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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90章
    黑暗像沉重的石块挤压大脑,我听见自己心脏在猛烈搏动,血液在血管中响亮地流淌,我听见自己关节和骨骼因为锈蚀而发出迟钝的格格声,眼睛耳朵因为寂静而产生许多幻觉,这时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么活着就是你的惟一障碍!

    本来我与焦昆约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后就离去,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后来接我,我雄心勃勃,要充分体验死亡的感受。但是这时我突然后悔了。我想,天啦,要是那个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记土洞下面还有一个活人就行了,于是五彩缤纷的世界离我而去,故乡成都和亲人成了梦中记忆,而我就只好呆在地下腐烂,被空气、霉菌和黑暗蒸发掉。土洞就成为我的坟墓,永远的归宿之地。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字叫邓贤的大陆作家,而这个谜团永远也不会有人解开。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置入绝境呢?这不是明摆着很愚蠢的举动么?我难过得几乎哭起来,好像这个灾难已经变成真实一样。我发现人真是种很脆弱的动物,有时不用别人来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了。我为了坚持下来,不断给自己提问:你能坚持多久?十天,十五天?还是一周?我认为自己最少能坚持一周以上,我会喝自己的尿来维持生命,吃泥土,固守待援,所以这个答案又使自己增加了一点信心。

    忽然我听见一点什么异响,真的,因为死一样寂静已经凝固,我的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那声音变得分明起来,在我头上什么地方慢吞吞地游动,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飞魄散,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鼻子也看不见,这就等于毫无反抗之力。万一天长地久,这些土洞有什么裂缝间隙相通,我就只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后悔莫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真傻,为了达到体验生活的目的,竟然拒绝携带手电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说我现在终于自作自受,就像一头束手待擒的软体动物!

    我忍不住吓出声来,从喉咙里滚出来的不是吼叫,而是尖叫,惨叫。出乎我的意料,在没有声音的地心深处,我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之大,简直像火车拉汽笛,把自己的耳朵快震聋了。我想,也许会把那些恐怖的东西吓退吧,反正没有别的办法,吼声也是武器。但是我转念一想,要是声波把土洞震塌,我不是被活埋了吗?不是等于自杀吗?七层楼深的地下,谁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后千辛万苦把我刨出来,也是一具尸体,只能开追悼会,这样一想,声音又吓回去了。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啦,焦昆你是好人,快来救救我吧!洞子千万别塌,蛇也千万别来,我一点点熬吧,反正坚持就是胜利!

    说也奇怪,那响动真的没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吼叫声吓住了。我想也许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没有什么蛇蝎。这样一想,至少觉得神经没有那么紧张。我发现人还是需要麻痹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没有好下场,比如飞机失事,轮船起火,你先心脏病发作,结果飞机迫降成功,轮船扑灭大火,并没有与你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对策,如果再有声音,我还是要吼两声,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动物界是弱肉强食。但是千万不要把土洞震垮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总之混沌朦胧之中,人是分不清真实与幻觉、思想和现实的区别的。头顶开始出现一道窄窄的光亮,像条细银线,从天上曲曲折折地游下来,随后洞口一点点打开,那轮圆月亮又高高地升起来,光明回到我的世界里。我掐掐自己大腿,觉得有些知觉,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蔓延开来,这时我才相信,自己醒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说,焦昆回来了,我得救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上什么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阳,活着会呼吸,有人同你说话,生活在与你一样的人类中间,和平相处,而不要生活在黑暗和死尸中间……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在地面上,我至少瘫痪了半小时才恢复力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痴呆,思维混乱,并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时间和方位。焦昆绷紧脸对我说:“什么一天一夜!告诉你,才过了六个钟头,我怕你熬不住……当年刘黑子那么野,第三天就自杀了,活活咬断手腕动脉!”

    6

    经过种种周折,我终于在金三角边境小城见到隐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门嘎吱响了一下,一个男人探头向外张望,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过敏。直到把我让进屋子,他还是很不放心地向后面看了一阵,这才仔细关上门。待他转过身来,我面前就站着这个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他的头上生着参差不齐的灰发,好像落下许多不干净的烟灰,这是时间给一代人留下的路标。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轻一些,比如染染发什么的,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应当不超过五十岁,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个家境破落的小贩。他的这座被称之为家的竹房相当简陋,铁皮顶、竹墙到处开裂,一望而知属于贫穷范围。因为屋子盖在河边,时值雨季涨水,我听见河水在屋子后面哗啦啦流过。秦太太是泰国人,按当地习惯向客人合十问候,沏了一壶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清迈逃脱追杀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淡淡地说:“到处躲藏罢了。”

    我说:“传闻你携带青龙帮的黑钱逃走,有这样的事吗?”

    他苦笑一下说:“你看我活得这副模样,像洗黑钱的人吗?”

    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说:“你现在怎么看待青龙帮的事?”

    他回答:“团结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谁?”

    我说:“这么说,你认为选择暴力是一种必然?”

    他答:“无所谓吧。”

    我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亿人吸毒,中国也有数目日益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们参与贩毒,搞黑社会那一套,你后悔吗?”

    秦大力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一粒大烟泡从烟盒里挑出来,填在一支粗糙的缅甸雪茄头上,然后就目光专注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充满鸦片独有的甜雾。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满足,很轻松,直到吸完雪茄,这个从前的昆明知青才望着墙上的裂缝回答:“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人有没有知识都一样,知识并不能拯救灵魂。”

    我说:“那么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作家,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不回答。我又说:“还有焦昆,他写诗、教书,自食其力,可见得知识还是有用吧?”

    他睁开眼睛,那种怪异表情把我吓一跳。他简直是狞笑着说:“你以为焦昆是天使吗?错了,我们都要下地狱的,谁也逃不掉。告诉你,刘黑子拉队伍下山,焦昆为了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卖知青,向总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贯耳,目瞪口呆!焦昆,这是我认识的胆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吗?他为什么要出卖知青?刘黑子临死前他还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他也许活不到今天,早就扔下土洞喂蛇蝎了,这不也是一种生存需要吗?我换个轻松话题说:“你出来该有三十年了吧,昆明变化很大,明年要开世博会,想回去看看吗?”

    秦大力摇摇头。我问他:“你没有亲人?”

    他抬起头来,没有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卧室里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国男孩与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说:“三十年了,没有音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说:“至少兄弟还在吧,我可以想法寻找他并替你转告口信。”

    他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坚定地吐出一个否定词:“不!”

    我当然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后来我告辞出门,那个替我辗转联络的朋友告诉我,秦大力至今是个没有国籍的难民,既不算中国侨民(需正式国籍证明),也不是泰国人缅甸人,所以他只能是个金三角黑人,在国境之间的空白地带生活,并且还时时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清迈黑帮火并的惊吓。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就像丢失了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些偷越国境的老知青注定永远漂泊,永无归宿,他们的命运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国人常说:人生无处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们的青山在哪里呢?

    第二十九章理想之光

    1

    与焦昆偷越国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关进另一座腊戌拘押所,忍受了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与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亲戚,结果被缅甸警察抓起来,从此改变了命运。她的未婚夫杨林听说未婚妻失踪,毅然深入金三角寻找,其间几度生生死死,发生无数曲折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对流浪知青终于完成漫长的爱情马拉松赛跑,三年之后,他们殊途同归,在一个名叫做美斯乐的山区学校结合并当上中国孩子的汉语先生。

    曾焰说,她和丈夫杨林在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了整整七年书,她教国文,杨林教数学和物理。那时候,兴华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他们在这里度过人生中一段年轻和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1980年,杨林决定离开妻子和家庭,独自到数十公里外的满星叠大同学校去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