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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89章
    据说有人将此事汇报给最高指挥官段希文,段将军当时正在抽大烟,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告诉他们,不许胡闹!”

    郜连胜和姜小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他们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亲人远在大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血泪冤屈,所以这对孤男寡女就只好沉入地下相依为命。后来我提出希望给他们坟墓拍张照片,不料焦昆领我在山上转了许久,到底也没有找到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之地。

    纸终究包不住火,知青走私的风声渐渐传出来,于是有消息说总部很快要派人来追查。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因为私自夹带鸦片与盗枪都是死罪,刘黑子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拖了十几条人枪连夜悄悄下清迈去了。拖走人枪更是头等大罪,等于“反水”,据说段希文大发脾气,拍着桌子骂这些小王八蛋,都是养不家的狼崽子!钱运周命令特务大队派人去追。知青到底不是山里人,他们在夜里迷了路,被追兵赶上,于是发生战斗。余新华被当场打死,刘黑子打伤一条腿被捉回来,其余的人逃脱追兵,不知去向。

    我问焦昆:“你怎么没有跟着他们下山?”

    焦昆说:“也是命中注定吧。当时我已经顶替郜连胜进学校当先生了,你看我一介书生,骨瘦如柴,哪里适合做行军打仗的事。得知刘黑子要拉人走的消息,我心里七上八下,毕竟都是知青,不走怕受牵连,跟他们走吧,谁知道今后是个什么命运?思来想去,觉得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心一横,就找个借口推托了他们。”

    我问:“他们后来命运怎样?老段我知道了,他在清迈当编辑,还有另外其他人呢?”

    焦昆直摇头,脸色比哭还难看。他说:“刘黑子被马拖回来,关在土洞里,我悄悄去看了他。他自知难逃一死,还打起精神安慰我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刘黑子不会供出任何人来。后来我听说,他是掩护其他人逃跑才被抓住的。”

    我怀疑地问:“你说关在什么地方……土洞?是土牢吧?”

    焦昆惨然地说:“你不知道,在金三角,土洞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只有犯大罪的死囚犯才会关在里面。土洞有干洞和蛇蝎洞之分,干洞把人慢慢折磨死,蛇蝎洞只消一两个钟头,就把活人变成一堆骨头。”

    我大感兴趣,急忙问:“什么什么……土洞,带我看看好吗?”

    好说歹说,焦昆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关于另外几人的下落,简要补充如下:余新华死后,他太太周招娣被当地国民党残军一个支队长霸占,后来远走他乡,不知下落。于小兵、秦大力打入清迈黑社会,一度成为一方霸主,仍称“青龙帮”。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青龙帮在黑吃黑的火并中惨败,于小兵被杀,据说是被火焰喷射器活活烧死的,应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老话。秦大力侥幸逃过黑社会的追杀,十几年来一直过着隐名埋姓的逃亡生活。

    我盯着焦昆说:“你一定知道秦大力的下落对不对?我要见见他。”

    焦昆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地址啊!我们早就失去了联系。”

    我马上戳穿他的谎言。我说:“不对!你们是好朋友,都是昆明知青,又是患难之交。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保证不把他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犹豫不决地把脖子扭来扭去,最后终于点点头。

    4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焦昆及时出现,我完全可能因为绝望而发疯。这便是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金三角土洞的体验。

    所谓土洞,我想象中无非类似中国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经参观过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地牢,刘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隶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曾在日本鬼子关押英美盟军战俘的新加坡炮台监狱和德国法西斯的波兰集中营留连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命运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比如老鼠、鸡、猪、狗差不多。

    我们沿着小路来,经过山坡到几间铁皮房跟前,房子低矮破旧,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焦昆走在前面,他推开门,那扇竹子篱笆就哗啦倒下了,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灰土尘烟来。我看见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地上有块大石板。正要问焦昆,他却弯下腰,把屋子中央的石板掀开来,然后指着下面对我说:“这就是土洞!”

    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洞里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像传说中的无底洞。黑暗容易激发人恐怖的联想。我说:“下面有没有……毒蛇?”我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不争气地发抖。

    焦昆回答:“这是干洞。蛇蝎洞在隔壁。”

    我腿开始打颤,这是一个人心虚和胆怯的生理表现。我发现自己完全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强镇定下来说:“洞……有多深呀?里面有没有水?”

    焦昆边为我准备下去的粗绳子边说:“这是南坡上,不会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说,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头“嗡”的一下,真他妈的!相当于七层楼还说……不算太深,你下去试试看!转念一想,这事明明是我自己坚持要来,还逼着别人帮忙,关焦昆什么事?所以我只好语塞,硬着头皮下洞去。

    焦昆将一条粗绳子系在我腰间,我蹬着洞壁一点点下去。因为事先我信誓旦旦,坚持要彻底体验死囚感觉,听说当年那些死囚都是只身一人关在洞里,所以我也只身一人,拒绝携带电筒火柴一类照明工具。光线迅速暗下来,洞口那一点点光亮悬在头顶上,离我越来越遥远,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头顶上的剪纸月亮。我的脚下终于咯噔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约定,把绳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的石板盖上。月亮消失,一切声响、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一口枯井,不,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

    黑暗如潮水,四周一片死寂。当一个人把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像盲人那样失去作用,恐惧就会油然而生。人是需要光明的动物,黑暗让人想到死亡。

    我用手在四壁摸索。我估计这个土洞底部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的面积吧,我脚下不时地踩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东西,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我估计是死人骨头。这个想法令我头皮发麻,四肢冰冷,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我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死囚犯,如果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自知没有好下场的人还会惧怕死人骨头吗?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恶心的骷髅,而把精力集中起来,调整呼吸,坐下来心无旁骛,就像做气功打禅一样。

    这样我就渐渐进入状态,沉入历史的暗河深处,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囚。我看见曾经也关押在这个土洞里的刘黑子,他向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都是胡髭,像《水浒传》中关在死牢里的宋江。

    我就并排坐在那个垂死的老知青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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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刘黑子:“你为什么杀人?你不是罪有应得吗?”

    他回答:“是的,重庆武斗我打死不下十人,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惟一用上的本领就是……朝人开枪。”

    我说:“你后悔吗?假如你有机会忏悔的话?”

    他摇头说:“不,我不忏悔,如果我不杀人,别人不是也会杀我吗?如果大家都没有枪,我也就没有机会杀人。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当时我应该做的事。”

    我愤怒地反驳说:“你在重庆武斗打死人,然后沿着错误道路越滑越远,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残杀知青等等,这是一个新中国青年应该做的事吗?”

    我明明看见他笑起来,但是没有声音,所以这个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说:“你急什么?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重庆武斗,我就不会在武斗中打死人,也就不会非法越境,不会走私毒品,当然也不会打死那两个知青。事情的发生和发展总是有因果关系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学嘛。”

    我惊讶地发现他很会辩论,像个哲学家。我说:“你自己就没有责任?”

    他说:“我当然有责任,那次下山我不该讲义气掩护弟兄,应该他们掩护我才对。我是大哥,又是帮主,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都变得很自私怕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杨红梅,眼看被那些缅兵按倒在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么悲惨下场,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吗?不是也不敢动弹,只顾自己活命吗?”

    我觉得他应该流一流眼泪,但是他没有流。我说:“你就不总结一点教训吗?”

    他恶狠狠地说:“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决不是说我真的遇见什么超自然奇迹,与死魂灵对话,而是作为某种体验,与历史对象进行精神探索。当时做了阶下囚,关在土洞里的老知青刘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联翩,或者后悔,或者大彻大悟已经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今天的时代已经十分遥远,就像我们的祖辈已经变成历史的尘埃一样。然而当我一旦沉入(准确说是被一根粗绳子吊入)这个阴森森的土洞里,时空倒转,我相信那个生活在太阳下面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作家邓贤消失,而许多年前的死囚犯刘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复活。

    大地无声,万籁俱寂。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我像一头迷途的羔羊。一切概念都已经虚无,混沌之中,没有时间(我没有戴手表),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湿的腐烂气息包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