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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5章
    李国辉为什么在中国大陆无所作为,而在金三角却如日中天,这是命运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后来为什么销声匿迹,难觅踪迹?他最后的个人归宿究竟如何?

    2

    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飞机像头钢铁大鸟,在亚洲东部和南部上空划了一个不小的弧形,风尘仆仆地降落在曼谷机场。我是带着无数沉甸甸的疑问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飞机的。

    临行前我多了一个心眼,我想万一丰先生不可靠,说话不算数,到头来反悔,陷我于异国他乡寸步难行怎么办?于是我通过熟人关系找到一家泰国在华公司,请求他们在必要时给予援助,帮助我进入金三角采访。一位可能是华侨同胞的负责人听完我的陈述,他显然把我的个人请求误解为怀有某种不大光彩的经济目的,比如诈骗什么的,他回答说:“公司在金三角没有业务,无法提供帮助。”

    倒是一位本市经济电视台的朋友,听说我要独闯金三角,二话不说赞助我一笔采访经费,替我解决一个沉重的后顾之忧,令我至今仍然感动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丰先生似乎没有把我的采访当回事,或者说是一种有意冷淡的姿态,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出发前我往曼谷打了若干电话,发了若干传真,丰先生只在那一头简短吩咐:“你到帕塔亚来。”我说:“你叫我独自一人怎么到帕塔亚来?再说你的大房子在什么位置,那天夜里我完全弄不清楚。”他说:“你到了帕塔亚,再给我打电话。”我想这个丰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么不替我想想?身在异国,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准会搞得寸步难行的。但是我转念一想,我想也许丰先生有意考验我,看看我这个大陆作家能力如何,我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当年斯诺从美国到延安采访要克服多少困难,如果我连这点小小的困难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采访吗?你不是给自己丢脸吗?

    走出曼谷机场,丰先生果然没有到机场接我,好在我拨通一个帕塔亚电话,却没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拨通另一个曼谷电话,这回对方有人了,丰先生在电话中说:我在曼谷,你到xxx地方来。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说得轻松,让我差点千辛万苦跑到帕塔亚去了。此后我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曼谷市郊一幢巨大的别墅里找到丰先生。我发现丰先生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大房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指挥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搬上楼去。他是个干练的人,不耐烦回答我罗罗嗦嗦的问题。他说:“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国辉的副官,他会对你讲的。”

    我连忙追问李国辉的副官在哪里?怎么找?

    丰先生更加不耐烦,他提高声音说:“你急什么?……到那边人人都会告诉你!”

    丰先生的话给我造成一个错觉,好像金三角的人都是活历史,都能讲出一大堆关于李国辉的精彩故事来。其实后来的事情远非如此,几天之后我与向导兼翻译小米以及司机驱车一千多公里,横穿泰国全境进入金三角山区——这段经历我在后面还要详细叙述,我很快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李国辉的副官是谁,住什么地方。

    金三角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好像那里是个小村庄,其实所谓金三角是个地域宽广的概念,它的确切地理分布包括泰、缅、老三国领土组成的一片面积约为台湾七倍的亚热带高原山区,由各国众多民族组成复杂的社会形态。在这样一个如同汪洋大海的广阔天地,人们像微不足道的鱼虾,时光转瞬即逝,除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大人物留在人们记忆中,谁又会对一个过时的副官、一个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万事开头难。初进金三角,一切采访工作都是那么仓促而又杂乱无绪,我像个勇敢而莽撞的水手,被迎面打来的海水呛得直翻白眼。我的采访常常浮于表面,好比笨手笨脚的渔夫尽捞起一些浮萍。

    寻找李国辉的副官的种种努力好比大海捞针,基本上没有线索。一连许多天,我顽强深入金三角腹地采访,同时到处打听李国辉的副官的下落,然而收效甚微。杂乱的历史碎片无法与现实图案拼贴起来,历史暗河错综复杂,常常令我寸步难行。我焦急万分,眼看宝贵时间在我眼前一点点流走。

    3

    这天我们偶然途经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掸族寨子,停车歇脚吃饭,这个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向导小米和司机小董三人。小米小董都是金三角汉人,也是国民党残军后代。我由小米陪同到处走动,拍资料照片,同山民拉闲话,问些看似不经意的问题。顺便说一句,我发现在金三角的人对于外人的到来总是很戒备,眼睛里露出警觉,好像外人都是奸细。我认为这种对立状态都是因为长期封闭和缺少交流造成的,问题是战争状态下人们是不可能互相信任的。我的采访显然属于引人注目的那一类,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不友好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反正这些古怪目光常常令我心跳,如同芒刺在背。这天我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里有两个汉人老头,谁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纪,反正已经很老很老,算得上当地的古董。据说他们从前都是“小李将军”的部下。

    我不禁大喜过望!

    “小李将军”就是李国辉,是金三角人区别于另一位国民党将军李弥的称呼。感谢上帝,工夫果然不负有心人!屈指算来,李国辉时代距今已经半个世纪,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着当然应该很老很老。我私下已经确信,我苦苦寻找的李国辉的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当即决定改变日程住下来,然后迫不及待登门造访老人。金三角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贸然登门是件不得体的事情。我按照村民的指点,去大路的镇上购买了一些价格不菲的礼品,比如美国奶粉、西洋参、韩国高丽参之类,作为见面礼品。当我拎着这些沉甸甸的礼品,就像拎着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开寨头一家铁皮屋门,一股历史的霉灰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见那个老人。

    他是个真正的耄耋老者,像个木乃伊,偎在火塘边,佝偻着身体,裹一条当地掸族人的毯子,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般。我看见火光在他干枯的脸皮上跳跃,投下许多皱褶的阴影,他的脑袋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头霜,或者因为潮湿的雨季发霉长出白毛来。他听见动静只动了动眼皮又慢吞吞地合上,我觉得他像一只千年老龟,已经从唐朝或者更早的古代活到现在。漫长时光将一个大活人雕刻成这般模样,他简直是块会呼吸的化石。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她是汉族,尽管她的衣饰是掸族,她的身份应该是他的孙媳妇之类,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化石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我看清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浑浊,就是说还没有老到糊涂昏聩丧失记忆的地步,这一发现令我振奋。老人目光并不到处费力寻找,而是准确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他是凭直觉,或者凭气味嗅出我的陌生气息。火塘的光亮反射在他枯萎的眼窝里,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马王堆出土的古尸。我恭恭敬敬献上礼品,中年妇女立刻替老人把礼品收走了,然后对我说:“你跟他说话大声些,他耳朵背,你坐过来挨着他。”

    我当然巴不得挨着采访对象,经验告诉我,这样做会缩短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老人像木头雕像一样久久凝望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他大约久未接触像我这样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不速之客吧?当时我身穿一件米色短采访服,右肩挎一架微型摄像机,左边是自动照相机,胸前挂着采访包,兜里暗藏采访录音机。他蠕动着嘴巴说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以为那是一句缅语或者泰语。我凑近他耳朵大声问:“您说什么?”

    他没牙的嘴巴又蠕动起来,这回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汉语,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只漏气的风箱,嘶嘶地说:“你从香港……来吗?”

    他居然知道香港!我摇摇头,他又嘶嘶地说:“从……台湾来?”

    我大声告诉他:“我不是从台湾来。我是大陆作家,从中国大陆来的。”

    我看见他眼珠亮了亮,接着又暗淡下去,好像电压不足的灯泡突然断了电。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惊讶的表情,我想这是他面部肌肉老化,神经已经失去作用的缘故。铜壶里的水噗噗地开了,溅到火塘里,灰尘扬起来,老人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肺腔里好像充塞着许多棉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表情很痛苦。我连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气肿之类疾病。我想起采访包里有咳嗽药,就取出来请他服用,但是遭到拒绝。我看见他的腰越佝越低,身体蜷曲,好像在同体内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得住进医院治疗。后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出来,端了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汤汁,大约是草药吧,帮助他灌下去,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咳嗽耗尽老人体力,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渐渐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状态。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4

    没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门拜访竟吃了闭门羹,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说,老人身体不适。此后几次求见均遭婉拒。

    我明白这是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就是说,我这个来自大陆的作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是历史遗留的意识形态对立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