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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92章
    他除了钻研军事,也常来与知青讨论各种理论和社会问题。曾焰说,张苏泉比坤沙更爱到学校串门,有时独自摸到学校来,也不带卫兵,钻进知青寝室聊大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初到满星叠,曾焰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因为是坤沙总部,这里不许吸毒,不准种植鸦片,更不许贩毒制毒,俨然一个清明世界。我向曾焰提出一个曾经问过许多人的问题:既然是贩毒集团,就应该不择手段追逐高额利润,那么他们的生活是否荒淫奢侈,挥金如土,贪污腐化和穷奢极欲呢?

    曾焰证实说:“那是外人的一种主观臆测吧。坤沙张苏泉都没有盖什么宫殿豪宅,也没有三妻四妾仆役成群,他们都住在跟大家一样的铁皮棚屋里。”

    我认为曾焰所说都是事实。我在满星叠采访时,那些旧址已经毁于战火,但是许多当地人都向我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大毒枭接近俭朴的生活习惯。

    我同金三角诗人焦昆讨论这个问题。我说:“如果贩毒者不为钱,不图享受,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

    焦昆谨慎回答:“也许按照他们所说,是为政治理想而战吧。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建立一个独立的掸邦共和国。”

    我说:“可是这个在他们看来也许是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恰恰是以牺牲大多数人,包括牺牲世界和掸邦人民在内的长远和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崇高的理想张开恶魔的翅膀,这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

    焦昆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当今世界反毒禁毒投资最大、花费最多的西方发达国家,不正是一百年前那些靠贩毒起家的最大的毒贩毒枭国家吗?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是恶魔长出天使的翅膀来?”

    我语塞,然后佩服,认为经典之至,简直称得上至理名言。

    3

    1980年满星叠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坤沙出于对知识人才的敬重,宣布为杨林曾焰夫妇在满星叠水塘边盖一幢房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洋楼别墅,而是普通平房,铁皮顶,竹篱墙,只有两间正房,也没有什么奢侈和特别的地方,只不过经坤沙宣布修建,就属于公费,显得比较特殊,相当于一种破格待遇。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在当今世界已经成为共识,金三角从来没有出过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所以以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坤沙的破格待遇是一种顺应潮流和有战略眼光的表现。

    问题出在曾焰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知青(不是军人)这一点上。盖房事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坤沙的决定立刻招致许多人不满,那些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官质问道:“曾焰仅仅是个下放学生,还是个女人,什么功劳也没有,总司令凭什么为她盖房子?”

    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军官就没有满星叠,而没有曾焰满星叠照样存在,所以坤沙为曾焰夫妇盖房子的决定是没有理由和站不住脚的。人们怀疑:曾焰是个年轻女人,坤沙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另外的企图?

    当然后来这幢房子到底没有盖成。坤沙太太勇敢地出面反对。坤沙太太是个佤族女人,不习惯讲道理,她一生只管坤沙两件事,替他生孩子和不许找另外的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大毒枭坤沙也具有男人惧内的光荣传统。据说坤沙太太与坤沙大闹,并且当场抓破丈夫的脸皮,坤沙只好表示收回决定,从此不再提盖房子的事情。

    我头次听说这件事,简直惊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我想坤沙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大毒枭,他决定为谁建一幢普通住房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但是我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坤沙之为坤沙,他是环境造就的,坤沙离开那个使他成为坤沙的社会环境,他还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坤沙么?

    大同中学的学生,部分为满星叠汉人的子女,多数则是坤沙“岩运部队”的孩子。岩运部队就是杨飞所说的童子军或者少年预备役部队。据说坤沙完全是受中国红卫兵运动启发,然后下令在金三角招募各族(不限于汉人)男孩,让他们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过有组织的集体生活,同时学习文化知识,学习汉语,向他们灌输忠于掸邦共和国的思想。他常常说有文化的军队才能打胜仗。岩运部队的孩子长到十六岁就正式加入坤沙部队,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或者军官。据国外资料披露,岩运部队最多时达数万人。

    曾焰、焦昆和杨飞都做过这些童子军的先生。我问杨飞:“他们的父母是否真心愿意送孩子当兵?”

    杨飞回答:“是的,因为在金三角,当兵基本上是穷人的惟一出路,所以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都踊跃把孩子送到岩运部队。这样除了减少吃饭的嘴巴,还能得到一份军饷补贴。”

    曾焰说,大同学校的课程与国内差不多,天天早读书晚自习,文体音美劳德育,一样都不缺,中考大考,照样把学生撵得跟风车一样团团转。但是有一点区别,这里使用的教材全部来自台湾。比如语文的启蒙课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使用繁体字,而不是大陆学生习惯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问曾焰:“你是唱着《东方红》长大的,你对台湾教材适应吗?”

    曾焰想想说:“也没有多大障碍。都是中国人,《三字经》源远流长,在古代文化中能找到源头,所以心情很平静。”

    台湾教材都是翻越千山万水,经空运,邮递,然后再由马帮运进山里来,所以教科书是公共财物,每当学生读完一门课程,书本就被留给下一届新同学。杨林是个好先生,他年年都要受到校方的嘉奖,虽然他的腿不方便,他还是喜欢同学生一起打篮球,做游戏,周末带他们上山野营,讲解有关动植物的科普知识。他的同事、昆明知青杨飞回忆说,杨林充满朝气,讲课生动,深受全校师生的爱戴和尊敬。

    这时的曾焰边教书边开始酝酿她的第三部乡情小说《在那怒水澎湃的地方》。满星叠表面十分平静,风光如画,鸟语花香,尽管国际环境变幻莫测,金三角到处都在打仗,但是台风中心总是平静而且安全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假象,生活中常常会有许多假象蒙蔽我们的眼睛和大脑,等到我们看到假象被戳破,残酷的灾祸就像陨石雨一样已经降临头上。

    1981年岁末,一百多里外的大谷地发生激战,很快传来消息,国际缉毒组织一名美军上校被打死。金三角天天都要打仗,这是一个战争的世界,所以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满星叠的正常生活。太阳照升起,山民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生照样背起书包上课,学校书声琅琅,男女先生照样进教室讲课,像园丁精心哺育幼苗。日子如流水,平静得连一丝旋涡的迹象也没有。我想如果不是一个可怕的早上,黑云突然遮盖天空,战争猝然降临,对女教师曾焰来说,她的一生也许是另外一种模样。命运往往是被灾难改变的,不管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一瞬间,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4

    曾焰说,她头天做了一个梦,先是家里客厅倒塌,接着一架飞机冒着黑烟从天上掉下来。她想不明白客厅为什么突然垮掉,而那架飞机又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天上飞,非要栽下地来?可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丈夫杨林驾着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杨林酷爱运动,可是平时并没有见他赶过马车呀?正惊讶间,马车从她身边冲过去,她大叫杨林你等等我,没想到丈夫一回头,却是个可怕的骷髅……

    她大叫一声,惊醒来心怦怦直跳,吓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郑的昆明籍女教师也有不祥之感,她说自己在满星叠河边洗衣服,看见傍晚山谷里阴风惨惨,一片黑雾翻滚而来,吓得她赶快躲回屋子里去。后来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象,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关键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读懂天地玄机。郑老师现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称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1月21日,太阳刚刚从东边山上生机勃勃地露出脸来,这是金三角山区一个草木湿润和鸟语花香的清晨。学生照例集中在操场上进行集体训导,然后依次进教室上课,而曾焰则坐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她看见自己五岁的小女儿绮绮在草地上玩耍。

    这天满星叠有件重要事情,那就是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过生日。张苏泉生于1927年,时年五十五岁,民间称“小花甲”。但是张苏泉没有张扬,也不大肆操办,只是按照中国人习惯,请亲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战友聚一聚,摆几桌酒菜,热闹一番,凑个人气,据说坤沙将亲自为参谋长贺寿。

    一切同平常没有两样,空气清新,山林葱绿,太阳热烈耀眼,眼看离中国人的狗年春节还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罂粟已经进入开花季节,距离收割大烟不到半个月了。满星叠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校门口一队士兵出操归来,军营里响起开早饭的号声。这时候丈夫杨林从屋里匆匆走出来,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妻子说,他要去山下清莱府接回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的大女儿阿馨。曾焰朝丈夫点头,然后低头看表,七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八点,后来这个时刻就像烙印一样终生铭刻在曾焰的大脑里。杨林腿不方便,却是个一流车手,这辆心爱的日本摩托车几乎成为他的第三条腿,不论到几百米外的学校还是上街他都要开车去。妻子曾焰仰起脸来,目送摩托车上的丈夫越来越远,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坡上一团淡淡灰雾中。

    曾焰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别。

    命运是个魔鬼,曾焰说,丈夫跨上摩托,还朝她扬扬手,对她说看好小女儿绮绮,这张熟悉的脸庞、表情和手势就像一帧放大的相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