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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80章
    我问他跟谁学习修理技术,他鄙夷地说:“学什么?胡乱弄弄就是了。”

    我见过一次焦昆太太,她是个脸膛黑红,健康、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华裔妇女,性格直爽开朗,她最大功绩是养育了六个高大健壮的儿子,并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焦大嫂见我第一句话,竟然就拉住我悲愤呼号:“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个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确当地话中“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猜出决不是表扬。大嫂拖住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去看看什么罪证,我看见焦昆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唰的一下赤红。他讪讪地遮掩说:“她没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嫂后来送给我一袋她自己亲手采摘制作的茶叶,茶叶味道很好,打上商标就是台湾高山茶。焦昆说他太太靠给台湾商人打短工,种茶,采茶,制茶来维持生活。他愣了半天说:“是啊,我没有本事,对不起她,她跟我过得很苦。”

    我结束采访即将离开金三角回国,焦昆执着我的手,满脸都是依依不舍。我问他:“焦昆兄,有事尽管说吧……你在昆明还有亲人吗?”

    焦昆叹口气说:“我是不愿意开口麻烦你。我出来整整三十年,至今没有回去过,早与家人断绝音讯……我有个妹妹,名字叫张琳,她跟我母亲姓。父亲‘文革’出走,母亲改嫁,也不知道老人还在不在?我家在昆明金碧路,听说那一带拆了,我妹妹最后一次是1972年托人带信给我,说她在某技校念书。”

    我记下这个线索,安慰他说:“你等着,也许会有好消息。我这人运气特好,没准能创造个奇迹!”

    回国后我立刻鞍马不停飞往昆明。经寻找,某技校早已撤消,并入某系统,我调动各种社会关系,好容易从某系统员工中找出九个叫张琳或者张玲或者张林的女性。一位朋友很负责任地替我电话查询,口气像个办大案要案的户籍警察。几天后喜讯传来,在若干叫张琳的女士中,确有一位某技校毕业生,并且有个哥哥早年在边疆当知青出走,至今没有下落。

    我当即与张琳见了面。从这个妹妹脸上,我确信看见从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福,面色红润,没有焦昆的憔悴和沧桑感。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联系电话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很曲折,需要经过一系列国际中转。当晚这对失散达三十年的兄妹终于叫通电话,隔着漫长的岁月风雨和千山万水,电波将骨肉的声音传向远方,妹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哥啊!……”立刻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能想象电话那一头,那个海外游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声,被幸福和心酸的眼泪淹没了吧?

    有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这位妹妹。在清迈府,我采访另一个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说:“焦昆么?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烟!”

    我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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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瓦纳〕(ernestocheguevaraserna,1928—1967)埃内斯托·切·格瓦纳·塞尔纳,古巴革命领导者之一,“游击中心论”创始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一庄园主家庭。1946年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医学院学习。1951年12月,曾游历南美各国,1953年获医学博士学位。次年赴墨西哥,加入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巴蒂斯塔独裁统治的古巴革命组织——“7·26运动”,后在墨西哥城附近接受游击战军事训练。1956年11月,格瓦纳和新组成的古巴远征军登上“格拉玛”号游艇,从墨西哥湾向古巴进发,后转移到马埃斯特那山区。1957年5月,格瓦纳率军攻占乌维罗兵营,被授予起义军最高军衔——少校。任第二纵队司令。1957年古巴革命胜利后,历任全国工业部主任、国家银行行长、工业部长和中央计划委员会委员。1962年—1965年任古巴统一革命组织全国领导委员会书记处成员。1965年4月,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放弃古巴国籍。先到非洲,后入玻利维亚,建立“游击中心”组织,进行武装活动。1967年10月,被玻利维亚政府俘获后杀害。生前著作甚多,有《游击战》、《古巴:是历史上的例外,还是反殖斗争的先锋》、《游击战:一种手段》、《切·格瓦纳在玻利维亚的日记》等。

    ——摘自《外国历史名人辞典》

    战争以猝不及防的灾难方式降临新兵头上。

    这是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北京红卫兵于小兵刚刚扛上枪就遇上打仗。当时山上下着雨,天空漆黑一团,枪声突然穿过睡梦,像打雷一样在人们脑子里炸开来。卡宾枪好像不是射击,而是魔鬼狞笑,咯、咯、咯……。机关枪上气不接下气。很近的什么地方,手榴弹接二连三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子弹在看不见的空中飞舞,好像许多锋利的刀刃在四周呼呼作响,一不当心就会把人的脑袋或者胳膊削飞出去。

    敌人偷袭!于小兵翻身滚下床,但是睡在门口的林建国动作比他更快,林建国从前是校田径队员,打破过中学运动会纪录,他抢先一个箭步拉开门,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般扑来,只听见他“哎呀——”一声就跌倒在地上。野佧班长连忙用中国话指挥他们:“不要从门口走!翻窗出去!撤退到树林里!”

    于小兵摸摸田径队员,觉得他身上湿漉漉的,好像泡在温水里一样。他试试鼻孔,觉得还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国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一头被剔去骨头的牛,死沉死沉的。他急得大叫:“谁来帮帮我?林建国负伤了!”

    敌人好像回答他,一串机枪子弹击中门框,木屑乱飞,半边门框倒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野佧班长匍匐着爬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撤!我来掩护你!”

    红卫兵心头一热,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他觉得革命队伍真好,革命同志万岁!就像电影上一样,关键时刻老班长果然及时出现,挡住敌人,保护战友。他连忙翻出窗户,跟着队伍撤退到安全地带。等到天亮清点人数,伤员林建国并没有出来,确切说并没有被班长救护到安全的树林里。他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脑袋“嗡”地涨大了,结结巴巴问:“你、怎么、把他……扔给、敌人?”

    班长是个“野佧”,这是一种当地称呼,在金三角,佧佤有野佧熟佧之分。开化和文明的佧佤称熟佧,野佧则指未经开化,仍然吃生肉,喝牛血,砍人头的原始部落。野佧班长黑着脸,将一撮烟丝扔进嘴里嚼,用生硬的汉话说:“他,已经死啦!”

    于小兵瞪大眼睛说:“我明明看见他还有气,你怎么说他死了?”

    班长嚼着烟丝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向他,开了两枪。”

    于小兵一拍步枪就跳起来,狂怒骂道:“混蛋!偿命来!……你这个凶手!”

    新兵多半都是中国来的知青,一听于小兵吵闹就围上来,野佧班长迅速操起冲锋枪,他警告新兵:“你们都给我放下枪!谁要动一动我就开枪……干娘x!他活不成了,伤口有嘴巴大。”所有在场人目瞪口呆。班长打死林建国,革命同志自相残杀,把战友变成一具尸体,这真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田径队员明明活着,为什么见死不救呢?阶级弟兄,革命战友,你要是不想救,也不能朝他开枪呀!你能下得了手吗?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呢?很明显,知青在战场上遇到教科书和革命电影中不曾遇到的新问题。

    班长却教训新兵说:“干娘x!敌人要是抓住他,会把他的头砍下来!……我要是受了伤,你们就打死我,这是命令!”

    营长闻讯赶来,把新兵训斥一通,当场命令将于小兵关一周禁闭,以警诫所有目无军纪的中国知青。营长说:“……我们是游击队,要是敌人比我们跑得快,我们就会被消灭!你要是受伤了,要么你选择自杀,要么别人来帮你开一枪,总之我们不会把一个活人留给敌人。”

    于小兵在禁闭室里悲痛一周之后,虽然感情上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现实,但是道理却并不难想通。你想想,在战场上打仗,翻山越岭,与敌人赛跑,情况万分危急,谁能背得动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国?他做不到,班长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谁背上伤员就等于自取灭亡。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又要怪罪班长呢?与其伤员被俘,被敌人杀死,头颅割下来挂在树上,不如让他壮烈牺牲免受污辱。这样做很残忍,可是战争本来就是残忍的事情,打仗不是演电影,没有任何温情脉脉!可是林建国毕竟是他的同学、战友,一起来自中国的伟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国被班长打死,他就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无以发泄,只好揪着自己头发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雨季一过,政府军旱季围剿开始,战斗日趋频繁。半年过后,于小兵已经当上班长,成为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经穿过一颗子弹,脸上落下一道难看的刀疤,那是一个敌人用刺刀给他留下的终生纪念,幸好是轻伤,否则难免成为烈士。野佧班长在两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断腿,当时敌人正在进攻,弹片像铡刀一样把他的两条腿齐齐削去,他疼得在地上拧成一团,脸上的五官全错了位,只有那双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来。于小兵望着血流如注的班长想通了,他其实不恨班长,谁也不恨,听其自然。他抬头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他不去看伤员,只将冲锋枪口向下压了压,扣动扳机……

    从前的红卫兵于小兵就这样被子弹消灭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士兵,对子弹和死亡无所畏惧,心像石头一样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