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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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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表匠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上去面容枯黄,腰背佝偻,好像一阵风也能把他刮倒。我猜想他该有六十岁出头吧,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即使染过仍然掩盖不住刺眼的白发。在金三角,戴眼镜的人比较稀罕,不像在城市里,所以我猜想他应该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个修手表的村民说着泰语,那人扔下二十铢钱,他装进衣兜又埋头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发现他衣着相当古怪,趿一双当地人的夹趾拖鞋,肥大短裤,上身却穿一件老式蓝布中山装,紧扣衣领。这种四个兜很严肃的中山装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几乎绝了版,成为历史文物。我的青年时代基本上就是被这种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装过来的,所以当我一眼看见中山装,禁不住内心尘土飞扬,如同我爷爷看见长袍马褂的心情。

    我想,这里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装。其实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汉人,炎黄子孙,中山装顾名思义是孙中山倡导的服装,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对我的普通话不置一词,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上明白他听懂了。手表换上一块液晶电池就修好了,我问他多少钱,他生硬地向我伸出两根指头,我付他了二十铢泰币。

    这天中午,向导小米满头汗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母亲偶然提起,从前美斯乐确有许多大陆学生,后来陆续都离开了,但是有个教书先生一直留在村子里。小米的母亲在学校门口卖了十几年米粉,知道一点先生的来历。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终于找到一个老知青,一个曾经同病相怜的知青战友!我马上要小米带路去找那人,我相信找到一条线索,就一定能找到十个、一百个知青的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脚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与村里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家基本上就是一间用竹子篱笆围起来的铁皮棚屋。当地人说住这种棚屋的人多是近年从缅甸老挝非法越境的移民,替人打工度日,像农村进城的打工仔。而当年的国民党汉人官兵,现在个个根深叶茂,财大气粗。我想不出这位老兄是怎么混的,落到如此惨境?

    一个男人应声从黑黝黝的棚屋里走出来,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见过的修表匠,经介绍,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焦昆。

    焦昆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知青战友反应冷淡,如果仅以外表,你基本上无法把他同当地山民区别开来。我感觉他像块墙角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无热情,我在他家呆了两小时,总算弄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焦昆确实是老知青,昆明人,与我同属一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临走留给他一本书,那是许多年前我的拙作,曾经在同龄人中引起强烈反响的《中国知青梦》。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焦昆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对我那本书有没有兴趣,会不会将书扔在一边?他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陆也属被扶贫之列,这是为什么?他的冷淡是因为曾经沧海,心如死灰,还是在意识形态里充满敌意?他心底埋藏着一些什么秘密,有过哪些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或者铭心刻骨的大悲大痛的个人遭遇?我能启开他尘封的心扉,走进那些山呼海啸长歌当哭的历史岁月么?他愿意帮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老知青吗?

    …………

    我相信,在当过知青的一代人心中,当无一例外郁积着人生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共同情感,这种情感是历史的积淀,共同经历的产物,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变成这代人灵魂的一部分,有人称之为“知情情结”。我这本《中国知青梦》一度在国内外引起轰动,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远至北美、欧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东南亚、台、港、澳以及国内读者雪片般的来信,来信者大都是当年下乡插队的老知青,他们的认同使我强烈感受到同龄人的某种血缘关系。我与台湾作家曾焰就是因了这本书得以相识,后来遂成为鸿雁传书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记忆和情感真的会死灭么?譬如火,暴风刮灭,大雪压灭,那些垂死的灰烬仍可能复燃。就算一个死囚,已经套上绞索,他的心灵还是有权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灵之火已经熄灭,心扉之锁已经锈蚀,难道就没有火种能将他重新点燃,钥匙重新开启吗?即使心如死水,就没有重新掀起感情狂澜的时刻吗?

    我与自己搏斗,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阵很粗鲁的拍门声像野马凶悍地踏破梦境,突然惊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间刚好清晨五点多钟,是谁这么早来拍门,拍得这么蛮不讲理?

    开门一看,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老知青焦昆。

    他脸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不等我邀请就自动走进屋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陆作家,我还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谈话,你见过丰会长,雷雨田也请你吃饭对不对?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在读这本《中国知青梦》以前,我已经决定回避你,不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我没有必要成为你的写作材料。”

    我问他喝点什么,他看看茶叶,又看看咖啡,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很浓的雀巢咖啡,加进许多牛奶伴侣。我看他很虚弱的样子,就赶快把饼干贡献出来,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干粮。他也不客气,把一盒巧克力饼干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我才小心地说:“焦昆兄,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脸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气。他在衣袋里寻找什么,我估计他是找纸烟,就把国内带来的红塔山扔给他。他点燃一支,贪婪地狠吸两口,徐徐吐出烟雾,由衷地夸赞道:“好抽好抽,妈的!好多年没有抽过家乡烟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愿意跟你谈谈。”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尴尬。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是疯子,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说汉话,不识半个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对自己说,你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你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我迫不及待地问:“当初你为什么要越境?寻找革命吗?”

    他吸着烟说:“没有的事。寻父……因为我父亲逃到金三角去了。”

    采访就这样急转直下地开了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老知青焦昆带着他的一脸疲惫和沧桑风一样闯进我的旅行中。他坐在我对面,我们促膝而谈。如果说我是个辛勤的探宝人,他就是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宝藏之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同那个著名的阿拉伯神话:“芝麻、芝麻,开门……”于是大山崩裂,宝藏洞开。

    此刻我无暇品尝成功的短暂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没。焦昆好比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他倾尽全力一点点启动那道早已锈蚀的记忆闸门,于是浑浊的水流冲刷淤泥,渐渐地,洪峰呼啸而至,惊涛拍岸的岁月洪水不时吞没他的讲述,当他那只承载过重的心灵小船被来自遥远年代的痛苦记忆和悲伤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时,他的脸便扭曲了,忍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号。哭声惊动了旅馆的服务小姐,惹得她们惊慌失措地探进头来察看。

    这天上午,讲述戛然而止,老知青连连打起哈欠,跳起身来说有要紧事做,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迅速消失在门外。晚上他又来了,在我房间里洗了一个澡,很舒服地坐在席梦思床上,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期间除了吃饭,他总有几次神秘的消失,都是打着哈欠离去,就像哪里失火一样。感谢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开历史之谜的钥匙,我随他潜入坚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捞被岁月封存的历史碎片。

    在他的带领下,我陆续认识了许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龄人:诗人刘舟、杨飞,编辑段学明,商人伊建、董明贵,失踪已久的秦大力,还有那些已经去了天国的于小兵、刘黑子、郜连胜、姜小玲、余新华、李红军、张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品质,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感情其实一点也不麻木,面对金三角触目惊心的贫富差别,他拍案怒斥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啊!喝兵血,走私毒品,卖军火,穷了当兵的,肥了当官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官发了多少财,谁也说不清,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华文报纸上发表几首十几首诗作,他将这些作品小心地剪贴成册,引以为自豪。他刚刚加入当地华人诗会,这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向我说起这些成就时脸上放着红光,我看到中华民族“文以载道”的光荣旗帜在高高飘扬。焦昆说,他从小厌恶体力劳动,认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来在华文学校当老师,因为政府颁布法律,取消华文学校,所以他这个华文老师就失业了,而且活得很凄凉,只好去修修电子钟表电器雨伞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