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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58章
    他的意图本来很清楚,打算像头灵巧的山猫或者鹿子纵身一跃,蹿出窗外去,窗外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丛,因此他就会像鱼儿游进大海一样消失。没想到黑暗中他却被一堵冰冷结实的墙壁重重地弹回来,这一撞是如此沉重,枪也丢掉了,头也撞晕了,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半天起不来,原来他竟忘记自家门窗都改向南边了。将近四十年前蒙小业与他大腹便便的母亲一道亲眼目睹这个悲惨的事实,但是他们显然都对这个昏头昏脑陷入困境的笨重男人无能为力。等他终于挣扎爬起来,袭击者已经闯进家门,雪亮的手电筒光罩住他。

    “蒙宝业,你必须老老实实……优待俘虏,否则自取灭亡!”袭击者用清楚的汉语警告说。蒙宝业停止反抗,他对这种警告方式真是再熟悉不过,谁要是受到警告,说明你已经被死神咬住喉咙。他乖乖站身起来,像婴儿那样无助而可怜地看了女人一眼,太太吓得只会哭泣,肚子里的儿子跟着母亲一起颤抖。这个父亲谦卑地对袭击者恳求:“请千万不要伤害……女人,她快要生孩子了。”

    可以想象,这天夜里三岛变成一座炼钢炉,寨子里到处钢花飞溅,到处都在起火,都在熊熊燃烧。蒙宝业被押着往外走,同蒙宝业一道走出寨子的还有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儿子。儿子认为父亲一定后悔得想自杀,十天不出门就等于自取灭亡,但是谁叫你相信巫师的一派胡言呢?而他那些混账部下,竟然连一个警报都没有发出来就让师长做了俘虏。

    总之从这天起三岛的天就塌下来,蒙宝业和他的家庭以及这支番号为国民党第二师的部队陷入没顶之灾。当俘虏押出寨子,踏上山道,弥漫在金三角土地上的罂粟花正在热烈开放,花香还是那么浓烈,空气还是那么醉人,这对蒙小业的军人父亲来说好像是种大胆鼓励,是种深情挽留。蒙太太最后看到丈夫是在一座山崖边,丈夫突然像豹子那样蹿起来,一连撞倒几个人,然后滚下路边深谷。这是充满绝望和疯狂的反抗,因为俘虏手臂被捆绑着,基本上没有成功逃跑的可能。蒙小业说,当枪声猛烈地响起来,母亲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这个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从此被黑暗吞没,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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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间,对手神话般出现,铁锤砸在蒙宝业第二师头上。柳元麟紧急下令各部队放弃阵地,脱离红线区静观战局发展。

    此后数日,第一、二军均与之接触,交火后快速后撤。

    在一片近于窒息的等待和心跳中,奇迹果然发生,代表敌人的红色小旗果然停留在红线边缘上,不再越雷池一步。几乎同时,西线情报飞来,大批缅兵渡过萨尔温江,在飞机掩护下沿景(栋)大(其力)公路向东推进,已经与三、五军前哨接上火。

    决战开始了。

    第十九章“湄公河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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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第一眼看见这片被称作国军老机场的著名废墟时心中冷风嗖嗖,充满失望,它比我在前面提到的云南猛撒那座废弃的二战机场还要简陋,像一片干旱的非洲河滩,到处荒草丛生面目全非,一个手持泥弹弓的掸族牛倌警觉地注视我们,一群牛散布在灌木丛中静悄悄地吃草。四十年前飞机轰鸣和两军激战的景象已经随风而逝,这片古老的土地复归荒芜和沉寂。

    废墟无语。我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茫然而且枯燥地走在历史的归途上,心中充满对于岁月不可重返的感叹。蒙小业以一种干巴巴的声调向我讲述三岛之战始末,他把其父阵亡(被击毙)的经过描述得像一部好莱坞的警匪片。

    我们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距离孟杯老机场大约七十多里的猫儿河谷,我们将在那里与蒙小业和他的马帮分手,经一条通往大其力的简易公路返回大本营美斯乐,而马帮则继续西行,穿过河谷折向北方,还有三天路程才能到达那个盛产柚木和罂粟的三岛坝子。

    这天我们跟着马帮走了一段很长的平路,下午翻过一道险峻的山梁来到猫儿河谷。我看见面前群山耸立,猫儿河水从重叠的山谷中汹涌而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像蛇一样蜿蜒而入,消失在屏风一样没有缝隙的山谷中。该分手了,我同蒙小业握手,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我发现金三角人大都朴实豪爽,重感情,好打交道,像云南滇西人。蒙小业翻身上马说:“老兄,不跟我去三岛吗?那里什么都有,你不去会后悔的哟。”我笑道:“以后我真的来了你可别后悔,费用都得算你的。”

    他打个口哨说:“那当然。”

    我说:“我会记得你的万灵药水。”

    他认真地说:“你还要么?我给你搞一点带在身边。”

    我连连摆手说:“行了行了,查出来我成贩毒了。”

    他突然俯下身说:“听说你,是台湾蒋……的亲戚?”

    我说:“就算是吧,挂着很远的一点拐弯的关系。”

    他松一口气说:“那你就是皇亲国戚了。金三角这地方,小蒋总统来过两回呢。”

    我说:“不说这事,欢迎你回国来看看,到四川作客观光,我让你一醉方休。”

    他挥挥手说:“什么时候我把老爹骨灰送回广西去,他也该叶落归根了。”

    我目送马帮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那是一幅关于猫儿河谷的莽莽苍苍的绿色油画,大山像一堵浓绿的墙,一团团蒸腾的雾岚就在高墙上下游动。山里多雨,那天恰恰放晴,就有许多快活的阳光像金属碎屑在林海波涛间跳跃。我的朋友蒙小业就这样骑着马,像一个快乐而又自在的游侠骑士走进这幅画框里。他们原本是大山的儿子,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大山遮挡我的视线……

    猫儿河谷在当地话中叫“罕莫吁”,就是有猫吼叫的河谷的意思。当地倮黑人把豹子老虎一律叫做大猫。从地图上查看,猫儿河发源于云南境内无量山脉,我想象它的源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经过数百公里的长途旅行,它就像小树长成大树一样,变成我面前这条汹涌湍急的高原季节性河流。适逢雨季,洪水从山谷倾泻而下,吼声如雷,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据说旱季河水清澈及膝,人畜皆能趟水而过。

    我抬头张望,猫儿河谷地势险要,四周都是高山陡崖。据当地人说,河谷纵深约五十里,西边一座大山叫东腊摩山,东边一座叫王勘布山,这两座大山像两扇门,一前一后扼河谷进出。河谷中部有座突出高地,高地有天然巨石排列,好像一道城墙,这就是将近四十年前军队决战的主战场,称石墙阵地。当时如果缅军占领石墙阵地,打通猫儿河谷,国民党残军将被逼入绝境,缅军将直取孟杯机场,切断国民党空中运输,进而挥师江口,扫荡残军总部。

    公元1998年雨季的一天,我走近猫儿河谷,准确说只能算路过,我站在山谷口上眺望历史。我看见山谷宁静,太阳普照,历史沉默,石墙阵地也沉默,岁月的河流在山谷中平静穿行。我看见将近四十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旱季,当一抹正午的阳光越过山头直直照进河谷的时候,一溜晃动的灰色人影终于出现在伏击者视线里。那是一队缅军尖兵,大约有一排人,拉开距离成搜索队形前进。他们警惕地握着枪,背着沉重的背包,因为走热了,许多人把钢盔提在手里,军衣钮扣解开来。

    黑洞洞的枪炮口抬起来,历史停止心跳,生死决战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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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长张苏泉埋伏的位置在石墙阵地上方。他通过望远镜看见河谷深处,大队缅军正在乱糟糟地行进,许多驮载炮架和弹药箱的骡马夹在队伍中间,阳光照亮那些穿黑衣服的当地马夫,就像照亮灰色岩石上的蚂蚁。当时的战场形势是,缅军大举进攻,国民党残军诱敌深入,他们一路丢盔卸甲,连地势险要的东腊摩山阵地也丢掉了。缅军为胜利所鼓舞,急不可耐,希望一举打通猫儿河谷,直取国民党机场,然后把国民党总部赶下湄公河去。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战役命名为“湄公河之春”。

    张苏泉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他不想过早暴露目标,所以命令前沿阵地不要惊动敌人的搜索兵。第一连就是从前的坤沙连,坤沙此时已经调到第三军八纵队任独立团长,继任连长叫米增田,是个很会打仗的年轻军官,甚得张团长喜爱。军部给张团下达的任务并不是伏击,而是阻击,张团只有七百来人,不及缅军一个机械化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消灭敌人的决心。战争是综合因素的对抗,不仅仅以人数取胜。打个比方,敌人好比一头巨蟒,亮着小灯一样的眼睛从前面经过,张苏泉则是一条把自己伪装成朽木的阴险鳄鱼,欲乘其不备猛扑上去,用锋利的牙齿置对方于死地。

    缅军大队终于开到,山谷里有了人喊马嘶的喧闹,当敌人队伍行进了三分之二,伏兵突然开火,猛烈的枪炮声一下子打破宁静。仿佛风暴突至,雷声隆隆,密集的弹雨从天而降,打得河水好像开了锅。一串串流弹拖着长长的哨音像陨石雨急促地掠过空中,大口径机枪像神话传说中的老妖婆,突突——突突突——急促而恐怖的狞笑令人毛骨悚然。迫击炮手将长了眼睛的炮弹送到人群中爆炸。缅军猝不及防,受惊骡马四处狂奔,许多人来不及躲藏就被死亡旋风刮走。

    许多年后当我进入金三角,一位姓米的年轻华人同我朝夕相处,我们一道从曼谷出发,深入金三角腹地,行程数千公里,这位小米始终是我的忠实助手、翻译和向导(偶尔兼司机),我们至此留下许多难忘的友情和记忆。而四十年前的猫儿河谷,小米告诉我他父亲米增田连长在这里打了七天七夜,打到后来许多人都在阵地上睡着了,一堆堆尸体,分不出哪是死人,哪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