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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55章
    马帮老板是钱大宇亲戚,名字叫蒙小业,我没有见到人,听说在半路什么地方等我们。金三角盛产红柚木,红柚木是一种珍稀木材,木质极为坚硬,入水即沉,是东南亚国家民间雕刻工艺品的主要原材料。

    早起马帮上路,几十匹骡马逶迤而行,驮着货物,马铃叮当。前面开路是匹老马,马脖子上没有通常的马铃,而是在马头上挂一面小镜子,亮晃晃的,我很奇怪,问有什么说法没有?脚夫回答镜子能避邪,还说这匹老马走过金三角所有的小路。马帮沿小路拉开几百米距离,浩浩荡荡,也是一道景观。我和向导小米跟在后面,像两节松松垮垮的拖厢。我骑一匹棕红色母马,是当地矮种马,与我在孟萨骑的那匹差不多,小米骑匹杂毛儿马。因为母马性情温驯,儿马脾气暴躁,所以生手一般都骑母马。

    很快进入原始森林,山大林密,但是远没有想象的恐怖,原因是马帮所走的小道,几百年来已被人类的脚步踏成通途。我脚下这条历险之路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羊肠小道,而是一条时宽时窄的土路,有些像云南的牛车道,我认为如果一辆动力强大的四轮越野车没准也能轰隆隆地开进去。小路蜿蜒,我们沿着一条溪谷行进,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森林在溪谷两边的山头上,我看见许多白纱一样的雾岚在森林间飘荡。赶马人个个沉默,并没有放开喉咙大吼山歌情歌什么的,他们天生似乎就是为了赶牲口和埋头走路,这与我从国内电影上得到的浪漫印象不大一样。马队首领是个掸族人,大家称呼他“马弄”,我问马弄大家为什么不开心?这样下去人要闷死的。马弄奇怪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后来我才知道,大声说话对金三角赶马人是一种禁忌,他们的说法是菩萨不保佑舌头长的人。

    越往后走就开始体会到赶马人的滋味。时间一长,马儿身上出汗,马汗黏腻腻的像胶水,很快与人体混合在一起,我身上就多了一种动物的浓烈气味,于是我明白为什么赶马人身上都有那样一种特殊气味。马帮规矩,每天吃两顿饭,早起一顿,晚上宿营再造饭,白天无论奇书网-整理走多远你都得忍着饿。我想别人能忍我当然也能忍,何况脚夫走路,我还骑着马,问题是我的胃不争气,像那些游手好闲的懒人,吃饱没事,饿了就闹意见,而且常常疼出一身虚汗。我想如果真要遇上险情,比如遭遇野兽,跟土匪搏斗什么的,我还有力气战斗吗?其实这事本来不难解决,提前准备些点心饼干巧克力,再不济买几包方便面,用得着忍饥挨饿吗?但是马弄轻蔑地说,偷吃东西(规定时间以外被称为“偷吃”,奇怪的逻辑!)的人不配做赶马人,他会被逐出马帮。

    我体会这大概是一种帮规,相当于军队纪律,有人吃东西,有人挨饿,难免影响军心,所以干脆大家都不许吃。

    下午三点多钟在一个地名叫做白花箐的傈僳族寨子外面宿营,我不明白马帮为什么早早就休息,得到回答是,马儿要吃草,所以人就得休息。

    这天晚上,我吃到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金三角的野餐。赶马人在石头上支起锅,拾来树枝生火煮饭。马弄从驮架上取下一只铁筒,打开油布盖子,掏出一坨黑糊糊的东西扔在锅里。当开水翻滚起来,一股熟悉的恶臭味直冲脑门,我快乐地嚷起来:“我从前吃过这种东西!”

    马弄惊奇地说:“小汉人(当地人对华人统称),你吃过烟籽豆腐?”

    我不想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别人知道。我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汤锅里臭味消失,飘出阵阵香味。我迫不及待尝一口鲜汤,心快乐地怦怦直跳。我对马弄说,你知道为什么烟籽豆腐美味可口吗?其实多数植物种子都是油料作物,鸦片烟籽也不例外。用鸦片烟籽腌制食品,早在中国唐代就有记载,宋代称“御米”,贵为宫廷食品。苏东坡诗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莺粟汤就是罂粟籽煎汤。

    马弄嘟哝道:“我才不管你们汉人怎么说,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吃。”

    夜里露宿野地。火堆增加到好几个,而且都添加圆木,火燃得旺旺的。脚夫取出蓑衣就地铺下,他们聚在一起抽烟,我从空气中渐渐散开来的一股可疑的香甜气味中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抽大烟!果然,我看见他们将大烟与生烟丝掺在一起,然后凑在竹烟筒上轮流抽,这种方法当地称“舵把筒”。在金三角,抽大烟是件平常事,没有人大惊小怪。

    我还注意到,骡马被赶到一起吃草料,货物堆在火堆中央,这种古老的宿营方式跟钱大宇说的没有两样,只是没有人值夜班。我心里忐忑不安,为什么不安排人站岗呢?万一来了野兽怎么办?就是偷马贼牵走几匹骡马也是一大损失啊!但是既然马弄不安排站岗总有理由,他们是主人,我只好客随主便。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山很大,树很密,营地却很安静,只听见溪水淙淙流淌。我想象老虎黑熊偷偷走近马群,或者窥视睡觉的人,还有那些专门偷盗马匹的盗马贼,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这里毕竟是金三角丛林,不同于旅游胜地或者森林公园,一想到强盗手提大刀嗷嗷直叫的模样,我就神经紧张。不知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夜里起来拉肚子,赶紧吞下几粒黄连素,下半夜我才昏昏地睡过去。好像刚打个盹,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赶马人都在收拾驮子,饭也做好了,这说明我昏睡时什么惊险故事也没有发生。

    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在这个大自然怀抱深处,在充满传奇色彩的金三角原始森林的马帮营地,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度过平安一夜,并且准备站起身来去溪水里漱口洗脸。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伸出手,迎面向我走来。

    2

    关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我想读者并不陌生。

    蒙小业的父亲就是原国民党师长蒙宝业,母亲是孟萨头人的女儿,与钱大宇母亲有远亲关系。钱大宇答应介绍我们认识,但是蒙老板到处奔波做生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蒙小业同钱大宇一样,有一半中国血统,但是他的出生地却在中国芒市,距离我当知青的陇川县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所以他应该自然取得中国国籍。关于他的出生经过本身就是一部战争小说,准确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成为俘虏。

    我们互相握手,寒暄几句,原来蒙老板赶了一夜山路,专程从寮国会晒赶来同马帮会合。短短几分钟,我对这位泰国商人有个初步印象:豪爽、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像那些斤斤计较的白脸奸商,倒像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我想这种气质大约来自他职业军人父亲的血统遗传。

    蒙小业有一支手枪,他带了三个保镖,每人一支冲锋枪,不过都藏在雨衣里面。我问他这是为什么?蒙老板答:“在金三角,除了做毒品的走私马帮,一般商业马帮不用担心抢劫,因为柚木在山里并不值钱,谁也不值得为这种生意流血。”我说:“你为什么要带枪,你贩毒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你这话是犯忌的,我不贩毒,但是我不敢说我没有仇人,金三角任何事都是防不胜防的。”

    在这个叫做白花箐的地方,果然到处白花如云,白花长在大树上,迎风飘雪。据说这种花可以做菜吃,但是得先放在锅里煮,把水倒掉,不然会中毒。当马帮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正是白花开放的季节,风一刮,花瓣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脚夫依然埋头走路,马儿依然逶迤而行,在这样一种花海如潮的壮丽背景下,马帮的艰苦生活反衬出一种原始的浪漫情调,但是脚夫个个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的样子。我想是艰苦的生活把人变得麻木不仁。不一会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脱下衣服一看,原来皮肤过敏,身上脖子上起了许多红疱,奇痒难耐。加上夜里腹泻未止,肠鸣如鼓,看样子真是祸不单行。我担心如果病倒的话,别说采访,就是马帮也不能留下来陪你啊!这是什么地方?金三角!你能独自留在大山里么?谁替你医病呢?我甚至有些慌张,恨自己不争气,偏偏关键时候病了,如果考虑周全,应该多备一些药,问题是现在后悔没有用,后悔不能当药吃。在这个绝望的时候,蒙小业安慰我说:“不要紧,我有万灵药水,包你马上跟好人一样。”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什么万灵药水,没准是什么巫术之类,要是商人也能治病,岂不人人都成了医生?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从不信邪。蒙小业让马弄取来指甲大小一块生鸦片,用水溶在碗里,发出臭烘烘的气味,看上去跟泥汤差不多。我猛然记起马鹿塘那位妇女喂咳嗽老者的药汤,还有那些接生婆向难产妇女灌下的黑色药水,看来都是这种所谓的万灵药水了。蒙小业说:“这是生膏水,你喝下准会好的。”我坚决摇头说:“无论什么神仙水我也不喝。”蒙小业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它,其实在金三角,生膏水是我们祖祖辈辈治病的良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蒙小业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一个有勇气进入金三角的作家是不该拒绝体验的。六十年代,一位名叫艾拉的美国女科学家为了进行科学研究,在南美丛林中与黑猩猩共同生活了三十年,这是何等令人肃然起敬的献身精神!金三角人祖祖辈辈以鸦片水治病,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鸦片与当地人生活的重要关系,你不能亲口尝尝怎么知道梨子的滋味?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

    我鼓足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碗看上去让人恶心的脏水吞下去,连那些沉淀物也没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