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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从广西调粮……”提议的郎中都没多少底气。

    之前大军驻扎之处,已征调一批粮草,再征,难保当地的土官不会造反。

    户部尚书和三名下官员互相对望,都叹了口气。

    国库没钱,愁得上火。

    有了钱,仍旧愁得上火。

    夏元吉本想与部中同僚商量解决办法,结果大家都是一脑门的官司。

    空有满库金银铜钱,却为粮食发愁,这叫什么事!

    户部尚书在值房里发愁,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朱棣,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发火。

    礼部的奏请被摔在地上,朱棣横眉立目的拍着桌子,怒斥道:“太祖高皇帝之制,民年四十以者始听出家!今直隶及浙江诸多府县,请度牒者竟达千八百余人,其间多为弱冠而立之年者,是不知朝廷之令?!”

    礼部尚书跪在地上,一脸的愁容,“陛下,此事……”

    “朕不想听你解释!”朱棣怒道,“朕只问你,这一千八百人的度牒,可是礼部许发?”

    “……是。”

    朱棣怒火更炽,“如此多壮年之人私披剃为僧,僧录司不加详查,便给以度牒,是为渎职。礼部不考其行,更有失察之责!尔为一部掌印,不能驱下官尽其责,理应同罪!”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臣知错!”

    郑尚书脸苦,心里更苦。

    实话实话,虽然僧录司归礼部管,但这件事真不是他的责任。锦衣卫给皇帝递条子之前,他同样被蒙在鼓里。一千八百人的度牒,说发就发,一点风声不漏,郑尚书竟不知道,自己手下有这等能人!

    如果能平安过了天子这关,不被摘掉乌纱,他必定会追究到底,让背后推自己顶缸的小人好看!

    真当他郑赐是个软柿子,任由搓圆捏扁不出声?

    郑赐心中将背后害他的小人唾骂千遍,表情却愈发惶恐,不做任何辩驳,连连请罪。

    见郑赐认错态度良好,永乐帝冷静下来,也晓得这事不能全怪他。念及夺下南京之时,郑赐迎驾有功,朱棣终究没摘了他的乌纱,只罚俸三月,令其回家反省。

    “此事作罢,再有同例,定然不宥!”

    “陛下隆恩!”

    郑赐过关,僧录司和礼部中的某些人注定要倒霉。朱棣不动手,郑尚书也要把人揪出来,杀鸡儆猴。

    刑部尚书不是白做的,当初怎么收拾在刑部起刺的,挪到礼部一样适用。至于冒请度牒的一千八百人,永乐帝亲自下令,没发度牒的停止发放,发了的全部收回。

    这些人“出家”的理由,朱棣心里门清。

    僧人不用交税,不需服劳役,有了度牒,官府也不得追究。

    剔个光头就想逃税逃劳役?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就算是皇帝,每天也要辛勤工作,完成分内职责。不勤劳工作艰苦奋斗,只想每日安逸的睡醒吃吃饱睡,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棣冷笑,“此次涉案之人,年三十以下者发辽东甘肃,不许转调顺天大宁!三十以上四十以下者,发云南广西种田。年四十以上者发还原籍,告知乡里!朕遵承太祖旧制,从不敢轻忽,却有下人犯禁若此,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如此纵肆之徒,遇赦不宥!”

    礼部尚书白着脸离开,兵部左侍郎奉令籍录兵册。

    想逃税?想逃劳役?永乐帝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发完了火气,永乐帝坐在西暖阁内,没来由得疲惫。

    国境不平,各地天灾,本已让他劳心劳力,又有如此小民行诡诈之事,换做四年前,绝不是充军发配了事。

    奏疏看完,翻开锦衣卫递上的条子,火气瞬间又起。

    “有代王府官属告代王桂不受正言,鞭笞以礼谏之者。”

    “驸马都尉胡观结党,私下非议天子之策。”

    “宁王世子对朝廷有怨望,蓄异志,与胡观过从甚密。”

    “征讨安南大军参军李俊秘奏,安南逆贼所用火铳为我朝所造,上刻有洪武二十九年,金陵军器局字样。”

    越看,朱棣火气越大。

    怒到极致,侍立在侧的侯显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如果被锦衣卫举报的人在当场,朱棣恐怕会当场拔—刀杀人。

    “侯显。”

    “奴婢在。”

    侯显躬身应诺,腰比平时压得更低,瞄都不敢瞄朱棣一眼、“赐宁王世子绢五匹,良马一匹,彩币十表。你去宁王府,传朕口谕,天气不好,出入当多加小心。”

    “奴婢遵旨。”

    侯显躬身退出殿外,点了两名内官跟随,出宫前往宁王府。

    按理,临近宫门关闭,不该此时间出宫。可天子的命令下了,容不得拖延。想想天子说话时的表情,侯显颈后又冒出了冷汗,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今夜的雪,怕是停不了了。

    侯显离开后,杨铎被宣召觐见。一同前来的,还有自广西归来的朱能亲卫。

    亲卫身上带着孟清和执笔,朱能用印的奏疏。抵达京城后,没有前往通政使司,直接寻到北镇抚司衙门,将事情告知道杨铎。

    孟清和所行之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违背皇帝仁德之意,会背负上欺君之罪。反过来,经凭祥收购的木料,转手即可获利数倍。运送到江浙船厂造船,或沿海路馈往北京以充造宫殿之用,都可算作功劳。

    冬日严寒,渐临正月,天子以方春伐木有碍农时,命工部核实发劳役壮丁,凡户内丁少及为军屯贴户,悉罢归。待来年春耕之后再行劳役。并给归乡之人路费,许其以钱钞抵部分粮税。

    百姓交口称赞天子仁德,户部再次急得上火。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户部上下定会抱住永乐帝的大腿哭天抹泪,陛下,国库里不缺钱,缺粮啊!您这么会想出这个“好”主意啊!

    可惜君无戏言,夏尚书有胆子抱住朱棣大腿抹眼泪,朱棣也不会收回成命。

    孟清和远在广西,绝不可能料事如神,摸准朝廷缺粮的命脉。可鸿运当头,运气来了,完全是挡也挡不住。

    奏疏上的木料和金银数额给了永乐帝惊喜,附在后边的安南军粮更让朱棣喜上加喜。

    “朕问你,其上所奏全部属实?”

    朱能派遣的亲卫立刻答道:“回陛下,无论木材还是军粮均为实情。卑下回京时,仍有木料和粮食陆续送到,更有盐井为边民寻得。兴宁伯有言奏请陛下,可否许以安南之盐换取暹罗,老挝及占城诸番邦之粮,并以大军收缴黎贼所获换取军粮。”

    “此事,成国公可知晓?”

    “回陛下,成国公亦知此事。然未达天听,不敢擅自做主。”

    “为何不将此事一同上疏奏请?”

    亲卫也是一脸的疑惑,“卑下亦不知晓。”

    朱棣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孟清和与朱能联名的奏疏,陷入了沉思。

    不明书,当有其理由。

    安南盐井,战时缴获,同邻邦换粮……

    瞬间,一个念头从朱棣脑中闪过。

    永乐帝笑了。

    不写成奏疏,便不需交付廷议,更不必经户部。换取的粮食数目自然不必与人知晓。然大军中有锦衣卫,且有成国公参与此事,必定不会瞒着宫内。如此,所得钱粮可充大军,可充内库,就是让地方和户部不得插手。

    朝廷和地方官员的做派,朱棣一清二楚,成国公定也知晓。所以,才会联名上疏。想必对兴宁伯私下里的算盘也是心中有数。

    人无完人,朱棣是马上皇帝,自然晓得将士用命,远征在外,光是口头嘉奖不足以彰显其功。

    粗俗点说,不管武将还是兵卒,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死一场必须给点实际的好处。

    朝廷奖赏,要待班师回朝。攻伐之时,便有朝廷严令,也难免有犯禁之人。

    “与其过后严惩,不若先定以规则。”

    朱棣疑虑全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不辜负朕一直护着,是个好的。

    奏疏上的木料,朝廷有份。得来的安南军粮,也可解户部的燃眉之急。只是发现的盐井和同暹罗占城等番邦的交易,朝廷就不好再插手。顶着上国的名头,毕竟不太好同邻邦小国口沫横飞,讨价还价。换做将领或是代为行事的商人,就完全没了这个顾虑。

    说不得,过了今春,内库又要扩建。

    除了顺天府,遇上地动水患的应天州府,也可免了一年的冬粮夏税。

    “杨铎。”

    “臣在。”

    “你带朕手谕,去一趟广西。”

    朱棣亲自磨墨,当面写下两道手谕,令掌管宝印的内官前来,盖上皇帝印玺。

    两道手谕,一道是给孟清和的密令,另一道,则是给沈瑄的旨意。

    “一路之上,过郡县不需通报。”

    “臣遵旨。”

    杨铎郑重捧起两张明黄—色的绢布,退出暖阁。

    朱能的亲卫也随之退下,广西之行,还需他一同带路。

    侯显自宫外回来,发现皇帝的心情已然好转。询问替他侍立殿内的内官,知是锦衣卫指挥使来过,还带着成国公的亲卫,点了点头,示意内官不必再说。

    “咱家知道了,这事,旁人问你,记得不要多嘴。”

    “是。”

    内官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侯显眼一眯,“可是有事瞒着咱家?”

    “小的绝没那个胆子,只是,”内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侯显耳边,低声说道,“是文华殿……平王妃……”

    听着内官的话,侯显神情一变。待他说完,低声喝斥,“你天大的胆子!可还有瞒着咱家的?”

    “回公公,再没了!”

    “行了,这事你烂到肚子里,再有人找你,立刻来告诉咱家。”

    “是。”

    侯显摆摆手,内官迅速退到了一旁。

    雨水夹着雪花落下,打在琉璃瓦上,发出声声脆响。

    侯显敛下神情,恭立在暖阁门旁,听到永乐帝的召唤,才小步进了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