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园》 chapter 1 周园园对赵嘉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棵树底下有个地下王国,里面住着许多的小人儿。” 乍暖还寒的初春天,午后微凉,阳光明媚,中(三)班的小朋友午睡刚醒,开始自由活动。 那是一棵很大的香樟,小姑娘一个人蹲在树下,两条辫子全散开了,灯芯绒布袄上也脏,胳膊上还套了两只花布袖套。 她说话时候兴奋地盯着树,黑白分明的眼睛自顾自地发亮,用的是阐述事实的语气,似乎并没特意把嘉树当成说话对象。 嘉树是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跑来了这里,他好奇地问她,“什么地下王国?” 周园园的眼睛还看着那棵树,一板一眼跟他说起地下王国的构造,她说王国里住了数不清的会隐身的小人儿,有些藏在泥土里,有些长着小小的翅膀会飞,藏在空气里。 她站起身来,教他眯起眼睛看太阳。 嘉树眯起眼睛,太阳光成了红色,无数发光的阳光粒子在眼跟前来回旋转舞动。 有人在喊,“嘉树,你藏好了没有?”声音模模糊糊,好像隔开了很远。 周园园问,“你看到了吗?那些会发光的就是地下王国的小人儿。” 她的声音是清晰的。 嘉树睁开眼睛,周园园又蹲到了树下,朝他招了手,“你想进地下王国吗,入口就在这棵树底下。” 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去。 嘉树后来回想起这一段时光,总觉得不真实。 他像一条尾巴似的跟在周园园身后,每天都和她一起在那棵树周围寻觅地下王国的入口,帮她刨土,用小石子小树枝搭建给地下小人的住房。 有小朋友过生日,送了一只奶油蛋糕过来,教室里大家围成一圈坐,一起拍手唱着生日歌。 周园园忽然凑到嘉树耳边小声说,“现在小人儿藏在凳子后面,我们为他们准备点吃的吧。” 她说完,趁老师转过身去,跑到蛋糕前刮了一块奶油,又飞快地奔回来,蹭到小板凳背后,小脸兴奋得通红。 嘉树没有犹豫,学她的样子如法炮制,却在刮了奶油往回跑的瞬间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立壁角,和周园园一起。 上了小学一年级,赵嘉树在学校里再碰到周园园,回想起幼儿园的事情,连想死的心都有。 周园园的辫子留长一些,个头也稍微窜高一点,还是瘦小苍白,一个人拿根跳绳在楼梯口练习,她挥绳和起跳的节奏总不能够统一,一绊一跳,像只断腿麻雀似的滑稽笨拙。 她有些敷衍的,似跳又非跳,眼神放空盯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突然看见嘉树,眼睛一下子放了光。 嘉树脸一阵发烧,在她喊出他名字之前,立刻头也不回扭头走。 他捧着一摞收起来的作业本朝办公室走,胳膊上别了簇新的绿色两道杠,雪白衬衣,雪白跑鞋,绿领巾也是姆妈出门前特意烫过的。 才进小学,嘉树就戴上了两道杠,性格里的好胜因子开始显现,他喜欢自己和自己较劲,门门功课不考到第一不罢休。 学期过半,他又成了升旗手,站在升旗台上,并不需要特意去注目,一眼就能看到站在第一排的周园园。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每双眼睛都盯着旗杆上冉冉上升的国旗,只有她的头耷拉着,眼睛盯着水泥操场上的干涸纹路出了神。 一瞬间,连嘉树也晃了神,他忍不住想,难道这些纹路里真有小人儿在跳跃? 他回过神来,又恨起她来,她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了。 周园园是真的不太正常。 她在他楼下的一(二)班,课间,或者午休,嘉树无意撞见她几次,她总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拿着树枝在操场边缘的煤渣地上乱划,或者捡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一粒一粒地排整齐。 有时候,嘉树上体育课,从她班级窗口路过,看到她呆坐在讲台边上的单人座上,忽然头上挨了一下教鞭,人下意识站了起来,却过了好几秒钟,才神游回来了似的开口说话。 嘉树觉得她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站着或者坐着的只是一个肉身,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周园园其实也不是不想和大家一起玩,两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女孩子们跳橡皮筋缺乏人手,偶尔会招招手把她喊过去,让她站着为她们箍橡皮筋。 嘉树看到她双腿箍着橡皮筋,生怕出错似的,整堂课都像个泥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笑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宠若惊又紧张过头的表情。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还是只有一个人。 放学路上,周园园发着呆,走着走着,书包的开口坏了,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她还浑然不觉,一路走,一路掉。 嘉树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皱了眉,不知道是嫌恶她,还是嫌恶自己,转头就换了条路走。 他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总要去关注她。 chapter 2 二年级开学第一天,嘉树背着书包走进重新分配的新班级,看到了许多张一年级时的熟面孔,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放下书包,拿出第一堂课要用的语文课本——书皮用挂历纸认认真真包好了的。 就有一只大红色的书包大咧咧地压在了他的课本上,他不太高兴地抬头,看到周园园露着换牙期仅存的几颗乳牙一脸惊喜地对了自己笑。 他这才注意到隔壁座位上贴着的“周园园”三个字,头脑一嗡,从她的书包下抽出自己的课本,冷冰冰地提醒,“不要压我的书。” 周园园像被他唬到了,有些发怯地拎起书包放到邻桌,挨着他坐下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张口就问,“你还记不记得地下王国?” 嘉树脸唰一下红了。 他从铅笔盒里拿了一把尺出来,在课桌中央画了一道线,一字一顿告诫她,“以后你上课不要跟我说话,不要影响我,这根线不许超过。” 预备铃响了起来。 他不再看她,翻开课本第一页,坐直身体直视前方,两条手臂在桌上交叠放平。 嘉树不和周园园说话,却不能妨碍周园园自言自语。 她多数时候都是自顾自发呆,很少开口说话,唯独坐在嘉树旁边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嘉树讨厌这种感觉,被她归为“同类”的感觉。 雨天的时候,课间周园园一动不动地侧趴在课桌上,看着玻璃窗上的雨滴。 她在自言自语,“小雨滴慢慢爬下来,像怪物,一口一口吃掉了身边的同伴,身体越大,落得越快。” 教室里有人打打闹闹,有人追逐嬉戏,嘈杂不堪,这个声音轻轻慢慢的,却怎么也盖不住。 嘉树埋头预习着课文,突然伸手,“啪”一声关上了铁制铅笔盒。 周园园停了一下,却又继续说下去,她在根据那些雨滴不同的形状,赋予它们不同的角色,爬行怪物,飞行怪物,变形怪物,窗户边缘大片小的静止不动的雨滴,就是还没孵化的怪物蛋。 忽然上课铃响了,她一下子住了嘴。 嘉树如释重负。 这一堂是数学课,老师拿着粉笔在讲台上讲解乘除法。 嘉树的眼睛一开始紧盯着黑板的,慢慢的,视线却有了偏移,像被什么牵引住,一点一点,终于瞟向了左侧那扇落满雨滴的玻璃窗。 老师忽然点名,“赵嘉树。” 嘉树埋了头,耳朵根红透了,一只手紧紧攥着笔,像要把笔攥断似的,骨节都发了白。 他下定决心,今后要屏蔽一切周园园带来的影响。 但他实在是低估了她。 上课的时候,周园园有时把削橡皮也当成一种趣味,藏在桌肚里,先削成片,再切成丁,她在削的时候聚精会神,魂灵似乎飘得更远。 她的笔,从来不是拿来写作业,就像她的心思从不放在听课上一样,她的笔就是用来在课本上乱涂乱画的,她能把一本书上的插图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统统改得面目全非。 到了要写作业的时候,特别是数学,她对着作业簿发呆,铅笔戳在上面,一道题也解不出来,只好把主意打到嘉树头上,嘉树每做一道题,她偷看一道,人不越界,头却歪的厉害。 嘉树受了干扰,烦不胜烦,最后拿铅笔盒把自己做过的题都压住,断了她的念头,周园园却一抽一抽哭了起来,哭声把老师都吸引了过来。 老师看看她空白一片的作业簿,先训斥她上课开小差,末了却关照嘉树一声,“嘉树,教教她。” 嘉树心里老大不情愿,然而老师发话又不能够不听,只能心平气和地教她做起题来,周园园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讲,却又似懂非懂地走了神,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脑子好像总跟这个世界隔了一道雾。 她的眼睛里也慢慢起了雾。并不是又要哭。而是想打哈欠却硬忍住了。 嘉树气极了,把自己的作业本递给她,“算了。你还是抄吧。” 周园园看了电视剧,动画片,整个人都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自修课上,她甚至开始在草稿纸上画起了续集。 嘉树很少看电视,并不是父母不允许,他本身就对电视没有太大兴趣。 他每一天放学后的流程都是固定的,做完作业开始预习,预习完毕,甚至找来了高年级的课本自习,考试如果拿不到满分,那么丢失的每一分都能让他反复纠结。 有时候父母在外面看电视,听见声音,他的心思也会不由自主被吸引,却又能很快就把这些影响撇除得一干二净。 他却没有办法撇除周园园。 她一边画,一边还在自言自语,告诉嘉树她在画什么。 他真觉得她无聊透了,但是一边做作业,那声音总是悉悉索索的萦绕在耳边,又忍不住分神去听,然而等到周园园真如获至宝地把她画的那几页东西拿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了,他又嫌弃极了,仿佛对着什么会传染人的病菌一样不耐烦地挥开,“拿走拿走。” 周园园那一半的课桌每天都被她用铅笔画得乱七八糟,她早晨过来画,放学后再用橡皮擦干净,每一天画的东西都不一样,天天如此。 嘉树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可是如果这天不趁她不在的时候去偷瞄一眼,看看她今天又画了什么新的东西,这一天就总好像缺了什么,每次看过之后,他都从心底里鄙夷自己的行为,但到了第二天,却又不能自控地如法炮制。 chapter 3 六一儿童节,班级里办主题班会,老师规定每个小朋友都要准备一个节目。所有人都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自由分组排练。嘉树是和几名尖子生一起合唱英文歌,二年级还没开始上英语课,他们是按照磁带里的一句句学起来的。 那天下午停课,教室内各个角落都扎上了彩带气球,桌子全叠放在墙角,所有的椅子都端过来围成一个大圆,轮到表演的就到那个圆的中心去。 嘉树的节目在第二个,很快表演完,没出什么纰漏,他放下心来回到座位,高高兴兴吃着零食看其他人表演。 节目轮番上,有几个人一起跳踢踏舞的,新疆舞的,更多的是合唱,临近尾声,突然有个调皮的男生喊了一声,“还有一个人没表演。周园园。” 周园园坐在角落里吃虾条,听见这一声,脸色也只是稍微的发了白。 其他人迎合着起哄。老师扬手制止,目光不抱希望投向她,“有没有节目?没有就算了。” 周园园不慌不忙把吃完虾条的手指在嘴里抿一下,站起来捋一下发皱的裙摆,一步一顿走到圆圈中心。 她迎着四面八方的眼光木讷立着,几昝刘海被汗黏在额头,像个误入集体的陌生人。 她终于开了口,然而第一句就是荒诞难解的。这是一个七零八落的故事。 教室内鸦雀无声,天花板上风扇吱吱吱地转着,源源不断输送暖风。教室外蝉声鼓噪,食堂的塑料顶棚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午后天热,每个人都像被这个亢长的故事下了蛊,昏昏欲睡。 她自顾自慢悠悠地讲,面色逐渐红润,木讷的脸上有了表情,带了笑意,全情投入了进去。 下课铃响了,她还站在那里不停地讲,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连老师都面露出难色,要想开口,却又不好意思去打断她。 只有嘉树清醒地坐着,他的四肢发冷,脑子兀自揪成一团。 他想,他完了。他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心虚地埋下头,生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暑假里,学校组织去佘山进行野外拓展活动,他们班策划了找旗杆的游戏,共有九根旗杆,分藏在山的不同地方,学生们自由分成四组,以在规定时间里拿到最多旗杆的小组为胜。 六一节过后,周园园的古怪有目共睹,自由分组的时候,她又落单,在老师的安排下,才被勉强安插进了一个小组里。 嘉树好胜,老师一吹哨,他就一刻不耽搁领着小组上山搜寻,等到傍晚集合的时候,他们小组找到五根旗杆,稳居第一。其余三个小组都只拿到一根旗杆,打成平手。 是在这时候突然发现周园园不见了的,她在的小组成员争执不休,却没人能够想得起来她究竟是在哪里被撇下的。 大家分头分组找寻,边找边大声喊她的名字。 嘉树在的小组一路找到半山腰,一无所获,几个成员走了一天都累了,在石凳上坐下休息,纷纷提议还是交给老师。 嘉树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再往山上去,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又喊了多少遍周园园,天文台的圆形顶近在眼前,夕阳染了墨色,都快沉没地平线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背靠着天文台前的栏杆席地坐着。 周园园盯着自己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嘴唇无声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一些什么。 嘉树走上前去,喘息未定,又气愤到了极点,“你为什么乱跑?大家都在找你。” 周园园抬起头看他,神情还是茫然。 嘉树不想跟她多说,命令她跟在自己身后走。周园园乖乖跟着他,两个人无声沿着天文台往下。 她是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突然哭出声来的。 那哭声尖利刺耳,类似某种被掐住尾部的猫科动物,或是被反折了翅膀的鸟类。 嘉树有一瞬间吓傻了。 周园园的哭声慢慢微弱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哽咽,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我一直跟着他们……没有人理我……他们都走得好快……他们……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嘉树站着听她说,一直没有开口。 天色越来越暗,无数鸟雀扑簌簌飞过成片的树林。 他看了看天,突然轻轻说,“星星。” 周园园拿手抹着眼泪抬头呆呆看着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想了一想,又抽抽噎噎跟他说起了她曾做过的一个梦,“天空其实是一块幕布,每颗星星都可以摘下来。” 嘉树问,“摘下之后呢?” 周园园说,“可以装在口袋里,带回去。” 嘉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眼睛余光突然瞥见什么,他走过去,从路边的树丛里拔下一根旗杆——最后那根始终没被找到的旗杆。 周园园拿着嘉树的手帕,眼睛却还盯着星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泪未干的,又兀自笑了起来。 嘉树第一次困惑起来,她究竟是因怪异而孤独,还是因孤独而怪异。 chapter 4 三年级开学,班级里的绿领巾是分批被替换成红领巾的,就像花开的时间不一样,这也被规定了先后次序。 拔尖的第一批换,再是中游,末等的也就只有拖到最后。 嘉树很自然是第一批换上红领巾的,同时,戴了两年多的绿色两道杠也被替换成红色的三道杠。 学期过半,一个班级里就只剩下周园园和少数几个人仍戴着二年级时的绿领巾,做早操列队的时候,一片红色里飘着零星几点绿,宛如蛋糕上的霉点。 阳光正好,戴着绿领巾的周园园微微低头,脸上带着自由分组被撇下时类似的神情。 不经意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带着羡慕漂移到嘉树胸前的红领巾上,长时间定格住不动。 嘉树被她赤裸裸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像在饿着肚子的人面前吃东西似的。 等到周园园也终于戴上了红领巾,他反倒比她本人还更松了一口气。 周园园也没能高兴多久,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她的数学和新加的英语全都惨不忍睹。 她每天的午休和放学都在教师办公室内度过,甚至是体育锻炼课都留在办公室里做习题。 嘉树中午去办公室送作业,老师们都出去了,周园园一个人孤零零趴在一张大的办公桌上,看起来像是在做习题,实际却是在草稿纸上乱画。 她听见声响,以为老师回来了,仓惶地把习题簿压住草稿纸,嘉树走到跟前,发现那本习题簿上一个字也没动过。 “你为什么不能一口气做完,非要拖拖拉拉留在这里呢?”他忍不住问。 她的思维的确是他理解不了的。 周园园发现是他,人又懒懒地放松下来,噘了嘴唇,理直气壮敷衍道,“做不来啊,我做不来。” 她就对他不停重复着“做不来”三个字,不知道是长时间留在办公室里的怨气,还是因为做不来习题的沮丧,眼圈泛红,又像快要哭出来的前兆。 嘉树嘀咕一句,“你做不来怪谁。” 他怕极了她再发出在佘山时的那种哭声。明明是想要快点离开这办公室的,却不知道脑子哪里出了问题,竟然脱口说出一声,“星期一早放学到我家来,我教你。” 他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哦。好啊。”她高兴地说。 嘉树不想被别人看见和周园园走在一起,星期一放学,提前跟她说好在学校外的一条小路上碰头。 天已入冬,大张的梧桐树叶铺了满地。 他到的时候,周园园就背着书包在树下踩着树叶玩。 嘉树说 ,“走吧。”隔了两三个头先往前头去带路。 周园园跟在他的身后,眼睛总要被路边的东西吸引。 糖葫芦,棉花糖,铁板里脊肉的小摊前飘着一团团带着浓香的白雾。 她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神往,走两步顿一下,眼睛黏在那处怎么也移不开。 嘉树觉得烦,干脆就在卖里脊肉的摊前停下,掏钱买了两串,分给她一串。 周园园倒是羞赧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竹签子,像拿又不像拿的,倒把几滴热油滴到了校服棉衣上。 嘉树也不看她,只说一句,“拿好,吃完了好好走路。”自顾自又往前走。 嘉树家住的小区安静过头,一幢幢青灰色高层建筑间隔很近,却没一点人声,也没有烟火气,踏进小区大门,周园园已有了几分拘谨,等到跟着嘉树一路上了五楼,看着他拿出钥匙打开门,对着映入眼帘那一地打过蜡的锃亮木地板时,她呆立在门口,已是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嘉树自己熟门熟路换好拖鞋,再拿一双拖鞋放到她的面前,提醒她,“换拖鞋。” 周园园换上拖鞋,他就把她换下的鞋放到门口的鞋架上摆整齐。 进了门,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嘉树又对她说,“洗手。” 周园园随他进卫生间,从洗手台到不锈钢的水龙头全都擦抹得光洁如新,皂盒里搁着消毒药皂,她就一步步学他的样子,先拿肥皂擦两遍,再冲干净擦干。 嘉树家里宽敞,装修老派厚重,客厅摆着成套实木桌椅,真皮沙发,处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看不到一样多余杂物。 脚底下的地板滑得有些踩不稳,周园园束手束脚小心走,跟着他穿过客厅到他房间。 嘉树房间墙壁雪白,单人床上海蓝色的床单被子没有一丝褶皱,靠墙地方有只玻璃柜,粗一看大大小小奖状证书摆了一柜子。 嘉树放下书包,想起什么,又说,“你等一下。”自己又往外去。 周园园就把书包放他旁边,走近看他的奖状证书,学业上的,也有各种各样围棋竞赛的,最后她的眼睛落到一只小相框上,一个女人怀里抱着还很小的赵嘉树,背景是菊花展姹紫嫣红的盆景。 那女人她认出来是嘉树姆妈,家长会时作为代表上台发表过好几次教育心得,盘着头发神情严肃,据说是当医生的。 周园园对于职业没有什么概念,她最害怕打针,于是在家长会上看着嘉树姆妈,心里就只想着赵嘉树在家里会不会也要挨针。想着想着,对他还有一丝丝同情。 这张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年轻许多,留着短发笑容灿烂,而她怀里的嘉树身上穿的还是吊带开裆裤。 嘉树端了两杯热果珍回来,发现她在看这张照片,放下果珍二话不说,涨红了脸先把相架反过来搁。 他转身搬一把椅子到写字台前,招呼她,“写作业了。” chapter 5 嘉树的书桌也大,上面连着书柜,书都按照大小厚薄井然有序排在书柜里,书桌上只放一盏台灯,一只棋盘,一本课本。 他先坐,把棋盘暂靠墙放着,空出一半书桌给周园园。 周园园看见那课本上写着“四年级数学”几个字,忍不住惊呼,“你在看四年级的课本?” 被她一惊呼,似乎原本他觉得很正常的事情也变得不正常了起来,嘉树有些尴尬地点头,“嗯。” 她困惑不解,“我们才三年级,你为什么要看四年级的课本?” 嘉树不太想和周园园讨论这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了实话,他说,“不想输给别人。” 提前一年预习高一年级的课本是他的习惯,因为不想输,所以千方百计去跟别人拉开距离。 周园园问,“那要是有一天你还是被人比下去了呢?” 他不喜欢这种假设,皱眉答,“不可能。” 周园园认真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他是赵嘉树。 两个人把作业本摊开,一道题都没开始做,周园园又忽然问,“对了。你家的电视能收有线台吗?” 这问题其实已经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从进门看到他家客厅的那台大电视机开始。 她家只有一台小彩电,而且一直没装闭路线,收不到有线台,而每个星期一下午三点又刚好有一部只在有线台播放的动画片,她为了能看这部动画片,星期一下午放学不是厚着脸皮去邻居家,就是走很远的路去表妹家蹭电视,每看一集都像是赚到的。 嘉树把她心思全看透了,也没回答,只说一句,“先把作业做完” 周园园就不再响,出于对动画片的向往,勉强静下心写作业了。 但是她又坐不住多久,开小差就像是她无法改变的天生秉性,精神集中的时候,她的理解力不算差,题目讲透一遍也能会做,等她眼睛不由自主飘忽着盯了窗外,甚至盯着作业本上的格子,渐渐地散了光,她就又什么都听不进了。 他抠平书本的折角,语气困惑,“你为什么这么容易走神?” 周园园醒过神来,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又比他更困惑地小声嘀咕,“你为什么就能一直专心?” 嘉树有些无语,周园园不再说话,闷声埋头盯着习题册,按他教的方法,竟然独立解出一道应用题。 嘉树由衷夸一句,“不错。” 周园园却红了脸,人也慢慢坐正,生怕辜负了他的这句“不错”似的,再没开过小差,一鼓作气完成了作业。 做完作业一起去客厅,嘉树拿遥控器开电视,周园园在他边上,怕他后悔不让她看似的小心翼翼提醒,“有线一台。” 他调到那个频道,《圣斗士星矢》的主题曲刚好响起来。 这段时间,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在为这部动画片疯狂,但嘉树从没看过,现在剧情又已经播放到后半段,他跟着她看,其实没觉得有多好看。 周园园自己都是缺一集少两集地看的,这个时候,却还一半按自己看过的,另一半全靠胡编地跟嘉树说起前面的剧情来。 他一边听她说,像她收到了他的鼓励专心投入在作业上一样,也第一次耐下性子看动画片。 然而电视机里播放的,和她口述出来的,又似乎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周园园意犹未尽问他,“怎么样,好看吧?” 嘉树被她雀跃盯着,只好说,“还可以。” 他不太愿意承认,听她说,其实要比看电视更有意思。 周园园背上书包换鞋回去,他刚关上门,却有一张小纸条从门缝里塞进来,字迹歪歪扭扭的,很明显是靠在楼梯扶手上写的,“下星期一我还来你家做作业好不好?“ 他一把打开门,就看周园园甩着两条小辫子,头也不回地快速溜下楼梯,溜进了斜照的夕阳里。 每个星期一放学后的活动就这样莫名其妙变成了一种惯例,在老地方碰头,一起回嘉树家去,在一张写字台上做完作业,再一起看动画片。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嘉树放松下来,周园园再从书包里拿出那些她画在草稿纸上的画给他,他也就接过来,一张张地看。 他一边看,周园园怕他看不懂,在旁边喝着果珍,还给他一张张解释,有个主人公叫“莉莉公主”,住在云朵上的城堡里,有片森林在月亮上,有一种动物住在月亮上的森林里,莉莉公主骑着这种动物在月亮上的森林里探险。 嘉树很容易就被她带进这些荒诞虚拟的故事里去,却又总觉得脑筋来不及跟着她转,他问她,“你发呆的时候就是在想这些吗?“ 周园园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些是真的,别的才像是假的。” 嘉树对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晃神,像又回到了被她牵着鼻子走的幼儿园时期,他到底没有再受蛊惑,冷静下来,故意用大人的口吻问,“你怎么不去报个绘画班?” 周园园慢慢收起那些画,撅嘴不乐意地说,“我就喜欢自己画,我才不要上课,上课最没劲了。” 偶尔正一起做着作业或者看着动画片,嘉树爸妈会提前回来,一听到钥匙插进第一道防盗门锁孔里的声音,嘉树就立刻拎起周园园的鞋子,让她藏进他房间的大衣柜里。 其实嘉树知道,爸妈看到周园园并不会多说什么,但一定会问一声。 他讨厌解释,最主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为什么要带周园园回来。 是个女同学,还不是能一起讨论功课的尖子生。 或许可以扯谎,说是老师让他教她做作业。可是又为什么一定要扯谎,他也想不明白。 这件事在脑子里绕来绕去,绕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他就只好让她藏进衣柜。 周园园倒是并不排斥藏衣柜,仿佛还把这当成了类似捉迷藏的游戏,他让她藏进去,她就高高兴兴地配合,连人带鞋带书包一起躲进去。 爸妈走过来敲他房间门,看一眼问两句就出去。趁着他们走开,去厨房或者去书房,嘉树才去开衣柜。 周园园从衣柜里出来,匆忙背好书包,常常连鞋子都不及穿,就拿在手里赤着脚飞快地跑下楼梯。 但有一次,爸爸回来,心血来潮要和他下棋,在他的房间摆好棋盘,那一盘棋,又怎么也分不出来胜负,后来姆妈又喊吃饭。 周园园就在他的衣柜里,一直躲到傍晚天黑,他端着一碗饭菜去打开衣柜的时候,她已经睡了过去,被他开门的动静弄醒,她睁开眼睛,不知道从怎样的梦里醒了过来,乍一面对现实世界的光,还有一丝瑟缩。 她含着眼泪茫然地看着他,像是快哭出来,他对着她,也第一次因为愧疚不知所措,“对不起”三个字卡在了喉咙口。 周园园没有哭,揉揉眼睛看着他手里端的饭菜,只是轻轻嘟嚷了一句,“太久了。我都饿了。” chapter 6 周园园最害怕星期四,因为星期四有美术课。 美术课上要用到水彩笔,姆妈给她买过两套,但她用东西一向不知道爱惜,水彩笔不是东一支西一支不知道扔到哪里去,就是忘记盖盖子导致墨水风干了没法用,两套笔就都被她这么一支支败完了。 姆妈一生气,发誓再也不会给她买水彩笔。 三年级下学期,他们换了一个美术老师,那是一个四十多岁有点娘娘腔的男人,有一头好像假发套似的卷毛,他总眯着两只肉里眼扫视全班,把一只肥厚的留着长长小指甲的手搁在讲台上,懒洋洋地敲击着讲台。 周园园偷偷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卷毛。 在卷毛的课上,水彩笔都要自己带而不能与别人合用,没带水彩笔的人都要受罚。 而他罚人的方式也跟别的老师不一样,不是罚站而是罚蹲。 美术课上,他们这些没有带画图工具的在他的命令下三三两两蹲在教室的各个空隙处。 卷毛会在上课时候来回沿着教室巡视,他从不区分男生女生,不管是谁,只要被他看见在蹲着的时候乱动,他就会上去,毫不客气地伸出穿着硬牛皮鞋的脚,快而准地朝这个人狠狠踹上去。 周园园蹲的位置边上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生,这就像是在她身边安插的两个监工。 她蹲久了双腿酸痛,忍不住稍微活动一下,胖子或者瘦子就会举起手来打小报告,“老师,周园园刚才站起来了。” 周园园因为这种举报挨过了卷毛许多次踹,终于长了教训,哪怕再酸再难过,她也就一动不动贴着墙根僵硬蹲着。 蹲足四十五分钟,她拖着两条不像自己的腿慢慢挪回座位,嘉树问,“你的水彩笔呢?” 周园园先说,“一支也找不到了。”她又没来由觉得羞耻和心虚,就嚷起来,“你不要问了,我就喜欢蹲着,我讨厌上美术课。” 嘉树很无语,又好像有些生气,也不再说话了。 下一个星期四,早晨她来上学,看到桌肚里放着一盒新的三十六色水彩笔,盒子底下还贴着某一年暑期围棋赛奖品的标签。 “我用不到。给你。”嘉树说。 周园园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埋着头,有些无助似的拿手指一下下卷着胸口的红领巾。 她把嘉树也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直到下午,美术课的上课铃响了,卷毛照例挨桌检查每个人的画画工具,当他离他们还有两个座位的时候,周园园才把那套嘉树送的水彩笔摆了出来。 卷毛看一眼彩笔,又看一眼她的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了。 周园园开盒的时候很当心,拔盖子也当心,画在纸上都是轻轻的,好像这彩笔是用豆腐做的。 下课后,她也学嘉树的样子,把用完的彩笔按它们最初的颜色顺序放好,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隔层里,再拉好拉链。 这一套水彩笔,周园园从三年级一直用到五年级,到它们彻底干涸,再也画不出一点颜色,却还是维持着她最开始拿到手的样子,盒子完好,三十六种颜色一支也不缺。 期中考前夕,照例是班干部选举,那天早晨,美术课上打过她小报告的胖男生便拿着一堆饼干糖果一类的零食挨桌分发,发到他们那一桌时,嘉树看着胖子,既不说话也不动,胖子嘟嚷一声“没劲”,就悻悻着又把东西收了回去。周园园却连看也没看,就把他的饼干往外推,她说,“我不要吃。” 第二节班会课,选举正式开始,嘉树是三杠,不用参与班内的选举,就到班主任边上一起统计票数。 老师一张张唱票,嘉树背着身在黑板上画“正”字,除了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声音,教室内静无声息。 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宣传委员,终于所有的班干部全都评选完毕。 一整堂课,胖子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黑板,而当他的落选成了既定的事实之后,他看着那些依次上讲台去,敬了礼从老师手里领过新标志并佩戴上的人,瘪着嘴像要哭,却又不屑地翻起了白眼。 下课后,他忽然趴倒在桌上,哭了整整一个课间。 周园园是在这天中午吃完饭回教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书包不见了的,既不在桌肚里,也不在座位上,更不在地上,哪里都没有。 有人告诉她,是胖子拿走了她的书包。 她到胖子的课桌前,胖子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上午为落选而流的眼泪消失无踪,他对着她,脸上挂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恶劣的笑,伸手指指身边的瘦子,“我没扔,他扔的。” 瘦子却又嘻嘻哈哈地去戳胖子,“不是我。是他。他把你的书包从垃圾口扔下去了。不骗你。” 长大以后,周园园做过许多噩梦,有一部分是由某些童年时不好的记忆重新组合,幻化得来的。 其中就有这天中午的学校垃圾站,无止无尽的垃圾堆在太阳下,散发着恶臭,她用一只小小的手从最底下开始翻,要翻的东西始终没有出来,垃圾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把她吞没。 她拎着用自来水冲洗过的书包回到教室时,下午第一堂英语课已经快结束。 老师的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她,却并没有叫她。 教室里很安静,搁在讲台上的录音机里机械地播放着第一小节的课文。 周园园始终低着头,书包上的水滴滴答答在她脚下积了一小摊。 “啪”一声,录音机的播放自动断了。 老师终于朝她走过来,他看见了她那只淌着水的湿书包,却只冷冰冰地问,“为什么现在才来上课?” 周园园答得慢了一拍,“我的书包被人扔下垃圾口了……” 她没说完,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为什么不扔别人的要扔你的。进去坐好。” 周园园又慢了一拍,才走回教室,隔开很远的距离,看到一胖一瘦两个脑袋靠在一起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地对她笑。 春天的太阳好,周园园的书包到放学的时候已经半干,看不太出洗过的痕迹。 她背着半干的书包一路跑回家,却对学校里的事情闭口不谈。 她不想跟姆妈说这件事,她知道姆妈一定会像老师一样说,为什么不扔别人的偏要扔你的。 她也不想跟爸爸说,爸爸一向懒得管小孩子之间的事情的。 爷爷奶奶更不想说。她谁都不想说。 第二天,到了该要起床上学的时候,她却赖在床上不起来了,先是说头晕,又说牙齿痛,总而言之就是不想起床不想上学。 爸爸姆妈急着上班去,谁也叫不动她,没有办法,只好任她待在家里。 周园园像个真的病人一样,怏怏地在床上看了一天的电视,两顿饭都是奶奶端上楼去。 黄昏时,奶奶上来喊她,说有同学过来找她时,她只觉得是奶奶为了让她下楼而故意骗她。 她蓬着头慢慢地下楼梯,突然看见赵嘉树背着书包坐在自己家堂屋的板凳上时,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黄昏的暖光从堂屋的茶色玻璃门里透进来,男孩的发丝近乎被染成了栗色。 她呆立在最后一截楼梯上,一时动不得了,也说不出话来。 chapter 7 嘉树也看到了她,他先叫她,“周园园。” 周园园还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人就这么忸怩在楼梯口。 姆妈发话了,“还不快点过来,你同桌特意过来给你送回家作业。” 嘉树补一句,“老师让我过来的。” 周园园一步步挪到堂屋,看到八仙桌上果然搁了几本练习簿,她撅嘴,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人过来就好,作业其实不用的。” 嘉树无语。姆妈也笑出来,拍一下她脑袋,又向嘉树说,“嘉树同学谢谢你跑一趟,等会留下来吃饭。” 周园园心里希望他留下,又怕他不愿意,眼睛余光瞄着他,嘴里自言自语嘟嚷一声,“今天爷爷弄炸鸡腿。” 嘉树点了头,“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姆妈告诉他电话在哪边,一面抓把木梳,把周园园按到竹椅上,“蓬头痴子,先把头发梳梳好。” 周园园坐竹椅上,任了姆妈拉拉扯扯梳头发,耳朵竖起听着嘉树打电话 嘉树说,“姆妈,今晚我在同学家里吃饭,做完作业晚点回来。” 嘉树又说,“不远的,不用接。我自己回来。” 嘉树最后说,“嗯,好的。就这样,挂了。” 姆妈原来也在听,边给她梳头边埋怨,“你看看,嘉树打个电话都是大人样,你和他同桌怎么不学学。人家还是三道杠。” 姆妈总是这样夸别人,周园园听到就要来顶嘴,这一次她也撅着嘴,却又一声没有吭。 一起围着桌子吃饭,嘉树吃相好,也不挑食。 周园园从小不吃香菇白萝卜,奶奶说,“园园,你也要吃吃香菇,吃吃白萝卜,才能像嘉树,长得好,读书读得出。你今天一天又赖学。” 她嘟嚷一句,“谁赖学”,心里却把奶奶的话听进去,过一会儿也偷偷夹了一块白萝卜,皱着眉头塞到嘴巴里。 周园园家里是那种典型的六十年代自造楼房,房子老旧,但是楼上楼下面积大,楼下堂屋卫生间,还多出一间几平米大的小房间,正好给周园园画画写作业。 吃完饭,周园园领着嘉树去小房间,走进门去一开灯,嘉树惊住了,只看四面白墙壁上都拿笔密密麻麻画满了。 周园园看到他呆呆地看着墙,一下子来了精神,高高兴兴指着墙壁上的画跟他讲起来,靠近墙根最低的那些是幼儿园画的,高一点的地方是一年级画的,再高一点就是二三年级。 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小人儿,长头发短头发戴皇冠的披披风的骑马的拿魔杖的拿宝剑的,周园园给每一个小人都起了名字,编了故事,她一个一个兴致勃勃地给嘉树介绍,嘉树一边看着画,认认真真听她说,突然又没了声音,他回头去,周园园呆站着,埋了头,一条手臂挡在眼睛上,缩着肩膀抽抽着哭。 嘉树很莫名,伸手轻扯一扯周园园的小辫子,“怎么了?” 周园园抬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她抽抽噎噎着说不出话来,又过了好久才轻轻说,“姆妈都不听的,只有你肯听……” 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周园园却很快又自己调节过来,擦擦眼泪笑了起来,她对他说,“你等一下。”人就飞奔着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手里捧着一只鞋盒子,又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她当他的面打开来,鞋盒里小心翼翼衬了彩纸,内里又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小世界。 有从礼品包装盒上拆下来的蝴蝶结,缎带,玩具上的塑料宝石,珍珠,大人衣服上掉下来的装饰品,还有路上捡的好看的小石头小贝壳。 周园园把纸盒放在桌子上,又一样样地拿起来为他介绍,宝石,珍珠都是公主的皇冠上的,蝴蝶结是女巫的裙子上的,彩钻是在海底宝箱里被发现的,每一块小石头都被施了不同的魔法。 她对他说,“这些都是我的宝物,我能让你选一样带回去。“ 嘉树一样一样看过去,最后选了一块圆圆的,有些像围棋的小石头。 他把石头攥在手里,又看了她的眼睛,忽然说,“扔书包是他们不好,你没错。”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明天还是去上学吧。” 周园园呆了呆,嘴里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补充,“还有老师,老师也不好。”她说完这句话,自己又委屈起来,红了眼圈泪眼汪汪。 嘉树犹豫一下说,“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就不哭好不好。” 隔天回学校上学的时候,周园园从别人的嘴里获知,在她缺课的那天,上完体锻课,胖子和瘦子的书包就被不知道什么人扔到了校内的小池塘里,捞上来以后,所有的课本都全部湿透,再也没法用了。 那堂课,女生们聚在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男生们除了嘉树在老师办公室进行数学竞赛的额外培训,其他人都在操场上踢足球。 查了半天,也查不出来究竟是谁干的,只好不了了之。 周园园想起来昨天夜里嘉树说的那个她半信半疑的秘密,他告诉她,“他们的书包都被我扔了。” 她看一眼这时端端正正坐着写作业的嘉树,心口忽然加速猛跳起来,然后一边的面颊也烧起来,她就有些心虚地趴下来,把脸贴到了冰凉的课桌板上。 chapter 8 嘉树接完姆妈电话再回房间的时候,周园园做着作业又走神了。 她带着羡慕盯着那件他挂在椅背上校服外套,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别在衣袖上的大队长标志。 发现他回来,她又有些尴尬地把手缩回,轻轻问,“赵嘉树,你那个三条杠……能不能借我戴一下?” 嘉树点头,随即取下给她。 周园园高高兴兴接过来拿在手里,笨拙地就往自己衣袖上别,却又怎么都戴不好。嘉树就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标志,手把手地替她戴了上去,笑一声,“太笨了。” 周园园戴上了他的标志,有一分钟红了脸,头也抬不起了似的,隔一会儿她却挺起了胸膛,学着那些班干部校干部的样子在房间里来回地踱起步来,突然又对牢空无一物的某处站定,清清嗓子问,“你的校徽呢,红领巾呢?都没带?扣分扣分。” 她学得有模有样的,倒换了嘉树抬不起头来了,红起脸抓了她胳膊,“行了。可以还给我了。” 周园园偏不还,格格笑着,越学越是起劲,嘉树没办法,就不再管她。 离放暑假还没有几天,太阳热烈,她痴闹出来一身汗,终于自己消停下来。 嘉树拿本便笺写下一串数字,把纸撕下给她。 周园园接过,听见嘉树说,“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把你家的也写一下吧。” 她一只手里捏着嘉树的电话号码,另一只手握了笔,突然看到那本便笺上已经有了好多同班同学家的电话号码,她的笔就在那一页上长久停顿,无从落笔似的。 嘉树替她翻到新的一页,“你写这里吧。” 周园园却又翻了回去,就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里寻了一块很小的空档,把自己家里的号码写得像蚂蚁一样小,硬挤在里头。 三年级的暑假一开始,周园园好像跟家里的电话机杠上了,有事没事总在附近打转。 电话不响,她的眼角余光还总放不下地瞥着那边,脸上隐隐有些失落样子,电话铃一响,她却又惊弓之鸟似的,甩着辫子捂着发烫的脸颊逃的更远。 白天姆妈爸爸不在家,爷爷奶奶又去忙别的事情的时候,她连动画片也不看,就端了一把椅子一门心思地坐在电话机前,眼睛盯着枣红的机身和一圈圈的电话线,好像那里头藏着什么宝物一样。隔一会儿拎起电话听筒,手里捏着一张便笺纸,却只敢按最前面的两位数字,往下乱按一通。 有时候刚好打通了,陌生人突然一声“喂”,她吓得赶快挂下电话,手还紧紧按着听筒,像怕那个人从电话机里爬出来。 更多时候,她就拎着话筒,贴到耳朵跟前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那声长音的“滴”声变成短促的“滴滴滴”。 转眼八月份,周园园的生日近了,这一年是十岁生日,家里人都很重视,姆妈隔了几天问她那天有没有什么同学想请到家里一起过生日的。 周园园先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就想和家里人一道过,临睡之前,关了灯,她却忽然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一张便笺纸来给姆妈,声音压得轻,“姆妈。我想请赵嘉树,就是上次那个,来给我送回家作业的男同学。” 姆妈没有说什么。她又补充,“他是我同桌,也是我师父,平时总教我做数学题。” 姆妈还不说话。 周园园急了,要哭似的推她一把,“姆妈,姆妈。明天你帮我打电话好不好?” 姆妈就是不说话,不知怎么像在憋了笑。 周园园莫名其妙真哭了,瘪了嘴哽咽着,自己知道难为情,又不想发出声音来,就在床上赌气一样翻了身去,结果眼泪都落到了衣服领子里。 嘉树接到园园姆妈的电话时,他正准备出门去上围棋课。九月份要参加升段考,一个暑假一天围棋课一天补习课,排的满满当当,没有一天是闲的。 接起电话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声音,他还一时没反应。 那边听到他的声音,爽朗笑着叫他一声,“嘉树同学”,直截了当自报家门,“我是周园园姆妈。” 这天黄昏嘉树下了围棋课,手上提了围棋书,马不停蹄地在街上一路跑,好不容易赶上漫画书店关门打烊最后五分钟,进去买了一套《圣斗士星矢》漫画书,沉甸甸地提在手上再往家里去。 周园园生日那一天,傍晚爷爷拿着自来水管浇凤仙花,顺便也在院子里洒水降温,水泥地上一片湿漉漉。 蛋糕买好摆好了,样样菜都准备好了,堂屋里电风扇开到了最大,周园园偏还说屋里热,跑到院子里乘风凉,她穿一件簇新白衬衫,格子背带裙,头发披散下来梳成了公主头,心不在焉用一根手指弹着爸爸买的新电子琴玩。 爷爷忽然喊一声,“园园,同学来了。”爷爷记不住名字,只知道是同学。 周园园一抬头,一个多月没看见,乍一眼只看到嘉树也穿白衬衫,天色将黑没黑看不清他手里拿什么。 嘉树跟爷爷打了招呼,又朝她一挥手,“周园园。” 周园园站起来,面孔一热,不知怎么扔下了电子琴,踏着小皮鞋啪嗒啪嗒又跑回了屋里去。 周园园后来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生日,十岁生日的印象随了时间流逝一点点变浅变淡,但总有些东西抹不去。 一人一碗的生日面,给嘉树的一块排骨是最大的,好像又都在往他的碗里夹菜,开始是奶奶姆妈,后来她觉得好玩也开始夹,一样两样三样,他的碗里慢慢堆成一座山,弄得倒好像嘉树是寿星。 饮料喝的是雪碧,她偷偷拿了爸爸的葡萄酒瓶往自己和嘉树的杯子里掺了一两滴,他们两个的雪碧都是粉红色。 旧屋的蚊子多得厉害,桌底下点了好几盘蚊香。蚊香味道,加上姆妈身上的花露水味道,甚至是盖过了菜香。 点了蜡烛关灯许愿,却也让嘉树和她一起许,两个人一同站起来,黑暗里电子蜡烛还在滋滋作响地唱着歌。 她都忘记许了什么愿,但还记得那首滋滋作响的生日歌。 记得在那首歌里,电灯亮起来之前,嘉树跟她说,“生日快乐。” chapter 9 周园园总觉得,好像每年只要生日一过,漫长无边的暑假就过一天少一天,一下子局促起来。 早晨被姆妈拎着辫子,把积了一层灰的暑期作业重新找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堂屋桌子前,从最前面开始一点一点补起来。 姆妈一上班去,她又把手里的笔搁下来,作业本被吊扇吹得哗哗作响,隔一道玻璃门,奶奶背对她蹲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下,哗啦哗啦不知道在洗些什么。 总有太多能让她分心的事物。 周园园终于推开门,踢拉着拖鞋跑到了奶奶身边去,“奶奶,晚上陪我去展销会玩好不好?” 奶奶头也不抬,“人太多,去了做啥,我不去。你爷爷在活动室里搓麻将,你去问问他。” 周园园烈阳底下穿着拖鞋一路跑到老年活动室,推门进去乌烟瘴气一张脸也看不清,她朝里面大喊一声,“爷爷!” 埋在七筒八万里的爷爷终于抬了头,皱了眉头一挥手,“园园,快回家去。有什么等等再说。” 周园园只好又一路跑回去,拖鞋一踢,人懒洋洋蜷在沙发上,一个字也写不进去了。 她闷闷不乐到傍晚姆妈下班,问清楚原委姆妈说,“你自己找同学,找得到人跟你一起去那你就去。” 周园园闻言把脸翻转到了沙发内侧去,突然又听姆妈说,“这样,你去问问嘉树有没有空跟你一起去。” 她急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不要。” 姆妈也就不说话。 晚饭之前,姆妈到电话前去拨了号,听她叫出一声“嘉树同学”,周园园才反应过来,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周园园一赌气,连晚饭也不肯吃,嘴里嘟嘟嚷嚷说,“我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爸爸忽然说,“咦,同学怎么来了?” 她慌慌忙忙跑到门口去张望,门前明明一个人也没有。 再回屋里头,她看家里人脸上都憋着笑,明白过来被作弄,脸一热一赌气,干脆跑到小房间里关门不见人。 过一会儿姆妈去敲她门,正色说,“跟嘉树说好了,六点半在桥边碰面。你要快一点。” 周园园别扭个两下子,到底开门走出来,乖乖坐到饭桌边吃饭,一面任了姆妈梳辫子。 梳完辫子放下饭碗,她在姆妈的叮嘱里出门去,开始一步两步故意放慢脚步,出了门口去,立即像只脱缰的小马驹,沿了桥的方向一路兴高采烈奔过去。 暑假过完,四年级开学,班级又重新分过,嘉树分到尖子生云集的一班,周园园在四班。 分了两个班,每个星期一却没变,周园园照例走过学校门口一段路,跟嘉树在梧桐树旁边碰头,一起去他家里做作业。 九月到了中旬,天还是热,不同于盛夏的那种热,天是阴的,太阳躲到了云里,热度一点不减,屋里屋外静止不动都能闷出一身汗,大人说这是秋老虎。 进门洗过手,顺便把脸也洗一把,嘉树开冰箱,拿了两盒冰镇雪菲力,给了周园园一盒,边喝边做作业。 做完作业,周园园看到搁在墙边的棋盘,好奇问他,“围棋好玩吗?我也想试试看。” 嘉树想一想,找来一张白纸一把尺,“先来玩玩五子棋。” 周园园看着他用尺一点点画出细格子,再用铅笔点了空心圆和实心圆的棋子,告诉她谁先把五颗棋子连在一起谁就赢。 听起来简单,一跟嘉树玩起来,连了几盘都是输,嘉树让她好几颗,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输,周园园终于没了劲,撅撅嘴说不好玩。 嘉树笑笑收起纸和笔,“还是看电视吧。” 他们转到客厅去,偏偏这个下午的电视节目很无聊,周园园看到电视机下方的DVD影碟机,灵机一动就问嘉树有没有动画片,嘉树打开电视柜抽屉,两个人一起翻起影碟来。 厚厚一沓全是大人看的电影碟,园园从中找出一张用白色纸壳装起来的,封面空无一物的碟片,她像发现了新大陆,“我们就看这个吧,只有这张不一样。” 嘉树接过放进影碟机,机器滋滋运转,电视机上出现一大片草坪,金发碧眼的一男一女说着英语走过来——是部外国片。 周园园有些失望,刚想要让嘉树换一部,那对男女突然停下脚步,嘴对嘴起来。 平常在家里看电视,一看到电视剧里男女主角嘴对嘴,姆妈就会逼她把头转过去不许看 姆妈越这样她越好奇,人是转了过去,眼睛却通过玻璃柜上的反光还在偷偷看。 这一回她目不转睛大大方方看,一旁嘉树脸红了,心里其实也好奇,两个人一声不吭都盯牢了屏幕。 他们一路亲到屋子里,关了门,叽里咕噜又说一阵话,突然互相脱起衣服来,很快一丝不挂着上了床,满眼睛陌生的赤裸裸的肉,白的部分鼓的部分黑的部分硬的部分,床吱呀呀摇着,人在呻吟嘶吼,画面四面八方不停歇地转,坐着不动的人也看出一身汗。 嘉树关了影碟机,把那张影碟原式原样装进纸壳里,再放回那沓影碟中,关上电视柜抽屉,他满手心里都是汗。 周园园突然问,“他们这样是舒服还是难受?” 嘉树答,“不知道。”抽了一张纸巾擦手。 周园园扯扯他的衣袖子,他回头去看她,朝南客厅里太明亮,隔得又太近,映得她的瞳仁像浅茶色玻璃,就连脸上每根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 说不出来是谁先起头,只能说是想到了一处去。 就跌跌撞撞,很笨拙地学起片子嘴对嘴,结果一不留神脸对脸地跌在了地板上,周园园一口乳牙几乎吃糖全蛀光了,刚长出来几颗冒尖尖的小米牙,嘉树牙齿不当心磕到她牙肉。她痛得一激灵,两个人同时停下来,全都弄了一脸湿漉漉。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两处地方飘忽,她双眼圆睁,不加掩饰好奇地盯着他的裤子中央 秋蝉隔窗有气无力拉腔拉调,发着最后的鼓噪嘶鸣,蝉好像也有些热昏了头。 迷迷糊糊里,他的短裤半褪下来,她的上衣也脱了下来。 周园园伸手慢慢触到男孩子刚开始萌芽的部分,新奇的,又有些惧怕,小心翼翼,像对着动物园里初生的雏鸟。 她胸前的部分只是两枚淡色的点,幼白皮下隐约浮现青色的毛细血管和胸骨轮廓。 嘉树轻轻把手覆上去,那块皮肤柔嫩得像玉兰的花瓣,发着高热一样烫手,她的心在他的手掌下扑通扑通地跳。 突然爸妈房间里发出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 好像两个一道干坏事遭人当众拆穿的同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全吓傻了。 嘉树先回过神来,提上短裤飞跑过去接电话。 他回来时,周园园已经把上衣穿好了,她皮肤白,面颊上的两块红像被烫伤了,前额刘海洗过一样被汗完全浸透。 她把头埋着,眼睛茫然地看地板,过一会儿,却一声不响去把书包背上了。 “我回去了吧。”她嗫嚅说。 嘉树还记得她想借的那本书,他叫住她,返回去拿了那本《希腊神话》,机械地放在她手上。 周园园默默接过来放进书包里,头还是低着,心不在焉一步一步往外走。 周园园穿鞋,嘉树替她开门,一开门,蝉声一下子清晰了,几千几百只,好像同时贴着他的耳朵叫。 他说,“再见。”嘴唇翕动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发出声音来。 chapter 10 正对小卖店的路边扔了一只空的冷饮箱,电插头耷拉在落满枯叶的地上,夏天已经完全过去了,专属于夏天的物什也就只能闲置。 周园园走到冷饮箱边上,小卖店老板瞧见了,忙从店里探头向她喊,“小姑娘,冷饮早就没有了,等明年吧。” 周园园不走,固执地踮了脚尖朝那箱子里头看,像是要抓住那里头留存的最后一点夏天气息。 几个同班同学正好走过,其中有三年级时也在一个班级的胖子,胖子带头,几个人朝她齐声喊,“游魂,游魂!” 她把双脚放平,视线有些失落地从冷饮箱上收回来,却没抬起头。 某次上课走神时,新的数学老师第一个用“游魂”两个字来称呼她,同班同学看样学样,课间放学,你喊我喊,区区半学期,在四年级(4)班,“游魂”已经替代了“周园园”。 周园园把手插进校服口袋,充耳不闻低头专心踩着地上的树叶走,她在玩一个自己创造的游戏,她像是在探险,一个人走一座用木桩搭成的独木桥,脚步不稳歪歪扭扭,她要确保每一步都能正好踩到一片完整的树叶子。 她又突然停下来,对面人行道上,嘉树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走,他也顿一下,眼睛并不确定是不是看向了这一边,突然一辆大货车鸣着喇叭从中间经过,周园园接着踩树叶,嘉树接着直视正前方。 说不清楚僵局是在哪一时刻形成的,又是谁主动,似乎就从那一天之后,两个人就被一种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怪力所操控,不能再进行对话,甚至不能目光接触,距离只要在五步以内,就必定马上拉开,在这一方面,彼此也有无声默契,都知道不能表现得太刻意,不能好像遇到仇人似的哼一声扭头走,而必须要无视对方,把对方当成陌生人,不露痕迹擦肩而过。 周园园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有些像在玩低年级时经常玩的“123,木头人”游戏,那个的规则是不能动,不能动,不能动。 而她跟嘉树则是,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 天一天比一天冷,嘉树早晨起来的时候,看到玻璃窗上起了一层白雾,姆妈已经出急诊去了,爸爸也出门上班去了,热水锅里捂着一瓶牛奶一只水煮鸡蛋,桌上放着一袋切片吐司。 他吃完一成不变的早饭,背了书包出门上学去,外头迷雾更大,一面走,小心避着人和车,到校门口时,太阳光刚好驱散了一半雾,突然一阵车铃声响,他回头去,周园园的爷爷骑在自行车上笑眯眯向他招招手,车前头的横杠上坐着周园园,小小白白一个人裹在鼓鼓囊囊的校服棉袄里,厚围巾,还有绒线手套绒线帽一样也不少。 自从开始不说话,不知怎的上学放学反而总是碰到她。 周园园还是不看他,手搀一把爷爷,笨拙地从车上下来,她穿得太笨重,往前走的时候像是动物世界里的小企鹅,跌跌碰碰没头没脑,到了门口又被检查着装的礼仪队拦下,她搁下书包摘下手套,蹲在地上急急忙忙地翻找红领巾。 嘉树从她身边走过去,他其实有条备用红领巾,正好放在书包侧边,手一伸就能拿出来,他有犹豫一下子,到底目不斜视走过去。 这学期,1班和4班的体锻课总是碰到一起,冬日里的活动无外乎毽子长绳和长跑,他们1班绕着操场跑长跑,4班就集体跳长绳,队伍里面偏偏缺了不会跳绳的周园园,1班正好跑到操场边缘,嘉树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沙坑旁边的阳光地里,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两手交叠做成展翅的鸟儿样子,脚尖踮着一步步不停地挪,周园园迎着太阳笑,像在那个她自己创建的小乐园里陶醉地飞起来了。 那个他曾靠近过的,如今已经对他关上门的小乐园。 他转回头去,太阳正当空,阳光太刺眼,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满眼的阳光粒子胡乱地飞,他心烦意乱又睁眼,平视前方继续跑。 周园园是在四年级下半学期,天气开始有些转暖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不对劲的,胸部无缘无故发痛,无意识碰到的时候会痛,有时候不碰到也胀痛,仿佛连接神经的刺痛。 洗澡的时候,她仔仔细细看着那两个平平的点,不再是彻底的平,丘陵似的鼓起些微弧度来,她又忍着痛,鼓足勇气用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在那最中心的部分摸到了两个细微的核。 她觉得那一天嘉树一定是把一枚种子种在了她的胸脯上。 那是一枚什么种子,那里又将有什么未知的东西破土而出,她都一无所知。 姆妈在门外催促起来,“洗好了吗?天这么冷,磨磨蹭蹭当心着凉。” 她慌慌张张地应,端了热水盆兜头冲下来,草草洗完澡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是拱着肩膀的,她不敢跟姆妈说胸部痛,更怕她发现什么。 周园园独自揣了一个秘密,更像是揣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天一转暖,衣服穿得薄了,就连轻微的碰撞,甚至跑动时的摩擦都会引发钻心的痛,伴着这种越来越频繁的痛,她每时每刻都心惶惶,她也寻不到任何能够分享这个秘密的人,她有一回做梦的时候吓得哭醒了过来。 ——她梦到自己的胸口长出了一棵树。 终于有一天,她在家里不当心跟姆妈对撞了一下,那一瞬间痛得眼泪直接流下来,也来不及掩饰,姆妈忽然一脸严肃盯牢她,要她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看。 周园园不敢不听姆妈的,哭丧着脸脱衣服,任着姆妈仔仔细细看。 她羞愧得快要哭出来,心里觉得一切都完了,一定逃不过姆妈的眼睛,姆妈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结果姆妈笑了,笑眯眯地跟她说,“这是开始发育了,到时间就会的,园园要变大姑娘啦,不要紧的。”姆妈说着,又寻出来一件小背心交到她手里,叮嘱她,“以后开始贴肉穿。” 周园园擦擦眼泪接过背心点点头,心里其实还是茫然的。 chapter 11 五年级开学第一天,早操的时候办了一个表彰会,暑假里学校组织几名尖子生去北京参加数学竞赛,拿了全国一等奖。 周园园到了五年级,依旧站在队伍第一排,那个角度刚好背了光,她努力眯起眼睛还是分不清楚司令台上的人脸,只知道站姿最挺的那个一定是赵嘉树。 她穿短袖校服和裙裤,细胳膊细腿上全是毒蚊子咬出的小红点——一个暑假她都呆在乡下外婆家,这里疯那里跑,咬了一身蚊子包。 伴着话筒接触不良的滋滋声,校长说的每一句话都带回声,前一句话的尾音还在空中回荡着,新的一句又紧接着,弄到最后一句也听不清楚。 别人开始鼓掌,周园园在挠自己胳膊上的一只蚊子包,等她反应过来也跟着一起鼓掌,别人又已经都停了下来。 嘉树从司令台上下来,目不斜视经过她身边,走回一班的队伍里。 周园园蹲下身去系鞋带,起来时顺手在地上抓了一片树叶子,低头默默顺着叶脉撕。 五年级开始,早晨或者中午,嘉树开始跟四年级的大队长付晓希搭档执勤,突击检查红领巾,校徽的佩戴情况。 付晓希皮肤黑,但是五官生得很漂亮,像有新疆血统,她也真的很会跳新疆舞,周园园还记得,二年级元旦,学校借了中学的大礼堂办汇演,付晓希跳独舞,身穿花裙子,头戴小花帽,编了无数根小辫子在舞台上转圈圈,一束光打在她身上,整个礼堂寂静无声。 那个时期周园园曾经爱上一个游戏,拿条毛毯扎在腰里,站在床上一个劲疯转,直到头晕了,满头大汗倒在枕头上。 早晨的第一节预习课,课文才朗读到一半,嘉树和付晓希立在门口了,读书声就被掐断,取而代之悉悉索索的说话声。 他们并了排走进来,手上各拿一本簿子,挨着桌子检查,依旧是并了排,周园园坐在角落里,每一次检查她都似睡非睡侧趴在课桌上画东西,那脚步声越是近,她就越发不想抬起头。 她老是改不掉丢三落四的坏毛病,一个月里总有几天不是忘记戴红领巾,就是忘记戴校徽。多数时候揭穿她的反而是同班同学,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坐在她前后排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她没戴红领巾!” 周园园充耳不闻,厚着脸皮趴在课桌上不动,就听到嘉树说了一声,“算了。” 不单单是对她,嘉树似乎本身就对挨班检查仪表这件事缺乏兴致,每次检查总有点像在走过场,他也好说话,不管是谁,忘记一次两次,不记名就不记名。 突然肩膀给人拍了一下,周园园一个激灵,下意识一抬头,就对上了付晓希那张认真严肃的脸,她向她确认,“同学,你有没有戴红领巾?” 周园园无声摇摇头,旁边的人又抢着替她开口,“没有,她没戴!” 付晓希就翻开簿子,按座位找到她的名字,一板一眼地写上“-2”。 他们并排着离开教室,周园园不趴课桌了,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怒瞪起哄的同学,这回她只是一声不吭盯着自己没戴红领巾的胸前。 渐渐的,不单单是执勤检查,在学校里也常会看到嘉树和付晓希走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周园园每次碰到他们,眼睛故意不去看,脚步却总不由自主放慢,耳朵竖起来,偷偷关注他们在说什么。 其实他们的对话实在很无聊,有时候在讨论校内校外的竞赛考试,有时候又是付晓希在向他请教数学或者英语上的问题。 某天放学路上,一辆自行车从周园园跟前经过,她看到后座上的付晓希,和骑车男生瘦高的背影,心突然咯噔一下,像个面口袋一样收紧了。 那辆自行车在文具店门口停,付晓希轻盈地跳下车进去买东西,那个男生一回头,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周园园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 五年级上半学期的最后一堂课,老师忽然指挥着大家到教室前去排队,走出教室发现隔壁班也跟他们一样排好了队,老师只说排好队跟他走,却也不说具体要去干什么,有人猜测要出校门看电影,每个人心里都在暗暗窃喜,老师却没带大家出校门,而是一路走到了底楼的阶梯教室里。 学生们在老师的安排下一个个落了座,还是一头雾水,教室内的灯光一下子灭了,黑暗里几个老师忙着调整投影仪,最中间的幻灯片上的几个大字由模糊到清晰——“青春期教育”。 单看这几个字,已经隐隐有人猜到了什么,然后一张张图片在幻灯片上依次放映,背景音乐是舒缓的,解说词的语气是从容的,教室内循环回荡着几个词,乳房,外生殖器,子宫,阴茎,发育,遗精,月经。 女生们红着脸埋头,想抬头又不敢抬头,男生们则是用不间断的起哄来掩饰自身的好奇与羞涩。 周园园也埋着头,她的难堪在某些方面似乎又不同于其他女生,她在黑暗里把自己的几根手指反反复复掰过来掰过去,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嘉树。 她清楚他坐在哪里,她先用眼睛余光瞄,但是余光看不到他,她就转了头先看别的地方,把四周都看过了一圈,再假装漫不经心地落到他的身上,其实最多也只有一秒钟,她看到嘉树端端正正坐着,面部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是一堂数学课。 这堂课结束后,女生们还每人分发到一本宣讲青春期内容的小册子,册子附带两片某品牌的卫生巾,周园园那时候总觉得月经离自己还很远,拿回去她就迫不及待拆开来,学着电视广告里那样倒水上去再掀开,把那些凝结成固体的小水珠拿在手里玩。 初潮是在这年寒假突然降临的,大年初三,周园园窝在暖和的被窝里,人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醒,意识还是迷离着,突然双腿间涌过一阵暖流,她吓得身体僵硬,她还以为尿了床,掀开被子低头看,姆妈新换的牡丹花图案的床单中间赫然开了一朵最大最红的花。 那天的太阳正好,姆妈在院子里一面埋怨一面洗床单,她就站在边上羞怯地看,第一次按照姆妈教的在裤子中间夹上一块尿布似的卫生巾,她少见地安静下来,像被缚了双脚的鸟儿,不敢动更别提飞。 周园园不知道班级里其他女生是不是也来过了月经,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这种话的女同学,她只能默默观察,但从表面又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她也就默认了整个班级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要用卫生巾。 她有一种身为异类的耻辱,每回碰到来潮,课间从书包里拿卫生巾都像做贼,两根手指钳着,把那块东西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再推进袖子口,人走到厕所门口,也不敢立刻进去,磨磨蹭蹭要等预备铃响起来,抓住那短暂的最后一分钟,趁着里面没有人,进去飞快地换好,然后提起裤子匆匆回教室。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脱下了外套,周园园没法再把卫生巾塞进袖子里,她只好把卫生巾藏在裤裙口袋里,一只手就始终欲盖弥彰地插在口袋里。 六一儿童节那天,女生们统一穿嫩绿色背带裙进行舞蹈汇演,周园园第一次没被排除在外,虽然被安排在角落位置,但也兴高采烈。 汇演完毕她急匆匆下楼去上厕所,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个久违的声音喊了她一声,“周园园。” 她回头去,嘉树穿着男生统一的短裤衬衫,手里却还拎了一件春秋外套,他把外套递给她,少见有些忸怩地说了三个字,“你后面……”一张脸很不自然地红透了。 周园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血全朝着脸上涌,也顾不得说谢谢,接了他的外套就急急忙忙掖开来扎在自己腰间,嘉树轻轻说声,“我先走了。”径自顺着楼梯往上了。 周园园到家门口才敢解下那件外套,嘉树的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领口袖口都像新的一样雪白,只有内侧沾到一点氧化成暗红的月经血。 她把他的外套塞进书包里藏起来,等到半夜姆妈睡着了,才偷偷从床上溜下来,走到楼下去开了灯,寻了个脸盆,拿出嘉树的外套笨手笨脚洗起来。 好不容易洗完了拧干,她才想起晾晒的问题,没有办法只好去拿了吹风机,两只手轮换举着不停地吹,手酸眼睛也酸,勉强吹到了半干,摊平晾在楼下小房间的椅背上,第二天,又赶在姆妈之前起了大早收了衣服折叠好,她跟爷爷奶奶推说学校有活动,匆匆吃了早饭就一路往学校赶。 她到一班门口的时候,第一道阳光才刚探出头,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推门进去,她记得很清楚嘉树坐在靠窗倒数第三个,她寻到他的座位,把他的外套放到他的课桌里,一分钟也没有多耽搁,又逃也似的跑出了门。 chapter 12 五年级暑假里,周园园碰到嘉树完全是偶然,那天傍晚吃过夜饭,她被姆妈差遣去超市买日用品,她按姆妈手写的清单依次拿了洗衣皂,洗碗海绵,毛巾,卫生纸,又去拿了酸奶和薯片,磨磨蹭蹭直到最后才走到卫生巾的货架边,眼睛迅速扫着上面的字,拿了一包夜用,还没来得及扔到购物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声看去,隔了没几步的距离,嘉树刚好也正朝她这边望,他穿T恤短裤,跟个看上去比他大些的男孩走在一起,两个人都一手拎只羽毛球拍,一手拿瓶冰镇可乐,周园园扭过头,下意识就把夜用卫生巾烫手山芋似的丢了回去,连搁在地上的购物篮也不要了,面孔烧透转身就朝门外逃。 后来她是走过一条街,换了家超市才把东西买齐的。 六年级开学后,周园园对着嘉树,似乎是单方面从“123木头人”的游戏悄然转换成了“官兵抓强盗”,远远看到他就立马逃走,甚至是只要听见嘉树的声音,都没看到他的人,也急急忙忙逃,实在没办法逃的时候,例如仪表检查,例如早晨列队,再例如两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她就只好埋了头,玩树叶,玩辨梢,玩手指头,玩她一切能玩的,好像只要她不抬起头,就能在他面前隐身一样。 这年秋日某个星期天,村里挨家挨户分发了灭蟑药,周园园家里搞起大扫除,姆妈奶奶带头,把里里外外每间屋子都仔细清理,姆妈煞有介事也给周园园套了布袖套,要她帮着一起弄,她东擦擦,西掸掸,兴奋劲头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躲在爷爷奶奶房间里磨起了洋工。 她拉开奶奶的五斗橱抽屉,翻到一枚话梅糖就塞嘴巴里,翻到顶针箍就套在大拇指上当戒指,翻到一大团叠在一起的零碎花布,又一张张拽开看,拽开同时一个东西落到了地上,她去捡起来,拿在手上愣了神——是枚粉红色的蝴蝶发卡。 周园园拿着发卡蹬蹬蹬地下楼梯,跑到在灶间水龙头前洗抹布的奶奶边上去,伸长胳膊把那发卡举到她面前,“奶奶奶奶,你这个哪里来的,能不能给我?” 奶奶看也没看随口答应,等她关了水龙头,绞干抹布,看见周园园乐滋滋地把那发卡往头上戴,奶奶一愣神忽然想起什么来,哎哟了一声说,“这是那个男小囡拿来的。我给忘记了!” 周园园戴发卡的手顿下来,奶奶擦抹着灶头接着往下说,“就是那个,你老早生日来过的男小囡。前年暑假里的事情了,你在外婆家,他来寻过你两趟,第二趟过来还背了个大书包,头上戴了遮阳帽,我问他他说从北京刚回来,放下这个就走了。” 周园园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人在门前的花坛边沿上坐下来,把那枚发卡托在手心里细细看,近黄昏的阳光穿透过透明的部分,内里浮着无数个小气泡。 那年她和嘉树一起去展销会,两个人走过一个摊位,那一堆蝴蝶发卡里只有一枚粉红色的,她一眼就看中了,却被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 可是,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周园园又把眼睛转向院门口,现在是深秋,院门前丝瓜架上的藤蔓已经枯败了,盛夏的时候是青翠繁盛的,她仿佛看到嘉树背着背包戴着遮阳帽背对着绿油油的丝瓜架立在院门口。 可是,这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她闭了眼睛,拿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她有一种类似恍若隔世的感触。她把发卡在手心里攥紧了。 十二岁的冬天,周园园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她把用不到的英语磁带找出来,用复读机消除掉原有的内容,再转录别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她在旧屋翻到那个藏在杂物柜深处的放磁带的纸盒,打开来扬了一脸的灰尘,她就席地坐下拿着随身听用耳机一盒接一盒地听,听到自己贴着电视机转录的杂音很多的动画片主题曲,还有整集电视剧,放到某一盒的时候,开头只是一片空白的滋滋声,像雨声也像哭声,突然响起一声由于深呼气导致的噪声,然后十二岁的自己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轻而模糊的一声,像在小心翼翼试探什么,“嘉树……” 过了一会儿,是一声稍微清晰点的,“嘉树……”紧接着好几声,都在叫着同一个名字,“嘉树,嘉树,嘉树……”。 再然后,又是无止尽的滋滋声。 她背靠着墙,像是回到了那个第一年跟姆妈分床睡的冬天,关灯之后一个人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怀里揣着复读机,戴着耳机蒙着被子,她想象着嘉树站在自己面前,她在练习开口。 因为春节就岔开元旦没几天,六年级寒假放得很早,刚放寒假,外婆那边有一个亲戚去世了,爸妈都要上班,周园园就被外婆带去参加丧礼。 丧事办在乡下,她跟着外婆一大早出门,搭了好长时间的长途公交才到那地方,那户人家里地方大,灵堂设在堂屋,前院里摆了几桌,后屋又摆了几桌,他们那桌是在后屋,周园园在夹海蜇皮的时候,嘉树和他奶奶姗姗来迟。 她太惊讶,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去掩饰或者躲避,眼睛呆呆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红着脸低下头去,头脑空白地盯着一次性杯子里漂浮着的雪碧气泡。 大概躲他的时间实在太长,明明是在同学校同年级,她却似乎有好久没见到嘉树了,从他的面孔到神态都觉得有些陌生。 嘉树跟着奶奶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打过招呼,他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特意落在周园园的身上,也没有特意不去看她。 周园园从头到尾就只知道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喝雪碧,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外婆就说她,“不吃东西光喝饮料,所以不长个也不长肉。” 周园园不说话,还是自顾自地喝雪碧。 外婆又说,“平常明明话很多的,今天怎么就闷掉了。” 一桌上的中年男人自以为幽默地打趣,“你不懂了,小姑娘小伙子坐一桌,晓得难为情了。” 周园园搁下筷子,嘟嚷一声吃饱了,先一个人走出去。 这个下午实在太长太无聊,不搭车去殡仪馆的远亲们全都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只剩下他们两个岁数相近的孩子,弄到最后还是只能聚在一起,端条长凳放在阳光地里,再端两只小板凳放在长凳的两端,嘉树坐在这一端,趴着写寒假作业,周园园就坐另一端,拿着一张纸画画。 冬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光洒在后背痒丝丝的,像初春。 周园园其实想开口,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想好了数到三了就开口,但是,三之后她还是开不了口,握了笔的手心都湿透了,她又数一二三,再一二三,无数个一二三,没完也没了。 “周园园……” 嘉树突然叫她,他并没有抬头,这一声在她听起来简直像幻觉。 “赵嘉树……”她低头很轻地应了一声,鼻子发酸,最后那个字的确也像在哽咽。 她到底忍住没有哭出来。 有个大人从里屋走出来,点了支香烟抽了两口,漫不经心地看看他们两个,笑呵呵地说了句,“两个囡都乖。” 他们仍是埋着头,一个做作业,一个画画,直到最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后来很长时间,嘉树回想起那个时期的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更无法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僵局,就这么一直拖到六年级下学期,拖到临近小学毕业,拖到不能再拖下去,他才下定决心要去主动面对和打破。 那是毕业前夕最热的一天,午休时,他到四班去找周园园,她不在。 他顶着灼人烈日在学校里四处找她,走到操场边上时,远远看到周园园坐在香樟树下的石桌边上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嘉树走近,她也搁下笔,有些茫然地抬了头,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本毕业纪念册,临近毕业,很多人都会买一本这样的册子,请班级里要好的同学写下毕业赠言贴上照片来留作纪念。 他到她身边去,并没多想,笑着从她面前拿过那本纪念册,他本来是想要替她写一页赠言的,然而他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的却正是自己的名字,赠言栏上写了几句话,是周园园特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着的则是一枚卡通贴纸。 他下意识地翻过一页去,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赠言栏依旧是那个歪歪扭扭的笔迹,照片栏贴的还是贴纸。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再翻,也没有再去看,人就僵硬地站在那里,拿着纪念册的那只手残废了似的完全没了知觉。 头顶的香樟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蝉鸣如沸。 “还给我。”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要哭,脸上的神情却又比哭更难堪和绝望百倍。 他还是没有动,看着她,过了很久有些费力地开口,“周园园……” 周园园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纪念册扭头就跑,她太慌太急,没跑几步人就在煤渣跑道上重重绊了一跤。 他想去扶她,还没走到跟前,周园园却自己先爬了起来,一只手捂着擦破皮的膝盖,一只手拿着纪念册,就这么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chapter 13 姆妈问,“你们班上谁的数学成绩最好?” 黄昏了,紧闭着的西窗里透进来一束橘光,自来水龙头哗啦啦的,水也是橘的。整个狭小的厨房都是橘的。 姆妈就立在这束橘光正当中洗苋菜。 周园园坐在椅子上等吃饭,嘴里还嚼着泡泡糖,她说,“应该是班长,许晔。” 姆妈把菜沥干,拧开煤气,按了抽油烟机的开关,一半的声音盖在噪声里,“我改天要去找你们班主任,拜托他把你跟许晔分同桌,像你小时候跟嘉树,有样学样,说不定还能进步点。” 周园园没有响,泡泡糖嚼得太久发硬了,一点甜味都没了。 姆妈哗啦一声把菜倒进锅里开始炒,油锅噼里啪啦爆, 她翻了两下盖锅盖,嘴里接着碎碎念,“刚刚初一数学就不及格,讲出去人家都要笑……” 周园园像没听进去,特意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姆妈身边去,很不服气地嚷嚷,“许晔怎么能跟赵嘉树比,她也就在我们学校我们班算好的。赵嘉树小学毕业考数学英语两门满分,一附中都没人能比过他!” 姆妈不睬她,自顾自掀起锅盖放盐又翻炒,隔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半开玩笑看向她,“你老实说,你小时候是不是欢喜人家嘉树?” 周园园愣了两秒钟,嘴里连连“嘁”了两声,扭头不屑地跑开来。 她从打过蜡的木地板上一路滑回自己房间里——六年级暑假里搬的家,爸妈东拼西借买了一套二手两室一厅商品房,和爷爷奶奶分开住。地方不大,装修都按最简单的来,但是姆妈还是很开心。周园园也开心,搬了商品房,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只要把门一关上,都是她一个人的小天地。 周园园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张只差涂颜色的漫画图,想了一想还是捧在手里跑出去,屁颠屁颠拿到姆妈眼跟前,“姆妈你看你看,美术老师单独给我布置的。” 姆妈把饭碗搁桌上,不以为意瞥了一眼说,“有什么用,能靠这个吃饭吗?” 周园园赌气说,“为什么不能,美术老师说我有天赋!” 姆妈不客气地泼她冷水,“你先把数学读读好,现在没有文凭去哪里混。” 周园园搁了画端了碗不再响,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扒起饭,姆妈像是也有一些不过意,从口袋里摸了一张五块钱出来搁桌上,“喏,明朝早饭钱。” 周园园瞥一眼,还是置气不抬头,过一会儿,趁了姆妈不注意,却很快的拿过钱来塞到裤子口袋里,面上仍是不高兴地撅着嘴,心里却忍不住为了姆妈多给的两块钱乐开了花。 小学毕业周园园直接升上地方中学,正好离新家也不远,她每天还是走路上下学,走过一条街一个车站一座公园就到校门口,升到初中,也终于不用再每天早晨吃泡饭酱瓜,爸爸或者姆妈隔天夜里给她三块早饭钱,她早上路过点心摊,花一块五买一只菜馒头,一只茶叶蛋,一路拿着吃到学校去,剩的钱放学还能去小卖部买买零食或者小玩意。 傍晚放学周园园走过车站前面那条街,偶尔正好会碰到嘉树也搭车回来,他穿一附中的浅蓝校服,步履匆匆走在夕阳下,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园园拿眼梢剐到那抹蓝,人不朝他望,却偏要吸引他注意,有时候嚼着泡泡糖不停吹泡泡,有时候拿刚买的簿子当扇子扇,或者故意走两步跑一步,到了拐弯路口分道扬镳,她消停下来,后背往往沁出一身汗。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大街上学校里突然都贴满了宣传海报和告示,电视里也是整天播报“非典”两个字,走在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学校规定每天上学都要带好体温计和口罩,每天中午集体量体温,厕所的水龙头前悬挂着消毒皂,就连小卖部都开始卖各式各样的肥皂纸,学校还专门开了一堂课,向大家解释什么是“非典”,周园园听过依旧云里雾里,但她还是买了一包花朵形状的肥皂纸揣在口袋里——图好看。 她还无师自通生出歪脑筋,心里不愿意上下午的数学课,中午量体温时就偷偷拿了体温计在裤子上面摩擦生热,看到温度停在38度就收手,一面眼神发虚作出病怏怏的模样,在被老师识破前,成功逃了好几堂课。 这段时间放学再没碰到嘉树,就连车站前的行人都少了很多,每天路过那里,周园园都背着书包戴着口罩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来回走过好几遍,直到夕阳快要沉没了,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家。 天慢慢的又热起来,某一天体温突然变成两天量一次,老师也不再反复强调要洗手消毒,对于不戴口罩进出学校的人睁眼闭眼,一直到电视新闻里播报出“我们战胜非典”,所有一切终于完全回归往日。 很久以后周园园在抽屉角落发现一块不方不圆的怪东西,愣了很长时间她才想起这是那时候买的没用完的花朵肥皂纸,捏着这块东西,这段断档似的记忆才又一点点浮出水面。 “五一”劳动节前夕,班级里组织小队活动,周园园分配到的小队任务是去敬老院帮忙,小队长举着队旗走在最前面,他们鱼贯跟在后面,周园园一开始落在最后头,她加快脚步赶上去想跟上大部队,走在她前面的男生看她跟上来,又故意绕到前面去,嘻嘻笑笑把他前面的人推下去,前面的人不肯,两个人你推我搡的,都不想走在她前面,周园园就不再跟,干脆和他们岔开远远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在最边缘。 到了敬老院,小队长挨个地分配完工作,很快你拿扫帚,我拿拖把和抹布地分工劳动起来,依然没把她算在内,她两手空空,这里那里,哪里都插不上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五月的太阳真好,她就一个人背靠墙壁坐在角落里,晒着太阳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忽然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她抬头,一个女生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里咬了一支棒棒糖,百无聊赖地跟她说,“好无聊啊,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了。” 周园园眼睛一亮,想也没想点点头说好。 这女生叫陈菲,小学留过一级,所以比班级里的都大一岁,个子也高,面孔漂亮,美中不足脸上有几颗青春痘,发育也早,隔了校服胸脯高高耸起来,夏天穿衬衫从背后看得见胸罩带子,女生离她远远的,男生总爱给她起绰号,拿她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她也不在意,甚至故意脱了外套,把两只衣袖打结扎在裤腰里,昂着胸脯高傲地走。 她们平常没有什么交集,这会儿陈菲却很自来熟地挽了她胳膊,很有主张地说,“我们回学校看初二的打篮球去。” 周园园任她挽着,胳膊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这样一路走回学校去,到了篮球场边上,趴在了栏杆边,陈菲还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兴奋地指着球场上的某个男生向她说,“你看你看,那是初二(2)班的陆远哲。” 周园园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有些害羞似的凑到她耳边说,“我喜欢他,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分享秘密,周园园受宠若惊得更不敢动,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男生,隔了会儿有些讨好地开口,“那我跟你一起喜欢他吧。” 陈菲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呼,“这怎么行!” 周园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脸色都发了白,陈菲却自己笑了起来,指着场上的另一个男生,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这样吧,你来喜欢他的朋友钟磊。” 篮球场上的人动来晃去,传球运球,初夏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陈菲一会儿补一句钟磊的特征,周园园眯着眼睛看了大半天才终于把她要喜欢的人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她高高兴兴对陈菲说,“好,那我以后喜欢他。” 下课铃声响,一场篮球赛结束,男生们带了一身汗味三三两两地离场,经过她们的身边时,陈菲突然把她一条胳膊拽紧了,摸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小声说,“我紧张死啦,你紧不紧张?” 周园园有些茫然地一愣,却很快感同身受,也学着她样子捂着胸口,“是啊是啊,我也紧张死了。” 她是真觉得紧张,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跟人并肩结伴。 初一这年暑假,周园园几乎每天都跟陈菲混在一起,跟着她逛批发市场,买来五颜六色的廉价化妆品,一起到陈菲家去,她替她化妆涂指甲油,拿了剪刀,帮她把刘海修成现在正流行的斜刘海,还教她把T恤的下摆系一个结,就连鞋带都有不一样的系法。 陈菲的抽屉里放满了流行音乐磁带,她们一起听,陈菲会把音调小,像唱卡拉ok一样跟着一起唱,电视上在放超级女声,她也拉着园园一起看。 周园园在陈菲家里从早待到晚,从没看到过大人,她问,“你姆妈爸爸呢?” 陈菲说,“他们老早就离婚了,我跟姆妈,她是卖保险的,除了跑业务就是搓麻将。别提了。” 周园园说,“那你真开心,一个人在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姆妈一天到晚管着我,烦死了。” 陈菲就不置可否地笑笑。 太阳斜照进房间里,陈菲一边看超级女声,一边在地板上烦恼地晃着两条腿,她说,“读书没劲死了,我也好想去参加超级女声,我想做明星。” 周园园学她的样子也晃腿,她认认真真附和她,“我也觉得读书没劲,我只想画画。” 回去的时候,她怕姆妈骂,斜刘海拿发夹夹起了,却夹不住,总有几缕短的钻出来,衣服下摆打的结忘记解开来,眼影口红没擦干净,十个手指甲涂了好几个不一样的颜色。 姆妈看到拉她到镜子前去,气得直骂,“看看你弄成什么样子,不伦不类的,小太妹一样。” 周园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怎么,姆妈越骂,她的心里越是不服气,嘴没有回,头却犟兮兮地撇过去。 初二开学的时候,周园园的两条辫子换成了一条马尾辫,扎得高高扬在脑后,攒了零花钱跟着陈菲一起去理发店里用电夹板拉直了的。 陈菲放学去打耳洞,她也跟着一起去。 她们上课私自换座位,一起坐到最后一排去,陈菲翘着二郎腿听随身听,分她一只耳机,周园园就接过来,被老师发现了,咆哮着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教室!” 陈菲满不在乎拎起书包就走,周园园就也拿了书包紧随在她身后,心里不仅不怕,很奇怪的还觉得高兴。 一路出班级出学校,她们呆在陈菲家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周园园傍晚回到家,刚进门姆妈就质问她,说是老师打过电话来,问她到底跑到了哪里去,她说在同学家里,姆妈立刻抓牢了她一顿骂,“我跟你爸交学费是让你去学校读书的,不是让你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把你自己都要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 周园园放下书包就顶嘴,“什么不三不四,陈菲是我好朋友!”到这个时候,说到“好朋友”三个字,她的语气还是自豪的。 姆妈恨铁不成钢地嘀咕,“小时候还有个赵嘉树管管你帮帮你,现在好了……” 周园园起先不响,突然发了脾气,拿了书包扭过头去就朝房间走,用力甩上门,末一声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他关我什么事!谁要他帮我啦!” 她气冲冲踢了拖鞋坐到床上,人还没反应过来,两行眼泪先淌了下来。 chapter 14 姆妈朝着店门口喊,“园园,你快进来试试看这双鞋子!”声音被淹没在店铺里震耳欲聋的“恭喜发财”歌声里。 周园园立在靠门口的位置,两只手都塞在棉衣口袋里,有些无聊地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临近过年,大街上挂满了灯笼,昨夜里开始下起雨,今天的天也不好,阴恻恻的,雨时歇时落。 姆妈从大减价抢购的人堆里费力地挤出来,到周园园身边去,手里还拿了一只鞋,“让你过来,不要挡在人家当门口,快来试试看这双……”她顺了女儿发直的目光也看向人行道,人一愣,话就到这里顿住了。 她的确是过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当年那个男小囡,个头拔得高了,眼睛清亮,童稚气褪了大半,有了少年味道,都放寒假了他还背着个书包,一把合拢的伞拿在手里。 嘉树主动招手打招呼,“阿姨。”他眼睛落到周园园身上,也没回避,笑着招呼一声,“周园园。” “嘉树,都快过年了还背书包,还在上课吗?”姆妈笑笑问。 他点头,“嗯。最后一堂课了。”正值变声期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怪。 彼此挥手道过再会,周园园从姆妈手里拿过那只鞋,嘴里嘟哝一句,“颜色我不喜欢,再看看别的。” 姆妈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你看看嘉树,成绩那么好还在补课。” 回去路上,一人手上提一双买下来的鞋子,姆妈又说,“嘉树这男小囡真的很懂事,小时候你性格怪,人家都不跟你玩,就他肯来睬睬你。” 周园园发觉,大人有时候也很恶劣。 比如她的姆妈,越是晓得自己不喜欢听什么话,她就偏要一直提一直提。 她默默听,努力压制着心头一团火,姆妈在她边上揶揄地笑,像拿了把扇子对牢那团火在用力扇,“你平常也动不动总说赵嘉树比这个好那个好。怎么后来就不来往了。” 那团火烧够了,终于“啪”一下爆开来,周园园气极嚷一声,“是我不要跟他来往!”她连新鞋子也不要了,把马夹袋朝地上用力地一掼,丢下姆妈一个人向了前头跑开了。 新学期开始,周园园每天放学都跟陈菲一起走,两个人家里不同路,就约好一天隔一天陪另一个人绕远路,她们肩并肩挽着胳膊背着书包聊着天,压马路一样慢悠悠荡回去。 这天陈菲陪她绕路走,两个人手里都拿一只蛋筒冰激凌,边走边吃边说话,周园园忽然远远瞄到一抹蓝,嘉树从车站方向走过来,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书包里装不下的复习资料,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抓住他将目光投向这边的一两秒钟,周园园突然来了劲,心口砰砰跳着,急着要证明什么给他看似的,一面用眼角余光斜睨着他,一面却把陈菲的胳膊挽紧了,故意拔高音量说笑起来。 嘉树却又不看她了,埋头只管自己行色匆匆地走。 下午开始天气就不大正常,一半的天是晴的,另一半天一直阴着,随时要落雨的样子,分界线正好在那个十字路口,一左一右,仿佛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周园园立在太阳下,看着嘉树走到十字路口朝左拐,人就往背阴的那一面走过去。 她不知道怎么好像又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她想,真没劲。 初二暑假里,周园园忽然寻不到陈菲人了,连了好几天打她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她特意跑到她家楼下按门铃也没人开。 懒觉一直睡到快中午,下午她就穿着睡裙开着空调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拿了绘图册和铅笔勾勾画画,旁边点了艾草味道的电蚊香,一会画画,一会看看漫画书,都停下来的时候,她就隔着窗,看着楼下一条街人来人往,再看太阳光一点点由白变黄。 思绪飘忽着,她莫名其妙想起自己很小时候曾经想象出来一只会讲话的小兔子叫小雯雯,她垫了凳子从柜子里拿下姆妈摆来装饰用的一整套茶壶杯子,坐在地上和不存在的小雯雯一起倒茶喝茶过家家。 一晃神,她又想,陈菲会不会跟小雯雯一样,是她想象出来的。 那么,“嘉树”,会不会也是她想象出来的。 周园园每天只有中午出趟门,走过两条街去奶奶家吃中饭,顺道再去漫画店里借漫画。 暑假实在太长了,她开始有些担心,等把那个小店里的漫画都借完之后,她该怎么消磨时间。 盛夏午后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周园园在奶奶家吃完中午饭,手里拎着新借的漫画书,走到十字路口正好绿灯跳红灯,她停下来等,突然一辆脚踏车“吱”一声在她的身边停下来。 她侧目,看到嘉树扶着车把立在她边上,像是刚上完补习课,装教材的袋子就挂在车把上。 目光短暂交接,都有些茫然,像同一时间全被太阳晒闷了。 周园园在心里问,嘉树,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天热得冒烟,柏油马路都被烤融了,散发着一股怪异焦味,她没有撑伞,觉得自己的头顶也好像在冒烟,脑子一片空白。 这条马路上没有人,眼睛眯起往前看,再过一条马路还是没有人,四面八方除了他们只剩无边无际的日光。 她先开的口,隔了那么长时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有qq号了,是我朋友替我申请的,你有吗?” 她把重点落在“朋友”两个字上,似乎很急切地想要向他证明一些什么,语气欢欣而骄傲。 嘉树反应不及,摇了摇头。 周园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汗津津的纸,有些得意地递给他。 他接过展开,看到上面一串拿圆珠笔写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她笑他,“你真土,连qq号都没有。” 嘉树也笑了。 信号灯跳成绿色,两个人却都没动。 无数只蝉隐匿在浓绿的梧桐树叶里,发着与临近小学毕业的那天一样鼓噪的蝉鸣,时间好像突然倒流回那个时刻,又凝固住了。 嘉树开口,“周园园……” 周园园说,“对了……” 两个人都顿住,相互都有些尴尬,他笑一笑,安静地看她,等她说下去。 周园园埋头下去盯牢自己的脚尖,“你借我的书还在我家里,你要来拿吗?” 嘉树点点头,“好。” 他推着脚踏车跟她走,周园园背对他走前头,边走边和他解释,“我是六年级暑假里搬家的,我家现在住二楼。” 穿过两条马路,一路进小区,她家里在最里面那幢楼,大门没有锁,脚踏车停放在底楼的楼梯下,周园园领着他上楼去。 客厅朝西,窗口很小,透进来屋里只有一束光,到木地板上只剩星星点点光斑,家具摆设全都匿在暗里,进到周园园房间,视线一下子开阔,窗帘只拉了一半,夏日明亮的太阳光白剌剌撒了一屋子。 她的房门背后贴着动漫海报,衣柜上都贴着乱七八糟的黏贴纸,床上被子没有叠,东一本西一本漫画书扔得到处都是。 写字台上也乱,笔筒是空的,各种彩铅绘图铅针管笔都杂乱无章散在桌面上,窗台好像是她另一个写字台,椅子搬到前头,摊开的画笔画册子和水杯都搁在那里。 周园园拿遥控器开空调,人走到写字桌前去,翻了半天找到一本动漫杂志,翻到折了页的那一张,拿到他面前去,骄傲地说,“你看,我画的。” 那一页上刊登的都是读者来稿,一页上排了十多幅,每一幅都小得像是指甲盖,嘉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才找到她画的那一幅,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园园又想起什么来,搁下杂志再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小的奖状来,也拿给他看,嘉树看到奖状上印着,“全国青少年漫画大赛二等奖”。 周园园似乎忘记了是让他来拿那本书的,眼睛发亮自顾自地说着话,“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说我有灵气,她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另外布置绘画作业,这比赛就是她拿我画的寄出去参加的。我想好了,我以后要做漫画家!” 嘉树没回,其实是为她高兴的,但就是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地方崩塌了——她的“小乐园”接纳了其他人。 他觉得混乱,也有点慌。 周园园拿了一把小钥匙,伏下身去开最底下那个抽屉的锁,她的写字桌就只有这个抽屉上了锁。 嘉树一眼看见了他那时候借给她的那本《希腊神话》,却不仅仅只有这个。 一套《圣斗士星矢》的漫画书——她十岁生日时他送的,一块手帕——二年级在佘山他给她擦眼泪的,一盒水彩笔——三年级他送给她的,一枚蝴蝶发卡——四年级暑假里他让她奶奶转交的,泛黄的,不成样子的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笺纸,甚至还有一面小红旗——二年级他们一起在佘山找到的,她把它都藏了起来。 周园园像没察觉到他的目光,若无其事把那本书拿出来,再把抽屉关上锁住——往昔岁月遗留的秘密好像只是短暂见了一下光,就又被好好地藏匿起来。 她直起身子,把那本书递给他,又问,“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你现在还下围棋吗?” 嘉树仍然没回,突然按了她的肩,强硬吻了上去。 他其实不懂得接吻,什么都不懂的,周园园有些惊讶,一时间吓傻了,她回了神来,和他贴着嘴唇,又开始发抖,却没推开,甚至从没有过推开的意图。 起先单纯嘴唇叠嘴唇,小时候周园园不管不顾乱咬一通,过了几年却学会胆怯了,风筝依了线一样,闭了眼睛就着他,嘉树迫她张嘴,她也乖乖张了嘴,舌尖抵舌尖,一个青涩,一个更笨拙,却都没有放开来。 周园园抓了他的短袖,商量似的小声说,“透不过气了,能不能休息会?” 嘉树点头放开来,这才发现自己一条胳膊一直抵在她写字桌的棱角上,都压出了红痕。 他轻喘着,看着窗外盛夏无边无垠的湛蓝晴空,头脑一片放空。 周园园却又踮脚亲了上去,她说,“我休息好了。” chapter 15 “四年级暑假你来找过我。”周园园说。 嘉树点头“嗯。”了一声。 他们并排坐在正对窗户的床沿上,她埋头盯着地板上两个人被拉长的影子轻轻晃腿,“我奶奶……忘记跟我说了。” 他说,“哦,没关系的。” 周园园两只手交叠,没事找事地对着影子做出鸟儿展翅的样子慢慢移动,太阳慢慢藏进了云里,影子看不见了,她也就将手收回,她又说,“五年级的时候,有天放学路上我看到付晓希坐在一个男生的车后座,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你。”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久违,他看着窗外团聚在一起的白云,一瞬间只觉得茫然,好不容易才从记忆深处把它重新揪出来,他摇头,“怎么可能。” 周园园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委屈,“那时候,他们都说你们是一对。” 嘉树有些无语,还是认真告诉她,“不是。” 周园园是隔了几秒钟才又开口的,她侧过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同学?” 他也看着她,定定说,“没有。” 周园园却把头撇开了,过一会儿撅嘴说,“我也没有。” 嘉树反应过来,吃味说,“你撒谎。” 她猛一下子把头转回来,负了气恨恨看他,眼圈都红了,“你先撒谎!” 两个人对峙一样直勾勾地互看,好像下一秒就要吵起来,却莫名慢慢贴近,同时磕磕绊绊地亲了起来,停顿喘息的时候,周园园看到嘉树脖子上的喉结,一只手就有些好奇地摸了上去,他被她摸得痒丝丝,说不出来异样,面孔一烫抓了她的手,可还没来得及拿下来,裤裆先撑了起来。 夏季裤子的布料太薄,完全无从去掩盖,周园园稍一低头就看见了,她怔怔看,却伸出手来轻碰了一下,“嘉树,你长大了。” 称不上碰的接触,却把他的呼吸都打乱,嘉树低喘低头,看向她隔着短袖T恤略微隆起来的部分,也把自己的手覆上去,闷声说,“你也是。” 谁都不再说话,房间内只剩下空调的杂音和彼此的呼吸声,周园园去拉窗帘,嘉树拉了另一半,光线稍许暗下来,依然是静,这种静里,两个人的上衣,裤子一样接一样褪落到地板上。 那些僵持的岁月仿佛只是在等待,在什么地方按下了暂停,到了对的时间,就毫无嫌隙地从那里自觉往下。 少年的身体轮廓脱离出漫长的童稚期,肩膀四肢的骨骼都伸展了开来,蓬勃地在朝另一个阶段努力迈进,小姑娘仍是瘦小单薄的,但仔细看,原先从头到脚一条直线似的,现今却已有了一些不明显的弧线,变得柔和温润。 周园园顺着嘉树的脸一路仔仔细细地往下摸,好像这个嘉树是全新的,是她不认识的,她在努力熟悉和适应,完全涨热挺立起来的部分也是陌生的,她红着脸,先有些害羞地碰一碰,突然一把握住了,嘉树倒抽一口气,“太紧了……” 她忙放开来,小心地再覆上去,就只停在那里,嘉树喘着,偏头去亲她,一只手覆上她的手,握了那处慢慢动起来。 周园园轻轻说,“我会了。”他放开手,又去亲她,手摸到她的胸前,拇指试着轻揉那两点细小的凸起,她的身体颤了一下,面孔一下子热起来,轻喘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意识迷迷糊糊的,看见嘉树有些陌生的失控神情,她突然轻声问,“嘉树,你是不是归我了?” 就像小时候她把他从那群玩捉迷藏的小孩子那里抢过来一样。 他喘息着从欲望漩涡里略微挣脱出来,看着她认真点头,“是。” 周园园笑了,“那我也归你了。” 她话音刚落,嘉树陡然一颤,就在她手心里交代了出来。 周园园呆呆看着手心里的白浊,他还在喘,也呆了几秒,才从床头抽了纸巾,红着脸替她把手擦干净,一面又亲上去,抓了她的手就把她压在床上。 他从面孔到脖子一路亲,伏到她胸前轻抿上两颗青涩的果子吸起来。 周园园白皙的身体很快镀上一层红,一只手羞得捂上了脸,两条腿却条件反射夹在一起挤压,嘉树察觉到,手又往下,有些发颤地探下去。 她闭着眼睛,他碰一下她抖一下。 慢慢的,人好像漂浮在飘渺无边际的星海中,突然一颗,两颗,无数颗流星划过夜幕刺破天穹。 小姑娘两条腿猛然收紧,同一时间也哭出了声音来。 嘉树有些无措地轻抚着她的背,她把头靠到他肩上迷蒙地睁开眼,眼睫毛都被泪水沾湿了,她呜咽着说,“我……看到星星了。” 这年暑假每天下午嘉树上完补习班,就到周园园家里,窗帘拉开的时候,满室亮堂的阳光里,他在写字桌前写习题,她趴在窗台上画画。 周园园画着画着总是分心,看着嘉树专心的背影,突然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把头贴在他的肩窝,细细感受着嘉树的体温,嘉树的味道。 他要转过来,她摇着头闷声说,“你就这样,不要转过来……”。 她在心里说,我们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他做完习题,她画够了,两个人同时搁下笔,一人一边再把窗帘拉拢,红着脸对看一眼,都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一个暑假沉溺在相互抚摸中。在铺了凉席的床上,钻在一条空调被里,熟悉了彼此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周园园喜欢摸嘉树,也喜欢被嘉树摸,这样的时候,那样的意识总是分外清晰——嘉树归她了,她也归嘉树了。 其实他想过更深一层的占有。有一次,把那里夹在她两腿之间蹭,蹭着蹭着不由自主滑到那个完全湿润的入口,抵着磨着,只差一步就要失去理智。 周园园害怕得缩起了身体,摇着头喃喃求他,“不要,我怕……” 她并非不愿意,也不是不想,只是还是怕,是肉体层面对未知的恐惧。 他冷了一下退了回来。 他是觉得,太早了。 那天下午嘉树过来,周园园在整理房间,扫帚靠在墙边上,四处乱扔的漫画书一本本摞了起来,抽屉里散乱的杂物也都翻出来堆到写字台上,一样样整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解释,“我姆妈说我房间太乱了。一定要我今天理。” 嘉树笑笑,过去帮她一道收拾,无意里看到她被翻出来的成绩报告单,边都被压得折了起来,那个成绩还是扎眼,英语刚刚才及格,数学物理都挂着红灯。 周园园察觉到他的目光,一声不响又去把它收起来,她听见嘉树问,“明年就要中考了。再努力一把?” 周园园怔愣几秒轻声反问他,“你要帮我吗?” 嘉树说,“会的。” 她却故作轻松笑着说,“还是算了,已经这么差了,你也帮不了我,你又不能代我去中考。” 嘉树还想说什么,周园园却背转过身去,默不作声扫起了地,他突然在写字台的边缘看到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像是为了打破沉闷,他就拿起来,轻碰一下她的肩,“这个能不能给我看看?” 她转回身来看见那本子,呆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羞赧,却还是点了头,只说一声,“你看了不许笑。” 这本日记是初一下半学期跟陈菲一起在精品店里买的,陈菲喜欢初二的陆远哲,她就跟着陈菲喜欢陆远哲的朋友钟磊,陈菲会把日记带到学校来给她看,通篇洋洋洒洒,写的都是对那男生的爱慕,周园园就学陈菲的样子,也开始为那个钟磊写这样的日记。 她们天天去篮球场报道,每天早晨互相交换日记,再一起躲到厕所里去看,通过这些事情她和陈菲一点点增进了友谊,也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洋洋的归属感。 她喜欢这种感觉,虽然她其实连那个男生的脸都记不太清楚,却不妨碍为他写下一篇又一篇炽热的文字。 只不过那本日记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嘉树,就好像她总是羞于在日记里谈起自己本身一样。 嘉树接过来翻看了几页,什么话都没有说,然而他那种无止尽的沉默却使四周空气变得更沉闷。 周园园觉得心虚,因为那些亲手写下的矫情肉麻词句,更是无比羞耻,她原本想解释,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末了只是虚张声势问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 嘉树放下日记的时候无意识用了力,“啪”的一声,周园园吓了一跳,其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终于开了口,冷淡又敷衍,“字还是丑。” 这年的台风是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刮起来的,早晨姆妈出门去就把门窗紧闭了,到了下午外面的天比锅底还要暗,周园园藏在沙发上,风在哐啷哐啷敲着窗,雨在啪啦啪啦助着阵,电视上在放《蓝色生死恋》,突然“啪”一声,好像是谁家的花盆被风掼在了地上,又是“啪”一声,电视屏幕闪了一下暗了下来,客厅里的灯也全部暗下来。 她在黑暗里呆坐着,有一瞬间不知道究竟自己在哪里,直到一声电话铃响把她拖回现实。 周园园拎起话筒,那边好像信号接触不好,从头到尾都是沙沙声,什么都听不清。 她挂断了,忽然意识过来什么,再拎起话筒,拨了那个一次都没有打过,却烂熟在心的号码,电话打通了,那边传过来的依然是模糊的沙沙声。 她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拿了一把雨伞就冲出了家门。 周园园还记得嘉树家该往哪里走,然而困在大风大雨里的街好像不是街,路也不是路,她跌跌撞撞混混乱乱地走着,人成了在水洼里打转的一片叶子。 这时候听到一声,“周园园。” 她回过头去,看到嘉树站在路口,手上也撑着伞,从头到脚还是淋湿了大半。 两个人冒着风雨费力走近又立定,雨伞碰了雨伞,中间还隔了一道滴滴答答的雨帘。 嘉树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的,他说,“我要出国读书了。明天下午的飞机。” 周园园还是呆呆地站着,眼睛透过那道雨帘望着他,目光慢慢发了虚,像她平日沉浸在那些虚妄的梦里一样。 最后她只是说了一声,“好。” chapter 16 初三开学前一天,周园园跟爸爸从学校报名回来,看到小姨妈也在,她跟姆妈一道坐在餐桌前在裹馄饨。 她打了个招呼,拎着装满新课本的马夹袋要回房间,姆妈突然叫住她,冷不丁地问,“嘉树到英国去了,你知道吗?” 周园园被她问得发了懵,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姆妈又问,“他跟你小学时候是同班同学,对不对?” 周园园“嗯”了一声,姆妈就得意地向小姨妈笑,“你看,我跟你说他跟园园老早是同班吧。” 看她还拎着马夹袋呆呆杵在原地,姆妈连忙挥挥手,“好了好了,去你房间把新书理一下。中饭吃你喜欢的菜肉馄饨,好了叫你。” 周园园进房间,新书直接搁在地板上,却没把门全关上,留出来一道门缝,她把耳朵贴在这道缝上。 姆妈跟小姨妈一边裹馄饨,一面压低了声音在讲话,悉悉索索,像两只塑料袋团在一道揉。 小姨妈说,“那个叶医生,看上去人正经,其实老早就有姘头了呀。那个男的在英国,所以她一离婚,迫不及待就出国投奔姘头去,儿子判给她,也跟她一道走。” 小姨妈顿了顿又说,“赵老师最作孽了,两口子撕破脸闹了那么久离婚,搞得街上人人都晓得他被戴了绿帽子,最后连儿子的抚养权也没争到手。” 姆妈说,“可惜那男小囡读书那么上进,这下子又要从头来。” 小姨妈就笑,“怕啥,我听说在外国,他们数理化学得还比我们这里浅呢。” 周园园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写字台前,脚踩在椅子上从书柜最顶上拿下那只蒙了尘的地球仪,抽了纸巾擦了擦,转了半天才寻到英国的位置,她就盯着那一小块四不像的地方发了呆。 开学第一天,周园园就发觉陈菲有点不大对头。 还没开始上课,她就一动不动趴在座位上,像条死鱼。 周园园到她的课桌前问,“陈菲,你暑假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的人。” “没去哪里。”她只是稍微抬了抬头看了眼她,懒洋洋说完,又趴回到桌子上。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保健室?”她又问。 陈菲听到“保健室”三个字,又仿佛成了掉进油锅里的鱼,她的身体僵直,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不要不要,我没不舒服。” 放学路上,她的人还是恹恹的,周园园说什么她都心不在焉。 快走到要分别的路口时,她忽然问,“园园,你礼拜六下午能不能出来一趟?”她看着她,神情是惊慌无措的,像是快要哭出来。 “我知道了,礼拜六我出来,你别哭。”周园园说。 陈菲终于松了一口气。 礼拜六下午两个人碰了头,周园园跟着她搭上了公交车,一路到了一家小医院,她还以为是陈菲生病了,直到看见她从包里拿出来的单子上写着“人工流产”四个字。 那条走廊上黑魆魆的,每间房都紧闭着门,门口扔满了女人们脱下来的各式各样的鞋子。 陈菲就在这其中的一间里。 周园园靠着墙壁等在门口,她莫名觉得有点冷。 终于陈菲出来了,面孔嘴唇都惨白像纸,一出门就软着腿扶住她的手,她稍微缓了一口气,就这么扶着周园园的手,又慢慢走去拿药。 拿完药她们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周园园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什么都没有问,陈菲自己先哭了出来,“周园园,你帮我想想,我该把这些药藏到哪里去,我姆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啊。” 隔天陈菲没来上学,一天两天,连着一星期都没来,周园园打过几次她家的电话,总是被人一接起来就挂断,她再打,干脆成了空号。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她还是没有来,从此陈菲这个人就从学校,也从周园园的生活里彻底蒸发。 倒是她姆妈来过一次,那是个卷发浓妆的女人,她来为女儿办退学手续,却不知道怎么跟老师在办公室里大吵起来,差一点大打出手。 陈菲成了老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反面例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型,而曾与她交好的周园园,也不幸被划为一丘之貉。 中考一天天临近,课表上的副科渐渐成了虚设,每门副科都没能逃脱被主课老师瓜分的命运,甚至为了争一堂课,几名任课老师之间都产生龃龉。 从老师到学生,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极紧,除了某几根不听使唤的——周园园一定是其中显眼的一根。 下午第二节课原本是美术课,上课铃响起来,走进教室的却是阴沉着脸的数学老师,他一声不吭把模拟考的试卷用力砸在讲台上,就开始挨个喊名字报分数。 到最后几张,他好像失去了耐心,连分数名字都懒得报,只说一声还没拿到的都上来拿。 周园园和几个人一道走上去,默默从讲台上拿过自己的试卷,她的成绩是36分。 老师的嘴唇一开一合,周园园垂着头,眼睛避开那个扎眼的36,却拿着水笔在试卷边缘勾描着,她的心思好像还留在美术课上。 老师点到她的名,毫不客气出言嘲讽,“你怎么不干脆跟陈菲一起走?我看你坐在课堂上也是浪费。” 周园园呆立着不响。 老师嘀咕一声,“物以类聚。”隔一会又补一句,“朽木不可雕。” 周园园在第一批被提前放弃的名单里,和其他几个被老师认定是“朽木”的人一起,稀稀拉拉几个座位统统往后挪,挪到最后一排靠墙壁,就连课桌都省略了,就这么排成横一列坐着,跟其他人岔开距离。 而在这些人里,周园园又是唯一一名女生,她的座位跟他们也岔开了几个空挡。 不管上课下课,他们都是空气,仿佛被从班级的名册里剔除了,他们的作业老师不再批改,不论做任何事,只要不影响其他人,也不再有人管。 老师说,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不可雕的朽木上。 周园园开始厌学,每天早晨出门去,总是先去公园里,深秋的天空既高又远,她坐在秋千架上慢慢地荡,眼睛看向天空,追随着飞机或者候鸟的踪迹,一路漂移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总是到快中午的时候才一步一步挪去学校。 挨到放学,她又害怕回家,那天她在作业本下面压着画画的本子,被姆妈发现以后,把她画的东西统统撕了个粉碎,那以后她跟姆妈就没再说过话。 傍晚她总一个人背着书包长时间流连在家附近的超市里,在营业员怪异的目光里在一排排货架之间来回走,慢慢每样东西的价格和说明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年冬,周园园又开始沉溺在另一个隐秘的游戏里。 每个月月经来潮前的几天,她都觉得自己像只装满了水的气球,有一些什么压迫着身体要出来,深夜里关了灯,她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怀里抱着夏天时两个人一起盖过的那条空调被,闭了眼睛,用被窝里的潮热自我麻痹,她想象自己还在夏天,想着嘉树的眼睛,肩颈,背脊,气味,声音,体温,他的一切都是零零碎碎的,她费尽力气一样样抓住,再费尽力气拼凑成一个整体,同时两条腿夹住棉被一遍遍用力挤压,直到弄出一身虚脱的汗。 她对于时间的概念好像变得有点模糊,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里总觉得自己是躺在幼儿园的大通铺上,在梦里面虚假地醒过来,走出门是小学教室门前那条狭窄老旧的走廊,她沿着走廊往前走,看到嘉树背对她站在走廊尽头,他的身上穿的是一附中的校服,她没来得及上前去,却突然真实彻底地醒了过来,昏昏沉沉看到闹钟上显示的数字是“2005”,她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她现在是十五岁。 从周末补习班逃出来的初春下午,她一个人回了奶奶家,爷爷奶奶都不在,旧屋很安静,她推开那间童年拿来写作业的小房间的门,这里早就被奶奶改造成了储藏室,墙壁重新粉刷过,乱涂乱画的痕迹都被盖了起来,她小时候的旧课本旧玩具,姆妈爸爸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全都用纸箱装着堆起来。 她心血来潮去翻她的旧玩具,却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新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大堆网眼纸针管笔蘸水笔之类的漫画工具,还有一只文件袋,她从里面拿出一摞五颜六色的明信片,邮戳都是英文字,还有照片,她一张张地看——嘉树拍照好像总不喜欢笑,对牢镜头总是一脸严肃,几张笑得都不自然,只有一张像被人抓拍的笑得最灿烂。 周园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这些一样一样都装到自己书包里,一声不响出了门去。 一个下午一条街一条街地闲逛,天到傍晚,她到公交车站去,随便搭了一辆公交车,一个一个站头地乘过去。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她下车的那个站叫棉花仓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的路灯都是稀稀拉拉的,简直不像人间的路。 地上落着无数的梧桐树叶子,风里夹着絮状物,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边还有零星的小雨落下来。 沿街梧桐光秃秃的树干枝杈在夜色里像是无数只只剩苍白骨架的手,张牙舞爪地朝天空高举着。 她想,她要被抓到哪里去? 她不知道,她就只能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到最后,她还是又上公交车,按原路再一站站地返回去。 进家门看到姆妈立在门口,周园园拿手背挡住眼睛,结果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哭出了声音来,“你为什么要藏别人寄给我的东西?” 姆妈两只眼睛红肿的,像也哭过了,被她一问愣了神,却很平静开了口,“那我告诉你,我不仅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很早前那男小囡还打过越洋电话来找你呢,也是我做坏人,让他不要再打来的。你是不是要恨死我?” 周园园蹲到地上,埋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哽咽着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姆妈静待她哭累了自己消停,淡淡说,“我不这样你预备怎么办,你想跑到英国去啊?那你今天也已经跑过了,你跑了多远?你觉得你能跑得出去吗?” 姆妈的话无形里宣告出一些她还似懂非懂的,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她终于不哭了,却也不从地上起来。 姆妈打电话给爸爸,跟他说女儿归来了,再心平气和去盛饭,把晚饭菜一样样地从碗橱里拿出来,又对她说,“好了算了,起来先吃饭吧。” 初三剩余的日子,周园园每天早晨按时去上学,放学按时回,安安分分熬到毕业。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家里购置了第一台电脑,给她买了一部手机,电脑安装完毕,新手机也设定完毕,周园园登上QQ,看到嘉树暗着的头像,想也没想点开那个对话框,按着手机背面贴的纸,把自己都还没有背出来的手机号照着打了上去,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斟酌半天,却总是打了删,删了打,终于她放弃了,闭上眼睛平躺回床上。 窗外浮着蓝天白云,蝉声混合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又爬了起来,拿着手机到窗口,拍了一张窗外的蓝天,又录了一段夏日蝉声,找了数据线上传到电脑,发给了嘉树。 傍晚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着屏幕上那个归属地显示“伦敦”的电话,她就只是看,面孔烧着,心口猛跳着,要想伸手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去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屏幕暗下来。 房间归于平静,她还呆坐着,她懊恼得想哭,坐到电脑前,按着键盘的手也在发抖,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候,嘉树的头像动了两下,他发来一张照片,还有一段录音。 那张照片也是靠在窗口拍的,伦敦的天空阴霾,玻璃窗上盘着蜿蜒的水珠,外面的景物都被雨的痕迹扭曲了。 周园园戴着耳机点开那段录音,哗啦啦啦的雨声一下子倾泻而出。 chapter 17 周园园穿条睡裙在水房里洗头,第二遍了,把揉满泡沫的头发浸到一面盆温水里漂。 水房对面是一排居民楼,狗叫蝉声饭菜烟火气全数揉在夏夜晚风里。 天花板中央的白炽灯下聚了一堆小飞虫。 她把头发漂干净再抬起头,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挡在眼睛前面,模模糊糊看见眼跟前的一只热水瓶,一瓶洗发水,还有一张面孔。 原来孟溪还没有走。 周园园把头发拧干,包在干发巾里,“你先回去好了,不用等我了。” 孟溪站在原地没有动,却低头对牢她搁在面盆里一堆拧干的衣服叹起气来,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九月份周园园第一天到学校报道,提了大包小包进寝室,孟溪分在她对床,那天她穿一件洗褪色的旧T恤,一个人披头散发埋头坐在床沿上,过长的前刘海把眼睛都挡住了,她对着水泥地上自己的影子,嘴唇旁若无人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园园听到隔壁床的女生指着孟溪在跟另一个女生窃窃私语,“她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孟溪好像也听见了,暂时闭了嘴,重重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又开始挂蚊帐。 周园园的脸孔倒发起烧来,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反复盘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几个字,好像这句话说的是她。 在学校住宿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有人摸黑起来上厕所,举着手机照明,冷不丁瞧见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寝室中央的椅子上,吓得三魂去两魂,她一声惊叫,沉在梦乡里的其他人也都惊醒过来。 始作俑者的孟溪却只淡淡说了句,“我睡不着……”,一面慢悠悠地从椅子上起来,又躺回了自己的床铺上。 孟溪从此跟“鬼”这个字再脱不掉关系,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走近,别人就会轻声说,“喂喂,鬼来了。” 那段时间里,拿孟溪来取乐消遣似乎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游戏,发展到后面,不仅是她们寝室的,甚至还有隔壁寝室的,晚上洗漱之后就群聚起来,都到孟溪的床铺前,翻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拿她颜色图案都很可笑的发饰戴在自己头上,学她平常叹气走路的样子,有一次趁着孟溪去洗衣服,有人翻出她藏在枕头下的一本小本子,里面的内容被当场宣读出来。 她写的东西像诗又不像诗,更加不像小说,只是一行一行的断句,什么“失忆者的灵魂”,什么“无尽的深海”,所有人都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周园园从不参与这种消遣,可她也实在笑不出来,甚至觉得心虚,这个叫孟溪的女生像是一面镜子,通过她,她仿佛第一次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她开始有意识审视自己身上不合常规的部分,并学着掩饰。 她尝试看别人看的电视剧,听别人听的歌,学别人在空间里转载那些不感兴趣的内容,搜肠刮肚参与寝室的夜谈,像一群白山羊里藏匿着的一只黑山羊,每天都努力地在白色油漆里打滚,只为使自己融进群体里。 有天半夜,孟溪不睡觉,对着墙壁悉悉索索自言自语,时不时轻轻叹口气,那声音压得很低,在静夜里细听却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同寝室性格嚣张的大姐大从床上起来,一路直奔孟溪的床,一把拉开她的蚊帐,“你有病是不是,有病给我滚到阳台去睡!” 她把孟溪赶到阳台上,把她的枕头也扔到了阳台上,再把大门关上,寝室里一下子清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余人好像都睡着了,周园园还是没睡意,轻手轻脚爬起来,走到门边开了门,孟溪在月光下抱着枕头一动不动坐在寝室门前的台阶上。 周园园碰一下她的肩,用嘴型跟她说,“回来睡觉吧。” 孟溪看了一眼她,并没有理会。 周园园只好关上门又回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孟溪却也轻手轻脚地开门,躺回床上睡觉了。 从此她再也没在夜里发出过奇怪的声音。 这夜过后,孟溪开始自发靠近周园园,不知道是认定她为同类,或者只是单纯寻求保护,从早晨去上课开始,她就一路默默跟在周园园旁边,到晚上回寝室,不论是去洗衣房里洗衣服,还是去校内的小卖部,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她。 周园园不喜欢她跟着,却无论如何说不了“不”,就好像她没办法对从前的自己说“不”一样。 秋日傍晚,在操场旁边的紫藤架下,周园园立在太阳底下举着手机拍自己的影子。 操场上有人在打羽毛球,缀着羽毛的白球划着弧线飞起或者降落。 孟溪就坐在紫藤架下的石椅上,她的视线跟随那只球起起伏伏,她没有去打搅周园园。 这是初三暑假里养成的默契,周园园每天都跟嘉树在QQ上互相发照片,只要是她发过去的,他总能回一张跟她相对应的。 清早下楼做早操的时候,她在下楼梯的间隙从窗口拍了早晨的太阳给他,从他那里收到的就是傍晚的夕阳。 她拍寝室楼下的玉兰树发给他,他回她的是路旁边的野樱桃树。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同时发好多张,从她的写字台,床单,杯子,到一日三餐,再到逃进学校里的野猫,发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了,隔开几个小时,嘉树却还是认认真真一张张地回,他发给她看他的书桌,他的床单,他的杯子,还有他的一日三餐,只把猫咪换成了小狗。 有一次,周园园在吃曼妥思,觉得这糖的样子有点像围棋,她就拿了一颗糖放在摊开的手心里拍照发过去,嘉树回了一颗黑子,她一下子认出来,这是他小时候在她的百宝箱里拿走的那一颗。 又有一次,她忽然想起嘉树小时候六一节唱的那首《伦敦桥倒塌》,那个时候他还戴着绿领巾,和几个尖子生一起站成一排,一丝不苟地把这首歌唱了两遍。 去奶奶家的时候,她特意从箱子里翻出来三年级的英语书,找到这首歌的那一页拍给他。 嘉树深夜里回了一张他在真正的伦敦桥边的自拍照,天空阴沉沉的,他穿件薄外套,站得很端正,头发却被风吹的有点乱。 周园园呆呆地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第一次产生一种直观的感受:嘉树真的长大了。 职业高中没有学习氛围,不论老师学生,所有人几乎都在混。 下午的课上,周园园和孟溪坐在角落里,孟溪趴着睡觉,她在拿彩铅给一副漫画上颜色,周园园把大把的时间都拿来画画,她在有妖气上开了个主页,试着把自己画的东西上传上去,偶尔收几条评论和鼓励,她的心里乐滋滋,反反复复地要看个好几遍。 她心心念念想要买一个数位板,每天都上购物网站看,但是算来算去钱不够,最便宜的那款都只能看看,她只好期盼等寒假拿了压岁钱再买。 结果还没到放寒假,某个周五从学校回家,走过小区门卫室被门房大爷喊住了,大爷把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交给她,说是国际包裹。 她的心口狂跳着,抱着纸箱一路小跑着回到家,拿了剪刀开箱子,看到W的包装盒,人发一下懵,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 下半学期一开学,学校里的很多人突然开始闹着玩一样地谈起了恋爱,课间聚在走廊上牵着手,张口闭口老公老婆叫得很自然。 有天放学在回寝室的路上,一个男生凭空走出来拦住周园园,嬉皮笑脸地问她要手机号,她没给,他不死心地又问她要QQ号,这时候边上的孟溪突然说,“别白费力气,她有男朋友了。” ****** 嘉树每一回梦到周园园,她总在哭,还是小时候的那张脸,眼睛望牢他呜咽着说,“他们都不睬我,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都走得好快。” 她好像只会讲这句话,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直到他从梦里醒过来。 天还没有亮起来,他在手机上一张张看她发过来的照片,她在梦里的哭脸总好像还晃在眼跟前,他想起了刚到国外还在适应期时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反而是他觉得离她最近的一年。 高一暑假里,周园园爸爸单位里组织员工去北京旅游,姆妈也跟着一起去,他们走的第二天,周园园一个人在家里煮泡面,一锅水烧开,刚把面饼放进去,突然手机响了。 她看一眼那个来电,一下子把手机握牢了,等她关掉煤气灶,再颤巍巍按了接听键,人有些发软地靠到灶台边,手心里已经沁满了汗。 “园园。”嘉树说。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似乎已经渡过了那个尴尬的变声期。 周园园很轻地回一声,“嘉树……”轻到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出了口。 他又说,“我下飞机了。” 她“啊?”了一声,他又忽然不说话了,电话那头只听见一些杂乱模糊的背景音。 她慌起来,有些失措地对着电话连喊,“嘉树,嘉树?!” 终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他问,“园园,你没有再搬家吧……?” 周园园挂下电话就跑回房间里,把衣柜打开来,把自己所有的夏天衣服都扯下来堆到床上,她对着穿衣镜,把不多的几身衣服来回换,但是没有一身是满意的。 头发也是,她一会儿披下来,一会儿又扎起来,她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她在空调间里弄出一身汗,她怎么也选不定,她又想哭了。 chapter 18 从空调间里出来,不过就是从二楼跑下,周园园的后背已经一片湿漉漉。 下到最后第二节楼梯,她的脚先顿住了。 隔开一道大铁门,嘉树就立在三点钟的阳光下。 他穿一件黑T恤,头发理得很短,手上拖着行李箱,肩上还背一只双肩包,风尘仆仆样子。 周园园恍惚想起来小时候赖学,下楼梯就看到嘉树背对着黄昏太阳坐在客堂里的竹椅上。 她回过神来,伸手推开铁门,终于眼睛对了眼睛,一下子却先无言。 嘉树唤一声,“园园。” 她也不应,却伸了手,上前碰了碰他的头发——现在要微踮起脚来才够得到。 周园园突然笑出来。 她说,“刺猬。” 嘉树也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理太短了。” 他看她,她穿一条式样成熟的连身裙,头发学着大人的样子披散下来,脸上甚至还笨拙地化了妆,但是她的个头并没有怎么长,面孔也还是那副稚气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违和。 被他这样看,周园园窘迫地别了头。 他伸手揽住她肩膀抱着她,这时候颠乱的时差和缺觉的困乏全数涌上来,脑子浑浑的,眼跟前的事物都像是裹在一团虚影里。 他醒了醒神,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幅包裹好的画框给她,“给你的。” 周园园接过来,隔了一会儿,她说,“嘉树,先休息吧。别走了,去我家。” 她又补一句,“我爸爸姆妈出去玩了。” 她带他上楼梯,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拖在楼道上,她的脚步不自觉轻快,像又回到了初二暑假被最后那场雨冲散之前的日子。 进门换鞋时,嘉树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电话那头的人不晓得问了什么话,他就一面换鞋一面回,“在我女朋友那里。” 他挂下电话,周园园向他指指卫生间,“嘉树,浴室在那里。” 嘉树点头,从行李箱里拿了换洗衣服走进去,周园园面孔涨红了,恍惚惚满脑子里都是他说的“女朋友”三个字。 嘉树的行李箱没关上,靠墙平摊着,她好奇地过去看,他的东西不太多,又理得整齐,一目了然,衣服归衣服鞋归鞋,一台笔记本,几本书,几份包装一样的小玩意,像是给别人带的伴手礼。 她拿起他给她的画框慢慢拆,是幅油画,一片湛蓝明亮的天空,往下几样夏季特有的花卉迎着阳光恣意热烈地生长。 她看向窗外,也是湛蓝如洗一片晴空。 房间里空调开了二十三度,周园园把温度往上调高三度,拉上窗帘,坐在写字台前开盏小台灯看漫画,嘉树洗漱完就躺在她床上,盖了她的被子,很快睡熟过去。 周园园过一会儿搁下漫画书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去,坐下来一动不动细细看他的睡脸。 嘉树身上一股她家里六神沐浴露的味道,他的眉眼没有怎么变,只是面孔轮廓更清晰了,好像悄无声息又朝大人迈了一步。 她这么静静看,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圈一下子发了红,哭起来的时候背过了身去。 他像被她吵醒了,迷迷糊糊里伸了一只手去摸她的背。 周园园抽抽噎噎地呜咽,没头没脑,话都说得不成调,“那本……日记里写的……都是假的……” 嘉树起了身,一下一下摸她背,他说,“我知道的。” 周园园稍微平复点,突然转过身来,泪眼朦胧看着嘉树,就这么亲了上去。 嘉树就着她亲,隔一会儿要想放开替她擦眼泪,她却不肯放,一面还把手向下伸,隔着睡裤笨拙地摸索着他那里。 他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意图,按了她的手,侧过头去亲亲她的脸,“今天不要……” 周园园挣脱他,把手伸进他睡裤里又摸了几下子,就脱下他的裤子,说一句,“醒了。”懵懵地抬起身,扒开自己的内裤分开腿就把他半硬起来的东西往里塞。 内里还没有多少水,她也什么都不懂,痛得厉害还是硬往里面塞,像要用他来把自己劈开成两半,一面带了哭腔说,“都归我。”这样不管不顾进到了最深,维持结合在一起的姿势,她终于脱力停下来,喘着气亲亲他嘴唇,含了眼泪说,“嘉树,不要跑了。” 有一会儿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听见空调单调的轰鸣声混着外面的蝉声。 黄昏已经过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很多零零散散的旧日记忆像雪一样飘散下来,与夜色掺杂在一起,一盏台灯在遥远的写字桌上发着微不足道的一点光,彼此都看不太清楚对方表情。 周园园轻唤一声,“嘉树……”忍了痛又要开始动,就被嘉树按住了,他沿她额头一路亲下来,羽毛一样掠过眼睛鼻梁嘴唇,又到脖颈胸口,亲亲乳房,抿了她的奶头轻轻吸,他的手伸到下方两个人结合的位置,耐心轻揉着她最敏感的地方。 她的身体一点一点酥松下来,初回撕裂的痛楚渐渐被分散,他试着动起来,明明忍得痛苦还是尽量慢慢来,他要确定不再弄痛她。 他到最后一刻还知道硬忍住拔出来,颤抖着都射在她腿根。 嘉树要起来,周园园紧抱住他不让他起来,她把整个人都埋到他怀里,一把抓过空调被盖住两个人,嘴里困倦地咕哝,“嘉树,不要动,一起睡。”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里,她突然发觉嘉树起来了,绞了一块毛巾在替她擦。 她这时候才感到难为情,闭了眼睛一动不动,装出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来,慢慢的,却又真的睡着了。 周园园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光都透过窗帘洒了一屋子,嘉树还在睡,一条胳膊搂着她的肩,她小心翼翼抽身出来,替他把被子盖盖好,下床轻轻走出去。 看看时间已经快中午,她去洗了一把澡,照照镜子,一张面孔还像烧伤似的红,她吹干头发进厨房间,从冰箱里拿出来姆妈留的一盘冷饭,笨手笨脚炒了两人份的蛋炒饭,刚刚装好盘,转身走出来就撞上了嘉树。 他面对她立着,眼睛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说,周园园先溜走了,拿了新的毛巾牙刷又回来,若无其事给了他。 嘉树洗漱完,周园园已经把蛋炒饭分了两个碗放在了餐桌两端,她还不看他,自顾自地默默吃,嘉树也就坐下来,也拿了碗吃起来。 她做的蛋炒饭连盐都没化开,一口淡的,一口又咸得要命,她自己扒拉着饭吃吃停停的,眼睛却飘忽着,时不时偷偷瞄着他的反应。 嘉树把一碗饭吃完,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四年级时候那场冷战来,他就笑起来。 周园园没好气问,“笑什么?” 他反问,“那时候为什么一见面就要逃?” 她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面孔涨红了,还要嘴硬嘟嚷,“谁逃了,明明是你在逃。” 她抬了眼睛,他也不再笑,彼此视线终于在这一天第一次碰到了一起,而后不由自主靠得近了,嘴唇也黏合到了一起。 分开来各自喘了一阵气。 周园园说,“嘉树……” 嘉树说,“园园……” 两个人不约而同红了脸,周园园顿了一下把话说下去,“去趟超市吧。” 炎夏午后路上还是行人寥寥,人行道上新铺了彩砖,被直剌剌的太阳光晒得发了白,看起来还像旧的,东一辆西一辆的电动车全随意停,一不小心擦到,尖锐的防盗声一直走过了很远还在响。 好几家店铺都在循环外放着同一首《发如雪》。 走到最近的超市,嘉树驻足,周园园拉拉他的衣袖小声说,“换一家吧。” 再走过两条街,到了另一家超市,两个人一起走进去,却谁也没提要买什么,拿了购物篮,沿着一排排货架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后面终于各自胡乱拿了一些吃的喝的,就到收银处结账,那里有三个人在排队,他们跟着队伍慢慢朝前,眼睛四处游弋着,却同时停在收银台附近货架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纸盒上,前面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嘉树终于在别人的侧目里拿了一盒放进了购物篮。 走出超市,又走了几步路,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手牵到了一起,炽热的大太阳底下停了脚步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副紧张的面孔。 夜里面,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子里用嘉树的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看的《天使艾米莉》,看完以后关了灯,更紧地抱在一起。 黑暗里,周园园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说,“嘉树,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嘉树问,“什么游戏?” 她说,“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你也说一个。” 他点了头,“好。” 她先说,“佘山那面旗子是我偷的,老师问的时候我撒谎说没看见,其实藏在书包里带回家了。” 隔一会儿,嘉树说,“小时候和你同桌,我每天都要趁你走开去偷看你画在课桌上的东西。” 周园园发出细小的笑声,柔软的呼吸全喷在他的脖颈里,她说,“其实我知道的。” 他又说,“三年级六一节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听懂了……” 他还凭了记忆一点一点从头复述出来,周园园听着听着,有些尴尬地伸手捂他嘴,“不要说了……” 有一阵又是静,一动不动抱在一起,她再开口时,声音飘飘渺渺,仿佛裹挟了一层雾,她说,“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做梦,梦到我的胸脯上长出了一棵树。” 嘉树问,“什么树?” 她又笑起来,半真不假地回,“嘉树。” 嘉树沉默一阵,像有一些难启齿,还是开口说,“初二,我第一次梦遗,梦到的是你裙子后面的那摊血……” 换了周园园沉默,她几乎把张发烫的脸全埋到了他的颈窝里,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初二暑假你出国之后,我想着你……夹过被子……” 呼吸好像同时变了调,他的硬起来的部分硌着她,嘴唇和嘴唇胶着到一起,甚至同时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悉悉索索地去翻同一样东西。 这年夏天最热的几天里,像是一起把一道隐秘的阀门推开了。 早晨到黄昏,在周园园家里,从床上到地铺,客厅沙发上,卧室窗台边,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似乎不管做什么,到了最后总会合在一起,好像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件事的吸引力大。 在房间里,原本他在看书,她在画画,后来不知道怎么衣服都没脱,撑着墙就做了起来,再后来,不知道怎么不小心撞开了衣柜门,穿衣镜里,她的睡裙被一直撩到胸口,内裤随意扔在地板上,胸罩搭扣解开了,松垮垮挂着,奶头周围一圈都被嘬得发红发肿,嘉树上身还穿着T恤,裤子也扔在一旁,两个人的下半身赤裸着嵌在一起,面孔眼周全烧得通红。 洗澡时候挤在一个淋浴房里,身上涂了沐浴露,原本要开花洒冲洗的,却带了一身滑溜溜的泡沫又紧抱在了一起,底下相互抵着蹭着直接滑了进去,周园园打着颤,嘉树也像换了一个人,完完全全没了理智,就把她按在瓷砖墙上做起来。 有一次,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靠在一起看电视,看到一半忍不住又互相扯裤子撩裙子地闹起来,合在一起的状态忽然门铃响起来,惊吓得全出了一身冷汗。 周园园套好裙子去开门,原来是爷爷过来送绿豆汤,嘉树没有办法,只好去藏到主卧的阳台上。 她和爷爷道了再会,关上门走到阳台上,看到嘉树略带局促地立在一堆姆妈种植的花花草草里,她一瞬间里突然想起旧日里藏在他家衣柜里的往事,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音来。 chapter 19 正午太阳底下,手机相机取景框一打开来就被太阳光占满,嘉树调整过角度,一爿瓦蓝的天显现出来,司令台的背景墙新上过了漆,色彩过度鲜明,台阶和地坪却又过分旧,映在一起,看着有些不协调。 周园园穿条格子裙坐在旧台阶上朝他这边挥手,灿烂笑脸刚好背了光,“嘉树,你把我拍的好看些。” 嘉树笑应着拍了几张照,过去把手机还给她,两个人沿了操场慢慢走。 早晨周园园姆妈打过电话来,说今天夜里到家,他们两个吃过中午饭,商量好一起回了以前的小学。 记忆里体育课上绕着圈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操场像被缩小了一圈,那时候的煤渣跑道也替换成了橘红色的塑胶跑道。 地是烫的,吹过来的风也发烫。 她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得发了红,却有些沉醉地闭上眼,像在仔细感受风的温度,她说,“嘉树,我最喜欢夏天,总觉得我的好事情好像都发生在夏天。” 嘉树问,“什么好事情?” 她抬眼看着无垠的天,一样一样认真地数过来,“十岁生日,初二暑假……”,她顿一下,又带着笑定定地看牢他,“还有现在,现在也是在夏天。” 跟她对看着,他的大脑好像短暂地停摆了几秒,回过神来,他揽过她肩轻轻抱一下,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周园园自己先挣脱开,笑着嚷嚷太热了,一个人又跑到了前面去。 她往香樟树的树荫底下钻,嘉树跟她一起去,两个人站定了,周园园背对他望着不远处的教学楼,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来,静默一会儿才开口,“嘉树,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次偷偷上了四楼,看到六年级的学生们跟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我觉得课桌好小,他们在我眼里都像是大人。但是,好像一转眼就十七岁了。” 这时候又起了一阵风,她的头发丝被吹散了,她的人也被太阳光镶了一层虚晃晃的边。 他有些恍惚,好像这一瞬间突然抓不住她。 他去牵她手,周园园回头来看他,她又笑起来,“嘉树,你说会不会其实是我做了一场梦,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小学教室里。” 嘉树认真看着她,不自觉把她的手握紧了,“就算梦醒了,回去了也还有我。” 周园园一动不动任他握着手,过一会儿,她却伸了另一只手指了指教学楼,“一样来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教学楼似乎也翻新过,一年或者两年前,跟操场一样也比记忆里的小了一个号,他们沿着楼梯往上,教室的布局完全改变了,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没了方向感,怎么也寻不见以前上过课的那间教室,他们找累了,最后随便进了一间没锁门的教室。 现在课桌都是两个独立的并排放,这样一来,三八线就成了被历史淘汰的产物,植物角种了水生吊兰和绿萝,背后黑板报上画的是一片蔚蓝大海,一群孩子带着救生圈在海上漂浮着,中间写着“暑期快乐”。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找同一个座位,也几乎是在同时寻到了,在靠窗的第三排,二年级开学时的座位。 一起坐下来,周园园靠在课桌上看着他,忽然说,“嘉树,在这里做爱,在课桌上,好不好?” 他先一愣,过了一会却皱眉,“神经病。不要胡闹。” 她是第一次听见他骂出这三个字,心往下一沉,发了慌,就连眼圈都发了红,扯扯他的衣袖子,有些无措地喃喃,“嘉树,嘉树,你不要生气。” 他沉默片刻,就从座位上起身,“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出学校门,走到从前礼拜一去嘉树家之前碰头的那条小路上,这条路两旁的行道树像是在他们离开的几年里突然野蛮地疯长起来,无数浓密的枝杈树叶把大半个天空都占据了,凶猛的烈日都被挡在了外面,像阴天。 嘉树接了个电话,他边走边说,讲的是英语,挂下电话突然发现不见了周园园,他回过头去,看见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拿了手背挡着眼睛。 他一慌,急忙忙过去,看到她在哭。 他去揽住她的肩,“园园,怎么了?” 周园园没抬头,抽抽噎噎哽咽着说,“我不是神经病……” 嘉树才发现她还在纠结这件事,伸了手去紧抱住她,他也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 奶茶铺里只开了个小小的壁挂电风扇,摇头转着朝四面八方吹着热烘烘的风。 他们对坐着喝沙冰,周园园的眼睛周围还有点发红,她喝了两口,拿吸管搅着杯子里粉红色的冰水混合物,又突然看牢了嘉树,认认真真问,“嘉树,你真的觉得我是神经病吗?” 她问出话后的几秒钟像几个世纪,他倏然意识过来自己伤了她,一把过去紧握住了她的手,握得他自己的手都在发痛,“没有,从没有。” 他觉得他也快哭了。 周园园抬了眼睛看着他,硬忍着眼泪,却笑了,“嘉树,我相信你。” 从奶茶铺出来,两个人手还是紧扣在一起,嘉树说,“回家拿一下行李吧。” 回到她家里,拿了行李要走的时候突然看着她问,“园园,明天再去我家,一起吃饭可以吗,我爸爸回来了。” 周园园一愣,有些不太自然地把眼睛撇开来,手指不自觉抠着墙上的装饰,“……明天再说吧。” 他的神情里难掩失落,却也没有勉强,点头说了声,“好。” 这年暑假里,周园园去了好多次嘉树家,但每一次都是趁他爸爸不在家的时候。 嘉树的房间还维持着他出国前的样子,旧书旧物都没动,中学时的书包好好地放在写字台上,好像第二天他还要上学去。 她征得他同意,就有些好奇地去一个个拉开他的抽屉看,嘉树从前的笔记本都按不同的科目码放在一起,随便翻开一本,每一页的笔记都书写得工整干净,他做过的试卷也是分门别类地用文件夹一张张放好。 周园园看着看着,眼前就慢慢浮现起他小时候坐在写字台前专注做功课的样子。 有个抽屉里放了本影集,她和嘉树一起翻来看,看到他的幼儿园小学毕业照,从小到大的生活记录,有一张大约四五岁左右的影楼艺术照,嘉树穿了一身海军服,带了水手帽,嘴唇面颊都涂得红红的,眉心还点了颗美人痣,像女孩子。 嘉树有些不好意思,周园园就笑着问,“嘉树,这张照片送给我好不好?” 她又想起了什么来,笑得更厉害起来,“对了,还有那张,那张穿开裆裤的,我也要。” 她被他按在那张他从小睡到的床上的时候还在笑,明亮的滚烫的阳光下,眼睫毛碰到了眼睫毛,她有一些发痒,却忽然收了笑,轻轻唤声,“嘉树……”,反手揽了他的脖子迎上去。 高二开学,老师在课上询问有意向参加高校自主招生的学生,周园园有些犹豫,下课后还是去办公室里报了名,她拿着资料册将招生学校都看了一圈,把目标定为工艺美专。 素描水彩都要从头开始学,姆妈又总在耳边念叨她报了自主招生也不看看书,周园园从网上下载了复习资料打印出来,学嘉树的样子埋头一动不动看书,但总是没看几页就走了神。 宿舍,教室,家,形成了三个单调的点,连接它们的那根线则由漫长无边的冬天和时不时犯困的春天组成,她看着手机日历上不断变化的数字,觉得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天又不知不觉热起来,放暑假的那一天,周园园进家门,从学校里拖回来的大包小包都顾不得放下来,像棵圣诞树一样钻进厨房间,两眼放光一口气不停顿地跟姆妈说,“姆妈我后天要去同学家里过夜。” 姆妈正在洗草莓,回过头来看着她,有些狐疑地问,“什么同学?” 周园园心跳漏了一拍,面孔也红起来,眼睛盯着自来水龙头小声嘟嚷,“孟溪,跟我一个宿舍的。” 姆妈忙着沥草莓一时没回话。 她又有些着急地补一句,“就那个,睡在我对过的。你见过的。” 后天清早,周园园背着双肩包出了门,距离车站还有一段路,远远就看见嘉树背对着逐渐亮起来的晨光站在那里。 她朝他的方向小跑着奔过去,迫不及待撞到他怀里。 坐在往佘山去的大巴车上,周园园也没有拉窗帘,把头倚靠在嘉树肩膀上,就这么闭着眼睛,沐着有些毒辣的太阳光。 她想,真好,夏天又来了。 到了佘山脚下的露营地,嘉树忙着扎帐篷,周园园就在边上吃雪糕,她非但不帮忙,还要干扰他,一会过去亲他两下面孔,一会又去给他咬一口雪糕,嘴里还叽叽喳喳和他说着话,嘉树边应边忙,完全不受影响,全神贯注的神态让她想起了他小时候认真听讲的样子。 帐篷搭完周园园好奇地进去看,被嘉树反过来按在里头一顿亲,笑笑闹闹消停完,他们一起上了山。 她小时候迷路时,只记得那条上山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跟嘉树一起,却没走多久就到了那一年他找到她的地方,这里似乎一点都没变,也是夕阳将沉未沉的时候,他们一起在石阶上坐下来,等着夕阳彻底沉下去,等着天暗下,等着一起看星星。 天暗了,星空却跟记忆里的不一样,因为光污染,天空太亮,星星全都藏匿了起来,看不太清楚,隐在那片光下的还有山下忽明忽暗的万家灯火。 他们不约而同回想起那一年的星空,那时候城市的灯光还没能把天空覆盖,每一颗星星都是璀璨分明的。 周园园叹口气说,“现在星星都看不见了。” 嘉树笑着问,“那伸手还能摘下来吗?” 她也笑出来,“要先把幕布擦干净。” 再下山,回到帐篷里躺着抱在一起,外面的虫鸣声时轻时响,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还有彼此的心跳声,快睡着的时候,周园园突然贴在嘉树耳边轻轻问,“嘉树,你在专注学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说,“说不上来。” 周园园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嘉树似乎也有一个她没办法踏进去的小乐园。 这年暑假,她每天都跟嘉树一起四处跑,植物园,美术馆,水族馆,游乐场,公园,还有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各条街,记忆里的这个夏天没有下过一场雨,艳阳永远高照,天空永远湛蓝,所有一切都仿佛裹了层糖衣,鲜亮甜蜜,隐约的还有一丝不太真实的感觉。 嘉树要回英国的前一天,他们还赶上了漫展的末班车。 那天是入夏以来的最高温,漫展场地上处处人挤人,又是喧闹嘈杂,他们挤在人堆里,嘉树看着露天cosplay舞台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些眼花缭乱,周园园也热得一身汗,盯着舞台的眼睛却是发亮的,她能准确地叫对台上每一个人cos的角色。 回去的地铁上,两个人都累坏了,周园园半阖着眼靠在嘉树肩膀上休息,有一站上来好几个背书包的高中生,他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高考模拟试卷,就随口问了一声,“园园,你明年打算高考吗?” 周园园其实听见了,却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 她在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被姆妈按着头在脸盆里洗头,让她屏气她还是没屏住,水最后全淌进了鼻子里,耳朵里,她受不了了要抬头,姆妈还是用力按着她。 她醒过来的时候,那份被水流入侵的触觉好像还保留着,大脑里都好像浸满了水,她过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机场给嘉树送行,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她看到手机上嘉树发过来的信息:园园,我上飞机了。 升到三年级,学校里的课业安排得很松,学生分成了两批,不准备参加考试的人开始进行职前培训,要参加考试的就收拾复习资料回去备考。 周园园回了家去,她的素描和色彩考试在学期开始的时候已经通过了,美专的文化课招生考放在来年五月份,她心急起来,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她每天都呆在家里,拉了窗帘泡了咖啡,在写字台前从早坐到晚,强迫自己看书复习,可又压根没有看进去多少。 天气逐渐冷下来,有一天吃晚饭时,姆妈突然状似不经意地问她,“赵嘉树从英国回来了,你知道吗?” 周园园一下子发了懵,没来得及掩饰自己表情,差一点露出马脚来,她有些心虚地撒了谎,“不知道。” 姆妈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说下去,“我听你小姨妈讲,他爸爸今年终于要再婚了。寻的也是老师,教小学的。” 这年冬天,像姆妈说的,嘉树的确是因为他爸爸再婚的事情回国的。 嘉树回来的第三天,他们两个就在他床上滚在了一起,床单被套全都乱成了一团,冬天衣服东一件西一件扔得满床都是,周园园一边套毛衣,嘉树忽然对她说,“晚上我爸爸要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周园园怔愣一下又继续把衣服穿好,她要把眼睛移开来,但嘉树好像没给她移开的空间,就这么认认真真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下了床去,有些模棱两可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一起看电影,等着嘉树爸爸回来。 周园园的心思好像不在屏幕上,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分针秒针在持续走动着,每一声滴答都好像敲在她心上。 她知道快要黄昏了,离那个时间越近,她越坐立难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藏在他家衣柜里的日子。 嘉树看她脸色不太好,摸摸她额头,起身去给她倒水。 趁他走开的时间,周园园突然站起身来就朝门边走,她开了门,终于像那时候一样,从“衣柜”里逃了出去,从不能够接纳自己的地方逃了出去。 她疾速地下楼梯,隐约的听见嘉树在身后喊她,她连头也没有回,一个劲地只是往前走。 推开楼下的门,冷风扑面吹过来,外面下着小雨,雨里还夹着雪,击打在脸上又冷又痛,她什么都顾不上,冒着雨只顾快步走,突然头顶多了一把伞,她停了脚步回头去,看到嘉树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嘉树也没说话,一路默默替她撑着伞。 只听见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周围的花草叶木全部凋零,好像冷到了骨髓里。 到了她家门口,周园园回过头来,打着哆嗦含着眼泪对他说,“嘉树,太冷了。等夏天来了再说,好不好……” Final chapter 是个初春里难得的大晴天,早晨窗帘一拉开,满房间里都是暖洋洋的太阳光。 姆妈在阳台上拿了藤条掸子拍着冬天里换下来的厚棉被。 周园园就听着这声音整理写字台,她把漫画书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都一样样收起来,台面仔细擦抹过两遍,上面只放考试要用到的复习资料。 姆妈拍完被子想去喊周园园起床,走到她房间就看见了那张焕然一新的写字台,姆妈很惊讶,“不得了,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周园园就只是笑,面孔发了一点红,有些害羞地推姆妈出去,“姆妈姆妈,我要看书了,你到外面去好不好。” 姆妈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替她关上房门还不忘记嚷嚷一句,“你这是烧香赶和尚。” 周园园再把窗帘拉上,坐到写字台前闭上了眼睛,很久以前嘉树的神态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他说,“不想输给别人”。 因为不想失败,所以就尽全力。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还没有尝试过。她现在也想要试一试。 周园园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他,她想象着现在是嘉树坐在写字台前,她睁开眼睛,把书本摊开来,有些郑重地拿起笔来。 嘉树,我也想知道你的小乐园里有什么,我现在进来还来得及吗? ****** 伦敦的早晨雾蒙蒙的,下着雨。 嘉树预备出门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新信息,他点开来,看到了周园园发过来的一张照片,拍的是她的写字台,原本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消失了,像是完全按照他的方式来整理的,连台灯摆放的方向都跟他的习惯一模一样。 那边好像是个大晴天,连她举着手机拍照的人影子都被太阳光投在了桌面上。 他看着就笑了出来,收了手机,拿了雨伞出门上课去。 他在雨中边走边想,有些事情是他太心急,应该顺应园园的节奏慢慢来,他也想要更努力一些,把两个人的未来撑起来,把她的小乐园守护好。 暑假里,嘉树拿到他目标大学offer回国的时候,漫长的梅雨季节刚过去,蛰伏大半年的暑热才开始冒头,他下飞机打了周园园好几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有接,嘉树回家把行李放好,一口气也没有歇又出门了去,直接去了她家里。 他在楼下按电铃,是园园姆妈开的门。 嘉树上楼去,今天是礼拜天,周园园的爸爸姆妈都在家,却唯独不见周园园。 他打招呼,“爷叔,阿姨。” 园园姆妈笑着应,去给他拿了一双拖鞋来,“园园刚刚跟我说出去一趟马上回,跟你前后脚。嘉树你先坐会儿,她应该就快回来的。” 客厅里原本只开了个落地扇,嘉树一进门,园园姆妈先过去把空调打了开来。 园园爸打了个招呼,话没多说先进了厨房,过一会儿端着砧板走出来,上头搁了一排切成三角形的西瓜,他把砧板往桌上一放,很自然地招呼嘉树,“小鬼,来,吃西瓜。” 嘉树也就没有多客气,笑应了一声,就跟他们一起坐到桌子前吃西瓜。 餐桌上还放着中午吃剩下的菜,拿个纱罩罩了起来,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在重播昨天的奥运会跳水比赛。 园园姆妈看看嘉树说,“嘉树长大了,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嘉树笑笑说,“阿姨没有怎么变。” 园园姆妈笑得合不拢嘴,隔一会儿,又看着他正色说,“不过仔细看看,这副神态还是跟小时候一式一样的。” 吃完西瓜,一道在沙发上坐,有一句没一句先聊着,姆妈突然想起什么来,去了周园园房间里,捧了一只大箱子出来,“嘉树,坐着等无聊,要不要看看这些。” 那是满满一大箱漫画手稿,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园园姆妈笑着说,“老早我一直讲园园瞎画,现在她考上了美专,总算可以理直气壮瞎画了。” 嘉树一张一张认真看,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她小房间里那堵画满画的墙的时候。 他翻到某一张画的时候,又停顿了下来。 那是一组没画完的漫画,画风很稚嫩,像是周园园初中时期的产物。 画中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推进了一片密闭的森林里,森林的外面能听见脚步声说话声,有未知的危险在一点点逼近,它被困在里面不敢出去。 他长久不动地看着这组画,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衣柜,想起了小时候他把她藏进衣柜里。 园园姆妈看他沉默,笑了笑说,“园园从小就怪里怪气的,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画出来的画也怪里怪气的,谁都看不懂。” 嘉树说,“不怪的。” 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把画放下来,就站起了身来,“阿姨,爷叔,我出去找找她。” 园园姆妈还没说话,园园爸先开了口,“小鬼,你来跟我下盘棋吧,赢了我就告诉你园园去了哪里。” 他也不等嘉树答应,就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一副象棋,一面在茶几上铺棋盘,一面笑着说,“园园小的时候就总是跟我说,她的同桌嘉树下棋有多厉害,今天正好有机会,我想见识一下。” 嘉树听了面孔都红了,其实他下的一直是围棋,并没有怎么接触过象棋,但还是坐了下来,硬着头皮跟园园爸对阵。 园园爸看他脸红又笑了,“小鬼,不要不好意思。她老早就替你把牛到处吹好了。不单单在我这里。你要做好准备。” 园园姆妈一听到他提起老早的事情就来了劲,“你一讲,我也想起来了,园园小的时候暑假里去外婆家,她表哥堂弟玩电子游戏转陀螺不带肯带她,园园就讲,有什么了不起,我同桌不论打游戏还是转陀螺,都比你们厉害。碰到叔叔伯伯在河边上钓鱼,她看着看着,也要突然插一嘴,我同桌也会的。” 园园姆妈说,“那年夏天她的口头禅就是“我同桌”。弄得外婆家门前门后的人都晓得,她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同桌。直到现在看到园园,他们还会拿这个事情来逗她。” 园园姆妈是当笑话在说,嘉树也是笑着听她说,他的眼睛看着棋盘,人却不知怎么好像有些走了神。 园园爸打断她,“我们要下棋了,你怎么讲起来没完没了了。” 园园姆妈就说,“我是讲给嘉树听,又不是讲给你听,再说还不是你起的头。好好好不讲了。” 一盘棋下完,嘉树果然败了阵,园园爸爸收了棋盘笑着说,“小鬼,你还是自己去找她吧。” 嘉树出了门去,园园姆妈问园园爸,“你真的知道园园去了哪里吗?” 园园爸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园园姆妈撇撇嘴说,“怪不得下盘棋咬得那么紧,一点水也不肯放。原来一起始就是在玩人家。” 园园爸就只是不停笑,过一会儿他又说,“如果这都寻不到,你放心女儿交给他?” ****** 周园园一个人回到了小时候的幼儿园。 人长大了,幼儿园一下子变得好小好旧,滑滑梯,爬竿,跷跷板都好像变成了小人国的玩具,上面的漆也有些褪色了。 忘了听谁说过,这里明年就要拆迁了。 她四处走,四处看,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有无数看不见的蝉在叫,她像是误入了一片沉睡的森林。 那棵香樟树还在老地方,她走到那里,笑着摸摸树干,闭了眼,像小时候一样蹲了下来。 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睁开眼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恍恍惚惚看到嘉树站在明亮的阳光里。 他笑着问,“是去地下王国吗?能不能带上我?” extra chapter 周园园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她做了个时间线索混乱的梦,迷迷糊糊里觉得自己是睡在童年那张和姆妈同睡的床上。 意识和右边胯骨的压迫痛感一起缓慢复苏,房间里的空调在运作,然而后背还是睡出来了一身汗。 她看一眼手机,显示时间2015年,6月28日,下午三点半。有一条未读消息,一个小时之前嘉树发来的:“晚上想吃点什么?” 她对了屏幕,有些稀里糊蒙地打字,“随便,都可以。” 过一会儿,头脑好像清楚点了,她又补了几个字,“想吃茄子,青椒。” 家里很安静,中午时姆妈过来送饭,看着她吃完,陪她聊了会就回去了,太阳刚刚沉了一半,嘉树还要过段时间才下班。 搁下手机,周园园盯着墙壁上太阳投射下的淡金色光斑,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要紧的事,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隔一歇,她想从床上起来,拖了快到预产期的大肚子却有些困难,只好一点一点慢慢来。 11年周园园从工艺美院毕业,寻了个在教育机构教小朋友画漫画的工作,去年秋天发现怀孕,预产期在今年七月份,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日益不便,春天开始她就索性辞工在家,一边画一部她一直在构想的漫画。 刚开始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比起喜悦来,其实更多的是觉得异样和无措——身体内部突然多出一个活物来,与她命脉相连着,会生长,会活动,洗澡穿衣服的时候,她都会刻意绕过那块逐渐隆起的区域,好像回到了胸部初发育的时候,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 有时候,她想象着孩子出生,想到自己将要捧起那一团小小的,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的柔软会乱动的肉,心里就不知道怎么,更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她跟姆妈说起过这些想法,姆妈完全不理解,反而撇着嘴把她说了一顿,“都要当妈的人了,自己还像个小囡,整天就想点有的没的。结婚都好几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嘉树进入角色要比她快,在她怀孕伊始,还有些云里雾里弄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从婴儿房的布置规划到每一次的产检日期、注意事项都是他在操心。 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做准备,就在网上看,从孩子的衣服,奶瓶,玩具,到喂养,生产方面的书,各种用得到用不到的东西都囤起来,每天要收好多快递,等到嘉树回来就和他一起分享。 夜里躺在床上,嘉树替她揉着肿胀抽筋的小腿肚,他们一起猜想着孩子的性别和长相。 她猜是男孩子,他猜是女孩子。 周园园靠在枕头上看着他,笑嘻嘻地伸手点一下嘉树的鼻尖,“鼻子要像嘉树,挺挺的。” 嘉树也笑,“眼睛要像园园,亮亮的。” 他们好像小时候拌嘴,你一样我一样地说,从嘴巴耳朵手指一直说到额头眉毛睫毛,最后就连对方的脚趾头,膝盖都拿来说,裹着被子笑成了一团。 她是喜悦期盼的,有时候却又迷茫,总觉得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拖着大肚子从床上下来费了点劲,走到客厅桌边,她倒一杯水坐下来喝,被黄昏的一团暖光包围着,人有些漂浮,好像还沉在刚才的梦里。 她眼睛忽然瞥到搁在置物架上的相架——是他们婚纱照里拍得最好的一张合影,她笑了笑,又起身,心血来潮地去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摊在桌上从头一页页翻起来。 最前面是08年夏天的照片,是在附近古镇的一日游,她跟嘉树,还有嘉树的爸爸和阿姨,有合影也有单人照,翻过这几页就是09年,也是在暑假,距离却一下子拉开了近一万公里,那年她去了伦敦,有在他英国的家里跟他姆妈继父的合影,也有在他学校女王塔下的合影。 再翻过一页,10年在人来人往的世博大道上,她穿一身淡绿色志愿者衣服,嘉树揽着她肩膀,两个人面孔都被烈日晒得发红,但是笑得很灿烂。 那年暑假,她在学校组织下去了世博会做志愿者,嘉树就陪了她一个暑假,这张合影是在最后一天找过路人拍下的。 翻到下一页,一映入眼帘就是一张他和她手的特写,戴了对戒并排着放在一起。 11年,她从美专毕业,这一年嘉树求了婚,也在同一年,刚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就去领了结婚证。 12年的照片大部分是在婚礼上的,这年嘉树大学毕业回国,进了市里的设计院,工作一稳定下来,两个人就办了婚礼。 周园园翻看着照片,想到了姆妈后来对她复述的接亲的情景。 那天嘉树来接亲,娘家亲戚们的红包都给过了,她的几个表哥堂弟突然拿着游戏机过来堵门,说这是新娘子小时候打的赌,要嘉树一一赢过他们,才能进去接新娘。 外面在热热闹闹放着炮仗,里面看热闹的宾客围成了一圈,新郎就在宾客的围观下穿着西装坐下来,拿着老式的游戏机跟几个小舅子对战。 游戏打完了,嘉树要进房间去,不料几个叔叔伯伯又开着玩笑来起哄,“不行不行,要接新娘子还有我们这关,园园小时候总说她同桌擅长钓鱼,现在就跟我们一道去河滩边上比赛钓鱼吧。” 园园爸爸出来替他挡了,他们又取笑他护女婿。 最后嘉树承诺以后一定跟他们去钓一趟鱼,他们这才让了开来。 那个时候,周园园穿着婚纱坐在房间里,只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嘉树进来,她等不及,不顾女宾们的阻拦,提着裙摆就到门缝上去偷看,刚刚趴好门就开了,她整个人正好撞到了嘉树怀里面。 这些全都被摄像师傅拿着相机一张张拍了下来。 她一边看一边笑,心口暖洋洋的,合了相册刚一站起来,腿间突然涌过一大股暖流,她头脑发懵,夹着双腿小心翼翼朝前挪一步,紧接着又一大股暖流失禁一样涌出来。 嘉树刚在楼下停好车,手里拎了买的菜预备上楼去,手机就响起来,一接起来她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从听筒里传出来,“嘉树,嘉树,我好像破水了。” 他急急忙忙上楼去扶下她,上车以后直接就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过,说是羊水破了,周园园换了衣服,人被安置在观察病房,随时准备进产房,嘉树跑前跑后,忙着办各种手续。 他再回来,就陪在她的身边,握紧她的手,一边替她擦着汗。 被他这样握着手,她脑子里迷迷糊糊涌现许多零零散散的记忆,08年夏天第一次去见他爸爸,嘉树就是像这样握着她的手,好像要比她更紧张,09年在伦敦,10年的世博会,他都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还有再往前,那些更久远的记忆,迄今为止三分之二的人生路,都是嘉树握着她的手,护着她,陪着她走过来。 身体深处第一波阵痛袭来,她突然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往后的人生,她和嘉树,还有这个即将出生的,带着她与他各一半血肉的新生命,会是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 那么,下一段人生路,她能不能试着和他一起,去握住那只更小的手? 她也做好准备了。 医生过来检查了一下,说要进产房了。 周园园唤,“嘉树?” 嘉树应,“园园,我在。” 她扯扯他的下摆,附在他耳边轻轻说,“谢谢……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