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废后不易》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楚留香文学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综]废后不易》 作者:闲敲灯花 文案: 成为废后,或是即将被废的皇后, 是该顺势而退找个清静之所度余生, 还是逆流而上争一个富贵荣华? 身在后宫, 是该冷漠断情只求来日母以子贵, 还是攻略帝王博一番举案齐眉?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清穿 宫斗 历史剧 主角:梅雨(陈阿娇、王皇后、孟古青等) ┃ 配角:刘彻、李治、福临、乾隆等 ┃ 其它:卫子夫、武则天、乌云珠等 编辑评价: 都市淡定女穿越后宫,成为被废或是即将被废的皇后。面对波澜诡谲的陌生环境,是该顺势而退,还是逆流而上?帝王的多情、妃嫔的心计,该如何应对?她能否守住自己的真心,收获最后的幸福?本文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将读者带入一个个瑰丽而坎坷的宫闱故事里,帝后的争锋和相处,是本文一大亮点。作者从“废后”这一宫廷争斗失败者的角度,立意新颖,文笔娴熟,善于人物心理刻画,将历史人物勾勒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 ☆、第1章 汉宫阿娇之巫蛊之祸 “妾卑微之身,怎敢因妾之恙劳师动众,甚而累及陈后?” “子夫深得朕心,为你搜一搜这椒房殿又何妨?至于皇后,为后宫表率,理应宽待宫娥,何来麻烦之说?” “搜宫?你竟为这贱妇要搜我的椒房殿?我不许!我绝不应允!” “朕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还有朕搜不得的去处?来人,都愣在那作甚,还不细细搜去。” “如此毒妇,纵是芙蓉如面又何如?不若子夫甚矣。” “我没有害人,阿彻,你要信我……为何不信我……” 脑中画面一幕又一幕,不同的人影,不同的脸变换着,纷纷扰扰的,最终,只化作小黄门捧来的一卷黄帛旨意: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依稀映着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女子,梅雨怔怔地看着她,陌生的眉眼,精致美好,却带着几分戾气,伸手抚上脸颊,镜中人亦茫然:这……是自己? “娘娘……娘娘,皇上只是一时迷惑,很快就会明白的,娘娘万不可想不开呀……” 青衣进来时,便看到自家娘娘失魂落魄地坐在妆镜前,心里又酸又痛,她打小跟在主子身边,从馆陶公主府到这椒房殿,眼看着主子从万千荣宠集一身到红颜未老恩先断,主子的心思,主子的情意,她一点一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 前几日,卫夫人忽染重病,药石无用,御医们束手无策,汉武帝召来太常,却说宫中有人行巫蛊之术陷害夫人。汉武帝大怒,大查后宫,查来查去,便查到了椒房殿。当众下令搜宫,却在娘娘寝宫里搜出扎着卫子夫生辰八字的木偶小人。娘娘百口莫辩,一夜之间,就被废黜了皇后之位。 皇上和娘娘自幼一起长大,也有过相濡以沫琴瑟相合的时候,可眼下,为何就不听娘娘解释呢? 她是真的心疼主子哪,对那伪善心狠的卫子夫更是厌恶,甚至对皇上,心里都存了怨。 回过头,看到身边的宫女跪在地上掩袖落泪,梅雨心口一窒,一阵深入骨髓的痛楚袭上心来,竟这般生生晕了过去。 昏沉沉的梦里,只听到一声一声的呼喊,担忧,悲切,隐隐带着哭腔: “娘娘……娘娘……” 是谁在说话? 娘娘? 谁是娘娘? 陈阿娇? 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算了,算了,左右不关自己的事。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搞定了盛世的单子,避开了那个自以为深情的男人,说什么情啊爱的,爱情这两个字,她梅雨几年前就戒掉了。 眼下,她好累,头好痛,只想沉沉地睡一觉,睡一个天昏地暗,睡一个地老天荒。可是,这人是谁,为何总在她眼前晃荡?不想理会,可一幅幅画面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怎么也抹不去。 “阿娇姐,这蝴蝶得了你的喜欢是它的福分,我去捉来送你可好?” 男孩儿举着斑斓的蝴蝶跑来邀功。 “上林苑的牡丹开得极好,阿娇姐,我们去赏花吧。”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在花间嬉笑。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男孩慎重其事地承诺。 “阿娇,幸有你相伴。”年轻的帝王望着檐角层叠的长乐宫轻声叹息,回过头温柔一笑。 “无论你是否有子,你都是我的皇后。”年轻的帝王在榻前软语宽慰,紧紧执手不放。 “你贵为皇后,何必为难一宫女子?”日渐威严的帝王皱眉轻斥,满脸不悦。 “皇后,你的母仪天下呢?这般善妒跋扈,连一个子夫都容不下,如何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不曾看到他的脸,只余下快步离去的身影,和衣上那飞腾而去的五爪团龙。 “娘娘……娘娘……” 隐隐的泣声,像极了恼人的雨丝,梅雨缓缓睁开眼,青衣跪在榻前落泪,脑中一幕幕潮水一般退去,渐渐清明,不由嘴角微掀,浮出一抹讽刺的笑,眼下真心为自己难过的,怕也只有这丫头了。 呵呵,刘彻,还真是凉薄啊。 情浓时金屋藏娇视若珍宝,情薄时退居长门弃如敝屣。 只是,可惜了阿娇,可惜了这至情至性的痴心女子,苦苦守着儿时的誓言,追逐挚爱的唯一,却忘了帝王的爱本就是虚妄的泡沫,外表越是光鲜,越是美丽,就越有毒。可怜阿娇吃了这淬了剧毒的情果,挣扎纠缠了几年,就这般芳魂渺渺无影踪了。只盼着入了那地府,莫忘了多喝一碗孟婆汤,把这负心无情的帝王忘记了吧。 天长地久有时尽,海誓山盟总是赊。 这道理娇宠着长大的阿娇不懂,她可是亲身体验刻骨铭心哪。 梅雨眯着眼笑了,虽不知她怎就到了这两千年前的汉宫,成了废后陈阿娇,却也不妨碍她感同身受,把汉武大帝狠狠鄙视唾骂一番。 阿娇不知缘由,不知为何青梅竹马的表弟会这般无情,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做过却硬被冠上巫蛊宫闱的罪名;可梅雨明白,无非是外戚之祸罢了。若不废了阿娇,如何拔除窦氏陈氏越发庞大的势力;若不废了阿娇,如何扶卫子夫上位,如何将整个后宫纳入囊中? 只可惜,怕是他也没想到,今日菟丝花一般依附他而生的卫家,将来也会成了另一个需防备的外戚吧。 想起汉武帝临终时狠辣的立子去母,梅雨也不知究竟该如何评价了。 而眼下,退居长门,一切用度却又比照皇后规制。 这算是最后的情意,还是最深的讽刺? 梅雨轻声笑了起来,清亮的笑声在这富丽堂皇却又空荡荡的宫殿里分外诡异。 “娘娘……”青衣忍不住伸手握住阿娇的一角,锦帛的丝滑透着几分凉意,让她整个人蜷缩了起来,莫名地生出个念头来:娘娘,似乎不一样了。 “青衣,这些年,难为你了。”对于这个十余年来默默相伴忠心耿耿的丫头,梅雨亦是真心地感激,“你且放心,纵使我不再为后,可我仍是陈阿娇。” “青衣明白,青衣一直明白。娘娘别担心,皇上不会忘记您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来看您的……” “不会了。”目光掠过青衣,落在远处透着光亮的朱漆殿门上,若无意外,汉武帝是不会踏进长门宫的大门,甚至连阿娇的故去也是以翁主之礼下葬的。梅雨勾了勾唇,“我也不需他记得。” 长门虽冷清,但她毕竟出身馆陶公主府,皇亲国戚,想来也不会有人苛待了她。她又不是真的陈阿娇,比起宫闱争斗,她更喜欢躲在一旁,又清静又能看戏。 至于那些痴恋,那些爱而不得的痛楚,也该随着阿娇的魂消散去了。 梅雨站起身,大红的衣裾上黑色的凤凰绣纹反射着冷冷的光,如浴火涅盘后燃烧的灰烬,只余下黑沉沉的纹路,木屐落在冰凉的地上,一下一下,青衣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也一下一下的,越来越沉,越来越凉,望着立在大殿中央的阿娇,她真切地明白,有些什么东西从娘娘的身上消失了,又有些她不懂的东西出现了。 那浅浅淡淡含着笑的声音明明在殿上,又飘忽到天边,让她恍惚中有些听不真切:“青衣,都收拾妥当了?” “……是,娘娘。”青衣再一次跪伏在冰凉的地上,神情虔诚而恭谨。 ☆、第2章 退居长门 时值七月,暑气并未如何消退,虽一路绿荫芬芳,却仍不觉凉爽。 陈阿娇斜倚在玉撵之上,青衣紧随身旁,前后宫人环绕,不疾不徐,迤逦而行,如同出行游园一般,煞是气派。 宫人遥遥地站在远处,望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游廊,往长门宫走去,神情难免有些怪异。这陈后不是刚被废黜么,怎半点不见哀戚憔悴之色?正小声议论着,有人眼尖地指着远处:“卫夫人来了。” 卫夫人? 众人皆是一震,宫闱内外,谁人不知,陈皇后与卫夫人素来不和,此番陈皇后失势,更因卫夫人而起,此刻两人相遇,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呢。眼下竟在同一条路上碰面,难得的争锋,叫大家怎不心生好奇? 遥遥的,看到另一行人自前方而来,青衣的脸色立刻不好了。 阿娇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玉撵上坐着一个水青色曲裾深衣的宫装女子,面容秀美,气质温婉,眉梢带着一丝娇媚,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这便是卫子夫了么。一股怨愤之气袭上心来,欲喷射而出,心知是原主的执念作祟,忙在心里说:你且安心归去,卫子夫,定不会有好结局的。默念几遍,心口便清明了许多,抬起头,卫子夫已近在十余步之外,索性摆手让玉撵停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卫子夫老远就看到了阿娇一行,一身绚烂刺眼的正红,除了陈阿娇,还会有谁这般张扬肆意?可惜,纵使你出身尊贵天之娇女又如何,还不是落得恩断情绝黯然罢退的田地。想到那日淑房殿中,陈阿娇狼狈不堪的模样,卫子夫心里一阵得意,“不若子夫甚矣”,你陈阿娇如何斗得过我卫子夫? 只是,临得近了,却发现陈阿娇并无半分落魄失意之色,乌发压鬓,斜插的金步摇熠熠生辉,曲裾深衣拖曳着长长的广口袖,袖口细细缠着金线,艳如芙蕖的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凤眸微眯,说不尽的雍容华贵,道不完的风流韵致。 似乎,不一样了。 卫子夫心中微凛,面上神色越发谦恭了:“子夫见过……”皱着眉,似乎在斟酌该用哪种称呼,末了,只笑着说了声“姐姐”。 陈阿娇挑了下眉,不愧是卫子夫啊,这绵里藏针的言辞,难怪原主落得个潦倒下场:“卫夫人。” 她的声音清越而慵懒,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卫子夫不由抬头,只见阿娇半倚着身子,眼里带了笑,细细看去又没有到达眼底,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高高在上,像是在俯瞰脚下的蝼蚁一般。 蝼蚁? 蝼蚁亦可撼树。 眼底闪过一道冷芒,很快又掩了去,一脸婉约之色:“陛下此刻正在上林苑歇息,姐姐往后怕是能经常遇上了呢。”卫子夫掩面笑了,“便是馆陶公主,想来也是安心的。姐姐真是好福气。” 长门宫毗邻上林苑,更是馆陶公主刘嫖献上汉武帝的。这般诛心之言,也难为她能说得这般九曲十八弯了。瞟了眼愤愤不已的青衣,阿娇轻轻笑出声来:“不愧是贤名远扬的卫夫人哪,真是不错。” 卫子夫微微一怔,讽刺?警告?正要细究,却见阿娇懒懒地摆了下手,玉撵复又前行,两架交错间,听得一声浅笑:“旧去新来,不知夫人能得几日新?” 倾国倾城李夫人,钩弋夫人,汉武大帝的后宫何时少过新人?而卫子夫,纵使入住椒房殿,最终不也只落得个长子被废,自尽而亡不得善终的结局。 第2节 更可笑的是,又是一场莫须有的巫蛊之祸。 以巫蛊登场,又以巫蛊落幕,卫子夫的后位,真够讽刺的了。 阿娇的玉撵走远了,卫子夫却还留在原地。那笑,如附骨之疽,让她遍体生寒。阿娇昔日的盛宠,她是清楚的,她与陛下,青梅竹马,又曾患难与共,更有金屋藏娇的誓言,有情,有恩,眼下却……世人皆道因她而废后,殊不知,这不过是自己揣摩对了圣意罢了。 帝王寡情,她不是天真的陈阿娇,她求的,从来就不是虚无缥缈的情意。 抬起头,椒房殿就在不远处,阳光下的宫宇闪着金光,卫子夫眼中精光隐隐,终有一日,那里会属于她卫子夫。 长门宫虽远离未央宫,但环境清幽雅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精雕细琢。 对于自己将来的长住之地,阿娇饶有兴致地一面支使宫人摆放物什,一面唤来青衣叮嘱,此处添个藤椅秋千,那边摆上几个盆栽,窗前有榻,落雨时可赏芭蕉;檐下有几,天晴时可以熬茶煮酒,偷得浮生之闲。 如此惬意无忧的生活,阿娇更是散漫起来。 “娘娘。”看着仍蜷在榻上不肯起身的主子,青衣无奈地叹息,这是第几次了。从进了长门宫开始,娘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懒懒的,连性子也懒懒的,更没了以往的凌人气势。 就连小李子摔坏了花瓶,也只是摆摆手将人带下去,没有板子,没有慎刑司。 就连皇上,也再没提起过了。 青衣不知道主子究竟怎么了,也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知道,主子这回怕是真的伤透了心,好像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得之可,失之亦可。这样的主子,把什么都看淡了,也叫她更难过了。 刘嫖接到长门宫的讯息时,也愣了许久。阿娇对刘彻的感情,她这做母亲的怎会不知。可眼下这无悲无喜的模样,该不会想不开了吧。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眼看着她退居长门宫,有心却无力已是万分心痛,如今听说她这般模样,哪还坐得住,急急地就往宫里赶。 馆陶公主进宫的事,很快传扬开来。 未央宫里,刘彻手里的毫笔顿了顿,一滴墨汁滴了下来,晕开一大团氤氲,黑沉沉的,连声音也沉沉的:“也好。” 郭舍人站在角落里,微微缩了下身子,殿里冷冷的,外头日光正好,可惜却像是照不进来一般,没有半分暖意。抬起头,年轻的帝王坐得极正,手里握着的笔也是笔直笔直的,却许久也不曾落下。 “皇上,可要出去走走?” 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射来,郭舍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背压得更低了些。 沉默。 一阵极漫长的沉默,才听到上头轻轻的叹息:“也好。” 卫子夫听说后,脸色陡然一沉,这馆陶公主,看来,也得找个机会除了才好。只不过,一想到眼下在长门宫里的阿娇,眉眼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摆手唤了宫人来:“去准备些吃食送去长门宫。” 灵玉是卫子夫跟前最亲近的宫女,听了这吩咐,不免疑惑:“娘娘何需如此,有平阳公主在,馆陶公主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我奉命管理后宫,公主进宫,怎能不好生款待一二?”卫子夫笑着扶正了鬓间的玉簪,“陛下可是个念旧情的人呢。” 既能昭显自己贤良大度,又能给那母女添堵,如此美差,她怎会放过? ☆、第3章 初见刘彻 卫子夫的诸多计较,阿娇并不知情,便是知晓了,也懒得理会这些。此刻,她正在亭中煮茶。那日在宫中闲逛,竟发现了一株茉莉,她素喜清淡的花茶,一见之下,自然将茉莉移植到庭前好生照看,待花蕾含苞,便采下制成花茶,今日瞧着天气凉爽,日光温和,便到亭中赏花品茗。 刘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阿娇一袭月白色广袖深衣半靠在桌上,身旁红泥小炉燃着轻烟,衬得那张俏脸也恍恍惚惚的,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阿娇。”刘嫖高声唤道,快步走进亭子,看了眼桌上天青色茶盏,心里的担忧越发重了,阿娇自小喜好艳丽,何时见过她用这般清淡的物什?又想到青衣的传话,越发紧张了起来,这模样,何止是淡了,分明是离了红尘之外,再往下,怕是…… “阿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哪。”刘嫖越想越慌,猛地抓住阿娇的手,紧紧攥着,好像一放手阿娇就要消失了似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我也活不下去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阿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生命如此美好,她怎会想不开?好生解释宽慰了一番,刘嫖才放下心来,这般紧张,让阿娇心里也暖了几分,眉眼间都是笑意,指着桌上的茉莉花茶,“难得过来一趟,尝尝女儿的手艺,可好?” 刘嫖点点头,有些担忧,又有些诧异。这个提壶煮茶,举止娴静优雅的女子,当真是她的阿娇么。 刘嫖心里的疑惑,阿娇自然明白,施施然斟满一盏,递到她跟前,道:“以前,是女儿太过苛求了。”捧起自己的,茉莉淡淡的花香留在唇畔,入喉时又带了一丝苦,“本就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阿娇淡淡地打断刘嫖的话,“儿时的玩笑罢了。” 玩笑? 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金屋藏娇的誓言,怎么能算是玩笑? 刘嫖大怒:“什么玩笑?如果不是你,他还是不得宠的胶东王,哪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你,他能坐得上这皇位,能坐得稳这皇位?现在倒好,都成了玩笑了。” “娘!”阿娇也跟着拔高了声调,肃容道,“这些话,往后你再莫要说了。” “他做得,我怎就说不……好了,我不说就是。” 瞧见刘嫖一脸不甘不愿的模样,阿娇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这娘亲哪,怎就不懂今非昔比,现在的刘彻,早已不需要窦氏,更不需要馆陶公主府了,早已磨刀霍霍要拔除外戚的刺了。若是再不知收敛,往后,真的连性命都难了。 她虽记不得刘嫖最终的下场,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眼下我又这般,您可要好生约束族人,断不可有逾距违法之事。窦陈二家,已经贵极,然我求的,却是阖族平安。家财可以散尽,富贵可以舍去,可人若不在了,就真的都没了。” 见阿娇如此慎重,刘嫖倒是满口答应,又试探道:“阿娇,你当真……无事?” “自然是真的,女儿还能瞒着你不成?”刘嫖小心翼翼的模样,阿娇看在眼里,心头却极暖,她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待阿娇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已不是昨日的陈阿娇,与刘彻的纠葛,早已随着她的离开散了,“女儿一片真心,他弃之如敝屐,我又何必作践自己?道家不是有‘破障’一说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当女儿破障了吧。” “破障?” 未央宫里,刘彻眸色沉沉,轻声重复道,“皇后这般说的?” 通传的小公公跪伏在地上,后背冷汗津津,忙不迭地应是,又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 刘彻沉沉地望着远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得很。 玩笑? 阿娇姐,你当真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么? 他心里明白,阿娇姐或许娇纵,或许蛮横,或许善妒,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是他眼下需要的皇后,但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眼下,他收回了她的后位,她就要收回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我不许! 朕绝不许如此! 既然给了朕的,怎能再拿回去? 只是,当再见到阿娇时,刘彻所有的志在必得都不再了,若非在长门宫,若非这张熟悉的脸,他真的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是他的阿娇姐。 阿娇姐喜则笑,怒则斥,总是穿着火红的衣裙像骄傲的凤凰;可眼下的女子,月白色的裙裾像空谷幽兰,浅笑吟吟,所有的喜怒都不见了,掩在了那淡淡的笑里。阿娇姐最爱坐在高高的宫殿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可眼下的女子,却安静地坐在花架下,煮茶执卷,笼着一层纱,将自己,与这俗世红尘隔离。 不自觉地,破障两字又浮现在脑中,刘彻的眉拧得更紧了,轻哼一声:“皇后。” 阿娇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刹那凝住了,刻骨铭心的痛如狂风般呼啸而过,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她连忙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口锥刺般的感觉,退后两步,正冠裣衽,大礼参拜:“参见陛下。”心里却苦笑着叹,阿娇的执念实在太深了,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散去。 看到阿娇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刘彻本打算伸手去扶,却不想迟了一步。看到跪伏在脚下的女子,更是说不出的滋味。阿娇姐是高傲的,从不屑这些俗礼,可眼下……他一向不喜阿娇的傲气,可当她谦卑地匍匐在脚下时,却觉得难受,心疼,愧疚,悲哀,独独没有的是欢喜。 刘彻怔怔地望着她,阿娇静静地跪伏着。 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呼出的气,却又凝滞在了原地。 刘彻往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可最后的一步,却如何也迈不出。 终究,只是开口说:“皇后请起。” 任谁都能听得清言语里的疲惫。 阿娇却只是稳稳地再行一礼,才慢慢地直起身来:“阿娇一介罪妇,陛下错了。” 刘彻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娇,乌发随意地盘成了髻,却半点饰物也没有,微微低着头,只看到光洁的额头,柔顺的眉眼,和嘴角淡淡的弧度。阿娇任由视线落在身上,凝在身上,眼底满是嘲讽,却小心地掩在密密的睫毛下。 阳光温柔地打在身上,黑色的龙袍,白色的裙裾,皆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可黑白却是刺目的分明,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刘彻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沉稳却匆匆的脚步消失在大门之外,阿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勾唇笑了。 ☆、第4章 君心难测 是夜,刘彻在榻上辗转难眠。 傲慢的阿娇,骄横的阿娇,嬉笑的阿娇,倔强的阿娇…… 阿娇在花丛里笑:“阿彻,快过来呀。” 阿娇在龙凤烛下笑:“阿彻,我终于是你的妻了。” 阿娇在殿前大笑:“刘彻,你置我于何地?你好狠的心!” …… 阿娇,匍匐在自己脚边,笑着说:“陛下错了。” 刘彻从不知道,原来,阿娇的笑,比流泪,比咒骂,更伤人,更让他痛。握拳在心口,刘彻微微弯了腰,放任自己难得的软弱。 未央宫空荡荡的,谁也没有听到帝王孤狼般的嘶吼。 待到天明时,刘彻站在殿中,黑色袍服上金丝绣成的五爪团龙金宝璀璨,通天冠前白玉珠十二毓垂在面前,遮住了眼底鹰隼般的锐利:“郭舍人,传……陈氏随侍上林苑。” 郭舍人亲自到长门宫,宣读了汉武帝的旨意。 阿娇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是废黜了吗?不是应该老死在长门宫,连千金买赋也换不回刘彻的一次回头吗? “郭舍人,他这是何意?” “皇……若有疑惑,去了便知。”天子的心思,他可不敢随意揣摩,即使有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怕也只有眼前这位还拿皇上跟以前一样。郭舍人偷偷打量了几眼,见阿娇脸上只有疑惑不解,全无半分欣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怕也不一样了。 青衣忙上前,伺候阿娇往妆镜前坐下,刚要盘个繁复的凌云高髻,却被制止了:“简单挽一个就好。” 梳发,盘髻,敷面,描眉,点唇,更衣。 阿娇慢悠悠地梳妆,郭舍人在旁等得心焦,几番欲开口劝说,却似有意留心着自己一般,每每要出声,就有一道淡淡的眼神飘来,像是随意一瞥,散漫极了,可眼底的冷意和警告的意味,叫他不自觉又压低了头。 他们几个都是打小就相识的,可眼下,郭舍人却有种极荒诞的感觉,面前这位,当真是记忆里那个傲则傲矣却无甚心机的女子?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宜春苑,是上林苑中专供游憩之所,殿小巧而精致,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饰以祥云、花鸟等纹饰,绚丽斑斓,多姿多彩。乐师伎人怀抱琵琶,古琴,二胡,箜篌之流,轻声曼唱,曲声悠扬,一派歌舞升平的欢愉。 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刘彻体态微斜,一手搁在座椅上支着头,一手和着曲调轻敲扶手,只是眉宇间露出几分不耐,不时往殿外看上几眼。终于,听到宫人来报:“皇上,……陈氏到了。”忙坐正了些,眼底的烦躁一扫而是。 第3节 阿娇白衣黑纹,曳地裙裾,臻首微垂,背却是笔直的,像小白松似的,抽得挺拔。正欲下拜,却听刘彻快声道:“阿娇姐不必多礼。”看到阿娇略略犹豫,却依言止了动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更松了口气。 “你可算来了。” “陛下传召不敢不来。” 阿娇淡淡地回话,将刘彻又噎了一下,笑叹:“这世上敢这般同朕说话的,也只有你了。”心里莫名地涌上一阵欣喜来。 从高高的金座下来,刘彻在她身旁立定,忽然伸手拉起她的,微凉的小手让他不自觉握紧了几分:“随朕去走马观,前几日新得了几匹汗血良驹尚未驯服,朕记得你一向喜欢这些。” 阿娇的手一僵,想要抽出来,却被大掌紧紧包裹着,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掌心,让她手上的温度也高了起来。黑色的袖口缠着金丝,白色的袖口滚着黑边,在彼此交握的手上堆积成结,泾渭分明,却又不自觉交缠在一起,就像她怎么躲避都躲不掉的纠葛,让她心里极不甘。 阿娇低着头,刘彻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露出的那一截白玉一般的脖颈,美极了。 美得他一路上都忘了松开她的手。 草地上,围了大大的一圈栅栏,散落着七八匹马,或悠闲地吃着草,或优雅地踏着步子巡视着新的领地。刘彻拉着阿娇到近前,指着不远处,问:“你喜欢哪一匹?” 阿娇撇撇嘴,无甚兴致地道:“有何异?”无论哪一匹,不都是他圈养的猎物? 刘彻一愣,高声大笑起来:“不错,确实无差。”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跃入了栅栏,“你且看着。” 阿娇看着刘彻手执马缰,俯身在马背上,任由马儿如何狂奔,颠簸,腾跃,都像是生根在背上一般,极惊险又极平稳。末了,只听得一声长嘶。旋即一个转身,策马向自己飞奔而来。 马上的刘彻,逆光而来,意气风发,耀眼得就像天上的太阳,摄人心神。 “不过是驯服了匹马而已。” 听到她小声地嘀咕,明明心服却又死犟着不承认的模样,刘彻忍不住朗笑起来:“哈哈……阿娇姐说得极是。”他翻身下马,轻轻拍了下硕大的马头,指着远处的天际,大笑道,“这天下,没有朕驯服不了的马。” 阿娇点点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北方的蓝天水洗一般的平静,用不了多久,便会传来大胜匈奴的捷报,汉武大帝的威名会传遍北方的山山水水,不由感叹道:“怕也不只是马吧。” “不错,马如此,人亦是。”刘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望向苍穹,“这一日,不远矣。” 阿娇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一颤,总觉得好似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可再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将她的纠结尽收眼底,刘彻心中大定,几日的烦躁一扫而空,负手阔步走在前面。阿娇摆摆头,把莫名的不安压下,快步跟了上去。 刘彻放缓了步子,阿娇只跟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怎也不肯上前。忽然想起那日在长门宫,也是一步之遥,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一般,刘彻一皱眉,一把拉过她到身边。阿娇紧抿着唇,强压下心里的不愿,低头任由他拉到并肩而站。 看着她又是一副低眉侧目的柔顺模样,刚刚散去的烦躁又冒了出来,刘彻只觉得这样的阿娇刺眼得很,想也没想就撒开了手,也不顾她跟不跟得上,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去。 抬起头,只看到刘彻头也不回地离开,阿娇长长吁了口气,像风雨共济的伴侣一般手牵着手,这剧本,真的很不适合他们啊。 还好,他总算是放了手。 刘彻虽走在前面,却仍留意着阿娇。看她居然一副庆幸不已的模样,还笑得这般惬意,心里越发不爽了:跟朕同行,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来人,送她回去。” ☆、第5章 喜忧参半 “什么?你再说一遍!皇上传召了何人?” 卫子夫猛地从榻上直起身来,脸上再无半分温婉之色,狠狠盯着跟前的内侍。 “回……夫人,是皇后。” “什么皇后?哪来的皇后?”卫子夫猛地拔高了音,厉声喝道。袖中的手紧攥成了拳,长长的指甲抠进掌心,钻心的疼,却不及泛上心来的怒:陈阿娇已经废了,是长门的弃妇了,椒房殿是她卫子夫的,皇后的位置也是她卫子夫的。 “罢了,念你初犯,但下不为例。”卫子夫深深呼吸几口,平复了心情,脸上缓缓又挂上了笑,“也不是本宫不体恤,这话若是叫陛下听去了,纵是本宫主理后宫,怕也保不住你。” “是,是,小的知错,夫人恕罪……”可怜小黄门满心欢喜来报信,却吓得浑身发颤,重重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头沁血犹不知。 “夫人开恩,饶了你这一回,还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一遍,杵那作甚!”见他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半,只顾磕头告罪,正紧事却半句没提,灵玉忙出声提醒。 小黄门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把上林苑的事一字不漏地叙述了一遍。他本是走马观伺候的,还以为能来卫夫人地方讨点彩儿,没想到险些就遭了罪,这会子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着将功折罪,再没半分讨赏的心思。 “不欢而散?”半倚的身子不由地微微前倾,卫子夫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敢置信,“陈氏随侍上林,临到头却又与陛下起了争执?” 小黄门的头垂得更低了:“皇上离开时,确实是怒冲冲的,也没理会……陈氏。” 摆手叫小黄门退下,灵玉会意地送他出门,悄悄塞了些碎银子给他:“下回要是还有个什么讯儿……”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小黄门喜滋滋地应下了,连连赌咒发誓一定会效忠卫夫人,要再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芝麻绿豆的事儿也不会瞒着卫夫人。 “灵玉,你说陛下为何就想起了她?”一想到皇上急急地差遣郭舍人往长门宣旨,想到只有两人同往走马观,卫子夫便觉心中不畅,罢黜长门还未过去多久,皇上却又惦记起了她,难道当真是旧情重燃? 可她伺候皇上也有十一年,怎会看错了呢? “夫人,前几日,馆陶公主进宫了。这才没几日,皇上便见了陈氏,此间会否有何缘由?” 经灵玉这一提醒,卫子夫也细细考虑起来。她虽不觉得皇上会因着馆陶公主的情面再见陈阿娇,可一番盘算下来,却也没旁的更好的理由了:“差人好生盯着长门,如有蛛丝马迹,不拘是什么,都报与我听。” 卫子夫如何盛怒生忧,阿娇并不知情,若是知晓,怕也只是感慨几句汲汲营营庸人自扰而已。此刻,她亦是心烦,她只想安分守己地守着长门过清静日子,为何偏偏不能叫自己如愿了呢?明明记得,史上的阿娇与刘彻,便是死生不复见,怎换了她,就出了岔子? 一想到郭舍人恭恭谨谨地在跟前,说什么“上林多景,还请常往”,说得倒是婉转动人,可她怎会不懂其间的言外之意? 该死的刘彻,你究竟想要怎样? 瞧见阿娇款款而来,刘彻起身相迎,扶她在身旁坐下,这才指着炭炉上冒着热烟的陶壶,和桌上摆放的茶具,还有罐不知何处得来的茉莉,笑问:“听闻阿娇姐善茶,不知朕能否有这福分?” 把一切都备下了,难不成我还能拒绝?阿娇心中不住地诽谤,面上却仍带着浅笑,细细地净手,温具,置茶,提壶注水,将一盏奉与刘彻,这才取过另一盏低头啜饮。 此番相处,刘彻似乎也习惯了阿娇的沉默,两人相邻而坐,各捧一盏茉莉,各想各的事。 待水冷了,茶尽了,刘彻朝远处的郭舍人摆摆手,阿娇便起身告退。 眼看着阿娇的身影在绿荫花间几个辗转,就这般悠然而从容地隐没不见,刘彻揉了揉眉心,轻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了,明明能感受到阿娇的抗拒,可他就是不愿放弃;明明是无言又寡淡的相处,可他就是不想叫停。似乎只要两个人坐一坐,满心的疲惫就会消失。 阿娇一时也弄不清楚他的心思,几番思量未果,也就索性抛开了。卫子夫把全部的心神都搁在了刘彻与阿娇身上,生怕两人真的有些什么,可每每听到这些千篇一律的事,又觉得祸福难料,进退两难。皇上这般,究竟是上心,还是不在意?若是上心,为何只是坐坐,再没有旁的?若是不上心,又为何这般频繁地相见? 猜不透,想不通,卫子夫便觉得不安。一想到皇上虽常往上林,可自己这里,也从未少过雨露恩泽。后宫之中,帝王最大的恩宠,不就是绵延子嗣? 这般一想,又有些心安。 思来想去诸多计较,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倒把自己折腾着了。 这一日醒来,卫子夫便觉头重如裹,身子乏力得很,更无半点胃口,早起只用了小半碗粥食便推开了。待到午后,灵玉拎着食盒小声地进来,轻轻搁在桌上,到了榻前,轻声道:“夫人,方才王食监送来了盅白玉锦鲤汤,是用新进贡的暹罗锦鲤慢火熬的,您今儿都没用什么吃食,可要用些鱼汤?” 见卫子夫点头,忙将榻上的酸枝木矮几搬到跟前,扶她坐起身子,在身后垫上软枕,这才回身取来食盒,小心地布好碗筷,双手奉到跟前。 卫子夫懒懒地接过,瓷勺轻轻搅了会,刚舀了一勺凑到嘴边,只觉一股子腥味扑鼻,腹中一阵反胃,来不及细究什么,只侧身干呕起来。 “来人!快请御医!”灵玉心里一慌,手上却极利索,一面使唤宫人取来痰盂、铜盆、茶盏等物,一面服侍卫子夫吐尽,漱口,净面,末了,还不忘将那碗鱼汤收好,只待御医前来查验。 御医来得极快,这厢刚收拾完,那边便有宫人传禀说是赵御医到了。细细诊治一番,赵御医一脸喜气地跪下:“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当真?”卫子夫一脸惊喜之色,待赵御医肯定地点头后,更是欢喜得不行,低头看着平坦如初的小腹,轻轻抚摸,没想到,这里竟又孕育了一个生命。 赵御医亦是极开怀,主子有喜,他的赏银也多了不少,只是……犹豫片刻,只得斟酌着言辞,又道:“眼下不过一月有余,夫人身子矜贵,还请好生静养为上,万不可忧思伤了心神。”头三个月,本就危险,眼下这脉息,胎又有些坐得不十分稳当,若是真有个差池……这般大罪,他可担待不起,不得不隐晦地提醒一番。 包了个足足的红包,送走赵御医后,卫子夫更是容光焕发,一扫几日的低沉:“灵玉,还不快去上林苑告诉陛下这个喜讯!” ☆、第6章 八方云动 亭外风景正好,近处是一片荷塘,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碧意盎然间,渲染着深深浅浅的红。此刻荷花开得极盛,绚烂得像是要将一生的美好都绽放在这一回。 阿娇支着脑袋,望着这一片荷池发呆。 月白的出云袖微微坠下,露出半截胳膊,叠在石桌上,像极了铺展开来的云彩。 刘彻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出神。 起初,他总不习惯阿娇穿得这般素雅,可看得久了,却觉得这一袭月白极称她。只是,心底的疑惑却越发盛了:“你不喜红衣了?” “穿多了,久了,自然就厌了。”阿娇随口应道。偏过头,见刘彻仍望着自己,微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笑了,“莫非陛下不许旁人换了喜好?” “你怎能算是旁人?”刘彻也跟着笑了,“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君无戏言,我可不敢再错了。”轻声回了一句,阿娇也不再多言,舀了把干果,随手丢了几颗到荷塘里,只见红鲤奋勇跃起,划过道道弧度,却又沉寂在阳光下,连半丝痕迹也无残留。忍不住叹了口气,抬眸望天。 刘彻默默地看她喂食池中鱼,见她忽的望天不语,便问:“想什么这般出神?鱼可不在天上。” “无事。”她不过想起了那一句:天空中不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见阿娇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撇开了话,刘彻忍不住拧了下眉头,又是这般,每每走得近了,她便退后一步,又回到了原地,“阿娇,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般清?” “陛下说笑了。”阿娇略略低头,似在斟酌,沉默片刻,忽而抬眸看他,“只是……” 刚欲说话,却见郭舍人急匆匆地进来:“皇上,卫夫人差人有事禀告。” 刘彻脸一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阿娇已然退后两步,面上又浮出淡淡的笑,心知再无继续的机会,只得长叹一声,摆手让人进来。 灵玉低着头进来,跪礼道:“恭喜皇上,夫人有喜了。” “当真?”刘彻猛地往前两步,走到近前,又确认道,“御医怎么说?” “赵御医已经看过了,说是已有一月有余,确定无疑。”灵玉连忙道,“若非如此,夫人也不敢打扰了皇上的正事。” “哈哈……果然大喜!”刘彻搓着手,来回淌着步子,大笑道,“来人,赏!通通有赏!”他已几近而立之年,却仍无长子,心里自是焦急,也越发看重卫子夫这一胎。 听闻卫子夫有孕,阿娇本是一派事不关己之态,神色淡然如常,可瞧见刘彻这般狂喜,突兀地,心头涌上一阵痛楚,窒息压抑得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心里却是苦笑无奈得紧,也不知原主的怨念究竟何时才能退得干净。 刘彻笑了阵,正打算去昭阳殿看卫子夫,不知怎的,刚迈出一步,鬼使神差的,竟看了眼阿娇,见她脸色恍白、恍恍惚惚的模样,先是一怒,渐渐地,心头泛上几分喜意,脚步也生生地止住了:“朕先送你回去,可好?” 灵玉心中一沉,更是打定了主意,回去与自家主子好生提个醒儿,万不可叫陈氏钻了空子。毕竟,主子有孕是喜事,可这也意味着许久不能再承恩了。这般想着,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阿娇,见她如此失态,心里更是嘲笑不已,还当这陈氏长进了呢,原来,骨子里还是那个善妒不懂掩饰的陈阿娇,若不然,怎会在皇上跟前露出这般神色? 过了这些时候,原主的影响已大不如从前,不过须臾,阿娇便缓过神来,却见刘彻面带喜色地看着自己,一旁的灵玉却是一脸凝重,不由嗤笑道:“如此大喜,陛下何必为不相干的人耽搁了时间?想来卫夫人还在昭阳殿里殷殷期盼陛下垂怜呢。”话刚出口,便知不妥,可已然说出了,就再没有收回的道理,心里暗恼这番失态,面上却不露分毫,“天色已晚,请容阿娇先行告退。”裣衽轻施一礼,阿娇转身往亭外走去。 看来,得好生想个法子,把原主的影响消除了才好。这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委实叫人头疼。阿娇心中暗自忖思道。 如此作为,不留半分情面,刘彻更是恼怒,也不再看她,用力地一甩袍袖,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行去:“摆驾昭阳殿。” 随着刘彻迈进昭阳殿的大门,卫夫人有喜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扬开去,不止后宫,便是前朝,也很快得闻此事。 平阳公主欢喜,不愧是卫子夫,若是此胎能顺利生下皇子,这皇后宝座,应该不远了吧:“来人,速速置备重礼,将那架百子千孙的画屏也包上!动作快些,一个个磨蹭什么劲儿,本公主明儿赶早便要进宫。” 馆陶公主府,刘嫖却是愁云密布:阿娇已经退居长门了,眼下又冒出卫子夫有孕的事儿,不知还得退到哪般田地!我的阿娇,我可怜的阿娇,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思来想去,又担心阿娇会想岔了,可眼下天色已晚,也不得不按捺住心里的焦急,只盼着明儿早早到,她也好早早看到阿娇。 长门宫里,青衣忧心忡忡、神不思蜀的,看得阿娇好笑又无奈:“青衣,茶都溢出来了。” 青衣忙止住沏茶的动作,急急地去扶茶盏,却不想竟打翻了去,茶汤洒了一大片,又连忙跪下要请罪,被阿娇伸手扶住了:“不过些许小事,值得你这般在意么?” “娘娘,你怎就不……眼下皇上分明是对您上了心,那卫子夫又有孕在身,您就别跟皇上犟了,趁机好生打算一番才是呀。”青衣苦口婆心地劝道,话里话外的,就差没直说也赶紧生个孩子了。 “胡扯些什么?越说越没个样儿了。”阿娇失笑地摇摇头,自顾自地斟满了一盏,轻呷一口,淡淡的茶香带着淡淡的苦涩,“清静日子不过,非得去挤那钩心斗角的地儿?罢了,这话儿,往后不许再说。” 话虽清淡,可其间的不容置喙,却让青衣不得不放弃。见阿娇悠然地品茗,轻松又惬意的模样,青衣心里的焦虑更甚了:后宫之中,本就是不进则退。纵使您不争,可那卫子夫会放过您? 第4节 ☆、第7章 苦肉之计 “灵玉,陛下在何处?” “回夫人,皇上还在未央宫处理朝务呢。” “灵玉,陛下又去了何处?” “皇上还在上林苑宴请文武朝臣。夫人且宽心些,待忙过这几日,皇上定会来看您的。” “宽心,叫我如何宽心?”卫子夫摸着依旧平坦光滑的小腹,幽幽地叹息,“除了第一日,往后,陛下再没来看过我了。” 这几日,虽说昭阳殿的赏赐依旧不断,甚至,比她最得宠时更甚几分,叫诸宫上下分外眼红,可她心里却总觉得,皇上,不若以往了。前些年,她也曾有孕过,也曾为皇上诞下公主,可那时的皇帝对自己的着紧和关爱,可不是些许赏赐能比拟的。 “灵玉,你说陛下是不是……”将目光慢慢移到窗外,已是人间四月天,芳菲依依,莺歌燕舞,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可莫名的,卫子夫却觉得发凉,再美的锦服再好的首饰也压不住的凉意泛上心头,忍不住又是一叹,“那陈氏又在做甚?” 灵玉略略弯腰,正欲回答,却听卫子夫轻声笑了,“左右不过是躲在长门里消遣些玩意儿,我说得可对?” 灵玉点头应是,恭维道:“后宫之中,谁能逃得过夫人的目光如炬?” “自然是有的。”卫子夫自榻上缓缓坐起身来,灵玉忙躬身上前双手扶着她的胳膊,伺候她往妆镜前坐下,又自鎏金铜盆拧了软巾,细细地拭了脸,取过雕花檀木梳篦小心地梳发盘髻。 “随我去长门走一遭。”待梳洗完毕,卫子夫起身往殿外走去,抬头望去,蓝色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的干净美好,春日正浓,更是明媚得绚烂夺目。亦让她的心里微微暖和了几分,但愿,这一位,她并没有看错。 若说椒房殿如典雅雍容的贵妇,道尽了红尘繁华,那长门宫,便是那小家碧玉般的存在。亭台楼阁,蜿蜒曲折,极尽江南之婉约。 那日在椒房殿外,阿娇一袭如火的红衣,高坐在玉撵之上,众心捧月,犹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可今日在这长门宫内,却是一身水一般的白裙,宛若置身世外桃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优雅到骨子里的风情。 果真,小觑你了呢。 只是,这样的你,让人越发忍不住想要毁掉呢。 卫子夫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婉亲切,比这春日里的和风更加暖人:“许久没来看望姐姐,确是子夫的不是,姐姐切莫介怀。”见阿娇神色如常,连唇畔的弧度也没有丝毫的浮动,卫子夫掩面轻笑了起来,“说来,倒是羡慕姐姐你呢,此前因着姐姐之故,陛下却急急地推我上来打理后宫事务,陛下的意思,我自是不敢不仔细着,这一日日的,不敢有一刻松懈,却忘了来找姐姐说说话,叙叙旧情了。” 手指顺着茶碗沿绕着圈儿,阿娇勾唇微微一笑:“难为你有心了。”目光从她平坦的小腹间掠过,却见她似是无意地挺了挺肚子,更觉得好笑,“这般模样,怎就来了我这长门?莫非,夫人是嫌日子太清静了?” 卫子夫心头一跳,以往宫中每每有人怀孕,这陈阿娇都是明着刁难暗着陷害,没有一日的消停,便是当年的自己,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唯恐避之不及,更不消说还特意找上门来了。 想到这,不由地倒退两步,恨不得不曾出现在这里一般。如此作态,惹得阿娇更是笑得开怀,伸手压了压鬓间乱摇的玉钗,笑着建议:“可要我差人送你回去好生将养着?” “姐姐说笑了。”卫子夫暗生恼怒,忍不住讽刺道,“当年你贵为皇后,统领六宫,却仍奈何不了我,叫我得了陛下的欢心,叫我为他孕育子嗣,如今,你不过是……”说着,不由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轻声笑着,“呵呵,被废了呢,我的好姐姐。” 阿娇心中一痛,飞快地伸手捂上胸口,深深地吐息,将这口积压的戾气尽数吐出口,方觉舒畅。 卫子夫一面说话,一面细细留意着,见她脸色微变,那痛楚的模样不过一瞬,却被她清晰地看在眼里,呵呵,陈阿娇啊陈阿娇,纵使你掩饰得再好,也没办法把失意痛心演成云淡风轻呢:“怎么,姐姐不舒服了?情之一字,可由不得旁人呢。可惜姐姐这般金枝玉叶,花容月貌,怎就偏偏叫陛下欢喜不起来呢?” 娇声细语婉转得像是衔泥的燕子轻喃,听在耳里却又跟生了刺一般,叫人浑身不舒坦。若真的还是原来的阿娇,怕是…… “妹妹进宫多年,素来谨慎谦卑,怎这会儿却成了这般模样?”阿娇身子往后一倾,胳膊闲闲地撑在两边,笑得好不惬意,“若是叫人瞧见了,以贤惠良善着称的卫夫人,竟是这般尖酸刻薄样儿,岂不叫人笑坏了肚肠?或者……”微微眯了眯眼,唇畔的笑意却越发浓郁了,“你是笃定了,他护了你一回,就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看了十年,莫非姐姐还没看到陛下待我的情意?”卫子夫施施然直起身子,轻轻拨弄了几下修剪得极好的蔻甲,“若是姐姐不信,便再往后头看看便是。” “也好。”阿娇答应得爽利无比,笑得更是灿如春日,“但愿,夫人多争气几日,莫要步了我的后尘呵……” “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呢。眼下陛下近在上林与臣子们行酒乐,却记不起一墙之隔的姐姐。不过,妹妹还得早些回去梳妆,陛下待妹妹,还有这尚未出生的孩儿,却是着紧得很呢。” “主子,她来这作甚?”待卫子夫袅袅地离开,青衣急急地跑到跟前,一脸愤愤,看向阿娇时,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幽怨:我的主子啊,那卫子夫分明就是蛇蝎般的美人,你怎能不叫我随身伺候着呢? “除了来找我的茬,还能什么事?”阿娇无所谓地应了句,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身,起身往内室走去。陪她闲扯了半天,也有些困了呢。 “主子……”青衣跺跺脚,主子怎就不放在心上呢?心烦了许久,终是快步地追了进去。 回到昭阳殿,卫子夫心中委实舒畅了不少,在榻上略略躺了会,却忽然一阵腹痛。等刘彻闻讯赶到时,仍是一派兵荒马乱之象。 “一群废物,怎么伺候的!还不快给朕滚!”刘彻大步走进内室,脸色沉沉,“御医?夫人到底可有碍?” “回皇上,夫人脉象已安稳,如无意外,应是无碍了。”帝王之怒,浮尸千里。赵御医只觉后背汗津津的,冻得牙齿都在哆嗦,战战兢兢地答道。 刘彻皱眉:“什么叫如无意外?好生给朕看好了,若是胎儿有什么意外,朕要了你的脑袋!” “是,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赵御医用力磕了两个头,又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夫人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若是再有下一回,怕就真的难了。” ☆、第8章 御前问责 不干净? 刘彻眸中厉色一闪而逝,俊脸更如墨汁般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吓得众人皆跪伏在地,不敢出声。殿内寂静一片,连喘息声都几不可闻,仿佛整片天空都凝滞在了此刻一般。 便是榻上虚弱斜躺的卫子夫,似也感受到了这份窒息的压抑,眉眼微垂,睫毛不住地打着颤儿,衾被下的手早已紧攥成了拳,掌心布满了指痕,却只得靠这一阵一阵的刺痛来清醒自己。 “来人,还不给朕仔细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本事,竟敢对朕的子嗣动手!”刘彻今岁已二十又八,却仍未有长子出世,对卫子夫这一胎更是抱有极大期待的,如今却听闻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既因险酿悲剧,更觉帝王威严被挑衅,其怒之甚,自是难喻。 “陛下……”卫子夫急急地撑着身子欲下榻,却又后倒在榻上,几番努力无果,更急得额间冒汗,脸颊通红,刘彻见状,皱着眉上前扶住了她,刚欲轻斥两句,却见她一脸急切担忧,喘着气道,“妾无恙,陛下……莫追究了罢。” 刘彻眉皱得更深了,子夫素来慈母心肠,今日怎这般反常?打算问个究竟,因见她眉宇间满是犹疑不安,心中微动,挥手叫众人皆退下:“你究竟要跟朕说什么?” “陛下,妾今儿去看姐姐了。”卫子夫臻首微垂,手紧紧攥着刘彻的衣角,好似抓着毕生的依靠一般,“是妾的不是,不该随意走动,更不该……”说着,说着,竟隐隐带着哽咽,低低的轻泣,更如绵绵春雨直往你心头钻,“陛下,妾求您,求您莫要再追究了……” “阿娇?怎会是她?”刘彻失声道。 那不敢置信,抑或是不愿相信的口吻,叫卫子夫的心陡然下沉,似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却又莫名地从深渊尽头浮出一缕笑来。 “妾也不愿如此去想,只是……”嘴角凉薄的笑意隐了隐,很快又是一派哀伤之态,“妾不过小坐了会,用了些许茶点罢了。定是妾自个儿不小心,才会……陛下,您要责罚,便惩罚妾一人吧。是妾不好,明知道有了孩子,却没有照顾好他……那是妾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福分哪,妾,妾真的好后悔,若是……妾也无颜再苟活了……” “你的心意,朕都明白。朕知你一向温恭贤淑,此事更与你无关,莫要再这般伤怀,若是伤着自个儿,或是腹中胎儿,朕却是要心疼的了。”见卫子夫压抑不住的落泪,如此憔悴神伤自责难耐的模样,刘彻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拥她入怀轻声宽慰了几句。 只是,阿娇姐…… 想到那个无悲无喜云淡风轻的身影,忍不住想要替她辩解几句,蓦地,却想起了那日得知子夫有孕时,她仓皇失色的模样,心里突的一跳:莫非,真的是她? 一直留意着刘彻脸色神情的卫子夫,自然也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她好不容易才演好的这出戏,可不能就这样坏在手里。想到这,身子慢慢地轻轻地依偎得更深了几分,脸色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变得越发紧张不安了:“陛下,这孩子,是不是会像大公主那样平安出世?他会不会怨妾的不慎,就不愿意出来了?陛下,您会护着妾,护着我们的孩子,您会护着我们的,是不是?” 如花美眷殷殷期盼,含泪凝眸相视,仿佛自己便是她整个世界一般的美好,纵是心硬如铁的帝王,也难免心软:“子夫放心,朕定不会叫你,和我们的孩儿委屈。” “妾相信,妾一直都坚信。”眼角仍含着泪,嘴角却慢慢地扬起一抹极温暖极灿烂的笑容来,卫子夫柔声应道。 当郭舍人再度出现在长门宫中时,阿娇仍是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又出了何事。见她如此茫然情态,郭舍人难得地叹了口气,四下里张望几眼,见左右并无外人,忍不住凑到跟前,小声提醒:“卫夫人动了胎气,险些小产,皇上震怒不已。”说罢,极快地又退回原地,垂手低首而立。 阿娇眨了眨眼:这与自己有何关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猛地沉凝下来。 郭舍人心中又是一声叹,退后了两步,伸手虚引了一把。 原来如此! 阿娇心中冷笑着,眼底更如凝霜成冰一般,满是寒意。事已至此,她如何还不明白其间的是非曲直? 不过是卫子夫演了一场好戏罢了。 她还以为来长门宫不过是借机讽刺嘲笑自己一番,却没想到,竟是一箭双雕,为后头的好戏铺垫呢。 好一个卫子夫! 好一个贤名远播的卫夫人! “郭舍人,请带路。”清越的声音如玉石落在地上,纵是玉碎,却也铿锵有力。 昭阳殿中,刘彻满心复杂地坐在主位上,听着内侍来报说是阿娇到了,看着阿娇一袭皂白黑纹曲裾深衣,身姿纤细而挺拔,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却意外地不曾下拜见礼,只微扬着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陛下宣我来此,所谓何事?” 她的眼神清冽如水,却又似笼着一层深秋的初霜;只身立在殿中,却有种如千军万马于身后的气势。内室里,卫子夫隐忍而轻微的啜泣似乎还在耳畔,那个全心仰慕着自己、如丝萝般依附自己而生的女子呵,刘彻眼中的恍惚被坚定遮住,正色道:“今日之事,可是你所为?” 既然心中早已认定,何必惺惺作态? 阿娇心中腻歪得很,冷着脸,反唇讥道:“陛下心中早有决断,何必多此一举?徒费唇舌罢了。”说罢,不由挺直了脊梁,脸上的嘲弄之色愈甚,“是我所为如何?不是我所为又如何?” 刘彻亦是怒极:“陈阿娇,你究竟意欲何为?枉子夫苦苦恳求,你却……你就不怕祸及家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阿娇只觉一股邪火在胸膛之内横冲直撞,言辞之间更是生硬冰冷,毫无半丝软弱之态,“陛下要为卫子夫讨回公道,尽管拟旨便是。阿娇本就一介罪妇,断无不认之理。”略一停顿,径直低头正冠裣衽,笔直地屈膝跪地,坦然自若:“罪妇知罪。” 一言一行,端得是干脆利落。 ☆、第9章 咄咄逼人 在阿娇到来之前,刘彻预想过许多,或者她会傲然数落自己的诸多不是,会鄙薄卫子夫的小题大做,抑或是以当年旧情相要挟,撒泼耍横含糊其事,更甚者,直接叫嚣着跟自己要证据,然后一推二净,再倒打一耙,指责他的偏心无情…… 每一种,该如何应对,如何……让她安然无恙,刘彻在心里一一思量过,慎而又慎,子夫既无事,他便不想深究,毕竟,终是他亏欠了她。 想过千千万万,只待她来一句冤枉,他便能依计行事,将这事儿处置干净了。却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不辩驳,不争论,直截了当地把罪名给认下了。 死死盯着笔直跪在跟前的阿娇,刘彻真的想问一问,难道她就不知道谋害子嗣是多大的罪名么?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认下了。如今,叫他还如何为她开脱? 这厢头疼欲裂,她却是这般傲骨嶙峋誓不低头的模样,刘彻气得两手发颤,怒极反笑:“既然认罪,就该有认罪的模样,这般姿态又做给谁看?怎么,难不成朕还冤枉了你不成?” “您贵为天子,圣心独断,怎会冤枉我这区区小女子?皇上多虑了。”阿娇忍不住讽刺地撇了他一眼,嘲弄地笑出声来,“帝之所愿,阿娇怎敢叫屈,怎能喊冤?”若非被冤枉,她此刻还在椒房殿吃茶呢,哪会出现在这里,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跪地认错? 阿娇的声音不似卫子夫那般娇柔,吴侬软语般的温婉,却透着几分清越,如玉石琮琮相扣,此刻徐徐道来,那句“帝之所愿”更是婉转流连,字字清晰,叫人逃避不得,不得不直面其间的嘲弄意味,和眉眼间毫不掩饰的冷讽。 叫他再多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开不了口。 莫名的,刘彻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椒房殿,因着大公主之事,两人纷争时,阿娇骄横地立在他跟前,横眉怒道:“若非我陈阿娇,你还是那不得宠的胶东王,哪会轮到你在这跟我为了一个下贱娼妇理论?” 是啊,阿娇就是阿娇,再如何掩饰,也抹不去她的骄傲。哪怕此刻跪在他面前,却仍叫人无法俯视。 还有那份深深的,掩藏在心里的,对旁人,亦对自己的轻蔑傲慢。 那日,未央宫中,宫人们都记得,一身戾气令人胆寒的帝王拽着废后陈氏,一路拖行往长门宫的模样。那陈氏阿娇明明最是潦倒落魄的时候,却仍不减半分从容悠然,仿若只是寻常的同行一般。犹有记忆者,轻声说起那日与卫夫人的狭路相逢,末了,再叹息几声“不愧是陈后”。 自阿娇随郭舍人离开,青衣这心里便是胆战心惊的,坐立不安,不是在屋里困兽般转折全,就是往屋外极力远眺张望,不住地盼着阿娇早归。 好容易瞧见了人影,却是这般风雨欲来的压抑,我的主子呀,您究竟做了什么,怎惹得皇上如此盛怒?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皇上万安。”青衣忐忑不安领着宫人们上前大礼,却见刘彻也不叫起,径直走进屋内,将阿娇一把甩到地上,回头看一屋子的下人,寒声道:“滚!都给朕滚下去!” 收势不住,整个人重重地摔到在冰凉的地面上,寒意顺着单薄的衣裙往骨子里钻,叫人一时辨不清究竟是痛极,还是寒极。却听刘彻挟怒的吼声在耳畔回旋,振聋发聩,吓得众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纷纷作鸟兽散,只余下青衣仍固执地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嘴唇死死地咬着,整个人如风中浮萍瑟瑟发抖,却怎也不退去,甚至,几步上前,半跪着来搀扶自己起身。 推开她的手,阿娇轻轻地叹了口气,:“青衣,下去吧。” 阿娇眼底的疲惫,让青衣忍不住又红了眼:“可……是,青衣告退。” 冷眼看她们主仆情深,看阿娇慢慢撑着身子起来,看她平静地掸了掸衣裙,轻描淡写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叫他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刘彻忍不住冷笑:“没想到,你竟也有个好奴才。” “多年的情分,总会遇到一两个顾念旧情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阿娇淡淡地答。 刘彻只觉得今天的阿娇浑身跟长了刺似的,无论说什么,总能扎到他身上去:“你这是什么脾气?阴阳怪气的,难道朕连问你一句也不能了?” “皇上想问什么,阿娇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娇忽然觉得累,累极了,长门清静,却也躲不开阴谋与算计。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偏过头看他,唇角一弯,笑得好不灿烂,“既然当初能陷害卫子夫的性命,再陷害一次也无妨,皇上以为然否?” 第5节 “陈阿娇!”刘彻的脸色陡然阴沉,厉声喝道,“这般猖狂成性,你当真就不顾念你的母亲,不在意身边之人的死活?还是笃定了朕不忍叫你难过?” “皇上铁面无情、雷厉风行,竟也有不忍之心?”阿娇只觉得心中畅快,那些积压的凝集的不曾散尽的怨愤执念,似乎要尽数宣泄排散干净一般,甚至,连原主最后一丝执念也随之飘散了,索性不吐不快图个痛快,“昨日巫蛊祸乱后宫,今朝谋命祸及子嗣,在皇上心中,还有什么是我陈阿娇做不得的?眼下,我已退居长门,不问世事,难道皇上还不满意?若真要叫我剪去这三千烦恼丝,潦倒落魄度余生,不如直言即可,何需这般惺惺作态,一日日地做戏?想来,这些时日,时时对着我这张脸,皇上心里也厌烦透了吧。” 起初,她只是奇怪,为何要她往来上林苑,不过是相顾无言对坐片刻罢了,却乐此不疲,原来,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非帝之无情,实乃废后无德,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 “便是馆陶公主府,狡兔死,走狗烹,原也没什么紧要的。他日史书如钩,也定是盛赞您的大义灭亲,皇上又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刘彻万不敢相信阿娇竟是这般认为的,自己的一番真心,竟被如此糟蹋:“你……你竟这般想的?朕在你心中,竟如此不堪入目?” “皇上希望我作何想?以为是您情不自禁,是待阿娇的一片赤诚?”堂堂汉武帝,后宫三千佳丽如云,却一生都在不停猎艳新人的汉武大帝,也会动情?阿娇嗤之以鼻,轻蔑一笑,“阿娇错了一回,却落得这般田地,哪还敢再错认第二回?” “你……”刘彻顿时哑然,满心的怒意,竟不自觉减弱了几分,或许,是自己伤得她太深了,“胡思乱想些什么,朕在你跟前,何时演过戏?你我之间,又何需那些个东西?” “那皇上可否告诉阿娇,果真只因楚服之事?”阿娇仰着头,眼神清澈而凛冽,如离弦之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一字一句,叫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不为收回我的后位?不是为这尾大不掉的外戚?” ☆、第10章 愤怒之夜 屋内寂静,针落可闻。 刘彻死死盯着阿娇,眸中的冷厉如刃,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凌迟一般的凶狠。帝王的威压如泰山压顶之势,更是毫不掩饰地朝她压去。 阿娇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嘴唇翕动,艰难却又字字清晰:“此话可真?” 明明在倒退,却是步步紧逼。 自窦氏离世,自大权在握,刘彻再没这般狼狈过。 “好!陈阿娇,你好得很!”几乎是磨着牙挤出几声笑,嘶哑干涩,就如那荒原上孤狼的嘶吼,叫人生畏,更叫人恐惧。 恨极,怒极,刘彻反而平静下来,可这样的平和,却叫阿娇从心底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就像风雨前的宁静,积压着无数狂风怒浪,仿若下一瞬,就能将人吞噬:“事已至此,我已退居这长门,皇上若还有几分昔日旧情,便还我一份清静罢。” “旧情?”刘彻猛地上前一步,“清静?”从高处俯视着她,突然大笑起来,“陈阿娇,你莫忘了,这是朕的未央宫!”说罢,大手猛地扯过她的腰肢,臂弯一使力,紧紧束缚着她离了地,便大步往内室走去。 阿娇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奋力挣扎起来:“你要作甚?刘彻,你放我下来!” 只是,女子气力天生弱与男子,更不消说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宠着长大的阿娇,另一个却是意气风发自幼习武强身的年轻帝王,只紧了紧臂弯,便将阿娇牢牢缚住,所有的挣扎便如孩童嬉戏一般,无甚效果。 穿过回廊,迈过花厅,碧纱橱内,卧榻层层纱帐,刘彻径直走到榻前,将阿娇丢到榻上,手一扬,幔帐如水般坠下。下一瞬,薄唇如鹰隼般准确无误地落到阿娇的唇上,用力撬开她的唇齿,毫不怜惜地在她口中翻转肆虐,感受到身下的人儿一僵,旋即更激烈地挣扎推搡起来,更是重重咬住了她的舌,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脖颈,不叫她有半分退缩的余地,唇舌间更是猛烈,没有半分缠绵,有的,只是泄愤般的惩罚。 过了许久,方放开了她。 阿娇奋力推开他,双手紧紧攥着衣襟,满脸惊慌之色,如惊弓之鸟般不住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蜷缩在床角,声音更是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想做什么?” 刘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惶惶然如林中玉兔,目光闪烁,兀自掩饰着害怕与恐慌,却不知这般欲盖弥彰,叫他更觉有趣,一扫先前的狼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阿娇姐素来聪慧,怎会猜不出朕的意思?” 这般开着玩笑的刘彻,阿娇觉得惊悚极了:“你……我已废黜,你怎能……”她只觉得舌头打着颤儿,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后宫之中,皆是朕的女人。阿娇姐莫非忘记了这长门尚在未央之中?”刘彻眯着眼,笑得肆意又张狂,“说来,还得感激姑姑的一番美意,若不然,这长门,还真不是朕的。” “刘彻!我母亲呕心沥血,尽心尽力辅佐与你,我陈阿娇自认待你也够好了,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乘人之危,强人所难,这就是你的气度?你……”阿娇心慌意乱,心里跟一团乱麻似的,哪还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用力地擦着嘴唇,连擦破了皮,擦出了血也不知道,只是来回反复地擦着。 刘彻只觉这一幕刺眼极了,他本没打算再做些什么,可眼下,却觉得心头一股邪火怎么也下不去:陈阿娇,你竟敢嫌弃朕!朕愿意宠幸你,是你的福分,你把朕当作什么了? 怒意冲天,双眼更是通红,来不及深思,也顾不得旁的,刘彻猛地将她从角落里拽出来,将她牢牢压在身下,盯着那充血的嘴唇,重重地咬了下去,是朕的,你是朕的。粗砾的舌头如同巡视领域的兽王,一寸一寸,毫不怜惜地占领着,双手更是用力地撕扯起来。 只听一阵丝帛乍裂声,阿娇便觉身上一凉,下一瞬,肩上更是钻心的痛:“刘彻!快放开我!你要做什么?你怎敢如此?” 微微抬起头,刘彻伸手抹了抹嘴唇,看着光洁的肩膀上那个鲜红的印子,眼底闪着嗜血般的笑意:“为何不敢?朕宠幸朕的女人,谁敢说不是?”说罢,又低下头,像是在挑选何处可口一般,斟酌着,忽的俯身往那心口上又是重重一记。 阿娇只觉得身上一处处撕咬的痛,大手更是肆意地各处掠过,如此狼狈的自己,可他却衣冠楚楚,连头上的冠冕已是端正,想要推开,可哪怕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也撼动不了他半分:“刘彻,求你不要这样,别这样对我……” 低低地哀求,无措又脆弱,叫刘彻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眼里的暴戾散去了几分。只见阿娇发鬓松乱,眼角含泪,鬓发黏在脸上,嘴唇更是红肿得不成模样,视线往下,身上一朵朵血染的红梅。美人横陈,如罂粟般绽放的妖娆,叫他如何能忍? 今日,真的逃不过了。 骂过,求过,却仍伏在身上肆意。阿娇偏过头,紧紧咬着唇,将眼角溢出的泪逼了回去,她不许,也不会让自己的软弱给这个人看。 忽然,下巴一痛,刘彻生生地将阿娇的脸扳过来:“看着朕!朕要你看着朕!” 阿娇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看你作甚?看着你,如何施暴,如何羞辱我?刘彻,你令我作呕!” 既然苦求无果,又何必再求? “好!既然你这般说,那朕就叫你如愿,叫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残暴!” 一阵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从身下传来,刘彻也不顾她如何痛呼,径直横冲直撞起来。没有缠绵,没有情动,只是宣泄,就像那决堤的怒浪,要将眼前的一切摧毁,湮灭。又像是张开嘴的野兽,要把身下的人儿撕咬成碎末,尽数吞入腹中一般。 阿娇只觉整个人像是要被拆散了一般。痛,无比的痛,深入骨髓的痛,无论如何忍耐也止不住泪的痛。 那一夜,阿娇不知道昏了几次,痛得昏过去,又痛得醒过来。 反反复复间,她只看到了一双通红的,充斥着狂怒压抑的眼睛,孤狼一般残忍。 ☆、第11章 封长门宫 那一宿,屋里的灯亮到天明,青衣在殿外守了一夜。 天微微亮时,方见刘彻缓步踏出殿外,迎风立在檐下,沉默许久,终是一声长叹,离开了长门宫。 青衣维持着见礼参拜的姿势,待脚步尽了,急急地往殿内奔去。 一进内室,便有馥郁至极的麝香味扑鼻,充斥着整座屋舍,愈往里,愈浓烈,到最后,已然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青衣几乎是打着哆嗦挑起的珠帘,绕过的屏风。 入目狼藉,撕碎的丝帛锦袍自屏风脚下,一路到床榻之间,散得遍地都是。纱帐静静地垂到踏板上,隔断了青衣的视线。帐外肆虐凌乱,帐内平静如往昔,这种极致的差异,更叫人担忧不安。她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撩起了纱帘。 “娘娘……” 阿娇紧闭着眼,眉头深锁,偶有一丝呻/吟从肿胀不堪的嘴角溢出,呼吸却轻微得几不可闻,似乎一用力,就会抽痛整个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青紫,狰狞斑驳,无不在告诉旁人,主人曾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她的娘娘何曾遭过这份罪? 皇上怎能,怎忍如此苛待娘娘呢? 青衣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忍不住痛哭出声。若是不小心吵醒了娘娘,再看到自己这幅模样,怕也会跟着难受的。 强自镇定地打好帐子,将榻上,地上的衣物收拾妥当,青衣长长吁了口气,拍了几下脸,让自己的脸色看着不那么苍白,这才离了屋子。 刚走下台阶,候在院子里的宫人上前问:“青衣姐,娘娘可好?银耳燕窝羹还在炉子上温着,娘娘可是要用了?” “去忙自己的事吧,娘娘这里,由我照看着。”青衣淡淡地答道,三言两语将所有人都打发去了别处,待人影散去,整个人就垮了下来,脸上的平静早已不复,满眼满心的苦涩。眼下,娘娘这般模样,她怎敢让别人进去伺候?以娘娘的骄傲,又怎会愿意将这般狼狈落魄的模样叫旁人瞧了去?莫说娘娘,便是她,也是极不愿的。 青衣叹着气,在心里将皇上埋怨了一通,只得独自去了厨房烧水,端着温水拿了软巾,又重新回了内室。 小心地将衾被挪开,青衣深吸了口凉气,险些连手里的软巾都握不住了。原本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青青紫紫,间杂着撕咬过的痕迹,遍布全身,更无一处不是伤痕累累。 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想要平复,可再如何努力,也止不住如线的泪珠坠下。青衣紧紧攥着软巾,颤抖着伸出手,刚碰到身子,就听到阿娇低低的痛呼,更是吓得她不敢动手。过了许久,才小心地清洗起来。每触及一处伤痕,便能感觉到阿娇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的手也跟着哆嗦,不由凝神屏息,生怕重了,弄疼了,叫阿娇再遭一回罪。 虽并不安稳,但阿娇却睡得极沉,抑或是心底并不愿醒来,这一觉,竟到了次日黄昏。若非她神情尚平静,呼吸亦是平稳,青衣就要忍不住去请御医过来。 醒时,阿娇便知有人替她清理过,再看到跪坐在榻旁,眼圈红肿的青衣,哪还不知是谁?她本想有个宽慰的笑容,嘴角刚一抽动,却拉扯到了伤口,结好的痂又裂开了,只得止了动作:“青衣,辛苦你了。”嗓子口更是干涩得厉害,连声音也嘶哑得如轻刀刮竹,涩得厉害。 “娘娘,我不苦,可您真的是受苦了。”青衣拼命地摇头否认,眼泪再忍不住掉了下来,看到她嘴角又逸出血来,连忙掏出手绢儿去擦,“皇上……怎能这样对您?” “他是皇上,有什么做不得的?”望着头顶天青色的纱帐,阿娇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浮动,平静得仿佛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她想得太简单,竟相信他会顾念窦氏,顾念馆陶公主,顾念她陈阿娇。却忘记了那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帝王一怒浮尸千里,踩着一路血腥前行的汉武帝,能下令去母立子的汉武帝,那该是如何的心硬如铁,又怎会有什么心软柔情? 可笑的是,她却想当然地以为,刘彻不会动她,她会安然无恙地活在长门,她会以翁主之礼随葬太皇太后的陵寝,她虽无皇后之名,却尽享富贵、荣华一世…… 从上林苑,到昭阳殿,她仗着阿娇的身份,随性妄为,纵使口称皇上俯身见礼,可她的心里,又何曾有过畏惧? 落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也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阿娇低低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及再次牵扯的伤口生生的痛,再痛又如何?她也该好好感激这一场痛,若非如此,她怎能如此清醒? 在这重重宫闱里,哪有什么清静之地? 椒房殿也好,长门宫也罢,不过是换了个美丽的壳子,内里还是那个叫人疯狂痴癫的牢笼。若不能离了这吃人的宫宇,便只能时时算计,步步惊心。 艰难地抬起手,衣袖从高处往低处松落,露出狰狞的印痕,阿娇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像是要透过这层层的伤,对上那双暴戾的眸子:“把长门封了罢。” “可是……若是皇上知道了,会不会……”青衣一脸迟疑后怕,还想再劝几句,莫要再惹怒皇上了,跟皇上硬犟着,最终吃苦遭罪的终究还是自己。可她的话还没说完,阿娇已闭上了眼,摆明了便是不想再听,青衣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娘娘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 待青衣离开,阿娇缓缓又睁开了眼,再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讽刺:她若什么也不做,还怎么让他安心?怎么叫他相信,还是原来那个骄傲妄为的陈阿娇? 望着长门宫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外面萋萋的芳草,纷纷的蝶恋,尽数挡在门外。青衣心里的忧虑丝毫不曾减少,反而愈演愈烈,然主子的意思,她如何能违拗?罢了,罢了,只要娘娘高兴就好。 可惜,这一回,青衣并没有如愿。 入夜,阿娇便烧了起来,整个人跟滚炭似的,烫得吓人,青衣一见,想也不想就往外头冲。 “青衣!”阿娇哪还不清楚她要去哪里,连忙出声喝住了。青衣急着直掉泪:“娘娘,您的身子要紧,还是让我去请了御医来吧。要是……要有个什么差池,叫我怎么跟公主交代哪。” “不妨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去了。你替我去取些酒水来,擦一擦身子,发出汗就好了。”这烧怎么来的,她哪里会不清楚?虽然昨日青衣替她清洗过,但毕竟晚了些。可这般缘由,叫她怎么见御医? 这一闹,宫里宫外,还能瞒得过谁? 眼下,她实在没有精力去应对卫子夫的冷嘲热讽,刘彻的喜怒无常,更不想叫刘嫖也跟着担心难过。 ☆、第12章 闭门羹 这场病,阿娇足足躺了七八日。 主仆俩隐瞒得极好,一应的照顾料理皆是青衣悄悄处置妥当的,就连长门宫中,大多也道是阿娇心里存了事不愿出门而已。 待刘彻得知此事时,已过去四五日。 “什么?隐匿病情不报?”刘彻猛然一惊,忍不住从御座走下,几步走到跪伏在殿中奏报的内侍跟前,“此事当真无误?” “这几日,娘娘终日闭门不出,一应服侍却只经青衣姐之手,小人有意跟先前也在娘娘跟前伺候的侍女打听过,往常,娘娘虽亦信任青衣姐,但大多杂事琐事,皆假他人之手,从未如此反常过。娘娘每日都会点一盘瓜子菜,而青衣姐更是多番取用汤酒,,有几次更悄悄摘了金簪草煎煮,这在小的家乡亦是退热的土方。” 虽未直说确定无误,可话里话外的笃定,任谁也听得分明。 如此周全而谨慎的说法,便是刘彻也无法否认,阿娇怕是真的身体抱恙。只是,阿娇素来在意自个儿身子,以往莫说是当真病了,便是哪儿略有些不舒坦,也会把御医院折腾一番。 可如今,怎就讳疾忌医起来? 其间究竟又有什么不可道与外人知的忌讳? 那夜过后,第二日,便听得阿娇命令封长门的消息,刘彻并不觉得意外,以阿娇之心性,怎能没个泼辣激烈的回应?可如今想来,怕也存着几分避人耳目的心思也说不得。 只是,她想躲避的,究竟是他?还是有旁的隐情? 苦思良久而不得,刘彻沉吟着,便吩咐郭舍人去请御医,提步往长门去。 第6节 万般思量,不若亲眼一睹。 殿外伺候的宫人见状,忙提着宫灯抬了御撵过来。不知怎的,欲踩踏而上的脚步竟收了回来:“不必跟着。”便只携了郭舍人离开。 长门离得并无十分近,刘彻心中亦不急,便这般负手而行,不疾不徐。待走近长门,却见大门禁闭,御医正候在门外,瞧见自己,连忙快步上前行礼:“皇上万安。” 刘彻皱眉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你怎还在这里?” 御医闻言,连忙又跪下:“微臣听得皇上传讯便急急赶至长门,不敢有一刻耽搁。只是,陈……娘娘却差人说,因夜梦太皇太后,故而闭门礼佛,虔心为大汉祈福,实不能分心接见旁人。”御医恭声答着话,心中忐忑,又忍不住哀叹自己的运道不佳,今儿怎就偏偏轮到自己值守?一面是愈见威严的皇上,一面是挟太皇太后之势的陈皇后,叫他这小小御医该如何是好。 刘彻的眉皱得更紧了:“郭舍人。” 郭舍人忙会意地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宫人出来,一见是刘彻,忙跪下叩首:“皇上万安。” 刘彻也不说话,径自往里走,还未几步,却听那宫人颤抖着声音,拦道:“皇上,娘娘有言,近日不见客。”话尚未言尽,只觉头皮发麻,即使不抬头,也知道此刻刘彻正盯着她。袖中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却已微微发汗,想到先前往内室通报,阿娇半跪在蒲团上,微眯着眸的模样,忍不住僵直着脊梁,跪得更正了些。 郭舍人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御医更是低头侧眉,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耳朵捂住,听不到半句。 “皇后亲口说的?”刘彻似并未动怒,语气平静,连神色亦平静如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你可是她跟前伺候的侍女?” 她只觉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可一想到屋内的陈阿娇,特意唤自己到跟前,也是淡淡的口吻,可当中的警告意味却极浓,眼下也唯有豁出去了:“奴婢确是娘娘身边的。娘娘说,人间至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皇上宽厚圣明,定能体恤娘娘的一番孝心。” 刘彻何等人物,怎听不出其间深意? 平静地看着咫尺之遥的朱漆大门,虚掩着,叫人瞧不见宫内的一花一木。他的身姿颀长挺拔,负手而立,阳光落在黑底金纹的便服上,晕染出片片阴影,说不清究竟是深是浅。 天边旭日高悬,正是一日里最温暖的时候,郭舍人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双手交错在袖子里,微弓着腰,似乎能让自己暖和一些,可一抬头,看到刘彻平和的侧脸,却越发觉得冷了。 忍不住将视线移向半掩半阖的朱门上,心里暗叹着:陈皇后,你究竟在想什么? 被人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吧,刘彻悠悠地想着,只觉得这般经历有意思极了,不由嘴角微掀:“既是她之所愿,朕便依她一回又何妨?” 说罢,深深看了眼长门宫的黑底金字匾额,转身回去。郭舍人默默擦了把汗,连忙跟了上去。可怜那御医如在悬崖峭壁走了一回,胆战心惊地连迈步的气力都用尽了,哪还敢再做逗留,赶紧拎着药箱离去。 只留下年轻的侍女仍笔直地跪在白玉阶下。 宫匾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轮,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墨色,朱门隐在身后,鲜红得像是沁了血色一般,凄艳绝伦。 如我所愿? 阿娇随意地坐在蒲团上,望着镂空雕刻着兰花浮云纹的菱花窗,阳光自花瓣间一点一点地漏过,叫屋里也添了几分明亮,凤眸微微眯着,似是有些不适应屋内的光,又似在静静享受这阳光里的气息,轻声笑了:只怕,我想要的,你未必能叫我如愿呢。 “青衣,你说,皇上怎会突然遣御医前来?” 阿娇问得随意,青衣却不敢轻心:“娘娘放心,我定会将这背主的小人揪出来,送往掖庭好生管教。”一想到长门宫里竟出了这档子小人,青衣便觉气不打一处来,暗下决心定要叫他把掖庭的各种手段都尝一尝,也叫大伙儿瞧瞧背主的下场。 “不必了。”阿娇摆摆手,慢慢地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窗旁的花架前,拈起一朵在手里把玩着,漫不经心地应道,“既然他心向着皇上,便带他去找郭舍人吧。皇上如了我的愿,我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第13章 阴差阳错 长门宫封,刘彻被拦之门外,此事虽未曾宣扬,却也难逃有心之人的眼睛,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阿娇这孩子,怎又跟皇上犟起来了?” 馆陶公主府上,刘嫖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自阿娇搬离椒房殿后,她就再没一日安生过。此刻听闻阿娇竟把刘彻锁在门外不让进,更是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半,从古至今,哪有女人把皇帝往外头推的?更何况,那头卫子夫还虎视眈眈的,她怎就不多替自个儿想想呢? 很快,御案上多了一份刘嫖进宫的帖子,刘彻手指笃笃地叩击着桌面,一下复一下,极有韵律,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嘴角挑起一抹笑来,连刚毅冷峻的侧脸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准了。”让姑母进宫劝劝阿娇也好,这一使性子就将他锁到门外的事,还是不再有的好。 当刘嫖急急地进宫,看到阿娇大病初愈苍白的脸色,想指责抱怨的心思瞬间没了,只余下满满的担心和心疼:“阿娇你哪里不舒服?可有好些了?御医怎么说?”又扭头冲着青衣怒道,“青衣,你怎么伺候的?” 青衣连忙跪下请罪,刘嫖犹不满意,还欲再言,却被阿娇笑着打断了:“不打紧的,是我之过,您就别说青衣了,这些日子,也多亏了有她。”说罢,朝青衣使了个眼神,待她退下后,又问,“母亲今日怎有空进宫?” 提及正事,刘嫖的脸色也跟着不好了,略带不满地瞪她:“你怎就这般不省心,竟把皇上拦外头了?前些日子还跟我说什么戒骄戒躁,莫要忤逆了他,你眼下又在作甚?” “母亲,此事您就不用再理会,我自有分寸。”阿娇的眼神略闪了闪,避重就轻地答道。 刘嫖忽然福至心灵,不由追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阿娇,跟为娘还有什么说不得的,难道做娘的还能害了你不成?” 这样的混乱不堪,叫她如何开得了口?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母亲就不要再追究了。”阿娇淡淡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叹,“您就当女儿又错了一回罢。” 见她一副不愿深谈讳莫如深的模样,刘嫖也知再问不出什么,颓然地叹了口气:“为娘知道,是为娘不中用,再帮不了你什么了。如今想来,当初还真不该由着你,若不然,眼下也不会……” 阿娇偏开头,错开了刘嫖的视线,不叫她看出眼底的苦涩。她也曾想过,若是阿娇不曾倾心于刘彻,倾心这世间最无情的男子,她的一生是否就不会有伤痛有绝望? 人生八苦,求而不得最苦。 “过去的,何必再谈?”将漫天怅然挥去,阿娇晃过神来,见刘嫖仍低落在后悔中,心中亦是不好受。正欲闲扯些旁的,忽的想到了什么,阿娇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又道,“母亲何必介怀,女儿虽落得今日今时之结局,却也不曾后悔过。” “可是……”知女莫若母,她如何看不出阿娇的失意? “母亲可知,由古至今,女儿最钦佩何人?”阿娇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笑得优雅而温和。平静如澹澹碧水无波无痕,那笑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她好远,就像站在至高的峰崖,俯瞰众生,带着对世事的了然和怜悯。 刘嫖从未见阿娇这般笑过,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深切地感觉到,她的阿娇长大了。 “是范蠡。”阿娇继续笑着,目光顺着光亮的方向,落到遥远天际,那一轮红日灿烂夺目,普天之下再无他物可与之齐肩共存,声音也变得飘忽了起来,“或许,他并不是一个好夫君,却定会是一代圣主。纵使女儿果真成了他宏图帝业的踏基之石,母亲也切莫感伤,更不要再提什么过去。身在皇家,你我又怎能因一己之私,因一人一家的祸福,而置国家大义与不顾?” 话到此处,忽然止住了,刘嫖心里亦是沉甸甸的,再看向阿娇的眼神更加复杂。阿娇忽然回过头,见她如此情状,忍不住又笑了,“母亲何必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世上本就是同患难易,共富贵难,想那文种不就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与他相比,皇上待女儿,还算留有几分余地的,您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只盼着,刘彻能念在陈氏一门忠主的份上,他日留得亲人性命。 “她当真这般说?” 未央宫里,坐在大殿之上的男子,玄墨袍服上五爪金龙张扬而霸气,几欲腾空而去,刘彻的脸隐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不清,就连声音,亦不甚明了,惟有那锐利如刃的目光,利剑一般落到跟前,叫人不自觉地匍匐,生不出半分抗逆。 一直以为阿娇只因对自己有情,才会这般死心塌地地辅佐自己,为自己奔波劳苦,为自己压上整个馆陶公主府,为自己与太皇太后周旋,却没想到…… 他原以为,不,是始终笃信,阿娇不过娇纵有余,智计不足,若不然怎会看不清形势,几次三番败在卫子夫手里? 却没想到,她的智,从不在小处。 莫名地,又想起昔日长乐宫中的祖母,总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看着,却将整个大汉天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不愧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阿娇啊! 难怪她会如此不怒不怨地离开椒房殿,无悲无喜地泰然处之,甚至,把所有的情意,都冷淡了,尘封了。 只因她早已看清看透。 刘彻如何感概良久,阿娇并不知情,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小算计,竟然成了那大智若愚之辈。 竟让刘彻真正地对她上了心。 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如何,可有查清是谁?”如春内室,阿娇闲坐在案前,见青衣快步进来,便弃了手中的笔,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笺看了几眼,随手丢进一旁的火盆里。不一会,便烧成了灰烬。 青衣一脸钦佩地答道:“是茶水房的王顺,公主刚离开不久,他便寻了个由头偷偷溜出了宫,兜了大半个圈才去的未央宫。” “既如此,你便走这一遭,将王顺送去给郭舍人,就说是我特意选出来的。” 这趟差事,青衣私心里自是极愿意的,当即欢快地应了声,急急地往茶水房去。不论王顺如何慌张恐惧苦苦哀求,青衣冷眼笑着,不由分说地拎着他就往未央宫去。 当郭舍人看到两人时,也觉得棘手得很,更不敢擅作决定,连忙去见刘彻。 “既然阿娇姐不喜他,便送去掖庭吧,也好教教他规矩。”刘彻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便将王顺的命运定了下来,“你替朕走一趟,也好安安她的心。” 没想到,她竟这般聪慧,不过几日功夫,就将王顺揪了出来,不错,当真不错。只不知今后,你又会给朕带来哪般惊喜?刘彻心底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第14章 献长门赋 若真能铁口直断预知未来,刘彻情愿从未期待过。 静静坐在御座前,清俊而刚毅的侧脸紧紧绷着,如剑般桀骜的浓眉下,眸色沉沉,似是盯着平静躺在案上的笔墨,又似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月白蹁跹的女子。 墨迹已干,书香犹在。落笔如流觞曲水,清丽而婉转,宛若一幅上好的山水。可落在他眼里,却字字如利剑,直刺心头,又快又狠,刺得满目鲜红,刺得既痛且怒。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好一个“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先前密探是如何通禀的? 陈皇后素喜习字临帖,每日有暇即为之,然从不存留笔墨,皆付之一炬。 若非机缘巧合,怕是连手里这一页也早已丢进那火盆里。 更不会落得他手,摆到这御案之上,让他触目惊心,让他恨不得揉碎了撕烂了塞回那女人的嘴里! 枉朕还日日记挂于你,唤了郭舍人往来于两宫之间,殷殷问候,款款相待,却不想居然得了这一句“与君长诀”。刘彻心头郁郁更甚,整个人更隐没在沉沉阴影里,朕倒要看看,没有了朕,你能怎么活? “陈氏既已废黜,又有何德何能尽享尊荣,安得位同皇后之分例?” 口谕既出,满堂震惊。 只是,这不等同皇后分例,往下,还有夫人的,婕妤的,美人的,一步一重天,究竟该怎么定,当中的奥妙委实太多的。内廷里一商议,便派了最得力地往昭阳殿去。 卫子夫心头欢喜,却只慢条斯理地留了句“好生伺候着姐姐”,便让前来请示的内廷宫人退下了。 在宫闱之中办事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之辈? 怎听不出那句“好生”究竟什么意味?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更何况,眼下的卫夫人手里握着管理六宫的权力,肚里揣着最最金贵的或许便是大汉第一个皇子,哪有人还敢不好生揣摩着她的心思? 于是,长门宫的日子一下子便不好过了。不是端来的饭菜冷了凉了,就是新送的木炭烟味儿呛人,就连宫人内侍分例里的新衣,也迟迟不见下发。惹得长门之中唉声载道,有些心思灵活的,有门路的,纷纷寻找着下家。阿娇也不动怒,只说不愿留的,自行离去即可,不必禀告与她。此言一出,长门宫更加清静了。 刘彻冷眼旁观着,暗自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她服软了才好。只是,一日日地过去,眼看着伺候的内侍宫人走了大半,眼看着日子困窘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便是青衣,也常挽起袖子去浆洗衣物、烧水生火。 却仍不见长门来人。 当听闻阿娇竟亲自去了庖厨,刘彻更是大怒地拍了御案,连砸了三个杯子,吓得宫中内侍侍女皆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如意就被皇上逮着了错处,惶惶不可终日。 便是得宠如郭舍人,亦觉心惊。 心中更是暗叹:皇上,您这究竟是在惩罚陈皇后,还是您自个儿呢? 刘彻的异常,莫说是未央宫中,便是朝野内外亦有所感。旁的不是,行事更添几分独断专行,连连重用酷吏张汤纠察百官,那张汤亦是狠角,一卷明细录犹如判官手中生死簿,轻轻一勾,便是一贪官污吏,手起刀落煞是干脆。如此整治,朝堂之上一片沉寂,文武百官颇有些风声鹤唳的紧张颤栗。 水至清则无鱼,为官多年,又有几个真能清廉到经得起任何推敲的? 然而虽如此,却也并没有几人,将帝王的反常,与长门宫中的弃妇联系在一起,除了—— “好一个陈氏阿娇!已落魄至此,竟还有这番能耐!”卫子夫娇美的脸已扭曲得不成模样,那阴狠的眼神,如毒蛇一般阴蛰,饶是伺候多年的灵玉,亦有些胆战心惊,“灵玉,你替我去一趟内廷署,问问这一月的册子可有收拾妥当。”华美广袖下的手指早已深深抠进掌心,却从这生生的痛楚里感觉到莫名的快意,卫子夫放声笑了起来:陈阿娇,我倒要看看你那长门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宫里见风使舵的小人不少,可忠厚本分的老实人也还是有的。” 灵玉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眼下的长门早已人心涣散无心做事,若不是有几个忠心的撑着,早就垮掉了。而自家主子眼下要自己做的,便是往那摇摇欲坠的宫宇上在刨掉两份根基,甚至,安插些人手进去,以备不时。 第7节 而刘嫖亦是无限记挂担忧。 阿娇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吃过半分苦,眼下,却落得个亲自洗手作羹汤的田地,这往后的日子还长远着,难不成要一直这般过下去? “婉娘,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刘嫖愁眉不展地坐在桌旁,连满桌的佳肴也无心用了。 “翁主年轻气盛,一时拉不下脸也是难免的。我瞧着,便是皇上怕也如此。不若公主您想个法儿,给他们递个台阶,到时候,可不就皆大欢喜了?”婉娘伺候馆陶公主几十年,也是打小看着刘彻与阿娇长大的,略一思索,便琢磨出了个法子来。 刘嫖不禁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不错,你说得有理。只是,眼下我心绪已乱,你可有好的法子?快别在藏私了,我哪能不知道你,若不是有了念头,怎会说得这般笃定?” 婉娘也不辩驳,笑着将自己的法子说出来:“听闻郎官司马相如素有文采,更擅辞赋,不若公主重金相求,定能得一篇上好的骈赋,待宫中宴席时进献给皇上,何愁皇上不上心?” 刘嫖沉吟片刻,越想越觉得此计甚佳,连忙叫婉娘去请司马相如过府。司马相如当即满口应允,取过狼毫一气呵成,写下《长门赋》。 刘嫖得之,如获至宝。适逢中秋,宫廷夜宴,她便小心地收好了《长门赋》,满怀希望地进了宫,时时留心着刘彻,琢磨着该何时进献最为妥当。 心里揣着事,自然神色有些恍惚。 刘嫖身为景帝之妹,刘彻之姑母,安排的位次自然离御座极近。看到她今晚一直心不在焉的,案上的酒食也没怎么动过,刘彻忍不住问道:“可是酒宴不合姑母的胃口?” 刘嫖心中一动,面露哀戚之色,答道:“皇上御赐盛宴怎会不好?想到阿娇在长门,却只得孤零零地独坐望月,我便什么都吃不下了。”说着,悄悄打量了一番刘彻的脸色,见他并无动怒之兆,便又起身到了座前,双手捧着《长门赋》行礼道,“阿娇别在长门宫中,日渐憔悴,听闻皇上心喜《子虚赋》,特让我求得司马相如此篇赋文,进献皇上。” ☆、第15章 子夫之劝 《子虚赋》? 犹记得初次读到《子虚赋》,自己确实对这司马相如的文采十分赞赏,没想到,阿娇竟放在了心上,还悄悄托付姑母去求。在刘彻眼里,刘嫖可没有这些个精细的心思,若不是阿娇,怕是连司马相如何许人都不清楚,更不消说旁的。 不得不说,刘彻对刘嫖知之甚详,此番筹划若非婉娘,她还真想不到这个。 却也因婉娘之故,让刘彻以为当真是阿娇所为。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桩美丽的误会。 “速呈与朕。”刘彻稍稍动了下身子,坐得更正了些,眼睛却紧盯着刘嫖手里的赋文。 言语里的急切任谁也听得分明。 大殿内外静默无声,偶有视线交会,皆是犹疑与蹊跷:莫非,这长门宫又要翻身了?亦有心思活络的,暗暗将《子虚赋》与司马相如记了下来。 郭舍人快步走上前,接过馆陶公主手中的赋文,恭谨地双手奉到帝前。 邻座的卫子夫一直温婉地笑着,握紧了拳得体地笑着,可看到刘彻这般迫不及待的模样却终究是再难维持,只得微微低着头,不叫旁人瞧见她的失态,更为掩去眼底的冷意:看来,陈阿娇当真不能再留了。 刘彻并不知道自己的作为,让卫子夫下了决定,此刻,他所有的心神都在手上的《长门赋》中: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字字珠玑,句句叩在心头,如杜鹃泣血,胡雁哀鸣,情真而意切。 刘彻忍不住又想起内殿里那张让他大怒让他愤恨却又莫名地不肯遗弃的纸笺: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勿念妾,这分明是在记挂着朕,关心着朕,只因伤心太过而欲黯然离去。阿娇的性子他是清楚的,烈火一般的炽热倔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话虽狠绝,然其间深埋的,仍是情哪。 难道,是朕误会了她? 想到这,刘彻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将这筵席撤了,好往长门看阿娇。先前含怒下的谕旨,长门的冷落与萧条,此刻回想起来,却叫他难得的生出几分后悔来。难怪阿娇会写出这般决绝的字句来,她本就是那般多情却刚烈的女子,不惜点燃自身也不妥协,如烈焰般的美,却让刘彻整颗心都跟着燃了起来:他的阿娇就是这么不一般的女子! “陛下,今夜明月皎皎,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无酒?妾欲敬您一杯酒,愿陛下圣体安康,愿大汉万世昌隆。” 卫子夫温柔的劝酒,将刘彻的心神自《长门赋》中唤回,举目四眺,满堂文武宫娥,险些竟误了正事,不由赞赏地对卫子夫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杯盏:“此盏,朕与你共饮,与诸位共饮。” 见刘彻饮尽此盏,卫子夫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了,微微侧身,掩袖,亦是饮尽,又悄悄将酒盏翻转,朝刘彻挑了下眉,看得刘彻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快,筵席之上便是一派君臣共乐的和谐美景。 眼看好事将成,却被卫子夫坏了这大好局面,刘嫖的脸色怎么会好?看到她这般郁郁怨愤的模样,刘彻心中微叹,忍不住摇了摇头:姑母实在是…… 不若子夫识得大体。 这般一琢磨,便不再去看刘嫖,也懒怠理会她的不渝,径自与诸位爱卿推杯交盏,觥筹交错,夜宴之上,主客尽欢。 卫子夫不露神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更是轻蔑,不过是仗着出身好罢了,竟想唆使陛下弃了这满堂百官去看陈阿娇,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话?如此心性,如此喜怒形于色的城府,真真不足为惧也。 只要没了陈阿娇,我看你这馆陶公主府还能唱什么戏! 曲终人散时,刘彻略有些醺醺然,本欲往长门,却看月上柳梢,天色已然不早,踌躇间,却见卫子夫袅袅婷婷地走到跟前,笑道:“陛下欲何往?可是去见姐姐?”说到这,脸色微微有些黯然,似是钦羡,又似带了一丝幽怨怅然,“姐姐如此讨得陛下的欢喜也是自然的,过了今夜,怕是姐姐与这赋文就会流传开来,传为美谈。只是今晚,不知子夫可否先睹为快?” 刘彻倒也没多想,便将《长门赋》递给她。 卫子夫双手接过,细细地读了一遍,犹觉不足,又回头重复了一遍,方缓缓抬起头来,眼圈竟隐隐泛着水光,柔声道:“真真难为姐姐了。只不过,这姐姐也真是的,心里有事,哪有什么不能同陛下说的?您可得好生赏一赏这司马相如,若不是因他这《长门赋》,怕是姐姐的这番肺腑,不知何日才能懂了。” 刘彻心中亦有些不渝,可一转念,想起之前的薄待,又压了下来,强自笑道:“她那性子,你又非不知?无理都要争三分,更何况还与朕怄着气呢。有时朕瞧着,便是对青衣,也比待朕客气几分。” “这便是姐姐的不是了。”卫子夫微微蹙眉,一脸娇嗔,“陛下莫怪子夫生气,实在是姐姐……哪有姐姐那般使性子的?些许小事,有什么可计较的?若是妾得了陛下这般关爱,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又怎会跟您怄气?” “子夫这是在怨朕待你不好?” “怎么会?陛下待妾之好,点点滴滴,妾都铭记于心,怎会埋怨您呢?”卫子夫急急地辩解了一句,盈盈眸光里满是万千柔情,缱绻得比这月色更妩媚,“有时候,妾都担心自己会被陛下宠坏了呢。若是妾恃宠而骄,越发行事张扬,往后再不讨陛下欢心了可怎么办?” 刘彻眼底闪过一缕深思之色,面上却仍带着几分调笑,伸手揽过她入怀:“原来子夫是嫌朕不够宠你呵,那今晚,便让朕好好宠你一回罢。” “陛下,您又拿妾寻开心,妾不依……” 女子羞恼的薄怒浅嗔,和着男子肆意张扬的大笑,渐渐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间,只余下月色清辉,静静地凝望着檐角一盏盏飘摇的宫灯。 ☆、第16章 将计就计 恃宠而骄,昔日的阿娇,并非没有这般过。 想起那段烦躁甚而厌恶的日子,再一回想,近来,似乎自己确实有些太由着她了。刘彻心头的蠢蠢欲动便压了下来。如常地处理政务,如常地在昭阳殿,在后宫流连,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如此情状,前朝文武委实松了口气,办起事来更卖力了几分;后宫佳丽更是常有在御苑里嬉戏玩乐的,只盼能得见圣颜、欢享雨露。 只是,惟有郭舍人心里明白,那御案上,一直并排摆着两页墨香,一页绝烈,一页凄凉。 那是刘彻每日都要在手里摩挲着细细看几回的。甚至,看着,看着,整个人都会柔软下来,带着温和的笑意。 从未见过的温柔。 另一个心如明镜的,怕就是卫子夫了。那日刘彻的失态,她看在眼里,记下心上,如鲠在喉,叫她吃不安稳,也睡不安稳。眼下刘彻虽未成行,但这样的平静,又能延续几日? 昔日娇纵却无甚心计的阿娇并不足为虑,可眼下的,她却心有忐忑。心里更是懊恼,自己当时为何没有一尊鸠酒,以那时阿娇之于刘彻,便是自己当真做了,怕也无甚大碍,哪还需要今日这般战战兢兢,唯恐露出半分破绽? 长门宫里,因无人悉心照料,满园子的花木,凌乱而无序,然这种任它生长的自由,却让整个园子多了几分野性与自然之美。 只是,落在青衣眼里,却是荒芜苍凉的。 每每经过,她总低头快步地离开,生怕多看几眼,就勾起心头的悲。犹记得那回,她小心翼翼地提及,阿娇微微一愣,笑着曼声吟道:“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其间的意思她虽不甚明白,可主子的不在意,却是明白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冲动地就想问:这样的日子,难道您就当真不在意? 其实,不消问她也知道主子会如何回答:是福是祸,自在我心。只是这般的潦倒,怎会是福?每每看到主子一派甘之如饴的自在惬意,青衣心里总说不出的滋味,可她能做的,也只有更尽心地伺候着。 “谁在里头?” 刚进庖厨,却见有个人影背对着门,在灶台旁窸窸窣窣的,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忍不住扬声喝道,“你是哪处办差的,怎跑到这里来了?”心里更是恼怒,这群小蹄子,整日就知道偷奸耍滑,正事儿不做。 听到她出声,那人扭过头来,手里还拿着半只酥饼,一见是青衣,心头一慌,不自觉流露出心虚失措的神情,忙把手里的酥饼往袖子里塞,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赧然地红了脸:“青衣姐,我是前头院子里的穗儿。我……今儿的晨食用得少,实在是熬不住了,瞧着里头没人,就……我以后再不敢了。”说着,还很是麻利地把掉落在灶台上的饼子屑揩去。 青衣略略点了下头。穗儿她是知道的,平日里寡言少语,人倒也还算勤快,见她如此惊慌胆怯的模样,心头不免一软:“各院有各院的规矩,怎能随意走动?往后可不许再如此了。” 当青衣拎着食盒回屋,不过一碟醉鸭,一盅竹荪汤,并三色素菜,一面将饭菜一一布好,一面将穗儿的事当作笑料说与阿娇时,阿娇眉心一蹙,看了会汤盅,忽然问:“这炖的汤羹,她可看到过?”记得当年书里,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却不知这穗儿是否也如此。 青衣一愣:“怕是早儿就炖上了,若不然这会子哪炖得……这汤不对劲?难道真是那穗儿?这贱蹄子,我还道她是个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竟生的一副黑心肠,怎能这般歹毒?” “我不过是这么一猜,是与不是,还两说呢。”看她一脸愤愤,咬牙切齿地将那穗儿诅咒了个遍,阿娇摇摇头,没有应声。她心里也说不好这穗儿是否有猫腻,但愿不会这般巧合吧,“你悄悄拿去喂了狗,切莫声张。” 青衣心领神会地点头应下,急急地出去处置了。 遇上这等事,阿娇也无甚胃口用饭,索性往书案前习字,眼下并无太多字帖可以临摹,她也从不拘这个,由着性子胡为。许是心里存了事,只写了会,便觉心浮气躁,再难落笔,随手将写过的丢尽一旁的火盆里,索性往窗前的暖榻上歪一会。 刚睡下不久,便见青衣一脸凝重地进来:“娘娘,穗儿不见了。” 阿娇猛地坐起身来:“什么?可曾各处找过?” “都找过了,一听说是穗儿,我哪还会不经心?把咱们这长门宫都翻了个遍,也没瞧见人影儿,也问过今儿守门的小德子,也没见她出去过。”青衣惴惴地看着她,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娘娘,穗儿会不会已经……” “你让人往那些个荒芜的地儿,还有什么水井地窖之类的,再仔细找找。”阿娇脸色也有些发白,心里更是发寒,隐隐有些预感:这穗儿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那大黄狗,并没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致死的剧毒,哪会有事?让你这般做,不过是碰个运气罢了。”阿娇亦觉得浑身发凉,忍不住抱了衾被,将自己整个儿裹在里头,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牵强地扯了下嘴角,那笑,竟比哭还难看,“没想到,竟牵扯出了条性命。” 穗儿最后,便是在水井里找到的。只是在宫里,这般不吉利的事,便是想要好生安葬也是难的,阿娇让青衣塞了些银子,只盼着能安置得妥当些。 “娘娘,那这汤……” 穗儿一死,究竟是何人差使,便成了无头公案,再无线索可言。 阿娇的精神仍是靡靡不振,整个人都跟着苍白了几分,这吃人的皇宫,叫她再无半日安宁。又听青衣问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整颗心都怦然跳动了起来:若能借此机会,远远地离了去…… 她原以为长门清静而太平,这般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不错,可眼下这一桩桩,一幕幕,却将这迷梦撕得粉碎,若是再待在这,面对刘彻的无常,面对后宫的阴暗,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撑多久。倒不如借着这有害的汤中一回毒,若是筹谋得当,说不准,真能叫她如愿呢。 想到这,便唤了青衣到近前,附到耳边悄悄吩咐起来。青衣虽觉不妥,但如何拗得过阿娇? 次日天明,刘彻刚穿戴好朝服,准备上朝,却见殿外有人慌慌张张的,心中十分不喜,皱眉叫郭舍人去处置。可不一会,郭舍人便急急地进殿,却不曾留意到地上,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脚,险些跌倒,却又顾不得旁的,趔趄了几步到他跟前:“皇上,长门来人,娘娘昏迷了。” ☆、第17章 阿娇出宫 “怎么回事?还不快去传御医!”刘彻闻言,脸色陡然一沉,如乌云蔽日,整座大殿顿时压抑冷凝了下来,也顾不得仍杵在那伺候他更衣的侍女,快步往殿外行去。刚至门外,忽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扭过头,冲着刚赶上来的郭舍人道,“你速去长门,朕要她好好的,记住,好好的。”说罢,转身往听政的朝堂行去。 郭舍人只觉得整个人跟浸在冷水里似的打颤儿,那宛若实质的冷厉,竟比三九里的寒霜更凛冽,抹了抹额头层层的冷汗,忙不迭地叫来内侍:“还不快去传御医!不拘是谁,把他们都宣去长门宫!”说罢,疾跑着往长门去。 经此一闹,整个未央宫都知道阿娇出了事。 刘彻坐在高座上,听朝臣们议论着各地大小事务,互相争执着,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平日倒不觉得如何,臣子之间各有立场是常理,也是他极乐意见到的,可今日却莫名地觉得腻歪。强忍着心中不耐,将事儿处置妥当,便急冲冲地退了朝。 自登基以来,众臣只觉得皇上越来越威严,也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多少年没瞧见他这般神色外露的模样? 众人互相交换着视线:究竟出了何事? 长门宫中,一片凝肃,众人皆屏气敛声,步子放得极轻,往来间更无半刻耽搁,生怕惊扰了里头的人。外间里,围着四五位须发斑白的御医,也是神情凝重,正低声商议着该如何用药开方。 郭舍人便站在一旁,听着御医们说话,时不时地盯着内室隔断处垂下的珠帘,或是往殿外张望两眼。不多时,便看到刘彻大步往里赶,连忙上前迎他进来,御医们见了圣驾,急急地跪下行礼,却被他不耐地摆手制止:“都这时候了,还要这些个虚礼作甚?陈皇后如何?究竟怎么回事?何时能醒来?” 第8节 御医们互相看了看,最终,由资历最老的张御医上前禀告:“回皇上的话,陈……皇后当是误食了……秘药,又兼忧思过甚,累及心神,这才……不过,皇上放心,只要皇后用了药,很快就能醒来。只是……” 秘药?误食? 刘彻只觉心头怒火越来越盛,见他还这么不清不楚的,更是怒到极致,寒声喝道:“只是什么?吞吞吐吐的,还不快说!” “是,是,只因皇后身子矜贵,此番……这等秘药,更是难得。微臣唯恐娘娘伤了玉体,不敢擅用猛药,往后怕是要慢慢调理,方能将体内余毒尽数去除而不伤及根本。”可怜张御医一把年纪,却被众人推举出来,直面帝王之威,心里颤颤巍巍的,唯恐惹得盛怒,一番话更是说得断断续续。 “那还不快去用药!”一想到阿娇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刘彻就恨不得把这群不经心的奴才都整治了,见张御医几人还跪在那没个动作,更是怒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将人都轰了出去,便急急地往内室去。 屋内并没有留太多人,只有青衣和两个侍女。青衣跪在榻前,那两个侍女则不时地拧了帕子,敷在阿娇的额头,待凉意尽了便褪下来,来回换着帕子。听到声响,一回头见是刘彻,连忙上前行礼。 而青衣,似乎并未听到刘彻的脚步,也没听到两人的行礼问安,就这么木然跪坐在榻前,看着榻上双眼紧闭、脸色慌白的主子,默默地垂泪。 “青衣姐……”两人一脸惶惶然,轻声地提醒着,却不见青衣有丝毫的反应。 刘彻叹了口气,摆手叫那两人退下,也到了榻前,看了眼安睡着的阿娇,不似平日的骄傲倔强,似乎任谁也打不垮压不弯她的脊梁,此刻的她,却苍白又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被吹散了一般。这样的阿娇,让他不忍再看,却又舍不得移开眼。 阿娇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娘娘,您可算是醒了。若是……还好,您当真醒了。”青衣又哭又笑地抓着她身下的衾被不放。这一日,她心里的害怕恐惧,比这一年得都多。虽然依着主子的意思,取了那珍藏的宫廷秘药用下,可这药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御医们又能拿出什么样的章程,她这心里着实没底啊。若是药过了,娘娘再醒不来可怎么办?好在,娘娘还是醒了。 青衣的后怕,阿娇自然明白。但这是生前窦氏留给她的,对于素来疼爱宠爱自己的外祖母,阿娇自然是极信任的,果不其然,一切便如她所料一般无二。 “你怎会在这里?” “你心里,便这般不想看到朕,不待见朕?”刘彻摆手让青衣退下,径自坐在榻旁,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虽然依旧不好,但精神尚可,也微微安了心,又问,“身子可有好些?” “即使这回好了,怕也逃不过下回。不过早晚而已,有什么好不好的?”阿娇勾了勾唇,似是自嘲,又似讽刺,“倒不如就这般去了,也省得我再多遭一回罪,皇上也好安心些。”说罢,还极惋惜地叹了口气。 “阿娇!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下回!”眼里是阿娇苍白得没有几丝血色的脸,耳里是她虚弱却诛心的言语,刘彻只觉得整个心都被揪紧了,生生地发疼,一想到阿娇可能会就那样平静地睡去,再不醒来,更是慌得厉害,“朕不许,朕绝不会让你再出事!” “皇上以为此话当信否?”阿娇轻轻地笑出声来,“不若,皇上给我一个交代,替我把罪魁祸首揪出来,不叫我这回的罪白受了,我便信你,可好?” 她的声音仍带着初醒时的慵懒,病中的虚弱,又平添了几分柔软温顺,却如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叫刘彻避无可避,末了,终是艰难地开口:“阿娇,你莫要无理取闹。若只因你的猜测,叫朕如何服众?” “什么时候,皇上要问责一个人,还需要讲究证据了?”当日,一句“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便干脆利落将她打入深渊,那时怎不跟她谈证据? “皇上不必介怀,我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这天下,谁不知道卫夫人是您的心头好,摆在心尖子上的人儿,更不用说,还有卫青和霍去病呢。”阿娇缓缓坐起身来,一脸理解地笑着,“一回生二回熟,我早已习惯了,左右不过是一死罢了。” 如此诛心之言,刘彻想怒斥,问责,狠狠地惩罚,可面对一脸病容又坦然无波的阿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末了,却只余一声苦笑:“你何必这般怄朕。” “难道我都这模样了,连说两句也不能了?”阿娇低头看着搁在身前的十指交错在一起,看了会,慢慢地将两手往两边移开,虽在咫尺,却再没了纠缠,“我有时候也会想,若我还在家中,有母亲疼爱着,下人们用心伺候着,是不是就什么事也没有,什么罪都不会受了。” 刘彻沉默地看着她,看她把玩着双手,看她低下头脖颈上垂下的碎发,看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却不愿抬头再看他一眼,心里的无奈更甚了:“朕知你心里有结,御医说你忧思过甚,累及心神,明日,朕便送你去姑母那里养病。” 刘彻长长地叹了口气,“朕不想你有事。” ☆、第18章 禁足昭阳 “郭舍人,阿娇走了?” 下朝回来,刘彻站在未央宫高高的玉阶之上,举目西眺,只见殿宇巍巍,飞檐叠嶂,再远些,便是层层的高墙,笔直而漫长的宫道,不知通往何处。碧瓦红墙,满目肃穆,天家气派俨然。 然此刻,却不及雅致清丽如上林更得他的心。 郭舍人抬头看了眼天色:“娘娘卯时一刻动身,眼下,应已到馆陶公主府了。” 沉默地自西向收回视线,刘彻神色平静,眸色淡淡,似在想什么,又似什么也没想,忽而叹道:“既如此,便随我去昭阳殿罢。”阿娇姐已经离宫归去,若是他真的什么也不做,还怎么去见她?还怎么迎她回来? 昭阳殿里,卫子夫欢喜地出来相迎,款款屈身施礼道:“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刘彻也不叫起,深深地看着她。卫子夫心头一凛,面上的恭谨之色愈甚,虽觉两腿儿已在发颤,却仍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不敢有丝毫动作。暗自盘算着究竟又有何事惹得刘彻不悦,后宫相安无事,几日前还是好好的,怎今日却这般模样?蓦地想起,似乎今晨,阿娇离宫往公主府了,心头更是一跳:难道陛下发现了什么端倪? 细细将此事始末在心里过了一遍,卫子夫略略心安了几分。阿娇当年跋扈蛮横,在后宫里树敌良多,此番她便是假借刘氏之手,不过是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穗儿的事更是半点没有沾手,就算刘彻彻查此事,也查不到她身上。 “起吧。”过了许久,刘彻终是开口让她起身,视线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上,片刻,方道“子夫你一向聪明,深得朕心,往后也莫要叫朕失望。” 言语里的深意,叫卫子夫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上来,连忙跪下,道:“妾得陛下垂爱已是万幸,这十年来更无一日不感念陛下恩泽,恨不得舍了自己以报陛下之恩。陛下这般说,却叫妾无地自容了。” “尚有感念之心便好。”手指笃笃地轻轻敲在桌面上,卫子夫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记一记地锤得生疼,“你素知大体,眼下后宫琐事亦由你主持,改日便将椒房殿好生修整一番,已空了大半年,也该再整一整了。” 刘彻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仿佛说的不是椒房殿,而是未央宫里某个废弃已久的小屋,却叫卫子夫的身子猛地一晃,强自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征询道:“不知是哪位姐姐,妾也好按着她的喜好布置,让她也能明晓陛下的一番心意。” 刘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凉薄和了然,叫她整个人都跟浸在冰水里一般:“除了阿娇,还有谁能担得起朕的椒房殿?” “陛下待姐姐的心意,叫妾好生羡慕。”卫子夫臻首低垂,盈盈跪在跟前,说不尽的温顺柔和,叫人生怜。刘彻却难得地没有动作,任由她静静跪着:“你能这般想就好。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世上只要是朕想知道的,就没有不能知的,莫说是这小小的后宫。有些事,朕不说,却不是不知。你可切莫自误,若不然,怕是谁也救不了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自入宫以来,便再无自己,只一心盼着陛下好。却不想今日,却得了这番话……陛下,您就是要治妾的罪,可否也让妾死个明白,妾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您这般动怒?” “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朕今日屛退左右,与你说这些,不过是还念着你伺候朕多年,念在三个公主和你腹中孩儿的情面上,你也好自为之吧。”刘彻站起身来,冷冷地看她垂泪凝噎的模样,心里越发厌倦了,“你如今有孕在身,便在宫中安生静养,不要整日惦记着些有的没的。”说罢,便不再理会,径直往殿外行去。 看着刘彻头也不回地离开,卫子夫只觉得心里冷极了,刘彻的寡情,她是清楚的,可她怎也想不到,竟会半点体面都不留给自己。眼下,卫青出征未归,她还怀有身孕,刘彻却仍旧故我冷心绝情,难道你就这般在意她陈阿娇? 卫子夫忍不住捶着地大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眼泪肆意,笑得前俯后仰:可惜,你还是没能护住她! 一出殿,便忍不住吩咐郭舍人备车。 当下人来报,说是刘彻来了,阿娇正窝在床上看书。汉初并未有太多的轶事笔迹可以读,可整日在榻上,刘嫖合着青衣,不叫她下床,若再不能找些事,她真的担心自己会霉掉,只能挑挑拣拣地翻一翻。 刘嫖怎也没想到,阿娇前脚刚进门,那厢刘彻后脚就跟着来了。虽不知缘由,却也明白不是来看自己的,便带他往阿娇住处行去。馆陶公主府,刘彻打小就往这里跑,跟在自个儿家没什么两样,早已是轻车熟路,不多时,一座精致华美的小院便已俨然入目。 刘彻在门外略站了会,方缓步入内。刘嫖见状,心里暗喜,会意地将伺候的侍女尽数撤下,在院中侧耳听了会,屋里一片安静,并无争执,这才放心地离开。 看着坐在跟前的人,阿娇颇有些头疼,揉着眉心,问:“皇上今日怎有闲,朝事都处理完了?” “天下之大,哪有忙得完的事?难不成阿娇就不许朕也忙里偷闲一回?”刘彻笑道,见她神色微微一滞,眼神便飘忽了起来,知她又在别扭了,不免心里好笑,他的阿娇姐呀,总是这般口不对心,孩童般的稚气,若不是他仔细着,怕又被她掩饰过去了,“阿娇姐可知,先前我去了哪?” “窥视帝踪,乃是大忌,我又怎敢胡乱猜测?”阿娇没好气地应道,你去哪里,做什么,与我何干?只觉得这般邀功模样的刘彻实在违和极了,叫她浑身不舒服。 “朕去了昭阳殿。”刘彻留意着她的神情,一提卫子夫,她的眼底便闪过一丝冷讽,漠然得可以,却很快垂睑掩饰了去,心里更是一叹,阿娇与子夫,总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此事,朕虽无实据,业已惩戒了她一番,你莫要再置气了。” “皇上圣心□□,阿娇怎敢有异议?皇上多虑了。”在榻上微微欠身一礼,阿娇淡淡地答道。 又是这般淡淡的,却执拗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刘彻忍不住拧了眉:“你为何总称朕为皇上?莫非你心里,再不把朕当陛下了?”后宫之中,惟有侍女宫人这般称呼,而妃嫔之流,皆是以陛下相称,刘彻心里一紧,难道阿娇已不将他视为夫君,竟连一声陛下也不愿称了。 阿娇一怔,满脸雾水地看他脸色陡然阴沉,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压抑。皇上与陛下的区别,她一时并未领悟过来,过了好半天,才想到之间的差距,心里更是无奈,不过是习惯地这般称呼而已,哪有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思? ☆、第19章 母女打赌 何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便是如此。 回到宫中,刘彻犹觉气不顺,兀自生了会闷气,忽然笑了。阿娇本就是这般长了刺的性子,自己不是早就清楚,喜欢的,不也是这样的她? 怎又跟她计较上了?跟阿娇相处久了,好像自己也变得古里古怪的,刘彻好笑又无奈地叹了气,伸手轻轻揉着眉心,终是撑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开怀,到最后竟成了放声朗笑,开怀肆意到了极致。 看着斜倚在床头翻动书卷的阿娇,优雅而从容,唇畔含笑更如二月春风,暖人更恼人,刘嫖却不知该如何去责,去劝,只得颓然叹息着,留下一句“下回,可不许了”,便摇摇头离开了。言语的无力,便是她自己也说服不了。 日子便这般波澜不惊地过着,卫子夫安分地在昭阳殿里安胎,阿娇平静地在公主府里调养,刘彻每每得闲,便会出宫去看她,坐在床前,或是院子里,同她说会话,聊聊她手里的书,聊聊院子里新开的花,有时甚至聊聊他的壮志雄心,告诉她,椒房殿又重新打点过了,阿娇多是淡淡地笑着,不应是,也不拒绝。 或是只静静地坐一会,亦如昔日上林苑的相处一般。 随着他一次次的到来,刘嫖的心也一日日的活泛了起来,有事没事便往院子里来,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刘彻,甚而旁敲侧击地询问回宫事宜,那架势,就差没直接将她打包回去了。看着一门心思让自己回去的刘嫖,阿娇亦是头疼,不知这样的平静还能有几日,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 便是刘彻,也让她不知所措。似乎一夜之间便平易近人了起来,自己理会或是不理会,他都是好脾气地笑着,那模样,跟转了性子似的,叫她心里很是不安。 或许,也该好生琢磨个法子一劳永逸了才好。 迎着越来越炽烈的日头,阿娇微微眯着眼,心里默默地想道。 再一次送走刘彻,刘嫖满脸愁容地回到房里,坐立难安地徘徊了许久,跟心腹侍女感慨起来:“婉娘,你说阿娇到底在想什么?眼下皇上已经服了软,这一趟趟地往府里来,她怎反倒拿起乔来了?若真惹恼了皇上,可不就得不偿失了?” 婉娘亦是不解,见她这般忧心忡忡,便开口宽慰道:“公主不必太过苦恼,我瞧着娘娘行事极有分寸,心里亦有成算,定不会如公主所想那般。若是公主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去跟娘娘恳切地议一仪,娘娘又怎会对您隐瞒?” 刘嫖一想,倒也有些道理:“既如此,随我去看看阿娇罢。” 再见刘嫖肃容进屋,阿娇心中微叹,知道再推却不得,便让青衣领着下人尽数退下,亲自奉茶给刘嫖:“母亲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同女儿说?” “阿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刘嫖接过茶盏搁到案几上,细细端详着阿娇,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如常笑着,竟无半分不妥,不得不弃了这念头,径直问道,“皇上终究是皇上,你这一日日的,叫为娘如何不担心?” “那若是以母亲之意,又该如何?”阿娇偏过头来,浅浅地一笑,“收拾行囊,就这般欢天喜地地再随他入一回宫?再经一次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往长门了此残生?” 刘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废黜后位、退居长门之事还近在眼前,叫她如何辩驳?若说刘彻此后再不回这般相待,这话儿莫说是阿娇,便是她心里也是有疑虑的,只是,难道就这么拖着?以刘彻之心性,又能忍耐到那日?若真弄到那般不可收拾的田地,最后吃亏的,不还是她的阿娇? “阿娇,你既已入宫门,便再没有回头路了。若不趁着眼下他待你这般上心的时候,难道你当真要把所有的情分都磨光了才甘心?”刘嫖犹豫了一下,又道,“我瞧着,这一回,皇上怕是当真对你动了情。若不然,又怎会依着你的意思,让你回家里来?还这么一趟趟的,巴巴地请你回宫。为娘替你打听过了,若你回去,定是回椒房殿的。皇上这回倒是不错,还特意叫那卫子夫与你收拾宫殿,半点没给她留体面,可是好好替你出了回气呢。” 看她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阿娇头疼地揉了下额角:“不过是一时而已,难道您当真以为他会一直压着卫子夫?”只要卫青北击匈奴的捷报传来,还愁刘彻不会盛宠昭阳殿? “可是……” “母亲,皇上毕竟是皇上,他今日可以宠你,明日也可以厌弃,女儿错过一回,你当真还要女儿再错一回?”阿娇低下头,鎏金茶盏握在手里微微泛凉,轻轻啜饮一口,只觉茉莉淡淡的香弥漫在喉间,叫她略有些起伏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帝王之情,是这世上最虚妄最不可信的东西,女儿既已脱离了苦海,母亲,您就让我过些安生日子罢。” “你混说什么?”刘嫖猛地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难道你还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若是母亲肯助我,愿意帮我,为何不可?” 阿娇抬起头,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满是期待和恳求,叫刘嫖不自觉地撇开了眼,也不似先前那般强势了,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阿娇,你莫要天真了,皇上这么在意你,在你跟前更是连半点架子都不端了,你还想要他如何?他毕竟是皇上,能为你做到这般田地,已是极难的了。为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儿,怎会不盼着你好?阿娇,你就听为娘一回,好生随他回宫罢,以他待你的情意,只要你肯用心,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娇紧紧咬着唇不言语。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言语,屋里静默一片,只有屋外不知名的鸟儿清脆的啼叫,一声一声传入耳里。 许久,方听阿娇轻轻地开口:“母亲相信他待我有情,我却再难相信的了。在女儿眼里,不过是一时兴致罢了。不若,你我想个法子试他一试,若他当真待女儿一片赤诚,女儿便随他回宫,可好?” 若不然,你便依了我罢。 阿娇的弦外之音,刘嫖自然明白。沉默许久,终是点头应了:“也好,便再依你一回。” ☆、第20章 美人李氏 时值九月,金桂馥郁,满园芬芳,沁人心扉。 因见阿娇虽已休养得当,却仍终是倦怠,蜷在屋里不出门,刘嫖既欣喜又担忧,权衡之下,重金购置名贵花卉,为解爱女之忧,博爱女之笑,置办了一场极盛大的赏花宴。 阿娇心绪不佳,刘彻亦是明了,也多有愁恼,听闻此事,虽不知成效如何,却也大为赞成,甚至,从宫掖之中择了几盆上好的牡丹,送往馆陶公主府。御赐佳品,也为这赏花宴增色不少。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嫖自然进宫,恭谨地邀请刘彻前来赴宴。 刘彻本就有这心思,这些日子,已见阿娇的心思有些和缓,琢磨着再做些什么,怕是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宫。见刘嫖这般知趣,心里更是开怀,自然是欣然同意。 刘嫖心中微松,总算没误了事。可下一刻,又想到了其间的缘由,再大的欢喜也都成了担忧,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皇上啊皇上,您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若不然,怕是真的就…… 未几,公主府的赏花宴如约而至。刘彻更早早地处理完朝务,前往赴宴。 花园里,一株托桂姚黄傲然立于正中,形如细雕,质若软玉,卓然而立,气质高洁,叫人一见而倾心。见阿娇看得入神,刘彻心中欢愉,笑道:“朕知你素爱牡丹,特意叫他们仔细着,侍弄了月余,方见成效,只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第9节 “千叶黄花,孤绝之极品,自然是极好的。”阿娇微微弯下身子,轻嗅花间,只觉花香馥郁,令人心醉,忍不住眉眼一弯,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来,“皇……陛下有心了。” 难得被温言软语相待,刘彻也跟着笑了起来,忽而执起她的手,道:“还有几株尚可,朕带你去看。”阿娇微微一滞,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自己。自那一夜过后,阿娇便极在意肌肤相触,便是平日奉茶,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份警惕与不安,刘彻自然心知肚明,倒也没再为难过她。此刻见她竟不曾避开,心里越发欢喜,连步子也似轻快了几分。 见他如此,阿娇心里亦有些复杂难言。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变化,她一一看在眼里,如此小心呵护,好似自己真的是稀世珍宝一般,可这样的好又能有几日?刘彻的薄情,多情,她是极清楚的,不说旁的,很快,就会有一个盛宠的女子出现。 此刻,阿娇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盼着他如自己所料,还是旁的。 阿娇的百转心思,矛盾与纠结,刘彻并不知情,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正意气风发地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流连盘亘,恨不得这赏花之路不会走尽。 筵席之上,看到携手而来的两人,众人神色各异,想起刚刚修葺一新的椒房殿,再看看眼前这夫唱妇随的模样,怕是,陈娘娘又要回去了。这般一琢磨,酒宴的气氛更热切了几分。 酒过半酣,阿娇略感头晕,撑着脑袋坐在那,微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适。刘彻见状,忙问:“可是头疼?你啊,既知不胜酒力,怎又饮多了?也不怕自个儿难受。要不,朕扶你去偏厅歇息一会。” 阿娇抬眸看他,平日里温和淡然的眸子有些迷离,俏脸泛着红晕,连声音也染上了几分醉意:“只是略有些头疼,并无甚大碍。怎能因这些许小事扰了陛下的兴致呢?”说着,眼眸流转,看着满桌宾客,又道,“嘉宾满席,请恕阿娇暂离片刻,陛下?” 刘彻犹豫了下,点头应道:“也好,青衣,小心伺候着,若是不妥,便去传御医,别又自个儿强撑着。” 阿娇离席后,刘彻的兴致也跟着消散了几分,一时间,酒宴之上竟有些冷场。 刘嫖见时机已成熟,便笑着进言道:“皇上,听闻乐师李延年极擅音律,近日更谱了新曲,不若宣他前来演奏一二,也好叫我们都一饱耳福,皇上以为如何?” “既是姑母一番心意,便宣他上来罢。”刘彻仍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算是应允了。 不多时,便有乐师鼓瑟弹琴,曲至高潮,却有一人悠悠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如此缠绵而婉转的新曲,众人皆是心中一震,听得越发出神,便是刘彻,也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曲终,忍不住叹道:“曲好,唱得也好。只可惜,这世上当真有这般佳人?”感慨了几句,恰好瞥见刘嫖略带几分不安的模样,笑着宽慰道,“然在朕心里,自是不若某人。” “皇上说笑了,若论颜色,阿娇不过中上之姿,不若别人,便是这李家之女,便胜过万分。”刘嫖摇摇头,难得地谦逊,“我虽只见过一回,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妙丽善舞,难得的美人,与这曲中人也不遑多让。”说罢,招来李延年吩咐他将胞妹李氏带来。 如此盛赞,刘彻自然心生好奇,默许了刘嫖的动作。 不多时,便听乐声再起,李延年又唱起了《佳人曲》。随着他的歌声,池中忽有一女脸覆轻纱,翩翩起舞。那荷花池也不知缘何,已是盛秋,却隐隐弥漫开一阵荷花香,两岸宫灯摇曳,称得花间女子越发飘渺,雪白的裸足在碧绿的荷叶上飞旋,曼妙的腰肢上盈盈一系的佩带随风飘摇,如同九天玄女下尘,又似莲花仙子出尘而脱俗。 “好!好一个佳人曲!好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刘彻情不自禁地走下御座,踱步到了水池边,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人起舞。 见他如此,李延年忍不住脸露狂喜之色,心里对这馆陶公主也有几分感激。若不是公主给了这等良机,又精心设计了这番画面,怕是一切也不会这般顺利。而刘嫖,此刻心里却是苦涩难当,极不是滋味。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阿娇靠在窗前,冷眼俯瞰,将李氏的绝美舞姿,和刘彻脸上的痴迷,尽收眼底,清冽的眸光在或明或暗的烛火里,有些阴暗莫名,唇角的一抹弧度却分外清晰:刘彻,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呢。 ☆、第21章 佳人不再 一舞毕,李氏在水池之中盈盈下拜,声音婉转如娇莺初啼:“民女李如烟见过皇上,皇上万福圣安。” 窈窕淑女,宛在水中央,如何不叫君子好逑? 刘彻忍不住又往前了一步,抬手虚扶,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脸上轻纱飘然而落,李如烟微微抬起头,只一瞬,又含羞地垂了下去。惊鸿一瞥,已让刘彻惊艳不已,赞道:“如烟如梦如幻,这名字极称你。”深深又看了几眼,大笑着回头道,“李延年,你这《佳人曲》果真名副其实,来人,赏!” 李延年心中狂喜万分,连忙上前跪礼道:“小人谢皇上赏赐。” 酒过半巡,又刚欣赏完歌舞美人,刘彻自然要去尚衣轩更衣。临行前,回头又看了眼从水中翩然而下的李氏,刘嫖忙会意地让李氏前往服侍。再回至筵席时,刘彻异常开怀,满是酣畅喜悦之色,身后随着面若桃花比此前更添几分羞怯风流之态的李氏,姗姗而行,带着些许承恩过后的慵懒风情。 如此情态,众人怎还会不知这宫里怕又得多了一位美人。 再看向李延年时,亦多了几分寒暄客套。 看向馆陶公主时,却有些怪异。眼看着陈娘娘就要再度崛起,得蒙圣宠,却莫名地折腾出一个李氏,落得眼下这般不尴不尬的局面,这场赏花宴,究竟是成,还是败,还真是祸福难料。 刘嫖心里更是复杂,没想到,他竟连这一夜都等不过,就这般急急地临幸了。然该说的,该做的,却还需说,还需做,不得不强自按捺心头不悦,温言道:“能博皇上一笑,亦是李氏之福。若是皇上开恩,不若让她随侍左右,轻歌曼舞,也好以慰案牍之累。” 刘彻当即应下:“便依姑母之意。”说罢,便下恩旨,纳李氏入宫为妃。 曲终人散,刘嫖却无半分休息安寝的心思,急急地来找阿娇。 桌上一灯如豆,阿娇枕着手臂,伏在桌上假寐,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来:“母亲,您可算来了。”说着,往屋外望了望,夜色早已深沉,只有廊上,檐下的八角宫灯仍透着光亮,“前头可都完了事?人,也接走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平静,只是落在这隐隐的烛火里,却透着几分轻嘲讽刺。 刘嫖直直地看着她,眼底的不解,懊恼,无奈,心疼,一一闪过,终了,只叹息道:“你当真非要如此?” “咱们不已经都说好了?”阿娇揉着惺忪的眸起身,扶她往桌旁坐下,复又在她身边坐下,“女儿委实累了,人累,心更累,真的不愿再去那见不得人的地儿,整日守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盼着他能想起女儿,能来看一眼女儿,整宿整宿地等,等到天明,再等第二天。母亲,您当真忍心,叫女儿一日日就那么过下去?” “可你这一走,叫为娘如何放心得下?”听她说得这般凄苦无依,刘嫖忍不住抹了泪,此前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痛楚,才叫她的心冷成这样,任是泼天的宠爱也再捂不热了,可真的要放手送她离开,她这心里也舍不得啊,“阿娇,若是这一走,可就再回不来了。你可得仔细着想清楚哪,外头哪有家里好,冷了,热了,都得你自个儿受着。” “母亲,我心里有数,既是我自己选的路,再难再苦,我都会走下去的。哀莫大于心死,对他,女儿真的已经死心了,再不想有什么牵扯了。”阿娇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您且放宽心罢,待过些时日,风声过了,女儿便来看您。” “你打小就有主意,为娘也拦不住你了。”刘嫖哽咽着,紧紧攥着阿娇的手不放,“只是,京城这般大,难道还怕藏不住个把人?听为娘的,便留在京里吧,咱们好生挑拣个地儿,定不叫皇上找得着你。” 阿娇只低垂着头,咬唇不语。 见她如此沉默以待,刘嫖哪还不懂她的心思?只余下一声颓然长叹:“也罢,都依你就是。” 三日后,便有一车架自馆陶公主府出,往灞河而去。 刘嫖站在府门口,痴痴地看着马车渐渐从视线里消失不见,再忍不住竟落了泪。跟前的侍女见状,心中不解,口中劝慰道:“娘娘不过是外出几日,散心而已,公主不必担心,用不了三五日,娘娘便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刘嫖紧紧咬着唇,心里的不舍与后悔越来越盛,不舍她最心爱的女儿竟这般悄然无息地离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后悔自己怎就心软了,怎会答应她这么荒唐的要求,让她就这么走了。 想着,想着,忍不住回头望向未央宫的方向,若是皇上得知此事,又会是如何反应? 听闻阿娇外出散心,刘彻并不觉得不妥,只是心里略有些遗憾未能同行,但很快又被新晋的美人引去了注意。李氏不愧是绝世佳人,姿容妍丽,又能歌善舞,兼之身娇体软,其间滋味更是妙不可言,叫他不自觉流连忘返,沉浸在这等美好之中。 直至五日后,馆陶公主府来人,打破了一切的美好平静。 “回……皇上,娘娘她……不见了。三日前,娘娘说想出去走走,可……一直也不见归来。公主昨日便派人去灞河别院了,可直到现在也没瞧见人影儿。公主急得六神无主,从早上到晌午已经派了三波人出去,把灞河那地儿翻了个遍儿,娘娘却失了踪影,公主急得都晕了过去,刚一醒来就派小人来禀告皇上。” “什么?”刘彻说不出是惊心还是怒意还是别的说不出的感觉,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身形猛地一晃,险些站不稳,郭舍人连忙扶住了他,被他一把推开,“你再说一遍?娘娘怎么了?” “皇上,娘娘真的……公主让小人请示皇上,是否能加派人手,若是有什么……也好将娘娘早日接回来。” “郭舍人,速备快马,朕要出宫!”一想到阿娇不见了,或者出了事,刘彻哪还坐得住,急急地上马一路疾行往馆陶公主府奔去,徒留郭舍人领着一大群侍卫在后面急追紧赶。 一进门,刘彻便不管不顾冲进刘嫖的院子,直截了当地道:“姑母,你老实告诉朕,阿娇去哪了?” ☆、第22章 求而不得 刘嫖正在屋里抹泪,看到刘彻满身戾气地进屋,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复又想起正是因着他,阿娇才会被逼着不得不远行,胆气便壮了起来:“我又怎会知道?若非因你,阿娇怎会郁郁寡欢,哪还用出门散这哪门子的心?又怎会就这么音讯全无不见了踪影?我的阿娇,我可怜的女儿哪,我这究竟是造了哪门子孽,竟要你经受这一桩桩的苦……” 说着,说着,更是悲从心来,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若换了平日,刘彻定会上前好生劝慰几句,可眼下,他哪还有旁的心思?径直对郭舍人吩咐道:“还不快传北军中尉京兆尹进府,把羽林军也给朕派出去,把那些别院的下人都一并带来,好生审讯,朕就不信好端端一个人,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郭舍人的动作极快,十万火急的事,哪个有胆子敢耽搁?那北军中尉京兆尹更是连衣冠都不敢扶一下,急急地便往公主府里赶。 刘彻静静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无功而返的侍卫们一波一波的回禀。 刘嫖亦止了哭泣,只低头不时地拿手绢儿拭着眼角,悄悄看一眼平静至极的刘彻,只觉得这样的平静,山雨欲来,叫人看着心惊肉跳的。 京兆尹连额头的冷汗都不敢擦,跪伏在地上:“这几日,京城里并无贼人作乱之事,也没什么争斗动荡。”一直国泰民安、风平浪静的,不可能是被贼子虏去了的。 “那几个伺候娘娘的人可招了?”刘彻又问。 如此不辨喜怒的模样,愣是把北军中尉吓得浑身发颤,忙跪伏在地,道:“回皇上,那几人怕是当真不知娘娘下落,已经用了大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们一个个都是吃素的?朕养着你们有何用?”刘彻气得把手里的杯盏都砸了,看向两人的眼里更是毫不掩饰冷厉,“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去哪?就算真的不见了,总也得吃喝,也得住宿,叫画师连夜赶制娘娘画像,你们京兆尹的,还有羽林军每个人发一份,把这京城里的饭馆客栈酒肆茶社,挨家挨户地搜,不可有丝毫的遗漏!把车马行也查一查,城郊也要派人去查,沿着灞河往外,把那一圈给朕统统翻个遍儿!别说是娘娘不见了,就说是捉拿逃犯。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们就提头来见吧。” “微臣遵命。”两人连忙躬身退下,还未迈出门槛,又听刘彻道,“若是见到了娘娘,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带来,不必了,一有娘娘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禀报于朕,不得有丝毫耽搁,都明白了?” “皇上,公主,用些吃食,早点安置罢。此事……日久天长的,也得养好精神才能以待明日。”婉娘端着粥食小菜进屋,瞧见两人一个端坐着,目光沉沉如水;一个伏在案上,不时地低声啜泣,哀切凄楚,忍不住心中一叹:娘娘,您怎么就舍得?就狠得下心来? 或许是老天爷宽容,发了善心,羽林军统领连夜来报,双手奉上一个信封:“回皇上,小人派兵沿着灞河一直往外搜寻,有个清虚观的小道童,带着宫牌找上小人,还有一封书信,说是娘娘留给您的。” 刘彻飞快地接过信,直接拆开,字迹很熟悉,一如诀别书的清丽,也很简短,却叫他如置冰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狠。 真狠。 一听闻阿娇不见了,刘彻心里便觉不安,可到了这一刻,却再也不能自欺欺人,阿娇走了,真的走了。富贵荣华,亲故族人,一概抛却,走得潇洒从容,竟毫不留恋。 刘彻静静地坐着,却无端有种迫人的压力,如嗜血的猛虎,仿佛下一瞬就要一跃而起,撕碎眼前的所有。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惟有刘嫖心里记挂着阿娇,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阿娇究竟说了什么?” 刘彻把信递给她,默然半响,忽而又问:“姑母当真不知?” 刘嫖犹豫了下,只低头道:“我也不知她竟打得这般主意。这几日,总听她念叨着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叫我把族人好生整治约束一番,却没想到,她竟……” 刘彻苦笑:难道朕在你心里就这般狠辣无情? 有一瞬,他真的动了心思,若是得知自己无所顾忌地将窦陈两族尽数收押,是不是阿娇就会出现? 只是,他已伤了她太多次,眼下,竟真的不忍,真的舍不得了。 明知姑母必定知道些什么,却也不敢再往下细究了。刘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更伤着自己。 未央宫,如往日一般的富丽庄严,叫人仰望;宫娥妃嫔,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可他的心却冷得厉害。一曲佳人,一个李如烟,却叫他失去了她。直到这一刻,刘彻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痛,心里像缺了口子似的,用什么也填不满了。 可他又能如何? 晨起上朝,归来批阅奏章、处理朝务,他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后悔,每天有数不清的天下大小事等着他的决断,远在千里之外的匈奴,近在咫尺的藩王,这大汉天下,都要他撑着,离不得他。 “皇上,您早些歇息罢。”郭舍人看着刘彻一日日疯狂地将自己置身在朝事中,却一日日的沉默,忍不住劝道。 “陪朕出去走走罢。”沿着长长的甬道,刘彻慢慢地走着,郭舍人默默地跟着,只可惜,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望着不远处的朱漆大门,只虚掩着门,却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疏落的花木,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被拒之门外。 阿娇,是不是从那时开始,这门也在你的心上? 坐在长门宫满是芬芳的花架下,刘彻却忽然觉得很孤单,寂寞极了: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么?阿娇,你若回来,我一定不再叫你伤心,一定一心待你,一定…… 不会了,再不会了,再不会有一个人,坐在花架前静静地喝茶看书,美得像一幅画;再不会有一个人,站在他跟前,将讽刺和指责做得那般理直气壮;再不会有一个人,把他锁在门外,让他饱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刘彻忍不住弯了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天边日头正好,灿烂而明媚,金色的阳光笼在那黑色的袍服上,衣上的五爪金龙似乎要腾飞而去一般,张扬而霸气。 可郭舍人,却分明地在那张冷峻而刚毅的脸上,看到一滴一闪而逝的晶莹。 ☆、第23章 帝王执念(刘彻番外) “皇上,馆陶公主求见。” 郭舍人匆匆地进殿,恭谨地通禀,心里却委实松了口气:公主,终于来了。 “还不快请她进来。”刘彻猛地坐起身,却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洒了一地,黑漆漆的一团又一团。 第10节 刘嫖的模样比先前更加憔悴狼狈,甚至,连妆容都散乱了,趔趄地进殿,喃喃地道:“皇上,阿娇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她怎忍心,怎狠得下心……” 只一言,刘彻眼底精光微闪,沉沉眸色越发冷凝:“阿娇究竟是如何与你说的?还不快速速告诉朕!” “我劝阿娇,她不信……就用李氏试你一回,若是你……她便回宫,可你却……”刘嫖一面说,一面留意着刘彻的神情,见他脸色如常,似乎并无动怒之兆,言语间也平稳了许多,“她本只是去洛阳的,安顿好了便书信与我,可我坐等右等,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她的音讯,就差人去了洛阳,可她竟然没去过!” “郭舍人!传张汤汲黯臧宣桑弘羊速速进宫!拟旨各郡太守,全力寻找,不惜任何代价缉拿进京。若有相似不确定的,也一并带来,宁枉,勿纵。” 听他如此雷厉风行又条理清晰的安排,刘嫖略略心安了些:“皇上,阿娇还……寻得回来?” “且放宽心罢,既是她自己走的,说不定哪一天便回来了呢?”刘彻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刘嫖,还是他自己。虽然已加派人手,全国搜寻,可他心里却没有存多少奢望。阿娇的性子有多烈,多倔强,他是清楚的。 或许,她就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冷眼旁观,看他疯狂地搜寻,看他孤注一掷地坚持,刘彻甚至能看到她眉梢一挑,唇角便浮出一抹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和怜悯。 他原以为刘嫖是知情的,却不想,竟连她也骗过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京城人心惶惶的搜捕也渐渐淡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改变。 “皇上,您莫再自伤了,阿娇……您还是收手罢。”看到刘彻不眠不休地扎在朝务上,不死心地一波一波地派人奔波于整个大汉,整个人更是没有半分笑意,冷厉而漠然,便是刘嫖,也忍不住含泪劝解道。 刘彻叹了口气:“姑母,朕无事。”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天上没有一丝云,蓝得如一方上好的暖玉,偶有鸿雁飞过,极好的日子,可是,究竟好在哪里呢?刘彻默默地想着,好与不好,对他而言,早已没了差别。 回头看一眼,刘嫖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那场大病虽没有要了她的命,却真的伤了根本,正扶着盘龙柱喘息;郭舍人和青衣站在不远处,略带担忧地看着自己。或许,也只有他们还能陪着朕一起想你了。刘彻自嘲地笑了:“人生有八苦,求而不得最苦。朕曾让你受过的,没有受过的,如今,你都让朕千万倍地尝过了,可你为何还不回来?”话到最后,已几不可闻。便如这剜心的痛,除了自己,再没人知道了。 当你爱的人离开,你会悲伤多久? 刘彻没有时间悲伤,这个庞大的帝国,需要他日日夜夜费心伤神,需要他为远征的将士庆典;需要他为凄苦的百姓赈济…… 当你爱的人离开,你会思念多久? 刘彻的心早已空了,思念就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在未央宫,会想起那道重如千钧的废后谕旨;在上林苑,会想起那盏带着淡淡苦涩的茉莉花茶;在椒房殿,会想起那个火一样绚烂的身影高高临下;在长门宫,忘不了那花架前,缓缓跪伏在地的女子。 陛下错了。 是啊,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饶恕,错得,只能用余生来怀念。 前一瞬,还是美丽的秋,他牵起她的手,在园中赏花;下一刻,却成了寒冷的冬,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皇上,该用饭了。”青衣小心地将饭菜布好,轻声劝道。 刘彻默默地接过木着,努力加餐勿念妾,阿娇,朕无法不念你,朕能听你的,也只有这一桩了。 阿娇走后,他便把青衣带回了宫中,听她一点点说着长门,说着那个闲适而慵懒的阿娇,说着那个伏案习字却又不留半点痕迹的阿娇,说着阿娇闲暇之余偶尔的一句笑谈,一声轻叹。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你若无情我便休。 …… “大喜!皇上大喜!”刘彻木然地看着狂喜之色的御医跪在地上,恍惚地想着,自己哪还有什么可喜的? “恭喜皇上,卫夫人刚刚诞下麟儿……”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朕嘉唐、虞而乐殷、周,卫夫人貌和德嘉,生皇子据。有司奏卫夫人宜奉宗庙,为天下母。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昭阳殿前,卫子夫伏在地上,双手接过这一卷明黄帛书,心里却并没有过多的喜色。自那日离去,刘彻便再不曾踏足昭阳殿,往后,怕也再不会了。 她还年轻,可这一生,却已尽了。 卫子夫紧了紧手里的御旨:她剩下的,也只有这个了。 天下都在盛赞她的贤良,感慨帝王的宠爱之甚。为她特意营建甘泉宫,将华丽精美的甘泉宫,赐予她为后的寝宫。 望着不远处沉寂的椒房殿,卫子夫握着封后的帛书,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止,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满脸是泪,笑得得意,笑得悲怆:我的陛下哪,即使您留着椒房殿又如何?她可会在意?可会稀罕?可会归来? 阿娇,朕答应过你,金屋藏娇,这座大大的金屋,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 阿娇,朕知道,你一直在埋怨朕,恨朕,对那巫蛊之祸耿耿于怀,如今,朕偏也用这法子毁了卫子夫,你能不能不再怪朕了? 阿娇,姑母走了,她至死都在想你,都放不下你,朕已经昭告天下,你为何还不回来? …… 阿娇,朕与你都深受这外戚之苦,若非一念之差,朕怎会失去你?你说,朕这法子如何?没有了外戚,朕的孩儿,再不用经受这苦痛了。 阿娇,卫子夫走了,姑母走了,连郭舍人和青衣也走了,往后,还有谁陪朕想你?还能有谁…… 后元二年,帝薨于长门宫。 安详地睡在一片洁白如霜的茉莉花间。 ☆、第24章 顺治废后之自请下堂 再次醒来,却在一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房间里。 紫檀雕花木床上坠着绣满石榴花的撒金纱帐,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外,摆放着一座六扇檀木镶嵌万马奔腾图案的珐琅屏风,隐约可以看到外间的临窗大炕,炕边上有一座摆满贵重金器的博古架,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一座三足四合福如意浮纹的铜象耳宣德炉燃着馥郁的灵猫香。离得远些,她有些看不分明,却也清楚,这屋内的陈设,极尽考究奢华,相比椒房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是有过一次经历,再到陌生的地方,她也变得从容淡定了许多。只可惜,好不容易逃离了刘彻,逃离了未央宫,还没等过上期待已久的生活,却又来到了另一座宫殿。 只一眼,她便明了,自己身处的,定是那巍巍紫禁城。 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帝王了。 正胡乱想着,却听屋外有个尖锐的嗓音高呼:“太后——驾到——”随后便是一阵跪拜请安声,不多时,有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屋里行来。 透过纱帐,隐隐看到一个约莫四十的宫装妇人缓步进屋,神情温和安详,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是眉宇间却锁着愁绪,虽浅,却极沉,如千钧之石压在心上一般。见她转过屏风,迈步上了回廊,连忙阖上眼假寐起来。 行至榻前,仔细看了会榻上之人,眉头微松,又向侍立在后的一名宫女问道:“皇上可有来过?” 那宫女连忙答道:“回太后,皇上未至,却也让吴总管前来传话,说是叫娘娘好生将养。” 阿娇心思微转:原来,这本身又是一个冷落无宠的女子哪。这般落得个清静也好,只是,这太后似乎对自个儿,忒上心了些? 太后轻叹了口气,眉间的愁绪更甚几分,却抬手叫众人退下,环首四顾将这屋子又打量了一遍,最后,又将视线落到榻上:“青儿,你莫怪姑姑,这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命哪。” 阿娇心头一紧,还未深思,却听她又叹,“青儿,你再不愿见,不愿面对,却也万不可轻生……你需记得,你的身后,还有整个科尔沁,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是为了科尔沁,更为了大清。” 听到这,她怎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面前之人的身份?同为科尔沁人,太后是姑姑,自己亦进了宫,除了顺治废后孟古青,还会有谁?而跟前的这位,更是辅佐两朝帝王的千古贤后孝庄,自己这装睡的戏码又怎能瞒得过她的慧眼? “往后,我再不会了。”缓缓睁开眼,阿娇微微勾了勾唇,轮回两世,她虽已将生死看淡,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寻什么短见。 “姑姑也明白,自进宫以来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掉了多少眼泪,可是,青儿,你是大清的皇后,一国之母,也该懂得戒急用忍、和光同尘的道理才是,怎能跟皇上硬犟着呢?皇上性躁而难撄,但凡你平日里能和软些,多顺着他一些,又怎会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你若再这般下去,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自个儿哪……” 孝庄苦口婆心地劝解了半日,却见孟古青只是低垂着头,咬唇不语,再看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只得颓然叹息了一声,“但愿你真能听进去些才好。”说着,又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传来跟前伺候的宫女好生敲打一番,这才缓步离开。 不可收拾? 能闹到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事,该不会就是…… 适逢宫女恭送太后离去后回到屋里,正是先前被孝庄问话的那个,孟古青眸色微闪,轻轻叹息着,忽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进宫多久了?” “娘娘是八年进的宫,到现在正好两年了。”塔娜是打小伺候孟古青的,又是随嫁的侍女,对自家主子的事自是如数家珍,答了一句,又关切地问,“娘娘可要用些点心垫垫肚儿,太医说了,这药,待娘娘醒来就得尽快用下。” “不必了,端上来便是。”孟古青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哪有什么心思用点心?只觉得老天爷似乎看她不顺眼,竟又叫她摊上这么堆麻烦事儿。进宫两年,眼下,可不就是沸沸扬扬的废后进行时? 废黜便废黜,有过第一回,再来一回也无碍。然叫她如罪徒一般,终日惶惶,枯守在坤宁宫里,等待最后的废后御旨,然后降为静妃,灰溜溜地去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偏宫了此残生,这样的苦等,却是她极不愿的。 既是早晚的事,何不痛快些? 用过药,垫了几颗梅子,孟古青挣扎着自榻上起身:“塔娜,与我磨墨,准备纸笔。” 上好狼毫握在手里,孟古青略一斟酌,落笔写道: 罪女宫阃参商已历三载,侥得此尊位,然事上御下,却仍不足以担此大任。帝心忧苍生而简朴,吾却不能恤帝之苦心,日渐奢侈;忝居后位,却无德而无后,不能承衍子嗣,诞育皇子,不能为天下妇人之表率,不足仰宗庙之重。故上书罪己,甘愿退居别宫,以此残生,忏悔于佛前,为吾皇祈福,为大清祈福。 笔走如游龙,不多时,便已写成了这道自请下堂的懿旨,孟古青细细又检查了一番,见用词无误,句句稳妥,心中甚是满意,唤来塔娜道:“替我将凤印取来。” “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大清入关时日尚短,宫中妃嫔亦有不少不识文墨之人,更何况太监宫女之属?塔娜看了眼墨迹未干的帛书,她虽不懂娘娘究竟写了什么,可要用上凤印的定是极紧要的,见她这般混不在意的模样,心里的不安更甚,踌躇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犹豫着,却见孟古青抬眸淡淡地扫了一眼,曼声问道:“可有碍难?” 这一眼,轻描淡写,还带着三分清浅如春水的笑意,却叫塔娜整个人都打了寒颤:“奴婢这就去取。”说罢,快步地退出屋子。眼下正值八月,午后仍有些燥意。然此刻,炽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塔娜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里屋:娘娘,似乎大不一样了。 接过凤印,素手微抬,下一瞬,便重重地落在帛书上。鲜红的拓印,如女子唇畔隔夜的胭脂,美艳而凄凉,孟古青又细细看了会,似在欣赏,又似极为赞赏,末了,扬起一抹极灿烂的笑意:“塔娜,收好它,随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第25章 尘埃落定 听闻宫人来报,说是皇后娘娘来了,孝庄略感诧异,暗自琢磨着她的来意,摆手让人宣她进来。 逆光处,孟古青翩然而入内,明黄织绣五爪金龙缂丝凤袍外罩着石青缎地五彩云水金龙朝褂,露出绣着八宝寿山江涯立水纹饰的宽大下襟,头戴缀满金珠和金凤的朝冠上坠着五行珍珠,纤细的脊梁挺拔如松柏,不疾不徐朝自己走来,将满殿的落日余晖挡在身后。 孝庄微微眯了下眼,似有所觉,略略正坐,待她在大殿中央立定,一丝不苟地见礼,方道:“皇后来找哀家何事?” 孟古青再拜,道:“儿臣忝居后位三载,自知无德,特请出中宫笺表,自拟懿旨,跪请太后行废立之事。” 塔娜此刻方知自己手里捧着的竟是废后懿旨,心里大惊,险些将帛书掉到了地上,尚未回魂,却听孟古青淡淡地吩咐“塔娜,将诏书呈与太后”,手里更是颤抖得厉害。 看了眼塔娜手里明黄的帛书,孝庄死死盯着孟古青,寒声怒道:“皇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废立大事,怎可儿戏?” “既已请出中宫笺表,用下凤印,儿臣又怎会视之儿戏?”孟古青笔直地跪在大殿中央,嘴角轻挑,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如今因儿臣之事朝野动荡,人心浮动,再拖下去,岂不有损皇上圣名?不若儿臣下一道罪己诏,自请下堂,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太后以为然否?” 看她平静地抬眸与自己对视,眼神清澈而平和,有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叫孝庄一时竟失了言语。苏麻喇姑早已将伺候的宫人尽数遣退出去,偌大的宫殿只余下坐在主位上的孝庄,和跪在大殿上的孟古青,明黄懿旨静静地摆放在孝庄触手可及的地方,孝庄却没有伸手,只沉默地望着她。 渐渐地,眼底浮出一丝深沉的悲怆,颓然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 只一言,孟古青便知她心里是应允了,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孝庄的下首坐下,方展颜道:“姑姑不是说,我们不只为自己而活,更是为了科尔沁,为了大清?” “孩子,是姑姑对你不住,若不是因着……皇上这是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你身上了呀。”孝庄的眼圈忍不住红了,想起科尔沁草原,想起她的亲人,她的族人,孟古青是她嫡亲的侄女哪,如珠似宝娇宠着大的,可她却再也护不住了。 “姑姑不必如此,这大抵也是我孟古青的命罢。”孟古青轻叹了口气,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深意,“只是,这宫里我真的是……不若姑姑让我去五台山给皇上,给大清祈福罢。” “这……”孝庄迟疑着,五台山离京城可不近哪,又是佛前清静之地,孟古青还这般年轻,叫她如何舍得? “姑姑,您就当再疼我一回,可好?”孟古青仰起头,满是希冀地看着她,“只要一看到这紫禁城,我这心里就……姑姑,您就让我远离这伤心之地罢。”话到尽头,声音早已哽咽难耐,拿着绢帕儿轻轻拭了拭眼角,幽幽地叹息着,“或许,这佛门清静,能洗去我满身的戾气,叫我的心也自在些。” 直至孟古青离开,孝庄这心里仍是惊涛骇浪的,心疼,怜惜,愧疚,无奈,真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复杂得很。忍不住对苏麻喇姑叹道:“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你说,青儿一心想远离,是不是在心里也怨着哀家?若是哀家执意不肯,便是皇上也不能真真就废了她,可哀家却……即使嘴上没有松口,可我这心里却已经跟皇上妥协了。想来,她也是看清了这个,要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会……”看到跟前的明黄懿旨,孝庄只觉得刺眼得很,心里就跟压了块巨石般,上面的一字一句,她反反复复地看了不下十遍,这字字泣血,句句艰辛哪。 “皇后娘娘慧敏通透,定会明白您的苦衷。”苏麻喇姑轻声劝慰道, “但愿如此。”孝庄摇头长叹着,心里却并无多少肯定,青儿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这回怕是真的伤到了极致,若不然怎会直接动用了中宫笺表? “那五台山的事,哀家该如何是好?离得这般远,又清苦得厉害,若真有个什么,鞭长莫及的,叫哀家怎么跟兄长交代?”犹记得兄长千里送亲,将孟古青送到自己手上,眼下却…… “奴婢瞅着,娘娘心有成算,怕是真的想透彻了。”何止透彻,那眼神里,分明透着对世事浮沉的了然和悲悯,好似一夜之间,便将这红尘繁华看尽了,也看透了。 “皇上在忙什么?”孝庄终是伸出手,将这一卷帛书握在手心,慢慢地收拢十指,用力地紧紧地攥在手里,“差人请皇上过来一趟罢。” 听闻太后来请,顺治忍不住拧起了眉头:这月余来,因着废后一事,他与孝庄多有争执,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这回怕是又会如此。然孝之一道在身,他又不得不去,只得沉着脸吩咐吴良辅起驾慈宁宫。 第11节 孝庄刚起了个头提到孟古青,顺治便不耐地打断道:“皇额娘不必再为她开脱了,朕意已决,废后势在必行,还望皇额娘成全。” 孝庄沉默地看着他,看得顺治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正欲借口朝事告辞,却听她沉沉地叹了声气,如同将千钧重石自肩上卸下了一般:“哀家只希望,往后你都不会后悔。”说罢,便转身取来那份明黄帛书,递给他,“你若执意如此,哀家也没什么可劝的,把这懿旨昭告天下罢。” 还未明了孝庄言语里的复杂,顺治一头雾水地接过,打开一看,却真真切切地愣在了那里:侥得此尊位,喜奢侈,无后,这不是他心里早已想好的废后借口么? 只是,当从她口中道出,却莫名得讽刺。 为后三载,从未见她动用过中宫笺表,没想到这惟一的一次,却用在了自己的废后懿旨上。 其实,顺治心里亦是清楚,皇后虽不得他心,但亦无甚大过,可眼下,他只觉得那行“以此残生,忏悔于佛前”,分外得刺眼,让他竟忍不住想要逃离。 “皇后也跟哀家恳求,欲往五台山清修。哀家也知道,你一向都厌烦她,此前便是往坤宁宫也不过碍着祖宗规矩不得已而为之,往后,你也不用再勉强自己了。她这一走,往后怕也断难再见了。”青儿虽说得婉转,但她怎会听不出言语里的决绝?怕是这一走,若无意外,便不会再回来了。也正因此,孝庄才诸多犹豫,没有当即应允了她。可眼下,看顺治这般模样,心里又软了:与其相看两厌,倒不如给个清静。 “何必如此?难道留在这里,还会有谁敢亏待了她不成?”不知怎的,顺治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滋味,莫名地反对起来,“京城里的佛堂寺院甚多,何必舍近而求远?不若便在西苑择一清幽之所,皇额娘若是想见她,也方便些。” ☆、第26章 无心入画 懿旨一出,满朝寂静,再无苦谏之人。 这场轰轰烈烈的废后风波,便以这般诡异的姿态结束了。 明明已然如愿,可不知为何,顺治心里并不觉得舒畅轻快,反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在坤宁宫外,一袭堇色华美宫装的女子,迎着阳光微微勾唇一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再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这座至高尊荣的宫殿。 骄傲而从容,轻蔑而不屑。 孟古青姿容妍丽,他是清楚的,只是从未在意过罢了。可那道决绝而耀眼的剪影,竟这般莫名地落在了眼底,在心头生了根,叫他怎也挥不掉忘不了。 “吴良辅,你去西苑瞧瞧,皇……静妃那里,一应用度切莫短了什么,若是违了规矩,便从朕的内库出。”乾清宫里,顺治看着搁在博古架上的明黄懿旨,忍不住出声吩咐道。 “喳,奴才这就去。”吴良辅连忙应下,寻思着自个儿是不是也该往静妃娘娘那示个好。虽说已经移居侧室,这坤宁宫也很快会有新主子,可毕竟也是天潢贵胄,有太后娘娘护着,又有皇上心里的这丝愧疚,往后,怕也亏待不了。 且不说顺治如何复杂心思,吴良辅如何考量,孟古青此刻却十分惬意。虽说出不了宫离不得京,但西苑的清幽静好,已让她十分满意。四处随意地走了一圈,孟古青眉眼间的笑意越发粲然,心中暗暗感慨,果真无愧于皇家苑囿,千年的继承与发扬,这西苑,比之上林苑,虽未见其大,景致之典雅精巧却更甚几分。 然因她此行,借着祈福的名号,权衡之下,便择了静心斋住下。坐在小院里,孟古青一袭清雅的月白宫装,一手执卷,一手不时拈起一块莲花酥往嘴里送,渴了,又有冰镇的乌梅饮,小呷一口,整个人都通透清爽了起来。 塔娜跪坐在一侧,仔细地挑着西瓜里的黑籽,挑净了,便搁到一旁的青花瓷盏里,口中轻声询问:“再过几日,便是十六了。太后昨儿又差人来说,若是娘娘无意,不去也无碍。”皇上终究还是没能拗得过太后,这次大婚,娶的是绰尔济贝勒的女儿。塔娜也是想不通,自家娘娘千好万好,为何皇上却偏不喜呢?若是因着昔日睿亲王,难道这位皇后便不姓博尔济吉特氏了? “不过是歌舞升平的表面文章罢了,做给天下人瞧的,其实也不过就那个意思,有甚可去的。”顺治再婚也好,娶的是侄女还是谁,与她何干?孟古青漫不经心地挑起一块西瓜往嘴里,末了,又似想起了什么,道,“那日,给大伙儿放半日假罢,想看热闹的也能去凑个趣儿。” 塔娜连忙应了,默默将此事记下。 乾清宫里,吴良辅忐忑地将静妃不出席的讯息告知顺治,原以为万岁爷即使不动怒,也会心中不渝,却不想,顺治听了,竟轻笑出声:“朕便知她定不会来的。” “皇上明察秋毫,娘娘那点子心思,哪能瞒得过您?”吴良辅小小地奉承了一句,犹豫了片刻,试探地又道,“前几日,皇上吩咐画师绘几幅新作,奴才已然都取来了,皇上可要移驾一赏?” 顺治略想了会,便应下了:“也好。” 吴良辅赶紧示意小太监们把画作奉上。顺治随意地翻了翻,大多是琼楼玉宇的瑰丽,看多了,也不过尔尔,正欲叫吴良辅拿下去,却无意间看到一卷半开半合的画,忍不住顿住了。 那是一片澹澹的绿水,倒垂细柳下,一女子倚在贵妃榻上,月白缎子上绣着点点墨色玉兰,边襟上用银色丝线缠着浮云暗纹,极清浅的颜色。玉指纤纤,藏青的书卷称得那双素手暖玉一般的温润白皙,再往上,是半张侧脸,只看到光洁的下颌,和唇畔浅浅的笑。犹抱琵琶半遮面,虽只有半幅,却已清宁静好,叫人观之忘俗,便是这世上最美的画。 顺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缓缓将画卷展开,却猛地僵在了那里。 静妃?! 怎会是她?! 这个一身清雅如青山绿水的女子,怎会是那好金银、嗜奢侈的博尔济吉特氏? 然凝神细看,眉眼,面容,却如出一辙,叫他如何也不能否认,画中人竟是昔日枕边人。顺治拿着这幅画卷足足盏茶的功夫,也没回过神来。 吴良辅低眉侧目地在一旁侍奉着,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回头便将新认的义子打发到北苑去。 “皇上可要出去走走?” “你这奴才,心眼儿倒不少。”顺治笑骂了一句,抬步往外,“杵在那作甚?还不快跟上。”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离得并不十分远。沿着蜿蜒曲折的甬道,顺着环湖的杨柳,不多时,静心斋便已俨然在目。如此天朗气爽的日子,顺治亦觉心中畅然,信步而行,更添几分意气风发。听吴良辅在身后轻声地提醒,心中更添几分好奇:不知亲睹的,可否还是画中人? 刚撩起低垂的杨柳,却见不远处,一案,一椅,一炉,一盏香茗。 染上秋意的垂柳下,孟古青一袭天青烟雨素裙,执卷,泼墨,煮茶,小酌,唇畔含笑,宛若置身在三月江南里,淡雅如素荷,悠然而闲适。 叫人不忍出声,更不忍惊醒这静好时光。 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日半月,吴良辅总会恭恭谨谨地建议道:“皇上,今儿天气正好,不若出去走走?” “你这奴才,竟管起朕的行踪来了?” 在乾清宫伺候了这些年,吴良辅哪里还听不出顺治是真怒还是佯怒,是满意还是不悦,腆着脸笑道:“皇上日夜操劳国事,奴才没旁的本事,也只有盼着您能心里头舒坦些。” “你的一片忠心,朕心里明白。”顺治和颜悦色地赞了一句,不去看他感恩戴德的模样,起身往外行去。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自那日离开,已有数月,孟古青在西苑怡然自若,从不曾在紫禁城露过面,只偶尔从塔娜嘴里听到自己那位侄女的零星,似乎也不甚得宠。或者,是这六宫的蒙古妃嫔,无一人得宠罢。听得多了,久了,也知道眼下最有圣宠的是景仁宫的佟妃,想起塔娜提及时,总会带着一丝淡淡的钦羡,和对自己的担忧,孟古青也只是淡然笑过,再得宠又如何,用不了两年,这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董鄂氏就会进宫,满园春色不若一枝独秀。眼下的美好,只会化作更深的伤。 ☆、第27章 中秋夜宴 “娘娘,苏麻喇姑来了。” 孟古青也不起身,只轻轻应了一声,摆摆手,让塔娜迎她进来。 三足黑陶雀耳方鼎里燃着香,却不知是哪一种,带着淡淡的却含了一丝涩意的芳香。临窗的榻上,孟古青半倚在榻上,腰上盖了一条白狐狸毛的薄毯,手里捧着薄胎琉璃盏,白白的水雾袅袅渺渺,让她的脸庞也恍惚了起来,叫人看不真切。 这般慵懒而闲适,却又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叫苏麻喇姑也忍不住屏息敛神,恭谨地行礼,道:“再过旬日,便是中秋,太后特意让奴婢前来询问娘娘,那日可得闲?” 孟古青微微抬眸,唇畔轻挑,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月圆人团圆,如此佳节,本宫怎忍拂了姑姑的美意?还请你回去,劝太后不必挂心,本宫一切安好。” 一听自家娘娘欲往中秋夜宴,塔娜便开始张罗起来,用哪身衣裳,配哪些首饰,心里盘算着定要叫娘娘惊艳四座。看她难得这般兴致盎然的,孟古青心里觉得好笑,只觉得自己仿佛还在长门,青衣还在跟前絮絮地唠叨,便也由着她去了。 翌日,便是十五,刚用过饭食,孟古青正打算往榻上歪一歪,却见塔娜领着三五小宫女,手里捧着各色宫装,笑靥如花地到她跟前:“前儿内务府送来新裁制好的新衣,娘娘您看着如何?”说着,便让宫人们将宫装一身一身地打开,铺展在她眼前。因娘娘如今更中意清浅的颜色,此回塔娜挑选的,也大多是样式素雅的。 却不想,孟古青略看了几眼,手一指,却恰好挑中那身绛色缎子金丝勾边百蝶戏花图的缂丝旗装,塔娜忍不住道:“娘娘当真选这一身?”这可是所有旗装里颜色最艳的,若是以往,她倒觉得寻常,可眼下,几月的相处,她可以拿脑袋儿打赌,娘娘私心里喜好的,定是颜色清丽款式简洁的。 “怎的,我穿不来这个?把那套金蝶玳瑁点翠头面也取出来,称这衣裳正好。”孟古青斜斜地睨了她一眼,低头看了会干净的双手,莫说是指套,便是蔻丹也不曾用过,透着淡淡的粉色,可明日,却不妥当了,“替我修剪一下,往前如何,明儿还如何,总不能叫旁人以为我真的落魄了呢。” 塔娜心思简单,经她这一解释,顿生恍然,连忙应下,自去收拾准备了。 “还真是纯洁天真的性子,竟真的就信了。”孟古青摇头轻叹,眼里带着笑,却似想起了什么,那笑意渐渐淡了,虽仍含在唇畔,弧度柔和如初,却莫名地多了几分冷意。 当孟古青盛装出现在中秋筵席上,众人的神色却迥然各异,或悲悯,或感慨,或自伤,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将众生百态一一收入眼底,孟古青嘴角的弧度越发柔和了,如同标尺丈量过一般,完美而优雅,纤细的背笔直而挺拔,如同草原上任狂风肆虐却毅然不倒的白桦,高贵而卓然,叫人忽视不得。 “青儿,快到哀家这里来。” 看到骄傲如凤凰涅盘的孟古青,耀眼夺目,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生生地将这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孝庄心中既欢喜又忍不住黯然,这样的青儿,足以匹配她的儿子,可如今,却已成天堑。造化弄人至此,叫她如何不感慨? 孟古青心头微暖,恭谨施礼后,又对坐在另一首身着凤袍却略有些拘谨的女子福身见礼,方在孝庄身旁坐下,朝苏麻喇姑微微一笑,苏麻喇姑忙侧身避过,又屈膝福身:“奴婢给娘娘请安。” “哪来这么多礼数?”孝庄拉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尚可,稍稍心安了些,忍不住嗔怪道:“你啊,西苑离这慈宁宫又不多远,怎也不过来看看哀家?倒叫哀家这一日日地惦记着,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臣妾戴罪之身,虔心祈福都来不及,怎敢四处张扬、随意走动?”孟古青倒是一点都不忌讳,坦然笑道,“若非思念太后,便是今日也实不愿进宫,若因着臣妾扰了大家的兴致,臣妾怕是万难心安的。”说罢,朝继任新后歉然道,“错过皇后的吉日,是臣妾之过,还请皇后恕罪。” 小博尔济吉特氏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口中忙道:“姐……姐说得哪里话?你为皇上,为大清祈福,我感恩尚来不及,又怎敢怪罪?” “皇后说的是。姐姐这话委实忒谦虚了些,若是没了姐姐,这团圆宴还怎么圆满得起来?”坐在下首的佟妃掩面娇笑起来,鬓间蝶恋花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宛若彩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称得那芙蓉面越发抚媚动人,“依妹妹之见,姐姐能来便是最好的兴致,这满园的金桂,都被姐姐比下去了呢。” 孝庄瞥了她一眼,笑斥道:“就你眼儿尖。” “臣妾可没有瞎说,这姐姐一来,莫说这花园子失了颜色,便是太后也中意了,都已经嫌弃起臣妾了。”佟妃口齿伶俐,脆生生的一通抱怨自怜,如此唱作俱佳,莫说是孝庄,便是孟古青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却有些感慨,这空有后位而无甚恩宠的皇后,还不如得宠的妃嫔活得滋润哪,这殿上,眼下怕也只有佟妃能凑趣到太后跟前说话了。 说笑间,却听殿外尖锐的通传:“皇上——驾到——” 众妃嫔旋即敛笑不语,齐齐起身下拜:“恭迎皇上。”只余孝庄独坐在位,含笑看着一袭明黄缎绣五彩云蝠金龙袍服的顺治自殿外缓步入内。 低头间,只见一双明黄草龙花纹方头朝靴自身边经过,一道清朗的男声不疾不徐在耳畔响起,却无甚笑意:“今夜乃家宴,不必多礼,都起磕罢。” 帝后二人在孝庄两侧依次落座,孟古青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是莫要再跟前凑趣得好,四下里悄悄张望着,该往哪个僻静些的地儿略坐一坐,再借口身子不适早些回去得好。还未行动,却听上座的顺治忽而淡淡地开口:“静妃此前并未参加封后大典,今日既是头一回见皇后,理该补上才是。大清祖制如此,自当依例行事,皇额娘以为如何?” 殿内的气氛越发凝滞,众人皆屏息凝神,偶有飘忽的眼神,落到站在一角的孟古青,和高坐在孝庄身边的继后身上。来回打量着,脸色不免都有些古怪。 只见孟古青淡然自若地站在那,绚丽的宫装,夺目的首饰,为那妍丽明媚的脸更增色几分,唇畔自始自终噙着浅浅的笑意,凤眸微挑,眼底却极平静;而明明是高高在上尊贵显赫的皇后,两手不自觉地拧在一起,挺直了脊背端坐在位子上,不过只是清秀的脸庞维持着笑,却略显僵硬。 若非亲睹,怕真的想不到,站在下首的,竟比坐在上头的,更显尊贵。 便是孝庄也不得不在心里惋惜感慨,青儿,真真是可惜了。看她傲然立在殿中,眸色浅淡,却不知再想些什么,更是一叹,开口道:“皇上,既是家宴,又何必国礼?” 顺治却不应话,幽深清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孟古青,在那百蝶戏花的艳丽图纹上一扫而过,又不自觉停留在乌墨鬓发间缀满宝石的璀璨头面上,最后,终是对上那双浅笑吟吟的眸子。 此间,或许只有隐在顺治身后的吴良辅能猜到一丝真意,心里更是暗叹:静妃娘娘,您怎就换了这样一身盛装? ☆、第28章 小胜一筹 孟古青如何能猜得出,这番变故,不过是因这袭绛色缎子金丝勾边百蝶戏花图的缂丝旗装而起。在记忆深处,似乎从未得过顺治什么好眼色,见他这般摆明的找茬,也只能感慨两句成见之深,如今已然废黜,竟也还是这般遭遇。 不过,在她心里,却暗自欣然放松。刘彻的另眼相待,委实叫她心神俱疲,再无气力应对下一个。这般的不待见,如今于她,却是最心仪的结果。 “皇上说得极是,是臣妾疏忽了。”孟古青走得极稳,极正,缀着珍珠的花盆底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笃笃”地轻响,伴着环佩相扣琮琮的声音,清晰无误地落到殿中每一个人的耳里。行至大殿中央,便止了脚步,正冠裣衽,和缓却又坚定地跪下,大礼叩首,道:“臣妾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福。” 她的姿势流畅优美,任是最严苛的教习嬷嬷,也挑不出半分规矩上的瑕疵;她的声音清越平和,有着任你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的铿锵果决。 明明匍匐在脚下,却无法叫人俯视。 甚至,不自觉地抬首仰望。 孝庄皱了皱眉,出声打断了这场闹剧:“好了,既然已经依皇上的意思行过大礼,皇后,叫起罢。” “姐姐……静妃快请起。”小博尔济吉特氏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只觉得舌头都在打颤了。 “青儿,还愣在那作甚?快到哀家跟前来。”见孟古青起身后,径直往下位而去,孝庄心里越发复杂,忙不迭地出声道。 顺治眉一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看着她翩然而至,在皇后下手坦然入坐,那金丝的蝴蝶像是要展翅飞舞起来一般,却刺得他越发不舒坦。这几月里,何曾见你如此浓妆艳抹穿金戴银过,怎的,一要见到朕,就故意折腾成这模样,你就有这么不待见朕? 眼尖地看到她正端起一盏花开富贵黄釉瓷盅,当即又板下脸,斥道:“哪个奴才这般不经心,宫中后妃一应用度皆有定数,怎能混淆?吴良辅,给朕好好地查!” 皇后连忙跪下请罪:“皇上恕罪,是臣妾一时不慎,识人不明,竟拿错了瓷盏,还请皇上责罚。” 孟古青眉心微蹙,旋即又松开,将手里的碗盅拿给塔娜,示意她端下去,亦是起身,在皇后身后一步的地方立定,行礼道:“臣妾之过,竟误用皇后之器,请皇上降罪。” 顺治沉着脸,只觉一股邪火在胸腹里肆意乱窜,搅得他整个人都不舒服,又看到孟古青一板一眼的呆木头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朕还以为你舍不得了呢,没想到却只是误用。” 孟古青心中无奈,谁端个碗拿个勺都会先细细打量一番,看有没有违制,旁的不说,端看这满屋子莺莺燕燕,珠翠满头的,若细究下去,怕是一多半都经不起推敲。只是,谁叫自己偏偏是顺治最看不顺眼的一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圣明,自有公断,臣妾无话可说。”还能如何,总不能叫她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吧。更何况,她已经退到静心斋了,总不能把她撵回科尔沁吧。孟古青十分光棍地想着,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你……”顺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再看她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更是气结。 第12节 “不过是下面的奴才不经心犯下的罪,你们俩使劲往自个儿身上揽什么揽?”孝庄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可这剑拔弩张的,又不能听之任之僵持着,只得出声打个圆场,“都杵在那作甚,还不入席?这会儿月圆人圆的,把月饼端上来罢,也都应应景,图个来年吉利。” 既然太后开了口,两人便顺从地起身,各自归位。皇后心里忐忑,如何用得下吃食?只不时地悄悄打量着顺治的脸色,生怕再出什么差错。孟古青则懒怠理会,径自地拣了欢喜的菜品糕点,偶尔还侧身同身边伺候的塔娜私语几句,一派悠然自得,看得顺治险些咬碎了牙。 在座的都是心思灵敏之辈,如何看不出顺治的不悦? 刚用过月饼,应了赏月的景,还未等莺歌燕舞、百花争艳的戏码上演,顺治便阴沉着脸甩袖退席。 中秋盛宴,却是虎头蛇尾草草了事,甚至,连敷衍的功夫也没好好做过。 孝庄叹着气,也无力再说什么,摆摆手,便叫大家散去了。那些精心装扮以求获得皇上青睐恩宠的,随着顺治的离去,也失了精气神,神色恹恹地各自回宫了。小博尔济吉特氏越发谨慎了,这场中秋,是她为后之后主持的第一次盛宴,却落得这般惨淡收场,但对于孟古青,自己名义上的姑姑,却又不敢生怨,只盼着皇上莫要因此挑出自己的不是来。 顺治的不待见,早在孟古青意料之中,自不会放在心上,施施然地同孝庄请安告别,便带着塔娜回西苑静心斋了。回到自家小院,头一桩事,便是歪在贵妃榻上,吩咐塔娜开库房,翻箱倒柜,将这屋里屋外所有的器物都检查一遍,把那些儿有丁点不妥的尽数打包,一股脑丢回内务府去。 听闻她宛若无事人地回去,似乎心情还不错,刚回到乾清宫不久的顺治,只觉得嗓子眼直冒火,气得连砸了三个杯子,还犹觉不够,瞅着御案上高高摞起的奏章,猛地一挥手,尽数撒到了地上,噼噼啪啪的,满地狼藉。 还未等消气,又听内务府来报,说是静妃把一应着色的瓷盏首饰布料都搬回内务府去了,末了,还恭恭谨谨地问:“眼下那些个物什都堆在院子里,奴才们不敢擅自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示下? 这分明是那个女人在跟朕示威! 顺治板着脸,俊脸黑得都跟涂了墨汁似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她不要,难道朕还求着她要?” 吴良辅见机不好,连连给那总管太监使眼色,那太监也不是个蠢的,连忙跪安告退。待到殿外,才愁眉苦脸地道:“吴总管,您说这事……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敢随意主张啊。” 吴良辅也知道他的不容易,主子打架,遭殃的从来是这做奴才的啊,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好生收着,莫要磕坏了角角落落的,往后,总会有好去处的。” 目送他惴惴地离开,吴良辅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更是祈祷着,我的静妃娘娘哟,您就行行好,消停些,别再出什么岔子了。刚抬起腿要迈过门槛,却听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心里更是愁绪满满,压了压心思,快步进殿。 果不其然,便看到一片狼藉,自家主子站在御案旁,阴沉着脸,犹不解气的模样。 顺治气得整个人都打颤了,只觉一股邪火在胸膛里乱窜,却如困兽找不到出路,心里更是咬牙切齿:好一个静妃! 该死的女人,你既然这般不待见朕,难道朕就非得稀罕你们博尔济吉特氏么? ☆、第29章 罪魁祸首 “太后,恭靖妃来给您请安了。” 孝庄揉了揉额角,一脸的疲惫:“让她也进来罢。” 先是皇后和淑惠妃,再是端顺妃,现在是恭靖妃,待会指不准庶妃会不会来坐一坐。这是要把所有的博尔济吉特氏都来她这慈宁宫念叨一遍么? 恭靖妃低眉侧目地进来,待她行过礼,孝庄便指着刚空下不久的绣墩,道:“坐罢。又是什么事,叫你也巴巴地到哀家跟前来说。”不会又是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吧? 恭靖妃微微一滞:莫非先前也有谁来过了?却来不及让她深思,垂首低声答道:“前几日皇上去了臣妾那,也不知怎的,竟惹得皇上大怒,罚臣妾禁足在宫里抄了五十遍宫规。唯恐皇上再怒,臣妾日夜不歇,刚抄完便呈上去了,可皇上却嫌弃臣妾的字不好,叫我……把字练好了再抄……”一想起万岁爷只随手打发了个小太监,跟自己说什么“也省得叫这等字,再污了朕的眼”,当真是半点颜面都没给自己留。 以往,万岁爷虽也不怎么待见宫中的蒙古妃嫔,可大多都是冲着皇后去的,像这回这样不给脸的,也还是进宫以来的头一遭。叫她这心里又惊又惧,生怕再有个什么,惹得万岁爷震怒,若是也贬去那西苑……翻来覆去一整夜,她才琢磨着还是来慈宁宫禀告太后,有太后撑着,想必结局还能好些。 孝庄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果真不出她所料,又是这等鸡毛蒜皮的错处。御花园里一小太监弄坏了一株菊花,是皇后没有管理好六宫,淑惠妃失手打碎了茶盏,端顺妃端上来的汤水太烫,轮到恭靖妃,却成了字不够好。大清进关不过十年,这后宫妃嫔,莫说是一手好字,便是能识文断字的也不过几位。如此吹毛求疵,哪里看不出不过是顺治在特意找茬? 一个个还都是博尔济吉特氏! “此事,哀家记下了,待皇上来了,自会同皇上提。你也不必太过多心,皇上日夜操劳朝事,你们也该多体谅些才是。”孝庄婉言安慰了几句,便将人打发走了。 好容易得了些清静,可刚睡了午觉,还未梳洗好,却听外面又来通传,说是庶妃博尔济吉特福晋到了。她是孟古青的堂妹,因着孟古青之事,受了不少牵连,孝庄平日里待她也多了几分优厚。 待她回去后,才露出一脸的倦意,叹道:“你说皇上这又是怎么了?他就这般不待见博尔济吉特氏?难道我科尔沁的女儿家就这么不济,让他厌恶到这般田地!以前起码在明面上还留着几分余地,可眼下,竟这般不管不顾了。” 苏麻喇姑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却仍在劝解:“许是皇上心里也存了事,若能弄清楚了,怕是这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左右不过是这两月的事儿,只要能多留心些,总能看得清的。” “你说得极是,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孝庄颓然叹了口气,言语里难掩苦涩与黯然,“待皇上来了,你拣个得当的时候同他提一提,眼下,怕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与我,他从来都是对着来的。” 一时间,屋里沉默一片。苏麻喇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主子,好在孝庄也非寻常人,不过须臾,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端庄。 待到顺治过来请安,也能淡淡地应道:“有劳皇上挂心了,哀家一切都好。” “皇上朝事可还顺心?” “不过是老样子,也无所谓顺不顺遂,皇额娘不必忧心。”顺治淡淡地答了一句,神情间隐隐有些不耐。 孝庄如何看不出他的反感,只得在心里暗叹一声,便也不再提朝堂,转而关心起后宫来:“听说几个宫妃近来都犯了错,叫皇上不悦了?若不是遭忌讳的,皇上也不要太过恼怒,怒则伤肝,对身子不好。” “不过是说了她们几句而已,就这般兴师动众的,还牵连了皇额娘?”想到这几日慈宁宫的人来人往,顺治心里腻歪得很,脸色也跟着不好了,都是些恃宠而骄的,半点眼力劲也没有,丁点大的事,犯得着跟太后告状? “你啊,何必跟几个女子一般计较?”孝庄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多大的人了,为帝多年,怎也不见稳重内敛起来。 “难不成就许她们不待见朕?”一想起那个还窝在静心斋悠哉游哉的女人,顺治就觉得气不顺,把后宫里的博尔济吉特挨个折腾一遍,可这心里憋的一口气还是下不来。又听孝庄这么一说,当即冷哼道。 孝庄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话的意思,难不成还有谁给你罪受了?在心里将近日里紫禁城里的事飞快地过了一遍,仍觉得并无甚不妥之处。忽的,心中一紧:莫不是因着青儿?可再一转念,又觉得该不会是自己想多了。青儿安安分分地留在西苑,除了那日中秋,从不在宫里路面。便是那日,也无一处不妥。 不对! 孝庄心头忽有明悟,那日夜宴之上,皇上似乎也一直在针对着她! 只因两人素来不睦,她便也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若无事端,福临又怎会这般堂而皇之地为难?也称不上为难,若当真叫她说,还真有几分较劲的别扭。难道真的是因着青儿?这般一琢磨,孝庄越发觉得应是无误,可再一想,因着两人闹矛盾,却搞得她这慈宁宫也不得安生,又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究竟又所谓何事,叫两人起了纷争? 孝庄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拣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摆驾往西苑来了。 亲手捧了盏清茶奉上,孟古青顺从地在孝庄跟前坐下,笑着道:“臣妾不知太后亲临,未曾置备什么,失了礼数,还请太后莫怪。”又偏头对苏麻喇姑嗔道,“怎也不先差人送个信儿给我,敢情是专门寻我笑话来着。” 她的话,半真半假,带着几分埋怨,几分玩笑,惹得孝庄一阵好笑,啐了她一口,道:“你这张巧嘴儿啊,真真叫人又爱又恨。” “这倒是青儿的不是了,竟忘了苏麻有姑姑护着,既如此,那我不说了便是。”孟古青掩面轻笑道,眼波流转间,却多了几分顽达,“便让我在这里给苏麻告个罪,姑姑便放过我这一回罢。” 笑过,乐过了,孝庄忍不住感慨道:“你啊,这性子,倒比先前好了不少。”再没有以前的盛气凌人,如同骄傲的孔雀,却不易亲近。看来,经历过些风雨,这性子,还真的磨平了不少,只是,怕这里子,还是又傲又倔,“青儿,你还需记得,皇上,他终究是皇上,你也该多顺着他一些,莫要存了什么怨。在这紫禁城里,有谁这心里没有几分委屈?便是姑姑,这一日日的,也安心不下来哪。” 孟古青被说得一头雾水:“姑姑这话又从何说起?自来了静心斋,我便一步也不曾轻离,除了中秋那晚,便是皇上的面也不曾见过,又怎会跟皇上起什么争执?” 敢情还是场独角戏? 这等答案,饶是孝庄再睿智明事,也断难猜得到的。一时间,竟口拙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孟古青臻首微垂,低眉侧目,说不出的柔顺平和,却叫人看不清眼底究竟有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孝庄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中感慨良多。以前的青儿,娇纵而天真,如一汪清泉,叫人一眼便能看个分明;可眼下,却把一切都掩在唇畔如水的笑意里,再往下深究,便是这般低眉侧目的模样,再不让人有看进她的心的机会。 这样的孟古青,让孝庄只得颓然地叹息着,说不出究竟是好是坏,只让她莫名地伤感。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天真美好,只是,渐渐地,却都埋葬在这座华美而沉重的宫殿里了。 终是,化作一声长叹:“世事无常,福祸相依,青儿,你也莫要总沉迷于过去,是时候该走出来,该回来了。” ☆、第30章 请安慈宁 回去? 回哪里去? 送走孝庄,孟古青心中的疑窦更深了,唤来塔娜,问:“近些日子,宫里可出事了?” 塔娜微微一愣,面露几分不解,看她神色间十分认真,歪头又回想了一番,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前阵子,听说皇上发作了几个蒙古宫嫔?” 似有一道光华自脑中闪过,孟古青心里咯噔一下,忙追问道:“都是些何人?” “皇……后娘娘、恭靖妃、淑惠妃……”数了一半,塔娜也觉得不妥,不由抬眸悄悄打量了一眼,只见孟古青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心里更是一紧,“还有端顺妃和庶妃娘娘。”这一个个,竟都是博尔济吉特氏! 难怪太后也坐不住了。 “你可知她们都因何事被皇上训斥?”孟古青凤眸微眯,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淡淡地又问。 塔娜忙凝神屏息,不再胡乱想着有的没的,如数家珍地解释道:“皇后娘娘因着管理不善,淑惠妃打碎了皇上最喜爱的茶盏,端顺妃伺候得不好,恭靖妃的字不好。” “竟知道得这般详尽?”孟古青蹙眉沉吟着,无缘无故,太后怎会来问自己,莫不成因自己而起?可她这一日日地蜷缩在小院里,怎会触怒顺治?只是,这一桩桩摞到一起,若非事关己身,怕是她也会认为真是自己做了什么圣心大怒的事。 似乎有什么丝线缠到紧要处打了结,孟古青一点一点捋着,总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难道是嫌自己在这静心斋,扰了他的兴致?可她会留在西苑,亦是圣心□□,不得已而为之,近几日更未有圣銮至西苑,若说叫他不顺意了,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思之良久,仍不得要领,索性抛之于脑后,若当真与自己有关,早晚,她也会知道的,何必急于这一时两刻?孟古青悠悠地想着,她如今不过是个无宠的静妃,却有太后照拂,这日子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了。只是,既然孝庄来过了,她一直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却也不是个事儿。过几天,还是去慈宁宫请个安应个卯吧。 乾清宫里,听闻孝庄去了趟西苑,顺治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恶的女人会跟自己低头,就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吴良辅,这几日,你也多留意着些。” 吴良辅忙不迭地应是,心里也委实松了口气,这胡乱发脾气的主子伺候起来,委实不容易哪。 不过五六日,便听闻孟古青离开西苑,往慈宁宫去,吴良辅急急地进殿来禀告。顺治略一思索,终是抵不住心中悸动,也摆驾往慈宁而来。 “青儿今日怎会想起来看哀家?”暖炕上,孝庄笑着拉她往身旁坐下,苏麻喇姑亲手奉茶与她,领着一干宫女太监退下去了。 “姑姑说得哪儿话?若是无事,便不能来给您请安了?”孟古青双手接过茶盏,弯眉笑道。 “你的心思,哀家怎会猜不到?怕是心里藏着事儿,还惦着上回哀家与你说的吧。若不然,就你那惫懒样儿,能想起哀家这慈宁宫来?”孝庄的眼底含着了然,见她微微颔首,面露几分赧然之色,也跟着掩面笑了,“你啊,同哀家有什么可生分的。” “那日太后走后,我细细地想过,却仍不得要领。”孟古青亦是坦然答道,心有疑惑,若能弄明白通透了,总是一桩好事,当即也不再有隐瞒,径直将心底的不解一一道明,“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会想起西苑?更何况,对于我,他从来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孝庄亦是沉默,这些事,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浮现,其间的蹊跷,亦是她不甚明了的。然知子莫若母,顺治的反常也是实实在在不容半分置喙的:“青儿,自你那日留下懿旨,一切便不同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 孟古青锁着眉头不答话,心里却暗自生恼,经历了这么多,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只顾着图一时之痛快,竟又带累了往后。 “这三年来,我真的累了,倦了,再没心力做什么了,只一心盼着离远了些,过几日清静日子罢了。若不然,也不会求您让我去五台山了,只可惜……”菱花窗格子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孟古青静静地看了好一会,方转过头来,“还请姑姑帮我。” 孝庄平静地看着她,孟古青亦是一脸平静,只是,淡淡的神色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饱含的坚定却是那般清晰无比,叫孝庄也不免有些动容。许久,终是一声长叹:“终究是我对你不住,青儿,你当真想好了?” “我……” 话还未出口,却被殿外一阵尖锐的唱和声打断:“皇上——驾到——” 顺治踩着一地晖华快步进来:“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万安。”早在太监唱和时,孟古青便已下了炕,无论心里如何诽谤,面上却仍是一派恭谨之色。待他坐定,便上前行礼。 “没想到静妃竟然也在。”顺治这才将视线堂而皇之地落到她身上,见她一袭烟色旗装外罩金粉马甲,虽不似中秋夜宴那般隆重瑰丽,却也不若西苑的清雅,心中仍有几分不渝,语气也僵硬了起来,“如果朕没有记错,这几月里,静妃都没有晨昏定省,没有给太后请过安吧。” 自顺治进屋,孝庄便仔细留意着,今日比以往早来了一个时辰,若只为给自己请安,她是万万不信的。事实也未出她所料,刚进屋时还是极开怀的模样,一转眼,又闹起了脾气,孝庄拿着手绢儿捂嘴轻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笑意:“哀家老了,这记性就不好使了。没想到,皇上竟记得这般清楚。” 经孝庄这一打岔,顺治再说不出指责的话,握拳在嘴边,掩饰着尴尬之色,眼神微微有些飘忽,不自觉,便落到孟古青身上。虽未出声,又在极力抑制,可眼底的笑意却真真切切,柔软了倔强的侧脸,不再是隔着层层纱幔的若即若离,仿佛整个人都亲近了许多。 叫他也跟着柔软了许多:“若想笑,笑出来便是。朕又不会说你什么。” 孟古青抬眸看他,眼底的取笑竟叫他破天荒地红了脸,忙侧过头去,干咳了一下。见惯了刘彻的威严霸气,忽然瞧见这样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顺治,孟古青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了:“我可是有证人的。”说着,便偏头看向孝庄,玩笑道,“姑姑最是公正,定不会偏袒的,可对?” 正吃茶看戏得欢,不想战火竟烧到自个儿身上了,孝庄失笑地看她:“偏你最是刁钻,哀家就是要偏袒,也该护着你不是?” ☆、第31章 废后手札 离开慈宁宫,顺着长长的甬道,两人慢慢地走着。 第13节 夕阳西下,正是一日里最后的美好,鎏金的阳光将漫天晚霞染得熠熠生辉,仿佛要将一生的绚烂留在天地间。 “皇上今日无事?” 乾清宫在慈宁宫东边,西苑在紫禁城外的西向,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可顺治却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再往前,就是西华门了,孟古青忍不住出声问道。 顺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静妃可是在关心朕?” 孟古青一滞,她哪有这闲情逸致关心他?只得抿唇微微笑了下,道:“皇上贵为天子,这前朝后宫,自然都是极关心的。”只是,这静心斋在紫禁城之外,可算不得后宫。 也不知是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顺治脸色不变,仍悠悠然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笑着看她:“怎地还不走?可是不想出宫?” 孟古青越发觉得头疼,却也不得不跟上去。 此前来时,孟古青并未用车銮,只觉得这般悠闲地漫步也别有风味,可如今,却恨不得从没有过这念头,这一路,走得她郁闷又烦躁,看顺治这般姿态,摆明了是要去静心斋坐坐的,叫她一时也不知是该盼着这路没有尽头,还是早点结束。 几月里,顺治站在远处看了许多回,却是头一遭走到静心斋的匾额下,回想起她怡然自乐的模样,像极了番邦进贡上来的那只白狸猫,忍不住笑道:“朕倒瞅着,该换个匾额才是。”这哪是什么静心斋,分明是她的桃花源,“不若五柳二字恰当。” “皇上说笑了,臣妾可不敢污了陶公的清雅高洁。”孟古青随口答道,快行两步,往前替他引路,却不曾看到他眼底陡然亮起的光彩。 这静妃,果然知诗书! 一入屋,塔娜便沏了两盏菊花茶,孟古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无暇去说她的私心,伸手接过,奉到跟前:“秋日里燥,塔娜担心臣妾嗓子不好,便晾了些秋菊沏茶喝,皇上也试试罢。” “如此,朕倒要尝尝。”顺治闻言眼睛一亮,低头啜饮几口,只觉齿颊留香,叫人心生宁静,又笑道,“依朕看,这五柳二字没有辱没你。” 见顺治这般兴致,娘娘又未明言怪罪,塔娜壮着胆子上前提议道:“娘娘,您看这天色已然不早,膳食可需备下了?” 经她这一说,孟古青不得不开口道:“皇上可要留下,也用些吃食?”见顺治颔首答应,心里更是无奈,却又无可奈何,“若是皇上不怪罪,臣妾也跟过去看看,这里素来清静,她们怕也没遇到过什么事儿,臣妾心里也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顺治自然应允。 听闻皇上今儿留下用膳,下面的哪个敢不经心?先是大总管吴良辅敲打激励了一番,接着,孟古青又亲往厨房,细细叮嘱交代一番,如此慎而重之,大伙儿更是拿出看家本领,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好不积极。见众人如此,孟古青亦放下心来,笑着回去了。 回到正屋,却不见顺治身影,孟古青略有些怔然,招来守门的丫头一问,方知他往书房去了。 书房里,顺治站在黄梨木大案前,似在翻阅着什么,背对门,叫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莫名地感觉到,似乎情绪并不如何高。孟古青凝了凝神,抬步入内,笑道:“皇上在看什么,竟这般出神?” 顺治没有应声,只死死盯着手里的,和案上散落的书卷。 每一处都细心地折了一角,一页一页翻过,武帝陈氏、宣帝霍氏……光武郭氏、和帝阴氏……宪宗吴氏、世宗张氏,只是此前纷纷扰扰的废后之事,纵观古今,连在一起,竟是一簿极详尽的废后手札! 若是时光回溯,顺治宁愿自己不曾欣喜过,也不曾好奇过,更不曾迈进这满是书香墨气的梢间!自己的静妃,确实熟读诗书,通于文墨,是这后宫之中难得可以共剪西窗之人,却更是个读史明史的,这一页页,字字诛心哪。 “皇上?”见他仍无应答,孟古青心中亦是不解,好端端的,怎又换了这模样?缓步凑上前,只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这些,不过是前阵子闲来无事,随性而为的誊录,只弄了一小会便撂开的东西,却不想,竟被顺治逮了个正着。 不论是有意或是无心,事已至此,也无甚可说的,孟古青反而平静下来,伸手捋了下鬓间散下的碎发,含着澹澹的笑:“晚膳之事,已经都吩咐下去了,皇上可要移驾花厅?” 看她这般淡然从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的模样,顺治忍不住又动了怒,却兀自按捺着,:“静妃,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皇上想要臣妾说什么?”孟古青偏头反问道,唇畔轻勾,淡淡的笑容,悠悠的神态,说不出的讽刺,“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臣妾闲来读一读史,往后也不至步了她们的后尘,给皇上添堵,岂不更圆满些?”说着,微微探身,拈起一册,恰好是唐高宗李治的废后王氏,嘴角的笑意更浓郁了,一双清亮的凤眸斜斜扫过,“这王氏,便是不自量力,跟皇上心尖上的美人儿过不去,才会落得这般田地。若能知趣些,主动让贤,又何致不得善终?” 我这般知趣,自请下堂,您还有什么不满的? 这等弦外之音,便是在门外伺候的吴良辅,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更何况旁人? 顺治更是气结,想辩驳,想斥责,可被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一扫,竟失了言语。忽的看到蹭在门口的吴良辅,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哪有半分乾清宫总管的气度,板着脸怒道:“吴良辅,你躲那作甚?还不跟朕滚进来!” 我的主子爷哪,您老怎又把气撒奴才身上了?吴良辅心里哀叹,脚下却万不敢有丝毫耽搁,哈着腰小跑着进来:“皇上,您唤奴才有什么吩咐?” “还不给朕摆驾。”顺治一甩马蹄袖,蹭蹭地往外走,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孟古青心中微叹,这顺治爷,怎这般喜怒不定的性子,半点没有帝王的戒急用忍。动作却丝毫不曾停息,流畅地福身行礼:“臣妾恭送皇上。”语气悠然平静,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不曾看到顺治的盛怒而去。 如此姿态,更叫顺治的怒意盛三分,头也不回地回了乾清宫。可这虽回来了,却也是诸事不顺。嗓子眼冒火想喝点茶水,端上来的险些没把他烫死;御膳房奉上的晚膳,油腻腻的,叫他如何用得下? “吴良辅,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一想到书案上散满了废后手札,顺治就觉得刺眼,碍眼得厉害,仿佛有团棉絮塞在心口,闷得慌。若说是在意后位,心有不甘,可看她那闲适悠然的模样,哪有半分失意之人的黯然?若说是不在意,可为何会细细誊录这些个人事? “静妃娘娘许是一时想岔了。”吴良辅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辞,先前在屋外伺候着,怎听不出屋里的纠葛争执,正因心里明了,这会子更觉碍难,“这静心斋,奴才瞅着虽然好,又清静又漂亮,可比起……却……” 顺治心头大震,对啊,从坤宁宫到静心斋,真真是云泥之别,难怪她会有这样。一日日地翻阅这些东西,怕也是给自己留个警醒罢了。若不然,以她那骄奢张扬的性子,又怎会变成眼下这清淡样儿?可是,这一册册的手札,更如千钧巨石,压在他心上移不开。 看顺治虽不再有怒,兴致却仍然不高,吴良辅仍有些发愁,忽的,想起前几日跟前小太监同自己提及的,眼前更是一亮,连忙上前,贴心地建议道:“皇上,奴才听闻今年的百花节,除了看花灯,赏百花,还有诗会呢。这满城的文人雅士怕都会出行,那场面,奴才想着,就觉得激动万分。” 顺治素喜汉人之文采雅致,如此盛事,自然心动:“既如此,待百花节时,朕便带你去见识一番。”心里,亦对这诗会多了几分期待。 乾清宫平静了下来,可静心斋里,随着顺治的含怒而去,也有了些波动。 “娘娘,您怎让皇上就这么走了。”塔娜端着食盒,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好不容易皇上来一趟,可娘娘却……叫她也难得生出几分埋怨来。 “脚长在他身上,要走,难道我还能拦着不成?”孟古青随口答了一句,看塔娜的眉头越来越紧,一脸就是你不对的神情,只得丢下废后手札,抿了抿唇,讨好地一笑,“权当是我的不是,往后,往后再不会了,可好?” “娘娘……” 这言辞里的敷衍,塔娜怎会听不出?心里更是焦急又无奈,我的娘娘哪,您怎就半点不上心?难不成,真打算在这静心斋里一辈子? ☆、第32章 春花秋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百花之夜,顺治一袭宝蓝蜀绣暗四合福字儒袍,头戴嵌着和田白玉的黑毡帽,负手走在青石街面上,道旁挂满了各色花灯,灯下,是丛丛簇簇的花,似要将最美的风采绽放在今夜一般,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如此花开美景,引得无人游人流连不已。文人雅士悠然执扇,或三五成群,或只身孑然,一副诗兴大发的潇洒不羁样儿;佳人小姐带着长长的纱幕,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袅袅,留下一路清脆的笑。 “看来,爷这一趟倒是出来对了。”如此盛世之象,国泰民安的,叫顺治脸上的笑意更甚,心里的沉闷低落自是一扫而尽。 吴良辅小心翼翼地紧紧跟在后头,不时地往四周打量着,生怕有不着眼的磕着碰着了主子,听他说话,忙凑趣地回答:“若不是主子日夜操劳,怎会有这番气象?” “偏你会说话。”顺治笑骂了一句,又问,“那诗会在何处,咱们也过去瞧瞧。” “奴才听说,是在观音庙那头。”吴良辅抹了抹额头,这人挤人的,叫他这富态的身子竟渗了汗,又指着不住往前涌动的人潮,道,“您看,这些个士子才子的,应该都是去参加诗会的。” 顺治点点头,顺流而行。不多时,便看到张灯结彩、扑鼻芬芳的空地,眼下已然人满为患。当中搭了个高台,此刻尚未有人,应是诗会的时辰未到。然两边满是字谜灯笼,对联长帛,若有应对得当之人,便可赢取跟前那盆花卉,十分雅致。 “这花,倒也有几分野趣。”顺治随意地逛着,轻声笑道。 “咱们宫……家里什么花儿没有,主子若是欢喜,等得闲了也可这般赏一回花。”吴良辅暗暗记在心头,琢磨着等回去了,是不是也找个得当的机会跟几位主子娘娘提一提:坤宁宫那位总是要提的,景仁宫的素来得宠也不能落下,还有西苑那位也是紧要的…… 顺治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忽又指着不远处那盆素白七瓣兰,自语道:“这幽兰,倒是不错。”静妃似乎喜兰,衣饰之间常有素兰图纹,这兰花,看着倒是极称她。 离得近了,才看到已有七八个书生站在跟前,或凝眉沉思,或低声讨论,却一个个都愁眉不展,想来此前已沉戟于此。一旁的桌椅前,坐着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青灰的儒士袍似乎有了些年头,不过熨得极为平整,此刻正歪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跟前的一干士子。 如此迥然的情形,叫顺治更多了几分好奇。只见七瓣兰前,贴着一张素帛,上书一行极好的董体字:昭公二十七年,孔子于何地。 极简单的十一字,却难倒了一片书生。 顺治亦是皱眉。这题乍一看似乎十分简单,孔子之行,不外乎齐鲁二地。可再一深思,却觉得如此答案经不得推敲。脑中不断翻阅着熟读通读过的各家经史子集,忽的,想到了一言,便觉豁然开朗,朗声问老者:“可是齐鲁吴三地?” 老者本有些昏昏欲睡,半阖着眼睛打着瞌睡,忽的睁开眼,将顺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这却是为何?” 众书生如何不知这七瓣兰已与自己无缘,可如此答案,却让大家一头雾水,这吴地究竟从何而来?不免纷纷侧目凝神,看向顺治。 顺治略沉吟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言语,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礼记》有言,延陵季子,其长子死,葬于赢博之间,孔子往而观葬。公子以为然否?” 蓦然回首,却见一位烟紫旗装外罩月白马甲的女子,梨涡浅笑,嫣然娉婷立于火树银花下,朝顺治轻轻一颔首,又看了眼悄然含英的七瓣兰,面露几分可惜黯然,“听闻此番诗会竟有素色七瓣蕙兰,却不想急赶慢赶的,竟还是错失了。或许,真是小女子与这蕙兰无缘了。” “这位姑娘兰心惠质,实在令在下佩服。”顺治由衷地赞叹道,“在下虽也心仪,却更有成人之美。想必姑娘更是惜花之人,这七瓣兰能引来姑娘这般大才,也是一桩美事。” “这如何是好?” “如何不行?”那老者在旁看了半天,忽然大笑着出声,“老夫这题虽不算多精妙,却胜在奇诡,原以为今夜又该无功而返,却不想遇到了两位。两位一答一解,天衣无缝,这位公子赏花惜花,姑娘何不成就这桩雅事?” 才子佳人,自古便是美事。众书生虽无缘得此七瓣兰,却能亲眼目睹,更能成就一段佳话,自是大感畅快,不由地纷纷鼓搡起来。 “公子这般相让之情,乌云珠感激万分。”众情之下,乌云珠盈盈一礼,“定当悉心看护,不会辜负了公子这番美意。”再看向七瓣兰时,秋水眸子里更是点点晶亮,满满的欣然雀跃,叫人看了也忍不住跟着欢喜起来。 回到宫中,顺治仍难掩好心情,啧啧赞叹乌云珠的才情,忍不住对吴良辅说:“还真是一个难得的女子,你说,这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通透聪慧?” “这奴才也说不上来,应该也是个极好的人家吧。不过,在奴才眼里,也只有皇上的高才,才能遇得上这样的姑娘了。”吴良辅嘴里说着,心里却盘算着该琢磨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姑娘家的家世背景打听出来。 顺治哪知道吴良辅的小算盘,此刻的他,仍沉浸在再遇知音的喜悦中:“朕原以为,静妃的才华已是极好的,再难有能跟她相提并论的,却不想,竟还有一个乌云珠!”只不过,乌云珠宛若春花娇羞,一颦一笑带着小家碧玉的清丽婉约;静妃,却透着一股静好安宁的平和,如同那皎皎秋月,叫人观之忘俗。 吴良辅的动作极快,不过三五日,便将乌云珠的点点滴滴打听出来了。这一打听,却叫他目瞪口呆,如一盆冷水浇到身上,透心的凉:怎会是襄亲王福晋? 顺治素来随性,既是弟媳,亦是一家人,偶尔,便会在养心殿召见乌云珠。乌云珠温柔小意,又精通文墨,既能挥毫作画,又可诗词唱和,叫这无暇午后温暖而惬意许多。 这一日,送走乌云珠,顺治仍留在案前,欣赏这幅墨迹未干的水牛休憩图,越看,越觉得此画甚佳。他好牛,却不想乌云珠竟也是同道中人,只不过,他着笔时,牛多为劳苦耕耘,却不想她竟能独辟蹊径,画下这悠然自得的水牛来。可惜,天色渐暗,不能再留她共话畅谈,顺治略觉遗憾,一转念,若能坐在静心斋里,听她一番品评,似乎也是桩极妙的美事。 收好画卷,兴冲冲便往西苑跑。 孟古青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瞧见他没头没脑地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拉着往屋里去:“你快看看,这水牛图如何?” 孟古青蹙眉看了他一眼,见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在案上,便凑了过去。蓝天白云间,两头水牛在田里歇息,一惬意地仰头,顾盼间满是风发意气,一低着头,紧随在其左右,寸步不离。不远处,有座茅草棚,却未见农人,仿佛天地间只有两头牛了一般。 每一处线条都十分精细,只一眼,便可知是女子所作。孟古青略一思索,便知定是那频频入宫的乌云珠所作,却不知她画的,究竟是牛,还是人了。偏头看向顺治,仍是喜津津的,眼底带了几分期待之色,更叫她无奈又好笑,这头牛,不知何时才能开窍,看得懂佳人的心思哪。 心里悠悠然想着,嘴上却忍笑道:“画是好画,只可惜……这牛,若不知埋头做事,只会这般偷懒,农夫要它来又何用?难不成,还得叫执牛首之人,凡事亲历亲为?” 顺治一滞,却又偏生反驳不得,只得怏怏地回乾清宫去。 “皇上,这画儿可要好生装裱起来?” “不过是随意看看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顺治闷闷地甩出一句话来,把画卷丢给吴良辅,“这点子小事,也要朕操心?那还需你们这些奴才做什么?”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定要叫那该死的女人心服口服一次才好。 没过几日,便捧着新得的书卷,出现在静心斋。 顺治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看着孟古青翻开书卷开始品读。这等才子佳人的话本,听说不论是闺阁小姐,还是后宅妇人,都极追捧欢喜的。想来,她也应该是喜欢的。 却不想,孟古青竟黑了脸:“皇上这是何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盼着去翻一回谁家的院子,还是也想找个红娘替你乱点回鸳鸯谱?”她倒是什么,居然舀了本《西厢记》来献宝,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叫她真是恨不得将书砸到他身上去。 经她这一说,顺治也有些不好意思,想解释吧,又不知从何说起,搓了搓手,讪讪道:“你真的就不喜欢?”心里委实有些不死心。这回,他分明是准备妥当的,先找了乌云珠,又跟佟妃提了几句,明明都是极欢喜的,怎换了静妃,就气成这模样了? “皇上叫臣妾喜欢什么?”孟古青只觉得眼角突突直跳,强自按捺着,却见他还一脸困惑的模样,更是头疼得厉害,这好好的顺治爷,怎是这么个样子,“懦弱无用的张生,还是不识五谷不知疾苦天真无知的崔莺莺?更或是,那个没半点尊卑胡乱生事的红娘丫头?” 她的声音清越而平和,唇畔微翘,一缕极清淡的笑意浮上来,凤眸轻扫,似笑非笑,似讽非讽。 顺治语滞,可心底又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真有心,自该登门求娶,这般私相授受,岂不是毁了姑娘家的清白? 难道又是朕错了? 孟古青可不知道顺治竟会反省,还在那兀自鄙视呢。敢情还是个喜欢西厢的皇帝,难怪会做出强纳弟媳、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儿。 ? 作者有话要说:呃。。。灯花是个糊涂鬼,居然才看到废后有萌物啦,开心ing。 ☆、第33章 两女初会 第14节 那夜百花节上,顺治的兴致之甚,在吴良辅心底留了极深的印象。眼看着端午将至,自然早早地筹备起来。 小博尔济吉特氏自入宫便不得宠,安分守己地守着坤宁宫过日子,如何过节,与她而言,不过是走个场面罢了,吴总管的面子也有几分忌惮,自然不无应允。 佟妃沉吟片刻,将后宫诸位主位挨个琢磨了一遍,如今仍是蒙古妃嫔占大半江山,而她们的不通诗书可是出了名的,佟妃虽也不过粗粗涉猎,但比之旁人,却仍是极有胜算的。更何况,吴良辅可是最得力的总管,对顺治的心思揣摩也极深刻,怎会不知,这怕是顺治极愿意瞧见的场面,自然是笑吟吟地应下了。 再往西苑,孟古青闲闲地半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一盏烟雨天青薄胎瓷盏,茶香袅袅挪挪,叫她的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花灯会?我这身子,怕有些苦夏……” “娘娘,您且放宽心罢,奴才会差人多备下些凉盆、凉食,定不会叫娘娘您委屈了。”吴良辅一脸恭谨,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讨好,却叫孟古青往下的拒绝言语再说不出了。 而襄亲王府,当接到宫里的帖子,乌云珠却是满心欢喜,整个人更是容光焕发,灼灼的笑意比天边的夏日更加绚烂炽烈。窗边的七瓣兰娇羞含英,素白的花瓣映着绯红的脸颊,伸手捂着脸,乌云珠只觉得整个人烧得快要飘起来了:花灯,诗会,原来,不止她记着那夜百花节! 闺阁之中苦练丹青,独钟水牛图;待选之时满心期待,却黯然而归;纵是举案齐眉,却日日意难平…… 她原以为,早已缘尽缘灭,却不想,上苍总是怜惜自己的。百花节的相遇,养心殿的相处,叫她这沉寂的心又欣然跳跃起来。每一次的相见,点点滴滴,她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可以让她回味许久,久到下一次相见的来临。 怀揣着端午宫宴的帖子,乌云珠开始万分期待那一天的再见。 端午那日,御花园里,花木间,假山上,纷纷挂上各色八角宫灯,高低参差,琳琅满目。灯上,或字谜,或对子,或即兴诗词,静待有缘人。难得的风雅之举,叫众人的兴致也比往年高涨了几分。 “这节儿过得倒是新奇,也难为你们几个,竟能想出这法子。”孝庄扶着苏麻喇姑的手,看着满园的灯谜,华灯初上,更添几分摇曳风姿,忍不住笑着赞叹道。 小博尔济吉特氏在旁答道:“也多亏了吴总管,若不然,臣妾哪想得出这些?” “他倒是有心。”孝庄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喜不怒的模样叫小博尔济吉特氏心头微紧,还未琢磨出个什么来,却见孝庄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也去瞧瞧热闹罢,不必陪着哀家,冷冷清清的,像个什么样儿。”待她依言离开,又摇头长长叹息着,“你说,哀家选了她,是不是也……” 苏麻喇姑如何不知她又想起了独居西苑的静妃,目光在纷繁闪烁间游曳,终是瞧见斜倚在假山旁,悠然赏景的女子,忙笑指着道:“您瞧瞧,这静妃娘娘不过是往那略站了站,奴婢瞅着,这份儿雅致风韵,却是最最拔尖的。便是那院子,也比别处清雅,奴婢瞧着,娘娘执卷品读煮茶习字,样样都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怎会三天两头地往西苑跑?” “青儿,自然是极好的。”提及此事,孝庄不自觉露出了几分笑意,再看顺治一身常服,正笑着往假山行去,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些,“哀家只盼着他们能一直好好的,若能再添上一子半女的,就更好了。” “来日方才,太后且安心等着罢,奴婢瞅着这光景,怕也不远了。” “静妃怎又躲起清静来了?”一入园子,顺治便瞧见闲适悠然的孟古青,唇畔含笑,旁观着不远处的灯火璀璨,绕过熙攘,径直走到她跟前,“不若随朕也去瞧瞧,得些花灯也好应应景。” 眉梢轻挑,孟古青偏头看他,夜色下,绛紫常服的顺治,挺拔而清俊,倒也颇有几分文人才子的儒雅:“皇上相邀,臣妾哪敢不从?” 再看一眼堇色宫装的孟古青,浅笑吟吟地与自己同行,顺治心下满意,不由放缓了脚步,见她的发间多了片绿叶,伸手轻轻摘下,拈在指尖也不丢开,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着,直到她恼怒地抬眸瞪眼,才笑着移开:“这一身倒是极称你。”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绛紫与浅堇交错在夏风里,深深浅浅,却融洽得恍若一体,叫他越发开怀。 瞧着他自个儿乐得不行,孟古青犹疑地打量了会,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也懒怠再深思下去,这些日子,在静心斋里见多了他的喜怒莫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坦然镇定得很。 却不知这般模样,落到有心之人眼里,却分外的复杂。 孝庄笑着同苏麻喇姑低语:“青儿的性子,倒是好了不少。刚去西苑那会,委实太冷清了些。” 佟妃踌躇满志,只盼着能在这特殊的日子拔得头筹,却不想瞧见这相携而行的景象,脸上的笑容微敛:这皇上,当真不喜静妃么?此情此景,其乐融融,叫人如何相信竟是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看来,自己还是太过疏忽大意了。往后,这静心斋,也得好生留意着才是。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博果尔皱眉看着乌云珠恍白的脸色,满脸的不赞同,“既然不舒坦,为何要强撑着?早些回府里歇息便是,皇兄这里,可没这么多死规矩。” 乌云珠却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两道剪影,踩着一地隐隐烁烁的暖人光芒,时而驻足灯下,交耳私语;时而徜徉花间,携手并肩,明明是极美的画面,落到她眼底,却如最冷的寒九。 “你今儿究竟怎么回事,古里古怪的。”博果尔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我让拉克申送你回去。” “不,王爷,不要,我不回去!”乌云珠恍过神来,难得进宫一趟,她怎能这般离去?“妾身无恙,求您不要让我回去。” “这点小事,说什么求不求的?”博果尔脸色仍不见好,可看她这般坚持,倒也没再强拉着她离开,只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若是当真不适,不许强撑了,爷可不想你一回府又病倒了。” 正欲应是,却听得身后一个满是笑意的清朗男声,熟悉得就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般,叫乌云珠竟再难动弹。“没想到十一弟还有这般细心体贴的时候哪。”顺治远远就看到两人似有争执,还道是博果尔又犯了浑劲,这才心急地快步赶来,没想到,竟是自己多想了。 博果尔可不知乌云珠的满腹心事百转愁肠,大咧咧地接过话茬,道:“臣弟好不容易才跟皇兄求来的福晋,自是要好生疼爱的,哪能真叫她受什么委屈?” “如此,朕也放心了。”顺治点点头,回身拉过孟古青到身旁,又冲博果尔道,“杵那作甚,还不来见过你家嫂。” 博果尔这下是真真切切地傻住了,不过是几月没有进宫,这事儿怎变得他都不认识了?此前,他不止一次听皇兄抱怨感慨,对皇后更是无一处满意,废后之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最后皇兄虽如愿了,可静妃却退居西苑,那时,他还跟乌云珠感慨过,怎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皇兄会又拉着静妃,让自己叫一声“嫂子”,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哪。 博果尔错愕地将两人又打量了个遍,看得孟古青浑身不得劲,不自觉地往顺治身旁靠了靠。顺治心中一喜,顺势揽过她的腰,这才冲博果尔瞪了一眼。眼底满满的不悦,叫博果尔陡然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地打了个千儿:“臣弟给嫂子请安,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别跟小弟我一般见识。若不然,皇兄还不拆了我这把骨头。”心里却跟猫儿爪似的,瞧皇兄这模样儿,哪还有半分不情愿的模样?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还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呢。 “乌云珠,你也来见过咱们九嫂。”虽说眼下满腹不解,可博果尔的脑筋仍转得极快,自个儿见礼了不说,又拉扯上了自家福晋,心里更盘算着是不是该让乌云珠多往西苑走动走动,妯娌之间,总会有不少私密话可以说,也省得她在府里闷坏了。 却不知,此刻的乌云珠,恨不得谁也想不起自己。可事已至今,也不得不强压着满心的悲伤哀恸,低垂着头行礼道:“乌云珠见过九……静妃娘娘。”这声九嫂,在喉间翻滚数次,却怎也叫不出口。 孟古青老早便注意到了她。能站在博果尔身边的,定是乌云珠无疑。对于她,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今日一见,也不知是该恍然还是不解,虽不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绝世佳人,但那种我见犹怜的娇弱,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自有一番风流韵致。也难怪,能叫顺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最后更是不顾家国毅然遁世。 “襄亲王福晋不必多礼。”孟古青唇畔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抬手虚扶一把,声音清浅,“常听人提起福晋,今日一见,倒叫我自惭形秽。也只有福晋这般才貌,才会引得英雄竞折腰,往后,这福分,怕是会更深呢。” “娘娘谬赞,乌云珠实不敢当。”乌云珠缓缓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眼倚在顺治肩上,笑得优雅闲适的女子,只觉得心里跟吞了黄连一般,满满的都是苦涩,眼底更是酸涩难忍,忙又垂下头,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低声道,“不过是莹莹之火,怎敢跟日月媲美?” “福晋如此自谦,倒叫我过意不去了。”忽的,孟古青偏头看向顺治,眉梢含笑,衬着满身的月华,柔和得不似平日的清淡,“皇上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乌云珠的设定,部分参考了少年天子,早在闺阁,就已芳心暗属,甚至因为顺治好牛,而苦练水牛图。 ☆、第34章 良师诤友 “可是恼了?”与博果尔两人告辞,尚未走过多远,却见孟古青不露痕迹地拉开了距离,顺治忍不住皱了眉,猿臂微展,又将人紧紧拥入怀,也不在意她的微僵,凑到耳边,低声笑道,“朕不过随口夸了一句,青儿莫不是吃味了?” 青儿? 孟古青觉得惊恐极了,瞠圆了眼瞪他。 看惯了她清清淡淡的模样,忽而瞧见这般生动有趣的模样,叫顺治心情大好,那双清透澄净的眸子印着自己的倒影,仿佛自己就是她整个世界,这般认知,让他更是开怀不已:“朕听皇额娘这般唤你,觉得不错,往后,朕也喊你青儿罢。” 孟古青撇撇嘴,满心诽谤,你都决定了,我还能说不许么? 经他这一闹,竟忘了挣扎抗拒,却让顺治的心情更是大好,兴致勃勃地拉她从字谜到对子,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还不忘指着各色花灯,一脸的自信:“青儿喜欢哪个?”意气风发,仿佛手指的便是整片江山。 “皇上真是博学。”孟古青由衷赞道,一路而来,虽走马观花,却也有不少深奥晦涩的,没想到匆匆一思,他竟都已有了答案。 这些年里,顺治听过的,见过的称赞不计其数,可这一刻,却觉得心里满满的自足和欢喜,这种满足,便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得了皇阿玛一声赞,或是稍大些皇额娘欣慰而温柔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精神了。嘴角微翘,却又故意叹了一声:“想听到青儿一句夸赞,还真是不易。” 孟古青也不由地想起前阵子在静心斋的事,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双清浅含笑的凤眸微微扫向他,眼波流转,盈盈生辉:“难不成皇上还少了旁人的赞?”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叫她怎能味着良心说好? 眼底的笑谑,并未有半分掩饰,称着那嘴角的笑意,也多了几分顽达,让顺治也跟着笑了,握拳在唇瓣轻咳了几声,看她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灿烂,佯怒地板脸道:“你这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连朕的玩笑也敢开!” 这般插科打诨的,叫孟古青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到静心斋时,亦是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叫塔娜几人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娘娘,这是奴婢新炖的枸杞百合莲子羹,上回皇上还赞过的呢。” 孟古青无奈地抬眸,看着一脸邀功殷切的塔娜,只觉得头疼:“眼下这乾清宫,汤汤羹羹都快泛滥了,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近来朝事繁重,顺治也已多日不曾步入后宫,六宫妃嫔自是卯足了劲地殷勤,唯恐叫人瞧不出自个儿的贤惠淑静、善解人意,更像是互相叫着劲,看谁能先把皇上带进自个儿宫殿。她素来不喜这般做派,更懒怠理会这些,却不想塔娜竟巴巴地端到跟前来了。 “可是……” 哪有这么多可是的?孟古青也不待多言,示意她将汤盅端来,自顾自地用了些,方又道:“味儿倒是不错,你们几个也都用些,余下的,往冰盆搁两个时辰,等日头下去了再端些上来,大伙儿也能去去热气。” 塔娜顿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看她已阖眼假寐,无心说话,也只得默默地退下。刚至门外,正欲往厨房,却见顺治一脸阴郁满身寒霜地从院外进来,忙跪下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安万福。” 顺治却似不曾瞧见,径直迈过门槛,往内室而去。 随后的吴良辅在檐下便止了步,瞧见还维持着请安行礼的塔娜,忙朝她使了个眼神,叫她起身离开。又犹豫了下,也离得远些,在院子里遥遥地候着。如临大敌的慎重模样,叫塔娜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惊,只盼着自家主子再别跟皇上拧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三足黑鼎里袅袅燃着不知名的香,淡淡的沉静,叫他满心的怒意烦躁也渐渐平息了下来。窗前的单翘头拐子纹卷草图纹透雕的红木贵妃榻上,孟古青背对着自己,闭目侧躺,似是刚洗过头,如墨的青丝倾泻在身后,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棱子,点点滴滴,落在丝绸般铺展开的长发上,忽明忽暗,光影斑驳。天青蜀锦暗纹旗装勾勒出流畅而优美的弧度,称着唇畔浅浅淡淡的柔和,海棠春睡,岁月静好。 “塔娜,替我斟盏清莲茶来。”听到脚步,孟古青也懒怠动弹,随口吩咐了一句。清越的嗓音里也多了几分慵懒闲适。 顺治略一怔,转身往绣桌旁,替她斟了一盏,递到跟前。 正欲伸手接过,却蓦地瞥见一角明黄,孟古青猛地抬起眸,却见顺治正端着茶盏,看她醒了,便把茶盏搁到一旁的酸枝木矮几上,在榻旁坐下:“醒了?” 孟古青坐起身来,拢了拢头发:“皇上怎过来了?” 看窗外天色,不过是未时,以往都还在批阅奏折,处理朝务,却不想今日竟来了这里。 沉默。 顺治沉默着,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朝事的烦闷,却拐过了慈宁宫,莫名地,就到了这。待他回过神来,已是静心斋了。 “朕只是过来瞧瞧你。”顺治悄悄拧了下眉头,掬起一缕秀发在手心把玩着,忽然问她,“你觉得,朕可是个好皇帝?” “皇上,自然是好的。”孟古青正色看他,极坚定地道。这些时日,冷眼旁观,她自是看得分明,顺治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不可否认,如今的他,亦将百姓放在心上,并为之努力辛劳。 “是么?”顺治自嘲地笑了,“若朕是,为何这朝堂还是乌烟瘴气的,百姓还是困苦潦倒的?为官的沆瀣一气,尸位素餐,朕却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想起御案上关于顺天巡按顾仁索取贿赂、陷害无辜致使受害人抑难申刎颈叩阍的奏折,不由怒从心来,狠狠地一拍榻,恨声道,“朕生平最恨贪赃枉法者,三令五申却仍如此猖狂!没想到,竟连朕之耳目,巡方御史也以身试法!” 犹记得顾仁离京赴任前,他两番召见,多次提点强调,要他“洁己率属,奠安民生”,没想到,刚一到任,竟敢悖旨贪婪,罔顾君心! “芸芸众生,自是参差不齐,好的劣的都有,皇上又何必拿旁人的错来罚自个儿?”孟古青探身取来清莲茶,递给顺治,“便如这清莲,世人皆知其出淤泥而不染,却又有几人看到枯败萧瑟在淤泥之中苦苦挣扎而未果的那几株?” 治贪之事,如此轰动,便在这西苑,她亦有所耳闻。那日往慈宁,也听孝庄感慨叹息过。顺治虽一番热忱,一心为国,然这性子,却是个急躁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再清明的朝局,亦需和光同尘。更何况眼下百废待举,若是重症猛药,怕是与国无益,与民有碍。 “你想跟朕说什么?”打开茶碗盖儿,淡淡的莲香沁人心鼻,在这燥热的夏日里,叫人清凉而安宁。顺治低头看了会,复又抬眸,静静地看她,问道。 “臣妾小时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记得有一回,在草原上捡到一只蚕蛹,便嚷着要看它化蝶。阿爸阿妈素来疼我,哪有不应的?往后的几日,我时时守在蛹前,吃饭惦着,安寝也惦着,等了几日,终是叫我等到了。”手指拿着发丝绕着圈儿,孟古青微垂着头,乌黑的发落到颊上,遮住了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娓娓道来如一汪清泉,让顺治也不觉平和下来,凝神听她继续道,“那一刻,臣妾真是欢喜极了,巴巴地盯着蚕蛹,只盼着能看到成蝶的那一瞬。可是,臣妾盼啊盼,却只瞧见上头有道裂痕,蝴蝶儿在里头拼命挣扎,却怎也出不来。” 说到此处,孟古青略略停顿了片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前世今生,离得太久太远了,可此刻说起,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女孩脸上怆然懊恼的神情,和手中托起的蝴蝶,羸弱无力的黯然。 “皇上可知,臣妾是如何做的?” 顺治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心里隐隐已有了几分猜测。 “皇上也想到了,可对?”孟古青低低地笑了起来,柔和的侧脸,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脆弱,“臣妾瞧着不忍,便取了柄小刀,将蚕蛹割开了。” 而后,蝴蝶破茧,却因展翅无力,再也飞不起来了。 “欲速则不达。”顺治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一丝惊喜,一丝莫名的复杂,“你可是想告诉朕这个?” 孟古青终于抬起头来,却没看他,只轻轻地叹息:“臣妾素不喜朱熹理学,却极赞同他的十六字真言。臣妾性急性躁,每每性子起来了,便会想一想那只黯然逝去的蝴蝶,诵一诵这十六字。好叫自己宁神静心,毋因一时之求成,而违了本意,落得个相悖的结果,令亲者痛,仇者快。” “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顺治若有所思地接道,“你是在劝朕徐徐图之?” “臣妾一介妇人,哪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孟古青笑着道,“不过是茶余饭后,同皇上话几句家常罢了。破茧成蝶,若无阵痛,如何美丽?皇上以为然否?”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还竖在哪儿呢,她可没兴趣以身试法。 顺治终是笑了出来,眼底的嘉赞,满足,欣喜,畅然,满满溢溢,喟叹道:“古有明德马氏执贞履素着起居注,文德长孙氏借古喻今朝服进谏,却不想,朕之青儿,丝毫不逊于先人。” 如此不加修饰的夸赞,叫孟古青颇不自然地撇开眼:“皇上又混说些什么?这话儿要是叫旁人听去了,叫臣妾如何自处?” 顺治亦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并肩和她坐在榻上。窗外夏意正浓,蝉鸣不绝,却莫名的,不叫人心生燥意,只觉得静好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很多年前看《至尊红颜》,其中有一句,是当武则天在狱中不忘记录治国安邦笔记的时候,盈盈对她的评价,说李治不止将她看作红颜知己,倾心爱人,更是当作可以辅佐自己的治世能臣。 突然就觉得,如果能有一个女子,既是心上人,又是左膀右臂,可以描眉谈情,可以论史辅政,于是,安排了这个桥段,也算圆一回心底的梦吧 ☆、第35章 平地惊雷 “乌云珠,你在屋里作甚?” 襄亲王府,博果尔大步流星地进屋,却见乌云珠满身墨香,听到声响,慌张张地把纸卷往案几底下塞,忍不住又拧了眉,“我说过你多少回了,你身子不好,不要总把心思儿搁到这些个字字画画上。” 乌云珠垂睑不语,只拧得手里的娟帕儿绕成了结。 如此沉默以待,叫博果尔心头的火气蹭蹭地涨,几步迈到大案前,将刚藏到底下的画卷舀了出来,一看,又是水牛图,或立或坐,或劳作或休憩,似要把这天底下所有的水牛都画尽一般,这一幅幅,一轴轴,也不知她画了多久。说不准,又是从他离府,便一直窝在这书案前了。 第15节 这一想,更犯了浑劲,索性一用力,将画儿撕了。 “爷,您不能这么做!”乌云珠急急地上前去拦,好容易从他手里抢过几幅来,却都皱巴巴的一团。叫她再顾不得旁的,飞快地一幅幅打开,所幸,那幅晚归图还在,可还未缓口气,却瞧见满是折痕斑驳,又心疼得她直掉泪,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真迹,平日里更不敢有丝毫的损耗,今儿拿出来临摹一番,却不想偏又遇到了莽撞的博果尔。 看她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摊开画卷,一点一点地想要捋平,倒叫博果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往后,也该仔细着些自个儿,不过是两幅画儿,犯得着这么宝贝么?” 等她默默地收拾妥当了,两人往炕上对坐着,方听乌云珠轻声道:“妾身如今,也只有这点子喜好了。” “你呀,就是太静了些,往日里各府里多走动走动,跟大伙吃吃茶,看看戏,打几圈儿叶子牌,对你这身子也好。”博果尔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忽的,又想到了那日御花园的“九嫂”,笑道,“要我说,你得空了,也可以去西苑坐坐,听皇兄说,咱们小嫂子也是个知诗书的……” “爷不必为妾身挂心,妾身一切都好。”乌云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不自觉又流连在画架上,“静妃娘娘在西苑祈福,妾身又怎好前去叨扰?” “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要我说,用不了多久,也该回宫了。”博果尔大大咧咧地接过话茬,“皇兄怎会让她一直独居偏隅?”提起此事,博果尔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滔滔不绝地把自个儿琢磨的寻思的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砸嘴,“要我看,皇兄如今倒也沉稳了许多,要不然,怎能熬到眼下?” “皇上当真待……静妃,这般上心?” “谁说不是,如今这朝里朝外,何人不知?我听说,这回皇兄能压着顾仁的案子,也是听了她的劝。”没想到,昔日冷眼相待的皇后,一朝被废,竟莫名地入了皇兄的眼,这事儿,还真跟话本里演得一般,叫人难以置信,“你也觉得奇怪吧?这天底下,怕是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日哪。” “我……或许,这便是命罢。”乌云珠低头死死咬着唇,袖中的手早已攥得生疼,好容易才压抑住满心沸腾的情绪,幽幽地叹了口气,似要把所有的愁苦哀怨,期待奢望,都尽数吐出似的,“爷,您今儿怎回来得这般早?” 提及正事,博果尔立马精神振奋了,坐直了身子,一脸得意:“皇兄特旨,让我也参与议政会了。”想起在朝堂上,巽亲王乌黑如墨的脸色,博果尔这心里甭提多畅快了。 “那敢情好,爷也好借此一展拳脚。”乌云珠扯了下嘴角,慢慢浮出些许的笑意来,“这般好消息,可说与太妃听了?” “回头就告诉额娘去。”博果尔憨笑着挠了挠脑袋,一下朝,把朝务跟下属们交代了一下,他便急冲冲往府里赶,一进府就往正院冲,自然是还没去过后院的,“要不,你随爷一道给额娘请安去?” 见他一脸期期艾艾的模样,乌云珠难得地绽放了笑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这便是她乌云珠命里注定的,这般一想,虽难掩阵痛,可心里到底是清明了几分:“妾身听爷的。” 明明已然死心认命,却不想造化弄人,竟不肯放过她! 晨起,与博果尔穿戴齐整,共用膳食,一路送他至府门口,看他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乌云珠方转身回屋。摆手退下跟前伺候的下人,挪了绣墩到博古架前,自最高处取下裹着丝绸的楠木匣子。 匣子里,平静地躺着她平日里珍如至宝的字画:晚归的水牛,劳苦田间的水牛……还有一卷,是疲惫致伤的病牛倦卧草棚,上面题着“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弱卧残阳”的诗,纤细的画风,遒劲的字迹。犹记得那是今春大旱,她为聊解他的忧虑所绘。那日的养心殿,净瓶里插着她最喜的七瓣兰,他执笔挥毫,一掷而就,留下这卷,唯一的,他们的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那时,她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可如今再回想,这一切却是这般可笑,可笑得就像是她一个人的戏,一个人在台上演着两个人的悲欢离合。 皇上,您心里的知己,真的是乌云珠吗? 满怀期待地进宫,看到的,却是两人相携并肩的融洽,璀璨如日月同辉,如何还有旁人的光彩?如何还能,再容得下另一个女人,卑微而凄楚的心? 忽然,乌云珠笑了起来,大笑,抑制不住地笑,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顺着弯起的眉眼,顺着上翘的唇角,从嘴里,一直咸涩到了心上。 罢了,罢了,叫这无望的思恋,都随今日的风离去吧。 颤抖着双手,从匣子里取出水牛图,案旁的炭盆窜着红艳艳的火苗,一张复一张,在翻滚的火浪里渐渐湮灭。乌云珠怔怔地看着,含泪看着,案上的画越来越单薄,炭盆里的灰烬越积越厚,终究,只剩下这一卷病牛卧棚图。 “你在烧什么?” 冷不丁地,满是寒霜的男音响起,一抬头,却见博果尔阴郁着脸站在门口,再不复早晨离开时的朝气,乌云珠手一抖,病牛图擦着炭盆掉到了地上。弯腰欲拾起,却被冲到跟前的博果尔抢先一步,一把抓在手里,一看,脸色越发阴沉,厉声道:“这是什么?” “是……”乌云珠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莫名地觉得,此刻的博果尔如噬人之虎,仿佛下一瞬,就会扑上来似的,叫她心里越发不安了,“不过是无甚紧要的物什,爷不是素来不喜妾身摆弄这些个,妾身便想,不若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我看,应该是毁尸灭迹才对!”博果尔冷冷一笑,指着画上的牛,和字,步步紧逼,“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一人所为?”他虽不甚在意文墨,却也不是个睁眼瞎,自己福晋的字迹还是认得出的。 “我……” “难怪你整日愁眉不展的,没几个好脸色,敢情心里瞧不起爷,还在肖想那紫禁城呢。”一想起先前在议政会遇到时,巽亲王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若非你福晋,哪有你这议政王爷”,话里话外的,就差没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乌云珠不守妇道了,气得他当场欲作。若非被安亲王拉开了,他非好好教训教训这出言不逊的死对头不可。 可回府的路上,他左思右想,怎也挥不掉巽亲王附在耳边的怪笑,皇兄此前几次传召乌云珠入宫,他是知道的,也不觉得什么,更何况,又分明地看到皇兄和静妃的模样,更是没往旁处想过。可如今这一琢磨,却越琢磨越不对劲,不由地加快脚步,急急地进府,想问个究竟。 可如今,看着手里的画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啪——” 博果尔好勇善武,平日里能拉开三石弓,这含恨挟怒的一掌,自是不曾留力,打得乌云珠原地转了半个圈儿,白皙的脸颊上鲜红的一个印子,很快就肿胀起来,叫她痛得直掉泪。若是平日,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博果尔指不定多心疼懊恼呢,可眼下,他只觉得刺眼,讽刺地瞥了她一眼:“这副病西施的模样,还是留给皇兄看吧。说不准,他还真能给你勾引上呢。到时候,我也该恭恭谨谨给你请安行礼,尊你一声嫂子也不一定。” 说罢,也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径直往府外冲。 前院的老管家瞧着不对劲,上前小心地问道:“王爷,您这是往哪儿去?” “怎的,爷去马场散散心,也要你批准不成?”博果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一扬鞭,马儿飞一般地奔驰起来,一眨眼功夫,便隐没在街道深处,再瞧不见半点人影。 看他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乌云珠只觉得整个人的气力都被耗尽了,颓然跌坐在地,捂着红肿的侧脸,不住地落泪,就好像,除了泪,再不能做什么了一般。 ☆、第36章 王府风云 西苑里,顺治与孟古青坐在园子里煮茶。 孟古青的茶艺并不十分好,举止动作却十分优雅流畅,看她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分杯,低斟,奉茶,直到袅袅的茶香自身前升起,模糊了视线,顺治才感觉到自己竟一直屏息静气。 “看你煮茶,真是享受。”顺治笑着叹道,每一次看她煮茶,都有一种沉默的美感,让你的心也不自觉的沉淀,“可惜,这么久了,朕也只看过三五回。” “茶如人生,煮一回茶,便是一次人生体悟,臣妾不过双十年华,哪来那么多感悟可以煮?”孟古青端起一盏,低头轻呷一口,淡淡的茶香让她不自觉地眯了眼,唇畔含笑,慵懒而闲适的模样,叫顺治忍不住又是一笑,摇头轻叹,“也不知哪得来的歪理,朕不过提了一句,你就能想出这么多来,朕可说不过你。” “臣妾说得不对?”孟古青微微抬眸,斜了他一眼,“这御茶房是用来作甚的?皇上若想用茶,随意吩咐一声即可,有的是奉茶宫女,一个个都是精于此道的,何必惦着臣妾这点子微末功夫?” “朕就偏爱你这一口。”顺治应了一句,忍笑看她柳眉轻蹙粉面含怒的样儿,倒也知趣地不再撩拨,会意地聊起了旁的。也不拘话题,两人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顺治熟读经史子集,犹爱汉学,涉猎甚多,孟古青又是个有见解的,倒也不觉得乏味。 风清云朗,一派安逸祥和里,忽有一骑扬尘自京畿猎场而来,惊起一地尘土,更惊醒了西苑的安宁。 吴良辅脸色凝重地听侍卫附耳急急来报,越听,越端肃,到最后,再无半分轻松。疾步冲进院子,也顾不得请安问礼,迭声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先前襄亲王府的侍卫来报,说是襄亲王狩猎途中不慎落马,误伤了王爷,此刻怕是……怕不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顺治猛地坐起身来,却险些一个趔趄,厉声喝道。 吴良辅哭丧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万岁爷,太妃已经将御医们都传去王府诊治了,可……”若非如此,下人们怎敢急急进宫禀告皇上? “不可能!博果尔最擅骑射,怎会无缘无故就失事误伤?还不给朕速速去查!朕不信!朕不信!” 看他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样儿,孟古青亦是于心不忍,起身扶住了他,轻声劝道:“皇上,您若当真放不下心,不若移驾王府去看一看,您与王爷兄弟情重,说不定,王爷亦在盼着您呢。” “对!对!吴良辅,给朕备车,不,备马!” 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吴良辅领着众太监宫女急急地在后头追,不停地喊着“皇上,小心”、“万岁爷,您慢着点”,兵荒马乱的,一片混乱不堪。孟古青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后宫,又该起风了。 慈宁宫里,孝庄亦是惊起:“此事当真?” 苏麻喇姑心底暗叹着气,道:“襄亲王坠马误伤,业已昏迷抬回王府,太妃更把全部御医招进府去,若非真的不好了,又怎会如此?如今,皇上也从西苑赶过去了,怕也是想见王爷最后一面。” “将前儿刚进贡的那对熊掌也送去罢,你看着内库里还有什么可用的,都带过去。”孝庄闭了闭眼,面露几分黯然,“便是襄亲王用不上,往后,太妃也是得用的。” 苏麻喇姑连忙应是,看她如此情态,知她不欲再言,便朝跟前伺候的宫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至外间候着,又亲自虚掩上门,低低地叹着气,往内库去了。刚盘点好药材,欲出宫一趟,却见一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外头跑进来,凑到她耳边一阵私语,叫她脸色唰得阴沉了下来:“当真无误?” “捅破天的大事儿,奴才怎敢虚报?” “快随我进殿去禀告太后。”苏麻喇姑也不敢有半分耽搁,拉着他急急地去见孝庄。 这厢走得飞快,那头顺治也是一路紧赶慢赶,可待他到达襄亲王府时,大门外却已挂上了白幡。让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竟就这般直剌剌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吴良辅见机极快,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才搀住从马上翻落的顺治,动了动唇,哭丧着道:“皇上,王爷他……去了。” “皇上请节哀。”众人更纷纷跪地,高声道。 顺治身子一颤,趔趄地倒退三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忽然,一把推开他,飞快地冲进府去。 刚至正院,却听得奠堂里一阵狼藉声,交杂着一个尖锐至极又歇斯底里的冷笑:“哭?你还有何颜面哭?莫说是打你,便是要了你的命,又有谁敢说一句?有胆儿谋了我儿的命,就没胆子认?我告诉你,乌云珠,你生是博果尔的福晋,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他去了那边,你这做福晋的,就该绞了头发日日到佛前为他祈福诵经!想要撇开他去过逍遥日子,只要还有我一日,你就休得妄想!” 顺治只觉得整个头都快要炸开了,来不及思索,便已快步冲了进去,却见乌云珠瘫在地上,两颊早已红肿得不成模样,泪痕斑驳,发髻早已被拉扯松散了,一大摞还拽在太妃手里,一手拿着把剪刀欲给她落发,旁边围着两个想劝,想阻拦,却又手足无措的宫女嬷嬷。 “太妃,您这又是作甚?” 这博果尔刚走,额娘福晋就闹成这样,叫他如何走得安心? 手里的动作一顿,太妃猛地回过头,一见是顺治,脸色更加阴沉了。想起书房里,那幅触目惊心的画作,叫她的心揪得更疼了,颤抖着手,将剪刀指着他,牙齿更咬得格格响:若非这两人,她的博果尔怎会死? 这般动作,叫跟前的嬷嬷吓得魂儿都没了,再顾不得忌讳,赶紧上前将那剪子夺了下来。 太妃也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 “太妃还请节哀。”只道是痛失爱子,一时失了心智,顺治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劝慰了一句,又问,“博果尔呢?朕想去看看他。” 话音刚落,却见太妃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掸了掸旗装,挺直了脊梁,昂然立在正中,将顺治拦在门外,冷笑道:“皇上,您来这作甚?想看我母子的笑话么?您得逞了,生生地逼死了我的博果尔,您得意了?还是,心疼这贱妇了?”一指地上狼狈垂泪的乌云珠,瞧见顺治渐渐蹙起的眉峰,太妃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乌云珠生时博果尔的福晋,就是死,也得陪着我的博果尔!” “太妃……” “皇上,您请回吧。”冷不丁的,乌云珠撑起瑟瑟的身子,一脸平静地抬起头来,明明是憔悴虚弱至极,神情决然却灼灼得快要燃烧起来,如荼蘼花开凄艳而决绝,叫顺治浑身一震,眼底满满溢溢的复杂里,有眷恋,有不舍,有心痛,有凄然,仿佛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抬眸一眼里,叫顺治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正欲看个真切,却见她又飞快地垂下睑,喃喃自语,“这都是乌云珠的命,是我该受的。” “乌云珠,你这……你们究竟是怎么了?”顺治只觉得茫然,似乎自己遗失了极紧要的一环,叫他怎也弄不分明,事情怎会忽然就诡异成这模样。几日前,还是和美的一家人,怎没几日,就成了仇雠? “皇上自个儿做的好事,竟不敢认了?”太妃目光如刃,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嗤笑道,“博果尔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跟着来了,竟这般猴急地前来私会,竟连半刻也等不得了?还是,觉得这襄亲王府,如同虚设,再不用顾忌了?” “太妃,慎言!”顺治的脸瞬间就黑了,自己心忧兄弟过府探望,竟被描黑成这样,叫他如何能忍?“朕一片兄弟赤诚,岂容你如此污蔑!念在太妃丧子之痛,难免心神失常,朕便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你当如何?”太妃冷冷地打断道,“你们做得,难道我还说不得了?福临,莫要仗着你是皇帝就为所欲为,这君纳臣妻、兄夺弟媳的丑事,我看你如何去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我道你怎忽然古里古怪地传召她进宫去,没想到暗里竟有了这等苟且!若不是得知了你们的丑事,我的博果尔怎会含怨而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博果尔打小就服你,拿你当嫡亲的兄长敬着爱着,福临,你怎么对得起他!”说罢,扭头往案上,抓起那病牛卧棚图,重重地甩到他跟前,“我倒要看看,当着博果尔的面,你要如何告诉他,你看中了他的福晋!” 未等顺治开口辩解,却听身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清?” 孝庄缓缓从大门进来,一脸肃容,平静地走到跟前,坦然直视太妃含恨含怨的眸子,一字一句,缓慢又清晰地又问,“大清襄亲王,堂堂议政王爷,竟这般轻生丧命,他又有何颜面去见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待你我百年之后,你又打算如何跟太宗皇帝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写得很吃力,不知道该怎么把情节表述出来,或许是灯花太贪心,既不想让顺治如历史一般,因爱而生怖,又想让乌云珠进宫,两女同台,才能有更激烈的碰撞。 斟酌再三,便有了这些桥段。也有朋友提议,让博果尔一直都在,可灯花考虑了一下,还是按照历史让他英年早逝了。其实,私心里蛮喜欢博果尔的,挺萌的,哈哈,题外话,不神展开了,还是掩面遁走吧。 ☆、第37章 贤妃进宫 乾清宫里,顺治如困兽般在殿里横冲直撞,遇到不顺眼的,不合意的,一概踢翻,甩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死死束缚住了,如何挣扎也挣不出一条出路来。 那日,自襄亲王府离开,却不想,关于他和乌云珠的私情之说,竟闹得满城风雨,话里话外的,就差没挑明了说是他逼死幼弟了。每日上朝,他总觉得似乎满朝文武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几分诡异,便是慈宁宫晨昏定省,太后也是一脸郁郁,还未等他开口,便是一声长叹,一句好自为之,再不肯多说了。 仿佛,这天底下都已认定了自己的过错。 “万岁爷,您今儿都没用膳,奴才让御膳房熬了些香米粥,您好歹用些吧。” 吴良辅拧着眉头,看顺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满地的狼藉,暗叹着气,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碗盏,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亲自端到御案上,苦口婆心地劝道。 “万岁爷,您这……身子要紧哪。”顺治置若罔闻,似乎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地绕着圈,叫吴良辅越发心焦不安了,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又征询道,“辰时西域新进贡了上好的马奶葡萄,奴才听说静妃娘娘素来喜欢这个,要不,您也去西苑走走,这会子金桂苑可美着呢。” 闻言,顺治脚步一顿,正欲依言,刚行几步,猛地又止住了:“吴良辅,你说,她会如何看朕?”是否也同天下人一般,也认定是朕之过,害惨了博果尔? 主子的心思,他一做奴才的哪敢妄猜?可这话儿,吴良辅如何能说?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好半天,才惴惴地道:“奴才瞅着,静妃娘娘是个识文断字知情理的。” “那乌云珠呢?” “这……福晋也是好的。”吴良辅只觉得心砰砰地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后背更是爬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寒毛,颤栗得叫他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了,襄亲王福晋,这可是眼下宫里的禁忌哪,可这更是万岁爷心头里的坎,“奴才瞅着,这福晋往后,怕是……太妃这模样,怕也消停不了。” 提及太妃,顺治亦是沉默。那日的疯狂,他看在眼里,乌云珠的处境如何,可想而知。一想到那个柔弱美好的女子孤苦无依、以泪洗面的日子,顺治心里亦不是滋味,沉甸甸地压得他再不得半分安生。 “万岁爷,无论如何,您也得先顾念着自个儿身子,来日方长嘛。”看顺治似乎平静了下来,吴良辅连忙又劝解道,“太后今儿前前后后都派了四五波人了,各位主子也是翘首盼着,可都惦着万岁爷您的龙体哪。” 第16节 顺治颓然叹了声气:“端上来罢。” 用了半碗清粥,几筷子小菜,便又弃了。吴良辅还欲再劝,却见他起身,忙又跟了上去。原以为定是往西苑的,却不想顺治在西华门前站了会,竟又掉头往慈宁宫去。 西梢间的临窗大炕上,这对大清最尊贵的母子相对而坐,静默得连屋外的秋蝉都不敢再悲鸣了,枝桠上偶有鸟儿飞过,却只在一瞬,便倏忽不见,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生怕打扰了屋里的说话。 “皇帝究竟想跟哀家议何事,直说便是,哀家受得住。”轻轻将茶盏往五蝠卷翅祥云浮雕紫檀矮几上一搁,孝庄淡淡地又道,“只要皇帝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就好。” 顺治眉峰紧锁,面露几分不渝,却又强自隐忍着,深深几个呼吸,方道:“朕此番前来,自是为着乌云珠之事来跟皇额娘讨个章程。” “皇帝大了,主意多了,哀家也老了,哪还有什么章程?”孝庄摇头笑了,“咱满清入关虽不过十余年,汉人的东西倒也学了不少。妇容妇德,三从四德,哀家也听得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不该有的,不该想的,自然也不该有,不会有,皇帝以为哀家说得可对?” “可太妃……”顺治的脸色越发阴沉,想起那日的糟心,就让他忍不住动怒,“朕顾惜手足之情,却被她这般相待,对朕尚如此,更何况是一弱女子?那日的情景,皇额娘也亲眼所见,叫她日后如何做人?难道皇额娘心里,就没有一丝动容与不忍?” “不忍?皇帝打算如何不忍?”孝庄侧过身,目光平静,却了然透彻得叫人心惊,仿佛在这样的注视里,再掩不住丝毫的心事,一切都无所遁形,“身为天子,你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了大清,为了江山社稷!” “朕自登基以来,自诩勤政爱民,不敢有丝毫倦怠,难道,连一个柔弱女子也护不得?”顺治亦是寸步不让,“她是朕的亲人,亦是朕的子民。” “皇帝当真只将她看作子民?”孝庄笑着抚了抚盘坐在膝上的衣袄上赭色暗纹,如同女子滴落的泪,凄美绝艳,“几番入宫,独处幽室,这就是你说的子民?”明明是极随意的口吻,却字字如刃,叫人避让不得,更像是一柄利器,撕裂了所有的帷幕和遮掩。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顺治气极而笑,“朕与乌云珠不过是心意相通的知己,吟诗作画而已,却被传成这般不堪。累她至此,难道朕就不能替她安置打算一回?” “心意想通?知己?你莫要忘了,她是襄亲王福晋,你嫡亲的弟媳!” “冲少之时,你们不顾朕的意愿,强塞给朕一段婚姻,眼见再难维系,你又跟朕说什么‘大清的后宫,是属于博尔济吉特氏的’,罔顾朕心,硬要替朕定了这婚事,姑侄通婚,可曾有半点风言风语?”顺治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困了一只野兽,咆哮着,冲撞着,叫嚣着,恨不能把胸膛撕裂了,叫他只想宣泄,更不管不顾口不择言起来,“弟媳又如何?朕是天子,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区区一女子?这天底下,只有朕不想要的,就没有朕不能要的。唐明皇敢纳了杨贵妃,难道朕就要不起她?” “福临!”孝庄再维持不住面上的平稳,重重一拍案,厉声呵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朕可有说错?我满人本就不在意这些,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也不是从未有过的。这一点,皇额娘应当比朕更清楚。”顺治猛地翻下大炕,挺直后背站在孝庄面前,一字一句地道,“若朕连自己的私事也不能自主,这皇位,朕不屑得之。”说罢,拂袖而去,再不愿留半刻。 “苏麻喇姑,你听听,听听他说得这是哪门子混帐话!”孝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不住地捶打着案几,“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他这是在生生地剜我的心哪,当初,要不是我……哪还有咱们孤儿寡母的活处?我这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啊,好容易捱到了他亲政,却没想到,他竟为了个女人来跟我大闹,还闹出这档子荒唐事来!” “太后,皇上的性子急,许是争一时之气,待静下来,他会想通的,会明白您这一番苦心的。”苏麻喇姑拧了帕子与她,小声地劝解道,“若不然,奴婢去一趟西苑,静妃娘娘的劝,皇上总听得进去的,上回顾仁之事,可不就听了娘娘的劝?” “青儿,你是没听到他怎么说的,他这心里还在埋怨跟青儿的婚事呢。” “往事不可追,眼下,奴婢私心里瞧着,皇上心里,定是在意静妃娘娘的。”若不然,怎会一趟又一趟地跑得这般勤快?苏麻喇姑也曾远远地瞧过几回,旁的或许不足为信,可皇上脸上的笑,眼底的缱绻,总做不得假的。 “也罢,你走一遭,不,让青儿过来,哀家来同她说。” 苏麻喇姑连忙应是,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敢有半刻耽搁,便急急地往西苑去。 可惜,再快,也快不过怒头上的顺治。一出慈宁宫,便径直对吴良辅吩咐道:“与朕拟旨,乌云珠性姿敏慧,轨度端和,克佐壶仪,立为贤妃。着内务府择良日恭迎贤妃入宫。” “万岁爷,这……”吴良辅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更是泛起了嘀咕:怎么走了一遭慈宁宫,就冒出这么道旨意来? “还愣着作甚?难道你这奴才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顺治重重踹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给朕去宣旨?” “喳!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襄……去给贤妃娘娘报喜去。”吴良辅哪还敢耽搁,一溜烟地跑了,也顾不得抹一把汗,擦一回药,亲自领着太监宫人往襄亲王府宣旨去了。 西苑里,孟古青刚迎来苏麻喇姑,还未说上几句,却见塔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娘娘出大事了!皇上下旨册封内大臣鄂硕之女为贤妃,择日进宫。”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苏麻喇姑更是眼前一阵昏厥,身子摇晃着,险些栽倒在地。 “吴总管已经去襄亲王府宣旨去了。如今,这宫里沸沸扬扬的,都传扬开了。”塔娜急得满头大汗,刚听到这消息,她就觉得不对劲,此前这事儿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如今这一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贤妃还没进宫,已经闹得宫里人仰马翻的,要是当真进了宫,往后……如今主子又偏居在西苑,叫她如何不担心? “还是来了呢。”孟古青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愧是官配哪,无论形势是否有变,两人的情缘却是斩不断扯不开的,往后,也该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戏码了,抬头看了眼脸色极差的苏麻喇姑,端起茶盏澹澹一笑,“如今,怕也没我什么事了。” ☆、第38章 入主翊坤 不过半月有余,承乾宫便装饰一新,迎来了新的主人。 “贤妃娘娘若是有哪儿不合心的,跟奴才说,奴才立刻叫人改了。”吴良辅领着一干太监宫女,端着各色漆盘,都是顺治新赏赐下来的物什,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不一而同,亦是皇上待她的重视和呵护,自然,也叫他脸上的笑容恭谨而谄媚,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劳烦吴公公了,我……一切都挺好的。”乌云珠只觉得仿佛置身云端,从那日接到进宫圣旨,到眼下真的走进这魂牵梦萦的紫禁城,如一场美梦,美好得让她不敢信,“皇上……” “万岁爷这会儿还在批阅奏折呢,等忙完了,会来看娘娘的。”吴良辅微弓着腰,给她打了个千儿,笑道,“娘娘若没有旁的事,奴才这就先回去了,万岁爷还等着奴才复命呢。” 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吴良辅便满脸笑容地回乾清宫了。 “贤妃可好?” “有万岁爷这般惦记爱护着,娘娘自是极好的。”吴良辅哈着腰往前行了两步,又征询地道,“奴才走的时候,娘娘还叮嘱奴才好生伺候着,娘娘这是在盼着万岁爷呢。” “安置妥当了便好。”顺治点点头,又取过一册奏折翻阅起来。 吴良辅自是不再多言,低眉垂手地在一旁伺候着。 还没半盏茶的功夫,顺治忽然把奏折丢到了御案上,揉着眉心,只觉头重如裹,疲惫得厉害。吴良辅连忙走到他身后,替他揉捏着穴位:“万岁爷,可要奴才宣太医来看看?你这头疼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倒不如将太医们都叫来诊一诊,也好叫太医院拟个章程出来。” “些许小恙,不必声张。”顺治摆摆手,“若朕传了太医,这后宫里哪还有半点安生?太后探望,妃嫔问候,这乾清宫岂不成了菜市场?” “可是……万岁爷,要不,奴才扶您出去外头走走,眼下这日头正好着呢。” 刚出了乾清宫,却见顺治负手往西行去,吴良辅一愣:“万岁爷,这承乾……万岁爷,您等等奴才,奴才给您在前头伺候着。”心里却更是盘算起来,这静妃娘娘,怕是在西苑也待不长久了。便是万岁爷没提,怕是太后那头也捱不住太久了。 静心斋里,塔娜急急地迎出来见礼:“奴婢给万岁爷请安。这……万岁爷恕罪,娘娘今儿多用了半碗饭,出去遛园子了。” 顺治略一停顿,复又抬步进屋:“朕在屋里坐会罢。” 塔娜连忙侧身避让,待顺治入里,赶紧招来小太监轻声吩咐道:“快点上几个人手,去园子里把娘娘找回来。”看他飞快地跑出去,又赶紧收敛情绪入内端茶送水,近前伺候着。 孟古青走得并不多远,不多时,便回了屋子。瞧见顺治竟难得地坐在花厅的炕上用茶,不似以往,总爱往她的书房、内室转一圈,倒叫她心里略有几分诧异,暗忖着可是又遇到了郁郁之事,可再一想,眼下不是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吗? “皇上今儿怎过来了?”孟古青在另一侧坐下,接过塔娜递上的清水,润了润嗓子,“可用过饭了?”说着,回头去看吴良辅,见他愁眉不展的,便知其结果,径自吩咐塔娜,“先前的菊花粥还不错,再拣几样清淡的小菜,添上盅竹荪老鸭汤,也差不多了。” 看她自顾自地安排,不知怎的,顺治忍不住笑了出来,撑着头看她都张罗齐全了,方道:“也只有你敢这样待朕了。” “臣妾无所求,自然无所惧。”孟古青淡然一笑,偏头看他,“皇上可是恼了?” “你以坦诚相待,朕珍惜尚来不及,怎会生气?”顺治沉默了会,复又抬首看她,手微微攥紧,眼底带着一丝隐晦的期待与紧张,“此事,你如何看朕?” 孟古青臻首低垂,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顺治只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低头时露出一截光洁而优美的脖颈,极纤细,又极坚韧,柔美之下,深藏着倔强与凛然。莫名地,又想起书案上那道明黄得刺眼的懿旨,清丽的小楷,却字字生傲,铮然不屈。 “皇上乃大清之主,身系万民福祉,臣妾窃以为,只要是无损于江山,不关乎社稷,倒也可算是小节。只要皇上心里,最在意的,最紧要的,还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孟古青慢慢抬眸,眼底的复杂喟叹,叫顺治心底一惊,仿佛,那一眼,如隔千山万水,带着对世事的洞悉了然和伤感叹息,可正欲细究,看个分明,却又在下一瞬就尽数敛去,仿佛一切都是他眼花的幻觉,平静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耳畔,是她清浅一如往昔的话语,“逝者已矣,活着的,总还是要向前看的。毕竟,这世上,离开的人,总抵不过留下的多。” 只盼着来日,痛失爱妃爱子的你,还能记得这番话,还能想得起,帝王的责任,和身后的亲人,不会任性放纵自己,更不会绝望逃避在佛学之中。 “青儿,你……”顺治怔怔地盯着她的眼,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会看错,那一闪而逝的是哀伤,原来,她并不如外表这般无动于衷,这番认知,叫他整颗心都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小心地,仔细地,缓慢而慎重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你且安心,朕定不再负……会好好待你的,不会委屈了你。” 忽如其来的温度,叫孟古青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臣妾在这里一切安好,皇上不必挂心。” “朕知你懂。”顺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她如惊惶的玉兔,倏地收回了手,十指绞在一起,跟越理越乱的丝线似的,叫他会心笑了,“御花园的秋菊比往年都好,等新上贡的螯蟹到了,你我持螯赏菊,倒也不错。” “金秋赏菊,乃宫中旧例,臣妾怎敢缺席?”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孟古青抬起头来,抿了抿唇,勾起一抹笑来,“皇上多虑了。” “如此,甚好。”顺治的笑容里饱含的深意,叫孟古青的心又是一颤,连忙凝神静心,将这古怪的感觉抛开。见她眼神飘忽着闪了闪,叫相处日久的顺治如何看不出她心底的慌和虚,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盛了。 离开静心斋,顺治的心境早不似来时沉郁,再回御案前批阅奏折,亦觉神清气爽,使不完的劲。 主子这般精神,乾清宫里伺候的奴才也都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干起活来也更卖力了。可再往后,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地不停歇,批完奏折看地方志,看完了又上御书房翻旧例,叫底下的奴才一个个又心惊胆战起来。 “万岁爷,这天色不早了,您且歇息会罢。”吴良辅只觉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这要是累着了病着了,可叫他如何承受得起这罪名?“朝事虽重,可万岁爷的龙体更重哪。从静妃娘娘那回来,您便再没停歇过半刻,连口茶水也没用,这若叫太后得知了,又该怪罪奴才没伺候好主子您了。便是静妃娘娘听说了,也会埋怨奴才的。” “瞧你这出息,就这点子事,也犯得着跟朕嘀咕?”顺治笑骂了一句,见他耷拉个脑袋一脸苦样,将手里的册子丢进他怀里,“还不快跟上,随朕去给太后请安。”青儿的事,也该跟皇额娘再提一提。 “皇帝今日来找哀家,又是为了何事?”一想到顺治一意孤行,将那董鄂氏弄进了承乾宫,孝庄这心里就觉得不舒坦,连开口都有些生硬了。 “是关于青儿的。”顺治倒也不以为杵,直言来意,“她搬去西苑已久,这祈福之事也该结束了。” “你要接她回宫?”这一趟趟往西苑跑的殷勤劲儿,会有今日,孝庄倒不觉得意外,这段时日她也多次旁敲侧击地提过,可青儿却是个犟的,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低头沉默不吭声,叫她也着实是拿她没法子。可如今,那乌云珠进了宫,看顺治的模样,除了迎青儿回宫,怕也再没旁人能与之相抗衡的。 的确,也再拖不得了。 “太后的意思,臣妾懂了。”静心斋里,孟古青一脸平静,眼睑低垂,掩去了眼底的深意,叫人无从探究。 “此事,皇上同哀家提及,哀家,也应允了。”孝庄如何看不出她柔顺之下的牵强不愿,若是激言直拒,倒也还有几分劝解之处,可这无声的抗拒,却叫人无可奈何,只得长长地叹了气,“你素来聪慧,自当明白,眼下,你只得回去了。” 孟古青沉默不语。随着乌云珠的进宫,她便料到了这一日,不论是皇帝的耐心,还是后宫的局势,都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可逆转的结局。博尔济吉特氏需要新的助力,而孝庄,更不会轻易让出后宫里科尔沁势力的主导权。 纵满心不愿,只想偏居西苑图个清静日子,可她又能如何? 反抗? 身为科尔沁草原之主的爱女,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权力,还是责任,她如何能摆脱得了博尔济吉特氏?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如何不懂? 莫名地,孟古青一向无波的心上竟泛起了波浪,有个念头陡然生出,任她如何压抑也抹不去留下的痕迹:若她是这后宫之主,真真切切的主人,一切又如何? “哀家差人收拾了翊坤宫,皇上亦派人好生修整过,皆是按着你的喜好置办的,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你入主。” 可惜,她不是。 孟古青忽的抬起头,看孝庄淡淡地吩咐,虽和蔼,可言语里的果决,是她无法忤逆的。 翊坤宫? 隔着坤宁宫,与承乾宫一东一西成对峙之势,倒是好盘算。孟古青心里冷笑,这得多殷切地盼着她跟乌云珠对上哪。 孟古青微微勾了下唇,这开局,不由她,可如何演下去,如何结局,却是谁也说不准的:“既是姑姑一番美意,青儿怎敢不领?” ☆、第39章 寿筵有喜 随着孟古青的回宫,很快,紫禁城里便有了极怪异的一幕: 每日,顺治都会往翊坤宫小坐,赏赐如流水;却在入夜后,翻了承乾宫的牌子。 叫人摸不清,这翊坤宫究竟是宠还是不宠。若说宠,后宫女子,母以子贵,以子嗣为要,若无幸,如何诞育皇子?若无宠,却又圣驾频频,恩赏厚重,几近日日得见天颜。这般相待,诡异得叫众人如何不遐思连篇? 更何况,比之承乾宫,几乎霸占顺治所有雨露恩泽,又闹得满城风雨的贤妃,众妃对孟古青倒也没太多的仇恨,毕竟,为后时是个不得宠的主,又去了西苑这么久,一回来更是这般无幸的模样,纵有些恩怨纠葛,在这浮浮沉沉里,早已所剩无几了。一时间,翊坤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那几位同出自科尔沁的,更是常客中的常客。 送走恭靖妃与端顺妃,孟古青揉着眉心,歪在榻上闭眼歇息,眉宇间浓浓的倦意,叫进屋的塔娜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面露几分复杂。搬离静心斋,虽嘴上没说,可他们这几个跟前伺候的无一不欢欣鼓舞,只是这一日日的,眼看着自家主子日渐疲惫,人前还强忍着一副平静悠然的模样,可在无人的时候,却是这般模样。再没了静心斋里,那自然而真实的轻松愉悦,叫她这心里怎能不心疼? 前儿苏麻喇姑来时,还拉着她悄悄问了几句,她自是坦言,从无半句虚言。朝夕相伴,身为最亲近的侍女,塔娜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的改变?这翊坤宫里的事,哪一桩真的瞒得过她?而慈宁宫的问询,更是相照不宣而已。 此事,孟古青想得极透彻,以孝庄的手腕,纵是塔娜不说,亦能从旁处得知。莫说是这小小翊坤宫,便是乾清宫,也没有几样真能瞒得过?这宫里宫外,究竟谁是她的人,怕也只有她心里清楚了。 既无用,又何必遮遮掩掩的? “何事?”半开半阖间,恍惚感觉到有道眼神落到身上,抬了抬眸,却见塔娜愣愣地站在那,孟古青不由皱了下眉。 塔娜从沉思中惊醒,慌忙上前:“娘娘这几日睡得少,奴婢叫太医院调制了安神茶,娘娘可要用些?”说着,把手里龙泉梅子青茶盏端到榻前小几,又伺候孟古青起身,回身往盆架拧了软巾细细净了手,“下月初八,便是太后寿诞,娘娘可要赶早儿备下?奴婢听说,承乾宫那位,打算送一副百寿绣图,正日日赶着呢。” “你替我去库房看看,拣着吉祥又不打眼的挑两样就成。”用了半盏,孟古青将茶盏搁下,淡淡地摆了摆手,吩咐道,见她仍有几分踌躇,又道,“太后与我的情分,哪还需要我去争什么头筹?”纵是争来了又如何,该喜的还是喜,该不喜的,也仍是不喜的。 塔娜一听,亦觉有理,自家娘娘跟太后可是嫡亲的姑侄,在这后宫里可是最亲近不过的,太后待娘娘素来亲厚,哪用担心那些个有的没的?只是,这心意,还是得好生尽一尽的。在库房挑挑拣拣,最终,择了座塞外草原图的六扇紫檀屏风。 第17节 而承乾宫那厢,除却再难精简的事儿,乌云珠几乎把自个儿的时间都耗到了绣架前。两月前,她就让阿玛仔细地挑选了一百位精于书法的长者写的寿字,再细细排版整理,一一绣上,其间所耗心神,无以言表。 “娘娘,您从早儿一起便开始绣了,要不,先歇息片刻再绣罢。这两日晨起,您又有些咳嗽,却不肯传太医,这若是……万岁爷可是吩咐过奴婢,让好生伺候着,要是娘娘有个差池,叫奴婢如何跟万岁爷交代?” “不过是晨起有些凉罢了,我哪有那么娇弱?” “可是……” 两人说话间,却听屋外传来顺治无奈的声音:“你啊,还没有个宫女懂事。”乌云珠又惊又喜地回过头,看到顺治踏着落日的余辉,满脸笑容地进来,猛地起身,险些撞到了绣架,又忙不迭地扶住了,见绣图无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刚欲行礼,却被顺治一把扶住了,“绣架倒了便倒了,又伤不着你的画,可有磕着自个儿?” “皇上说得哪儿话?若是当真磕着了绣图,叫臣妾如何赶得出第二幅?”乌云珠飞快地抬眸,粉面含羞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来,娇羞而柔弱,如一支含着露珠的白莲,叫人心生怜爱,“臣妾能进宫服侍皇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更是臣妾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只是太后……皇上待臣妾这般好,臣妾又怎能叫皇上为难?” “你啊,就是心思过重。皇额娘素来宽厚,不过是平日里走动得不多,还不太了解你的为人罢了。”顺治微微偏开眼,心里亦是苦恼叹息,孝庄对她的冷眼相待,他怎会不知,可他又能如何?强行纳乌云珠进宫,已让母子间隙愈深,有些事,他亦不好如何插手,可看到乌云珠这般委曲求全,又觉不忍心疼至极,忍不住紧了紧揽在她腰间的手,轻叹道,“难为你了。” “得皇上这一句,臣妾哪还会觉得苦?”盈盈秋水眸中满溢的柔情缱绻,叫顺治的心也柔软了起来,低头在她唇畔轻轻一啄,“那日,在这里等朕。” 知他这是想陪自己一道过去,乌云珠的眼刹那间明亮了许多,忽的,又多了几分犹疑与不安,“可皇后……这不合规矩。” “眼下,好生伺候朕,才是规矩。”话音一落,顺治忽的揽臂将她抱在怀里,不意外地看到她比晚霞更艳的脸颊,大笑地往内室而去。芙蓉花帐,掩住了叫人羞涩,又无比留恋的缠绵。 初八那日,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孟古青到慈宁宫时,虽不早,亦不算晚。熟络地与大家寒暄招呼了几句,便落了座。坐在她旁边的恭靖妃,指着对面那个空余的位子,不满又不甘地小声嘀咕道:“贤妃还真是架子大,这是想跟皇后一道出现了?” “妹妹又说笑了。”孟古青心下无奈,这还让不让人消停了,对面是乌云珠,身边是最能说话的恭靖妃,此前在翊坤宫里,已经领教多次,看来今晚,她这耳朵根是得不了清静了。 “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要我看,她就是个狐媚蹄子,若不然,怎能勾得皇上接她进宫,还夜夜笙欢?”嘀嘀咕咕抱怨了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儿回应,恭靖妃也有些讪讪,“听说姐姐的手书极好,连皇上也夸赞了许多次,不知姐姐可否教教我?我这字,上回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通呢,害我丢了好大的脸。” “皇上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孟古青笑着忖思了片刻,又道,“你若当真想习字静心,不若先拣了卫夫人的帖子临上一阵子,有了底子,再学一学柳公权与颜真卿的,大致也就够了。咱们习字,不过是写着玩儿,大体上过得去也就够了,用不着多费心劳神地琢磨。” “这倒是,只要能看得过眼,我就知足了,哪还有旁的心思?”恭靖妃忍不住又瞟了眼乌云珠的空位,低声嗤笑道,“可不像她,竟琢磨些歪门左道的。” “好了,莫再多言了,要是叫人听去了,这大喜的日子,别让太后替我们操心了。” 恭靖妃一缩脖子,再不往下说了。 清静了片刻,却听殿外传唱:“皇后——驾到——” 众人忙起身相迎,待凤辇近了,方看清竟是皇后只身前来,不由地面面相觑。国宴大日子,按旧例该是帝后同行,可眼下却…… 交头接耳间,不由地将目光移向另一个空位。 好在沉默并未太久,都是心思灵巧之辈,忙跟皇后见礼,迎皇后入席后不久,便听到圣驾到来的消息。看到顺治携了乌云珠一道下的辇,众人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了,钦羡,嫉妒,不安,幽怨,苦涩,纷繁错杂,却又兀自强忍。而上座的皇后,更是尴尬得脸上的笑容都僵了,连一身的凤袍也压不住那份局促难安。 如此众生态,看得孟古青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再看向顺治的眼神,更淡了几分。 而这一切,随着入席开宴之后,乌云珠的一阵作呕,更到达了顶峰。 急急地传召太医,一阵问脉过后,满脸笑容地跪伏在地:“恭喜皇上,恭喜太后,贤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当真?”顺治惊喜地站起身来,“皇额娘,这是真的?朕实在是太高兴了,乌云珠,你听到没有,咱们有后了!” “陈太医的医术,自是假不了的。”孝庄的出声,止住了顺治情不自禁的脚步,笑着看了眼抚着小腹喜不自禁的乌云珠,笑着道,“贤妃有心了,往后,该好生静养,给皇上添个一子半女。” “臣妾明白,定会万分小心,不敢有半点差池。”乌云珠连忙起身,屈膝福礼道。 “这些个虚礼便免了罢。你素来身子虚弱,委实叫人不放心。”孝庄虚扶了她一把,又吩咐陈太医,“贤妃这一胎,便交给你了。你的医术,哀家自是放心不过的。” 陈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了,顺治亦是十分放心:“陈太医,贤妃和腹中的皇子便交给你了。” “奴才遵旨,奴才必当尽心竭力。”陈太医连忙跪下磕头。 “这可真是大喜事儿,太后寿诞,贤妃又有喜了,还真是巧得很,却不知……”恭靖妃还欲再言,却被孟古青狠狠揪了下袖子,“妹妹说得极是,这喜上添喜的缘分,可惜贤妃眼下不能饮酒,若不然,真该跟太后同饮一盏,也好叫小阿哥沾沾寿星的福运呢。” “你这嘴儿啊,说什么都有理。”孝庄看着她直笑,“苏麻喇姑,还不快给静妃斟酒,若是叫她沾不着哀家的福运了,回头被埋怨了,可别说哀家没提醒你。” “有太后护着,臣妾又怎敢孟浪?”孟古青抿唇笑着,接过苏麻喇姑端来的酒盏,低头饮了一口,面露几分赞叹与感慨,“看来,臣妾这是沾了贤妃的福气了,若不然,这一盏上好的佳酿,怕还轮不上我呢。” ☆、第40章 被无情恼 一场盛宴,因乌云珠的孕事,众人心底都积了事,纵笑靥如花,可这心里的百般滋味,终究少了几分热络。 冷眼旁观着,间或寒暄地带着笑,孟古青只觉得这满席的珍馐,看似光鲜却食之无味,放眼四望,偌大的宫殿里,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或许,怕也只有顺治,和乌云珠是真真切切地开怀。纵是孝庄,笑容里亦有几分复杂莫名的叹息。 待离席时,顺治自是携了乌云珠而归,皇后素来沉默柔顺,低头上了凤辇。看着众星拱月着离开的皇后,莫名地,孟古青只觉得凄清。纵有皇后之名又如何,这空有的尊荣,怎抵得住午夜梦回时孤身的落寞?这位同出自科尔沁的皇后,虽有着安详的晚景,可这一生,却仿佛什么也没得到过。 “姐姐在看什么?”回过神来,只见庶妃博尔济吉特氏在不远处,跟自己招呼,“姐姐看似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若跟妹妹说说。我虽不是多聪明的,可总能替姐姐分担一二。” “不过是胡乱想着,倒也无甚要紧的。”孟古青淡淡地笑着,“好些日子没瞧见你,我又是个惫懒的,也不曾去你那坐坐,今儿瞧着,似乎……可是昨儿睡得不好?” “老毛病了,不打紧。”自进宫以来,心里的弦就绷得紧紧的,时间久了,也就再难睡得安稳了,“姐姐可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科尔沁,每回去伯伯家,我总会缠着你,心里有什么也都盼着跟你说。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对于这被自己牵连甚多的堂妹,孟古青亦有些歉然,言语间更多了几分亲近:“你我本是同族亲人,在这紫禁城里,亦是极亲近的,若有什么事,莫同我见外,往后,若你愿意,咱们便还和以前那般。” “姐姐可是说真的?” 看她眸色晶亮,灼灼地望着自己,像极了很早很早的时候养过的小兔,每每自己拿着吃食逗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叫孟古青唇角飞扬,却偏不答是还是否:“大家都散了,我们也回罢。”停顿片刻,又轻笑着问,“明儿得闲,我去你那,咱们姐妹一道说说话,可好?” 第二日请安完毕,两人便相携着去了她的偏殿。永和宫在承乾宫之东,却不似承乾那般精致,只住着几个庶妃,显得平淡冷清了许多。 “我这里清静,也没什么好物什可以招待的,姐姐莫见笑。” 看她亲自端了茶水并几样花色糕点过来,带着几分局促不安,孟古青忙笑着拉她坐下:“说的哪儿话?都是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不好的?” “姐姐又拿我寻开心了,皇上这般宠爱姐姐,哪能跟妹妹一般模样?听闻姐姐回来,皇上更是将翊坤宫好生修整装饰了一番,唯恐委屈了姐姐丝毫。这份心意,可不是谁都能得的?”那日在翊坤宫小坐了会,叫她们几个心里羡慕极了。那殿里的一桌一椅,虽不是金碧辉煌的,可每一处都匠心独运,精细极了。听宫里的老人说,那些个瓷瓶儿罐儿、字儿画儿的,都是几代几朝的珍藏,极名贵罕见的东西,可不是那些个黄白俗物可以比拟的。 “不过是皇上看在太后的面上给的几分客气罢了。” “若不是皇上有心,太后又……”博尔济吉特氏险险地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当年的废后风波,沸沸扬扬,虽是眼前的静妃,昔日的皇后自请下堂,可当中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曾宣之于口罢了。想到这,她心里更是佩服不已,皇上的性子,这些年,她也算有几分看明白了,爱憎分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们这些个蒙古妃嫔,纵使身在高位又如何,不得宠还是不得宠,却不想,昔日闹得最凶的,皇上竟莫名地就上了心,“皇上待姐姐的情意,莫说是妹妹,这偌大的紫禁城,还有几个不清楚的?怎的姐姐反而糊涂了?” 顺治会对自己有情?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那可是出了名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顺治,跟乌云珠的缠绵爱情更是传了几百年,要她相信爱董鄂妃爱得死去活来连皇位都不要一心要跟着去的顺治,忽然不爱了,移情自己这个科尔沁的废后,还不如跟她说天上掉铜钱了呢。 许是瞧出了孟古青不愿深谈,博尔济吉特氏也知趣了不再继续往下了,择了旁的闲话,两人聊了会,倒也还算融洽。 又坐了会,见日头渐高,孟古青便借口宫中琐事起身告辞了。 一回宫,却见苏麻喇姑在屋里候着,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孟古青不觉歉然,解释道:“瞧着得闲,便去永和宫坐了会,却不想叫你久等了。可是太后有事找我?”说罢,又埋怨地看了眼塔娜,“你怎也不知道差人知会一声,真是越来越没眼力劲儿了。” “娘娘这般说,真真折煞奴婢了。”苏麻喇姑忙上前行礼,又笑道,“塔娜本准备去找娘娘的,奴婢怎敢因自己而耽搁娘娘的正事?奴婢过来,倒也没有旁的,只是太后差奴婢来看看娘娘。”说到这,却又止住了。 孟古青哪还不懂她的意思,示意塔娜带众人下去。 “太后让奴婢问娘娘一句话,娘娘回宫日久,身子可都安生了?若是不适,要不传陈太医来问一回脉?” “陈太医?我又没什么大毛病,怎敢在这节骨眼去惊动陈太医?如今这宫里,自是贤妃的身子最要紧。”孟古青笑着婉拒道。 “娘娘玩笑了,娘娘素来精贵,能替您分忧,既是陈太医的本分,更是福分,何来的惊动之说?”苏麻喇姑似是听不出她的推诿,不失谦恭地笑着,“太后最是关心娘娘,娘娘若有丁点的差池,太后这心里也跟着悬着,只盼着娘娘一日比一日好呢。” 孟古青抿了抿唇,却没有接话。太后的意思,她如何不懂?自回宫以来,她便不曾侍寝,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可私底下,却没几个瞧出她心底的不愿。孝庄自然不会不知,不过由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太后的意思,本宫明白了。”孟古青微微勾了下唇,似是自嘲,又似讽刺,“劳烦你走这一遭了。” 苏麻喇姑哪还听不出逐客之意,心里暗叹,却也没敢再说,恭谨地行礼退下了。 等她一走,孟古青再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娘娘,您这是……”塔娜刚进屋,脑子里还想着苏麻喇姑先前意味深长地跟自己说的什么养身汤,却看到自家主子强忍盛怒的样子,心头猛地一跳,难道主子不愿意? 塔娜的心思素来都在脸上,只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皇上与我,何来情意二字?”孟古青嗤笑着,随手拈起一块糕点,白玉的千层糕上点着一朵梅花,如掌心的朱砂痣,美得惊心,“旁人瞧不出,难道你也傻了?”今儿这是怎了,怎一个个都跑来跟她谈什么真心? “可是……奴婢瞅着,皇上……”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孟古青打断了她的话,偏头往东边瞟了一眼,“东边那位,才是皇上的心头所爱,往后,你也仔细着些,莫要生出什么是非来。你的性子,我倒是放心的,只是这里不比静心斋,容不下半点差池。” “皇上待贤妃自是……可待娘娘的心,更是千真万确哪,难道娘娘这心里,当真就……半分情意也没了?” “情意?”孟古青低低地笑了,搁下糕点,轻轻拂去手上的碎末,眼睑微垂,唇畔轻挑,轻柔如二月春风,却莫名地,带着几分乍寒的春峭,“在紫禁城里这些年,难道你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如此凉薄却云淡风轻,叫她兀自一惊,怔怔地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优雅而多情,却又像是那隔云端的美人,叫人难以靠近。脑中不自觉想起,那个一身红妆策马肆意的格格,高坐在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傲然俯视的皇后,再如今…… 塔娜不知道哪个是好,哪个不好,只觉得,这“静”字于她,还真是贴切的讽刺。 屋内袅袅燃着香,也不知是何缘故,味儿里居然掺着点涩味,苦伤心脾,叫人心头也沉甸甸的。 良久之后,方听她异常艰难地开口问道:“娘娘这般,就不怕恼了皇上?” 孟古青只是一笑,并未答话。 忽的,塔娜不知怎的,竟一脸的惊慌惶恐。孟古青眉心一蹙,亦随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却看到顺治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僵硬在那里,看着她,渐渐地冷了,阴沉了:“朕倒也不知这紫禁城的规矩是什么,静妃,你同朕说说,究竟是什么?”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一丝微弱的,若隐若现如风中飘渺的烛火般,脆弱的希冀。 孟古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头压抑着,叫她有些窒息的难受:“皇上,我……” 顺治看着她,紧紧地锁住她,一寸一寸,在她的脸上搜寻着,却只看到清淡的,如他一次次在静心斋看到的那般,云淡风轻,叫他的神情,也渐渐地沉寂了:“好!好一个静妃!不愧是朕的静妃!”枉他一日日等着,盼着,只道是她心结未解,却不想,那不是结,竟是块怎也捂不热的顽石! 冷静,冷情。 顺治大笑着后退了一步,猛地转过身去,有些趔趄地往外走去。 孟古青忍不住前行了几步,想要追,却莫名地,又停了下来,只静静地看着他略有些狼狈的背影,出了翊坤宫。 “娘娘,您这……” “本该如何,如今,也好。”孟古青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尽了气力,扶着桌子软软地坐了下来。 ☆、第41章 南柯一梦 自那日离开,顺治再未出现在翊坤宫。 不过,这忽如其来的冷遇,并未吸引众人注意。一道以“敏慧端良,未有出董鄂氏之上者”为由的晋封谕旨,昭告天下。 一时间,后宫酸气冲天。未有出董鄂氏之上者,难道偌大的后宫,竟比不上一个云英他嫁过的寡妇?每每请安坤宁宫时,冷言冷语,更无一日地消停。那乌云珠也是个极坚韧的,这般的明嘲暗讽,也能笑容如常不改色地安坐在那,从头听到尾。这份定性,叫孟古青更是暗中叫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董鄂妃哪,置身炭火之上,众矢之的,却仍能岿然自我。 可惜,后宫抱怨,并不能影响顺治的决定。不过几日,又勒令内务府拟定章程,又为其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皇贵妃册封典礼。 不逊于继后大典。 遥看乌云珠容光焕发、柔情万千,众妃或嫉恨或黯然或沉寂,孟古青站在人群之中,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局外冷眼旁观,或已入了局,面上却平静得很。 “青儿,你怎又跟皇上闹僵了?”慈宁宫里,孝庄又是头疼又是无奈,这一个个,怎就都不叫人省心哪。 孟古青苦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本就是笔糊涂账,即使到了今日,她还没理出个思路来,乱糟糟的一团,纠缠在一起,叫她这心里闷闷的,说不出个缘由来。 第18节 “你该知道,那是皇帝,难道你还指望着他跟你服软?若再往后,真到了不可收拾的田地,便是你想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孝庄锁着眉,盯着她,又问,“你真的就半点都不上心?” 依旧是一片沉默。 “罢了,罢了,都是哀家的孽障哪。”想到乾清宫那个冷着脸,一提起孟古青就翻脸生怒的儿子,再看看跟前这个任你说破了嘴皮子都不吭声的,她还能如何,摆摆手,只得叫人退下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离了慈宁宫,孟古青就这么缓缓地走着,也不拘方向,随意而为之。宫道漫漫,交错曲折,刚拐过弯,却见乌云珠一行从另一处拐过,瞧见是她,忙笑着招呼道:“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了姐姐。” “可当不得皇贵妃这声姐姐。”孟古青浅笑吟吟,见礼道。 “在乌云珠心里,姐姐,永远都是姐姐,怎会担不起?”乌云珠拿着帕儿掩面笑着,颊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娇羞而妩媚,别有一番动人风情,“常听皇上说,姐姐博闻强识、才识卓然,更习得一手好字,叫我这心里真真是钦佩羡慕至极。” “不过是闲暇之余的消遣罢了,无甚可提的。”孟古青笑着道,“我瞧着皇贵妃行色匆匆,可是有事?” “这……是皇上传我去御书房侍驾。”乌云珠一面说,一面细细留心着孟古青的神色,见她唇畔笑容浅淡,柔和得瞧不出半分缝隙,如水一般的平静,反而叫她越发难安了,日日随侍,她又是个有心的,怎会瞧不出皇上的反常来? “既如此,便不打扰皇贵妃了。” 话已至此,乌云珠也只得将满腹愁肠尽数压下,笑着告了别,往御书房行去。 孟古青亦不再停留,往前行去。走着,走着,竟到了西华门前。宫门两侧,腰挂长刀的侍卫肃然而立,拱卫着禁城。透过鎏金的朱漆大门,可以看到垂柳曼曼中的西苑。明明近在咫尺,却莫名地,又像是隔了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抬头望天,水洗般的天空瓦蓝如静,连一只鸟儿也无,如一方静润的水潭,晴好到了极致。 莫名地,孟古青竟想起了离开馆陶公主府的那日,也是这般清朗的天气。车轱辘悠悠地转,她撩开车帘一角,看到的天空。 “娘娘可是想回静心斋坐坐?”塔娜站在身后,随着她看了会,小心地征询道。 慢慢收回视线,孟古青转过身:“不必了,我们回宫罢。” 回到精致素雅的寝殿里,望着窗外芭蕉在烈日下偃旗息鼓,案前茶香袅袅娜娜,模糊了视线,氤氲了时光。 曾经的意外都已褪去,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如今的乌云珠,便如如钩史书所述,长信宫中,三千第一;昭阳殿里,八百无双,虽身怀六甲,不得侍寝,却得顺治朝夕相伴,甚至,冷落了整个后宫。 用不了多久,那个秉承顺治所有期待的皇子即将出世,却又如流星划过,湮灭在无上的圣宠中; 用不了多久,这位绝代佳人就会在殇子之痛、亡父之伤中郁郁而终,香消玉损; 用不了多久,顺治便会弃了这社稷之重,追随而去…… 孟古青胡乱想着,却不知再无半分记载的自己,又会在何处,又是怎样的结局?她忽然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这辗转浮沉,从现世到长门,再到这巍巍紫禁,究竟源于何故,又会走向何方。 塔娜悄步进来时,不意外地看到自家主子歪在案前,手中执卷,眸光却飘忽到别处,心里忍不住一阵叹息,口中却轻声问:“娘娘,您已经坐了好些时候了,可要奴婢扶您到榻上歇息片刻?” 自窄窄方方的天空收回视线,孟古青搁下书卷:“也好。晚些时候,还得去慈宁宫请安。” 躺在雕花大床上,水青的幔帐柔顺着垂在榻前,隔断了两个世界。 “娘娘,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估摸着时辰,塔娜轻轻地在榻前唤她:“娘娘?” 幔帐之内,孟古青缓缓睁开眼,眸色冷冽而桀骜,如草原上的孤鹰傲然凌厉,带着几分戾气。忽的,猛然起身,挥手撩起幔帐,四下里打量着,飞斜入鬓的长眉紧锁:这究竟是何处? 忽的,转身拿起枕头,却见枕下空空如也。 怎会如此? 那十三只石榴锦囊呢? 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也是她最深的期待。自进宫以来,每每侍寝过后,她便会叫人绣一只石榴锦囊,盼着有一日能如愿以偿。可她盼啊盼的,却只盼来了废后的诏书,和这十三只锦囊。 可没想到,一场风寒,一宿醒来,竟连这最后的羁绊也找不见了。 “娘娘,您这是怎了?”塔娜焦急而担忧地看着她,怎小睡了片刻,娘娘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你是……塔娜?”打量了几眼,孟古青的脸色越发不好了,塔娜是她昔日的贴身侍女,可若她没记错,两年前便将她指给了一个三等侍卫,“本宫怎会在此?” “这是您的寝宫哪,娘娘,您……不,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眼看着塔娜慌张而趔趄地跑出屋子,孟古青脸色越发不好了,心里更是不安,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发生了,更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什么?你说什么?朕怎半句也听不懂?”乾清宫里,顺治猛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落了案上的茶盏,砰砰啪啪地,碎了一地。却无暇他顾,死死盯着跪下殿中的太医,“什么叫失魂之症?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失魂了?” “这清窍之症,本是玄而难解之象。奴才以为……娘娘许是心结难解,久而成病。” “朕不信,朕一个字也不信!”顺治拼命地摇头,仿佛要把这荒诞的事摆脱,忽的,猛地往外奔去。 可是,当看到榻上的女子,满头珠翠夺目,华美而瑰丽的旗装,骄奢而傲慢,更是叫他猛地倒退两步,险些撞翻了隔断的屏风。 不! 这不是她! 他的孟古青,总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看着,将沉沉的心绪掩在清浅的眸色里,眼底倒影着他,却又如镜中之花,飘忽而难以捉摸。 可翻滚的记忆里,为何会有一个张扬的、傲慢的、跋扈而不可一世的影子? “皇上?!”孟古青眼底的惊喜炽烈如骄阳,几乎要把顺治的眼灼伤,心焚烧,“臣……臣妾恭迎皇上。” 不是她。 他的青儿,总是漫不经心地道一句“皇上怎来了”,纵使欢喜到了极致,也不过是眉眼弯弯,笑意自眼底深处流泻,内敛而优雅,怎会这样热烈而直白? 顺治蹬蹬地后退着,拼命地摇着头,仓皇而逃。 “塔娜,究竟发生了何事?”顺治的失态,眼底几欲崩溃的神情,叫孟古青也僵愣了,忙唤来塔娜问道。 一样的开篇,科尔沁的明珠,进宫为后,帝后不和,废后风波,便如她的前世一般无疑,可命运却在这最叫她绝望的地方,陡然转了个弯:自请下堂,静心斋祈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不止孟古青在问,孝庄,乌云珠,后宫里的大大小小,都在一头雾水的茫然里自问,或他问。 下一瞬,却都将目光移向了紫禁之央。 顺治发疯似的狂奔着,一路到了静心斋。屋舍内一切宛若从前,一桌一椅,一杯一盏,都安静地摆在那,摆在他熟悉的地方。 却又叫他无比陌生。 这般认知,叫他整个人都昏沉了,脑袋更像是要炸开一般,只觉天旋地转,竟这般直挺挺地栽倒了下来,恍惚里,只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呼:“万岁爷,您可要当真龙体哪……” 再往后,便没有往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有比较详细的大纲,写着写着,怎么就写进沟里了呢? 本来,灯花设想的,两个人之间是可以处出感情来的,可是写的时候却出不来了,写到这,再往下,要么是阿娇的路数,要么就莫名其妙在一起感情上了,感觉怎么样都不好,索性直接停在这里算了。 默默掩面哭,感觉自己好像不适合写纯感情的东西啊,还得再重新学习一下去。索性直接跳过,写一点别的吧,不然这废后,被我真的是要越写越悲剧了。后宫里,除了感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下面的部分,咱们试试写点别的吧。 至于孟古青,等灯花感情戏水平提高了再研究研究怎么弄。 关于大家提议的郭圣通和薄皇后,灯花都考虑过,郭圣通这篇里不大好弄,怎么都压缩不成短篇剧集的,她的故事太传奇,一下笔必然短不了。 至于薄皇后,不知道该怎么构思了,走感情,好像不容易,走权力,蝴蝶掉汉武帝又觉得怪怪的,不知道大家有什么好的点子没有啊,可以跟灯花讨论一下哒。 ☆、第42章 明宫吴氏之冷宫生活 这是一间极破败的屋子,菱花窗的糊纸像被顽皮的小孩恶意地戳过,露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楹柱的漆掉了大半,露出木头原来的有些枯黄的颜色,斑驳不堪,架子床上挂着的帐子,灰青的颜色,不,应该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觉得灰蒙蒙得发黑,床头搁了几只木箱子,上面的锁锈了大半,恹恹地耷拉在那。 任谁也想不到,这居然也是紫禁城,富丽堂皇的紫禁城。 坐在檐下的石阶上,看着头顶窄窄方方的一小块蓝天,孟古青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会不会是老天对自己不作为的不满和惩罚。 来到这里已有三月余,每日的消遣,便是坐在这破败萧瑟的院子里晒太阳,没有书册,没有笔墨,也没有什么胭脂水粉,更不消说有谁往来说说话了。 唯一能说上两句的,便是老太监送饭时,干巴巴的对答。 起初不甚理解,可从送饭的老太监口里,一点点套出自己的身份,她便觉得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了。吴氏,明宪宗之元后,却不过月余,便因宫女万氏被废,而后,万氏得宠为万贵妃,只手遮天,这后宫里更多的是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的,哪个还会对自己这冷宫废后有好眼色? 每日的饭菜,残羹冷炙不说,有时,更是放了几天的老菜,闻着都有股子怪味。 后来,她便塞了些碎银子给送饭的老太监,得了些蔬果的种子,钻研了许久,枯死了好几回,如今,倒也是有模有样了。有了自己种的菜,又把废弃的小厨房拾掇出来,饭菜虽也没多好,但起码吃着新鲜,也舒服了许多。 如今看着,墙边靠着的木架子上,丝瓜弯弯地垂着,一点黄花俏皮可爱;绿色的青菜一扎扎的,葱翠欲滴,很是鲜活;她又种了些香瓜、脆瓜,浅浅的黄,深深的绿,半躺在叶子底下,摘一两只用凉水沁上半日,便是一日里最美味的时候。 犹记得刚来的时候,正好得了场伤寒,躺在破木床上,透过漏风的窗子,看到的是全无春意的春景,院子里还是杂草野花的天下,一丛丛,一簇簇,浓艳的绿,枯败的黄,杂糅在一起,间杂着深深浅浅的白色小花,衬得这灰不拉几的院子更加的残败不堪,叫人看了心头压抑。 如今的她,也有个极好的名字,讷敏,讷于言而敏于行,只可惜,父辈美好的愿望,她终究是辜负了,眼下的自己,蜗居在这冷宫偏院里,寸步难行,谈何其他? 每每收到家里千辛万苦递进来的一点点银两衣物,总会叫她默默垂泪一夜。带累家族遭此无妄之灾,更叫爹娘这般操心辛劳,真真是…… 可又能如何? 万贵妃嚣张跋扈,却无一人敢与之相抗,眼下,她唯一能做的,怕也不过是打点打点住处,叫自己过得不那么潦倒惨淡了。 想到这,便觉嘴里发苦。 不知这吴讷敏,究竟是如何熬过这段冷宫岁月的,足足二十三年哪,她不过是才三个月,却已不敢想象,自己是否也能撑到那一日。 不过,这死水般的日子,终被一场忽如其来的风暴打破。 过了七月,也不知是春里的雨水太少,还是怎的,竟接连不断地下雨,没一日晴朗的。讷敏的小院地势不高,地上的青石也不平整,坑坑洼洼地积了不少水,看着几块菜畦泡在了雨水里,叫她心疼不已。虽说都已经摘了下来,腌了两坛子咸菜,可竹篮子里的还剩下不少,这一时半刻的,她又吃不完,要是蔫了烂了,可就再吃不得了。 等雨停了,再种上,又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收获的。抬头看看天,灰蒙蒙,阴沉沉的,再看看地上的水,打在水坑里一圈一圈的水泡,这雨,怕是还得再下阵子。 发愁地叹着气,连油灯都没点,便躺倒床上歇息了。也不知今儿是怎了,翻来覆去了半宿,却仍未入睡。只觉得屋外越来越肆虐的雨声,和着风声,委实令人烦躁。睡不着,又舍不得起身点灯,讷敏只得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帐子发呆。 忽的,似听到一阵砰砰的敲门声,隐隐约约的,夹杂在风雨声里,有些听不真切。侧耳细听了半响,讷敏才确定,当真是有人在敲门。她这冷宫偏僻得很,平日里连走动的人都很少,更何况,这还大半夜的,会是谁呢? 披了件外衣,又抓起门口的蓑衣斗笠,一出门,便觉身上一阵寒意,打着哆嗦下了台阶,打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宫女打着把油伞站在外头,不由一愣。那宫女也顾不得她疑惑,急急地道:“吴娘娘,安乐堂的纪……姑娘夜里得了重病,婢子也是实在没法子,这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就……娘娘你救救她吧。” 安乐堂?纪氏? 讷敏愣了下,忽的,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快带我去看看。”若她不曾猜错,这怕是孝宗的生母纪太后吧。无论何事,能结个善缘也好。 那宫女许是没想到她竟这般干脆,呆了一下,见她已掩上门,往前走去,忙跟了上去。 安乐堂与讷敏的院子离得很近,那宫女领着讷敏东转西转的,便到了一处隐隐闪着油灯的屋舍前。风声夹着雨声,越来越大,走到门口,讷敏才听到屋里隐隐的嘶哑的痛呼,这是在…… 心里更是一紧,快步地冲了进去。 一进屋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间杂着女子高一下低一下的叫声。只见木床上,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沁着冷汗,两眼茫然地盯着上方的屋梁,两只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被褥早被染成了红色,凄艳又惨烈。 本就消瘦的身子,因这痛楚而面容恍白,声息微微,一副极羸弱的模样,平日里还有几分病西施的样儿,可捱到这生产的鬼门关,可就是大大的不好了。 “喜儿,你可要挺住,我把吴娘娘喊来了,孩子……孩子很快就可以出来了。”那宫女也是头一遭遇到这事儿,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却跟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不会,只拽着纪喜儿的手,回头恳切地看着讷敏。 纪喜儿却已说不得话,只用力地咬着嘴唇,嘴唇早已咬出了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跟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循着声音看过来,眼神早已迷蒙地没了焦距,可眼底的哀求之色,却清晰地叫人不忍卒视。 讷敏哪还顾得了旁的,强自地按捺下满心的惊慌,回忆着记忆里,书上,还是不知打哪里听来的法子,吩咐道:“快去找块干净的布让她咬着,要是咬到了舌头可就不好了。纪喜儿,你听得见我说话么?按我说的做。”走到床头,按着她的小腹,从上往下地用劲,嘴里道,“对,深吸气,用力,用力……” 那宫女慌慌张张地找了块布,用力地掰开她的嘴,把布塞进纪喜儿的嘴里,一手拿着烫热的巾帕,一手抓着把剪子,死死地盯着下面:“出来了,哎呀,是脚,怎么是脚先出来了……” 第19节 一看是脚,讷敏心头更是一紧,逆生,这可是难产之兆,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话,又强忍着不安,估摸着大概的方向,把那只脚又推了进去,那手不停地打着颤儿,连声音也跟着哆嗦得不行,却还在坚持着,继续指挥纪喜儿用力,心里不停地祷告着,这可是英宗小皇帝,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纪喜儿只觉得整个人被狠狠地碾压过,下身早已痛得没有知觉,只机械地深吸气,用力,深吸气,用力。 这回倒是运气,那孩子的两只脚竟都出来了,一点一点的,看到了身子,小胳膊,再网上,便是脖子和脑袋了。虽是逆生,但胎位还是正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没等两人松口气,却看到纪喜儿一阵抽搐,忽的,竟瘫软了,那宫人急急地惊叫道:“糟糕,她脱力了!” 可眼下,这手儿腿儿是出来了,脑袋还在里头呢。 讷敏也是害怕得不行,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伸手拽住婴儿的胳膊和身子,用力地往下一拉,只听“哇——”的一声,两个人竟都瘫软到了地上。 “快,把脐带剪了,这么拖着不好。”回过神,讷敏是全身都没劲了,手里还抱着瘦瘦的小不点,虚弱地催促道。 那宫人也知道得抓紧了,强撑着起身,手不停地发抖,连剪子都拿不稳了,一闭眼,对着那带子一用力,又手忙脚乱地丢掉剪子,拿起那不知是烫的还是凉了的巾子把身子擦干净了。 又过了会,讷敏终于坐了起来,把孩子小心地搁到床头,两个人合力把一大盆血水端了出去,泼进雨帘子里。 “我那还有些新鲜的菜,和几个果子在,你悄悄去拿来,熬一点粥,等她醒了给她喝。”看着床上昏迷过去、瘦得不成样子的纪喜儿,这乳水怕也多不了啊,讷敏抱着猫一样大的孩子,沉沉地叹了口气,“其他的,再慢慢想法子罢。” 那宫人一听,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连油伞都差点忘了拿,急急地又冲了出去。 ☆、第43章 张敏奉命 安乐堂里哪有什么好的吃食? 怀胎十月,纪喜儿几乎连油水都没沾过,挣扎着把孩子生下来,身子早亏得厉害,竟连半点乳水也没有了。 看着怀里瘦小羸弱的孩子,比猫叫还轻的啼哭,讷敏也跟着急得上火,使了银子给送饭的老太监,想换点羊奶,可这羊奶哪能日日供应得上,有一顿没一顿的,孩子刚出生,哪经得住这个? “吴娘娘,都是我带累了您。”躲在墙角跟里,听着讷敏跟老太监低声请求,纪喜儿忍不住抹了眼泪,那孩儿是她拼了性命才得的命根子,她这心里如何不心疼,可眼下……都是命哪,命里注定该有的劫数,避无可避,七月的天仍不见晴,更不清楚,这黑沉沉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喜儿,你怎又起来了?眼下还在月子里,可得经心着些,若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刚办成了事,讷敏的脸上难得地带了轻快的笑容,正打算去安乐堂跟纪喜儿说说话,叫她也好宽心些,却看到不远处的墙角下,纪喜儿一脸悲切无望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你也别太忧心了,我刚跟公公要了袋子豆子,咱们种些豆子,往后,便可以有浆子喝,虽比不得羊奶,却也是不错的吃食。”起初也是她想岔了,总惦着羊奶牛奶之类,却忘了这豆浆的好处并不逊于它们,可弄到豆子可比羊奶那些个容易许多。留一些在自己院子里种上,等熟了以后,再不用担心不够喝了。刚刚跟老公公提了,他也是满口答应,道是这两天就能送来,也叫她了却了一桩心事,安心了许多。 “这……怎么使得?”纪喜儿不知该如何言语,虽说不知这豆子磨的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这些日子,她早已把讷敏当作依靠和支柱,既然她说不错,那应该就是真的不错了,“娘娘的恩情,喜儿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说着,便跪下来,欲大礼叩拜。 讷敏连忙把她拉起来:“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你我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哪用计较这么多。”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孩子的事,咱们一道再想想想法子,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是,都听娘娘的,我听娘娘的……”纪喜儿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努力地牵扯着,想露出个笑,还没笑出来,眼泪却掉了下来,只得哽咽着连连点头。 讷敏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冷宫僻静,平日里并无多少人来往,只有巡逻的侍卫和办事的太监偶尔路过,可两个人直剌剌站在外头,要是叫人瞧见了,却是连藏都没处藏的。自然也不敢多留纪喜儿在这里说话,轻声催促道:“你回屋里好生将养着身子,福儿也是,还得办差呢,总这么两头跑着也不是办法。你且安心,我会拣没人的时候,把浆子带来,总不能饿着孩子不是。” 纪喜儿满脸感恩地应了一声,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垂着泪告了一礼,转身离开。 小佑樘的食粮总算有了着落,大伙儿心里也松了口气。每日里,讷敏都会悄悄磨了豆浆,熬点汤粥,趁着旁人不注意,溜去安乐堂看他们母子俩。 看着小佑樘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胳膊,扑闪着身子往讷敏怀里钻,纪喜儿笑着把孩子递给她,待讷敏一接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不点儿更是乐得咯咯直笑,忍不住道:“这孩子,就属跟您最亲近,福儿来时,连抱都不肯让她抱一下的。” “你这小家伙还认人哪。”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却被两只白白的小手攥住了手指,咧着嘴咿呀唔呀地说着不知哪国的话儿,讷敏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小模样儿,还真是招人疼。” 当讷敏这厢逗弄着小家伙其乐融融时,昭德宫里却是压抑低沉,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说什么?那贱人当真生了个皇子?”万贵妃面沉如墨,几乎是从牙齿缝里磨出来的话,吓得满屋子的内侍宫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低着头站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藏地底下去。那跪在跟前的宫女更是整个人都在发抖,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正打算再详细地把所见所闻叙述一遍,却听得“砰——”的一声拍案,案上的瓷碗也跟着一震,惊得她也跟着一抖,险些没吓晕过去。 自几年前,大皇子病故,她就知道自己再无生育的可能,这些年,更是严防死守,费了多少心思,才把这后宫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却没想到,去岁被贤妃柏氏那贱人钻了空子,生下个朱佑极不说,这区区宫女居然也敢跟她过不去! 皇帝虽然爱她甚重,可对子嗣也是关心的,更何况还有仁寿宫那位,把朱佑极看得甚紧,叫她几次三番都没能得手。那朱佑极她一时找不到法子除去,难道连个安乐堂的贱人也对付不了么?而且,此事宜早不宜迟,要是等他们都知道了,哪还不把人接回来,到时候再要下手永绝后患可就难了。 万贞儿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吩咐道:“去把张敏给本宫叫来。”这个张敏,虽然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不过对自己一向很恭敬也很殷勤,替自己做事也素来都很得她的心,她用得一向也挺顺手。这回出了纪喜儿的事,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张敏。 不多时,张敏恭恭谨谨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万贞儿把纪喜儿的事吩咐了一遍,又道:“以往你办的差事都还不错,本宫对你,素来是放心的,这一回,想必也不会叫本宫失望。” 言语里浓浓的警告,叫张敏打了个激灵,忙叩首应道:“小人定当尽心竭力为贵妃娘娘办差。” 出了昭德宫,张敏只觉心头如压巨石,窒息般的难受,整片天更黑沉如墨,一点儿光亮也看不见了。纪氏在安乐堂诞下皇子,若搁在别朝,那是极喜庆的好事,可在眼下……一想到万贵妃阴狠的眼神,毒辣的言语,张敏整个人都在打颤儿,他虽不是多好的善人,可这亲手去杀死一个婴儿,还是小皇子,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只是,万贵妃的手段和性子,他是清楚的,这偌大的后宫里,不知有多少人因惹贵妃不渝而惨死,便是当年的吴皇后,不也因着万贵妃而遭废黜,眼下这位王皇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连皇上都不敢留夜,空守着一座坤宁宫,还生怕自己忤逆了万贵妃,也落得个冷宫的下场。 心里揣着事,坐立难安的,连饭都吃不下去,水也喝不进去了,张敏如困兽般在屋子里打着转儿,脑中乱糟糟的一团,思来想去,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可万贵妃的吩咐,更拖不得啊,哪怕心里再不愿再不想,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安乐堂行去。 安乐堂里,纪喜儿正轻轻哼着小曲儿哄小皇子睡觉,却见福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喜儿,大事不好了!万……万贵妃知道了!” “什么?”纪喜儿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听到啼哭声,才恍过神来,慌忙松开手,看着毫不知事仍睡得无忧无虑的孩子,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 “喜儿,你先别哭啊,快想想该怎么办才好。”福儿急得直跺脚,“我听说,贵妃娘娘还传了张门监,怕是……怕张公公就快过来了。” “这……难道这就是我的命?”纪喜儿早已乱了心神,如何还能有什么法子。 “哎呀,你真真是急死我了,不行,我去找吴娘娘,对,找吴娘娘去!”这些日子的相处,讷敏早已成了大家的支柱,一听福儿的话,纪喜儿也连连点头,“对,你说得对,有吴娘娘在,一定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当听到福儿的消息,讷敏猛地坐起身来,手里的石磨咣当一下砸到了地上,也顾不得去捡,拉着她就往安乐堂跑。万贵妃的跋扈嚣张,这段冷宫的日子,她早已看得分明,便是成化帝也拿她无可奈何,除了一味的退让,便再无旁的了。莫说这后宫,便是前朝,她也敢伸手,弄得乌烟瘴气的。 更不消说,还是她素来忌讳的子嗣。 等两人急冲冲赶至安乐堂时,却见纪喜儿死死抱着孩子,跪在一个拧着眉头的中年太监跟前苦苦哀求:“张公公,您发发善心,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要是……叫我们还怎么活哪……” “纪姑娘,不是咱家心狠,咱家放了你们,可谁来放过咱家?”若还有的选择,他张敏又怎会想做这恶人?“咱家也是无能为力啊,你……让小皇子吃饱了再走吧,吃饱了,也好再投个好胎……”话到最后,张敏不忍地撇开了脸。 “那依张公公之见,什么才算是投的好胎?” 忽闻屋外有人说话,两人皆抬头看去,张敏猛地一愣,疑惑地盯着讷敏看,一时没看出究竟是谁,那纪喜儿却跟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般,抱着孩子膝行几步,到了讷敏跟前,拽着她的裙角哭道:“吴娘娘,您救救我,救救我们母子俩吧。” 吴娘娘? 张敏瞠圆了眼:难道是…… 讷敏被抓住了衣角动不了身,回头跟福儿使了个眼色,福儿会意地合上门,守在外头四下里留心着动静,生怕再有旁人看到了听到了屋里的说话。 “先快起来,莫勒着孩子。”讷敏弯腰把纪喜儿拽了起来,小佑樘瞧见是她,竟咯咯地笑出声来,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往她身上钻,讷敏心中一软,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抬起头来,“生在皇家,天潢贵胄,是他的福分,也是我大明的福分。若真的……皇上膝下单薄,二皇子又……要再有个差池,你我可都是大明的罪人哪。” “吴娘娘……小人也是有苦衷的,若是小人……真真是不得已哪。” “公公的难处,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小皇子还这么小,您当真忍心亲手夺去他的性命?也许哪一天,他就是皇上唯一的根哪,您真的忍心叫皇上无后么?”说着,说着,讷敏也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了泪,弯腰抱起小佑樘,小心地放进张敏的怀里,看他手足无措地接住了,两只手臂却僵硬地不知往哪放,生怕咯着弄疼了小皇子,讷敏心中微微安定了几分,又恳求道,“这回也是我们疏忽了,往后,定会小心翼翼,再不叫人发现了端倪,还请公公怜惜怜惜这苦命的孩子罢。” ☆、第44章 期扬之礼 张敏终是心有不忍,暗暗替他们瞒下小皇子尚存的事实,也不知他是如何跟昭德宫交差的,便没了下文。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这一回的事,对安乐堂而言,也算是有惊无险。自那日后,几人行事更是谨慎,唯恐再被万贵妃的耳目所见,招惹出新的是非。张敏亦是仔细留意着安乐堂的情形,甚至,还会小心地照拂一二,不落痕迹地抹去母子俩的讯息。如此结果,皆大欢喜,叫两人心头的重石都放了下来。 冷宫无日月,多了小佑樘,日子也跟着有了生趣。 又是一年七月初三,早早的,纪喜儿便替小佑樘洗净了身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大红衣裳替他穿上。虽不过寻常棉布,但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用心缝制的。 而福儿也早早地办完了差事,到了安乐堂。一进屋,便打开床头的木柜,木柜里有早早准备下的抓周物什,小剑、小刀之类的,都是这些日子大家一样一样认真刻的。为了这抓周礼,三个人不知费了多少工夫,都是从没做过木匠活的,磕磕绊绊,废了好些材料,才得的这些。把东西小心地摊到桌子上,又搁了碟子点心上去。把一切准备妥当了,便坐在一旁看喜儿忙乎着穿戴,赞道:“你的手艺还是这般好,小皇子换了新衣,可精神着呢。” 这一年里,讷敏多有照拂,甚至还在屋舍背后,悄悄养了只鸡,生下的蛋,都仔细地攒起来给了小佑樘,平日里有些肉食,也都一点一点省下来。有回过去,她分明看到吴娘娘就着半碟子腌菜下饭,可拿到安乐堂里的,都是新鲜的。那心意,莫说是纪喜儿,便是她瞧着,也忍不住落泪。那日回来同喜儿一说,喜儿更是默默垂了好些日子的眼泪,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份恩情。 众人拾柴火焰高,这般悉心照料着,小佑樘虽还有些瘦弱,却甚是机灵,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悠,比史上那个顶寸许无发、以米汤喂食的羸弱孩童康健了许多。 “多亏了吴娘娘,若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养活这孩子了。”纪喜儿抱着小佑樘,眼里又含了泪,福儿忙劝道,“今儿是小皇子的好日子,你可要高高兴兴的才是。要是落了泪,可就不吉利了。” “是,你说得极是。”纪喜儿连连应道,抬头看了会天,把眼泪使劲地收一收。两人一道坐在桌子旁说话,不时地看两眼屋外,等着等着,竟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今日抓周,还是吴娘娘极力要求的,说是再苦也不能委屈了孩子,抓周之礼,于男儿的紧要,是万万不能省的。可眼看着日头渐高,却还不见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脱身不得? “要不,我去瞧瞧?”福儿也等得心慌,忍不住站起身来。 纪喜儿咬着唇点了点头,心里正忐忑着,却听到屋外喜儿惊喜的声音:“吴娘娘,您可算来了。您这手里的是……” “进屋再说。”讷敏拎着包袱快步地往屋里走,福儿见状,也赶紧跟了进去,一进屋,飞快地把门掩上了。回过头,便看到讷敏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拿出三本旧书,还有一块玉印:“我托人从宫外带来的,期扬之礼哪能没有儒释道三家的书籍,这方印章,也是少不了的。咱们眼下虽不能大办,可该有的,还是得有的。”说着,又从桌案上,把写着书名的三页纸笺收了回来。 看到满桌子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小佑樘咿咿呀呀地叫嚷开来,身子更是在自家娘亲怀里不停地扭着,那猴急的模样,惹得三人皆是一阵好笑。 “娘娘,这礼,还是您来主持罢。”见讷敏微微一愣,略有些迟疑,纪喜儿忙又道,“要不是有娘娘在,这孩子指不定就……哪还能有今日的喜宴?娘娘便依了我这一回罢。” 讷敏犹豫了下,伸手把孩子抱了过来。小佑樘素来跟她亲厚,一见她伸手,便探着小身子,两只胳膊环上她的脖颈,嘴里还咯咯笑着,叫讷敏心里越发柔软了起来。虽说起初时,她确存了几分积善以图来日的心思,可一日日的相处,亲手接生,又眼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这心里,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儿来疼惜。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能替他主持期扬之礼,讷敏心里自是极欢喜愿意的。 期扬之礼,即小儿抓周,乃是流传已久的民俗,莫说皇家,便是寻常家境殷实些的,都会好生操办,将各色物什置于桌案,任小二挑选,观其先抓何物,后抓何物,来测卜他的贪廉慧愚、志向意趣。若按佑樘的皇子身份,本应是宫中大办,一应物什更是精细贵重,可眼下,看着满桌木头雕的刀剑弓矢,甚至连算盘、砚台、琴棋都是自己刻的,小半锭的碎银子,一碟子寻常的点心,半旧的《论语》、《老子》、《金刚经》,便是那方印章,成色也不怎么好。 只是,真真委屈了这孩子。 讷敏心中苦涩,看怀中的小佑樘顾盼神飞的,满脸好奇懵懂,更是一阵酸涩,再看纪喜儿和福儿,神情里都有几分复杂,但愿今后,能好好弥补他吧。讷敏摇摇头,把这些个不该有的情绪抛开,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从简有从简的好处,我看他都快要忍耐不住了。” 说着,便把小佑樘放到桌案上,任他自由行动。小佑樘睁大了眼睛,露出好奇欢喜的神情,先前还急着想去拿那些有趣的物什,如今却是不肯伸手,只来回地打量着。 过了片刻,小婴孩迅速地移动起来,径直爬到正中,一伸手,抓起一块糕点来。讷敏心中一颤,这抓周抓糕点,虽然没有人会说是好吃懒做,可终归不是多好的征兆,纪喜儿则心中酸涩,若非潦倒困顿至此,她的皇儿又怎会短了吃食,连抓周抓的都是点心? 许是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冷凝,小佑樘抬头看了看讷敏,忽然,咧嘴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小手一挥,竟把手里的点心扔了出去,还不忘挥舞着小胳膊跟你讨喜邀功,惹得讷敏哭笑不得:“这孩子,竟寻起我们的开心来了。” 再往后,倒是顺遂了许多。 小佑樘歪头想了想,伸手抓过一本《论语》,又拿了把小木刀,比划了两下,又丢开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终是在讷敏期待的目光下,抓住了那方印章。也叫讷敏着实松了口气,伸手把左手书右手印章的佑樘包起来,笑道:“这孩子,长大了必成大器,也是喜儿你的好福运。“ 身在皇家,手握印章,自是最最祥瑞不过的。纪喜儿也是满脸笑意,看向佑樘的眼神里,有期待,有欣慰,有满满的满足:“我只盼着他能平安长大。旁的,再不敢奢求了。” “若是他该得的,自然也无需强忍着不去取。等再过个一两年,也挑个好日子替他开蒙。”虽给不了他锦衣玉食,可精神上的富足,还是可以尽力去做的,讷敏更不愿委屈了他,“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总会想出法子来的。我的学识虽不算多好,教他识字启蒙,倒也勉强可为。” “有娘娘这般替他打算,喜儿实在是……”纪喜儿又惊又喜,自张敏来过后,她便日日惶惶不安着,满心想着念着的都是如何活下来,如今听讷敏这般悉心打算,想得又如此长远,更是感恩戴德,猛地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娘娘待我母子恩同再造,往后,他若敢不孝顺娘娘,那就真该天打雷劈了。” “混说什么?大好的日子,也不怕犯了忌讳。”讷敏怀里抱着孩子,哪还能腾出手去扶她,只得看她砰砰的几个头磕下去,连忙叫福儿帮她一道扶起人来,瞪了她一眼,“偏你多事,总惦着这些个虚礼。”小佑樘也拍着小手,咧着嘴不住地笑,叫讷敏也跟着笑了,“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是不是?你娘就是事儿多,整日里惦记这些个有的没的,你往后可别学了你娘这个,知道么?” “可不就是,喜儿你就是心思太重,平白拖累了身子。要我说,小皇子这般聪慧懂事,哪用瞎操心那些个有的没的。”福儿在一旁凑趣道,“你瞧瞧,这小皇子笑得多欢,往后,定会喜事连连,美美满满的。” “是,是,都是我的不是,娘娘莫要见怪。”纪喜儿也被自家宝贝儿子逗笑了,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道,“我都听娘娘的。” “既都听我的,待会的生辰面,你可得给福儿盛碗满的,借借她的吉言。” “娘娘说得极是,我这就去盛面来,福儿别担心,我一定给你装个大碗,把你的福气都装起来。”纪喜儿连连应是,玩笑地看了眼福儿,真的起身去下面了。 只余下脸红到脖子根的福儿在那跺着脚道:“你们……娘娘,你怎也由着她……”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佑樘不明所以地看看讷敏,又看看福儿,也跟着咧嘴笑了。 ☆、第45章 万氏搜宫 可惜,这样的轻松愉悦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三人猛地止了说笑,面面相觑,安乐堂素来清静,少有人走动,眼下又是用饭的时辰,会有谁过来? “福儿,你出去看看罢。”纪喜儿抱着孩子,讷敏又是私底下的往来,不便叫太多人得知其间的关系,也只有福儿最适合不过了。 福儿点头起身,不多时,便趔趄地回来:“搜……搜宫了,贵妃搜宫了!” “什么?”纪喜儿身子猛地晃了晃,错愕,震惊,惶恐,惧怕,纷繁的复杂叫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直到听到怀里小佑樘吃疼的哭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娘娘,这……”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讷敏,连小佑樘也敏感得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哭闹了,只眨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讷敏。 “是……谁传的信,可靠么?眼下可有开始动作?何时会到我们这里?可知因何故而搜?”一连串的追问如急珠落盘,震得两人有些恍惚,只见福儿张了张嘴,却一头雾水地不知该怎么说,急得讷敏更是不行,“那人是在外头,还是回去了?” 第20节 “回……去了。”福儿呐呐地道,“他只说了句贵妃搜宫,就走了。” 讷敏眉心紧蹙,脸色沉沉,可看到福儿一脸懊恼后悔的模样,指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忽的,想到了什么,犹疑地又问,“可是……张敏差来的?” 见福儿点头,心里略略松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既是张敏,消息应是无碍的。上回虽是有惊无险,可这安乐堂,怕是有些说不得。孩子先抱去我那里,万不可叫人搜到了。喜儿,你快把这里收拾一下,那些个期扬之物,能烧的便烧了吧,莫叫人看出端倪来,福儿,你去外头再打听一下,若看到有人往这边来,咱们也好早些有个准备。” 两人早已失了心神,听讷敏一通安排,连连点头:“听娘娘的。” 讷敏也无暇再提醒什么,抱过小佑樘便出了门。 待她一走,纪喜儿也跟着瘫坐了下来:“福儿,你说……会不会……发现了?”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你快别吓唬自己了,咱们赶紧把事儿处置妥当了,就算……也万不可露出破绽来。”福儿手脚儿快,把桌面收拾了。 看着刚上桌的生辰面,连一口都没吃却又撤掉了,纪喜儿这心里颇不是滋味,更是忍不住胡乱想着,会不会是老天爷给她提的醒儿,这不吉利的征兆,难道真的会应验了? 福儿收了碗筷,回头却看纪喜儿还坐在那,忍不住催道:“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愣在那作甚,还不快把东西都收拾好,要不然,这搜宫的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那些个刀剑弓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给小儿期扬置备的,岂不是挑明了告诉人家,咱们这有个周岁的小儿?往深里一琢磨,还有谁猜不出是小皇子的? “对,对,我这就烧了。”纪喜儿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不留神带倒了凳子,手里端着期扬物什的木盘,两只手哆嗦得厉害,刀儿剑儿也跟着发颤,恍当当地相互敲击出声响来。那厢福儿已经端了火盆来:“我先走了,你赶紧着点,有什么事,我会赶紧回来的。” 半旧的书籍,若在大户人家,虽不见多稀罕,可这几本,吴娘娘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又不是傻的,如何不知其间的不易,刚看到时,还在忖思着要好生收好了,等小皇子再大些时拿出来开蒙,却不想不过是转瞬之间,竟要付之一炬。 纪喜儿几乎是闭着眼,把它们丢进火盆里,看着火苗儿倏地一下,窜得老高,橘色的火焰就像是饿疯的凶兽,张牙舞爪地,不多时,便将一切吞噬湮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厢忍痛,那边的讷敏,却已分不出半分心思纠结,悬着一颗心,抱着小佑樘东躲西藏的,唯恐碰到外人惹出事端来。好在有惊无险,或走或停的一路,总算叫她顺利回了住处。小佑樘整日待在安乐堂,如何见过这架势,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的,满是好奇欢喜,拍着小胳膊,咯咯地笑着,一派纯然的无邪,叫讷敏心中兀自柔软,摸着他绒绒的头顶,轻声喃喃:“我一定能护住你的,一定护得住你。” 小佑樘不知是否听懂了什么,偏着小脑袋看她,忽然伸出小手,也学着她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叫讷敏这心里更是温柔得不行,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温情的吻:“真乖。” 我的孩子。 将小佑樘抱到床上,转身找了个竹篮子,仔细地叠了几身衣裳,垫得软软的。小佑樘也不哭闹,睁着眼睛看她来来回回地走动,末了,还爬到竹篮子边,伸手戳了戳软软的篮子,讷敏忍不住又抱起来在怀里轻轻晃着,轻声道:“待会,你要乖乖的,不要出声,无论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可以出声,知道么?” 小佑樘也不知是在回应还是什么,搂着她的脖子咿咿呀呀地说话。 将一应准备妥当了,当听到福儿急急来报,说万贵妃亲自带人往西苑来,讷敏仍显得十分镇定,抱着小佑樘、拎着竹篮子到了厨房,让福儿帮忙搁了凳子在灶台上,小心地爬上去,将小佑樘搁进竹篮子里,又往他手里塞了只碎布头做的老虎,仔细地将篮子搁到房梁上,小心地挪正了位置,恰好是两道屋梁间,挡住了视线,若不是仔细盯着,有些看不出来。 不愧是吴娘娘。福儿在下面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心里的崇拜更甚了。 “其余的,便看天意了。”虽是悉心考量过,又知历史上的佑樘一直平安活到登基为帝,展弘治中兴,可真的遇到了,讷敏心里的不安和担忧丝毫不减,纠结着是否会因自己的介入,而叫佑樘的命数有个不同,若真的出了差池,叫她这一生还如何过。 万贞儿的动作并不慢,也没有丝毫的掩饰,福儿刚一离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冷宫外。 “吴氏就住在这?” 低矮的宫墙有些斑驳,七月骄阳如火,落在微翘的屋檐上,笼下一团阴暗的影子,仿佛心头深处的阴霾,叫人如何也挥不去。半掩的院门脱落了大半的漆,残余的红色,萧萧瑟瑟,如女子唇上隔夜的红,又似犯事的宫人,杖责之后,身下沁出的血迹,看得她心中快意而顺畅:“还不替本宫把门打开了。” 门被一脚踹开,万贞儿昂首阔步,一进院子,瞧见半搭着的丝瓜架子,还有些明显是悉心栽种的蔬菜,没想到那个出身名门的女人居然沦落到操此贱业,真真快哉,再看到讷敏一身粗布衣裙、半点装饰也无地从屋里出来,忍不住大笑道:“不愧是吴皇后,本宫倒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份手艺。” “没想到万贵妃竟会亲至,这小小陋室蓬荜生辉哪。”讷敏站在檐下,台阶之上,淡淡地笑道,“却不想我这苟活之人,竟还有这般大的脸面。”说着话,眼神却不落痕迹地将这大名鼎鼎的万贞儿好生打量了一番。 万贞儿生得并不貌美,莫说貌美,连清秀二字都谈不上,能想到的赞扬的词语,怕是也只有英气二字勉强可以用,如今更是年过四十,再如何用心地妆容修饰,也难掩岁月的痕迹。再加上那眉宇间分明的跋扈傲慢之色,更无半分贵气雍容可言,讷敏还真是弄不明白,为何竟能迷得成化帝言听计从,奈她不得。 这段诡异的畸恋,本就是无解的。 讷敏自然也没这心思去搭理,只盼着早些叫她离开。时间久了,她也不知道屋梁上的小佑樘是否会出什么差池,要是叫人发现了,怕是真的就凶多吉少了。 “看你?你有什么值得本宫看的?当年本宫就能废了你,叫你这辈子也不过是个老死冷宫的命,还用得着对你客气么?来人,与我好好地搜!还有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也给本宫统统拔了!怎么,不高兴,本宫也是怕你无聊,给你找点儿事做!” 讷敏忍不住前行了几步,张了下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开口,只满脸心疼地看着一群人在院子里肆虐,把刚刚成熟的蔬菜踩得不成样子,那搭好的瓜架子早就扯断了,耷拉在墙角,一片狼藉。 却也成功将众人的视线锁在了这院子里,便是进屋搜寻的,也比之屋外的,潦草了许多。 而厨房,更是只在门外张望了两眼,便回头把门外晾晒的簸箕打翻了,再狠狠踩上两脚,也跟着加入院子破坏行动中去了。 屋外乒乒乓乓的响动,早将厨房里的动静掩得半分也听不到,如此行动,讷敏如何不知不过是万贞儿扬威呢,对自己这,更是半点疑心也没有。这点认知,也叫讷敏着实松了口气,面上却仍带着黯然忧虑,眼底的不舍和担忧,更叫万贞儿看着心里舒坦快意得很。 看着万贞儿气势汹汹地来,众星拱月般扬长而去,讷敏却狠狠吐出一口浊气,赶紧把门关上,急急地跑回厨房,架椅子,爬灶台,将竹篮子小心地取下来。小佑樘的精神头倒是不错,眼角没有泪珠子,脸上也没有害怕恐慌的神情,看到她,还咧着嘴冲她笑个不停,拍着小手,探着身子往她怀里钻,倒叫讷敏着实心安了不少,一手抱过他,一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笑道:“偏你是个胆儿大的,可把我吓惨了。” ☆、第46章 如此教诲 自那次搜宫以后,又接连经历了几回,次数多了,却仍然无果,万贞儿也消停了下来。虽不知搜的究竟是什么,可自从次年二皇子朱佑极莫名病故后,众人对小佑樘的重视和紧张更甚,也多亏了张敏,小心地提醒,叫众人有了应对的时间。 随着年岁渐长,小佑樘也敏感地清楚其间的危险,从不曾哭闹,亦叫众人省心不少。 可是,随着年岁的渐长,随之而来的困难,亦越来越多。 譬如——启蒙。 皇子启蒙,当由世之大儒,饱学之士,可如今,佑樘的存在本就是这紫禁城里小心掩饰的秘密,除了有限的几人,并不敢叫旁人知晓。更不消说延请大家了。 “吴娘娘,这孩子便交给您了。” 虽心有预料,可真正牵起佑樘的手,讷敏仍觉沉甸甸的,低头看着乖巧柔顺的孩童,小鹿般清澈纯然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的脸,连嘴角柔和的弧度也清晰可见:“我会尽力教导你的。”教你做一个合格的皇子,合格的未来的君主。 轻柔的嗓音一如往昔,“真是个乖孩子”,“我会护你周全”,“别担心,我在这里”…… 叫他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决,铿锵而有力。 佑樘抬头认真地望着,忽然挣开手,退后三步跪下,认认真真地叩首道:“娘娘。” 其间的深意,拜师之礼,屋里的三人皆是清楚。讷敏忍不住笑了,弯腰扶起他:“真是聪慧,不过,往后,都叫我娘娘便好。”再度牵起他的小手,笑着跟喜儿告别,两人便往偏殿而去,“这条路,你要仔细记下,前三日,我会接你过去,再送你回来,往后,便要你自己走了。如何避让开众人的视线,如何安全地往来,便靠你自己了。” 佑樘用力地点点头,四下里打量着,要将这条路牢牢地记在心里。 见他如此,讷敏满意地笑了。 “吴娘娘,他还这般小,便让他……要是出了差池,可就……”当第一次听到讷敏的打算,纪喜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三年多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将佑樘藏在安乐堂里,连大门都不敢叫他离了,生怕惹来杀身之祸,可眼下,却听说叫他独立地出行,虽说安乐堂与冷宫离得不远,又人迹罕至,可难保没有个万一哪。 “喜儿,我们能护得他一时,可护不住他一世。”讷敏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当真不放心,他出门时,我们悄悄在后头跟着就成,可万不能叫他发现了,若不然,他还如何长大?” “可他还不过四岁……” “你要牢记,他是三皇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 讷敏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叹,纪喜儿的患得患失她如何不明白,可是,若她记得不错,再过两年,佑樘就会被立为太子,就会面对源自万贞儿的诸多手段,稍有不慎,便是丧命之祸。与其将来痛苦,不若早些成熟起来。 “娘娘……”耳边悠悠的叹息,叫佑樘略多了几分拘谨与不安,可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叫娘娘失望了? “无事,你还不懂。等再大些,就会懂了。”讷敏回过神来,将眼底的悲悯与感伤压下,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柔声应道。 大手牵着小手,一路上曲曲折折绕着弯儿,避开巡逻的侍卫,避开往来的太监,到了讷敏的住所。佑樘对这里并不陌生,记忆里每次有事,他都会藏在这里,屋梁上,地窖里,凡是能藏身的地方他都藏过,一到这院子,就让他的心踏实了许多。 “屋里有些黑,帮我一起把火烛点燃罢。”听到讷敏的吩咐,佑樘连忙止住了周遭的打量,跑了过来,看着她取过火折子点起一支蜡烛,听她笑着又道,“真是好习惯,以后无论到了哪里,都要清楚知道自己身边有什么——哪怕是再熟悉的地方也该如此,可记下了?” 佑樘有些赧然地点点头:“记下了。”虽然他来过很多次,可每次都是因着躲藏,这正屋却从没来过,他会四下张望,完全是因为好奇,却不想竟被娘娘夸赞了,叫他越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只是,下回,可不能这般直白,半点掩饰都没有。”讷敏又补充了一句,点燃了一盏油灯,又点上一支蜡烛,这才把手里的蜡烛递给他,“仔细着些,把剩余的都点上。” 佑樘点点头,依言接过,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支,回头看她,见她含笑示意他继续,忙又点起了第二支。讷敏站在一旁,看他小心地捧着烛火,把屋里余下的一一点亮,最后,捧着起初递给他的那支,走到跟前,方问道:“可都点起了?一盏都没有落下?” 佑樘一愣,回头又去找,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遗漏了什么,小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暗淡:“找不到了。” “都点起了,自然是找不到的。” “娘娘刚刚分明是说……” “我说有,你就认定是有了?”讷敏微笑着打断了他的纠结计较,这孩子,自幼在惶惶不安中长大,又是个敏感纤细的性子,也难为他没了自信,从他手里接过烛火,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鼓励道,“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娘娘我也是寻常人,总有记错记岔的东西,这时候就要靠你提醒娘娘了,你不会叫娘娘失望的,对不对?” 看他因自己一言,顿时亮起来的眸子,讷敏嘴角的笑容更温柔了几分:“那么,我的小皇子,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这屋里一共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支蜡烛?” 佑樘怔了怔,回头看了眼影影绰绰的油灯和蜡烛,半响,才犹疑地开口道:“大概十几支吧。” 讷敏轻轻地摇头道:“一共二十一点灯光,五盏油灯,十六支蜡烛。”说着,走到离得最近的一盏跟前,轻轻一吹,火苗摇曳了两下便熄灭了,她又走向下一处。满室的光亮一点一点暗淡,佑樘心里默默数着,愣愣看着,直到整座屋子,只剩下桌面上的最后一支,也是起初握在他手里的那一支。 屋子的窗半掩着,门也半掩着,本就是极阴暗的屋子,更是幽暗无比。当满屋点着烛火,并不觉得暗,可眼下,随着她一点一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光亮逝去,黑暗便如影随形地袭了上来。佑樘本就怕黑,如今更是不安,不由自主地往前了几步,想跑到讷敏的身边去,却看到她站在仅存的烛火前,昏暗的黄光落在她的脸上,阴暗不定,连神情也跟着叫人看不真切。 不由又倒退了几步。 佑樘怕极了,这样的娘娘好陌生,好……忍不住扭头往屋外跑,一打开门,屋外的光明叫他结结实实地喘出口气,胸口的憋闷也好转了许多。可还未等他调息好,却听得讷敏在屋里唤他,不由回过头去。 整个正屋只余下一支蜡烛,固执地跳跃着光芒,烛光摇曳里,是娘娘沉静如水的面容。 见他回头,讷敏轻笑起来,扬起手,似要将这最后的烛火熄灭。 “娘娘——” 佑樘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飞似地冲进屋子,冲到讷敏跟前,刚要说话,却看到她抬起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转过身,取过一只灯罩,将最后的,也是最初的那支蜡烛罩了起来。 “娘娘您没打算熄灭它?”看着灯罩里的烛火跳跃着,虽然微弱,可仍然透着暖意,佑樘咧嘴笑了起来,看向讷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羞涩,似乎在为自己错怪了娘娘而歉意愧疚。 讷敏摇了摇头;:“你若不阻止,我自然不会停手。而它,自然也会真的熄灭。” 佑樘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三皇子,你需明白,若是自己不努力,不争取,又如何能守住你想要守住的东西?这支蜡烛还亮在这里,是因为你,而不是我。”讷敏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开口说话,平静地,让佑樘整个人都僵住了。 渐渐的,小鹿般纯然的眼睛里有了光亮,依然清澈,依然明亮,却有了不同于平日的,坚定的光亮。 讷敏欣慰地笑了,微微弯下身子,平视着佑樘的眼睛,道:“这便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不要因为光亮太微弱而放弃了自己,也不要因为别人的否定而怀疑自己。你是大明的三皇子,记住这一点,我的三皇子殿下。” 佑樘略略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认真地点头道:“娘娘的教诲,我记下了。” 我定不会叫娘娘失望的。 此时的佑樘虽有些模糊地明白,却仍有些不懂此间深意。直到几年后,当他真正独自面对时,方懂得他的娘娘,为何会在这座偏僻的冷宫,这间昏暗的正屋,给他上了这一堂人生中第一课。 ☆、第47章 终见天日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悄无声息,又叫人无法忘却。 冷宫偏殿里,讷敏微笑着,看着书桌上小小的孩童坐得端正,书册合上搁在桌面上,低声吟诵着:“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娘娘,我背得可对?” “三皇子真是聪慧。”不过两年时间,便从三字经学到了《庄子》,虽不算过目不忘,可如此进度已让讷敏嘉赞有加,极为满意,“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罢。晚了,你娘又该担心了。”自开蒙以来,往来寒暑,不曾有一日落下,从安乐堂到冷宫的这条路,佑樘早已走得熟稔至极,可纪喜儿仍会不安,晨起时悄悄送他过来,等晚了,便会在屋门外等他回去,偶尔回得晚了,便会紧张地一路寻过来。次数多了,讷敏也极少再多留他,总是早早地布置了功课,让他回去。 佑樘偏头看了眼屋外的天色,顺从地从书桌前起身,把书册纸笔小心地整理好,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跟讷敏告别,踌躇着在桌旁磨蹭了许久,看得讷敏一阵纳闷:“可是有事?” “娘娘……”也不知怎的,佑樘忽然红了脸,“娘说,今儿是娘娘的生辰,我……我不知道该……” 讷敏愣了下,生辰什么的,她早已记不清了,也没如何深记过,可此刻,看到小佑樘这般情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心意,娘娘记下了,娘娘很欢喜。” “这个……给您。”犹豫了好半天,佑樘终是从袖子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小的藤编物什塞进讷敏手里,红着脸飞奔地跑开了。 低头细看,却是两条藤草编成了一颗心,有些毛糙的地方都仔细地修剪过,一看,便可知晓定是用了心思的。讷敏不觉眼圈有些酸涩,嘴角,却忍不住扬起一道笑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是想告诉娘娘这个吧。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安乐堂里,纪喜儿笑着夸奖道,“这些年,多亏了你娘娘在,若不然……你能记着这份恩情,为娘心里也是高兴的。” 第21节 “娘,瞧您说的?娘娘待孩儿的好,孩儿怎能忘?怎敢忘?”佑樘抿了抿嘴,小脸上满是坚定,“等孩儿长大了,就给娘娘好好办一场生辰宴,您说好不好?”看着娘娘住在陋室,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得了,却记得他的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 “好,怎会不好?”纪喜儿迭声应着,朝着东向的偏殿方向跪下磕了个头,又道,“你的娘娘虽不喜欢这些个礼数,可咱们娘儿俩也该好生给她磕个头。” 佑樘闻言,连忙走到纪喜儿身边,恭恭敬敬地也磕了个头。 这厢母子感恩情重,那边的乾清宫里,成化帝却是形单影只,黯然叹息。 盘龙戏珠云纹的铜镜前,成化帝朱见深看到鬓角隐隐的几缕白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朕老了。” 替他梳头的正是门监张敏,连忙用篦子挑起周围的黑发,将那几根银丝掩住,笑道:“皇上春秋鼎盛,如何会老?” “偏你会宽慰朕。”成化帝摇了摇头,又叹,“朕老了便老了,只可惜却无子嗣可以承继大业,日后……朕实在有愧于先祖。” 张敏手中动作一顿,脑海里不自觉泛起前些时日往冷宫看望时,吴娘娘悠悠地轻叹:“三皇子年岁渐长,若当真长于妇人之手,往后,怕也是……有碍的。” 往后? 何为往后? 吴娘娘的言外之意,他自然也是清楚的,他们能藏匿一年,六年,可难不成还能藏上一辈子? 三皇子,总有一日,是要走到世人跟前的。 张敏的眼神微微闪烁着,又看了眼成化帝发间的银丝,和脸上真切的黯然神伤,忽然,用力地跪了下来,重重叩首道:“皇上,您还有三皇子,三皇子已有六岁,怎能算是无后?” “什么?你说什么?三皇子?何来的三皇子?”成化帝猛地站起身来,身子因激动而轻轻颤抖着,连声音亦是颤得厉害。 “六年前,纪……氏在安乐堂为皇上诞下了三皇子,一直养在堂内不为人知,皇上……也不曾……但此事千真万确,还请皇上明鉴。” “此言当真?三皇子,朕的孩儿,没想到,真真没想到,上苍待朕不薄也。”成化帝喜不自胜,在御殿里搓着双手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忽然道,“张敏,还不快与朕备驾,朕要亲自去把皇儿接回来,朕还要昭告天下,此朕之三子也。” “是,小人遵旨。”张敏连忙爬起来,快步地跑出殿外,迭声地招来跟前得力的心腹太监,叫他往安乐堂宣旨,又赶紧准备御撵,恭恭谨谨地扶成化帝上了撵,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安乐堂而去。 这一路,成化帝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对翅膀飞到安乐堂,张敏自是看得出主子的急切,不停地催促众人快些,再快些。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是卯足了劲拼命地往前赶,不多时,便看到了前方的安乐堂。 安乐堂里,纪喜儿早早得了消息,说是成化帝来接小佑樘了,更是欢喜地落了泪,搂着佑樘,哽咽着道:“我的儿哪,待会儿出去,瞧见一个明黄龙袍的男子便是你的父皇,往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便悄悄去找吴娘娘,娘娘见识好,待你也好,是真真切切向着你,也是最可信的。只是,娘娘如今还在偏殿,你一定要留意,莫要惊动了旁人,可都记下了?” “娘,您为何跟孩儿说这些?”佑樘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只觉得眼下的娘亲奇怪极了,似喜似悲,似乎心里有千钧的巨石压着,又似什么也没有,只絮絮地不停地交代着,交代得他心里越发忐忑了。 “为娘只盼着你好好的,旁的,便再不求了。”纪喜儿抹了抹眼泪,又仔细地替他整理着衣裳,深深地又看了他一会,方推他出了门,“为娘同你说的,你可千万要记得?这宫里,惟有吴娘娘是最可信的,旁的人,凡是小心,小心无大过哪。” 佑樘再聪慧,也不过六岁,只觉得纪喜儿有些古怪,却也没有深思,更想不通其间缘故,只用力地应道:“孩儿谨记,母亲放心就是。” 眼看圣驾将至,屋外的小太监不由催促道:“皇子殿下,皇上就快到了,您还请快些,莫叫皇上久等了。” “去吧,你父皇在等你,快些走吧。”纪喜儿含着泪送他到门口,摆手道。 佑樘点了点头,心里对父皇的渴望,让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又想起讷敏殷殷的教诲,成大事者,当处事不惊、宠辱不惊,得意淡然,失意夷然,不因一时之所得而忘形,连忙收住疾行的脚步,正了正衣冠,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远远地,便看到一行车架,高坐在銮驾之上的,正是一袭明黄夺目的衣裳。 这便是父皇么? 小佑樘一面走,一面想着,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何娘亲提起时总会忽悲忽喜,叮嘱自己要像父皇那般做人,可娘娘却总是摇头叹息,告诫自己莫要尽学汝父。 而圣驾上的成化帝,远远看到一个小童朝自己走来,粗布衣裳黑布鞋,却挺直了脊梁,如一株小白杨似的,通体的气度莫说是成化帝,便是周遭服侍的太监宫女,也由不得在心里暗赞一句“不愧是龙子”。 而成化帝更顿时老泪纵横,几步冲下步撵。佑樘见状,连忙俯身跪拜:“孩儿见过父皇。”成化帝连忙抱起小佑樘,细细地端详了许久,看他虽然瘦弱精神却极好的模样,又是这般知礼守礼,心中更是喜不自禁,伸手抚摸着他的脸,连连道:“是朕的皇儿,像朕,竟这般像朕,好,好……” “不愧是朕的皇儿!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小佑樘张了张嘴,想要告诉父皇,自己的学问都是娘娘教的,可话到嘴边,又不禁想起先前娘亲含泪的叮嘱,莫要惊动旁人,只不知父皇究竟算不算旁人?待回头问过娘和娘娘再说吧。这么一琢磨,小佑樘便没有开口,只低着头应了一声。 抱着新得的皇儿,成化帝顿觉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先是抱着他去了仁寿宫,告诉周太后,欲立三皇子为太子的消息。 周太后本就日日操心忧虑着儿子的子嗣,此刻看到了亲孙,又是这般乖巧懂事的模样,自然也高兴得不得了,搂着佑樘一会儿哭着“我的孙儿,可苦了你了”,一会儿又笑着双手合十,念着“祖宗保佑”。至于立为太子,眼下自己儿子就这一根独苗,往后,谁也说不准会如何,不立这孙儿立谁?自然是满口答应了。 成化帝又开怀地抱着佑樘回了乾清宫,忙不迭地吩咐大太监怀恩召集众臣往乾清宫议事。 对于小佑樘的存在,怀恩亦是有所风闻,更暗中帮衬着张敏一道隐瞒此事,此刻看到小皇子虽身子瘦弱却并未有太多病态的模样,心中亦是欢喜,亲自去传旨了。 不多时,关于三皇子的消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乾清宫弥漫开来,成化帝更是当着群臣,喜极而泣,将册立太子的意思也坦然表露了。次日,更是亲下御旨,立三皇子佑樘为太子,纪氏为淑妃。 讷敏静静地守在偏殿里,书桌上一应的物什尚在,却少了人,空荡荡的。此刻,却不知佑樘那孩子可好?起身出了屋子,站在窄窄方方的院子里,望着水洗一般的蓝天,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的她,也惟有祈祷和祝福可以做了。 ☆、第48章 风声鹤唳 昭德宫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角,恨不得地上裂出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唯恐殿内那个大怒欲狂的主子娘娘忽然看到了自己,把这怨气撒到自己身上。 “好一群刁奴,居然敢欺瞒本宫!” 万贞儿大口喘着气,凡是入眼之物,尽数被扫落在地,恨不得把整座昭德宫也毁去了,千防万防,居然漏出朱佑樘这个变数,如今更是一朝得道,被立为太子,一想到自己的眼中钉如此风光,万贞儿恨不得把银牙咬碎,暗恨道,“好一个贱人!纪喜儿,你当本宫奈何你不得了么?纵使你儿子成了太子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他有这福分做太子,可还有这命能坐得稳!” “来人,去掖庭寻几个蛮族之女送去给纪淑妃,就说本宫送给她册妃的礼物,在安乐堂待了这些年,让那些个当年的老姐妹好生陪陪她去。”不过是蛮族的贱人,居然敢背着她勾引皇上,还生下这孽种,她万贞儿又岂能叫她过舒坦了。 永寿宫里,纪喜儿面上却无多少欣喜,福儿忍不住劝道:“娘娘又何需如此忧心忡忡,如今已是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便都是好的了。莫不是因着太子养在太后宫中,娘娘一时不能适应?” “佑樘能得太后垂怜,养在仁寿宫中,是他盼不来的福分,我只有感恩的份儿,又怎会有旁的心思?”纪喜儿摇摇头,听说周太后出了面,她这心里的巨石真真切切地放下了大半,有太后照拂着,想必她的皇儿日后也能顺遂得多。看到福儿这般忧虑的模样,纪喜儿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颓然地叹了口气,“若非因着我儿,我真不愿做这劳什子的淑妃,倒不若还在安乐堂呢。” 看着富丽堂皇的宫殿,琳琅满目的赏赐,锦衣玉食,却不及粗茶淡饭吃得安心。莫名的,想起了尚在偏殿的吴娘娘,又是一声叹息,拉过福儿的手,小声叮嘱道:“往后,你也忌讳着些,莫再提吴娘娘一句,可记下了?” “可是……” “我的为人,这些年了,你还不清楚?这也是吴娘娘的心愿,你切莫出什么差池,若是带累了娘娘,我真的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 看她如此严肃的神情,说得又这般慎重,福儿连忙应下:“我心里有数,定不会给吴娘娘添乱子的。你也别想太多了,一切都会好的。” “但愿罢。”纪喜儿苦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只这心里的忐忑与惶恐,越发甚了。 而这不安,当看到仅存的三个昔日同入掖庭,又同在内库办差的宫人,纪喜儿颓然地瘫坐在绣凳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其余的人呢?” 纪喜儿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如轻刀刮竹,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 “死了,都死了……触犯了贵妃娘娘,全部杖责而死。”谈及昔日的同伴,几人脸上明显带着后怕,也叫纪喜儿的心往深处沉下去了,如置冰窖,再无半分暖意。 成化帝这几日真真是酸甜苦辣,悲喜交加,矛盾复杂得很。先是找回了隐匿六年的皇儿,亦是他眼下唯一的子嗣,偏生乖巧聪慧又懂事,连延请的鸿学大儒亦是嘉赞不断,叫他大感欣慰骄傲,连带着对淑妃也多了几分好感。 时不时,也往永寿宫坐坐,聊聊佑樘的童年,缺失了他这个父皇的童年。纪淑妃本就是聪颖之人,娓娓叙来,既不谄媚奉承,也不自怨自艾,叫他更是满意。 这便是喜,人生之喜。 可心爱的万贵妃,却因他的认子,日日以泪洗面,哭闹不停,叫他苦恼万分,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佑樘是他硕果仅存的一点血脉,是上苍垂怜留给他的子嗣,叫他如何能舍?可看到最爱的女人这般悲苦,成化帝心里如何能不难受?只得夜夜搂着她,陪着她,只盼着她能再展笑颜。 当听到永寿宫纪淑妃暴毙的消息,成化帝也只有哀叹,挥挥手,唤来怀恩,吩咐他好生操办后事,又亲拟诏书,谥曰恭恪庄僖淑妃,务必叫她死后风光大葬,唯盼着她能入土为安。 福儿此刻方知,为何喜儿一直郁郁寡欢,总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叫她这心里惶恐畏惧难安了,生怕一觉醒来,便看到万贵妃派来人手要了自己的性命。不过三五日,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圈,终是再忍耐不住,趁着夜色跑回了冷宫。 “吴娘娘,喜……喜儿她不是自愿的,是被逼的,被逼的……” 看到素来胆大的福儿居然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地蜷着身子,讷敏心里亦说不出的滋味,没想到喜儿竟去得这般急,这般快,叫人措手不及。沉默良久,轻叹道:“为今之计,你尚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找个由头回安乐堂办差,想来万贵妃也不会为了一个你而兴师动众,二则去求太后,去仁寿宫办差,以你跟喜儿的交情,想必太后也会应允的。” “那……我还是回安乐堂吧。”福儿早已风声鹤唳,只盼着离得越远越好。 “回来也好,若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讷敏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问,“你可能联系上张敏?若是……叫他多往仁寿宫走动些,皇太子尚小,总需要找几个得用的伴当。” 当福儿把口信带给张敏时,张敏足足愣了大半盏茶的功夫,心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内室,枕巾下压着一块金字,是他为自己备下的,从纪淑妃暴毙,他便惶惶不可终日,料想自己终究也会有这一天的,与其被万贵妃处置,倒不若自行了断,还能给自己留个干干净净的结局。 却不想吴娘娘竟惦记着自己这个无根之人,替自己琢磨出另一条出路,忍不住朝着西向的冷宫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往仁寿宫而去。 仁寿宫里,周太后亦是头疼得厉害:“太子昨夜可睡好了?” “昨儿戌时一过,小人便服侍太子用了助眠的汤药,安歇下来,只是……太子似是梦魇了,睡得并不踏实,昨儿一宿,便惊醒了六次。” 周太后拧着眉头叹了口气:“还在唤‘娘’?” 那小太监头垂得更低了:“起初是这般唤的,后来,小人仔细听了,像是唤的‘娘娘’。” 周太后的眼神微微一闪,她见过纪淑妃,分明记得太子都是喊娘的,这娘娘又会是谁?心下疑惑着,摆手叫那小太监退下,又问跟前伺候的嬷嬷:“太子今儿几时下学?” “瞧着天色,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太后可要差人去催催?” 周太后摇了摇头,盘算着等佑樘回来好生询问一番,却听得殿外宫人来报,说是门监张敏求见,正在殿外候着,更觉奇怪,这张敏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也算挺得用的一个,难不成是皇帝有什么事儿? “宣他进来。” 张敏恭恭敬敬地弓着腰进殿,大礼参拜后,却不敢起身,斟酌着言辞,一听到这建议,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叫他失了平日的沉稳和机警,等恍过神来,已在仁寿宫外了。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正犹豫着,却听殿外又报,倒是太子回来了,叫张敏也是精神一震,不是吴娘娘是否也跟太子提过?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周太后连忙将他唤到跟前,又叫人端上他喜欢的酥饼点心,佑樘乖巧地依偎在周太后身边,这才指着殿中的张敏问:“皇祖母,他是……” 张敏连忙道:“小人张敏参见太子殿下。” “张敏?你就是张敏?”佑樘搁下手里的糕点,看了他会,轻声喃喃道,“我听说过你。”犹记得娘娘跟自己提过,若非张敏,或许自己尚在襁褓便已丧了命,再看向张敏的眼神里自然而然多了几分感激,又回头问周太后,“他可是犯了错?” 周太后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昔日张敏的作为,她也有所耳闻,看到自己孙儿如此知恩重义,心里自是满意的,摆手叫张敏起来:“既然太子开了口,哀家自不会违了太子的心意。张敏,你可愿伺候太子?皇帝那里,自有哀家去说,你无需顾忌。” 张敏连忙又跪下:“小人自当肝脑涂地,尽心尽力地伺候太子。” 只余下佑樘有些懵懂,又似有所悟地看了看张敏,又看了看周太后,也跟着跪下:“孙儿叩谢皇祖母的恩情。” 从周太后的居室离开,佑樘领着张敏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进屋,便急急地问道:“可是娘娘让你来伺候我的?” 张敏微垂着头,恭谨地回道:“确实是吴娘娘差福儿姑娘找的小人。”心里却对小主子的机敏和聪慧暗暗感叹不已。 “娘娘,真的是娘娘……”佑樘的小脸上顿时有了神采,看得张敏更是心中酸涩,忍不住劝道:“太子殿下可要仔细着身子,只要殿下安好,吴娘娘也会安心的。” 小佑樘用力地点了下头:“我不会叫娘娘失望的。”忽的,又耷拉下了小脸,小心翼翼地又问,“我能去看看娘娘吗?咱们悄悄地去,可好?” “我的小主子,眼下可不能去哪,要是叫……旁人知道了,会治罪吴娘娘的。”张敏顿时被他吓出了冷汗,不停地说着此间的危险种种,极力想打消朱佑樘的这个念头。朱佑樘大概也知道是自己太勉强了,只呐呐地道:“那我先不去了就是。” 张敏结结实实松了口气:“殿下英明。”又小心地夸赞了几句,见他仍有些恹恹的,张敏也是无力极了,可真的去找吴娘娘,他更是万万不敢的,只得小心地问,“时辰不早了,殿下该用膳了。”见他低低应了一声,连忙躬身退出屋子,还未来得及去取来晚膳,便被周太后差人又传了回去。 “吴氏?”周太后呆怔了片刻,废后吴氏?脑中不自觉想到那个知书达理却蒙冤废黜的少女来,若有所思地又问,“那太子念叨的娘娘,也是她?” ☆、第49章 讷敏回宫 张敏退下后,周太后兀自在那感慨叹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讷敏被废,前因后果,周太后自是清楚,甚至,因昔日与钱皇后争锋,在此间推波助澜了一把,当忽然再听到她的消息,更是思绪万千。 她原就诧异,纪淑妃竟将太子教导得这般出色,虽蛰居安乐堂,可一应开蒙学识尽数不曾落下,连举止气度亦是极好的。可若是吴氏,倒有些说得通了。 张敏的话言犹在耳,若无吴氏照拂,怕是佑樘也…… 如此一来,吴氏对大明自是有功,可万氏……周太后微微眯了眼,万氏的跋扈,她亦是有感,王皇后无能,任由万氏把持着内宫,弄得乌烟罩气的,若是有吴氏在,或许…… 第22节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周太后越想,越觉得是极妥当的。纪淑妃走了,佑樘这般寝食难安,不过几日功夫便瘦了一圈,若有吴氏陪着,也好叫她安心些;而万氏那边,只要自己从旁照应,这仁寿宫里,还由不得她胡作非为。 这般思来想去反复斟酌了两日,周太后终是下定了决心,传来跟前得力的总管太监,领着一群太监宫女,端着各色衣物首饰,往冷宫迎吴氏回宫。 “这是……” “吴娘娘,这是太后的恩典,特差小人来迎娘娘回宫呢。” 讷敏皱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宫女手里一溜的红木漆盘,皆是衣裳裙裾、钗环珠翠,心里暗忖着周太后的意思,却仍觉蹊跷得厉害,更何况,她与万贞儿宿怨已深,如此张扬,如何安生? “被弃之人,如何当得起太后这般厚待?”讷敏摇了摇头,虽是太后亲遣,可这般没名没分的,徒增笑料罢了。想到这,往仁寿宫方向行了个大礼,起身又道,“太后的恩泽,本该亲往仁寿磕头谢恩,怎奈我是个有罪的,实不敢扰了太后清静。劳烦公公了。” 总管太监还欲再劝,可看她如此坚决,不由地叹了口气:“吴娘娘的意思,小人自会禀告太后,小人告退。”说罢,行礼退去,领着众人又原路回去了。 站在檐下的石阶上,看着一行人如流水般褪去,渐渐隐没在屋外浓艳的夏色里,烈日炫目而耀眼,讷敏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悠悠地笑了。她虽不知周太后为何忽然萌生了迎她回宫的念头,她并不介意回去,喜儿不在了,佑樘这孩子,她也委实放不下。可她绝不会这般草草了事,若无谕旨,若非名正言顺,回去作甚? “果真是她。”听了内侍的回禀,周太后笑了出来,示意贴身伺候的王嬷嬷将早已备下的谕旨拿出来,“替哀家去宣旨吧。”不过想再三确定一二,既果真是她,这份谕旨,自是她该得的。 当看到奉到面前的晋封德妃的谕旨,讷敏忍不住笑了,的确有趣,册妃,却不在六宫,以太后之请而随侍仁寿,这大抵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吧。只不知,前朝是否会有御史直谏呢。 这倒是讷敏想岔了,纪淑妃刚暴毙,太后便亲往乾清宫求来谕旨,再看到吴德妃到仁寿,事儿一波紧接着一波的,群臣如何不知是因着太子之故?皇帝子嗣单薄,独宠万贵妃,群臣不知劝诫了多少回,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大难不死的太子,大伙儿都盼着太子好好的,对其他些个不合规矩的,自然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跟锯嘴葫芦似的,一派祥和太平。 最悲喜交加的,莫过于王家。因讷敏之故,王家几近沉沦,族中并非毫无怨气,却不想如今,竟又因她而看到了曙光。而太子的聪慧懂事,早已是阖朝尽知,虽仍有万氏作梗,但前景却比之昔日的无望,天差地别,自然是踌躇满志。讷敏的爹娘,更是老泪纵横,没想到,竟叫他们盼来这苦尽甘来的一日了。 至于后宫,本就是万贵妃一家之天下,来了一个积怨甚深的吴德妃,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日日胆战心惊唯恐被逮到错处的惊慌,总算可以缓了些,凡事自有新来的德妃娘娘顶着嘛。这般一想,自然将视线在昭德宫与仁寿宫之间来回漂移,一个是独得圣宠的万贵妃,一个是背靠太后、手揽太子的前皇后,不知这一战,究竟孰胜孰负。 如众人所想,听闻周太后亲往乾清索要晋封谕旨,吴氏风光回宫之事,昭德宫再一次遭了殃。 “吴讷敏!果然是你!”狼藉之中,万贞儿的脸也显得分外狰狞,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为何自己几次三番搜宫都不曾找到朱佑樘,定是她从中作梗,替那纪喜儿藏了人。可笑自己竟从未想到,只一心对付纪喜儿,却不想竟算漏了她,更没想到,她居然还敢跟自己作对! 一想到她指不准在背后如何笑话自己,万贞儿更是恨得不行,忍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到博古架上,手心生生地发疼不说,竟把刚刚做好的蔻甲折断了,叫她的脸色越发阴狠了:“吴讷敏,我倒要看看,如今的你比当年长进了多少。” “来人,去看看眼下皇上在哪。” 进来的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战战兢兢地回来:“皇上……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了。” 万贞儿眉一拧,晨昏定省,她可没那闲工夫风雨无阻地去,太后和成化帝也由着她,从未有过只言半语,可她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得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你去守着仁寿宫,等皇上出来了,就说本宫不舒服了。” 成化帝并不知道,宫门外,他的贞儿正派了人巴巴地守着,等着,仍站在偏殿的院子里,看着窗下的两人出神。 周太后亦在一旁,瞧着讷敏坐在桌旁看书,时不时地偏头看一眼认真习字的佑樘,带着温柔的笑意,而佑樘,就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悄悄看一眼,又低头写字,写一会,又忍不住看一眼,生怕她忽然不见了一般,看得周太后眼角不由酸涩。 还记得讷敏刚到仁寿宫时,闻讯赶来的小太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死死地抱着她,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喃喃地哭道:“娘娘,孩儿只有您了。” 那哽咽着的,带着无限的惶恐不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叫她忍不住也落了泪。 成化帝并不知道这些渊源,只觉得看到这宛若亲母子的一幕,看到佑樘难得的童真撒娇,便觉心中宽慰,也不枉他下的这道谕旨,有德妃照料着皇儿,确实叫人放心不少。 “娘娘,我写完了。”忽的,佑樘跳下椅子,捧着刚写的大字,蹭到讷敏身边,巴巴地看着她,一脸快来夸奖我的神情。 讷敏好笑地接过,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净会卖乖。”自从来到仁寿宫,她就发现佑樘比往日更黏着自己,甚至,连转个身瞧不见了都会担心不安,惶惶如受伤的幼兽,无论她如何宽慰,也抹不去心上的不安阴影,叫她更是心疼万分,“佑樘越来越聪明了,娘娘给你烙春饼,可好?” 佑樘忙不迭地点头,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牵着他的手,走到屋门口,讷敏微微一愣,却见佑樘已挣脱了她的手,乖巧地上前行礼请安,连忙也跟着福身施礼。 院子里有一瞬的寂静,静得连风吹拂鬓发的轻响也听得清楚。 唇畔适中含着一抹闲适的浅笑,讷敏平静地迎着夕阳晚霞,多年的冷宫生涯,仿佛从未放在心上一般。 而眼前的成化帝,大名鼎鼎的成化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却将她打入无尽深渊,十余年来初见,讷敏的心里却平静得无波无澜,无怨无恨,无喜无悲,没有半点涟漪。 成化帝亦有些说不出的感受,昔日匆匆立后,转瞬又废黜,屈指算来,已过了整整一轮。他早已记不得那时候的吴皇后是如何模样,可看着面前的女子,温婉从容,看不出一丝半点的黯然,也没有丝毫得意时的骄矜,就好像十年冷宫不是罪,一朝回宫亦非喜事。 若非她身边紧紧挨着佑樘,偶尔垂首时,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温情,真的就像是一幅画,一幅淡出红尘的画卷。 “没想到,今日哀家跟皇上,都有口福了。”周太后忍不住出言,打破了这轻微却又分明的沉默。 讷敏笑着应道:“承蒙太后和皇上不弃,是臣妾的福分,只是,臣妾的手艺并不好……” “娘娘的春饼可好吃了,孩儿最最喜欢了。”佑樘急急地辩解,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成化帝更是摸了摸他的头,“佑樘喜欢就好,父皇,自然也是欢喜的。” 讷敏笑着告了退,看着她的背影,成化帝忍不住又问:“佑樘,你的学问可是德妃所教?” 佑樘愣了下,才想到父皇说的德妃是谁,点头道:“从儿臣四岁起,娘娘就开始教儿臣认字读书,娘还让儿臣行了拜师礼呢。”想起那段在偏殿的日子,佑樘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每次儿臣做好了学问,娘娘都会烙春饼,还会让儿臣带回去告诉娘,好叫娘也高兴。可是,娘……父皇可有替儿臣高兴?” “父皇当然高兴。”成化帝脸色略有些复杂。 周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逝者已矣,皇帝……哀家瞧着,这德妃确实是极好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哪。” “朕明白了,母后放心便是。” ☆、第50章 各有手段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日,忽有昭德宫内侍求见,道是贵妃娘娘有请太子往宫中叙话赴宴。 寥寥数语,便叫整座仁寿宫的气氛都凝滞了。 一阵深重的沉默过后,周太后将佑樘唤道跟前,再三叮嘱道:“此去,你需切记,昭德宫中的吃食万不可用。” 佑樘点头道:“孙儿谨记。” 周太后略略心安了些,正欲差人送佑樘过去,却看到坐在下首的讷敏,眉宇间似有几分思虑,便问:“德妃以为如何?” “臣妾只是有些担心,所谓长者赐不能辞,若是……恐落下了口舌,往后又多了什么是非。”讷敏犹豫了下,终是出言道。 话虽委婉,但其间之意却仍清晰。周太后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讷敏略一思索,道:“若能推诿自是极好的,若是真的有些碍难,万贵妃无论如何,总算是佑樘的长辈,哪有长辈不曾用,做小辈的就贸然动了筷子的道理?”说着,又朝佑樘微笑着点了点头,“佑樘是个极孝顺的孩子,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才是。” 周太后也跟着笑了:“确实是这个理儿,佑樘,可都记下了?” 来到昭德宫,万贵妃果真备下了一桌的佳肴,殷勤地叫朱佑樘用饭。经周太后和讷敏如此耳提面命,佑樘如何肯吃,忙跪下道:“贵妃赐宴,本不该辞,只因先前已用过膳食,委实是饱了。” 万贵妃微一怔,盛了碗汤羹给他:“既如此,便用碗汤吧。” 佑樘自是将讷敏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看他一副孝顺谦逊的模样,万贵妃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汤盅往桌上重重一砸,想斥责,可又不知能怎么说,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得的,强压着怒意,三言两语将佑樘打发走了,这才恨声道:“不过是区区小儿,居然有这等险恶心机,等再长大些,可还了得?若真叫你登了这大位,往后可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地?” 而仁寿宫里,看到佑樘平安归来,端坐在书案前郎朗吟诵,讷敏的眉间仍有几分愁意。听他叙述了一番先前的情形,她这心里便一直忐忑着,看来,万贵妃还是不肯罢休的,甚至,会越发重视,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佑樘的性命玩笑的,也只得让万贞儿忌惮怀恨了。 佑樘离开后,万贵妃便叫人将成化帝请到宫中,将设宴未果之事挑拣着说与他听,哭道:“臣妾不过是怜惜他,可他却这般猜疑臣妾,若是……等到了那一日,这天下哪还有臣妾的容身之处?” “爱妃多虑了。”成化帝亦是苦恼万分,一面是挚爱,一面是独子,惟有柔声宽慰了,“有朕在,怎会舍得委屈了你?佑樘不过是个孩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改明儿,朕就叫他好生给你赔个不是,如此可好?” “皇上说的是,太子还小,怎会有这些个心思?”万贵妃话锋一转,又道,“要我看,定是跟前伺候的下人不经心,我瞧着韦兴是个不错的,不如叫他做了太子的伴当,皇上也好放心。” “那张敏……”对于这个在跟前伺候多年的内侍,成化帝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万贵妃打量着他的脸色,略一思索,便知缘由,笑道,“张敏能得了皇上的赏识,自是他的福分,便让他随梁芳一道办差吧。” 成化帝一想,觉得倒也并无不可,便点头应允了。万贵妃抿唇一笑,走到成化帝的身后,替他轻轻揉捏着肩膀,又道:“只是,这后宫之中,讲究的是个赏罚分明,太子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这般作为,如何寒了臣妾的心。定是有人在他跟前搬弄口舌,皇上可得替我出了这口气才好。” “德妃?”成化帝迟疑了下,“母后十分看重她,朕……” “臣妾就知道皇上不愿意替臣妾做主。也是臣妾的过错,谁让臣妾年老色衰,比不得那些个年轻漂亮的,却偏偏还……” “贞儿,你又怄朕……朕何时叫你委屈了?” 第二日晨时,便有一道旨意到了仁寿宫。接过旨意,讷敏随手将它丢到案几上,转身往静室闭门抄经,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却无比讽刺,无比轻蔑的笑。 刚至静室不久,竟有人急急敲门不止。 起身开门,却见张敏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外,瞧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吴娘娘,还请娘娘给小人想个应对之策,皇上让小人同韦兴换了差事,那韦兴……是贵妃娘娘跟前得力之人哪,要是……”自从走进这仁寿宫,张敏心里自是清楚,自己便等同于背叛了万贵妃,不,或许是从隐瞒下太子活着的事,他就已成了万贵妃的眼中钉,若是今日真离了仁寿宫,万贵妃自有万般手段等着自己,到时候,怕是连死都成了奢望。一听闻消息,他便急急地前来求见,只盼着能在皇上差来传话的人到来之前,有个应对的法子。 若叫韦兴成了佑樘的伴当,那真的是黄鼠狼放进了鸡窝里,叫人寝食难安了。讷敏沉吟着,为今之计,也只有在周太后身上做文章了:“你速将此事禀告太后,便说,因太子体弱之症,甘愿为太子修行祈福,请太后辟一间佛堂予你。” 张敏顿时眼前一亮,太子因何体弱,前朝后宫众所周知,又有太后下令,便是皇上也心有愧疚,以此做文章,最是可行,忙道:“多谢娘娘活命之恩。”大礼参拜后,张敏急急地往正殿而去。 当韦兴带着皇上的口谕,来到仁寿宫时,被周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惴惴地退下,往昭德宫飞奔。 “为太子修行?才几岁的娃儿,也不怕承受不起!”万贵妃恨恨地道,该死的女人,净跟本宫做对!这么多年了,周太后是个什么性子的,她怎会不清楚?这摆明了钻漏子的主意,断不会是太后所出,除了吴讷敏,还会有谁? “你暂且回去,其他的,自有本宫做主。” 韦兴心里亦知此事怕已不可为,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带着恭谨又谄媚的笑容,躬身退了出去。一出殿,只觉这天都透亮了许多,忍不住松了口气,若非万贵妃点了名,他可不愿舍了内库的肥差,去伺候什么小太子。眼下落了空,于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这么一来,连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走得远了些,离了昭德宫,甚至还轻哼起小曲儿来了。 当晚些时候,成化帝来到昭德宫时,自是又一阵哭闹不提。只是,连太后都插了手,张敏又是这般忠主护主行为,成化帝也无法指责他的不是,更何况,他的心里,对这大难不死的皇儿,也是留有几分亏欠的。 此事,便如风过无痕,再没了旁的动静。 尚在佛堂仍有些惶惶不安的张敏,焦急等了几日,见再无风波,便知此事当是妥了,心里对讷敏的感恩和佩服更甚,待自己的新主子,更是尽心尽力,如此举动,落在周太后和成化帝眼里,自是将他夸赞了几句,还得了些赏赐。 而讷敏,虽被罚了过,可毕竟是在仁寿宫里,周太后又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佑樘更日日都会前去请安,连太傅留下的功课,也都是在讷敏身边做的。禁足闭门令,如同虚设一般,至于抄经,对讷敏而言,不过是宁神静心的手段罢了,亦不在心上。 这场没有烽烟却胜似征伐的交锋,自是逃不开有心人的注意。 所以,当看到小宫女恭谨地奉上这些年来第一封家书时,讷敏显得十分从容冷静,一目十行将信念完,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心里暗暗感慨,没想到打压至此的吴家,竟还有这般能耐,甚至,还能合纵连横,积攒出如此力量来。 更是真的沉得住气啊。 直到今时今日,才把这信送到自己手里。 不过,佑樘他日登基,朝堂之上自是需要一群臣子辅佐,如今这乌烟罩气的朝局,都是要尽数肃清的。能早做准备,自然也是好的。更何况,眼下式微,许多事,更是需要人手的。 世家因万贵妃之故,被乱政的宦官打压甚深,自是盼着新主能一改朝堂之风。 亦算是各有所谋,各取所需罢了。 沉思考量了许久,倒叫那传话的宫女心里忽上忽下的难受得厉害,悄悄打量了眼跟前的德妃娘娘,心里又是钦佩又是忧虑。正忐忑着,却听头顶一个悠然的声音:“此事,我已明了,这些年,叫父亲大人忧心了。” 又等了片刻,却再没旁的话,只看到她起身,将信笺轻轻丢进了燃香的鼎炉里。 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可自己不过是个传话的下人,哪能多嘴?便惴惴地行礼退下了。小心地将这话儿传出宫外,其父吴俊忍不住笑了,其母孙氏忍不住奇道:“老爷,娘娘这是应了还是没应?” 如今谁人不知,太子心里最敬佩在乎的,便是当今的吴德妃,若能得到她的应允,他们便算是真正走进了太子的圈子。 “得女如此,夫复何求?老夫这一生,算是值了。”吴俊抚着花白的胡须感慨道,看孙氏仍有些不安,摇了摇头,“你啊,安心便是。” ☆、第51章 废储风波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万贵妃虽多番使计,欲除去太子佑樘,然周太后将仁寿宫把持得滴水不漏,又有讷敏从旁协助,几番设计,都无疾而终,不得不暂且偃旗息鼓。 至于讷敏,终日在仁寿宫中,更是难有下手时机。 一时间,后宫之中,竟显分外平和。 而昭德宫里,万贵妃如何怨愤咒骂,自是无人去提。然这短暂的安宁,终是被粗暴地打破了。 第23节 “韦兴?可是上回欲取你而代之的那个?”讷敏皱眉看着张敏,“皇上惩戒于他,与佑樘何干?哪来的牵扯?”她如何也想不通,内库空虚,日渐腐糜,跟太子有什么关系?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怎会被关系到一起? “这……小人也不清楚了。只是,娘娘还需早做准备才是。”张敏恭声道。 “辛苦你了。”讷敏点头应下,待张敏退下后,便唤来此前传话的宫女李春儿,托信出宫。 春三月,正是万物生发、莺飞草长的暖人时节,紫禁城里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皇上,太子正位九年,只闻其善,未见失德,若因无过而废黜,如何服太子之心,如何服天下人之心?皇储废立,关乎国运,若皇上执意而为,恐伤国本哪。” 朝堂之上,群臣激扬,言官谏臣跪地叩首,苦苦劝解。太傅刘健等人更是恨不得触柱死谏,恳求成化帝断却此念。 回到乾清宫里,总领太监怀恩亦是苦劝不止,却叫满怀怨气的成化帝一纸诏书贬去了凤阳看守陵寝。如此手段,叫后宫之中再无人敢掠成化帝的逆鳞,更无人敢再劝。 仁寿宫里,亦是一片唉声叹气。 “德妃,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佑樘的聪慧懂事,周太后一点一点看在眼底,又是自己跟前养大的,于情于理,自是极不愿的,可闹得今时今地,她也委实有些失了方寸。 “太后切莫因一时之得失而乱了心神,皇上虽偏心昭德宫,但储君的废立,却不是家事,而是关乎大明的天下事。”平和从容一如往昔的神色,叫周太后微微心安了些,佑樘之事,德妃的在意在乎绝不逊于自己,看她如此镇定,似乎心有成算? 周太后的眼神里带着分明清晰的疑惑与探寻,讷敏自是看得分明,然有些事,她亦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低垂着眉睫,掩去眼底的深意。 回到偏殿,讷敏也没了旁的兴致,只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株怒放的西府海棠,半开含羞时似胭脂点点,娇俏可人;盛放绚烂时如晓天明霞,妩媚多姿。只不知待到芳菲落尽,又是如何光景。 佑樘这些日子亦是忧心忡忡,连功课都没了心思,今儿在课堂上又出了错,低头受训时,他心里也是懊恼的,可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太傅的欲言又止,祖母眼底的担忧,还有那些人心浮动的太监宫女背过身去的窃窃私语,叫他也忍不住害怕起来,若是……他又该怎么办? “娘娘,你可会离开孩儿?” 走进院子,便看到坐在窗边发呆的讷敏,佑樘犹豫了许久,终是慢慢地蹭了过去,隔着雕花菱格子的窗,小心翼翼地问道。 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便对上佑樘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仿佛,那天边的纸鹫,执意地将缠在身上的丝线,紧紧牵住你的手,生怕你的一次松手,叫它成了那无根的萍。 叫讷敏心头兀自一软,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嗔怪道:“站外头作甚,还不快进屋里来。”佑樘,依言进了屋,仍站在她跟前,固执地看着她,讷敏摇头笑道,“你呀,胡乱琢磨些什么,我怎会舍得离开?过去了这么多年,怎还是这般冒冒失失的?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旁人不知,你又如何不知情了?” 自从与宫外有了联系,一桩桩大小的筹谋,讷敏从未避讳过,甚至有些,都是两人在偏殿里商议着决定的。今非昔比,如今的佑樘,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只靠着太后照拂才能存活的稚子,行废立之事,又岂是那般轻易就能更改的? 而眼前的人儿,也不是当年那个会飞奔着扑进自己怀里痛哭的孩子,拔长的身姿,站在一起时,已经需要她抬头仰望了。可这一刻,看他仍清澈透亮的眸子,讷敏忍不住伸出手,佑樘半蹲下身子,任由那双温柔的手,如孩童时般,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落日无限好,鎏金的余辉穿过纷繁的海棠,打在半开的菱花浮云纹的窗子上,晕开缱绻的氤氲,柔和了时光,静好了岁月。 连枝头俏立的春莺,也舍不得啼叫,生怕惊扰了屋内的这对母子。 而宫外,吴府内,却无人得暇,可以欣赏这美丽的黄昏。 以吴俊为首的太子党,这些年里早已悄悄壮大,甚至,连王皇后与柏贤妃的娘家,亦坚定地站在了佑樘身后。此时,都齐聚吴府,商议保太子的对策。 “妇人误国,宦官乱政,国之不幸哪。”柏大人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息,“已经没了一个悼恭太子,难道……” “柏大人,慎言。”王大人连忙打断他的话,对吴俊拱手道,“不知宫里可以信传来?” “昨日,老夫刚得了德妃娘娘的家书,这可不就急急地请几位大人过府相商?”说着,吴俊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递给身边的王大人,“诸位同僚也可看看,此计,是否可行。” 王大人连忙接过,拉了柏大人一起看,这一看,却结结实实愣住了:这竟是德妃娘娘一手所图?再看向吴俊时,眼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敬畏。 吴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对自家闺女的计谋越发赞叹了,此前从来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不可他传,可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之,看两位同僚的模样,确实获益良多。 看到两人如此,其余几位亦是好奇不已,王大人倒也没为难众人,缓过神,便将信笺递给另一人。 信笺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叫众人拍案叫好。 国有危则天下乱,而灾害起;君圣明则百姓安,而祥瑞出。 在场的诸位大人皆是心有丘壑、老谋深算之辈,有了思绪,再往后该如何行事,自是不在话下。又细细地商议了半日,终是满脸笑容地离开。 “柏大人,可要同往茶楼小坐?”出了吴府的门,王大人忽然相邀道。 “王大人相邀,自是无不应承。”柏大人略一思索,便知是何缘故,当即应下,回头跟自家侍从吩咐一句,便提步上了王家马车。 “老爷,小的瞧见王大人和柏大人上了同一辆马车走了。” “若是他们没个反应,老夫倒要担心了。”吴俊抚须而笑,将手里的家书仔细地丢进炭盆里,看着它尽数湮灭,摇摇头,还真亏了这封信哪。既如德妃所愿,稳定了军心,更叫他坐稳了第一人,只要王柏两家低了头,还有谁能跟他争这位子? 随着众人的离开,一切便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河南有蝗灾,恐今岁收成断难再好,需赈灾,需抚民;湖广出水祸,受难流民此处逃窜,需安民,需救济…… 前前后后,一连串的天灾,叫成化帝焦头烂额。可这厢还没处置妥当,又听闻泰山地震,更叫朝野震惊万分。便是吴俊几人,亦是面面相觑:莫非,当真是天意? 回到宫中,成化帝更是寝食难安,跟前的太监小心地建议道:“皇上,不若叫钦天监算一算,许是能有些说法也不一定哪。” 成化帝闻言眼前一亮:“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与朕宣钦天监监正速来见朕。” 那太监连忙领命退下,不多时,便带着监正大人回来。 “你的意思,此事皆因太子而起?”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成化帝的脸有些阴暗,声音更有些恍惚不清。 “回皇上,依天象所现,确实如此。”监正大人心里忐忑着,话却是掷地有声,十分果决。 “竟是如此。”成化帝喃喃地自语着,没想到,佑樘竟是承应天命之太子,难怪能在安乐堂里平安长大,能得到太傅大儒们交口相赞……细细回想着佑樘的点点滴滴,成化帝心里已有了几分确定,又看了眼跪伏在地的监正,更多了些信服。 “佑樘,你需牢记,人生在世,不可尽信命,亦不可不信。三分天意,七分人为,只要你行正坐端,问心无愧便好。其他的,小节而已,不必理会。” 朱佑樘身子一震,蓦地抬眸,却见讷敏半倚在贵妃榻上,手中端着一盏青花瓷盏,袅袅的茶香晕染了她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可唇畔微翘的弧度带着几分悲悯和了然,却生生地落入他的眸底,清晰得叫他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孩儿记下了。” ☆、第52章 尘埃落定 “事已至此,居然还能叫他避过,难道连老天爷也跟我万贞儿过不去?” 废太子一事刚起,便接连几地灾难起,最后,竟连泰山也出了岔子,莫说是成化帝,便是万贵妃,心里也难免有些嘀咕:莫非这该死的朱佑樘当真是天定的?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心里也如明镜一般,这朱佑樘,怕是再难废黜了。 一想到自己的死对头他日的荣耀,万贵妃就觉如鲠在喉,噎得她寝食难安,这脾气,自是越发暴戾了。每日遇到不合意的,不顺心的,便揪了宫女太监的错,大肆惩戒一番,有时,甚至挽袖亲自上阵,成化帝也知她心中郁郁难解,自是由着她作为。 而从昭德宫外,抬出的下人,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拖出一条又一条深深浅浅的血迹,连怒放的名贵花香,也掩不住那股子血腥味。一时间,弄得后宫里人人自危,唯恐一个不慎,便被万贵妃逮着了错处。更是终日躲在自己宫中,若非万不得已,便不再出门。 惟有仁寿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静好。 讷敏安坐在自己的偏殿里,冷眼旁观万贵妃的疯狂行径,在心里轻轻地将她抹去,时至今日,已无伤大雅。周太后亦是如此,偶有宫妃前来诉苦,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句“由她去罢”。 有这闲工夫,不若同德妃说说话,叙叙家常。待到他日,或许,连她和她的家族,亦需讷敏的照拂。 当有一日,内侍慌张来报:“太后娘娘,德妃娘娘,万贵妃薨了。” 两人亦不觉意外,只是莫名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周太后摆摆手:“按例治丧吧。”待他领命退下,方偏头对讷敏道,“却不知皇上……” “太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乃天定,恐难……人力所不及哪。” 周太后微微闭了眼,过了许久,方颓然道:“你说得不错,是哀家强求了。” 讷敏自知周太后此刻的心情,可成化帝如何,她真的不关心,也不在意,见她如此神情,便知趣地起身告退:“万贵妃之事,臣妾还有些事需做,还请太后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听她轻轻应了一声,便裣衽施礼,躬身退下了。 回去不久,佑樘也回来了,神色间却是极平静的:“娘娘。” 讷敏微笑着应了一声:“她亦算是你的长辈,不过,对你,我自是放心的。”一年一年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成长,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纯然懵懂的稚子,又到今日,朝野交赞的太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儿心里明白。”仁孝二字,在这些年深深浅浅春雨般润物的教诲下,早已深入他心,眼下,他自然清楚该如何行事。 作为成化帝至爱的万贵妃,死后之荣耀恩宠,自是极厚,不惜辍朝七日,凡是亲历亲为,甚至,还破例在天寿山择一风水宝地,将其安置,只盼着百年之后,亦能相守在一起。而后,成化帝更是一蹶不振,终日痛不欲生,不过数月光景,便已沉珂难治。 “小人恭请德妃娘娘千福金安。皇上特命小人请娘娘往乾清宫一趟。” 看着跪在跟前,无比恭谨的内侍,讷敏微笑着道:“起来吧。”起身往外行去,那太监连忙爬起来,弓着腰在前面引路,待她上了车銮,又垂手在旁快步跟着。 不过几月,巍巍乾清宫透着几分萧瑟的沉沦,残阳如血,落在碧瓦朱墙的宫宇上,弥漫开来一团一团的阴暗晦涩,叫人不自觉地压抑。一入宫殿,一股浓郁的药味铺面而来,在宫人的问安行礼间穿过,不多时,便到了成化帝的寝宫外。 自有太监快步入内通禀,不多时,又恭恭敬敬地出来:“德妃娘娘,请随小人来。” 御榻上,成化帝半靠着引枕歪坐在那,瞧见她进来,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行礼,又指着一旁的绣墩,道:“坐吧。”握拳在嘴边低低地咳了几声,抬头看了眼屋内伺候的宫人,众人自知他的意思,连忙行礼退下。 不一会,屋内便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了。 “朕……时日无多,往后……朕心里都清楚,你心里定是存了怨的,便是佑樘,也……” 看到刚过不惑之年,却垂垂老矣的成化帝,虚弱而艰难地开口,却断断续续地喘咳着,不成句,亦不成章,讷敏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轻声答道:“皇上多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自不敢心存怨恨。更不消提,若非……臣妾恐也没有佑樘这孩子了。” “一饮一啄,皆是天数。”成化帝苦涩地笑了,“朕明白了。” 讷敏忽而抬眸:“皇上不必忧虑,太子聪慧,定不会叫您失望的。” 成化帝深深地看了她一会,见她仍是神色淡淡的,极柔和的模样,全无半分异色,叫他颓然叹了口气:“也罢,你且回吧。” 讷敏依言起身,正冠肃容,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臣妾告退。” 此女为帝母,不知是佑樘的幸,还是不幸,于大明,又会如何?成化帝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着,胸口憋闷如窒息般难受,忽的,竟咳出一团腥热的血,更叫跟前伺候的太监慌张失色:“皇上!快,快传太医!” “不必了。”成化帝撑着身子,“替朕……火盆……” 那太监连忙飞奔着去端火盆来。 艰难地从枕下,取出一只木匣子,成化帝歪在床头喘息了好一会,方吃力地打开,入手,是一卷明黄的帛书,正想要打开看看,却见那太监已把火盆端来,罢了,罢了,一切便交给上苍定夺吧。 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帛书丢进火盆里,木然地看着它一点一点燃尽,最终,化作了一团虚无。成化帝闭上了眼,握拳在嘴边的手重重地无力地垂下:惟愿上苍保佑,保佑我儿,保佑大明…… “皇上!皇上——归天了——” 仁寿宫里,笃笃的木鱼声陡然停下,咣当一声,手里的棒槌砸到了身上亦不知,周太后死死盯着通报之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给哀家再说一遍!” 厉声的呵斥,可那轻颤的语调,早已出卖了周太后的心情。 “罢了,罢了,走了,都走了……” 那通传的太监,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来,只觉得太后,似乎一下子苍老了,真的,老了。 只是,此刻的紫禁城,却已无暇顾及昔日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先皇殡天,新皇登基,方是头等大事。 在一轮繁复而慎重的礼节过后,皇太子朱佑樘终于缓缓地迈过玉阶,站在紫禁城至高处,俯瞰苍生,朝臣匍匐在地,放眼望去,仿佛那天空,也在咫尺之间,一伸手便可触及。 “众卿平身。”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佑樘缓缓抬了下手。 从奉天殿回来,便看到张敏远远地候在殿外,朱佑樘忍不住微微一笑,止住了他的请安,径直问:“车銮可已备下?” 张敏连忙道:“回皇上的话,小人已备下了。” 待圣驾离去,乾清宫里的诸多宫女太监,看着紧随在御旁的张敏,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神色,不愧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张总管哪。心里更暗暗决定,定要好生伺候着敬着,往后,若能得了张公公的提携,岂不是…… 佑樘可没想到,这点儿小事,竟还能生出这些个弯弯道道,他此刻满心念的,盼的,就是早早地到仁寿宫去。 “哀家便不留皇帝了。”纵然朱佑樘平静地坐在那,看不出半点不妥,可周太后如何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朱佑樘依言起身:“孙儿便不打扰皇祖母了。” 从周太后的正殿到偏殿,这条路,朱佑樘不知走了多少回,可今日,仍觉得这蜿蜒的宫道漫长得无边无际,恨不得下一瞬,便能看到他至亲至敬的娘娘。 第24节 而讷敏,更难得地没有闲坐在屋内,站在檐下,望着四四方方的蓝天,极晴朗的天气,偶有一群大雁飞过,鸿雁高飞,又是极好的兆头。 “娘娘,孩儿回来了。” 朱佑樘刚一迈进院门,便看到讷敏微扬着头,望着天空怔忡,明明是极柔和的画面,却莫名地,叫他眼底发涩,忍不住快步地进院,撩起明黄的龙袍,重重地跪在了她跟前。 讷敏几步走下石阶,颤抖着伸出双手,扶他起身:“皇上怎需这般大礼,我……” “娘娘,往后,孩儿定不会再叫你受苦了。” 张了张嘴,看着他认真而坚定的眼神,讷敏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整个人都暖暖的,眼泪,竟不知觉地坠了下来:“傻孩子,娘娘哪有什么苦?” ☆、第53章 贤德太后(佑樘番外) 很小很小的时候,朱佑樘便知道,自己是一个禁忌,是紫禁城里无人敢说、无人敢知的秘密,是一旦宣于人前就会惹出惊天骇浪的祸根。 他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血脉。 可他,也是名为贵妃实则后宫之主的万贵妃几番谋害搜宫,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他的身边,没有侍从,没有伙伴,便是娘亲,也总是一脸愁苦,眼底的茫然无助,仿佛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再没有放晴的一日那般。 可他又是幸运的。 听娘亲说,若没有娘娘,七月的那场暴雨里,就不会有他了。 福儿也告诉他,那时,娘已经力竭昏迷,人事不知了,是娘娘硬生生将他带到这个人世,也是娘娘悄悄种了豆子,磨了浆子,一次次地送来,养了只鸡,把蛋子一颗一颗攒下来,种了蔬果,新摘下的给娘养月子,自己却偷偷吃了两个多月的腌菜。 听娘亲说,若没有娘娘,在来年的七月,吃下那碗周岁生辰面之前,或许他就被奉命而来的张敏带去了昭德宫。 很久以后,张敏做了自己的伴当,他便问过,更忘不了,那双满是感激与钦佩的眼神。所以,他一直留下了张敏,一直信任着他。只因娘娘告诉过他,一个不忘本的人,懂得感恩,懂得忠诚,是可以放心的人。 稍大些的事,他已模糊地有了印象。每每万贵妃搜宫,都是娘娘抱着自己,把他小心地藏起来,然后,站在院子里,平静地任由万贵妃冷嘲热讽、肆意欺凌,那时,他便握着小小的拳,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大了,定不会叫娘娘再受这苦。 可是,一年又一年,他却还是那个躲在娘娘庇护下的孩子。 还记得六岁那年,初见父皇,他穿上了皇子服,住进了大大的漂亮的房子里,兴高采烈地想去找娘娘,却被娘含着眼泪搂在怀里不放:佑樘,往后,再不要提娘娘了。 这是为娘娘好。 也是,娘娘的心意。 只这两句,便让他咽下了所有的不解和不舍,乖巧地点头应下,可袖子里的拳头还是握紧了:一定是孩儿不够好,若不然,娘娘怎会离开他? 于是,他拼命地读书,刻苦地用功,父皇满脸欣慰地夸奖他“肖朕甚矣”;太傅们交口称赞,夸他“敏而好学,慧而谦逊”;便是娘,亦会散了愁意,露出笑容来。可他总会悄悄地想,若是娘娘,是否也会为自己高兴?是否也觉得,他真的很好很好了? 可惜,娘娘还留在冷宫里,孤零零地守着那个偏僻的败落的院子。 想到这,他就觉得丧气极了。 他日日盼着再见到娘娘,盼着娘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笑,盼着挺起胸膛告诉所有人,他的启蒙恩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个女人——他的娘娘,他的至亲。 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急,这般措不及防。 当周太后告诉他,纪淑妃走了,他久久都未曾反应过来,纪淑妃……娘?!走了,什么是走了,昨日,她还陪着自己吃饭,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粉蒸肉,笑着劝他多吃点,今日,却来告诉他,他再没有娘了…… 对上父皇愧疚的眸子,祖母怜惜无比的眼神,他都没有哭,没有闹。 只是,在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的夜里,佑樘抱膝蜷缩在床角,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发呆,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哭出来,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娘娘,娘娘…… 孩儿,只有你了。 当在仁寿宫里再见到他的娘娘,当她真的微笑着坐在书桌的另一端,看着自己习字读书时,佑樘只觉得安心,无比的安心。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在冷宫偏殿里,一盏一盏湮灭的烛火,和那微弱的,仅存的一支。 莫因希望之渺茫而放弃了自己;莫因旁人之否定而怀疑自己。 很久以后,他已登基为帝,昔日的太傅年迈请辞。饯别宴上,太傅忽然问:老臣此生,能有幸为皇上授业解惑,实为平生之大幸。只是,皇上可否替老臣一解多年疑惑? 这些年,不止是老太傅,昔日的授课恩师,出阁讲学时的学士,都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只是,他总含着笑不答。可这一刻,他却想要说了,便跟老太傅聊起了那堂,他生命中第一堂,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课。 犹记得太傅老泪纵横,蹒跚地起身,大礼告退,嘴中连连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理应如此哪……” 确实如此。 当万贵妃病逝,不过几月,父皇也追随而去;当他走进奉天殿,看着群臣口称万岁跪伏在脚下,他想的,却只是儿时躲在地窖里的那句誓言: 娘娘,往后,孩儿再不会叫你吃苦了。 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故去的娘,和居在仁寿宫偏殿的娘娘,上尊号。 娘亲的事,自是写意无阻,可娘娘…… 皇上,先帝之后尚在,皇上此举,置王太后于何地? 吴德妃乃先帝所废,皇上执意如此行事,岂不忤逆了先皇? 天下新丧,皇上当以苍生为要,切不可多生事端,若惹得人心动荡,岂不是…… 群臣激昂跪满了乾清宫,便是皇祖母,也苦口婆心地劝阻他,或明或暗地告诉他事不可为。 若事事不可为便不为,何来万贵妃?又怎会有娘娘二十载的含冤受辱? 佑樘轻轻地笑了。 他的娘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理该得到最好的,最高的荣耀。手握朱笔,佑樘斟酌了数日,终是,在第一道圣旨上写下贤德二字。 当看到她坐在慈宁宫的正殿里,微笑着拉自己在身边坐下,案上,是一碟冒着热气的春饼,佑樘便觉得,这是他这十八年来,最满足的时候了。 娘娘,为何不阻我? 只要是你思量再三方得的决断,娘娘都不会阻你。 他牢记着娘娘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仁孝为要,贵为天子,上苍之子,亦是天下苍生之子。 可是,当他成为百姓心里的天下明主,百官嘴里的圣明英主,为何老天却要收走他的娘娘? 看到病榻之上的娘娘日渐消瘦,偌大的太医院却束手无策,佑樘恨不得把这群无能的庸医尽数退出去斩了,当听说佛道之术有治病救人之奇效,便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让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皇上,太后想见您。 抛下手里的丹药,佑樘飞奔着往慈宁宫。 佑樘,娘娘以前告诉你,只要是你决意要做的,都不会阻你。可如今,我想反悔一次,可好? 缠绵的病痛已让往日温婉娴静如水般优雅的贤德太后,羸弱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对世事的了然和悲悯,看向已过而立威势渐增的帝王时,多了几分温柔笑意。 而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意气奋发的帝王,却拘谨地端坐在榻前,执笔天下的手,竟微微颤抖着,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可最终出了口的,却只有两个字: 娘娘。 人命终有尽时,熬到这会儿,是娘娘的时候到了。孩儿,我的孩儿,你不会叫娘娘失望的,我一直都知道。 哪怕眼泪早已在眸底打转,哪怕心早已痛得失了知觉,却也强忍着,重重地点头应下。次日,便将宫内的佛道中人尽数遣散了,甚至,依从太后之言,搜寻各家府邸。当看到呈上御案之上,以李广为首的诸多贪污、受贿的账本,朱佑樘直直坐在御案前,半天也不曾恍过神来。 这便是娘娘想告诉自己的事实么? 而朝野,亦随着此番雷厉风行的整顿,昭显出一派清廉勤政之象。 听着垂垂老矣的张敏,絮絮地讲诉佑樘励精图治的举措,朝野内外的欣欣向荣,细细地摩挲着百姓自制的万民伞,讷敏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佑樘的手,浮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有儿如此,此生,无憾,无憾矣……” 佑樘紧紧握住那枯瘦却依然暖人的手,如记忆里那般,轻轻摸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肩,轻轻地,也坚定地,牵着自己的手:娘娘,孩儿此生,最大的幸,不是登大位,亦非得百姓爱戴群臣钦佩,而是—— 有母如此,此生,无憾矣。 **** 贤德吴太后,明宪宗元配,明孝宗养母。立后未几月余,因万氏而废,居冷宫十载,助纪太后诞子,育明孝宗于幼时,孝宗之开蒙,亦由其一力而为。 纪太后殁,得封德妃,于仁寿宫抚养孝宗十载。 为人端雅,素有大智,孝宗之安,太后之功甚矣;孝宗之仁德,亦有太后教诲之功。太后病重,仍不忘劝解孝宗亲贤远佞,贤德二字,实无愧也。 ——《明史·贤德太后传》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小伙伴留言说,这一部有进步啦,灯花好嗨森的。 之前写崩了以后,真的很迷茫,很不知所措,开了这一部分,其实灯花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这阵子也不敢看书评区,可当看到大家的鼓励时,真的觉得眼睛酸酸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小伙伴陪着灯花,在支持,在鼓励我。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关于孟古青部分,灯花之后会再好好考虑一下,修改一下,而后面,也会更加努力,希望能越写越好吧。 ☆、第54章 唐宫王氏之如此提议 入目,一应是陌生的陈设器物,身边再没有熟悉之人,讷敏的眼底有说不尽的失落黯然。 三生三世,漫长得让她记不太清许多事,可安乐堂里,仁寿宫中的一幕幕,却如刻在心上一般清晰。甚至,她无数次地想过,笃信,这一次,便是她最后的归宿。明宫浮沉三十载,又是头一回寿终正寝,她原以为,再不会重入轮回,却不想…… 这贼老天究竟是何意,要反复折腾她到哪般田地方肯罢休? 恨恨地咒骂过后,却也没了旁的兴致,只木然地盯着床顶大红销金撒花帐子,一点一点的碎花刺绣如同漫天的繁星,叫人目眩恍惚。 只是,再不舍,再不愿,她又能如何? 除了苦笑着叹息着直面现实,似乎,也再无旁的法子了。 “娘娘,您可算是醒了,那萧淑妃不过一妾而已,娘娘何必同她置气,反伤了身子?” “确是我想岔了。” 见她欲起身,那年长的婢子三两步上前,半扶起她,在她的后背搁了个引枕。讷敏眼神微微一闪,不落痕迹地在她那赭红双绣四合卐福云纹高腰襦裙上掠过,心里略略有了些猜测:唐服,萧淑妃,莫非是唐高宗的废后王氏?那个被武则天折磨至死的悲剧皇后? 便半真半假地试探道:“子以母贵固然无错,但为母者,亦以子为贵,也难怪大家这般恩宠于她了。” “娘娘能这般想自是好的。”陆风仪自然想不到打小伺候大的主子换了芯子,听到她似乎解了心结,也委实松了口气,语调亦轻快了几分,“您是六宫之主,那萧淑妃不过是承香殿主位,大家虽宠着她几分,可待娘娘亦是极敬重的。若是娘娘当真……不若寻一良援,难道还压不住她的气焰?” 讷敏心中微微一动:“你说的是……” 陆风仪又凑近了些悄声附耳道:“听闻大家近日里,往感业寺走了好几遭,婢子悄悄使人打听过,大家……怕是与那才人武氏有了些首尾,不若娘娘同大家进言,如此一来,既能多一助力,又能彰显娘娘的大气能容不是?” 果然是她! 讷敏敛了笑,沉声道“我贵为皇后,何需跟那萧淑妃争个子丑寅卯出来?此事,往后不必再提,你切莫忘了,感业寺乃先帝妃嫔之所在。” 武则天何许人,旁人不知,难道她还会不清楚? 所幸,此刻武则天尚未进宫,她又怎会傻乎乎地跟李治去提这事儿?引狼入室的大错,她可不愿犯。若非已经晚了一年,不然,连两人的重逢,她都想干涉掉。她虽也曾极为欣赏武氏的心机和手腕,可摊到自己身上,却再没半点转圜余地了。牺牲己身,叫自己那般凄惨下场,去成全另一人,她可没有这般高尚的情怀。 第25节 语气淡淡的,连神色也是淡淡的,可其间的不容置喙,却清晰无比。 陆风仪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再没说:“喏。” “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与我约束宫人,万不可徒生是非。” 陆风仪心里一紧,忍不住悄悄抬头,只见她半靠在床头,撩起被衾一角在手里轻轻捻动着,眼眸微垂,似在看着指尖,却也掩去了眼底的神色,叫她无从揣摩,只是莫名地发紧,似有无息的压力笼罩着自己,连忙低头,恭谨而庄肃地应道:“喏。” 心里却暗暗告诫自己,往后,再不可如此了。更盘算着回头该如何敲打一番,跟几个相熟的得用的女官内侍议一议,这事儿真是再不能提了。 “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对你,我自是信的。这一年里,也是我的不是,竟恍恍惚惚走了岔路,倒是多亏了这场病。”见她这般谨慎忐忑的模样,讷敏忍不住闪过一丝满意,也旋即放柔的声音,和声道,“我细细琢磨着,萧淑妃虽有些聪明,却也不过是小慧罢了,无甚大智。可旁人,却难讲了。” “娘娘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讷敏摆了摆手,又道,“我这一病,恐也带累阿娘为我挂心,不若明日,便请阿娘进宫来说说话,也好安一安她的心。” “喏。”见她再没旁的吩咐,陆风仪悄悄退下,自去奉命行事。 待她离去,讷敏忍不住苦笑着揉了揉眉心,安享了几年太平日子,没想到又被丢进这么个大漩涡里来。可眼下,她又能如何?不进则退,退一步,便是悬崖峭壁,她可不愿被剁了手足生生折磨而死,甚至,连好好的姓氏也被抹去了。 为今之计,也惟有趁武氏困居感业寺,巩固自己的后位,叫无人可以撼动。 王氏之母柳氏,确如她所想,爱女为后,在宫闱之中的点点滴滴自是无比上心牵挂。萧淑妃的专横跋扈、骄横嚣张自是耳闻甚多,这一回,却不想竟敢直接捋了自家女儿的脸面,竟生生地叫她气出病来,柳氏更是焦急万分,听闻宫中来人,道是皇后相请,自是早早往宫里递了名帖。 一进宫,便急急往安仁殿而来。 “三娘,可觉得好些了?若是哪里不舒服,莫要强撑着,告诉阿娘。”坐在。跟前,细细地将讷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见她脸上虽仍有几分苍白,可精神却是不错,柳氏倒是真真地缓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你啊,就是爱逞强,有事也不跟阿娘说,还弄出一身的病来。” “阿娘,瞧您说的,女儿这不就寻您拿主意来了?” “总算想起你的阿娘来了。”柳氏也跟着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阿娘瞧着,这宫里啊,都没个规矩本分的,要不然,阿娘从宫外给你寻一个好的,也好帮衬着你些。阿娘瞧着,那……” “阿娘,这事儿我已经有了章程,哪还用物色什么外人?”讷敏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再提一回感业寺,她真的是要头疼死了,“阿娘,是不是大家跟……在朝堂上有了些掣肘?” 柳氏皱眉看她,一脸疑惑:“这我倒是不知,怎的,圣人同你提什么了?” “这倒是没有,只是,我瞧着大家近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讷敏随口诌了一句,又道,“可惜,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该如何劝慰才是。” 柳氏点点头,若有所思,“却不知兄长可否清楚了。” 讷敏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笑道:“舅舅身为中书令,朝野之上,哪有不知之事?上回,阿娘不是还跟我提了族兄义惩恶霸、百姓交口相赞的美事,难道舅舅不知此事?” “你呀,连阿娘也敢取笑了。”柳氏哪听不出她言语里的笑谑,好笑又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阿娘真是白疼你了。” “知道阿娘最是疼我了。”讷敏抿唇笑着,殷勤地斟了杯茶,双手奉到她跟前,“不能侍奉阿娘,却还要带累阿娘为我操心,实在是……往后,怕是……” “混说什么?也不知道忌讳。”柳氏连忙打断她的话,又急急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那女人又起了什么幺蛾子?不过是兰陵萧氏,巴巴地走了同姓的门路,我倒是不信,难道还能为了一个萧淑妃跟我太原王氏翻脸不成?” “阿娘,往后再别说这话了。五姓七望,同气连枝,女儿自是清楚,便是先皇,最终选了女儿,怕也有这些个渊源的缘故。只是,阿娘可不要忘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警讯哪。”世家出身,于她而言,既是利,又是弊,福祸之间究竟如何,却非她一力便可决定的。家族兴盛,是她的依仗;可若是过了,便反成了害。 柳氏闻言,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此话何意?难道圣人……” “阿娘稍安勿躁,这不过是女儿自己琢磨的罢了,与大家无关。只是,阿娘,萧淑妃再不济,也是承香殿的主位,大唐的萧淑妃,若是当真有什么差池,岂不是叫大家也无光?”讷敏也跟着站了起身,拉着柳氏的手,扶她轻轻坐下,“这些年来,女儿争强好胜,却也不过这般光景,若是女儿退一步,或许,早已海阔天空了。” “你为后她为妃,为何要退?” “家和万事兴,女儿可是一家主母,何必同她计较这些个枝末琐碎?阿娘当年,可从未在意过内宅里那些个女人不是?” 柳氏顿时语滞,不知该如何再言。 讷敏轻轻一笑,视线微微在半掩的窗棱子一顿,复又坐下,与柳氏笑着闲话起家常来。 甘露殿里,李治手中朱笔微微一顿,竟在奏折上坠下一滴鲜红的墨迹,将毫笔搁到砚台上,抬起头,剑眉微挑,露出几分明显的诧异:“皇后当真这般同魏国夫人说的?” “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很多小伙伴提议,写玄宗的王皇后,可是,玄宗实在太长寿了,王皇后的出身也好,族亲也罢,都比较弱势,很多东西都不好发挥。 考虑了许久,还是原计划的高宗王皇后,只是,对于一代女皇武则天,灯花真的是愁得抓掉了好几根头发,实在是避不过的高山哪,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安排剧情比较合适。考虑了好几个版本,最后定下一个,希望拍砖的朋友少一点,轻一点,灯花的玻璃心,真的是经不起打击了。 ☆、第55章 初见李治 左等右等,却见李治处理完朝务后,并未往内宫而去,竟备下车架出宫。跟前伺候的内侍略呆滞片刻,方急急追上前小意伺候,心里对感业寺那位越发警醒慎微。 当听闻小尼来报,道是车銮已至寺外,武则天本欲前去相迎,刚至屋门口,却又停下了,招来小尼悄悄吩咐了几句,复又回了屋子。 行至寺外,却未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李治微微有些诧异,可再一转念,如此也好,恰能瞧一瞧她平日的模样,便随着小尼的指引,往那处熟悉到骨子里的屋舍而去。 一进屋,李治便看到她对镜而坐的背影,身边搁着只木箱子,正扶着箱沿,低头默默垂泪。甚至,还能瞧见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的弧度,叫他疾步进屋,柔声问道:“在想什么,竟这般伤神?” “我……九郎,您来了!”武则天猛地抬眸,露出似惊还喜之色,忙侧过身去,胡乱抹去眼底的泪,“来之前,怎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我也好早些准备,却不想……” 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李治伸手轻轻拭去她面颊间残存的泪痕:“在朕面前,你毋需掩饰什么,告诉朕,究竟是怎么了,你这般模样,朕瞧着,真真是心疼极了。”说着,眼神不自觉落到身边半开的箱笼上,伸手欲打开,却被按住了手背。 “不过是些寻常物什,九郎你就莫要追究下去了。” 李治如何能依,一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腾出另一手一使力,却见箱笼里,平静地摆放着一身艳丽的束腰石榴裙,正是昔日宫闱之中,她最喜的那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九郎可还记得,那时在内苑里,妾坐在花下歇息,您还夸过妾着红裙极好呢。”武则天低低地垂着泪,在他耳畔幽幽地吟道:“因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李治不禁大震,却见武则天微垂着睑,双手捧起石榴裙的一角,裙裾里的斑斑泪痕,便如花间最炽烈的侬艳,叫他惊喜交加,动了动唇,还未开口,便听她哽咽着叹息,“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一声悠悠的叹,仿佛将所有的情意,都凝聚于此。 佳人情重绵绵如斯,叫李治如何不感动,用力地拥她入怀:“朕,定会好生待你,不负你这片情。” “能得九郎这句话,妾无憾,无憾矣。妾本不过是……若非再遇九郎,许是这一生,便这般尽了……可一日日地盼着九郎,念着九郎,妾这心里真真的痛哪,妾只想日日夜夜伴着九郎,哪怕是远远地瞧一眼,也是好的,只是妾却做不得。九郎,妾是否太贪心了,若不然,老天怎会如此惩罚妾?” “这怎会是贪心?媚娘如此待朕,朕欢喜还来不及呢。”李治温柔地将她安置在腿上,一手拦着她曼妙的腰身,一手抬起她光洁的下巴,细细地凝望着她,“媚娘切莫这般伤神,于你,朕定会安置妥当,自不会叫你总这般委屈的。” “可是……” “哪来的这么多可是?”李治笑着摇了摇头,“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非妾胡思,只因日日孑然对镜,满心相思却什么也做不得,更不能相守。”武则天微垂着首,半侧着身子,攥着他衣襟在手里摩挲着,露出的小半截颈脖优美而柔和,那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自怨自艾的叹息,如蔓藤般缠绕着他的心神,“妾之事,是否叫九郎为难了?若是,若真如此,妾便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九郎往后也能像眼下这般,得暇了能来看看妾,偶尔想一回妾。” “朕如何会不想你,不念着你?”李治紧紧拥着怀中的美人儿,将头搁在她的脖颈间,轻叹了口气,“只不过,如今朝中百废待兴,你且再忍耐些时日,朕,定会带你回宫。” “妾明白,皇上还请朝务为重,不必为妾忧心。只是,王皇后与萧淑妃之事,妾虽偏居此地,亦有所耳闻,可是也叫九郎费神了?”柔顺地依偎在李治的怀里,指尖轻轻地在他的臂弯间流连,“带累九郎案牍之劳时,亦不得分心内事,妾这心里,委实是心疼不已呢。九郎可要好生仔细着身子,莫要为那些个琐事而累着自个儿,若不然,妾这心里,亦会跟着难受不已的。” 李治的眼神微微闪了闪,若有所思:“此事,朕心里有数。” 武则天见自己的提醒落了实处,自不会再提。两人耳鬓厮磨,互诉了会相思衷肠,情动之中,自是缠绵在了一处。不多时,屋舍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麝香味儿,刺激得两人越发如胶似漆,恨不得将彼此深深陷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不用分离。 几番抵死缱绻,当李治离开时,早已华灯初放。踏着满地月色,信步至安仁殿外,李治不自觉地顿了脚步,与魏国夫人的那番母女私话,不由浮现在脑中。 他的皇后出身尊贵,昔日先皇几番斟酌而定,貌美贤淑,平日里主持中馈、打点俗务,确实叫他颇为满意,惟有一事,叫他头疼不已。萧淑妃姿容娇媚而多情,他难免偏宠几分,却不想竟闹得乌烟罩气的,每每往安仁殿时,总是拈酸吃醋,叫他烦闷不已。自然而然地,也来得少了些。 可今日前往,一来是因着媚娘之故,二来,他心里确也存了几分好奇。 而这份好奇,随着踏出宫宇,两人相对而坐,越发浓炽了。 静坐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自己的皇后却仍还未抱怨过只言片语。仿佛此前的那场因萧淑妃而起的卧病从未有过一般,李治竟莫名地有些不习惯,略动了动身子,又为自己的不适好笑。 “大家若是不适,不若请御医问一回脉,也好叫妾安心。” 李治摇头道:“无事,梓潼不必担心。今日也是朝务繁忙,不曾同魏国夫人说话,却是朕失礼了。” “大家何出此言?阿娘进宫,不过是同我聊几句家常罢了,怎敢因这点子小事而耽误了大家的正事?”讷敏抿着唇笑了笑,“若是叫阿娘听了,到时候埋怨大家如此见外,可不要怪妾不替您说话了。” “如此,确是朕的不是了。”李治笑着应了一句,又问,“今日,怎没听你提起萧淑妃?” “大家想要听什么?”讷敏偏头看他,清亮而平和的眸色,竟叫李治不自觉地移开了眼,自是不曾看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锐利,“以往,是我想岔了,萧淑妃既能讨得大家的欢心,妾也该相让一二,怎能跟她一般计较?” 李治语滞,不知该作何言语。萧淑妃的骄横,他自是清楚,可若是当真要皇后避让一个妃嫔,这理儿怎也说不过去:“她,确实过了。梓潼如此处置,朕,自是信你的。” “能得您一句信,妾真是……”略停顿了片刻,却不曾往下说,反而轻轻地撇开了话题,“大家今日,可是有事吩咐于我?只是瞧着您似有些藏着事儿,若能替大家分忧,亦是为人妻的本分。” “哪有什么事儿,梓潼想多了。”话到嘴边,可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李治摇头笑道。 见他如此,又想起今番匆匆出宫,讷敏如何不知他究竟在纠结些什么,为难些什么,可他不提,她自然也落得清静:“这些日子,妾在宫中躲了几日清静,却听到一句笑谈,‘学会文武艺,卖得帝王家’,妾只闻文韬者,有取仕之道,却不知这武略……人在病中,总难免胡思乱想,大家可不许笑话。” 话刚至一半,李治就不自觉坐正了身子,再看向讷敏时,不自觉多了几分惊叹,不愧是太原王氏、名门之后,这番眼界,绝非萧淑妃之流可比拟的,忍不住喟叹道:“梓潼之心,朕感激尚且来不及,又怎会玩笑?”文人有科举之说,习武之人,却是自己疏忽了。心里更是暗暗自责,定是自己以往太过忽略了皇后,从未如此宁心静气地听她说话,自然,也不曾听她谈论这些。 似乎,除了新婚时的那段时光,往后,他便总是偏疼萧氏,忽略了她。如此一回忆,心底的愧疚更甚几分。 讷敏可不知他竟从国事拐到了妻妾内事上,见点到了正处,自是再不往下,笑着推诿道:“妾也不过随口一说,大家这般,倒叫妾无地自容了。” 从安仁殿离开后,李治如何还有心思琢磨些旁的,急急地召来一干重臣商议起来。一连数日,竟不曾踏入内苑半步。如此行为,叫后宫妃嫔皆是心中不安,一时间竟忙坏了甘露殿的内侍们,今儿一盅参汤,明儿一碟点心,脂粉味儿弥漫得整座宫殿全散不去。讷敏冷眼旁观着,每每过了时辰,便会差人送些茶水汤羹,既是提醒,也是关心。 如此对比,更昭显出为后的气度贤名。 ☆、第56章 祸福难料 日子便这般波澜不惊地流逝,没有了她的争锋以对,萧淑妃独自一人也难成林,一时间,后宫竟是难得的清静太平。 而李治,每月里亦有几日往安仁殿,虽不比萧淑妃频繁,却也给足了她面子,并未如何冷落。几世为人,又曾坐在慈宁宫十余年,讷敏的见识,比之寻常妇人,自是不俗。几番闲谈,李治亦渐渐愿同她聊几句前朝之事,虽不见她多有言论,然寥寥数语,总能拨到点子上,更让他刮目不已。 帝后和谐,前朝亦是乐观其成。 柳氏更是欣喜万分,往宫中小坐时,话里话外地,便督促她好生将养身子,以求承衍子嗣。甚而往她怀里悄悄塞了好些个秘方,叫她真真哭笑不得。 “阿娘,成事在天,老天爷的意思,哪是这些个汤汤水水就能左右得了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女儿喝得还少么?”她可不愿终日喝这些黑漆漆的玩意儿,更何况,只要她一日为后,只要她好生教养皇子,纵非亲子又如何? 不意外地看见她又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柳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处,便也不再继续,只叹息着道:“你也该早些打算才好。” “阿娘且宽心罢,我心里有数。”回过神来,讷敏微微一笑,“女儿求得长远,不必理会眼下这一时半刻的得失。” “上回你同我说的,我跟你姑祖母提了,她亦是应下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王家谨守本分,从无半分逾矩,自是无碍的。”柳氏宽慰了几句,见她仍是垂睑淡淡地笑着,究竟听进去了几分,却是不得而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姑祖母经历得多了,这些儿事,自是有打算的。” 同安公主虽是王家辈分最高之人,但毕竟出自皇家,许多事,亦有两难,讷敏略沉吟了片刻,还欲再言,可看到柳氏一脸担忧的模样,不禁摇头叹息:“罢了,阿娘回府后,好生约束族人也就是了,旁的,待往后再作商议。”心里却盘算着,下回宫廷设宴,定要跟伯父好生说说话儿,如今新皇登基尚浅,正是极微妙的时节,若能放手一搏,说不定,能给家族博出另一番天地也两说。 在讷敏密密忖思细谋之时,却被一桩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打乱了阵脚。 “此事当真?那……武氏竟敢冒此大险?” 当屛退下人后,陆风仪附在耳畔细语一番,讷敏满脸错愕,讶然看她。 陆风仪退下几步,垂手应道:“才人虽极为谨慎,可毕竟人来过往,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此事,当有八九分真。” 讷敏点点头,惊疑过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关于武氏之事,李治旁敲侧击地也跟自己提过几回,都被她避重就轻地撇开了,如今细细一琢磨,这虽是一招险棋,可未必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更让她不得不对武则天的决断佩服不已。 “此事,就当从未有过,更不曾听闻只字片语,你可记下了?” 陆风仪微微一怔,似有些不解,可看她面容浅淡,连笑意也淡了,旋即肃容正色应道:“喏。” 待陆风仪退下,讷敏歪在榻上半阖着眼,心思百转。不由地想到了李治,只不知突逢此事,他又会如何行事?是飞奔感业寺共诉衷肠,欢喜这上苍的恩赐;还是一意决然,亲迎佳人回宫共享富贵? 可当看到李治略带几分拘谨地坐在跟前时,却只剩下心底的一声冷笑。 “大家今儿怎得暇过来了?” 第26节 每月初三,李治都会宿在萧淑妃那里,今儿却早早地来了安仁殿。听她这般问,李治微微动了下身子,强笑道:“梓潼可是在怪朕?” “后宫百花齐放,雨露均沾,是大家的恩泽,亦是妾之本分,怎会生怪?前几日阿娘进宫,还跟妾提过,再不久便能除服,也该再纳些许良室女,充盈后宫才好。”讷敏抿唇轻笑着,臻首微垂,掩去了眼底的深意,“若非阿娘提醒,妾险些又误了正事,大家莫要生恼才好。不若,待后苑的荷花开得更盛些,办一场赏花宴可好?” “些许小事,有梓潼在,朕自是信得过你的。”李治随口应了一句,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朕亦有事,要与梓潼商量。朕……心神已乱,不知该如何安排方是妥当。” 讷敏如何不知他反复纠结的定是武氏无疑,更是早有了成算,知武氏入宫已成必然,索性体贴地笑道:“大家这般说,妾却是无颜了。妾忝居后位,可也是您的妻子,夫妻之间,本是同根,哪还用这般见外?妾虽无甚见识,却也愿为夫君分忧。” 如此熨贴的话语,叫李治心中亦有些涟漪,武氏有孕,更刻不容缓,便索性直言了,末了,方叹道:“此事,却是朕疏忽了。” “事已至此,不知大家心里可有章程?”讷敏微微撇开眼,故作为难地叹着气,“若是平日,妃嫔有了喜,妾心里亦是极欢喜的,可武氏……又早了一年半载的,确实有些碍难了。” 李治沉默不语,心里亦是明了,武氏的身份,又尚在丧期,闹出这等事,怕是朝野内外都难瞒得过的。 讷敏亦不复再言。 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方轻轻地道:“妾倒有一法,只不知是否可行。” 见她神色间仍有几分踌躇与不安,李治怎会不懂她的心思,忙道:“梓潼这般替朕着想,朕又怎会怪你?” “徐婕妤素有德才,又是先皇贤妃之妹,若有子,定是贤母。”讷敏一面说,一面留意着他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渝,复又续道,“她又是个娴静温婉的性子,让她在宫里安生静养几月应是无碍的,再过月余,便过了五月,妾估摸着,倒也能圆得过去。到时候,再寻个由头,让孩儿早些出世也就是了。只是,这般,确是委屈了武才人。” “然她毕竟……妾也是担心,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带累了大家哪。” 徐婕妤是这后宫里难得心思透彻之辈,将李弘交由她抚养,总好过成了女人争宠的工具。至于武则天是否会怨愤自己,只要她为一日的皇后,两人便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对立,早晚的事,何必叫她徒添助力? “大家倘若当真是……有心,不若待风平浪静了再作打算,也好叫妾安心几分。” 听她字字恳切,李治亦不免动容,执起她的手,深深地道:“梓潼一心为朕,朕都明了。此事,便依梓潼之言,待诞下麟儿再作他算。” 略垂下首,似有些哽咽:“能得大家这一言,妾亦无憾矣。” 离开安仁殿,李治原打算往感业寺走一遭,可想起讷敏字字珠玑的肺腑之言,又打消了这念头。如今,尚在丧期,若是有了些风闻,于人于己,皆为不利,便差了跟前的心腹内侍送了口信往感业寺。 听闻最终的打算,武则天难得地失了态:“怎会如此?”不是应该心急如焚,将自己尽早接入宫中么,怎会突然冒出个徐婕妤?昔日贤妃徐惠极得先皇的宠爱与信任,没想到,分明已换了新局,却又冒出个徐惠之妹搅了她的如意算盘! 如今这般,叫她如何能静心安胎? 伸手抚上仍十分平坦的小腹,武则天亦有些吃不准,自己这一步棋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而徐婕妤,亦被这突来的意外震得半响没回过神来。 “我知道此事对婕妤而言,亦有些……不过,你只需谨记,这孩子,便是你亲生的,是入了牒,名正言顺的婕妤之子。” “喏。”徐婕妤站起身来,认真地行了个大礼,裣衽应道。 讷敏的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笑道:“无需这般多礼,我素知你的为人,最是妥当不过.大家,亦是极信任你的。” 送走了徐婕妤,事已成了大半,讷敏亦缓了口气。正欲小憩片刻,却听宫人来报,说是萧淑妃来了,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萧淑妃,本宫等你已经多时了。 “宣。” 不多时,一袭芍药争春撒金束腰襦裙的艳丽女子快步进殿,草草地行礼后,径直问道:“听闻皇后娘娘欲召武才人进宫侍奉大家?” 在萧淑妃进殿后,陆风仪早已会意地领了众宫女内侍退下,只留下歪在主位上一派闲适的讷敏,和兴师问罪的萧淑妃二人。 “本宫如何行事,莫不要跟淑妃请示一番才是?”讷敏淡淡地笑着,低头拨弄着指甲,“感业寺里的一众女子,亦是先皇妃嫔,又是虔心为我大唐祈福的,本宫差人送些物什聊表心意,莫非也做不得了?” “当真如此?我怎听闻,那武氏都有了喜……” “淑妃,还请慎言!”讷敏冷不丁地打断她的话,站起身来,眸色沉沉地望着她,“你还需牢记,她们,都是先皇的妃嫔,哪来的喜?没有喜,也不会有喜,可记下了?” ☆、第57章 武氏入宫 一回到承香殿,萧淑妃便兀自生起闷气来。 她素来看不起王氏,无论是为太子妃,还是眼下,总觉得她也不过是占着出身二字,可先前,自己居然被震慑住了,看她站在那,仿佛在高高的玉阶之上俯瞰着自己,那一瞬,竟连辩驳的心思也生不出半分,岂能不叫她暗自生恼? 既恨她的故作姿态,更怨自己,怎就被猪油蒙了心,畏惧起王氏来? 只是,一转念,想到那个尚在感业寺便已折腾出一档子是非的武氏,更是叫她把银牙咬碎。王氏虽忝居后位,却不甚得宠,又是个温软的性子,可那武氏却不一样,在宫外都能勾得大家巴巴地出去相会,若真的进宫,可还了得? 她这宠妃之位,岂不是要让贤了? 想想自己能有今日,费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心血,要她拱手于他人,莫说是门,连窗儿也没有! 不由地,又想起先前在安仁殿的话语来:先皇的妃嫔么? 萧淑妃眯起妩媚的丹凤眼,朱唇微掀,招来心腹孙姑姑,悄悄吩咐了一番,待她心领神会地出去,方觉畅快几分,看殿外夕阳渐斜,估摸着时辰,承恩车许该有了信。这般刚动了念,那边便听得宫人通传,说是宣旨的内侍候着了。 不意外地收到侍寝的旨意,萧淑妃袅袅娜娜地起身,看着菱花铜镜里,艳如芙蕖的面容,眉梢间更添几分得意。 兰陵萧氏虽非望族世家,底蕴稍浅,但有了最是得宠的萧淑妃,多番照拂之下,亦是向荣之势。得到宫中密信,自是慎重万分。感业寺之事,有心之人亦有些耳闻,此刻听萧淑妃如此慎而重之地提出,更是暗差人手细细探查,武氏有孕,虽有掩饰,但蛛丝马迹仍在,如此一查,哪还有什么不知的? 紧锣密鼓筹谋一番,关于武氏的风闻,便渐渐传扬开来。 起初,李治亦不曾留意,待跟前的内侍犹豫彷徨着,小心翼翼地提了几句,方觉此事生变。他原打算,待产子之后,安顿妥当,便接她进宫,有王氏照拂,定会无碍。可眼下,武氏有孕,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若在这节骨眼迎她入宫,怕是这纷纷议论日嚣尘上,更难自圆其说。 讷敏暗自好笑,这萧淑妃的计谋虽简单,但粗暴亦有粗暴的好处,一力降十会,反而更难处理。心里如何舒坦畅然不提,当李治来宫中说话时,自是一脸的苦恼叹息。 “此事都怨妾思量不周,未曾打点妥当,如今……大家可有何打算?” “朕亦不知,该如何安置为上。”对于武氏,李治心里自是有情的,本想着与她好生相守,却不想竟传出这等风语,叫他好生为难,“朕,不忍委屈了她。” “只要大家有心,如何能委屈了谁?身为女子,所求的,不正是个有心之人?”这些时日,讷敏亦是有几分了解,李治虽多情,但并不昏聩,更不是那等为博佳人一笑而罔顾天下苍生的君主,“能得大家这般相待,想来武……姐姐亦是知足的,怎还忍眼看着大家为难至此?” “更何况,这些个闲言碎语,待大家看到武姐姐的为人,自会消散的。妾往后,也会好生约束宫人,不叫姐姐难过。”讷敏略停顿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又道,“只不过,妾一介妇人,怕是帮不上大家旁的了。” 李治虽知她只是在宽慰,可这暖心的话儿,字字句句向着自己,不曾有半句埋怨,自是熨贴无比,哪还会强求旁的? “有梓潼替朕主持六宫,朕无后顾之忧矣。” 讷敏抿唇笑着,却也言出必行,连敲带打地一番整顿,后宫里再无偷奸耍滑、妄议是非之人,亦叫李治放心满意。 便是萧淑妃也不再如平日那般嚣张骄横,硬要跟讷敏争锋,而是规矩地约束着承香殿宫人,一副谨遵皇后吩咐的恭顺样儿,叫那些个盼着两人再起争执的瞠目结舌,跌碎了一地的诧异。 “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当本宫是那些个没脑的?”萧淑妃鄙夷地笑着,她能从一介良娣到今日宠冠六宫的萧淑妃,怎会是那莽撞愚钝之辈?此事,私底下如何,无人在乎,可明面儿上,有大家在她背后站着呢,她又怎会去做那唱反调的出头鸟? 皇后亦是好运,竟然摊上这等好事,接着整顿宫人,不知道打发掉了多少眼线钉子,这偌大的后宫,哪处没安插上她的人? 不过,亦是十分知趣的,不曾插手半分承香殿。 这份情,她亦是心领了的。 “这萧淑妃,真如娘娘所说,除了整顿承香殿,再无旁的半分动作了。” “能承宠这些年,又怎会是个蠢笨的?”陆风仪叹息般的奉承,不过是得了讷敏淡淡地抬眸一笑,“虽无大智,可小慧,还是有几分的。这番闹腾,虽说真的打压到了外头那个,可也让进宫之事,更加无疑了。放她进宫,这步棋,也不知究竟是活是死了。” “大家如此在意,她又怎会进不得宫?”陆风仪笑道,“她跟萧淑妃争得愈狠,亦能叫萧淑妃消停些,娘娘也少操些心不是?” “世事无常,你这念头,怕是该改改了。虽说眼下与我无碍,可后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讷敏摇头道。若非错估了形势,那王皇后又怎会落得那般不堪的下场?只可惜,她并非那等妇人,未雨绸缪四个字,更是深深刻在了骨子上,“听闻族兄在安定任上,留老母在家,你与我去内库取些得用的走一遭罢。” “可大长公主那边……” “家族昌隆,一枝独秀有何用?惟有百花齐放,方是长久之道。前回阿娘来时,我亦同她提过,便是旁支庶脉,亦是我王家人。” 陆风仪心头一紧,忙应道:“喏。”对于此趟差事,更是谨慎在意了起来。既已同魏国夫人提过,却又单独吩咐自己,对于这位的重视,自是无需再提。 后妃之间无甚矛盾纷争,后宫自是太平无事,可前朝,却如投石于镜湖,激起千层浪。 “武氏乃先皇亲封才人,不过三载,却已有误国之兆,传扬出去,如何服世人?如何对先人?圣人请三思!” “此妇不思为先皇祈福,却知媚上惑主,如此女子,当需严惩,给世人以教诲。” “天家无小事,圣人若执意如此,上行下效,谈何孝廉节义?” 有些个性烈耿直的,甚至在太极殿上触了柱,闹起了死谏,虽及时救了下来,未出大碍,可这般大闹,沸沸扬扬的,更叫李治头疼不已。 讷敏冷眼旁观了几日,眼看事已至此,若是再闹,恐难收场,便频频邀请了几位重臣夫人进宫,又亲赐膳食共进,席间,叹道:“因一家之事,而致朝野浮动,令人扼腕。” 宴毕时,更携了长孙夫人的手,殷殷道:“多日不见舅母,本宫甚是想念。只因宫门相阻,内外有别,更恐舅母诸多礼数,虽是常理,却也叫人不得不生疏,更添无奈叹息。” 长孙夫人笑应道:“皇后这般说,倒叫妾身无颜了。” 闲话几句,亲送至殿外阶下,笑看着众人离去,讷敏方回转入殿。此番设宴,众人目光之所及,有些话,她亦不便直言,这般云山雾罩地提点,只盼着能有些用处。 素日里,王皇后待自己,虽有敬重,却也是疏离的,忽然拉着自己聊了好些话,长孙夫人心里也有几分疑惑,回到府里,便忍不住同长孙无忌提了几句。长孙无忌何许人,哪能听不出其间深含的言外音:“皇后只与你说了这些?” “可不是,妾身这会儿还迷糊着呢,天家事便是天下事,怎能算是一家私事?” “皇后这是叫我们收手,权当是家事来处置哪。”此番进谏,长孙无忌心里虽不赞同,却只推波助澜,并未站出来,此刻听王皇后这般一提点,亦是不免感慨,“内外有别,好一个内外有别!只可惜,可惜了……” 长孙夫人虽有些不解,可自家老爷在可惜什么,却是十分明白的,便宽慰道:“老爷不必替娘娘可惜,依妾身看,各人有各人的福缘,皇后这般贤惠,总是有后福的。” 长孙无忌点头应了一声,又埋首案牍间。见他如此,长孙夫人自是会意,悄悄掩了门,往厨房置办了些许粥食,差人送往书房,便径自回屋子不提。 如长孙夫人这般回府的自不在少数,为官者又哪有不心思灵透之辈,细细琢磨一番,亦知事不可违,倒也消停了几分。如此,叫李治也着实松了口气,为安群臣之心,更亲下诏书,许诺武氏一生,位不过三品,亦算是个交代。 得了李治的允诺,讷敏也算是投桃报李,极贤惠地提议,愿差人往感业寺,迎武则天入宫。闹到这份上,李治也不好自己接人,有讷敏出面,也算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自是满口答应,更是忍不住同身边亲近的内侍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有人将这话儿传到安仁殿,讷敏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 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望着西边那残阳如血,悠悠地想道:如今这局面,也算是皆大欢喜,各有所得,只不知感业寺那位可否满意了。 ☆、第58章 安仁觐见 如此差强人意的结局,亦出乎武则天的意料:位不过三品,她要的,从来都是…… 可事到如今,又能何解? 换上心爱的石榴裙,坐在四辕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在官道上平稳地转动,武则天默默地想道:惟有且行且筹谋了。 站在太极宫外,犹记得多年前,她亦是满怀期望、踌躇满志欲博一番天地,却不想随侍天子十二年,却只是区区五品才人,湮灭在太极宫中,未能给自己带来荣耀显赫。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输。 见她立在宫门前出神,身前指引的宫女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武美人,还请这般来,莫叫皇后娘娘久等了。” 收回视线,武则天温声笑道:“劳烦姐姐带路了。” 那宫女连称不敢。 新人入宫,觐见皇后是常理,也是祖例。若是平时,或许并非多显眼,可今日,进的是武美人,尚未入宫便已震动外朝内宫的武氏,先皇的才人,莫说是妃嫔,便是那些个内侍宫女,也少有不好奇,不在意的。 而安仁殿里,自是一派喧闹不已。 看着殿下一应燕瘦环肥的莺莺燕燕,难得得齐整,讷敏心里暗自好笑,这是三堂会审,提防起狼来了的意思么。只是,这般阵势,莫说是吓退,便是在那武则天心上留些涟漪,都不够瞧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终于,听到宫人来报,道是武美人到了。 第27节 便是讷敏也略略动了下身子,对于武则天,她亦是久仰大名,铿锵一见,如今能瞧见真人,亦有几分好奇的:“宣。” 宫人领命而去,悠悠地唱和开来,不多时,便瞧见一位体态修长、娥眉轻扫的女子将一地的光晖抛之于身后,步履轻盈而从容,待行至殿中,裣衽下拜道:“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福。” 目光在那嵌了和氏暖玉的小帽上略一顿,讷敏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坐罢。” 早有机伶的宫人搬了绣墩,度其位次,安置妥当,抬头一看,恰是徐婕妤之后。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在徐婕妤与新晋的武美人之间流连,更有甚者,悄悄抬眸打量几眼正位上的讷敏。 那新得的皇子,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虽不曾有人明言点破,可其间的弯弯道道,有心之人亦不在少数,只不过,帝后这般说,众人也只得这般信。眼下遇到了正主,又是这般微妙的位子,哪还不使劲儿地打量,只盼着能寻出些端倪来。可惜,视线往复间,却见三人皆是如常坐着,仿佛这一切,不过是轻风拂过杨柳,风过无痕罢了。 “武……姐姐亦算是新人,新人入宫,自是桩喜事。”讷敏并未出言打破这诡异的平静,任由视线交汇,片刻之后,只微微正了些身子,抬了下手,示意陆风仪将早已备下的礼物端上来,艳丽精巧的石榴花开珊瑚座屏,更是有心,“不过是本宫些许心意,还望姐姐日后,好生侍奉大家,早日,会大家添个一子半女的。” 武则天垂睑起身,谢礼道:“多谢皇后娘娘,妾明白,定会谨遵娘娘懿旨。” “既已入宫,便是自家姐妹,哪用得着这般处处见礼,反而生分了不是?”讷敏眸色微微一闪,脸上仍含着温婉谦和的笑,“若叫大家知道了,还以为本宫多事,叫你委屈了。” 一旁的萧淑妃忽然掩面笑了起来,乌墨鬓间蝶恋花金钗垂着长长的琉璃苏子一晃一晃的,衬着那张妩媚多姿的脸越发明艳动人:“皇后待人最是宽和不过,怎会委屈了谁?武才人初来乍到不懂这个,以后时间长久了,自然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众妃又是一怔,这萧淑妃是转了性子还是怎的,竟附和起皇后来了? 再看向武美人时,又添几分警醒。 “淑妃又记岔了,大家亲拟的封号,武姐姐又是这般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才人二字,往后,可不许再提了。”讷敏如何听不出她的讽刺,也乐得两人这般争锋,可听着萧淑妃越说越张扬,唯恐当真犯了忌讳,便轻描淡写地斥了一句,“如今武姐姐既已进了这宫门,便是你我的姐妹无疑了。” “倒是我记错了,还道是以前呢。只可惜,这美人,已经是正四品了。”萧淑妃拿着绣花手绢儿捂着嘴咯咯地笑开了,那眉梢间的得意飞扬,明媚得刺目,“啧啧,这么快就四品了呢,往后的日子,却是少了许多滋味。” 如此明晃晃的讽刺,叫武则天袖底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却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叫皇后娘娘为妾费心了。” “本宫也不过是动些嘴皮子,哪有什么费不费心的?只可惜,本宫也是个无用的,只怕是委屈你了。”讷敏笑着宽慰了两句,又对萧淑妃道,“你啊,也少说两句,今儿武姐姐头一天进宫,若是唐突了美人,可就成了你的不是了。” “哎呀呀,真真是该打,要是热闹了武美人,往大家跟前一闹,我那承香殿,怕就再没人气儿了。”萧淑妃唇角一掀,虽说着懊恼的话儿,可脸上却不见半分焦急,仍是笑意盎然的,半侧着头,直剌剌地打量着武则天,竟有些说不出的轻蔑嘲弄。 讷敏笑着撇了眼萧淑妃,回头又对武则天道:“武姐姐不必理会她,淑妃这张巧嘴儿,可是出了名儿的,本宫是说不过的。” 说着,也不待她如何作答,便唤了陆风仪吩咐几句,又同众人笑道,“前儿得了些果子,叫人渍了几日,昨儿刚呈上来的,本宫觉得味儿不错,大家也都试试味儿,若是喜欢,回头本宫叫宫人们多置备些,这会儿天热了,吃点儿果子开开胃也是好的。” “皇后娘娘的赏赐,自然是极好的。” 众人又是一愣,犹疑地看向刘氏,平日里极谨小慎微的,难得开口,却不想今儿也不一样了。被这么一打量,刘氏有些拘谨地挪了挪身子,微微垂着首,极忐忑不安的模样。 “你若欢喜,回头我差人送些往你宫中。”看来,关于李弘的安置,叫刘氏也不安了呢。讷敏心里忖思着,面上温和地笑着,替她解围道。 讷敏能想通透的,徐婕妤如何猜不到,亦温声道:“太子聪慧,前几日大家还夸了他呢,有这般好的长兄照拂着,也是小皇子们的福气呢。” “李忠,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本宫亦时常听大家夸赞他敏而好学,谦而不骄。”讷敏亦笑着开口续道,“陆风仪,将那套四君子文房取来。你也不必推诿,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也是盼着他们好的。” 刘氏连忙告谢,起身欲见礼,想起先前讷敏的话语,又觉不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行事才好,瞧见她这般,讷敏心里暗暗摇头,这般风仪,也难怪不讨李治的欢喜了,这些年,更不曾听闻什么母以子贵,委实有些忒小家子气了:“往日得暇,让太子也与几位兄弟多亲近些,本宫只盼着今后,他们兄弟齐心,便是我大唐的福气了。” 说着,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若是诸位姐妹亦是齐心,本宫更是再高兴不过了。” 众人连敛容应是。 武则天微垂着头,一脸恭谨柔顺的模样,可眼底的精光隐隐里,满是说不出的野望。 待众人散去,讷敏亦有些倦意,指了跟前的女官陪武则天前去安置,便摆手让人退下了。见她露出几分疲态,陆风仪悄步上前,替她揉着眉心:“娘娘也该仔细着自个儿身子才是。”这些天,看她忙这忙那的,把一应的内务都安排妥当了,却独独忘了自己那份。 讷敏半阖着眸,懒懒地应了一声:“往后,该热闹了。”如今武氏也已进了宫,怕是清闲的日子,越发远离了自己。 而那一厢,武则天亦上了软撵,一路欣赏着内苑里怒放的名贵花卉,到了一座秀美的小院前。 虽然李治立下位分不过三品的誓言,可一应的陈设置办,讷敏却仍大度得很,并未苛责那些个枝末繁节,更安排了瑰丽精致的彩丝院,彩丝院并无主位,武则天一进去,虽无主位名分,却有主位之实,莫说是李治,便是武则天心里,亦有些满意的。 “媚娘住得可还习惯?若短了什么,同朕说,或是跟皇后说也是无碍的。”武则天刚安置下来,李治后脚就跟到了,环顾了一圈,心下对讷敏更添几分满意。 “皇后娘娘替妾想得这般周全,妾欢喜还来不及,哪还会不习惯?”武则天面染桃花羞色,依偎进李治的怀里,手指轻轻在他胸前打着圈儿,“能相伴九郎身边,是妾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妾感恩尚来不及,只是,因着妾,带累了九郎。” “是朕委屈了你才是。” “有九郎这份情意,妾又怎会委屈?” 至于旁的,来日方长。 今日安仁殿一会,武则天心底亦有几分警醒,萧淑妃并不是全然无脑无甚城府的,而王皇后,更不是想象中那般无害温软的,再加上一个全然陌生的徐婕妤,这后宫的水,也不浅呢。 ☆、第59章 满月之宴 武氏一入宫,李治便频频往彩丝院,纵未留宿,亦会小坐片刻,一时间,彩丝院之风光,盖过了昔日的承香殿。 萧淑妃本非隐忍之人,被人生生地自个儿碗里分了宠,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每日偶遇,总少不得冷言冷语奚落一番,而武则天的气度,便是讷敏也不得不感慨良多,日日含笑沉默以对,竟从未有半分恼色,却也不落丝毫口舌于旁人。眼看愈演愈烈,讷敏虽有劝解,可她那跋扈骄横的性子,哪听得进劝? “皇后娘娘的好意,妾心领了。只不过,妾可做不来娘娘这般大度。”萧淑妃一如既往的华丽夺目,眉梢间的轻蔑更不屑掩饰,嗤笑道,“鸠占鹊巢,难道还是鹊儿的错了?” “你……唉,本宫自知说不过你,只是,前朝要事已叫大家操心不已,后宫些许事儿,若能不惊动的,还是莫叫大家烦心为好。”此前,虽与萧淑妃有隙,可讷敏心里,对她明烈如火的性子还是有几分欣赏的,更何况,有萧淑妃在前头争锋,也能叫她省心许多。 当看到李治面有郁色地进来,讷敏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萧淑妃,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了。 “再过几日,便是五皇子的满月礼,妾琢磨着,也是难得的喜事,不若置办回家宴,也好叫大伙儿聚一聚,一道松散着乐一回,大家以为如何?” “便依梓潼之言。”李治略一沉吟,便爽快地点头应允了,看她坐在桌旁,唇畔含笑,悠远而宁静,极静美柔和的模样,心中一动,道,“许久不曾听梓潼唤朕一声九郎了。”多年前,年少夫妻亦有举案齐眉时,那时,他私底下唤她三娘,她便会柔柔地一笑,唤他九郎。可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便成了梓潼与大家,最无错亦无过的称呼了。 “妾如今,怎好再这般?若叫外人听去了,岂不失了规矩?”讷敏微怔了片刻,蓦地抬眸,眼底又惊又喜又带着几分惘然不信,只一眼,又低低地垂下,轻声道,“妾自知无盐,亦无甚大慧,只盼着能守住咱们的家,不叫您因妾之故而伤神费心,旁的,便不敢再奢求了。” 她亦非昔日那自怨自艾的王皇后,还有心思去争什么帝宠。眼下的她,所求的,不过是稳居后位,图一世容华安宁。那些情意绵绵的称呼也好,回忆也罢,与她,不过是过眼浮云,无甚可在意的。 若李治有意,便随他演一场旧情融融的戏码,亦是无妨。 李治微微有些动容:“在三娘心里,这里便是你的家么?” “妾也是读着《女诫》长大的,说句逾矩的,妾虽为皇后,可妾心里,更是将大家视为夫君,夫君在哪里,那里便是妾的家。”讷敏抿唇笑了笑,柔和的弧度,比夏夜里的清风更叫人舒畅悦然,“阿娘每每进宫,亦叮嘱妾当需谨守妇德,以夫家为重。” “有魏国夫人这般通情理的岳母,亦是朕之幸。”李治往前探了些身,执意牵起她搁在裙裾上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着,眉间的融融温情,比春风更熏人,“娶妻娶贤,能娶梓潼为妻,更是朕的大幸。” “大家这般说,倒叫妾羞愧极了。”讷敏眸色微微闪烁了下,轻轻地叹息着,“只是,妾之娘家,却无甚得用的,只会死守着祖荫过日子,不知变通,更不思革新,也不能替大家分忧。” “梓潼此话何解?” “妾哪懂什么大道理,只盼着他们能争气点,不给大家添乱。”讷敏脸上的笑略有些拘谨,抿了抿唇,又续道,“妾虽出身太原王氏,却也看得出,家族人丁繁盛,亦有其流弊,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分而化之,或许也能太平些。” 分而化之? 李治猛地一震,忍不住细细地又端详了半日,却见她仍是坦然平和的模样,仿佛不过是无心之中一句随口道来的闲话一般,可此间蕴含的深意,他又怎会不知?如此春雨润物般无息的关怀,叫他心里更是感动不已:“梓潼之心,朕定会珍而重之,绝不相负。” 此刻的讷敏,不过是略略心安几分,如今这局势,她的后位,当是稳当的。殊不知,这一回安仁夜话,竟影响了她的后半生。而她,亦只着眼于当下,开始筹备起李弘的满月宴。 当宫人前来通报,道是初三在凝云殿为五皇子举行满月宴。凝云殿毗邻凌烟阁,寓意极好,若还是她的皇儿,武则天自是十分高兴的,可如今,连皇家玉牒都改了,再无转圜余地,成了那徐婕妤一世的亲子,叫她如何笑得出来?可皇后亲自摆宴,便是李治也会到场,她若不好好的,岂不叫人轻看了取笑了? 细细地替自己描眉贴黄花,又换了合体合矩的衣衫裙裾,暗忖着时辰,往凝云殿而去。彩丝院在太极宫以西,而凝云殿则居东,一路行来,亦有些喘息。眼看殿宇近在咫尺,看天色尚早,武则天便在花间凉亭小憩了片刻。刚欲起身前行,却听身后一阵肆意的笑声:“这不正是武美人吗?怎不去沾沾小皇子的福分,躲到这里触景伤情来了?” “妾见过萧淑妃。”武则天心下无奈,面上却仍是平静温顺的,裣衽施礼道。 萧淑妃袅袅娜娜地走到近前,也不叫起,绕着她好生打量了一番,啧啧叹道:“瞧这样儿,比花儿还娇,只可惜,大家今儿怕是会同皇后娘娘同往,瞧不见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儿了。” “萧淑妃说笑了。”武则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不见半分不渝之色,“皇后之事,妾不敢擅作揣摩,更不敢置喙。” “你是在数落本宫的不是?”萧淑妃凤眸一瞪,恨声道,“区区四品美人,也敢跟本宫叫板?怎的,不服气?有朝一日你爬到本宫上头,本宫自然会服气你,只不过,你个永不过三品的,如何压过本宫这个淑妃?” 萧淑妃还欲再言,却听跟前的姑姑悄声劝阻道:“娘娘,时辰不早了,若是皇后娘娘先到了,怕是不美。” 如今,帝后和谐,皇后也不似先前那般软糯无用,虽仍是宽厚御下,可底下的却再无半个敢不经心的。萧淑妃微微犹豫了片刻,一甩流云袖,嗤笑道:“连自个儿的独苗都留不住,无用之人,本宫与你理论作甚?” 武则天仍留在原地,木然地行着礼,待她走远了,仍如雕塑般僵在那,瞧着跟前侍奉的宫女胆战心惊的,壮着胆子上前劝道:“武……主子,咱们是不是也该……” “走罢。”武则天直起身,面上淡淡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不辨喜怒的模样,叫跟前之人越发警醒,在后宫里待得久了,谁人不知,如萧淑妃这般的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那些个能忍善忍的,表面上温温柔柔的,可当真狠起来,却比谁能冷。 待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后,不远处的假山后又拐出一个人来,澹澹笑望着她们的背影,风掠过裙裾,飞扬起一角天青,亦衬着她飘渺出尘了起来。 “婕妤,这事儿……还需早做筹备才好。” “自应下此事,我便知会有今日。”徐婕妤淡淡地应道。只是,却仍无法抵挡得子的诱惑,侍君日久,膝下单薄,眼下虽仍分得几分宠,可往后呢?花无百日红,若能得一子半女,纵非亲生,可入了牒便是她的,悉心照料着长大,又与亲子有何区别? 更何况,冷眼旁观了这么久,便是站在皇后这一边又何妨? 整顿宫务日久,少有宫闱之事能让讷敏打听不得的,更何况两人本就没避讳什么。不多时,便有宫人将此前凝云殿外的交锋同她细细说了,讷敏亦有些无奈,萧淑妃这般行事,有理也都成了无理,长此以往,怕是再多的情分也会消磨尽了,更何况,待她的情分,怕也难比得过武氏。 温声夸赞了几句,又赏了支钗环,待她退下后,讷敏揉着眉心,同陆风仪叹道:“这萧淑妃,委实是……只不知还能风光几时了。” 萧淑妃的性子,安仁殿上下皆是心如明镜,昔日也没少受她的奚落,陆风仪哪会听不出她言语里的担忧为何,只得轻轻地劝道:“娘娘不是常说,江山易移本性难改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娘娘有此悲悯之心,已是旁人的福分了。” “宫闱之中,哪个不是有心人?”若非有心,她又怎会在意萧淑妃究竟如何,浮沉到今时今地,那些多余的心绪,早已淡得不能再淡,哪还会有平白无故的好?讷敏轻笑了起来,只是,能拖得一时,与她,自是好的,“也罢,便让本宫再护她一回。” ☆、第60章 中宫有旨 夜未阑,宴已尽,徐婕妤本就是娴静少动之人,又兼事多复杂渊源,见筵席之上略有些淡漠,讷敏便假借微感倦意,欲离席往偏殿歇息片刻,李治亦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听她这一说,也跟着起身。帝后相携而去,这宴,便也散了。 “今日总是婕妤之喜,皇儿之喜,若循例,是否也该往上提一提?” 听讷敏如斯询问,李治微一怔:“既依旧例,梓潼以为晋何位方为妥当?” 讷敏心里早有计较,坦然答道:“不若往上提一品,修仪如何?”虽说徐婕妤如今亦算她的盟友,可拔苗助长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更不会因亲疏之别而罔顾宫例祖制。 李治心下满意,当即点头应了:“后宫之事,有梓潼主持,朕自心安。” “得大家这般信任,妾往后怕是再偷不得懒了。”讷敏抿唇笑了起来,“若不然,莫说阿娘,便是陆风仪几个,也能念死妾了。” 帝后和谐,然最得圣宠的武则天,心情却不怎么美丽了。再怎么说,李弘亦是她初为人母的第一个孩子,纵有些旁的心思,可也是自己的孩儿,再不能唤自己阿娘,甚至,还得巧言倩兮地陪笑着去庆祝他的满月礼,去祝贺明明无子却抢了她孩子的女人,对上那些隐晦的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萧淑妃不加修饰的讽刺,能压抑着自己不在当场失态,已是她千般忍耐的好心性了。 回到彩丝院里,喝退了一干伺候的宫人,武则天再绷不出脸上的笑意,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 然这份暗恼生恨,在看到奉命而来的陆风仪时,越发浓郁了,却还不得不在面上维持着笑:“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训诫?” “武美人素来谦恭知礼,阖宫皆知,娘娘平日亦是嘉赞不已,怎会有训诫之说?”陆风仪身着三品女官宫装,站得极周正,挺直着脊梁仿若背有支撑,双手交叉在腹间,衣襟平整得连一丝褶皱也无,“皇后娘娘知美人侍君精心谨慎,特赐祥瑞金蟾一对,望美人早传捷音。” 金蟾? 武则天的嘴角僵了一下。金蟾素有祥瑞寓意,既能招财镇宅之福禄,又是月宫折桂之高升,更有生子的祝愿,只是,皇后送金蟾,究竟是何用意? 暗指自己后福绵延,想拉拢自己? 可瞧着王皇后平日言行,似乎,不像哪;莫不是警告自己,那些个野望她亦尽数知晓,叫自己收了这些个心思? 在后宫办差这些年,纵使看不出,也猜得到她心里会猜疑些什么,只是,皇后娘娘的教诲言犹在耳,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也无甚错处。陆风仪显得十分淡定,仍用平静无波的口吻继续道:“娘娘有言,六宫妃嫔皆是内苑一家,自当和睦共处。有过当罚,无过则勉,美人谨行而守礼,定不会因一时之失而心生怨愤之心。然娘娘贵为六宫之主,亦不会叫美人委屈。” 武则天心中一凛,没想到,竟是因那日凝云殿外的纠葛,恭声谢恩的同时,亦对王皇后于六宫的掌控力警醒不已:“皇后的恩泽,妾铭感于心,不敢相忘。劳烦陆风仪走一遭了,不若,入殿吃一口茶,再回也不迟。” “武美人还请恕罪,实因差事在身,不敢有半分耽搁。” 武则天眼神微微闪了下:“不知陆风仪还有何要事?” “皇后娘娘亦有旨意给萧淑妃,吾还需往承香殿一趟。”陆风仪的神情言语,依然四平八稳的,规行矩步地行礼告退,精准得仿佛距尺丈量过一般,叫人挑不出半分差池。 萧淑妃么? 第28节 看着陆风仪不苟礼数地前来,离去,武则天微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竟是息事宁人来的。 只是,你当这面上的好人是这么好做的? 这般想着,不禁看向承香殿的方向,好整以暇地笑了。 而承香殿里,当接到陆风仪亲传的皇后旨意,萧淑妃确实错愕失惊了许久,陆风仪的话一板一眼的,她听得分明,可这词儿揉开了她都明白,合在一处,为何就叫她糊涂了呢? “许王少而好学,皇后娘娘亦是欢喜,特赐《礼记》一簿,望许王勤勉。” 盯了会漆盘丝帛上仍带着几分墨香的《礼记》,赐书给皇子,这事儿似乎也是皇后头一遭吧,可平白无故地,怎就惦记起她儿子了? 萧淑妃如何不解,可不关陆风仪的事,见差事办妥,便回安仁殿复命去了。徒余下一脸茫然的萧淑妃,不解地问跟前的:“你说,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听闻陆风仪先去了趟彩丝院,才到的这里。” “你的意思,此事跟那武贱人有关?”萧淑妃冷着脸,若有所思,“皇后赏了她什么?”一听得姑姑眼对鼻鼻对口地告诉自己是金蟾,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居然是癞蛤蟆,她可不就是只癞蛤蟆吗?一心惦记着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的德性。” 跟前的姑姑很是无奈地看着自家娘娘笑得癫狂肆意的模样,无声地叹息着,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是在琢磨《礼记》么? 当陆风仪在内苑走了一遭,回到安仁殿时,皇后的两番赏赐业已传遍六宫。 那时,徐婕妤正在内室执笔习字,听闻宫人回禀后,握着狼毫,一时竟忘了落笔,只瞧着一滴饱满的浓墨坠下,染得相邻的字迹也都成了一团氤氲,看不出起初的秀美。 “金蟾与《礼记》?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赵氏是打小伺候徐婕妤的,见室内无人,言语间也就坦然不讳了。 可惜了一副好字。 徐婕妤摇摇头,索性搁下笔,将那晕染得不成模样的纸笺几番对折,丢进一旁的篓子里,却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只坐在案前,抽过一卷书册,目光在书间流转着,随口应道:“六宫之事,你以为真能瞒得过皇后么?” 赵氏略一愣:“皇后娘娘性子温软,怎会……” “是温软宽厚,却不是可欺。”纤长的手指捻起书角,翻了一页,“当然,也无人敢欺了。”若不然,她又怎会轻易接下这案子? 话已至此,赵氏也明白,这大约是皇后在敲打两妃,然心底的犹疑仍在:“可萧淑妃同武美人,可都是大家上了心的。”后宫之中,位分虽紧要,可更紧要的,是圣心所在。若是得了圣宠,纵你是最末等的御女,也无人敢小觑怠慢;若无宠,纵是最尊宠不过的,也不过是些面儿情的事。 旁的不说,这些年,为何萧淑妃敢这般跋扈骄横,几番落了皇后面子,还不是因为圣人宠着她? 可如今,赵氏却糊涂了,难道皇后真的不怕惹圣人不渝? 虽不曾抬头,可徐婕妤如何猜不透她的所想,只淡淡地笑了笑:“帝后的心思,谁猜得透呢?” 以往,猜不透的只有甘露殿,如今,连安仁殿那位,也再难明了了。 安仁殿里,讷敏静静地坐着吃茶,用花椒、食盐煮茶,她委实喝不惯,便只叫人用泉水清煮,茶饼磨成了细末,喝着虽还有些不舒服,倒也可以凑合了。手捧着一盏薄胎三彩,青翠明艳的碧色,让她不自觉浮出一缕笑:“依宫律行事,难道在你们眼里,大家便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三分笑,三分叹,三分戏谑,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哦?梓潼当真这般赏赐的?”甘露殿里,李治自御案前抬眸,扫了眼殿中敛容回禀的宫人,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也难为她了。”竟能想出这般九曲十八弯的法子来,“萧淑妃,确实过了些。” 这些年,萧淑妃的性情如何,他自是了然于心,因着自己,六宫之中,亦是顾忌着她几分,便是皇后,也少有斥责训诫之举。却不想—— 送老四《礼记》,亏她想得出来! “替朕跟徐爱卿说一声,明日起先传授四皇子《礼记》罢。”李治顿了下,又补充道,“母子连心,也跟萧淑妃好生提个醒儿,皇后的良苦用心,总该叫她也知了。” 吩咐完了,又忍不住发笑,跟身旁的内侍叹道,“没想到,她竟还有这般玩心,实在是……”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得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是胡闹。” 都是近前伺候的,怎会瞧不出李治此刻的好心情,这话儿与其说是笑骂,不若说纵容来得贴切些,不过,难得主子高兴,哪个敢说半句不好的,只凑趣道:“皇后娘娘的玲珑心思,怕也只有大家瞧得出来。” 李治没有应话,只是眸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唇畔,亦是噙着笑。 ☆、第61章 武氏定计 当听闻伯父王仁礼求见时,讷敏并不觉意外,平静地起身,出屋,殿前亲迎。 “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福。” “伯父快请起。”讷敏侧身避过,上前亲手扶起,硬是拉着他往主位坐下,又吩咐陆风仪奉上茶点,陆风仪如何不知两人有正事要商议,上了点心后,便将众人撤下了,亲自在门口守着。 笑着寒暄了几句,讷敏便问:“族里一切可好?” “若无大事,臣亦不敢叨扰皇后。”王仁礼站起身来,正色道,“初一大朝会时,圣人忽下谕旨,赐各家恩荫之位,为庶支子弟所享,连国子监、太学,亦对其通融,不知娘娘可知此事?” 讷敏心中微动,浮出一缕温和的笑:“此乃家族繁衍之兆,一枝独秀总不如百花齐放。” 王仁礼闪过一丝恍然之色,自前番柳氏找上自己,他便心知,自己这位侄女胸中丘壑,却不曾想到……忍不住试探道:“此事,娘娘早已知晓?” “若真是那等无知的,伯父以为,这安仁殿,我还坐得稳?”讷敏淡淡地笑着,连眉眼间亦是柔和的,却叫王仁礼不自觉地垂手而立,“本宫既出身太原王氏,自然也是盼着家族好的,只是,繁花似锦,不若长青松柏,伯父以为如何?” “娘娘的意思是……”王仁礼再不敢小觑丝毫,谨声问道。 “本宫如今亦算是极盛,只是,坐得久了,最想求的,也只有长宁二字。”讷敏似有所指地笑了笑,“大家,可是先皇一手抚养大的。”李治性子温和,难道,当真以为他就少了决断魄力?若无这般能耐,太宗皇帝又怎会放心将一手整治的江山交付到他手里? 一提及先皇,王仁礼亦是一震,猛地抬起头,却见讷敏仍是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平静而柔和,似乎,不过是随口的家常罢了,可越是静,越是柔,越叫他心惊,越让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臣明白。” “那恩荫之事?” “老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皇后娘娘所托。”话到这份上了,除了应允,他还能如何? 见他如此,讷敏亦松了口气,敛去了满身的威势,又道:“此前的武举,亦是本宫提议。若是本宫记得不错,本宫似乎有位族兄,武艺亦是不俗?” 王仁礼刚觉轻松几分,却听她又轻描淡写地丢出记惊雷,失惊道:“娘娘怎能行此干政之事?” “本宫自有分寸。”讷敏淡淡地答了一句,可言语里的决意,却叫人不免心惊,“伯父不必为我担忧。”从一开始,她的目光所及,便是这个位置,她从没想过要成为李治心仪的女人,但是,国事上的助手和伙伴,是她志在必得的。历史上,武氏能风光无限,除了情意,更多的,是她能襄助李治,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他离不开也舍不去。 可怜王仁礼一把年纪,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波浪,却还是被自家侄女皇后几句话弄得心里忐忑不定得厉害,只得长叹道:“还请皇后顾念王氏一门。” “本宫明白。”讷敏亦起身,慎而重之地应道,“我亦是王氏女。” 甘露殿里,李治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撇开满案的奏折,站在殿外,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王仁礼去安仁殿的事,他自然是清楚的,甚至,还是他默许之下而成的。只是,真的过去了,却又觉不安,甚至几次不自觉地抬起脚步,又生生地按捺下来,只是怔忡地望着天边那片轻烟般的白云,静静地在那里,不动亦不变。 不知怎的,竟让他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深深地再看一眼,便回身入殿,如常地批阅奏折,如常地流连后宫。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惟有亲近的内侍,清楚那一日的圣人,捧着一本奏折,是怎样舒畅而愉悦的神情。 讷敏自不会知甘露殿的变故,当瞧见帝前内侍待己越发恭谨,甚而有些谄媚,虽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如何放在心上。自从那日跟伯父谈过一回,又知王家确实如她所愿的那般行事,虽未有大变,可也算有了个不错的开端。从李治这些日子往安仁殿的言谈举止亦可看出,他心里也是满意的。而讷敏,心上的重量,也松散了许多。 只是,当李治谈及前朝,讷敏大多也只是含笑倾听,极少开口的。便是问及,也是左右顾而言其他。她虽有此心,却也不敢有半分表露,实在问得急了,也只是偏过头玩笑一句:“妇人戏言,大家也敢轻信?” 李治亦是笑着摇头,倒也不再强求。只是,越发喜欢来安仁殿坐坐,有时,甚至不避讳地捧着一摞奏折过来。讷敏亦不曾张望过一眼,只是替他研墨沏茶,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执卷读书。 如此静好时光,更叫李治欣喜眷恋,甚至,私底下与亲近之人感慨:“梓潼,类母。” 而武则天,自是第一个觉察到帝后之间微妙而和谐的改变的,那种似有似无的牵绊,便如纸鹫的丝线,虽纤细,却极坚韧,让她心底的不安越发甚了。此番回宫,许多事,都让她觉得棘手,李治待她虽好,可这般的好,并非她想要的全部。李治确实宠爱自己,对自己的情意仍在,并未消减几分,可她一日日地留意着,却发现,她最想要的,却都在安仁殿。 只是,安仁殿那位,看着温婉亲切,待众妃嫔皆是极宽厚的,可细究下去,却发现,竟不曾有一人与她走得近些,全无亲疏之别。 难道你当真什么也不在意? 武则天暗自盘算开来,世上哪有全无软肋之人,只有有心,就有弱点。而她要做的,便是等待,如莽原上的孤狼,耐心的潜伏。 当她再有身孕,无意间听到了一句感慨,武则天便知,自己苦等的良机到了。 中宫无子。 武则天轻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听着宫人说着恭维的讨喜话儿,心里却盼着这一胎不是皇儿是公主。 王皇后的谨慎细微,她早已体会过,瞧瞧宫里的几位皇子,若是皇后要领养在膝下,怕也没几人不愿的,可一个个都养在亲娘跟前,便知,还是女儿为好。 也许,是她的祈祷被上苍听去了,当产婆回禀是个小公主时,武则天忍不住笑了。 “媚娘怎忽然跟朕提这些?”中宫无子,一向是他的心病,跟前之人亦没有谁敢提及,若非是最心爱的武氏,李治可就不是皱眉这般简单了。 “皇后待人亲厚,对妾,更是诸多照拂,妾心里亦是极感激的。妾亦不止一次看到,皇后看着嬉戏的孩童发呆,那眼神,妾真是忘不了。”武则天一面拿着娟帕儿掖了下眼角,一面悄悄留意着李治的神色,看他若有所思,又不时浮出几分感怀,心里对自己的打算更加笃定了,“妾得九郎垂爱,上苍福佑,诞下小公主,若是……皇后有心,妾,亦是无碍的。” “这如何使得?媚娘先前已经……叫朕如何忍心这般委屈于你。”李弘认徐婕妤为母,虽是形势所需,亦是最好的安排,可对于武则天,李治心里还是有许多怜惜的,也清楚那段时日,她落过多少泪,私底下又是如何的不舍心痛。 “能有皇后这般的母亲,亦是她的福分。”武则天抬起眸,眼圈仍泛着红,嘴角却扬起了笑,“更何况,妾又不是见不到,难道皇后娘娘还会把她藏起来?” “你……”看到她这般故作坚强的模样,李治心疼怜爱不已,想劝,又不知该如何言语。 “九郎,你便再依妾一回,可好?皇后娘娘待妾这般好,妾实在是不愿……如此,便是九郎对前朝,也能有个交代不是?” 武则天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更是动情动理,叫李治松了口,却不想在安仁殿,却碰了个偌大的软钉子。 当李治刚把抱养公主为女的事跟讷敏提了提,讷敏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这事儿突兀且诡异,只一转念,她便清楚是如何一回事。除了彩丝院那位,还能有谁会生出这念头来?只是,她亦不曾想到,武氏竟不惜以亲女为饵,好大的魄力!好狠的心肠! 这般枭雄之姿,她又怎会信得过堂堂武则天? 若当真应下,岂不成了那搂着蛇在怀里温暖的农夫? 只是,当对上李治略带几分期待和欢喜的眼神,拒绝的话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总是一番好意。 讷敏心中微微叹息着,垂头沉默了片刻,方轻轻地问:“大家莫不想妾永无所出?” 李治顿时语滞,看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亦有些懊恼:“梓潼多心了,朕怎会这般想?……是朕疏忽了。” ☆、第62章 反其道行 婴孩的啼哭声已有几分嘶哑,不似起初的鲜亮高昂,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一声一声,叫彩丝院里伺候的宫人,心里也是一紧一抽的。 天还没亮,便听得小公主开始啼哭,到这会儿,都快两个时辰了,哪还能不哑了嗓子? 一听得小公主有事,武则天哪还躺得住,急急差人去了太医署,请来轮值的御医,望闻问切了好半天,又商议了好一会的君臣佐使,却也没拿出个章程,急得武则天险些把蔻甲儿折断。出了里间,便传来心腹侍女,往安仁殿一趟。 入耳是独女渐渐虚弱的啼哭,入目是精致瑰丽的宫宇,晨曦初起时,更是笼上一层金色的外衣。武则天暗暗攥紧了拳,还记得初回太极宫那日,在安仁殿上,坐在后位上的王皇后不过是寻常的衣裙环佩,可高高在上的气度,和尊崇,叫她怎也忘不掉。 若我为……今日,又怎会束手无策,乃至不得不求助外人? 讷敏自不知,这般宫闱之中稀疏寻常的事,也能叫武则天浮想联翩。刚起身,尚未梳妆妥当,便听得宫人来报,道是彩丝院来人求见。 自那回婉拒了认其女到膝下的意思,除却三日一回的请安,便再不曾跟武则天如何往来。又是眼下这时辰,讷敏哪还想不到,定是彩丝院出了什么事儿,若不然,又怎会早早地求到她跟前? 一听是小公主染恙,轮值御医束手无策,讷敏也不多言,当即命人往太医署请刘医正。刘医正平素只为帝后问诊,听得皇后这般吩咐,前来通禀的宫人心下一松,不自觉露出几分轻松神色。又见皇后简单地吩咐几句,便携了跟前侍女前往。到了彩丝院,亦不曾颐指气使地吩咐些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在外间坐下。 只这般闲闲一坐,不知怎的,竟叫众人心安。 往来做事时,总不自觉地,看向端坐在绣桌旁的皇后娘娘,神情平和,连裙裾亦平整得没有半点褶皱,只偶尔抬眸,看一眼轻柔垂下的帘幕。 “娘娘,这……刘医正也进去了两盏茶的功夫,可需再传几位精于小儿科的御医,早些备下?”刘医正虽医术高明,可毕竟,术业有专攻,这小儿科,毕竟也接触得少些,不若再传来那几位专精此道的,一同问诊,也能早些有个章程。更何况,武美人又这般得君宠,若有个差池……陆风仪忍不住悄悄提醒道。 “宫中御医皆是稳妥之人,刘医正的医术,更是千锤百炼过的,我们需做的,不过是等待与信任。”对于宫闱中人的心思,讷敏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若有不妥,哪怕只是丁点儿大的不妥,早就出声了,哪会如眼下这般安静? 尚未动静,不过是几人在商议,如何用药最是妥当无忧罢了。 第29节 “今儿的大朝会,何时结束?” 贴身伺候了十余年,陆风仪哪听不出她究竟想问的是什么,忙答道:“灵玉早已去了甘露殿。” 灵玉亦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最是机灵不过,差她去通禀,自是无碍的。 讷敏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见她如此,陆风仪也压下嘴边的话,相处日久,她如何不知自家娘娘平日虽好说话,对他们也好,客客气气的,少有指责斥骂,可满身的威仪,仿若与生俱来的尊贵,却比昔日,更叫人心生敬仰,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逾矩。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看到帘幕挑起,刘医正并此前两位轮值御医,依次出了里间。讷敏见状,自是起身相迎:“小公主可是无碍了?” 虽神情平和,可言语里隐晦的担忧,只叫人觉得皇后风仪甚好,刘医正躬身答道:“皇后娘娘不必过于忧心,小公主尚在襁褓,脾胃娇弱,兼有不足,不论用药,还是平日用食,皆需精心慎之,待长大些,便与常人无异了。” 讷敏点了点头:“劳烦诸位费心了。”又温言勉励了跟前伺候的奶娘宫人两句,见武则天眼圈微红地出来,宽慰道,“本宫已吩咐下去,于太医署择一精于小儿科的,专门为小公主调理身子,武美人也莫要再过于担忧了,小公主是有福之人,定会平安顺遂一生的。” “得皇后娘娘这般照拂,是小公主的福分,妾亦感激不尽。”武则天屈膝行了一礼,眼神微微一闪,征询道,“娘娘可要看看小公主?这孩子,今儿也多亏了娘娘,若不然,指不准就……”说着,说着,不由地又含了泪,忙侧过身拭去了,方回过身来,歉然地抿了抿唇,浮出一个牵强的笑,“妾失礼了。” “母女连心,本宫又怎会怪你?”讷敏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公主今儿遭了这么多罪,还是用过药早些歇息罢,来日方长,等她身子好了,本宫再来看她。”说罢,便抬头看了眼陆风仪,陆风仪会意地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又道,“本宫宫里还有些事尚未处理,便不多留了。你也不必送了,回去好生歇息一会,可不要小公主无碍了,你却累得病下了。” 虽不知她究竟是有心而是无意,可入屋单独逗弄小公主,这等事,她怎会去做? 史书如钩,字字血泪,眼下她的后位虽不见半分动摇之态,可小心总无错,她宁可步步精心,事事谨慎,也不愿步步惊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武则天眼看着她在一群侍女内侍的簇拥下离去,却只能屈膝行礼恭送,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彩丝院外,看不见分毫,方缓缓地起身,一挥手,制止了欲上前的宫人,拖着僵硬酸疼的双腿回了里屋。 有奶娘坐在榻旁小矶子上守着,瞧见她进屋,连忙起身行礼,却见她摆了摆手,径直从身边走过,坐到了榻旁,看着刚刚睡下的小公主出神。奶娘想了想,便悄声退下了。 不过三月的婴儿,还是软绵绵的一团,这会儿皱着小小的眉毛,眼圈儿还是红红的,嘟着小小的嘴,一副十分无辜又委屈的小模样儿。武则天静静地看了会,伸出手,戳了戳她微微鼓起的脸蛋儿,替她掖了下被角,却不知怎的,目光,竟落到手里抓住的一角被衾上。 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似是不甘,又像是极放松地,将心中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了一般—— 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 手里紧攥的被角,也松了下来。 小公主似是梦到了什么,小嘴儿咧出个笑,竟不自觉地吐了个泡泡。 因公主有恙,内苑里亦清冷了几分,除却匆匆往来办差的宫人,少有貌美妃嫔环佩琮琮地赏花观景,对弈品茗。随着日渐好转,又渐渐有了人比桃花之俏闹。 平日里,武则天除去按例的安仁殿请安,少有外出走动时,这日,许是小公主痊愈,让她心生愉悦,竟难得地在午后闲暇时,亦往内苑赏花观鱼。随意地拈着花枝,四下里闲逛,竟碰到了花荫下歇息的徐婕妤与刘氏。 也不知是因着性情,还是交流育儿心经,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一个是熟读诗书满腹才情的婕妤,一个是本分木讷如隐形人般无宠无过的太子生母,竟能坐在一道说话聊天,初闻时,还真的叫众人诧异莫名。 便是此刻,看在眼里,武则天也觉几分违和,脚步微微顿住片刻,忽的,竟走上前去,见礼后,方笑道:“瞧见两位姐妹这般闲适悠然,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一见是武则天,炙手可热的红人,刘氏顿时拘谨起来,僵直了背,揉搓着一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婕妤微笑着放下手里的核仁酥饼,拿出娟帕细细拭了下嘴角,道:“不过是守得两分清静罢了,倒是鲜少瞧见武美人。” 刘氏虽不会说话,可心思还是缜密的,见两人这般模样,暗忖着因是有话要说,便知趣地起身,借口还有些旁的事,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回自个儿小院去了。 两人皆是极有耐心,且坐得住的,赏了会景致,扯了会闲篇,吃了会点心,却还没说到正题上。看徐婕妤不见半分不耐,仍是那般透着几分清淡的模样,武则天亦对她的心性有几分明了,索性再不掩饰,径直开口问道:“此番小公主抱恙,叫妾寝食难安,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妾也知有些唐突,只是,婕妤可否宽宏通融一回?” “武美人说笑了,大家同为宫嫔,平日里走动一二也是常有的。我也不过区区婕妤罢了,通融二字,实在是担待不起。”徐婕妤微微顿了片刻,又抿唇笑道,“只是我这性子,那里也确实清静了些,还望姐姐莫要见笑。” ☆、第63章 初临甘露 “梓潼可是不喜武美人?” 棋枰两端,李治执白子,讷敏执黑子,正在对弈时,忽听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黑色的棋子夹在两根白皙的葱指间,黑白分明,却又莫名地融洽,讷敏淡淡地收回,将棋子合拢在掌心,微垂着眉眼,反问道:“大家何出此言?可是妾哪里做得不好,失了规矩?” “梓潼做事如此熨贴,哪会有什么不好?”李治苦笑着叹息,怕只是太好了,反叫他忍不住怀念起以前,可看她眉眼柔和、笑容清浅,摇了摇头,“朕也只是这般一提,随口说说罢了,无需记在心上。” “后宫妃嫔皆是姐妹,妾自当一视同仁,若真有什么差池,也是只对其事,从未对谁有丝毫的偏见。”他虽这般说,可讷敏也不能真当作只是句笑谈,温声解释了一句,目光在棋枰上一凝,便将手中棋子落下,“武美人进宫……尚浅,既是大家心中所好,妾自然也是欢喜的。” 讷敏的棋,便如她的人,看似随意,却又丝丝入扣,虽从未大胜,可输得也不会如何难看,此刻看她落子,李治忍不住指着另一处,问她:“为何不是这里?”相处日久,他怎会瞧不出自家皇后的七窍玲珑,若说是不曾想到,他如何也不信的。 “三军对垒,厮杀过烈,唯恐不详。”讷敏笑答道,“棋子如卒,纵因有所舍而有所得,然舍去的,终究也回不来了。” “沙场之上战机一瞬即逝,哪容得下妇人之仁?”李治摇头道,“若一味求稳,反落得下乘。”说着,轻轻将白子落下,棋盘上的形势,陡转急下。 只瞧了一眼,便拈起一枚棋子从从容容地落下,讷敏一手支着下颌,一手轻轻叩击着棋枰边角,偏头看他,唇角浮出一缕浅笑,顾盼间,竟有几分顽达之色:“妾虽不喜攻伐,可守护之道,还是懂的。” “你呀,朕说你不过。” 一局终,细数棋子,讷敏以半子落败,惹得李治更是撑头大笑不已:“若非深知你的为人,朕当真要以为,可是暗中放水,故意输给朕了。” 讷敏没有应答,只抿着唇轻轻地笑。 李治也只是笑言,笑了会,又想起了另一事,问道:“今日,金吾尉统领弹劾了一人,甚为巧合,梓潼可知此事?” “哦?大家这般问,定是与妾有关了?”讷敏低头忖思了片刻,问道,“可因妾之族兄?” 李治挑了下眉:“何解?” “除却族兄新回京城,妾可不知还能有谁了。”讷敏端了盏茶奉到跟前,笑着答道,“妾这族兄,又是个急公好义、果决坚毅的性子,要真的惹出什么是非来,妾可不觉奇怪。” “便知瞒你不过。”李治将王方翼将死刑好友的遗骸依礼入殓的事同她说了,叹道,“你这族兄也委实胆大,藐视国法、目无尊长,这等罪责也敢担下?”忍不住偏头看了会她,笑着摇头,叹,“皆是王氏子弟,怎相差如此之远,若非案卷上写得分明,朕还真不敢确定了。” 不去看他眼底的戏谑,讷敏只轻轻地感叹了一句:“律法约束世人,意在导人向善,如此作为,虽不可取,可一腔义胆,也算难能可贵。” 如此平静而笃定,只一言,便与他批阅的诏令无异,李治忍不住执起她的手,拉她并肩坐下,橘色的灯烛融融暖意,落下的影轮早已融在一处,分不出彼此:“知朕者,梓潼也。” 一宿和谐。 却不想刚过午后,便有甘露殿内侍慌张来见:“皇后娘娘,大……大家他病倒了。” 讷敏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到近前,沉声喝道:“怎会忽然病了?御医怎么说?可因朝事而起?”晨起时,他还执笔为自己细细描眉,赞她的柳眉如画,相携送至殿外,还是气色温润,不过两个时辰功夫,叫她如何能信? “小人也不知究竟何故,大家尚在议事殿同诸位大臣商议大事,忽然,便头疼欲裂,竟这般伏案昏了过去。长孙太尉已宣御医进殿诊治,又差小人前来请娘娘过殿。” “还不快与本宫带路。”讷敏一听,也顾不得吩咐叮咛一句,急急往殿外而去。 安仁殿与甘露殿本就隔着不远,不过盏茶的功夫,可讷敏只觉得这路漫长得无边,脚下疾行,心里亦是诸多思绪。虽说史上,李治确有身疾,若非如此,也难有武氏干政之机。她原也这般谋算着,可当真遇到了,却仍觉措手不及,甚至,心慌难安。 一入甘露殿,便觉压抑沉闷得厉害,瞧见几位老臣重臣欲见礼,讷敏连忙摆手道:“如今,还行什么礼?圣人究竟如何了,御医可已诊治出症结所在?” 长孙无忌道:“臣斗胆,将太医署诸位御医尽数召至殿内,如今,李御医正在诊治,商议如何用药。” “太尉考虑甚为周详,本宫暂先谢过。还请太尉替本宫安抚群臣,圣人福泽天佑,定会无碍的。”讷敏脚步微顿,又征询道,“不若太尉随本宫一同入内,本宫一介妇人,还需太尉帮衬一二。” “皇后相邀,敢不遵从?”长孙无忌平静地拱手应下,随她往内室。 瞧见两人进屋,李御医连忙上前:“回禀皇后娘娘,圣人素有头眩之症,此番邪风入体,上窜头目,真气郁闭,故而昏仆。待臣为圣人用针后,便可苏醒。只是……” 如此踟躇,讷敏如何不知他心中顾忌,连忙温声道:“李御医有话但说无妨,医者仁心,本宫感激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有丝毫怪罪?” 李御医稍作停顿,似是在斟酌着言辞,方逐字逐句地答道:“此番急疾来势汹汹,若无精心调理,臣唯恐落下病根。” 讷敏眉一蹙:“如何方为精心调理?又需调理多久方为妥当?” 听讷敏口齿敏捷,神情镇定,并无半分慌乱之态,长孙无忌眼底精光微闪,亦问:“与朝事可有碍?” 李御医紧拧着眉头,低声答:“圣人如今,恐不可伤神,亦不可劳身。”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连呼吸也低沉了许多,讷敏心里也有些乱糟糟的,摆摆手,无力地吩咐道:“先用针罢。”说着,忍不住前行两步,看着榻上神色淡漠诸事不知的李治,轻轻叹了口气。 李御医的医术极好,用完针,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听病榻之间低低的一阵喘咳声。讷敏连忙快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半靠在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又示意侍女倒了杯温水,与他漱口。 “可有好些?” 看到她眉眼间难掩的担忧之色,李治轻轻握了下她的手:“朕……无事,你不必担心。” 讷敏如何不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言,不知怎的,竟觉眼圈略有些酸涩,低头轻轻应了。李治虚握拳掩面咳了两声,看见不远处的长孙无忌低头垂手而立,笑道:“还请太尉替朕安抚诸位爱卿,朕不过略感不适,并无大碍。” 李治这番话说得极慢,几乎是几个字,便要略略喘息一下,虚弱至此,便是长孙无忌,也忍不住心中难过伤感:“老臣明白,圣人……请以龙体为重。” 眼下身体究竟如何,李治怎会不知,听他这般一说,再看到一旁沉重而忐忑的御医们,心里更如明镜一般,吩咐内侍道:“宣李积、诸遂良、杜正伦、辛茂将。” 讷敏见状,便欲起身,却被李治制止,放任自己半靠在她怀里,轻声道:“梓潼知朕之心,朕亦信你。” 与昨夜无异的话语,可此刻入耳,却重如泰山,叫讷敏复杂莫名,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几位股肱之臣入内室,瞧见低眉侧目坐在圣人身旁的皇后,微微一愣,忍不住看了眼长孙无忌,圣人此举,不避皇后,究竟何意?然长孙无忌还是一脸的和善平静,微胖的圆脸上,连眉头都没挑一下,哪能看出半分端倪来? 但毕竟都是人精,当听到李治欲让皇后辅佐朝务、草批奏折,众人虽心中震撼,却不致失态,只是沉默以对。李治见状,便挥手示意李御医将先前的诊断再说一遍,方叹道:“新罗遣使求援,如此良机,朕怎能弃之?眼下正值用兵西域之时,朕却……于外朝,有诸位爱卿辅佐,朕亦心安,只是,批阅奏折、主持朝会,除却皇后,诸卿若有更好的人选,朕自当应允。” “圣人这般说,倒叫本宫汗颜了。”讷敏忽然开口道,“朝政大事,妾可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代笔一二,免圣人案牍之累,妾愿勉力一试。” 话已至此,皇后又言明不干政不擅专,众人也再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得领命应喏。商议完毕,又见李治强撑病体的虚弱模样,众臣连忙行礼告退,李治温声勉励了几句,便摆手叫人下去了。 内室里温暖一片,只余下相依在一起的帝后两人。 “大家此举,太过于……”讷敏想了会,轻轻地说,“轻率了。” 李治眼眸低垂,似是倦极地阖眼歇息:“梓潼之才,朕怎会不懂?”过了许久,久得讷敏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方听他低低地叹息:“梓潼,肖吾母。” ☆、第64章 有凤来仪 皇后辅政,如此大事,不过须臾,便已传得阖宫皆知。 那夜,讷敏亦在甘露殿歇息安置,屋内的烛火燃了一宿未眠,待天明时,案上散乱着书籍图册,连西域地图,亦有详尽不同的三五份,皇后披着外衣,鬓发微乱,伏案而眠。当听得此事时,李治刚用完汤药,微微一怔,旋即便恍然一叹,并未多说什么,只吩咐跟前内侍,往司膳司走一遭。 用过晨食,往寝殿陪李治小坐了片刻,讷敏便起身回了安仁殿。 “你们也无需在意,一应事务皆有礼法可循,按例办事即可,旁的,小节而已。”半倚在榻上,腰间盖着一条浅青色的薄毯,手中端着一盏四福祥云纹路的瓷盏,白玉小勺轻轻搅动着银耳莲子羹里那几颗红艳可人的枸杞,讷敏一脸地平和,随意闲适的模样,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陆风仪张了张嘴,本欲劝阻一二,不若在六宫之中择一妃嫔襄助,可一转念,如今六宫打理得十分有序,各司之间分权明晰,自司其职,莫说皇后尚留三分意,纵无暇兼顾,也是井井有条,无一出纰漏乱子。这般一想,便挺直了胸膛,恭声应道:“喏。” “六宫妃嫔按制往安仁殿请安之事,往后可需按例而行?”灵玉在旁小声地问道。 讷敏想了想,道:“天气渐寒,不若改为七日一行,于午后再往罢。” 不多时,灵玉便将皇后懿旨宣至各宫,众妃皆是神情恭谨,饶是嚣张如萧淑妃,亦不敢在此刻有丝毫不满。然独自一人时,如何恼怒嫉恨,宣泄不已,便不在所列了。 亦不在讷敏心上。 自那日起,她便终日在甘露殿内,因李治需静卧休养,索性于寝殿榻旁,新置桌案,待他精神见好些,便择了奏折里的紧要部分说与他听,有了决断,便誊录于案。偶尔,也会稍作言论,然皆以李治意见为准。初时,几位朝臣往来觐见频繁,渐渐地,也稀疏了些。 也有宫人臣子隐晦地提过一两句,讷敏亦是坦然,若是连这点儿心思也无,她倒真的要不安了。只是,悄悄差人誊录了吏部考核,又让族中略查了一番,若有实才倒无妨,如若不然,却也因此叫她冷落了几人,明褒实贬打发远了去,有过几次教训,倒也再无这般投机之辈。连朝中风气亦多了几分实干。 李治虽卧病,但亦清明,默不作声地尽观眼底,不曾明言,待她更是亲厚,再有朝臣议事,便是身边近卫,也少有避讳。甚而百官觐见时,亦会不时侧身与她低语商议一番。讷敏习惯倾听,极少开口,纵有些看法,大多也是回到甘露殿私下谈及,初时,精如长孙无忌亦不曾觉察,直至王文度案爆发时,方见端倪。 此番用兵西域,以宿将程知节为行军大总管,却因王文度矫诏,听信谗言,杀降利财,致大唐将士无功而返,此事,震惊朝野。李治更怒极攻心,刚刚见好的身子一下子又垮了。刚一醒,便连降谕旨,将一干将领尽数收押,连程知节亦不曾幸免。 “这程匹夫,在他眼里,难道朕也是他那等无脑之徒?”主将见疑,行军之大忌,若是当真不信他,又怎会认他为主将? 可怜几位老臣,刚行劝谏,却被大怒的李治严厉苛责,甚至,连“尔等欲结党乎”的诛心之言,也砸了出来,叫众臣跪伏在地,受这雷霆震怒,如何还能深劝? 第30节 却不想,忧心忡忡地回宫归府后,却听得皇上连下三道特旨: 王文度因矫诏当死,累其功,特免其一死,着其除名免职,子孙三代不可入朝为官。 前军总管苏定方越级擢拨,为征西总管,统领三军,再征西突厥。许以自专之权,更御赐宝剑,君恩浩荡,如斯重托,令人惊羡。 然最叫人惊愕不已的,却是最后一道。 新皇登基,虽重用先皇遗臣,但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元老旧臣的忌惮日深,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此回,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人会联名求见,为程知节求情开恩,亦有此担忧。 却不想,莫说是借题发挥,便是对程知节本身渎职的惩处,亦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过而撤行军大总管与左卫大将军职,累其旧功而迁任羽林军统领一职。 无数老臣感念新皇仁慈,程知节更是一从刑部大牢出来,稍作整理,便急急入宫谢恩领命而去。然精如长孙无忌之辈,则是将注意放在了羽林军上。 同在中书做事,诸遂良忍不住去找了长孙无忌:“圣人此举,究竟何意?这羽林军,莫不依汉制而设?” “义贞已入宫觐见,到时一问便知。”长孙无忌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可他为人素来持重,若无十全把握绝不会吐露半句,只答了一句,便又提起了旁的,“圣人此前如此大怒,你我亦属亲临,可这旨意,不过迟了三刻。” 诸遂良本不曾注意到这点,经他这一提,亦是震惊:“你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微微眯着那对小小的眼睛,微胖的脸上带着和善敦厚的笑意,只是那眼底偶尔闪过的精光,叫人不会错认。 相比中书省的凝重,甘露殿里则是轻松得很。刚接见了程知节,看他感激涕零地离开,李治亦觉心下开怀,忍不住笑道:“你说,他们此刻在想什么?” “不知。” 看她唇畔含笑,眼底流露出几分趣意,李治失笑叹道:“梓潼的七巧玲珑心,朕这回算是真真见识了。”设立羽林军,独立为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分而治之,此举两人早已商议过几回,只因阻力甚多不得不搁浅,却没想到,竟能以程知节失职为契机,启用其为统领。两事并议,欲保全程知节,则需通过羽林军设立案,如此一来,叫那帮老臣也难有异议。 回想起先前,喝退求情重臣后,他仍在怒中,皇后微笑着盛了盅凉茶给他,轻声慢语地同他说了些后宫的琐事,民间的趣闻,不知不觉,便提起了去岁新春贴门神,掩面笑叹:“妾倒是听说,每逢年末,翼国公同鄂国公府外总会格外热闹,却不曾见过。” “哈哈,确有此事,鄂国公倒也罢了,可翼国公昔日却是玉树临风,怎会让他镇宅辟邪?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依妾之间,倒不如卢国公来得妥当些。”讷敏不去看他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道,“程咬金的三板斧,妾虽从未见过,可民间流传甚远,想来斧头便是斧头,纵生了锈,只要磨一磨,用对了地方,还是不错的。” “梓潼可是想替那厮求情?” 想到这,李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似乎十分欣赏苏定方?” “有勇有谋,难得的将帅之才,大家当真不喜?”讷敏从从容容地抬眸扫了他一眼,笑着反问。 “怎会不喜?不止是他,还有王方翼,朕亦抱有重望,只愿他们不负朕之所托,早日凯旋。” 王方翼之才毋庸置疑,然此番得任副将之职,亦有几分自己的缘故,讷敏自是心知,却不曾开口谢恩,只轻声道:“妾亦坚信,这一日,不远矣。” 宫掖之间,少有真正私密,更何况,李治怒极到下旨,也不过见了讷敏一人,稍作打听,怎会不知其间缘故?只不知,这羽林军一事,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次日再至甘露会见群臣议事时,讷敏分明地能感觉到,视线里的探究和敬畏。李治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得她展颜淡淡一笑,方觉心安。可心安之余,又不免好笑,这些时日,似乎,不曾见她如何紧张拘谨,便是执起朱笔落墨,也是平顺优雅,全无半分凝滞。 流畅得,仿佛她一直便在此处,熟稔而从容。 今日是诸妃觐见的日子,议完朝事,讷敏便起身离殿,欲回安仁殿。刚出了甘露殿,便听得身后长孙无忌平稳地见礼:“老臣见过皇后娘娘。” “太尉不必多礼。”讷敏侧身避过,浮出一缕笑来,“竟能在此遇上太尉,真是巧了。” “老臣特意在此恭候娘娘,还请娘娘恕罪。”长孙无忌还是那般富家翁似的和善模样,“今日始知娘娘之志,老臣佩服不已。” “太尉可知本宫最钦佩何人?”伸手轻轻扶了下鬓间摇曳的凤凰于飞金簪,讷敏悠然一笑,“太尉所料不假,确是长孙皇后。对本宫而言,最在意的,莫过于圣人,而非王家。” 怔然目送着那道优雅至极,也尊贵至极的身影离开,许久,长孙无忌方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摇头离去。 满招损、谦受益,还请哥哥三思。 宫门相阻,内外有别,却是常理所在。 ☆、第65章 中宫无子 自讷敏频往甘露殿,武则天便无一日不是心事重重,从进宫第一日,她心中的野望便从未消散过,可惜,十余年常伴帝侧,却从未得到过丝毫重视擢拨,只是,上苍终是眷顾她的,叫她若结识了尚为太子的李治,虽波澜迭起,亦有重重束缚,可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太极宫,回到她的战场。 一回宫,便盛宠不断,甚至,可算是最得君心的妃嫔。 下人吹捧,宫娥羡妒,仿佛诸事皆是得意顺遂的,可她心里最想要的,却让她觉得,越来越远了。 尚在感业寺时,不止一次地听闻帝后不睦,一个只知一味争宠的皇后,不是李治要的,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可谁知到,待她一进宫,一切却都不一样了,仿佛那些悉心打听的事实,如那镜花水月,梦一般的无痕。皇后贤淑大度,处事公允,只要你依循宫规法度行事,她从未有半点异议,深居浅出,连安仁殿也甚少离开,更不会干涉诸妃如何争宠。 在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里,她分明地能感觉到,李治待皇后越发敬重亲厚了,却怎也没想到,突发急疾时,竟力主让皇后参知朝政。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地听到旁人感慨:你若为男儿,当成大业。 她亦曾想象过,若为男儿,当出阁入相,醒掌天下权是何等的霸气。然女子亦有女子的天地,九重宫阙上,最尊贵的位子,就是她的志向。 可眼下…… 御医隐晦地告诫她:“郁结于怀,不宜安胎”,也抵不住她心头的蠢蠢欲动。 “媚娘也想为朕分忧?”精心调养了这些时日,李治脸上再看不出半点病态,此刻又带着笑,颇有几分浊世佳郎的温和儒雅,“好生替朕诞育皇儿,便是最大的分忧了。” 武则天心中一紧,故作娇俏地拉了他的衣袖摇了摇:“九郎可是瞧不起妾?不依,妾不依,妾定要叫九郎刮目相看才好。” “连狮子骢亦能驯服,媚娘之能,朕怎会不知?” 看着正值而立之年的帝王温和含笑的模样,神情间仍是温柔缱绻、情意绵绵的,仿佛,自己便是他心上最重的,也是唯一之人,可武则天却莫名地发凉。曾侍奉先皇,是她最大的心患,起初萧淑妃倒是挂在嘴边,她跟李治哭诉过一回,李治并未惩治,只是远了承香殿足月余,再往后,便无人敢提了。 可此刻,听他云淡风轻地提起,仿佛不过是随口一言,无心之失,然她又怎敢视为笑谈? 李治仿佛什么也不知,仍与她调笑嬉闹了一番,亦如往昔。 回到甘露殿,却忍不住叹息,同跟前内侍道:“为何皇后与旁人皆不同?”前几日,李御医问脉后,恭喜他圣体安康,一回身,讷敏便婉言提出欲回安仁殿处理积压的六宫事务。如今,六宫诸事太平,各司恪忠值守,陆风仪等人又尽心尽职,哪有什么紧要宫务?连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不见得有一桩。他如何听不出,只是皇后的托辞罢了。 皇后辅政,虽是权宜,可他也是真的信任。而她之后的作为,便是最严苛的谏官,也挑不出半分不妥,亦让他欣慰欢喜,自己并未错信。虽说眼下无碍,可李御医也隐晦地同他提过,此症当养,他还在斟酌往后该如何最为妥当,只是,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委实让他头疼不已。 没想到,那些老臣尚未提出,她自己却已退了。 “梓潼何需如此。” “在我这里办差的,可以犯错,有过亦无妨,人非圣贤,往后改了也就是了。”坐在书案前,讷敏捧着一盏茶,淡淡地笑着,“然进退二字,却半点错不得。”若不知进退,纵再聪慧忠心,又如何?徒增祸端而已。 不过三两日功夫,皇后忽染风寒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陆风仪又往六宫宣读皇后旨意,暂停妃嫔请安一事,亦婉拒了诸妃欲往安仁殿侍疾的好意,只道是皇后病中需静养。整座安仁殿,进出的内侍宫女皆是神情沉静,莫说喧哗私语,便是环佩声,也听不清了。 听闻皇后染疾不见宫娥的懿旨时,徐婕妤正在屋里逗弄李弘,摇着小鼓的手忽的一顿,直到李弘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儿,伸手来抢,方恍过神来,将小鼓递给李弘,看他抱着鼓咯咯直笑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修仪,皇后娘娘当真……” “懿旨已下,自然是真的。”徐婕妤低头看李弘玩了会鼓,又丢开了去,伸着小胳膊朝她扑闪着,便笑着俯身,将他小心地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副再不肯深言的模样。 待人退下后,方听得她轻轻地叹道:“真明白人也。” 这一病,竟缠缠绵绵拖了一月有余,连外命妇觐见之事也搁浅了。 皇后无病,瞒得过旁人,可李御医却是心知肚明的,却又不得三日一问脉,来到安仁殿,也不过是坐在矮墩上闲聊说话。起初倒是挺清闲的美差,可时日渐久,就不那么轻松了。这两日,更是被叫去了甘露殿三五回,李御医忍不住叹了气,一脸的苦恼样儿:“娘娘若再病下去,微臣这吃饭的家当,怕也要被圣人砸去了。” “圣人最是宽厚仁爱,李御医多虑了。” 噎得李御医都忘了自己还能辩驳,只得悻悻道:“微臣自恃医术,却不想,竟拿娘娘一个风寒之症,束手无策。” “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惜,本宫终究还是那俗人。” 听她这一眼,李御医顿时大喜:“微臣这便替娘娘用药。”说罢,恭谨地退下,往甘露殿复命去了。 听闻皇后痊愈,李治大喜,当即前往安仁殿,如此作为,又不知叫多少人孤枕难安。却不想,见到讷敏,也只有轻轻地一声叹息。 “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妾如今诸事顺遂,感恩尚不及,又怎会有旁的心思?”此番假托染疾,却也叫她查出了痼疾旧患,道是体有顽毒,子嗣有碍。如此诊断,讷敏虽也意外,但心里却十分平静,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喜讯,她便早有了猜测,眼下不过是证实了而已。 而李治却不同。 以前帝后失和,他对皇后并不上心,倒也无甚感想;可如今,皇后堪为贤妻,甚得他心,既能为他料理后宫免后顾之忧,有可襄佐朝事解案牍之累,自是期盼能有嫡子承欢。临到头,却被告知,自是百感交集,李御医虽说得隐晦,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耳融目染之中,怎会不知那些阴秽之事? 再思及昔日,对皇后的疏忽冷落,更是愧疚难耐,怜惜不已。 可此刻听她这般说话,只道是宽慰自己,李治情不自禁地道:“梓潼万勿伤怀,此事,朕已有计较,梓潼只需安心休养调息,诸事有朕。” 回到甘露殿,李治便把几个皇子都扒拉了一遍,太子敦厚,可昔日便有朝臣谏言,让皇后养在身下,却被皇后所拒,而次子李孝、三子李上金资质平平,四子李素节倒是聪慧懂事,却是萧淑妃之子,恐不相宜。老五还是皇后建议他认养在徐修仪地方,也是不妥的。 一番盘算下来,李治只得将视线挪到尚在腹中的老六身上。 “后宫妃嫔皆是姐妹,妾又怎能夺人之美?此事,大家不必再提,妾如何也不会应的。”若她不曾记错,往后的几位皇子皆是武则天所出,如今,好不容易叫她沉沦了下去,讷敏又怎会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太子无过,大家此举,又置太子于何地?” “李忠敦厚,却……” 李治摇了摇头,为人子,敦厚老实是德,可太子乃未来之主,如此性情,如何担天下之大任? 兀自叹息片刻,却见讷敏低头垂睑而不语,李治忍不住又是一叹:“你我既为夫妻,朕之子即汝之子,父母话儿女,人之常情,梓潼无需如此。” “也是妾的疏忽,诸位皇儿,竟未有相熟之人。”讷敏轻轻地开口,虽是认错,可神情、口吻皆是淡淡的,平静万分。 “你啊……”李治摇了摇头,“朕说你不过。” 讷敏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想不过数月,李治便领着一应奶娘乳母,抱着呱呱坠地的小六到她面前,若非她见机极快,这皇家牒谱又该改了一回。 见她应允,虽打了折扣,李治还是心情极佳,逗弄了会小皇子,陪讷敏说了会话,应下了武则天晋封婕妤的事,便志意满满地回甘露殿处理朝务去了。 六皇子养于皇后膝下,不啻于一记巨雷,震得前朝后宫,不知多少人心思浮动。 太尉府上,长孙无忌抚须而叹,立身朝堂半生,许多事,心照不宣而已。而皇后此举,可进可退,大善也。 身为太子生母,刘氏险些就昏厥了过去,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仪妆容,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徐婕妤地方,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时面上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过一般。 彩丝院里,武则天尚在月中将息,眉心微微一蹙,仅作养子,总有些不足之意,可再一想,如此倒也不错,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于她,总是利大于弊的。 ☆、第66章 妾为君妇 生母乃帝之宠妃,养母更贵为六宫之主,六皇子的洗三礼,自是隆盛。而后,李治更当场赐名为“贤”,皇子取名,大多在周岁礼时,亦有得宠皇子于满月宴,然不过三日,便得的,诸位皇子里亦是首回,叫众臣侧目,妃嫔多思,再看向端坐在徐婕妤之后的武则天时,不免多了几分复杂莫名。 武则天一袭新裁的婕妤宫装,依礼守矩,花色式样全无半分出挑惹眼,鬓间只簪了朵时令的绢花,松松地插了支白玉簪子,素淡简单,然通体的气度,却硬是压下了一干燕瘦环肥。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倒好,卖子求荣,卖了一个还嫌不够。”皇后认子,虽是养子,可谁能保证就不会成真?除却刘氏,便属萧淑妃最是不满,眼下最得宠的、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她的儿子,可如今…… 收拾不了小的,难道连大的,也说不得么? “吾子可慰皇后膝下,实为恩典,妾无敢不从。淑妃若有异议,自可与皇后言明。皇后最是宽仁,定不会叫淑妃失望而归。”武则天难得地反唇讥道,“四皇子聪慧好学,区区一簿《礼记》,实不足挂齿。” 一提及此事,萧淑妃的俏脸陡然阴沉:“我儿如何,岂容你这区区婕妤置喙?”当初《礼记》之事,叫爱子饱受委屈,更让她成了笑柄,丢了好大一回脸,可那是皇后亲赐,她不能推诿,如今更心有忌惮,可这后宫之中,能叫她忌讳的,也只有中宫那一位。这份仇,自然是记在了武则天身上,“有这闲心思,不若顾念顾念自个儿,别落得个竹篮打水,什么也没捞着。” 过去这么久了,她也算瞧出来了,对彩丝院这位,皇后看似优厚有加,实则疏远着呢。 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哪会看不清下头人的动作? 瞧见李治微微拧眉,面露不渝,讷敏笑着叹道:“萧淑妃这张嘴啊,惯会得罪人,妾昔日,不知道被噎了多少回,恼时真恨不得拿针缝起来才好,如今想来,倒也颇是好笑。” 李治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打趣道:“梓潼有此心,朕亦妇唱夫随一回,何日用针,知会一声,朕递给你便是。” 讷敏横了他一眼,啐道:“妾可不是那小鸡肚肠的。” 第31节 “梓潼宽仁贤明,天下共知。” 明明最是正经不过的一句,可听他含着笑道来,却怎也不对味,两人并肩而坐,挨得本就十分近,李治说话时,又微微侧过身来,莫名地生出几分旖旎,皇后薄怒浅嗔,帝王温情含笑,帝后和谐,国之大幸,叫一干重臣亦是宽慰不已。 却让宫妃佳丽的心情不那么美丽了。 皇后本就尊崇至极,又得皇上如此敬重,若是再得了宠,那还有她们什么事? 后宫的心思,讷敏纵没瞧出些什么来,也猜得到。惴惴了几日,却见安仁殿与往日无异,也渐渐放下了心。 “娘娘何必如此?”旁人不知,可陆风仪怎会瞧不出,娘娘心里,怕是半点情意也无的。 “六宫之中,雨露均沾,亦是本宫职责所在。”讷敏素来畏寒,还未入秋,便撤去了竹帘、蒲席,如今,连炭盆也添上了。此刻,正拢着白狐狸毛的毯子坐在案前,舀了本册子细细看着,不时用笔记录些什么,听到她的叹,随口应了一句。 陆风仪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造化弄人哪。起初,皇后日日盼着,念着,守了一宿又一宿,可惜,除了十五、十六,祖制规定的日子,圣人很少往安仁殿来;如今,圣人倒是往来频频,几乎天天都会过来坐坐,用些点心吃食,逗弄逗弄小皇子,娘娘却又淡了。 讷敏并不知道她如何感慨,也无心顾及这些枝末繁节,正对着刚刚誊录而成的纸笺发呆。那日听得宫人闲聊,道是京城米食又高了,米斗七钱,讷敏便上了心,差了亲近的内侍往各铺子查探,不过数月,便涨了一钱余。如此涨势,叫她如何还坐得住?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几番用兵西域,她本就有些担忧,命户部将历年存档取来,又借阅了兵部军士人数及发饷留案文书,择要而录,可此刻对着自己多日的成果,却不知该作何思量。 恰见李治满脸喜色地进殿:“朕刚接到前方军部文书,苏定方大破西突厥,生擒了沙钵罗,世上再无西突厥矣。”开疆扩土,此等盛事,如何不叫他热血沸腾?再用不了多久,便是举国欢庆,共迎前方将士凯旋而归。一得此讯,他便离开甘露殿,往讷敏这里来。 若非手里这些纸,讷敏也是极欢喜的,可眼下,她只觉得这大胜是压在大唐的脊梁根基之上而来的,哪还能笑得出来? “妾这里亦有一份草书,大家不妨先看一看,再喜也不迟。” 李治只觉她怪异得很,依言接过,起初倒不觉如何,可越往下看,脸色便越阴沉,只觉这薄薄几页重如千钧,平日可弯弓射雕的手亦有些拿不住,颤抖了起来:“此事,有几分把握?” “妾调阅了户部、兵部的留档,皆是妾一手誊录归总的。”朝国大事,她怎会儿戏?讷敏倚着桌案而立,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反复校阅三遍,方得的。” “随朕往议事殿。”李治一面往外走,一面沉声吩咐,宣长孙无忌等人进宫。 刚刚议完事,走得慢的,连太极宫都还没出,又被宣了回去,众人心里也是蹊跷得很。一进殿,便看到李治凝重地坐在主位上,讷敏坐在一旁,也难得地敛了笑。 未等众臣见礼,李治便开口道:“叫他们也都看看罢。” 讷敏点点头,将手书递给跟前的内侍,长孙无忌位高权重,自是头一个翻阅的,一见字迹,便微微一怔,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讷敏,又低头细看起来。这一看,富家翁般和善的笑容顿时凝住了,越看,越是沉重。 听得有人喊他,方回过神来,见几位同僚都看着自己,忙把纸笺递了过去,忍不住问道:“娘娘怎会忽有此念?” “本宫听闻,如今京里米斗已至七钱,若本宫记得不错,永徽元年,米斗不过钱,秋收时只需三四十文。”若是贞观初年,米价七钱倒无可厚非,可如今,百姓户逾四百万户,又是风调雨顺,粮价却涨成这样,让她如何不生疑,“本宫又差人往布行、车马行、酒楼、客栈尽数查探了一番,却发现都涨了不少,只是,户部的各项赋税,跟往年无甚差异。” 解释了一番,却见除却长孙无忌等寥寥数人,许多人仍是一脸不以为然,并未觉得如何严峻,讷敏忍不住叹了口气。通货膨胀,她心里已万分笃定,却不知该如何阐述,若不及早处理,一遇灾荒,怕就真的出事了。 不过,看到李治这般,也略略心安。 圣人有命,群臣心中纵有异议,也不敢丝毫忤逆。更何况,一向明哲保身如锯嘴葫芦的长孙无忌竟开口自荐,主理此事,更是雷厉风行,查天下粮仓,府兵卸甲,重估铸造司钱币之量,一连串的举措,初见成效,更让人对太尉手腕佩服不已。 长孙无忌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靠谱的话却半句也没有,讳莫如深的模样,叫大家更觉深不可测,惟有他心里自知,盯上铸造司的,哪是他,分明就是安仁殿那位。 既是皇后先提出的问题,长孙无忌领了差事,自然往安仁殿走了一遭。讷敏端着一盏暖茶,状似无心,轻轻地叹了一声:“东西贵了,这钱,也多了。” 虽心忧民生,然西征大军大胜而归,自是满朝欢庆的大喜。 大朝会上,便有人奏请泰山封禅。 李治在位励精图治,如今更有灭突厥、开疆辟土之大胜,封禅之事,亦在常理。有人提议,群臣便纷纷口称万岁,跪请求允。 如此大喜,李治自然无不允。 这厢刚应下,那边又有人跳出来,道:“圣人秉天意而泽苍生,时登东泰,不若以天皇为名。皇后宽仁贤明,乃天下之国母,亦可为天后。” 退朝后见到讷敏,李治便将此事提了,讷敏却是一愣,并称二圣,不是史上武则天的谋划么? “朕亦觉此意甚好。”将她的手置在掌心,微微收拢,李治笑着叹道,“此番,亦多亏了梓潼,若不然……朕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大家这般说,倒叫妾无颜了。”讷敏微垂着首,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忽而抬眸,凝目于他的眼,温声道:“妻以夫为天,妾为君妇,何以齐肩?” 轻柔和缓,仿若和风,却又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李治望着她,沉默许久,方轻声应下。 同众臣再议此事时,忍不住将讷敏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更是叹道:“此生得王氏为妇,朕之大幸,亦我大唐之福。” ☆、第67章 太子李忠 天后之议虽搁浅,但李治对讷敏的信任,却愈加亲厚。而风眩之症愈甚,至头重目昏不能视物,朝事政务一应由讷敏处理,每有御史上谏,却从无采纳应允。便是讷敏,也几番婉转建议,太子渐长,然李治却总握着她的手,道:“太子孝则孝矣,难担大任,不若梓潼甚矣。” “太子敦善,若悉心教导,亦有所长。”她跟李忠,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哪能相提并论? “妾疏于宫务日久……” 刚一开口,便听李治说道:“六宫相安,若梓潼当真累了,不如在妃嫔之中择一二人,协理宫务也就是了。”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贤儿言行有度,慧敏好学,最是省心合意不过的。”言下之意,宫务有人相佐,皇子不用你操心,叫她再找不出旁的借口推诿。 话已至此,讷敏还能如何? 只是,心里对李忠,难免扼腕叹息。李治如今,谈论政务朝事从不避讳她,甚至,还会在私底下与她商议一二,讷敏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东宫这位,摆明了就是个挡箭牌,往后,怕是再难长久的。李忠为人,她亦心知,当年也曾动过心思,想好生栽培一番,只是,十几岁的男儿已定了性,人如其名,是个再忠厚不过的。然为帝者,帝王心术、机谋手腕缺一不可,可不是一味忠厚便能御下的。 太子如何,莫说帝后,朝中大臣亦心知肚明,李忠自己也感觉得到,早年父皇喜爱四弟,后来最宠爱的是六弟,而他,却从未得过这般青睐。他也用心努力过,只是,生来不若几位弟弟聪慧,他们不过是吟诵两回便能记下的,他回去埋头苦读上七八遍,也未必能记得全。 虽不甚机敏,可李忠也不是傻的,再听闻皇后往甘露殿议政的事后,在屋里静坐了几日,终是提笔落款,双手捧着平生第一道奏折,往甘露殿去。 太子让贤,奏折虽被留中不发,仍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朝野内外,都将视线移向了东宫。 “你怎就糊涂了呢,这太子的位子,怎可想让?这些年来,你什么都没做错,往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任由刘氏又哭又闹,拽着自己拍打捶着,李忠却一动不动,待她哭得累了,倦了,方道:“往后,儿做一太平王爷,侍奉阿娘于身前,便不好么?” “我这是替你叫屈哪,那黄口小儿又算什么,便因他养在皇后膝下,便要委屈我儿,将这太子之位拱手让于他?”刘氏心神大乱,只觉胸中如火焰熊熊,实难平息,便口不择言起来,“皇后就不怕养出条没良心的蛇来,当心竹篮子打水,叫彩丝院那位占了便宜。” “阿娘,这些话,往后再莫说了。”李忠叹着气,不过几日功夫,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可刘氏这般激愤,若不将她说通了,难保不会闹出些什么事来,“阿娘可知,汉太子刘疆,乃光武帝长子,忝居储位十九年,却因生母郭后被废而崇执谦退、恭让天下,得以保身全退,不伤父子之情,亦为后人称颂。儿虽无匡扶天下之能,却尚有自知之明,与其……倒不如儿今日自行请退,还能得一份无忧顺遂。” 世上的废太子,能有几个余生太平的? 只是,看着忽然之间沉默下来的母亲,李忠却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此刻,更觉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无力的,只撩起衣摆,低头跪在刘氏跟前,不发一言。 太子行事,常问计于属官,如此大事,却罕见地不曾吐露半句。亦有性情激烈者,疾言厉色,冒死进谏:“太子无过,素有善德,岂能因圣人之偏喜而妄言废立之事?如此轻率行事,天下人何以看太子?何以看圣人?……又将置皇后于何地?” 闻讯赶至的李忠听得此言,心中慌乱,连忙出声呵斥道:“此事,乃孤一意而行,与皇后何干?”说罢,猛然跪下,凝目于上位,一脸果决坦然,“太子位关乎社稷,自当有德者居之,吾无甚大才,愿佐新储,甘为贤王。” 当年长孙无忌等人上疏奏请立李忠为皇储,可面对太子让贤之事,却罕见地没有出声,既不似太子太傅等人含泪苦谏,亦没有如许敬宗等新兴官吏那般称善,仿佛,这桩轩然大波不曾耳闻一般,便是李治问计,也不过寥寥数语,惜字如金。 只是,当几人在朝堂之下偶遇时,却都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感慨叹息。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敢断,能舍,此大智也。” 后宫之中,除却刘氏,当属讷敏首当其冲,干系重大。跟前亲近如陆风仪,连柳氏亦频频进宫,讷敏却置若罔闻,每日往来帝后二殿间,从容平静宛若从前,却不曾提过半句。仿佛那些激烈的言辞,那些只差喊出“妇人误国”的朝臣,都不曾有过。 “他们这般污蔑中伤母后,母后为何不加以惩治,不是说有罪当罚,不可枉法么?难道因为是太子哥哥的人,就可以这样犯上?” 讷敏平静地直视着他,早已不是襁褓中的婴孩,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会跪伏在她跟前,仰首望着自己,可讷敏却只轻轻叹了口气:“你只需记得,这是为人臣子的忠义。”待李贤退下后,便召来陆风仪,不过两日功夫,掖庭局里又多了几位犯事的宫人。 处置完李贤身边的人,讷敏又亲往甘露殿,同李治建议道:“自圣人登基以来,少有大封后宫之举。妾借鉴前朝封赏之法,草拟细单,还请圣人过目。”说罢,便将早已准备妥当的封赏名单递了过去。 萧淑妃已居三夫人之首,特加封号‘慧’字;徐修仪抚育五皇子、协理六宫有功,晋德妃;刘氏乃太子生母,擢级为贤妃;杨氏为三皇子生母,晋昭容;武氏抚育公主有功,晋封号为“静”。其余诸位美人、才人之流亦有所得。 李治盯着“静”字,看了许久,方叹道:“后宫之事,朕已尽数交付梓潼。” 讷敏抿唇一笑,满意而归。未几,连下数道懿旨,封赏之隆,涉及之广,前所未有。几位诞育皇子的宫娥,更是连升数级,令人瞠目。 “修……德妃,我这……皇后她……”乍为贤妃,可刘氏却半点喜色也无,只觉得惶惶然不安至极,忍不住求助最为亲近的徐婕妤。 “既是皇后恩典,姐姐安心受着便是。”徐婕妤低头喝了口茶,“此刻,需不安的,也不该是你。” “你的意思是……武婕妤?”刘氏犹豫了一下,又呐呐道,“不过三品,是昔日圣人说的,皇后不也赐了封号给她?” 若皇后当真有心,哪怕只是看在六皇子的面上,难道圣人还会驳了不允?徐婕妤不由笑了:“前几日,掖庭局很是热闹了一回。” 皇后难得发怒,将六皇子跟前的内侍宫女狠狠整治了一番,打发掉了大半,这事她自是清楚的,难道……刘氏心里一惊,失声道:“是武婕妤的人?那这封号,也有敲打之意?”静,何为静?安分守己,静言思之,然武氏行事,虽不若萧淑妃张扬,可离静之一字,也挨不着边的。 “何止如此?”徐婕妤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这回后宫大封,也是冲着彩丝院去的。谁能想到,一向宽仁能容的皇后,竟会如此雷霆手段。可再一转念,这时机,倒是极妙的。 徐婕妤能想到的,武则天又怎会不知? 好一个王氏女! 她的出身,是她最大的诟病,已经尘封多年,却不想被她这一手,再次翻出旧事来。甚至,连李贤也同她疏远了起来。要知道,为了这份母子亲近,她费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功夫,没想到…… 好狠的手段! “母后,儿子知错了。” 看到跪在跟前,一脸愧色的李贤,讷敏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愿去想,此举当真是出于本心,还是,也夹杂着几分审时度势。李贤虽自幼养在安仁殿,但毕竟是武氏所出,她也从未掩饰过,拦阻过,在她心里,最疼惜在意的儿子只有一位,是任谁也无法取代的,可跪在殿中的,毕竟,也是养育多年的孩子,怎会没有感情? “贤儿的心性,母后怎会不知?地上凉,还不快起身到母后这里来。”待他依然起身,入座后,方命陆风仪将早已备下的粥食端上来,“无论心里有什么事,也不该拿自个儿身子玩笑。” “孩儿再不敢了。”李贤依言接过碗筷,面带愧色:“又让母后担心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讷敏失笑着摇头道,“为人母者,哪有不记挂孩子的?” ☆、第68章 皇后摄政 后宫风波,在初起时便被讷敏掐断,无人敢掠其锋芒,自是相安无事。然前朝因李忠跪请相让太子位而愈演愈烈。 李治几番相询劝慰,东宫属官跪求苦谏,李忠却仿若铁了心一般,三让之下,李治喟然长叹,终是应允了他的请求。旋即,又颁下诏书,太子仁孝谦恭,愿为贤王,特以太子忠为齐贤王,为诸子之长。 尘埃落定之后,便有臣子提出,太子之位,不可空悬,还需早立新储,以安天下。 李治亦有些意动,回到殿中,便同讷敏相商。他本就属意李贤,容貌风仪上佳,又素有才智,曾多次与亲近臣子内侍赞叹:“此子最贤。” 而诸位皇子之间,李贤乃中宫养子,身份最贵,立其为储,亦无可厚非。 讷敏早有预料,心中亦有成算:“齐贤王之事尚有余波,贸然册立新储,恐有不妥。妾亦知大家心中所虑,沛王虽为妾所养,然皇储之事,事关社稷,岂能因妾之私心而偏颇?” “沛王乃梓潼之子,立嫡为储,何来私心?” “沛王生母乃静婕妤。”讷敏垂首轻叹,“也是妾当年考虑不周,太子既立,若有嫡子,唯恐陡生事端,于太子不利,却没想到……如今,若贸然再动牒谱,亦是不美。” 李治亦知,她心里对武则天一直都有芥蒂,当初不曾认子,也有些生母的原因,但顾虑太子,也是有的,所以那时他也依允了,立中宫养子为储,倒也无可异议,可听她这般说,李治如何不懂她的意思,便问:“梓潼可有应对之策?” “依妾之见,不若令诸皇子各领其职,择其优而立。”见李治面露沉思,却拧眉不语,似有碍难犹疑之处,心思微动,讷敏便知他的顾虑,再劝道,“大家宽仁兼爱,乃皇子之福。齐贤王仁厚,许王多智,代王练达,皆是人中龙凤。逆水行舟,欲驶何方,不在划船舟夫,而在掌舵所向。” 诸子争锋,虽残酷,却也是最能大浪淘沙的法子。 “太尉、宰相皆是持重老臣,各部尚书亦多能臣,几位皇子在其手下办差,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一句,便成了压弯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李治终于下了决心。 次日朝会之上,李治便将六位年长的皇子一股脑地塞进了六部,叫六部尚书愁白了头,太子人选正在议上,却冷不丁揣了一个回去,叫人怎不惴惴?只觉得圣人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揣摩了,唯一还算太平的,也就是齐贤王所在的吏部了。其余五人,连问太尉的问太尉,找宰相的找宰相,自然也有心思活络的,直接找到了安仁殿。 “尚书何人?” 第32节 安抚住前朝,讷敏沉吟片刻,便差人去请李贤过来。 李贤原以为太子之位,如探囊取物,却不想竟横生枝节,略一思索,便知其间当有母后的意思。自幼在安仁殿长大,早见多了父皇母后商议国事的模样,母后话虽不多,但每回开口,父皇却极少反对。六部之事一出,他心里便隐隐有些猜测,怕是母后一力主导。 此刻,听闻皇后传见,自是搁下手里事务,急往安仁殿。 “儿子恭请母后金安。” “说过多少回了,你我母子,何需这般俗礼?”讷敏半倚着矮榻,招手唤他在身边坐下,方道,“户部的事,可都知晓了?” “还请母后教诲。”李贤心中一紧,母后,果真是知情的。 虽面上不曾显露什么,可那点儿心思,讷敏又怎会猜不出?这些年,顺风顺水,李治宠着,宫人捧着,眼下,怕是头一遭受挫吧。这性子,也确实该好生磨一磨了。 听到讷敏轻轻地叹了口气,李贤越发不安了,忍不住小声问:“可是孩儿又行错了什么,让母后生气了?” “你素来纯孝,母后欢喜还来不及,哪会置气?”讷敏失笑地看着他,摇头叹道,“你这性子,纤敏多思,也不知随了谁。母后传你来,不过是有些话想交代于你罢了。你们兄弟几个入六部,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贤忙道:“孩儿定当尽心竭力,不叫父皇与母后失望。” “此事,确是母后提议的。”不看惊诧又恍然的神情,讷敏径自往下道,“户部,也是我替你定下的。张尚书处事严正,素有才干,亦是清河郡人,你在他手下做事,当谦逊敏学,执礼相待,若能学得三分,亦能让你受益良久。” 李贤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孩儿自当执晚辈礼。” 讷敏面露几分嘉赞,昔日她虽力主科举取仕,王氏族人中,以科举入仕者过半,动摇世家根基,闹得五姓七望元气大伤,险成仇雠,举朝震惊。随着庶族地主的兴起,世家里亦有不少目光长远者,自然明白如此壮士断腕,亦为保全之道。这些年,更因她辅政之事,渐渐又走动得近了些。 “贤儿,你需谨记,仁孝治国,乃立身之本,然王道还需霸道佐,不是一味宽仁便可服众的。”看他若有所思,讷敏便知他心里已有些明悟,又继续往下道,“你虽为吾子,然功名荣耀,当自取,纵有他人相赠,你若无能,又如何能守得住?” 李贤通读文书,如何不知皇位之争的惨烈,成王败寇,若是无能担大任,不若清闲王爷,尚能保全性命无忧。当即起身,跪伏在地,愧然道:“若无母后提点,孩儿恐犯大错。”可笑他还在惶惶不安,怀疑母后是否因生母之事而冷落疏远自己,却不想…… “孩儿愧对母后,往后,再不会叫母后失望了。” 虽有偏爱,但对于几位皇儿,李治心里都是喜爱的,此番入六部,也是极好的历练检验的机会,时时留意不说,更强忍风眩头痛欲裂之症,前往六部探察一番,待回宫时,又病倒了。这一病,更雪上添霜,目不能视物,竟连上马行路亦觉艰难。卧病在榻,忍不住传来诸位朝臣商议:“朕卧病至此,再难理政,皇后宽仁,才德兼备,若将国事交托皇后,朕亦可心安。” 吏部尚书乃昔日太子少师,当即出列谏道:“圣人春秋鼎盛,诸皇子亦有大才,怎可将高祖、太宗的天下,不传给子孙而委任皇后?” 李治虽头昏目眩,可心思仍是清明的,当即反问道:“爱卿以为哪位皇子可担此重任?” 朝议之事,很快便传到讷敏耳中,却仍不动声色,宛若无事。当听闻伯父王仁礼在殿外请见,更是无奈地揉着眉心,待人进殿后,屛退侍奉的宫人,反问道:“伯父何时见我冒行不当?” 王仁礼闻言一怔,忍不住回想了起来,这一想,更是震惊能耐:“此事,亦为皇后所料?”细想起来,从整顿族人,到力主科举,压制世家,再到朝堂之上,一桩桩事,竟从无半分差池。皇后之贤,深入人心,却又手握朝政之权,若这一切,皆是有心而为之…… “储位空悬,除却本宫,可还有旁人?”讷敏轻笑出声,历练皇子确是她心中所思,可若不能掌控全局,她又怎会贸然提议? 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却叫他脊梁上布满了冷汗,整个人更忍不住发颤,王仁礼只觉自己从未这般畏惧过,便是面对帝王也不曾这般心惊,那双温和含笑的眸子微微扫过来时,更不自禁地跪伏在地,重重地叩首道:“老臣愿效犬马之劳。”畏惧之余,却慢慢浮出几分庆幸来: 幸为王氏女。 而事态,亦如讷敏意料那般,虚惊而已。 尘埃落定,讷敏却道太极殿乃帝御天下之处,不敢擅专,提议在偏殿另设一座临时议事殿,以别于正殿。临朝第一日,却嘉赞了几位反对自己的朝臣,亲赐铜镜,笑道:“所谓谏臣当如斯。诸卿心系大唐,忧国之忧而舍其身,本宫甚感钦佩,愿与诸君共勉之。” 她历经几世,浮沉宫闱,又常年替李治处理朝务,如今主理朝政,自是驾轻就熟、从容写意,饶是再苛刻的御史言官,也无法挑剔。 李贤虽知母后智谋过人,平日处理宫务也是这般云淡风轻、信手拈来的,却不想在朝堂之上,亦是这般优雅闲适,然每每出声,不过寥寥数语,却总能拨云见雾,让他豁然开朗。 但凡有不解之处,与属官相商之后,总会忍不住再拿回安仁殿请教,讷敏亦是耐心讲诉,细细掰碎了教导,更叫他获益良多。 “若无母后,孩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每每听他这般说,讷敏总笑着摇头:“母后老了,这天下,终究会是你们的。” ☆、第69章 隐而不退(终)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李治的风眩之症亦越发重了。无数次,在病榻之上,李治握着讷敏的手,叹息道:“幸有梓潼。”如今朝政虽皆依赖讷敏处理,但军国大事,讷敏从未擅专,处事公允,从不因亲疏而有半分偏袒,莫说文武群臣,便是李治,也无一处可挑剔苛责的。 讷敏只抿唇轻轻地笑:“总不能辜负了圣人的信任。” 是的,信任。 李治心中叹息着,时日渐久,他如何看不出,抑或是她也从未相瞒过。帝后和谐,绝非因情,他们之间,有的是家国天下,是彼此的信任,架构在权力之上的信任。他仰仗于她的手腕能耐,需要她处理朝务、主持大局;她羽翼已丰,朝中新臣多为她亲手提拔,却又皆是能臣干吏,于国于民有利,便是旧臣,亦从未有半点疏落,以才能论人,从无偏颇,叫他也无可辩驳。 有时,他甚至弄不清楚她的心思,手掌大权,却从未有半分私心,便是立储大事,亦从未替李贤说过半句,便是他问起,得的,也不过是一句“圣人之子,亦皆为妾子”。或是她能很好的将私心和正事融合在一起,既不违本心,又于国于民有益。这般心智,叫他也不免心生佩服。聪慧有才干,却从不逾矩、谨守本分,这样的女子,自是叫人信服的。 听她用轻柔平和的声音将朝务一一道来,无论是多棘手的事,她的神情都是这般宁和平淡的,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叫她蹙眉。 “梓潼,你可曾想过……”停顿了片刻,还是没将后半句吐出,李治摇了摇头,又道,“贤儿如何?” 这些年,李贤越发出挑了,户部理事,亦得群臣交口相赞。讷敏又让他召集翰林文官注释《后汉书》,更收获了一批文人的心。 听出他言语里的试探与征询,讷敏微微勾了下唇:“圣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 李治轻轻应了一声。 次日,便颁下立储诏书。 苦熬了数年,李贤终于入主东宫,讷敏从未拘过他半分,相携李治离宫,便由太子监国,无半点掣肘。回宫后,亦不曾架空他的权力。如此作为,叫那些提心吊胆的东宫近臣松了口气的同时,对皇后越发敬重了。 却叫李贤越发不安了。在安仁殿里,见到讷敏含笑嘉赞自己,督促自己莫要叫父皇、叫臣子失望,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却叫李贤生不出半点忤逆之心。甚至,在甘露殿里,面对自己的父皇,也不曾这般拘谨心惊。 不过,叫他担心的事却从未发生过。 听闻李治驾崩的消息,和那道遗诏,李贤在灵柩前即位,尊讷敏为皇太后。太后以“新皇睿智”为由,还政李贤,又因年迈需静养,常年居于东都别宫。新旧更替,一切都是那般顺利。 新皇登基,按例该晋封生母,武氏亦为先皇宠妃,自有朝臣跪请:“先皇诸妃按制当需往感业寺静修,然静婕妤乃圣人生母,实不可如此。” 李贤微怔,旋即道:“后宫之事,朕自当通禀皇太后。”说罢,便修书快马加鞭送往东都。 收到李贤的书信,讷敏轻轻地笑着,将信递给跟前的女官:“婉儿也瞧瞧,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方为妥当。”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会,抿唇道:“太后心中早有丘壑,何需再问婉儿?”自十岁起,她便被讷敏在宫宴之上相中,跟在身边,如今已有十一年,她素来聪慧,对讷敏的心思亦能揣摩出几分,如何瞧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这丫头,哀家问你一句,也能得了你的抱怨,越发贫嘴了。”讷敏失笑地瞧了她一眼,却无半点恼意,“替哀家磨墨罢。” 当收到东都来信,李贤看过,便将信压在案上,露出几分苦笑。母子天伦,他的养母和生母素来不睦,这天伦,是在问他的取舍呢。忍不住颓然叹了口气,默默地吩咐内侍与他研墨。李贤坐在案前,面上平静无痕,落笔缓慢而有力,仿佛将所有的力气都尽数灌注在手中的朱笔上。 宫中太妃凡育子嗣者,皆可接往王府赡养,尽享天伦;静婕妤武氏,乃世宗皇帝之旧,朕不敢妄议,命其往感业寺为皇家祈福。 木然望着内侍恭谨地捧着亲笔诏书退下,李贤心里却是极平静的,为君者,当有所取舍。他自幼在安仁殿,母后的言谈举止从不敢相忘。犹记得那一日,屋外是冬藏的寒峭,屋内却是融融的暖意,他的母后,大唐的摄政皇后,斜靠在榻上,腰间盖着一条纯白无暇的狐狸毛毯子,一手抚着额角,一手拈起一本奏折,唇边含着闲适的笑,仿佛,便是那寻常的闺中女子,翻着一卷诗书打发时间一般。 漫不经心的举止,却是叫人无法直视的尊贵。 将奏折随手丢在一旁,接过女官奉上的茶盏,白色水雾袅袅,模糊了她温婉柔美的脸庞:“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李贤张了张嘴,终究是低下头,没说话。自母后摄政,朝中顽固老臣从未有一日消停,此回,萧氏族人犯事,并非大过,萧氏族长亲求上门,母后仍按律行事,一捋到底,不曾有半点情分。如今朝堂之上,萧氏更紧咬着王家不放,闹得不可开交。他本是心忧难安,可瞧见母后如此,却茫然了起来。 “贤儿可知,他们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与你?”母后的语气很平淡,连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也没放在心上,看在眼里一般,“因为你的母亲是我。朝野之上,不过是一场一场的交换罢了。拿不出我想要的,便换不走你所求的,如此而已。” 回过神来,李贤脸上的苦涩越发重了。他的母后,从不避讳他的身世,亦从不掩饰她的喜恶,他能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亦得益于她的倾囊相授,可时日愈久,却让他愈是迷茫,欲看不清他的母后是个怎样的人,更生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东都洛阳,论尊贵威严或不及长安,但风流韵致却更甚几分。 站在别宫门外,看着宫门次第而开,宫人恭谨地跪伏了一地,李贤心中微叹,面上却十分平静,下了御辇,正了正衣冠,迈步而入。 东都别院甚多,皆是琼楼玉宇、雕栏玉砌,富丽而精致,然此处,却是清幽一片,青萝蔓藤,流水潺潺,仿佛置身烟雨江南,连院中的风也轻柔缱绻得很,让内室里的对话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母后,朕这些年不敢有一日忘了母后教诲……” “母后,朕有所不解……” “母后……” 大唐最尊贵的女子,昔日的摄政皇后,今日的皇太后,却只拢着薄衾淡淡地笑着,过了许久,方柔声道:“圣人舟车劳顿,那便在别宫多住上几日罢。” 李贤的声音也沉默了许久,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幽怨之意,轻声说道:“母后,朕……终究是您的皇儿。”儿时,母后搂着自己轻声哼着小曲,面上的惆怅他不甚明了,可年岁渐长,他如何不知母后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处,不属于他,亦不属于他的父皇。 “哀家怎会不懂?可是,你更是大唐的天子,不是么?” “母后,王家,亦是大唐的臣民,此事……虽是朕的母族,可朕亦不能不知。”太原王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兼之太后乃王氏女,更是蒸蒸向上,朝中无人敢轻视丝毫。因太后摄政,王家颇得韬光养晦之要领,让朝野上下嘉赞不断,却不想,不过数年光景,留在朝堂上的,便只是个空架子而已。 “若有哪位爱卿对此有异议,不妨让他过来一趟,哀家自会告诉他,王家究竟在做什么。” 谈话到此,便已入僵局。李贤纵有万般心绪,也只得微涩一笑,应道:“能随侍母后身边,朕求之不得。”起身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低眉侧目站在母后身后的女子,上官婉儿,初登基时,他曾跟母后讨过,却因上官婉儿的婉拒而未果,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仍是娉婷孑然在母后跟前。 离开内室,来到自己的寝殿,李贤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对跟前最是信任的近臣叹道:“母后若执意如此,朕亦是无力得很。” 无声,沉默。 身为昔日的东宫旧臣,忠君不二的臣子,自是希望圣人可以将朝廷宫闱内外尽数掌在心里,再无半分掣肘,可为官多年,他又如何不知,眼下这位归隐还政的皇太后,对大明宫,对朝堂,乃至天下有怎样举足轻重的力量,那时数十年摄政天下,润物无声的侵占,将自己的势力与苍生福祉交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荣,这般谋略,叫人心生忌惮的同时又难免钦佩不已。 “朕知道母后的意思,朕自幼在母后身边长大,对母后的性情亦是清楚的,母后做事,谋定而后动,只要朕不动,一切都会太平无忧的。” 别院数日,李贤便辞别了讷敏,返回长安。 看着内室里闲适而淡然的主子,上官婉儿忍不住轻声道:“圣人来去匆匆,不知朝中是否生事?” “小节而已,无碍。”讷敏轻轻地答了一句,可言语里的笃定与自信却显露无遗,“婉儿无需担忧,哀家总得把你们都安置妥当了,若不然,叫哀家如何放心得下?”对于生死,她看得极淡,此生也算是荣归,只需将跟前旧人安排好了,便无他虑。 见她阖上眼养神,再无说话的兴致,上官婉儿仔细地将薄衾盖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当听闻太后病危的消息时,朝野之上,一片肃穆。李贤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至洛阳别院,瞧见病榻之上,消瘦而枯败的面容时,忍不住竟落了泪:“母后。” 讷敏抬起手,轻轻替他拂去,眼底的平和安宁,仿佛生与死,不过是一宿浅眠罢了:“贤儿可曾怨过我?” 应该是软语安慰,说自己满心濡慕,从未有怨,可不知怎的,当对上那双含着三分笑三分叹的眸子,他竟说不出话来,只低头不语。 “是母后对你不住。”讷敏低低地笑了,起初,可以借口是因武氏之故,可后来,摄政的是她,掌权的是她,对武氏早已没了忌惮,她也难如此自欺了。脑中不自觉又浮现起安乐堂里,她亲手迎接的生命,那颗用藤草编成的寸草心,那个在仁寿宫慎重跪下的明黄身影,明明是几十年前的事,可一幕幕,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浮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来。 李贤抬眸,瞧见母后满是怀念的神情,心中一痛:“母后,孩儿……” “母后可曾告诉过你,我儿如此,母后心中甚慰。只是,来生,若有来生……” 李贤只眼睁睁地看着拂在脸上的手轻轻地滑落,留下未解的叹息,在他心头重重地落下。 满城的丧钟悠悠,皇太后薨,天下缟素。 如此哀荣,讷敏自不在心上,她只是恍恍惚惚地走着,在一片漫漫无垠的黑暗里,如巨大而厚重的雾霾遮住了所有的光华,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是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痴儿”。 何为痴? 执于本心,自我自在,纵染痴嗔毒,亦我所求。 依稀中,似有光华掠过,在满目的墨色里分外妖娆,下一瞬,便听得稚儿泣声,尚未来得及分辨,心中的熟悉之感因何而来,便又昏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断更,也是灯花马虎,在企鹅小群里说了一下,忘记留言在文这边了,害大家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因为是在码结局,所以很多东西有点乱,晚了些些,很抱歉。 关于废后,是个很偶然有的念头,想写写短篇的文,算是一种随笔,又因自己确实欣赏阿娇,便贸贸然动笔了。起初的时候,定的大纲,是一条不懂爱,慢慢学会爱情里的妥协和无奈,最后拥有这种现实的爱情的故事。不过写着写着,确实是出了很多问题。女主性格一开始定得太淡了,后来这感情线就怎么也弄不出来了。 也是灯花自己的笔力不够,无法驾驭这样既有节奏,又不失情节的综文,容易拖沓,又不擅言情,确实是让我很伤脑筋。 后来,便琢磨着换了个基调,才有的明宫吴氏和唐宫王氏。文到这里,已经不知道往下还能写什么,女主的性子冷清,无关情爱,后宫里也无太多情爱可言,而权势,两世的太后,一世贤德,一世权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至尊的宝座,再往后,也写不出别的权了。 本来还打算修改一下清宫部分,可是反反复复的,却不知该怎么弄,顺治和孟古青,确实是我顾虑太多,本来,他是我最初大纲的男主,一写崩,彻底就迷茫了。 第33节 这本废后,确实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过对灯花自己而言,虽有瑕疵,但也是我的的确确费了很多心思下去的。能有这么多依然陪我到最后的朋友,真的是很感恩。 谢谢你们,只要你们都在,灯花会一直努力写的,希望能真的写出一本,不留遗憾,又能让大家喜欢的文。 书香门第整理 楚留香文学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