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食肆》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妖怪食肆 作者:三无斋主人 文案:穿成一只小狐狸,有个聊斋志异里的奇幻狗血出身不说,还要做童工豢养一只精分饕餮,然后就谈谈情,做做饭,捉捉妖,顺便找爸爸的故事。 小故事系列,会出现很多传统美食和小吃,走民俗风 排雷:看名字就知道是对古典志怪小说的拙劣“模仿”,好这一口的考据党们轻拍 文中美食摘编自《随园食单》《东京梦华录》《云林堂饮食制度集》《武林旧事》等,欢迎吃货们一起探讨。 编辑评价: 胡四郎是一个穿越人士,可别人都是穿越成高富帅,为什么他只是一只小狐狸? 有个奇幻狗血的出身不说,还要做各种美食豢养一只精分饕餮。 于是,胡四郎便开始了在人间和这只神兽谈谈情,做做饭,捉捉妖,顺便找爸爸的人生…… 这是一篇神怪悬疑文,也是一篇美食文。 作者文笔流畅、人物刻画形象,软萌的四郎、霸道的饕餮都描绘的栩栩如生。 情节生动,在一个个悬疑小故事中穿插着各种美食,让你在紧张的氛围中也能领略美食诱惑。 ☆、有味斋 雪沫乳花浮午盏,人间有味是清欢。 人总能平白生出许多妄念,煎炒烹炸的作料加多了,又怀念那平平淡淡味道。 不知哪朝哪月,汴京城里开了一家水酒铺子,开铺子的是一位年轻后生,姓胡,只说自己行四,街坊便唤他作胡四郎。做得一手好菜,气质亲和,风姿出众,因年岁不大,眉目中还有股子讨人欢喜的憨气,一双眼睛黑黝黝清凌凌的,笑起来弯成两道月牙儿,让人瞧着心里也高兴。虽说这位胡小哥儿是个买卖人,看着倒比牛角斜街的刘秀才还像个读书人,这十里八乡街坊邻里的小媳妇儿小姑娘哪个不爱偷偷的打望这俊俏的儿郎?更有那好男风的轻薄子弟,不知道偷偷在心里把这个俏生生的美人儿在床榻间搓弄过几回了。 你道这些轻薄子弟游侠儿为什么只能偷偷?这胡四郎虽说人亲和,看着憨实好骗又惹人,架不住他还有一个同住的异姓哥哥,生的足足九尺,气宇轩昂,一道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兼之虎体狼腰,豹头猿臂,颇具游侠秉性。虽然面相也俊,但是架不住一身煞气,从前也有一个色胆包天的纨绔言语挑逗过胡四儿,谁知恰恰被陶二听见了,当时就变了颜色,将其直接掼出了门外,此后又解决了几波上门挑事儿的流氓无赖,渐渐地凶名在外。 这一日清早,刚刚过五更,这入秋时节,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草叶尖尖上凝聚的水气和台阶下的青苔叫过来的刘婆子脚下出溜的险些在门口摔个跟头。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梆梆梆的拍门,隔一会了木门吱嘎一声开了,家人槐大探出半边身子。 “三郎起了吗?赶晌午劳烦胡小哥儿送些果子并配些儿粥汤到街东头的李府,我家小少爷脾胃虚弱,烦请胡哥儿受累,做些清爽开胃的吃食。”刘婆子顾不得寒暄,紧着办主家吩咐的事。 也怨不得她一大早的扰人清梦,实在是主家出了糟心事。中秋过后不久,柳姨娘的兄弟送来了一筐子大闸蟹,几房都分了些,谁知柳姨娘生的哥儿脾胃生的弱,吃完便上吐下泻的,大少爷如今统共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全家自然待之如宝,连带着家人也都高看柳姨娘一等,忙忙的请医问药,谁知几副药下去,泻是止住了,又添了个下泄不通的症状。 这几日越发不思饮食,形容憔悴。好容易这一日想要吃这有味斋的果子,刘婆子哪有不忙着过来的,生怕晚了一刻,家里的小祖宗又不爱吃了。再者,这有味斋虽然十里八方都是有名的饭馆,可毕竟只略微比那分茶铺子好一点儿,一间四进的铺面,供那南来北往的跑商和行人一个落脚地头,并不如清风楼等大酒楼来的风光。 在她眼里,依自己主家身份,不用家里的厨子来这里叫食也是给胡四郎兄弟一个体面。 这头店面后头的小院子里,一边种着一颗大槐树,生的有些年头,枝干繁茂的遮了半个院子,一夜秋风过,地面铺了一层落叶,不时的有落叶从高树上闲适的往下飘落。一扇搪香方窗下面支开个木棍,晨光轻透窗纱,东边的高几上摆了一个香台,胡乱插着几柱香,也不知道供的哪路神佛。西边的四柱雕花大床上挂着青色的床帐,晨光熹微里只见床上竟然睡着一条狗样的凶兽,爪子里盘着一个毛茸茸的团子。 胡四郎昨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变作了原身,被条又像豺狼又像虎豹的家伙追着跑了5个山头,最后还是被逮住来了个泰山压顶。 胡四郎动了动,身为一只毛团的积习难改,用毛刺刺的小脑袋瓜子在凶兽掌心蹭了蹭。凶兽很快的睁开眼睛,慵懒的动了一下肩胛骨,把怀里的小毛团带的一个跟头翻了过去。细看这团子,原来是一只小狐狸,只是比一般的山里生养的成年狐狸小了一半,堪堪只到凶兽巴掌大,又比一般的小狐狸来的圆润,雪白的皮毛养的皮光水滑。这会子迷迷糊糊被带了个跟头,摊开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又睡了过去。 陶二起来化作了人形,看着睡着正香的小狐狸犹豫了半晌,看他睡得耳朵一动一动的,想着昨晚狠要了他几次,到四更天才抱他去洗洗歇下,最终还是没有叫他起来。穿好衣服出门提水时自己也嘲笑自己:倒好似自己养了个儿子。 这陶二原是个有来头的凶兽,盘踞在青崖山上。山里修炼的大小精怪也就认他做个一方的霸主,托庇旗下。陶二也不很理会这些小妖精。 谁知三十年前,山里修炼的天狐竟然垂垂欲死的抱回来一只小狐狸。陶二与这天狐也有些渊源,也是闲来无事,山中寂寞,也是得了天狐的一个大好处,便收下了这只有一半人类血统的小狐狸,还费了诸多力气替他调养灵脉。本想着天狐也是天地灵兽。养几年待大了就吃了补补身子。 谁知这小狐狸古灵精怪,娇憨可爱,这些也就罢了,还有一样大好处——会做个稀奇古怪的吃食。陶二这一脉的生性放纵欲望,他平生又最贪个口舌之欲,这几年越发离不开这小狐狸了,如今小狐狸非要下山找父亲,说不得也只有厚着脸皮跟在后头,原来的计划早抛之脑后。 于是两个在这风物繁华的汴京城里开了一家有味斋,暂做个兄弟相称。 这边陶二哥出门奔灶间准备开店。家人槐大早早便出门去早市买些蔬菜瓜果并些儿好肉,去的迟了,一则价高,二则也不好了;剩了个槐二老老实实的在灶间看顾。 那边胡四郎在床上又赖了一阵子,总归记挂着前面店铺,也磨磨蹭蹭的化了人形坐在床边揉眼睛,一时清醒些儿了便自己穿好衣服。人家穿越都穿成个王孙公子大户小姐,再不济也是有爹有娘,唯独他,生下来就血统不纯也不知养不养的活,后面跟着娘亲千里逃亡,还被托付给了个会吃小孩的凶兽做监护人。 =皿=一能睁开眼睛就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天天面对一只对着你流口水的凶兽怎么破?要真是只小狐狸非被天敌吓尿不可。 前世自己研究生时学了个奇葩的民俗研究专业,毕业后没有关系,只能去了个小城市的博物馆。结果刚工作第二年,老父亲又得癌症去了,索性便回了老家继承了祖传的小吃店。三姑六婆总说他没出息,他自己倒是每天都乐呵呵的,日子虽不富裕到底自在。就是找对象上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不过本来自家事自家知,倒也下了决心做个老光混,虽说可能老无所依,到底也不好去耽误人家姑娘。 现在看来,幸好自己也算家学渊源,加之闲来无事爱看个舌尖上的天朝,得空便琢磨琢磨祖传的菜谱,又爱找些个随园食单之类的自己动手考据一番,虽然不能跟国手神厨们相比,手上也颇有几分家传的功夫,很有些新奇的点子。 如今倒成了保命的手艺,靠这个喂好了凶兽,免得自己成为他人盘中餐,想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这头胡四郎打叠精神,粗粗的洗漱了一番,便打房间出来奔前面店铺去了。到了店里,见得窗明几净,昨晚做好的包子馒头已经热腾腾的出了屉,隔着水雾熏得店内暖哄哄的。槐二正在抽门板打算迎接八方食客。外头街上传来一阵阵货郎的叫卖声,声调悠长,尾音消散在在初秋的寒风里。 这些货郎沿街呼卖些菱角、鸡头,枣儿、葡萄,也有卖些楸叶,妇女儿童买了剪成花样配戴。这些行商都是一大早出门不及吃早饭。便来有味斋门口买些包子馒头。有味斋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槐二便热情招呼着进来歇一歇,也有些挑着担子进来喝晚热粥再配一碟糖蒜。 买菜的槐大也回来了,正在把新鲜的蔬菜瓜果往后厨中码。如今时节好,瓜果梨枣都是尽有的。鸡头也上市了,前几日青崖山还来人送了许多鸡头米并一大筐子秋蟹。 胡四和槐二两个把送来的鸡头米拣银皮子嫩的出来,用小新荷叶包了,糁以麝香,系个红小索儿,放在店里。果然不一会儿就有街坊陆陆续续的过来买。他家的鸡头米都是选的好料,经过胡四郎的简单炮制,价格又地道,一裹才十文,不说市井小民,就是那高门大户的,也有特意派小厮过来买的。 今年秋蟹肥,昨晚两个人说起来,别说大吃货陶二,就是胡四自己也有些馋了。青崖山送过来的螃蟹都是活的,个大膏肥,吃这样的美味,所有煎炒烹炸加作料,都是画蛇添足,糟践东西。 胡四郎只把螃蟹清洗了,什么也不加的上屉,囫囵蒸熟,端上桌来,又调了一叠子蘸料。捡了圆壳胖蟹叫一旁端着个架子瞪着眼的陶二自己亲手掰了吃蟹黄。陶二见了美食,哪里还有青崖山主的架子,那张高贵冷艳的脸也不端了,直吃的满嘴流油。 槐二看少爷一通忙活理顺了主人的毛。方敢上前禀报刘婆子的事。 四郎听得皱了皱眉。 李家商户人家,做的好大台面的生意,说是家财万贯也不虚。大少爷李有行年轻有为,娶了湖州长阳县知县的嫡出的二女儿,家里还有一房妾室。嫡出的官家小姐下嫁商户,就算这商户家里有钱,大少奶奶的腰杆还是挺得直的。可惜,虽说这大少奶奶为人端和,管家理事都是出挑的,颇有些贤名儿,却只一点不好,嫁进来6年并没有得一个儿子。现李大少爷膝下仅一个儿子,取个贱名唤作李发财的,乃是柳姨娘所生。这柳姨娘原是底下掌柜的女儿,因面相好生养,女眷走动时被大少奶奶相中了,便求了来给大少爷。此事过后,大少奶奶的贤名更甚,都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除此外家里在没有别的妻妾,可算得是后院安宁。 前次端午前后,李家一众女眷去了城外大佛寺上香,路上在有味斋略坐了坐,吃了些茶点,又买了盒糖果子,谁知四郎做的水晶皂儿就得了李小少爷的意。 ☆、蜜酿蝤蛑 发财小少爷点名要四郎做的水晶皂儿就是现代的水晶糕。 因山楂正当季的时节,便打算做个三色水晶皂儿。又有一样开胃健脾的好处。 因是做给小孩子吃,卖相便大大的重要。 四郎先把玉米菜加点水烧开,滚五分钟,捞出菜,菜变绿,水变玫瑰红。菜可扔了,留下的水便是天然无添加的染色剂,做山楂糕那一层时加进去。 四郎一个人不趁手,槐二便帮忙洗山楂,去核,又把要做第二层的南瓜准备好。 然后把山楂与玉米菜水放一起煮开。加饴糖,鸡蛋、糯米粉搅拌,这就靠的是师傅的手艺了,如今四郎有妖怪的技能点加成,手法更是快的叫人眼花缭乱。 打好了一碗山楂糊,放一边待其自然凝固后再如法炮制第二层和第三层,第二层用的是鲜牛乳,第三层用的是南瓜。之后便倒入一套糕饼模子上火。这又和端午前后的三色水晶皂儿做法不同,那时正值暑天,感应时节,是放入冰窖中冷冻。此时天气转凉便不宜多食凉品。 因当时有立秋吃“渣”的习俗,前几日便做了些豆沫和青菜做成的小豆腐。四郎便又做了一道香喷喷热腾腾的的麻辣豆腐脑儿。配着水晶皂儿,辛辣与酸甜相互中和,色泽明丽。 陶二便不客气的先于李家小少爷盛了一大碗又要去捡那水晶皂儿。 四郎见了忙挡了:“二哥,你刚吃了蟹。皂儿里又有南瓜。二者妨克,你也少吃些儿。” 陶二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只说“无妨,你二哥我石头都吃得,野生的也不知道囫囵吞过多少。你长的像个女人,怎么今日越发磨磨唧唧娘们儿似的?” 四郎好险没被他气疯。 将槐二摆好的篮子携了,甩帘子出门奔李府去了。 刚走到巷口,陶二又打后头跟了出来。 他在外面倒颇有一番青崖山主的样子。看着也是气宇轩昂,狷狂邪魅,十分酷炫。四郎小时被他外貌所惑,颇有些战战兢兢,久了也就知道这货凶起来六亲不认,但只要有吃的,顺毛起来也容易。吃得好了便如同条狗,饲主走哪跟哪。 两人很快便到了李府后门。后门种着好几株桑树。也不知道如何长的,枝干攀援着几乎长到了一块,因枝干太过繁盛,虽是到了秋天,后门这片地方依然显得凉沁沁的。陶二见了便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微微上前了半步,他人高马大,这样一来倒像是将胡四挡在了后头。 李府也是这南坊市间数得着的大户,殷实商户人家。虽是后门,也有一个老苍头守着。两人敲了门,那老苍头便将二人请到门房上暂歇,不一会儿,就有内院的丫鬟过来,谢过二人,径自取了食盒。 二人出得门来。 一直闷不吭声的陶二便道:“近日少接一些李府的活计。我看他家还有的乱。” 四郎笑道:“不妨事。做生意的没有把客人往外撵的道理。我按吩咐亲手送过来,别的自不与我相干。”想想又道:“就算有个攀扯不清的,我自有你做靠山。”说着来露出个狡猾狡猾的笑。眼睛弯成两个月牙,还露出小虎牙。因做妖怪而言,年岁实在太小,眉宇风流间还有几分奶气。 陶二听了心下得意。忍不住想把面前的人整个吞下肚。但一想到吞了就再见不到这幅狡猾娇憨的模样,吃不到各种各样的美食,又强制忍下了蓬勃而出的欲念。 二人说笑着,很快便走到了有味斋门口。见门口停了架马车。马车边站着个年轻的哥儿,二十郎当岁,面目并不特别出众,但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顾盼仿佛多情,倒颇有些道不明的缱绻滋味,身姿颀长,身段儿间天然一段风流倜傥。 他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拿马鞭,正指挥他的跟班往店里搬东西。 此人四郎也是认得的。正是那位李府柳姨娘的异母哥哥,唤作柳从云的。 四郎见了,忙上前笑着招呼客人:“柳大官人来小店,可是要打尖?” 柳从云上下打量了四郎一番,半晌笑了笑:“听闻胡四郎姿容昳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陶二听了他这皮笑肉不笑的话,一双眼睛就瞪起来了。正打算一口吞了他。 四郎见他这模样便道不好,忙上前道“柳大官人谬赞,四郎不过是一介粗人。当厨子的只懂些做饭的手艺,哪里比得上柳大官人这样的读书人呢?” 柳从云听了这话,似乎怔了怔,面上就有几分意兴阑珊。 四郎见那跟班正在往店里搬一筐东西,里头满满一筐大个海蟹。便问道:“不知柳大官人这是何意?” 柳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便有些儿奄奄的“李郎最爱吃蟹,可惜我的小侄儿脾胃弱却吃不得多少。打算让你做成个蜜酿蝤蛑,剩下的腌制个蟹糟,也可冬天吃。” “是!明白了。”胡四郎点头。恭送那马车离开。 “你何必和那种东西废话?叫我一口吞了岂不干净?”陶二犹自愤愤。 四郎见他这犹如吃不到糖般的做派,配上那副江湖传言中的刀削斧凿般的脸,瞬间有种又好笑又崩毁的感觉。 “你也注意些吃相,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肚子里吞。我自替他们满足口舌之欲,报酬迟些早些,他们也都会付给你。” 陶二这才不做声了。 第2节 正午时分,店里客来客往,酒酣耳热,人声鼎沸,伴着街上的叫卖声,给这秋天的悲凉肃杀之气中添了几分鲜活气。 胡四郎在灶间忙里忙外,就是陶二,也被支使的团团转,里里外外送了好几回菜。至于那吃菜的客人被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店小二吓退了几分食欲,却也没人得空理会了。 好容易忙完这一档子,太阳过了中天。有味斋里客人渐稀,只几个帮闲的还在就着黄酒数毛豆。西风吹来一阵阵小贩拉长的叫卖声,天高云淡。 四郎得了空在后院里拾掇那筐海蟹。仔细看这蟹却奇怪。按说都是上好的活蟹,可是背部却显出来土黄色,并不同一般的海蟹乃是青黑色的壳。 四郎想了想便没有动这筐蟹,而是让槐二搬了青崖山送过来的蟹。因是小妖们的供奉,自然都是上佳的螃蟹。被槐二用口大水缸养着。 他先挑出来几只用生姜桂皮紫苏和盐同煮,水一开就翻个,再一开,就能吃了。这煮蟹也是颇为讲究的,特别忌讳煮了好多吃不了,放柴了,就糟蹋了。 煮好的蟹不比蒸的蟹味淡,也不需要蘸料,热腾腾的与陶二烫一壶小酒,边剥壳边躲会儿懒。 待过了那阵子午困,四郎便起身做柳公子吩咐的菜色。 醉蟹颇费一番功夫,便先做蜜酿蝤蛑。 因这道菜讲究火候,四郎自己先守着锅子煮上。待海蟹一旦变色就捞出来,取出蟹脚和蟹身里的肉,蟹黄蟹膏也取出,单放。 陶二吃饱喝足了,变出了原身跟在四郎后头。吓得槐大槐二两股战战,几欲晕厥。 四郎见了也无奈,他自己前世是人,这世又半人半妖的,还是习惯人型多些。但比起人形,妖怪们自然觉得原身舒服,这与修为并没有多少关系。 如今在汴京城里开饭馆,自是比不得山里自在。好说歹说,又许诺了无数美食,终于哄得这个祖宗不要轻易变身。再使个障眼法儿,凡人就是看到他后头跟个动物,也只认是条大狗罢了。 陶二也是怪,明明一个凶名赫赫的大妖怪,偏偏爱跟在四郎后头寸步不离。四郎常常觉得他是把自己当成储备粮,才看的如此紧。 这不,他前脚去煮螃蟹,后脚就跟了过来。膀大腰圆的蹲在灶房门口,把门口堵得死死的。 四郎也只做菜,并不去管他了。 用鸡蛋黄和蜂蜜搅拌后码好蟹肉,上面再铺蟹黄蟹膏,上屉略蒸,鸡蛋一凝固,取出自己尝尝,果然非常鲜美。 先捡几个喂堵门口的陶二哥,反正他是吃货的祖宗,有个能吞天的胃。 刚做好了柳从云身边的跟班就过来,说是今夜主人要与李大少爷赏菊共饮,烦请再多做几个菜一并送去。 四郎便洗了手,又做了冷热各四样配菜并七八种糖果子油果子捡了装盒交给那小厮。 晚间掌灯时分,有味斋又热闹起来。 这酒肆堂管的消息最为灵通。四郎就听得几位消息灵通的客人在议论一件奇事。 原来李家下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叫小少爷食了死蟹,上回的病症并没有好,这次又添了新的症候,请来归真堂顶顶好的大夫也没有用了,现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罢了。 听说老太太动了真火,今天下午就抬出来了两个下人。连深受李少爷宠爱的柳姨娘的兄弟也被打了一顿叫领回家去不许再上门了。 这大户人家的阴私事儿,历来就是街头巷尾三姑六婆好事之徒的最爱,不论真的假的,各有各的说法,提起来就各个精神抖擞,说的活像自己就在现场似的。 到底事不关己,大家闲话一通便渐渐散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有味斋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槐大槐二便收拾打烊。 此时后院的卧房中,大床吱嘎吱嘎的响动,青纱帐半遮半掩住一副叫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黑与白交缠着,下面的玉似的小公子不知道被戳中了哪一点,极力忍耐的声音再也压制不住,流泻出小喵似勾人的声音。这实在是狐狸一族的天赋技能,怨不到四郎头上。 陶二温柔的吻去身下人儿睫毛上的泪珠,下身的却极不温柔的大肆征伐。 一时云雨止歇,胡四郎才发现又被这家伙哄着双修了好几回。最后几次更是连采纳功法都忘了用,幸好他是天狐一族,吸收阳精修炼乃是本能,陶二血脉高贵,出来的东西比龙液也不差什么。 人与妖的混血儿最是难以养活,但是若熬过了最初那段幼生期,既没被人类抓住烧死,又没被大妖怪当成点心进补,活下来的便在修炼上比妖怪容易些,在身体素质上又比人类好些。 他和陶二也说得上是各取所需。 忙活了一天,四郎也累的慌,为了防止这凶兽再作乱,陶二抱着他清洗的时候就变回原形睡了过去。 陶二也不知自己最近怎么了。总是有种恨不得将怀里的人吞下去的冲动。 只得强自忍耐,变回原形后用爪子拢住小狐狸。 似陶二这般的凶兽不需要睡觉,只是看着怀里小狐狸不时动动耳朵,砸吧砸吧嘴,渐渐也闭上了眼睛。 蜡烛渐渐烧尽了,月亮的清辉洒在两只毛团的身上。普通的一天又过去了,陶二却觉得自己无尽又悠长的岁月忽然变得慢了下来,门外,新的一天来了。 ☆、蟹糟 这几日下了几场秋雨,天气又凉爽了许多。 这一日也是绵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有味斋多坐了些避雨的行人。 街西头的马婆子做的人伢子生意。这一日可巧也进来避雨。她年轻时是个不让人的,家务也做得,生意也做得,是一等一的利落人。老了做个人伢子生意,平时专门走家串户,与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是惯熟的,大户人家卖个犯事的奴仆、买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她也帮着张罗,就是有些大户人家女眷偷偷求个子扶个乩,她也帮忙周旋。那大户人家的丫头,小户人家的姨娘,街坊里的年轻后生,也有惯称呼她做“干娘”的。 她进的店来便笑道:“好香好香。胡小哥儿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不知我老婆子可有口福?” 胡四郎便笑道:“您老要吃什么,尽管点,只要不是那龙胎凤胆,我都得弄来孝敬您老人家。” 四郎是知道这一等婆子在街坊邻里间威力极大,最是得罪不得。兼之她消息灵通,外来户要想在此地扎根,便与她很有些交好的必要。 陶二近日吃的好,早上又吃了四郎做的蟹黄包子,配着特地烤制出来下饭的脆皮猪肉,又喝了一大锅熬得米油都出来的山药糯米粥,此时变回了原型,正趴四郎脚边消食。尾巴还不老实的要去箍住四郎的脚踝子。 他这时心情好,听到四郎拿龙胎打趣,也只从鼻子里吭哧一下,权且表达一下青崖山主饕餮大神的不满。 这一下倒吓这马婆子一跳。 马婆子原是见着凶神恶煞的陶老二不在,才进来与胡小哥儿叨叨几句,猛不丁见着这么大一条狗,也是吓了好大一跳。 她在心里暗暗唾了一句“天杀的畜生。” 又对四郎笑道:“嗨,有味斋的东西不是我说,就是这十里八乡也没有你胡小哥儿做的地道。我老婆子今日说不得,就受用一番了。”说着老脸笑成了朵菊花。 四郎便去与她烫了一壶酒,取一块脆皮猪肉切的整整齐齐的装盘与她吃。 又去开前几日做的蟹糟。 胡四郎做的醉蟹也是一绝。吃来芳香无腥,蟹味鲜美 ,令人沉醉。 做这道醉蟹须得提前几日便将蟹洗刷干净,沥尽水。取那花椒一两,精盐一斤,下锅炒至出香,盛出凉透,称取四钱使用。 然后掰下蟹爪尖一个,从那蟹的脐盖上扎进去,待钉的牢牢的一整个,再放入小坛内。取酱油倒入坛内,再加上好的徽州风光酒、姜块、蒜瓣、冰糖,最后倒入高粱酒,用油纸盖坛口密封。 算算时日,自那日柳大官人送来海蟹后,已过去了7,8天,今日开坛,只见蟹色青微泛黄。 不知为何,柳大官人送来的那筐蟹做的蟹糟特别香,开盖后,这个酒肆的食客都望了过来。 一个黄姓行商也是位老饕,便闻香过来道“胡哥儿好手艺,也给我上这道菜。” 店里别的客人也说要的。 四郎为难道“这乃是一位客人订好的。我自家做的那坛还要稍等下才开得。” 客人也有明理的,都笑言过几日再来捧场。 唯独马婆子有些倚老卖老道:“这十里八乡也没有我不识的。不知是哪位客人订来?” 四郎正待答话,那边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下来一位公子哥儿,不知别人,正是这坛醉蟹的主人——柳公子。 几日不见,柳公子的气色更不好了。他本来身段儿风流,近几日竟然瘦了许多,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四郎忙迎上去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您的醉蟹糟好了,正说给您送去府上呢。” 离得近了,四郎便有些微微诧异。这柳从云本就生的极白,如今越发的没有血色,肤色白的发青,配着他的眉眼,又有种说不出的艳丽诡异在里头。 他也不像那日多话,只说“不敢劳烦。” 四郎问他是否挂在李家的账上,他也道不用,自与四郎结了工钱出门去。 待他出门去,马婆子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不屑的哼声,骂道“真是腌臜物儿!” 店里便有好事的问。 马婆子被众人一捧,又吃了几口酒,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张口便道出一段惊天的内幕。 原来这柳从云的父亲是李家的大掌柜。因他娘做了李大少的奶娘,主家心慈,也许他娘将他带在身边,是故他与李大少打小儿玩在一块儿,交情颇深,不同于小厮书童之流。 可是这姓柳的却不是什么正经人,自甘下贱,勾引李大少爷。 按说此地民风开放,便有个契兄弟的,只要双方父母不反对,众人也没有多言的。 但是,这李家大少爷是要继承家业的长子,怎么能没有继承人?况且,这李大少爷的夫人出身高贵,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听过她一个不好。 这历来做小三的,不论男女,在老百姓朴实的先来后到观念中都是要打上耻辱的烙印。 也有行商不赞同道“这男人嘛。就讲究个三妻四妾。只要家中能生出来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纵然柳哥儿与李大少要结个床榻上的知己,也是无碍的。” 马婆子骂他道“呸。长个是非根就骚的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我看那等玩娈童的都不是好玩意儿。取了个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在家里放着,又要生孩子又要帮着操持一大家子孝敬长辈的,这等的好人儿偏不珍惜,什么腌臜东西也当个宝。儿子也不要了,家业也不顾了,父母也不顺了。” 那行商被泼辣的马婆子一骂,似有不服之意。可是好男不跟女斗,再说口舌上也斗不过,只得偃旗息鼓。 又有人不信柳哥儿会去自甘下贱做个娈童。 马婆子道:“开始我也不信。柳哥儿亲妹子就是李大少的姨娘,柳家历来掌着李家半边的生意,忠心耿耿,再想不到会出这样的孽障。”她喝口酒,见众人都听得认真,不由得意:“你们也知,我素来在大户人家的女眷面前有点体面。这次李家卖出来好几个奴仆。正是因为撞破了前几日李大少与姓柳的好事。” 槐二见马婆子就喝完了,便与她满上,又笑问道:“谁不知道您老最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可这历来男人只要能正经的生孩子继承家业,就算结个契兄弟,文人中还有引为美谈的不是?怎么这次老太太发这么大火,又是打人又是卖人的?” 马婆子瞪了他一眼,看在黄酒的份上没骂他:“那些个文人的事情我老婆子不懂。可这大户人家里面,什么事儿没有呢?这柳从云不仅做娈童,还害人子嗣。” 原来这柳从云往李家送的蟹看着是活的,可前几日厨房的人发现还在乱动的螃蟹养在水缸里居然不会吐泡泡。这不是妖物儿吗?怪不得小少爷吃了后便病的奄奄一息。这日他又借着与大少爷对饮的由头,把下酒菜里的蜜酿蝤蛑和发财少爷的果子点心换了,结果哥儿年纪小不懂事,身边的下人也没看住,一个不小心就吃了死蟹,这黑心眼子的还装些柿子,西瓜引着发财少爷吃。结果差点弄出人命。现在也只吊着一口气罢了。 众人听得也心有戚戚。骂一回,叹一回。 过一阵子雨停了。马婆子吃的醉醺醺,便打着饱嗝走了。 绵雨天街坊都关门早。 刚点上灯,槐大也早早的安上了门板。 四郎便在厨房熬一锅荠菜粥。 这荠菜粥大才子苏东坡就很爱吃,他曾说过:“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也。此皆著粥之有益如此。”就是说他晚上饿了,吃其他的总是睡不好,喝了荠菜粥后,整个人都舒坦多了。 荠菜粥配着新槽的醉蟹,再加个熟的冒油的红心鸭蛋,几个爽口的小菜,四郎自己想着也觉得有些馋了。 那边陶二尽管保持着人身,也跟条狗似的蹲在窗台上往里打望。因为厨房狭小,陶二又看到什么都要吞,已经被四郎勒令不得进厨房了。 此时他百无聊赖的蹲在窗台上,要是被他的下属看见了,眼珠子怕都要掉一地了。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迅速一拂衣袖跳下窗台,动作行云流水。一秒钟完成由大狗模式向霸王模式转变,冷冷道“出来!” 他们买下来的这个后院颇大,院子里只有厨房这边灯火通明,便显得其他地方越发黑黢黢。天又绵着雨,却又有半拉月亮死气沉沉的挂着,印着那槐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第3节 一阵风吹过,大槐树叶片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无数的冤魂在拍着手。屋檐上两盏气死风灯晃了晃也熄了。院子里慢慢起了一层雾。里头的阴气几乎都快凝聚出实体来了…… 四郎感到脖子上凉飕飕的。因为他忽然有了一种很坏的预感…… 似乎烦了来客的装神弄鬼。陶二手一挥,便抓散了院中一大片的阴气。几乎不用动手,对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他挥退了阴气本就不打算再管了,该吃饭了么。 转头朝厨间一看,眼睛噌的亮了起来。 四郎的头顶冒出了两只白色的狐狸耳朵。 陶二 233333333萌萌哒 四郎 t t不幸……不幸的预感果然实现了。 ☆、养阴蟹 且不说那头四郎修为尚浅,遇有阴邪之气交感,便露出耳朵,陶二又如何与他歪缠。 这头却正当是浓情蜜意,暗伏杀机。 李有行也算是年少得意,进来却有些诸事不顺。先是宝贝的独生子生了病。再是不知如何添了个房事不顺的毛病,偏偏近日从云又常常与他歪缠,少不得要偷偷吃些壮阳的药材,听得清和苑有好鹿茸,好容易来回打点也捎带了些,吃了也见好,可自觉渐渐添了些头晕乏力的症候。 他与女子行房本就不顺,如今更是懒得在院中莺莺燕燕间流连,唯独对从云,这几日越发丢不开手。谁知前几日便被家人撞破了好事,直闹到老太太面前去。 这日下雨,他打店铺巡视一番回到后宅。去看了儿子一番,见柳姨娘正坐在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旁边,哄着发财吃药。人说贤妻美妾,他于女色一事上并不看重,家里只一个正妻,因无子,才取的一个柳姨娘。这柳姨娘虽然与柳从云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面相上反倒不如他出色。圆盘子脸,圆鼻头,两个鼻翼尤为明显,倒是一副好生养的面相。老太太想孙子想疯了,一见这柳姨娘便喜欢,李有行因她是从云的妹妹,又生的儿子,也多顾念几分。 这时见她因儿子生病,日日衣不解带的照看,熬得脸儿都发黄了。便少有的温言安慰几句。 这时便有少奶奶那边的婢女上来问在哪里摆饭。然而他也知那日的事闹得不好看,这几日总有些不愿意见大少奶奶。便道:“摆在书房吧,今日我在书房里歇。” 回到书房看了会账本,不知不觉便到了一更时分。窗外树影摇动,窗内烛火忽明忽暗。忽而有人轻叩门扉。李公子以为是端茶进来的婢女,便道;“放边上吧。” 半晌没闻声,抬头一见,尽是从云长身玉立在跟前。 这李有行先前见了柳姨娘,一时就想起了前几日被打出去的柳从云。这几日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他不好去看望,这几日只去找几个小子泻泻火,却总有些无滋无味的感觉,因而一发更思念从云。如今见了人在跟前,哪有不惊喜的?他喜道:“从云,你怎么来了?” 从云道:“怎么?你不敢来看我,我来见你也不行么?难道你也相信我会害你子嗣吗?” 李有行对从云倒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今日听他说的这样近似拈酸吃醋的话,哪里还有一份心思怀疑,赶忙表白一番。 从云听了便笑道:“那你是欢喜我多些呢?还是欢喜你那端庄贤淑的少奶奶多些呢?” 李有行生来是个多情种子,在他心里,从云是从小长大的竹马,是他丢不开手的知己,他有的几分爱意,便都赋予了从云,甚至愿意和从云的妹妹生下唯一的儿子。而大少奶奶却是亲爹为他求取来的。这几年对他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岳父那边对他也是多有关照,因而也十分敬爱嫡妻。只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何必与她比?” 他这话说完,室内忽然吹来一阵怪风,窗户被打得啪啪响,烛火完全熄灭了。柳从云眼里缓缓凝出了两行血泪。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从云的声音也飘忽起来:“李郎,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先遇见的你,先与你有了誓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做牛做马也愿意。” 李有行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也知道是上次老太太做的事伤了他,只好打叠起千百的小意儿哄他。又自己去关了窗户点燃蜡烛。 好容易从云对他缓了脸色,把带来的食盒拿了出来:“你几次三番说胡四郎的手艺好,如今我托他做的一坛蟹糟刚好,记得你最爱吃蟹,便特意带来与你尝尝。” 说着把那坛子取了出来,李有行打开一闻,果然香味浓郁,一时也来了兴致。 两个人就着醉蟹喝着小酒,从云不胜酒力,不多时便脸泛红霞,眼儿也殇了,腰儿也软了。李有行哪里受得了这个,况且他又正当壮年,又自觉两情相悦。酒酣耳热间便要行好事。 入得巷来,正得趣间,忽然觉得下腹一凉,居然就此软了,他这几日本来就有些问题,多吃了些鹿茸,今日更是心火燥热却小腹冰凉,怀里的美人也沉的叫他喘不过起来,自觉如怀中抱着一块寒冰,想要脱开手去,却怎么也甩不脱。 虽是初秋天气,他却冻的哆哆嗦嗦,迷迷糊糊中只见从云青白的脸上现出一个诡异的笑,还是只说:“李郎,我做牛做马也与你在一起,你呢?” 李家的大院今日黑的特别沉,连老苍头养的狗也不呜呜了。天上刚下过雨,地上冰冷泥泞,后门的桑树在风里随风舞动。 一声惨叫仿佛撕破了这沉寂,院里各房的灯一盏盏亮了…… 第二日天不亮,李婆子就去敲有味斋的门。 胡四郎这一夜也没睡好,只担心醒来后耳朵还在。陶二倒是吃了个饱足,此时正慵懒卧床边。四郎听得外头说话声,忙摸摸头,见耳朵已经恢复了正常,松了一口气,忙披衣出来问:“婆婆慢些,李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婆子似乎熬了一宿。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她叹道:“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太岁,大少爷好好地一个人,不知怎的,昨晚上忽得急症去了。家里的厨子也忙不过来,只得烦请胡小哥儿帮忙做些丧事用的馒头和各色果子。” 四郎应了,那婆子又约定明日来取。 进得院里来,四郎见槐大一大早就出门采买食材。槐二也忙着照看炉子。 便进屋对陶二说:“你昨晚倒吃饱了,也不怕乱了规矩。” 陶二漫不经心的一边用爪子去逗弄一个青黑色的半透明小球,一边道:“我们一族本来就是以人间欲望为食。只要不参合人间的恩恩怨怨,便不怕乱了规矩。况且昨晚柳从云仅凭一腔怨气就敢来这里嚣张,这笔账怎能不与他算?”说着,一把把那小球拍成个饼状,感觉充分显示了什么叫王者之怒【其实并不】。 四郎听了也只一叹:“上次端午柳姨娘去城外的野观里求了一个养阴蟹的方子,原以为是她自己用,谁知道竟是柳从云用了。” 虾养阳,蟹养阴。秋季是食蟹的好季节,从养阳转为养阴也是顺应天时。然而,有那一等奸猾道人,扶乩婆子懂一个邪方儿,乃是用死人的身体和主人的精血养蟹,养出来的螃蟹便味道尤其的肥美,且阴气极重,养生蟹便成了杀人蟹。男子食了便房事不畅,下腹坠痛。且又与鹿茸相克,二者混食可致人死,死者脸部肿大,死相可怖。 那日见了柳从云,四郎便看出来他用了阴损的法子在养蟹。然则,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就能得的结果,那法子对养蟹人伤害极大。人的精血失的多了,又整日与一干阴物儿在一处,可不就3分像人7分像鬼了么? 后来柳从云在李家挨了一顿打,本来气血就虚,这一下更是怨气冲天竟成了个厉鬼。 厉鬼多是失了理智,一味偏执地往歪了想,他倒不怀疑自己妹妹,反怨恨上了胡四郎。昨晚便过来作乱,谁知道被陶二哥彪悍的一爪子抽了回去。 四郎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事情过程也能猜出几分。但是却有一事没有想明白:上次柳从云送来的阴蟹,自己见着不对并没有用,而是用的青崖山送来的螃蟹做的蟹糟,绝不会出问题。不知怎地又说李家小少爷叫人换了食盒吃了死蟹。 陶二听他问了却只不以为意:“那些后宅阴私不与我们相干。那柳从云整日晕了头似的,由爱转恨,别的都不顾了。李有行更是贪婪,什么都想要。柳姨娘心中嫉恨,又不甘被当做个生育工具。贪嗔痴求不得,这一顿味道倒是好。” 四郎也道:“柳姨娘这个女人也算果决,那两个男人反不如她。世间男子相恋本不是什么异事,只是何苦中间要夹杂个女人。”一时想到了又说:“这么说起来,那李家大少奶奶岂不是中间最无辜的一个?” 陶二听了一笑:“也是人间这种事多有,我们妖怪就不来这一套。” 妖怪们多不懂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比人类会说那许多甜言蜜语,很多做事只凭本能,许多小妖更是一派天真。有时候反而比人类以爱为名来满足自己私欲强的多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会儿话,见槐二和槐大都不得空,四郎便支使陶二去烧火,他这边也把锅子烧的热热的煮些饴糖做李家订的果子。 过一阵子抬头一看,陶二却又跑到窗台上去蹲着往里看他,回头一看,一个青色衣裳看不清面目的人在烧火。 见四郎抬头,陶二便作漫不经心地道:“他的味道不好,我昨晚便带了回来。你灶间事忙,也多个伙计打下手。” 四郎手上不停的发面揉面,听得此言不禁暗地做了个鬼脸。心下暗笑他肯定是因为常常被叫去做临时店小二,面上过不去才找来这么一个“伙计”吧。 ☆、枕儿糕1 前几日忙着赶做李家的冥宴,四郎连着忙了好几天。紧赶慢赶做了些胡桃大的小馒头,白云片,金团之类的送了过去。 刚忙完这茬,早间,又有马婆子过来嘱托说已近中元节,到时要做个斋醮会。并城外的大佛寺也来说要做个盂兰盆斋。都请胡四郎到时做些百味五果他们来取,也是解救饿鬼道众生的一件功德。 四郎一一应下,因想到时街坊各家也必用些新酱,时果,面棋祭祀祖先。也要先做些面棋预备着。 这日还好赶上个艳阳天。算算时日,半月前做的肉酱已可开坛, 槐二前头应酬客人,四郎便叫槐大去开了坛取了肉酱放在院中晾晒。 陶二虽然什么都吃,但于吃食一道上却素来有耐心,且不怕麻烦。 因听四郎说这肉酱要用现杀的鲜活动物取新肉才能得其鲜美。便自往城外荒山中捕杀些活鹿和野兔。去了脂肪,细细剁碎。又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赶回来。 这个法子是四郎在家传的食谱上见过的,因为前世开店时曾经也试着做过一次,那时候有现成的料酒,这时候却只能按着古方自己买了些带麸皮的面粉做了酱曲,古人称之为黄蒸,再加了晒干的曲末,白盐调匀了装进坛子里,又用泥封住口。 此时打开一看,瓮内已经出现了酱汁,闻一闻也没有曲的气味。四郎便知酱熟了。 新来的刘小哥端了放凉了的鸡汤过来,这汤用火煨着熬了几天,熬的肉都化在了里边,极是香浓。 四郎用鸡汁解了肉酱,放在院子里的簸箕上晾晒。一边翻酱一边心里暗道:这等法子做酱,也就妖怪家开的食肆能用了,否则,就是公侯家的厨房也未必肯费这样的人力,又花这样的物力去磋磨些可有可无的小吃食。 一时晒了酱,便拉着陶二去了前头。 入门的掌柜柜台上边放着些小新荷叶包了的鸡头米,他家生意实诚,都是拣银皮子嫩的出来,再糁以麝香,系个红小索儿,10文一包,童叟无欺。 鸡头米就是现代人常说的芡实,长的似个鸡头形状,剥开后里面的果实有些像莲子,功效和莲子也差不多。现代有段时间流行养生,四郎也曾经跟风买来煮过粥。 柜台旁边还热气腾腾的摆着个蒸笼,里面有千层馒头,胡桃大的小馒头,也有大馅儿的包子。因前几日有挑出来卖相微次的鸡头米,四郎将其捣碎,稍稍加些糯米粉,蜂蜜,枣肉一笼蒸了。槐大虽看似不苟言笑有些凶煞气,却是个最疼爱孩子的,有街坊家的小孩过来买鸡头米的,都用刀切一大块鸡豆糕送他们甜甜嘴。 因尚未到饭点,店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多是些贩夫走卒走的累了进来喝杯茶,叫些馒头包子等填填肚子,也有几个落第的秀才、混日子的闲汉在店里分作几堆,就着二两猪头肉一杯绍兴酒高谈阔论。 此时打店门外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大的男孩便显得尤为突兀。四郎从里边出来,一眼就注意到他了,见他东张西望显是有些儿怕生,估摸是哪家街坊的小子,便笑吟吟的问他:“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吗?” 那小子似被唬了一跳,他望了望四郎,见他亲切和善,才开口问:“我找木怀和师伯与木怀阳师伯。” 四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陶二走了过来,一把把男孩提溜了起来问道:“谁叫你来的?” 陶二长的身材高大,兼之眉目深刻,面对外人时自然而言生出一种摄人的气魄。 那小童被他吓得哇哇大叫,四肢不停扑腾。大眼睛含着泪珠儿,可怜兮兮的看向四郎,是在向他求救。 四郎知道陶二虽然看似凶恶,但自来了这汴京开了有味斋后,并不曾无端的欺辱过凡人。所以虽然见这小孩确实是凡胎肉体,却也并不急着把他从凶兽的爪子上救下来。 小孩挣了一阵子见挣脱不开,骂道:“臭拐子,贼汉子,小爷是你爹派来的!” 陶二把他提溜在手里,已经知道他的确是凡人,再厉害的妖怪化形,也不可能在他面前保持人身的同时一点修为也不露。 这孩子也颇具野性,陶二微有些放松之意就抱住陶二的胳膊打算咬一口,谁知饕餮浑身皮甲坚硬无比,哪是他一个小儿口齿能咬开的,差点没崩掉他的牙。见他捂着腮帮子哇哇乱叫,陶二便顺势把他放了下来,对四郎道“找槐大槐二的。” 转头对店里上茶的槐二道:“带下去问个清楚。” 槐二早就听见了这小孩是来找他的,木怀阳这名字也只有几个老哥哥知道,只是刚才尊主询问,他站旁边也不敢开口。此时忙领着还在吱吱哇哇乱叫的小孩子下去。 店里也有几个客人见了这一幕,别人倒没有什么,偏有一个街边的混子叫做刁大的。因他见四郎生得好,又是外地来的,早前有些欺生的意思,谁知刚摸上美人的小手,就被陶二一顿好打。后来他不服气,又纠结了几个地痞流氓过来闹事,被陶二一个人揍的哭爹喊娘。 这些地痞中,有的被打服了,也认陶二是条汉子,有的欺软怕硬,自知不敌便忍气吞声。唯有一个刁大,却是心怀忌恨,又实在对四郎的皮相着迷,便整天瞅着这有味斋,想要寻机生事。 所以,有味斋里常来的闲人里,第一个就是他。这时他见了这情节,眼珠儿一转,便朝着几个闲汉使个眼色,几个人也不知道又冒什么坏水儿。 他们只使他们的眼色。 陶二压根注意不到这上头,四郎见了他们几个一通挤眉弄眼,也不以为意。他们若出昏招,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郎到底是个男人,又不是勉力支撑门户的孤弱女子,还不至于就怕了他们。 四郎扫了一眼,见店里无事,心下也好奇这孩子找槐大兄弟什么事?便只在店里留下几个槐二化出来的木头傀儡,也与打尖的客人端些茶水点心,切肉添酒。 和陶二两个径自去看被槐二带下去的小男孩。 后院里这男孩被槐二哄着。已经不闹了,正捧着一块鸡豆糕啃。只见了陶二进来,还给他一个白眼,表明小爷还记着刚才的一咬之仇。 陶二还没怎么呢,槐大兄弟被他的白眼吓个半死,连忙对四郎道:“小少爷,我二人生于山野,以前也有松、柳、桑、枣、栗、樗六个结拜兄弟。后来我二人有幸跟随您来了汴京。我们大哥木栋梁住在城外陇南山上。这孩子就是听了他的话过来找我们的。” 四郎笑道:“原来是两位的故人之后啊。这可要好生招待。” 第4节 又拿些肉松,肉干,秋梨,大枣并各色果子逗那气嘟嘟的男孩说话。不一会儿就问出来了。这孩子姓张名望,家里人都叫他望子。他家住在陇南山北麓的道古村。 村里有个私塾老先生叫木栋梁。村里人都敬重读书人,因望子他家穷,家里为了让他认得几个字,便送他去老先生身边做个书童。老先生待他极好,平时也不怎么支使他,说是书童,也当个弟子对待。 然而,前年村里又来了一位先生,是个秀才老爷。因为老先生并没有功名在身,便常常受到这秀才老爷的挤兑。虽然这秀才收的束脩更高,又要学生常常孝敬他些好酒好肉,对待学生也极为苛刻,一个不顺就是责打体罚,还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谁知有些人就吃这一套,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不知道谁乱传木先生是欺世盗名之徒,根本没有学问,只认得几个字就来座馆骗钱。 村里人渐渐都把孩子送去秀才家读书了。只有张望还跟着木先生。 这秀才是个自命风流的,村里的老财主家的女儿见他是个读书人,又清秀文雅,便看中了他,死活要嫁给他。但是姑娘看中了,姑娘的爹却看不中。认定他是个只会吃软饭的小白脸,硬拗着不答应。按理说这就是个风流才高的俊俏书生与温柔多情独具慧眼的富家小姐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当然老财主就是需要被打倒的万恶反动势力了。 结果两个人不等人民群众被他们的伟大爱情感动,自己先偷偷成了事。眼看女儿怀了胎,老财主也只能松口。 两人为了遮掩丑事,不知吃了什么药,硬拖到怀胎十二月才生下来一个畸形的女婴。稳婆说了,生下来看着吓人,却还是活的。但是没过几天,就听说这女婴死了。 今年端午后,老先生把张望叫过去说:自感自己大限将至。我们到底师傅一场,也算有始有终,如果以后遇到什么怪事,就去汴京城有味斋找木怀和兄弟,他们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必定会出手相助。又给他一颗松脂琥珀作为信物。 木老先生去了以后,村里果然便开始出些怪事。 先是秀才家每天晚上子时到丑时(即1-2点),就从炕眼滚出来一个红火团,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发出一声声幼童尖利稚嫩的叫声,整整闹到鸡叫。 秀才家找了好几个道士来看,就有道士出主意把灶台给平了,挖出来的灰土堆到了村里的大松树下。 开始是好些儿了,谁知今年六月初六来了一场好大的雷雨,居然把这棵几百年的老松树给劈死了。 于是这怪事儿闹得更凶了。 每天夜里正当村人都睡的香甜时,常常听见村里办社戏般的吵闹,有时是哭叫声,有时是歌唱声,有时还听到锣鼓声,把村里人一个个从梦中惊醒。有大胆的把头伸出窗外一看,见一个红肚兜兜的胖娃娃在对着他又拍掌又笑。又有的人说看到的是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儿在窗户外边转来转去,吓得村人一个个惊慌失措,坐卧不宁。 说到这里,望子便端端正正的给槐大兄弟跪下了:“两位师伯,我知道木老先生是个有大本事的。他说的话没有不准的,求求你们救救我们村子吧?” 槐大还好,只槐二听到老松树被雷劈死了,就不禁泪眼汪汪。他也不敢求尊主,只泪眼汪汪的把四郎看。 四郎:o(╯口╰)o真败给这朵老白花了!大叔你先换张脸再来玩泪眼朦胧好吗? ☆、枕儿糕2 槐二泼出一张老脸不要,终究四郎还是心软。他自觉槐大槐二两个跟着他便不如在山林里做个野生的妖怪自在,且平时活又干得,吃的又不多,再没有这样好的伙计了。且他心下也体谅槐大兄弟与结义老哥哥几百年的情义,就算不管这村里的恩怨,也是要去道古村看看那棵被雷劈死的松树。 陶二听得张望所言,也生出几分兴趣。说不得又是一顿饱餐。 于是这日下半天就打烊,待槐大安好最后一块门板,留了刘小哥并几个木头傀儡看家,又请隔壁开水粉铺子的张氏夫妇帮忙留神门窗火烛。一行人租了北关门外刘记车行的一辆小马车,槐大做个车夫,赶着马车奔城外去。 槐二战战兢兢并不敢与尊主同车,张望也是个机灵小子,此时也知道这回村人性命如何,全在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身上,两个都自觉地坐在车椽子边上。 饕餮这种妖界高富帅自打诞生之日起就没坐过这种简陋的交通工具,在车里显得很是暴躁,干脆化出了兽体。他也不老实,见了四郎闭目养神忽视了自己,就偏要作怪,合身扑了上去。 他化出的兽体有半人高,合身扑上来时,四郎被他压得气喘嘘嘘,待扭动几下,便觉下边被一根粗大的物事抵住了。 四郎生下来时小小一只,半人半妖的不好养活,当年养在饕餮身边,其实地位并不高,山猪野猫也能欺负一番,饕餮又是个精分帝,要不是四郎生性开阔豁达,又有前世的一段儿经历,气都气死了。 偏饕餮爱他手艺,整日被折腾着给饕餮做美食也得不到个好脸。山中无岁月,两个一起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因饕餮早年也风光过,还有些天材地宝在手里,硬是把个原型一巴掌大的小狐狸拉扯到了两巴掌大。待四郎修为稳定到了能化形时,也不知这青崖山主哪根弦没崩对,就拉着人嫩生生的小狐狸去双修。 既然双修都修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四郎便也不是个爱拿乔的。此时饕餮有求欢之意,少不得要依他,只是车里却不便,只与他做个手活儿。 两人在车里气氛正好,那边槐二就煞风景的禀报:“主人,道古村到了。” 饕餮只得化回人型,下车时脸都黑了。只槐二不知哪里做错了,一脸无辜。那边赶车的槐大看出几分端倪,暗道一声:真是个傻子。赶忙把槐二叉到后头,不叫他再去主人跟前现眼。 张望头前带路,一行人走了不远就见到了村里又是锣鼓又是跋的,热闹非凡。 走近了一看,却是个道士正在驱鬼。这道士虽然年岁并不大,但手持拂尘,肩背竹剑,颇有点仙风道骨。 只见他对着大松树刷刷刷挥了三下拂尘,叫一声“破”。就有一道青光飞出来。槐大见了,手上暗暗掐个诀,那青光便往山里飞去。 道士见了也往山里追去。 村里人眼巴巴的指望这道士捉鬼,谁知他不知何故就跑了,心里都有些忐忑。 见了张望请回来的一行人,陶二像个游侠儿,四郎亲和可爱,还带着两个仆人,不似来捉妖的,倒似大户人家来郊外踏青的。那秀才脸上就带出来些不豫,只老财主颇懂经济世故,知道这样的人即使帮不上忙,也是不好得罪的。就好言好语的请两位到他家里偏院歇息。 这偏院正是以前秀才和娘子新婚住的,后来出了事,便荒废了下来,这时正好与那道士住,也试一试他的本领。四郎他们几个来了,自然也一发的都安排进去。 因天色近晚,四郎就提出借他家厨房一用。 带路的婢女虽然奇怪怎么这家的小公子亲自下厨,也不好多问,只带四郎去了他们歇息的偏院灶间,这灶间就在四郎房间的左边,再过去就是那道士的房间。看来这灶间也有些儿古怪。 婢女显然不愿意多在这晦气地方久留,带四郎来后,又说灶间的食材请随意取用,便打算告退。 四郎见她要走,便笑眯眯的对她说:“谢谢这位姐姐。” 婢女生长于乡野,哪里见过这样长的俊俏又亲切的小少爷呢。霎时羞红了脸道:“公子不必客气。” 想了想又低声道:“这间厨房不太平,公子请早点回房歇息。” 说完抬头一看,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矗到门边的那位大公子吓了一跳。天啊,这位公子长得也威武,就是眼神太凶煞了,吓得这婢女越发坚定的要告退。 四郎正想多套点话呢,谁知这婢女却机灵的跑了。只得悻悻然的指挥槐二去灶间先把火烧起来。 饕餮刚才没有跟着四郎,原是去陇南山上收保护费了。这时默不作声的进来,丢下来几只肥肥的山鸡。 单有山鸡是不成的,四郎在厨间翻看食材,思量着做点东西喂饱饕餮大爷。收罗一番,见有米面,刚收的茄子码了许多,还有几个鸡子。甚至还有一罐糖。显然这厨房也是常常用,但显然最近却不怎么用了。米面都只微微下去了一点儿。 一会儿外出的槐大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兜松仁。 民间有“立夏栽茄子,立秋吃茄子”的说法。所以这时节吃茄子正好。正巧厨房码了许多新收的茄子,于是四郎决定就地取材,做个两荤一素的炙黄鸡,肉酿茄和烧茄子。 这边槐大拾掇好了一只雌山鸡。四郎用手法在山鸡身上割了几刀,又取了小碗加些盐、醋、蜂蜜、茴香、花椒并槐二带来的肉酱拌匀,刷在鸡身上。第一遍刷好后就把鸡递给槐二叫他一边刷调料一边烤制。 却见正烧火的槐二并不过来接手,只神色惊讶的看着灶膛。原来灶灰堆里不知谁埋了个瓷枕。槐二原有些小孩儿脾气,这时也不嫌晦气,把个瓷枕用衣袖擦干净,抓在手里左看右看。 四郎也过来看,见是个烧的极好的孩儿枕。一个胖嘟嘟的小男童双臂环抱,伏卧在木榻上,头侧垫在左臂上,右手拿个绣球,双脚交叉跷起,神色天真,姿态顽皮。 四郎见了这娃娃,叹一回这样精巧的孩儿枕也有人舍得丢弃,遂决定今晚就蒸个枕儿糕做主食。 因要做枕儿糕,四郎便又寻了些米粉,加白糖和枣泥粒。把米粉盛入蒸斗中,置于瓮上蒸。 那边刚上瓮,这边却又为难油罐中剩油不多,四郎便打算先做费油的肉酿茄,而烧茄子因为省油,就放在最后收尾。 都道素茄子做好吃最费油,这里烧茄子为何又能省油?说起来就是厨师的手艺了。 物都有本性,不可牵强行事,若是一味穿凿,故意造作,譬如那爆发之家里做个茄子最后都吃不出茄子味来,就全无自然大方的气概了。善于烹饪的厨师只会顺应食材的本性,引导其自然散发食材本身的美味。当然,四郎自认达不到这个境界,但做个烧茄子还是能够的。 因这烧茄子原是极简单的家常菜,“老北京”家庭常用的,他读书时也不知道亲自动手操作过多少回了,自然颇有心得。与饭庄酒店过油的烧茄子比起来,这种烧茄子的做法具有省油的好处。且更能尝出茄子的自然味儿。用来炮制新收的茄子再好不过。 一时几个人洗菜的洗菜烧火的烧火。唯独一个陶二摆个大爷款站厨房门口,他自家丝毫不觉不妥,四郎也懒得说他,任他站着。 渐渐的暮色四合,月亮像个被人咬了一口的烧饼挂在树梢。田间阡陌被些轻薄的雾气笼罩,村民们都早早吃完晚饭,家家门窗紧锁,只秋虫在草丛间叫地嘶声力竭,反而更显得四下寂寂。 唯有这间厨房,蒸腾起一股股的白烟,伴着一阵阵叫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虽与整个村落紧张的氛围有些不搭,却叫人看着熨帖。 不一会枕儿糕熟了,黄鸡也烤好了。四郎留了一叠枕儿糕在厨间。槐大槐二端着菜摆在堂屋里。这时白天见过的道士也风尘仆仆的进来了,四郎便招呼他:“仙长请来一起用饭吧。” 那道长面相很是严肃,他直直的打量了四郎一番,见他是个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便缓了神色道:“谢谢这位公子的美意。此处不宜久留,还请速速离去。” 四郎听了就对他笑道:“我的哥哥……”说着示意陶二“是个收妖的剑侠。也会些驱鬼捉妖的本事。虽不如仙长本领高强,容我们在旁掠个阵也是好的。” 那冷面道士听了,就上下打量陶二一番,到底也弄不清他的底细,只点点头,径直回了他的房间。 槐二极为厌恶这等玄门道士,见他的做派就不屑的“哼”了一声。 几人吃完了饭,见一时无事,便各自回了房间。 陶二因为四郎说他“不如仙长本领高强”,也有些不开心,因在外边要端个饕餮大神的气度,只心下生闷气罢了。此时见四郎回了房间,正要跟上去,却看到四郎房间白影一闪而过。忙敛气守在门外。 ☆、枕儿糕3 四郎因为是个不好养活的混血儿,到化形的时候就要比别人多吃许多苦头。 临到他化形前,自己都写好了遗书做好了3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打算,谁知饕餮跑外头胡混几天,搞得满身臭气的带回来一颗药丸。他吃了药丸,挨了道雷劈后,就能够保持人形,又常常被拉着与饕餮双修,身体倒一天好似一天,再不似当年出个门也得被饕餮捧在爪心顶在头顶的娇弱样儿了。若化回了原型,与山里的狸小猫打架也从胜负三七开到五五开。自觉也是个养得家打得架带的出去带的回来的男人了。【其实并不】 虽然人形不能随意动用法力颇为遗憾,但是这于他在人间行走却有大大的好处。至于何时能够恢复妖怪的神通,饕餮只说待他找到了生身父亲后自有办法。也就是说,他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个身体素质较好但是皮薄防低的人类,也难怪刚才的道士被他这个刚化形的小妖怪糊弄过去了。 此时四郎因忙了一天,回了卧室就很疲乏。只坐在个胡椅子上休息。一时也有些迷瞪了过去。 都快要靠着椅背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孩童,这小孩胖胖的脸,穿一个红兜兜,手里还拿着个十分精致的绣球,头上剃了个小光头,唯有头顶留了一绺头发。肤色白的好似细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就有几分眼熟。 这孩子围着四郎坐的胡椅转来转去,不说一句话,只自己跟自己较劲似的想要找个地方往上爬。最后终于看准了四郎的膝盖,于是踩着他的脚过来趴四郎的膝盖。 他一出现,门外的饕餮就注意到了,只不做声就想看看这小东西打算做什么,谁知他一声不吭趴四郎膝盖上去了。 饕餮天性使然,对自己的所有物占有欲极强。他早已默认四郎的膝盖是自己的地盘,就算自己不屑于去趴也容不得一个小鬼去趴。于是赶忙面色冷然的推门进来。 那小孩见他进来了便很害怕,使出了吃奶的劲想爬上四郎的膝盖钻他怀里藏起来。 人类对这种萌萌的幼崽戒心很低,四郎也不能免俗。此时见他爬的可爱,就伸手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抱将起来。他一到了四郎怀里,板的死死的小脸就露出个笑容,对着四郎喊:“娘娘,吃糕糕。” 四郎脸就黑了。他也不会看人脸色,还伸出小胖爪想去抓四郎的头发,又对着四郎笑。 饕餮不是人类,他这辈子除了觉得四郎的原型总叫他心里痒痒的想蹭一蹭外,其他的幼崽在他眼里都是还算嫩的食材,此时也一点没有被这小娃的萌煞到。所以小娃还没抓到四郎的头发呢,就发现自己升到了半空中,他颇有些趋利避害的本能,在饕餮手里就显得特别老实,一动不动小乌龟似的被饕餮提着。 四郎此时也看出来他就是那个瓷枕上的娃娃。就问他为何在枕头里,又为何被人扔到了厨房里。 这娃娃倒是老实,就是表达力不太好,杂七杂八的说了半天,四郎也只大概听懂了: 他娘对他很好,他小时候天天给他做枕儿糕吃。后来他就生了病,开始很痛很痛,后来很热很热,然后就待在枕头里了。每天娘都抱着他睡。 然后他娘带她去了一个新家,后来娘不见了,他就出来找娘,结果遇到个很坏很坏的人,坏人见了他就把他丢在了厨房,里边还有个红衣服的小姐姐。然后今天厨房有人做了枕儿糕,就知道娘回来了找宝宝了。 再问他什么样红衣服的小姐姐以及那个坏人长的什么样时。他就只会眨巴眨巴眼睛,吃着手指说:“宝宝不知道……嗯……吃糕糕。” 四郎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去厨房给他拿糕。 刚起身就见窗外猛一发亮。忙走到窗边往外看。 只见厨房的灶膛里滚出来一个红火球,道士拿着一面镜子对着红火球,随后刷刷刷扔出去三根定魂针。全扎在火球上,火球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变成了一个红色襁褓。又从红襁褓变成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这女孩子脸很清秀,却有四条腿四只手,是个没分开的连体婴。 看着十分怕人。 道士见她现了原型,喝道:“你这恶鬼,为何在此作乱?” 那女孩见打不过他,弟弟也在他们的人手里。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这女孩子看着比小娃娃大一些,也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此时一哭起来,那冷面道士倒有点不知所措。 那边槐二从房间出来,见了这幅情景就嘲道:“好威风好霸气,欺负一个小娃娃算什么本事。” 第5节 其实这话有失偏颇,这虽是个小娃娃,也是个红衣鬼,而且越是小鬼,为祸越甚。道士的做法实在无可指摘,这么说不过是槐二物伤其类罢了。 那红衣小女鬼痛哭流涕道:“你们把我弟弟放了,要抓就抓我吧。吓人的事都是我做的。” 又道:“他们自己做的孽,生了我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喜欢我,把我生生掐死塞进灶膛里。活活被烧成了灰啊——啊——”想来是回忆起了被烧死时的痛苦,她发出了失去理智的鬼吼。然而尽管如此,她也只是想要吓一吓自己的父母,叫父母把自己领回家罢了,所以才总是在父母住的院子里徘徊不去。 这边老财主一家听得鬼已经抓住了,忙赶了过来,听到这小儿鬼的话,老财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上去就给了秀才一脚,喝道:“混账东西!” 又对着道士陪着笑脸说:“道长啊,这都是我家的孽障们惹出来的祸事。可是到底是我的女儿啊,求求你救救她吧。” 道士却暗自疑惑:按说这种横死的幼儿化鬼后凶性最重,不弄死亲生父母甚至屠杀全村村民是不会罢手的。而这女童虽然凶残,甚至已经身着了红衣却并没有化成厉鬼向人索命,颇为奇怪。 而一直在饕餮手上乖巧安静的宝宝听见红衣女孩儿鬼的鬼哭声,就开始不断的挣扎着要扑过去,饕餮被他挣烦了,手一松,他就喊着小姐姐飞扑了过去。 财主一家冷不防见着还有一个,差点没吓晕了过去。 道士见着这小娃,似有所悟。 他对老财主道:“这个小女鬼凶性还不重,我可以帮你点化。可是这小男孩又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是幼儿死后被人做成了孩儿枕,已经有七八年了。如果老爷不给我一个解释,那么恕我爱莫能助。” 原来当时孩子太小夭折后是不能进祖坟的,有些母亲不忍心自己孩子成了个孤魂野鬼,就托人烧制一个孩儿枕,将自己孩儿的骨灰装在里面天天枕着。据说这样这孩子就会再次投胎到自己家里来。 老财主听了瞬间就怒了,牙帮子咬得咯咯直响,上去就一脚把秀才踢倒在了地上,骂道:“畜生!你还做了什么孽?” 幼儿的注意力很难做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宝宝开始只顾着安慰小姐姐,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人,此时见了这秀才,认出来仇人,猛地就化成一道鬼影冲了过去,嘴巴张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虽是极可爱的长相,此时看来却极可怖。 一时阴风阵阵,砂石乱飞,伴着枭鸟的夜啼,直叫人吓破胆。 那秀才风流样子早已不再,跪在地上痛哭道:“不关我的事啊,你娘是自己得花柳病死的,把钱全给她治病,我这一生就全完了……” 周围人再想不到他平时一个总把圣贤书挂在嘴边的秀才书生,私底下居然是这幅德行。 眼看着宝宝要化为厉鬼,四郎扯扯饕餮的袖子,饕餮耸耸肩,做个“总是撒娇真拿你没办法”的嫌弃表情,愉快的跑过去把正准备放大招的宝宝提溜了回来扔到四郎怀里。 宝宝(⊙o⊙)忽然换片场小朋友根本反应不过来好么? 土财主听了道士的话,上去对着秀才公子就是啪啪两个大耳瓜,怒喝:“狗杀才,听到道长的话了没?你倒底做过什么?” 秀才公子此时再不敢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从头道来:原来他中了秀才后就辞别老母去汴京考举人,自觉少年得志,也颇羡慕传奇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书生名妓的故事。结果话本多是文人们的意淫,他纵然有心效仿,也因为囊中羞涩难以成事。 上等瓦子勾栏的名妓没钱根本不让他进门,而相国御史家的小姐更是连面都见不着,偷偷在庙会上丢个写了首酸诗的扇子吧,还被个地痞捡起来看看又扔了。唯有去些“游朋”或者找些“野呵儿”消散消散。 后来就认识了宝宝的娘亲苏宝儿。苏宝儿原也是三桥街上等瓦子里的名妓。本来勾栏里的姐儿纵有怀了孕的,也要打掉胎,这不仅是对她们自己好,也是对孩子好。苏宝儿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一直藏着掖着,直到月份大到打不下来。好心的恶意的都来劝,苏宝儿却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生下来。结果儿子生下来,却不能用自己的奶水喂养,只能用水兑了枕儿糕喂,这孩子先天不足,又饱一顿饥一顿的,没到两岁就死了。孩子死后,她自己也有些神神叨叨的,很快就被人挤了下去,沦落到游朋里。 虽然沦落到游朋里,到底是曾经做过名妓的,秀才公子就看上了苏宝儿,要同她做段才子佳人的美谈。这秀才也算有几分哄女人的本事,只说愿意待她好,娶她做个正房,待他考上了功名,也叫她做个官家太太,以后他们的儿子也是好出身的公子哥儿了。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这位风尘里摸爬滚打的女人,就自己赎了身,还自己掏钱供他读书,一心指望做个官家太太。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且这秀才不过是寒门出身,虽然读了些圣贤书,却到底少了世家门阀的礼法熏陶,又有那野史上的元稹白居易之流做榜样,娶个名妓已经颇为自得了,所以一开始对苏宝儿确实是真心的,还把苏宝儿带回了老家。倘若这真心能长久,纵然可以说他为人轻狂,在文人中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谁知他的真心却不值钱。 他自己纵然是个目无下尘不同流俗的才子,家里老母亲街坊邻居却都不和他一路的流了俗,出外喝酒也常有朋友笑话。日久天长下来,他的真心也就渐渐消磨光了,后来竟一发的只问苏宝儿要钱,苏宝儿没有办法,只能再去卖身。结果染了花柳病。 娶了个妓女又逼着其卖身,这实在是地痞流氓一等的做派。这秀才见坏了事,便把这病的糊糊涂涂的苏宝儿丢在老家的乱葬岗,卷了细软跑到临近汴京城的乡下做教书先儿来了。 他却不知道,苏宝儿因为舍不得夭折的儿子,将其做成了个孩儿枕。 他要娶新娘子了,因怕泰山大人嫌弃,就把以前旧人的东西翻出来想淘得一二宝贝搏佳人一笑。见一口箱子宝贝的锁着,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撬开一看是个瓷枕。又见这瓷枕做的精致,就打算拿出来与新娶的娘子使。谁知拿出来那天就出了怪事,因为宝宝思念母亲,从箱子里出来后就半夜到处找妈妈,吓得秀才第二天一大早就将其埋在了村口的大松树下。 后来大松树被雷劈死了,这孩儿枕又被“小姐姐”捡了回家。 这秀才一路痛哭流涕的说完,就算是日日想当崔莺莺的乡下财主女儿也不得不说他一声品格低劣了。 ☆、子母茧 这日晨起,四郎也不贪睡了,天不亮便来到厨间。 先打鸡蛋,只取蛋清,加入蜂蜜,酒酿,搅拌使之融为一体,上锅蒸。 因宝宝被拘在瓷枕里时日已久,他娘苏宝儿原是打算让他再投到自己肚子里,如今香魂杳然,宝宝自然没了去处。他又是生魂辅一离体就被藏了起来,如今倒成了个天不收地不管的。 那冷面道士只管超度了女童,宝宝一被拘的生魂却难办,他又黏四郎,只好先一并带回了有味斋。有味斋后院妖鬼众多,又有槐树招鬼,宝宝也可白日出来活动活动。虽然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比将个小儿生魂日日拘在瓷枕里好些。再者,宝宝虽是鬼魂,但很有些儿灵性,四郎怜他是个一块枕儿糕就能哄回家的傻宝宝,有心要补偿他,与他做些小儿好克化的新鲜吃食。 然而鲜牛乳一时也寻不得,只得用这道假牛乳来替代。 这道甜羹以嫩滑细腻为主,火候迟便老,蛋清多了也老,四郎只得亲自守在锅边,又叫槐大槐二并刘小哥杀鸡剖鱼。 待一时火候到了就端出来放一旁晾着,待宝宝醒了刚好食用。 那边刘小哥儿把条青鱼剖好洗净钉在板上,用刀刮下肉,唯留鱼刺在案头。他本就聪明,如今后厨的简单活计也尽上得手了。 四郎将他刮下的鱼肉斩化,加豆粉,猪油拌匀,因小儿不宜吃太咸,只放微微盐水,不用酱料。又加葱、姜汁团团拌匀,囫囵置入洗干净备用的猪胰泡内。 那头槐二也帮忙把文火慢炖的鸡汤烧开,挟出鸡肉,加入紫菜,取其汤底鲜美。 鸡汤烧的滚开后,四郎就使巧劲将猪胰泡里的鱼肉挤入翻腾的鸡汤中。熟了后撩起,放入冷水中。宝宝来吃的时候再加紫菜鸡汤,以免失了鱼丸的劲道使其绵软。 之后又给饕餮做了几道菜。尽管四郎手脚快,待他把后厨这一摊子收拾停当,出外采买的槐大就回来了。门外各家街坊也都起了,赶早的货郎叫卖些麻饼油团,街道上渐有人声熙攘。 槐二就去前面下了门板,端些早蒸好的包子馒头出来卖与早起挣生活的路人。 宝宝也揉着眼睛从槐树干里出来了。见饕餮已经坐在桌子边端个大碗喝汤,他也不去惹饕餮。只绕过了他径直去厨房端四郎给他留的一小碗假牛乳并一碗鱼丸汤。 想是他娘以前教过他,他并不像一般小儿离不得大人。端个小饭碗就自己坐在厨房门槛边上乖乖吃饭。鬼吃不了实物,只吃些食物里的精气。所以故老常说鬼吃过一遍就会令食物寡淡无味。 四郎看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下也高兴。一时心下也叹宝宝那薄命的亲娘一片慈母心,也许方法不对,但苏宝儿的确是尽力在做一个好母亲。心有所感便打算再做个子母茧。 这子母茧乃是一道颇费功夫的甜点。 也是此刻食肆还未上生意,厨房里刘小哥和槐大也尽应付得,待过一阵子店里就会客满如云,多是慕四郎的手艺而来,那时四郎就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用,再个个伸出四只手来。就连陶二大爷,有时也要被拉着里里外外地帮忙。可见就算是妖怪,想要在人间好好生活也要靠艰辛劳作换几个血汗钱,并不敢稍有懈怠。 想到做子母茧,四郎就蒸了些糯米饭捣烂,又加芝麻屑,反复捶打,在中间置入各式时鲜果馅。封口揉成团。是为子茧。 再取过刘小哥儿准备好的料糖坯卷反复搓揉,拉长后双摺一处,两臂中间一绷,如此反复增加圈数,每次在扩大直径时,四郎都是用两臂从圈中向外绷拉,每次不断撒以制作过的炒面糖粉,以防粘连。多次重复后,手臂粗的糖卷就逐渐变细,最后变成细如发丝的丝线糖。到这里也还好,接下来要让糖丝丝丝裹于糯米团之上,最后形成一个蚕茧大小的子母茧,这一步才是真正考手艺的。四郎自知做不到,只得拖来饕餮,让他捏了个法诀儿,让细如丝线的糖丝一绺一绺如蚕吐丝般结在了糯米果馅儿上。 这也是饕餮的一个好处,尽管他在妖怪界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平时总爱端个“老子就是这么酷炫”的冷面架子。但用法术给四郎打下手,从来是随叫随到,反复试验,不辞辛苦的。 待做好子母茧后,前面就陆陆续续有饕客进门,指名要尝四郎手艺了。 四郎忙去了前头厨房。 要说这有味斋不愧是实打实的真本领,店里真个是客来客往,四郎这一忙一直忙到了傍晚掌灯时分。 见四郎好容易得了闲,在后院拘了一天的宝宝就跑到前头要抱抱。 四郎抱他到店里坐下,喂他吃些肉松。 这时门外来了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四匹骏马拉车。左右又有八位骑马的侍从来回奔驰护卫。一行人在有味斋门口停下来。先下来两个面色端肃的侍从,接着下来一位形容威武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头戴白玉冠,身着绛紫袍,面色青黑,不怒自威。 饕餮原在百无聊赖的倚在墙上看四郎喂宝宝。你道他怎么又容得宝宝和他争食了?他心里只把这胖乎乎的幼嫩生物当做四郎养的宠物,四郎高兴养也就养了。反正晚上又不与他们一起睡,有了宠物,四郎心情好,又能多做许多新鲜吃食。嗯,早上的鸡汤鱼丸点赞。 此时饕餮一见这马车就眯了眯眼,待见到这紫袍男人踏进店来,立即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恰好把四郎挡在了后面。 饕餮存在感实在太强,紫袍男一跨入店中就见了他,忙拱手致意:“原来是青崖山的龙子殿下,久仰久仰。” 饕餮并不接他的礼,只冷冷道:“你一个野鬼王不在娄西老实呆着,怎么忽然跑来这龙脉汇聚之地?” 野鬼王笑道:“龙子大人不要多心,我此来乃是为了一件私事。” 说着示意侍从从车上扶下来一位头带七宝冠花篦(bi四声)环,身着鲜红洒金曳地锦衣,云鬓高耸,面白如玉的美貌妇人。 野鬼王指着这位妇人道:“这是我新娶的妻子,自她与我成婚后,琴瑟相和,只是夫人常常因为思念幼子而怅然不乐。我辈身为大丈夫,自当为妻儿排忧解难。近日算得我家夫人失落的孩儿在龙子殿下之处,还望龙子体谅我夫人拳拳爱子之心,允我二人接回幼子。” 说着一指口里含着一块子母茧,吃的口水滴答的宝宝。 宝宝自这位夫人一出现就显得有些疑惑,他一会儿看看四郎,一会儿看看那位夫人,似乎有些想不通。 本来宝宝死的时候才不到两岁,还不到能凭长相记住人的岁数。之后每晚与母亲在一起,只熟悉了母亲的生人气息。此刻时隔六年再见到娘,虽然母子有所感应,却因为闻不到熟悉的血肉气息而不敢上前。 原来苏宝儿被秀才扔在乱葬岗中间,不久后就咽了气。尸体被野鬼们分食。然而苏宝儿并不是个蠢人,而且外柔内刚,很有主意。她自家也成了孤魂野鬼后,一边巧言在恶鬼中间周旋,一边暗自增强实力。后来就被野鬼王看中,招到身边做个侍从。 这野鬼王生前是个聚众的山贼头子,虽是山贼,也讲究些以牙还牙,以恶制恶,盗亦有道,对贪官污吏,那是薄皮割肉极尽残忍,对妇人稚子又多有容让。也是神鬼怕恶人,因他手段太过狠毒,连地府鬼差也惧他三分,却又有几件行侠仗义的功德,死后没入了油锅,反而继续做了个野鬼王。 两只鬼,一个是遇人不淑看破红尘却还余几分慈母心肠的红衣冤魂,一个是手段毒辣但又有几分侠气的野鬼头子,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野鬼王就对体贴贤惠的苏宝儿动了念头。因他自家就是妓生子,并不嫌弃宝儿的身世,反倒体贴地带着她千里寻子。 此时苏宝儿一见宝宝,就禁不住上前半步,又见宝宝似乎已经不认得她了,吃了那么多苦头也没有掉过一滴泪的苏宝儿禁不住嚎啕大哭。到底母子连心,宝宝见了她哭,忍不住扑了过去,母子俩抱头痛哭。 看见夫人哭个没完,野鬼王颇有些不知所措。忙忙道:“夫人,如今寻回了孩儿,你就莫再哭了,乖啊~” 四郎不知青面獠牙的野鬼王还有这么铁汉柔情的一面,不禁一边忍住笑一边也上前劝道:“是啊,苏夫人小心哭坏了身子。如今一家团圆,正是应该开心的时候。你看,宝宝脸都哭红了。” 苏宝儿听了这话,忙擦干净眼泪,露出个笑模样说:“还没谢过这位胡小公子。”说着一边轻轻的给还在抽噎的儿子拍背。 野鬼王也上前谢道:“古道村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本来先是打算去古道村的,途中有小鬼头已经向我禀报了事情的始末。这次真是谢谢龙子殿下和这位小公子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拙的木盒子呈给饕餮:“我观这位小公子乃是凡人之体,这里有颗定魂珠。活人佩之可使灵台澄净,不为外邪所侵,死后含入口中还可保魂魄不散。虽入不得龙子殿下的眼,也算是小王的一番心意了。” 四郎正打算客气一番,谁知饕餮随手接了过去,打开看看后才道:“也算你有心。”然后就这么收入怀中。 四郎 = = 这货打出生那天起就不知道客套两个字怎么写吧?情商这么低真的大丈夫? 其实野鬼王见饕餮收了礼物,反而放下了心。 说话间野鬼王一行人就打算告辞。 槐二忙捡了给宝宝做的鱼肉松,猪肉脯,缠枣圈,糖松子并一盒子母茧等各色零嘴让侍从带走。 走的时候四郎最后抱了抱还懵懵懂懂的宝宝,问苏宝儿:“夫人此去是要手刃仇人吗?” 苏宝儿亲了亲宝宝肉嘟嘟的脸笑道:“不了,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惩罚。” ☆、蒸龙蛋 这天是中元节。 早晨,不知道什么时候饕餮就起身了。四郎睡醒了见身边是空的,就看着青色的蚊帐发呆,一双眼睛圆滚滚清凌凌的,仿佛能够倒映出全世界的幻像,想的出神了两只小耳朵不时动一下。 饕餮从外头一身血气的回来,看到他这幅少见的呆相,铁石铸成的心脏就像被一片细白的羽毛搔了一下,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食欲之外的古怪滋味,仿佛坚冰不知道哪个角落化了一小块。他过去把团在床上的小狐狸抱起来,用低沉暗雅的声音问:“饿不饿?”在他作为凶兽饕餮的漫长记忆里,很多感觉都渐渐淡去,唯独在远古自己还弱小时,经历过的那种烧灼的饥饿感,历久弥新。所以虽然关心情人只会问饿不饿,这简单的三个字也叫他说出些缱绻华丽的味道。 可是他的声色再动人,四郎也没空注意。因为!他一大早,就发现,精分的枕边人,没正常几年,特么又精!分!了! 别看他平日没心没肺的安闲度日,其实四郎是有些心事的。他在很严肃的思考着关于人生和未来的命题。 当年自己的娘亲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把先天不足的儿子交给精分的饕餮呢?她不知道自己儿子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恶兽饕餮吃掉吗?还是说,她是用儿子和饕餮做了什么交换?陶二哥和他都说要找到父亲自己才可以继续修炼,可是汴京这么大,茫茫人海里又去哪里找。 自己每天这样过的糊糊涂涂的,只研究些好吃的,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其实未尝不是在逃避。如果最后也不能修炼,就遵守约定让饕餮吃掉吧。只是到时候自己估计是个七老八十的凡人,也不知道饕餮会不会嫌弃肉太柴?说起来,自己还真是只失败的妖怪啊。 第6节 想的出神,没留神就说出了口:“我在想自己的肉七老八十的时候肯定不和你的胃口。” 饕餮抚摸小狐狸的手就一紧,笑着问:“怎么,担心我不守约定提前吃了你?还是担心找不到父亲只能做个凡人?”饕餮面上笑着,心里已经是狂醋:怎么?和他在一起时就没见你问这种话,怎么我一出来就想着约定了?看来我终究是对你太好了点。 这么想着,感受到掌心稚弱的小狐狸微弱缓慢的心跳,饕餮不禁加重了力道,只要再重一点,再重一点自己就会变回没有任何弱点的青崖山主,再重一点,那个蠢货就不会总是因为这小狐狸作出各种自以为情圣的白痴举动。 觉察到到手心鲜活的毛团在微微颤抖,饕餮感到自己的魂魄出现了一阵剧烈的震动,那个本来不该出现的神魂在嘶吼着要冲出来。 “可惜现在是我的时间了。”饕餮看着那个神魂不甘的被定魂珠镇压了下去,充满恶意的说道。可是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上的小狐狸,任他滚落到膝盖上。 又用手温柔的替他整理弄乱的白毛。 四郎也知道现在应该是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凶兽饕餮,不是那个大狗一样的陶二哥。只好认真答道:“二哥知道什么呢。我不是只能问大人您吗?” 饕餮不悦的拧了拧长眉,道:“忘了应该叫我什么了吗?还是这几年我不出来,你就忘了规矩?” 四郎只能忍着羞涩化成人型叫道:“主人。” 他穿着一袭素白的寝衣,黑发披覆在脸侧,从肩头一直散落到床榻,越发显得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因为饕餮一点也没有收敛自己属于上位凶兽的威压,吓的四郎止不住浑身发抖。 饕餮一把把四郎与他相比显得娇小的身躯横抱在膝头,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如同一个铁箍。 四郎不过一只修为极低的混血小狐狸,面对远古凶兽时那种恐惧是携刻在种族的传承里的。就好比人类面对沉沉不见底的深渊时一样,恐惧,不知缘由的恐惧。 可是四郎知道,此时一味的屈服于本能只会坏事,饕餮绝对不需要一个恐惧他的情人。 当年能跟他签下契约,不也因为自己是那个时候唯一一个敢在后半月靠近他的人吗? 难道在汴京开食肆这几年,因为他养伤没有再出现过就觉得他再不会出现了吗?太甜了。 四郎给自己打气,努力回想网上那种贞子从电视机里一爬出来就掉坑里的搞笑段子,一边告诫自己:顶住,修都修过这么多回了,你还怕他个鸟? 察觉到他不再颤抖,饕餮殿下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将他又更搂紧了一点,低头咬着他的耳珠,懒洋洋道:“我可怜的小狐狸被吓坏了?别怕……我再生气也不舍得对你做什么的。” 四郎心里暗暗吐槽:呸,你也只好骗骗鬼,刚才还虐待动物的事你以为我转眼就会忘记吗?死变态果然是死变态。 饕餮显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看到他这副眉眼灵动的样子就高兴起来,咬他耳朵的动作也轻柔了些,从啃噬变成舔吻。 四郎忍不住动了动道:“主……主人,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好不好?” 幸好饕餮还是饕餮,一听到吃的就放开了四郎,道:“就上你以前做过的蒸龙蛋吧。” 四郎好容易借口做饭跑了出来,摸着自己被咬得红彤彤的耳朵愤想:禽兽就是禽兽,你以为我的耳朵是下酒菜吗?还蒸龙蛋,你怎么不自己生个蛋我给你蒸了吃?陶二哥你快回来啊,还是傻乎乎的大狗状态比较好养活t t。 四郎跑去厨房打了几个鸭蛋,把蛋白和蛋清分开在两个碗里。边搅拌边恨恨。 我真傻,真的,单知道他是个精分帝,怎么就没在他傻的时候多欺负几回啊。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呼唤,刚把做龙蛋要用的鲫鱼汤入锅上了火炉,抬头一看就见窗台上蹲了个熟悉的身影。 四郎瞬间蛋也不打了,欢天喜地的跑到院子里,仰着脸对踞坐在窗台上的陶二哥笑吟吟道:“听说大佛寺做好大的盂兰会,晚上还有放河灯、斗灯会。肯定热闹。我们来了这汴京城后还没有出去逛过呢。” 饕餮看他在清晨的阳光下鲜亮快活的脸,高兴的流光溢彩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一种很久没有感受到的快乐。 于是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个笑来,点点头道:“好,二哥带你去。” 四郎听了就更高兴了,觉得大变态果然走了真是老天保佑,于是赶紧跑去通知槐二和槐大今天下午不上工。 饕餮看着他轻盈的背影,面色沉了下来,他原本只是想要看一下那个白痴和自家小狐狸是怎么相处的,谁知道看着四郎开心的样子却情不自禁的冒出来这句蠢话。 没读过《最全追女(追男)一百招》《新恋爱大全》之类神书的饕餮大神真心不明白恋爱中的人都是白痴这句话。 现在看着自家圈养的小狐狸与那个废物相处时这么自然欢乐,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舒服。 他原本受过伤,又因为千年来一直吸收人间的欲望为食,于是魂魄分裂成两半,一半是他吸收了人间欲望里那明亮的善的一面,一半是那些欲望里偏执残忍的恶的一面。以前只不过是两个人格交替出现,后来为了给自己的小狐狸找两生花,受了点小伤,一时大意就被那蠢材独占了几年身体。结果这次醒来,见到他只会厚着脸皮跟在小狐狸后头,原来的计划早抛之脑后,由不得他不生自己的气。 这头四郎欢天喜地的跑去找槐大槐二,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空欢喜一场。 槐大兄弟听了他说要歇业半天,哪里敢不应,都答:“今日大佛寺做的好大法会。听说还有番僧过来行走。是该去看看。” 槐大还说他大早晨打外头回来,就见了好多马车往城外大佛寺和三清观去。又说北关门外水兵桥附近的鱼行,候潮门和打猪巷的南北猪行今天都关门歇业。想来是中元节屠门罢市。估计今天来饭馆吃肉喝酒的人不会多了。 果如他所言,今日食肆客人不比往日,且多有要素食的。 四郎前几日送走了宝宝,本有些闷闷不乐,结果今天早晨被那只精分的饕餮一吓,瞬间连一点要矫情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历来是个乐观豁达容易满足的性子,总觉得日子高兴也是过,不高兴也是过,坏事不会因为你整日哭哭啼啼就不来,好事也不会因为你平平淡淡就坏了菜。自己前世开个小饭店,没车没房只能修成个大魔法师的时候,日子比现在难过一万倍,就是这辈子还是只小狐狸时,也很遇见些波折,现在日子平顺了,只要饕餮不要再时不时精分一下,小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嘛。 于是这一上午都十分开心。也有了心情把早上未作完的那道蒸龙蛋继续做完了。 其实蒸龙蛋这道菜,听起来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其实说白了就是个蒸鸭蛋,只不过用料比较讲究,构思比较巧妙而已。 取得就是鸭蛋的蛋白和蛋黄可以分开这一点。 先要打十多个鸭蛋,黄白分装。 再用煮的浓浓的鲫鱼汤,取最上一层乳白色的浮沫拌入蛋清中,使其有鱼汤之鲜美。 又用牛肉切极小肉丁,加川椒,茴香,胡椒,生姜,肉酱,葱白下锅爆炒出香,装盘收汁备用。 过一时将牛肉丁拌入蛋黄,装入羊胞蒸熟。再取出放入更大些的猪胞里,灌入蛋白,再蒸熟即可。蒸好后的龙蛋之比一个西瓜略小些,切片码于大盘中,可视口味沾酱食用。 四郎一直就觉得这道菜是多此一举,但是饕餮就是喜欢,今天既然答应了他要做,即使现在出来的是陶二哥,也算自己没有食言。他狡猾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轻快地把这道白费工夫不讨好的蒸龙蛋端去与他的“陶二哥”。 到了后院,见陶二哥正坐在槐树下看着一卷竹册,疏疏落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俊眉深目,轮廓分明,比之平时犯二的样子,又是另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于是上菜的时候一个没忍住,还在二哥的脸上吧唧啃了一口。 于是整个上午,饕餮殿下,后院被精分饕餮殿下恐吓过一番的槐大和刘小哥儿,连同槐树上筑巢的鸟雀,以及前面啥也不知道的槐二和四郎都笼上了一层快乐的气氛。 这人一开心,就觉得时间过得快。 很快过了晌午,四郎见没什么人了正打算叫槐二准备关门,又打外头进来一个客人。 ☆、10·五味粥1 这客人一进店,就自来熟的招呼四郎:“哈哈,四郎,今日生意也好啊?” 正扫地抹桌子的槐二抬头一看来人,瞬间脸就拉了下来。暗骂:猪大嘴,四郎也是你叫的吗? 此人是坊间的一个泼皮无赖,姓朱,人送绰号“猪大嘴”。朱大嘴从小就是个熊孩子,干啥啥不会,吃啥啥没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就是比常人饿得快,往往一餐能吃下三斤面线、四斤粉干外加一大锅饭。说来也奇怪,正常人吃这么多,不说把肚皮撑破,也该走不动路了吧?他却还能很轻松的拍拍肚皮,自夸“嘴大吃四方”。街上就有那一等促狭的人编排他是个肥猪精托生,他也不以为耻反而到处跟人说他五百年前约莫与猪八戒是一家子。 朱大嘴的父亲在世时,家境还算不错,养活这么个讨债的儿子虽然很费几个钱,到底是自己的崽儿,没有不让孩子吃饱的道理。后来朱父去世,朱大嘴是个手头宽的,心大人傻。过不多久就被人做了个局把家里的铺子骗去卖了。没了进项,他又别无所长,自家只能在街里东游西荡,看哪家要做红白喜事,就去搭把手,也赚一顿饭并几个人工钱。他的拿手好戏就是不请自到,撵都撵不走。要是有哪家街坊办个流水席,就算不请他,他也必要厚着脸皮去蹭一顿。没准还事先饿三天好到时候敞开肚皮吃个欢。 可见这朱大嘴的确算是个奇葩了。三年前他媳妇儿因嫌弃他光吃没本事,改嫁给了这条街上卖豆腐的张老实。要是别的男人,肯定咽不下去这夺妻之恨。 结果人朱大嘴靠着这层关系天天跑去吃张老实坊里剩下的豆腐渣。害得人如其名的张老实逢人就叹息,说是倒像家里养了两头不能杀来吃肉的大肥猪。 就因为这个,朱大嘴的厚脸皮简直远近闻名。就连刁大等地痞流氓,也很有些看不上他,自觉不屑与之为伍。 这日朱大嘴本来打算去蹭张老实家的豆腐渣吃,结果走到门口一看,张老实一家去了城外,只好往回走。路上路过这家有味斋,往里头一瞧,往常凶神恶煞的陶二不在,店内客人又少,就走进来打算打个尖。 客人进了店,也不得不去招呼。槐二只得过去问他:“这位客官,要用点什么?” 朱大嘴一想:这有味斋远近闻名的好地方啊,自己今日也没带几个钱,点菜怕是不够。 就对槐二笑嘻嘻的道:“槐大哥正忙着呢,我也不挑。就给我随便上点什么吧。” 槐二尽管也不喜欢的朱大嘴,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得去厨房报给四郎听。 四郎一听是他,就决定给他做一碗五味粥。 做粥最基本的就是要掌握米与水的比例。见水不见米或者见米不见水都称不上是粥。一定要水米融洽,柔腻如一,才是真正的好粥。四郎把水烧开糯米下锅后,又取荸荠、花生、红枣、桂圆四味洗净备用,待粥一滚就加进去。 做粥是人等粥,不能使粥等人,不然就有味道不佳或者汤水烧干而食材不足的危险。 所以四郎亲自守着这锅粥,待粥好了,就撒一把炒好的黑芝麻进去。 朱大嘴在前面吃着店里免费的糖蒜、毛豆,看到槐二端了一碗黑乎乎的粥过来,就有些不依:“哎哎,你们可不能店大欺客,怎么给我上碗黑乎乎的东西啊?” 四郎洗了手出来对他道:“朱大哥别急,你先尝尝这粥,管饱。” 朱大嘴听他说管饱,也就不再言语,接过来喝一口,果然浓香滑腻,而且一口下去,有种以前吃再多都没有的满足感,赶忙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往下狂咽。简直像是把嗓子眼打开往里倒一般。 说来也怪,以前他一餐吃好几斤的米面都不够,反而觉得五脏六腑都空的慌,现在只喝了半锅粥就觉得胃中充实,这有味斋真是邪了门了。 喝完粥,朱大嘴就唤槐二来结账。因四郎刚才煮了一锅粥,现在还剩了半锅,也与他个食盒让他都带回去。 于是朱大嘴自觉今天运气不错,提溜个食盒心情舒畅的往家走,刚走到自家住的巷子口就看见一个番僧在一家家的化缘。前面说过这朱大嘴虽然是个泼皮无赖,但是为人并不吝啬,是个手宽心大的,此时自家吃饱,也有心情同情别人了。他见着这番僧穿一件袈裟,都入秋的天气了还露出半个肩膀,看着瘦骨嶙峋,就想起了自己往常挨饿的滋味,于是傻气大作,自己都有了上顿没下顿,又施舍给番僧一碗粥。 番僧接过这粥看了一眼,对朱大嘴作个揖,问道:“不知施主这粥可是自家煮的?” 朱大嘴也装模作样回个礼,答到:“大师不必多礼,这是我在有味斋买来的。” 番僧又对他双手合十道:“我观施主近日尚有一劫,若能平安度过,日后必定得大业力,可早日脱离饿鬼道,免受日日求不得之苦。” 说完飘然而去。 先不说那头朱大嘴有没有听懂番僧乱七八糟的一通胡话。还说有味斋这边。送走朱大嘴后,槐二很快把店里收拾整洁,安上了门板。 四郎就兴冲冲的去找陶二。 到了后院一看。 四郎:= = 谁来告诉我后院不过小半天怎么就多了一座宫殿! 只见后院三间青砖瓦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宽敞的庭院,厅堂楼阁无一不俱。以前挂的气死风灯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发出淡淡光辉的夜明珠镶嵌在走廊上。庭院也扩大了好几倍,遍植奇花异草,两颗高大的槐树下错落有致的放着一些古拙别致的桌,椅,几,案,连地上都铺了一层精致华美的织锦地毯。院子里还有美丽的侍女姐姐和严肃威武的高大侍卫来往穿梭,四郎都看到了好几个青崖山里的熟面孔。 这种眼熟的随时保持真?高贵冷艳的贵族【装逼】做派……四郎现在再蠢也知道那个变态他……他根本就没走。 似乎刚出去过一趟的饕餮见了他这幅震惊的呆住了+内心疯狂吐槽+想诘问自己又不敢的样子,简直心旷神怡。挑着眉对身边的侍女道:“清溪,给我的小狐狸换上新做的衣裳。” 于是还没反应过来的四郎就被侍女姐姐带了下去里里外外刷洗一番。【这个变态连温泉浴池也搬了过来究竟什么毛病? 洗完澡,饕餮就拿出来一件暗色绣纹金丝钩边的黑色曲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简直堪称天衣无缝。几个软妹纸给四郎掖好衣角后,他又拿出来一件仿佛月光织成的轻薄外衫亲自给四郎披上。在他继续拿出来一条玉带打算给自己围在腰间的时候,四郎终于没忍住,可怜巴巴的说:“你这样我还怎么上街,又不是去参加皇族宴会t t”饕餮这才悻悻然作罢。【果然这种近似于老男人打扮芭比娃娃的诡异心理正常人是很难懂的。 把自家小狐狸打扮好后,饕餮满意的审视了他一番,就心情愉悦的对清溪吩咐:“备牛车,本殿要出游!” 于是立刻就有侍从赶上来了一辆油漆彩画的轻便四轮小马车,暗红色的车轮,一匹青牛拉着。 两个人坐上车,见四郎不停的偷偷打量他,一副小狐狸想偷鸡又害怕猎人的模样。 就一把把他抱了过来放在膝头,从后面搂住他:“不用偷看我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四郎小时候被他抱习惯了,这时也没觉得这个姿势相当的不男人:“那座宫殿明天还会在吗?”虽然以前也读过聊斋志异,知道妖怪们擅长变化,常常在荒废的宅院或者山林里变出宫殿,可是现在亲眼目睹之后,才能真正理解那些书生们的震撼和沉醉了。华服美酒,绝色美人,地上铺满了棱罗绸缎,稀世珍宝俯拾即是,就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被伺候的真舒服很享受,更不用说那些或功名心热或单纯好骗的穷书生了。 饕餮反问他:“你希望他明天还在吗?” 四郎本来要脱口而出“不希望”,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就狗腿兮兮的说:“只要明天主人还在,宫殿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必须给自个儿的机智点赞。 饕餮果然被他的话取悦了。 第7节 四郎趁机问:“主……主人,我们是要去盂兰盆会吗?”说着想要挑帘子往外面看。 饕餮把他乱动的小脑袋按回来:“别乱动,马上就到了。” 果然饕餮刚说完,外边清溪就来回禀:“大佛寺今年就在这洄水边上做盂兰会,殿下和小公子请下车。” 他二人到的较晚,盂兰会已经开始了。 四郎就听见忽远忽近有念佛诵经的声音,开始一人念,后十人念,最后十方僧众齐念,那声音仿佛很远,又像就在人耳边。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河边就有男男女女的行人过来,为黄泉下的故人放一艘纸船。 不远处的小山包上也有人家摆些瓜果、肉脯、黄酒,和新收的麻谷,在纸钱的飞灰中拜祭先人。 巷陌交汇的十字路口处,还有许多吃斋念佛的带发居士,为那些无人供养的孤魂野鬼烧几堆纸钱。 过不一会,就有人喊:大佛寺放河灯啦~大佛寺放河灯啦~ 四郎随着声音望去,果然河里已经飘满了星星点灯的河灯,洄水上仿佛有青烟在飘荡,伴随着十方僧众的唱经声,空灵玄远,又有种哀伤寂寥的美。 一时看得有些入迷,饕餮却在他耳边轻笑道:“就这个你都看得入迷。真是没见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四郎迷迷糊糊的被他拖着走。想他毕竟年纪小,对妖鬼之事知之不多,一直侍候在二人旁边的清溪给他解释:原来中元节又称鬼节,传说该日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所以除了大佛寺要办盂兰盆会普渡慈航之外,妖怪和鬼魂们也要在汴京城外的月色之下举办斗灯会,俗称妖鬼集。集市上不论人鬼皆覆面提灯,有思念亡人的生人或者留恋人世的新鬼,可以在这里隔着面具相会。 说着也递给四郎一个狐狸面具。四郎抬头一看,饕餮不知什么时候也戴上了一个形状可怖的凶兽面具。 一行人走过三条小路,拐了两个弯,就看到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热闹的集市展现在面前。 集市上的行人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有的是飞禽猛兽,有的是各色脸谱,有的以花瓣染于面具之上,也有直接以一块破布蒙脸的。 他们手里提的灯也各式各样,有的拿着一片长柄荷叶,燃烛于内,映照出青光荧荧,就像是荒野中的嶙嶙鬼火。有的以成百上千根青蒿绑着线香头,点燃就像繁星落于掌中,名曰星星灯。还有的镂瓜皮,掏莲蓬,点燃蜡烛至于其中。 四郎看的津津有味,差点被一个脸上蒙了块血迹斑斑的发黄白布,手上提了一盏残破宫灯的行人撞倒,幸好饕餮及时将他护于怀中。 免于被鬼撞,四郎不禁对饕餮感激的笑笑。饕餮拿他没办法,集市上人声鼎沸但是又偏偏听不清身边的人说什么。他也不欲惹人眼,于是只能掏出一条丝带将两个人的手腕绑在一起,以防自家小狐狸被人捉去。 除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灯之外,集市上也有些摊主售卖各式各样的货物。 最奇怪的要数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番僧。 此时正值农历7月15,天上一轮满月皎洁明亮。他左手拿一个葫芦瓢,右手抓着一个布袋。只见他左手一挥,葫芦瓢里就真的贮满了月光,手略动一动,那月色还会泛起层层涟漪。然后他把这瓢月光倾倒进右手的布袋中,四郎看了,真觉得那月光仿佛水似的流了进去。到一布袋装满,就有人上去用各式的东西换,有的他看看就换了,有的他就摇摇头表示不换。装到第九袋,他就不再装了。 四郎身为一个在钢筋水泥丛林里面长大的现代人,简直要被这样浪漫的法术迷住了。 那番僧也注意到了看的兴致勃勃的四郎,他先向四郎身边的饕餮微笑致意,然后把新舀来的最后一袋月光递给四郎。饕餮看着四郎高兴的连耳朵露出来了都没发现,就并不阻止他接过布袋,只是面具下的嘴角挑了挑,对着那番僧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 ☆、五味粥2 七月十五夜,目连尊者设盂兰会,超度亡灵,并燃河灯,以普渡慈航。而妖鬼于是夕也,自黄泉出,结伴呼群,游于荒野灯月之下,名妖鬼集,更尽乃归。 熬了一晚,四郎上了马车就睡得迷迷糊糊的。到早晨醒来,发现已经回到了有味斋。 他一醒来鞋也不急穿,就蹬蹬蹬的赤着脚跑到香榶方窗前推窗探头往外看。 然后松了一口气的发现昨夜金碧辉煌绝对吓坏路人的宫殿楼阁已经消失了。 饕餮打外头回来,匆忙洗净血气就过来看自己的小狐狸。刚推门进来,就看见他赤着脚站在青砖石上,不禁皱了皱眉,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怎么不穿鞋就乱跑?” 本来侍立在他身畔的华阳和青溪见了他皱眉,马上跪下谢罪:“是奴婢们疏忽了,请小少爷责罚。” 饕餮既然能与上古三大凶兽并称,实在不是什么良善的妖怪,起先有小妖以为他真是像在小少爷面前那样温柔多情,犯到了他跟前,现在魂魄还不知道被拘在哪里受苦。这位可和那一位不同,惹恼了那位,顶多把你一掌拍飞或者一口吞了,惹恼了这位,那可真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四郎被他抱起来握住了脚丫子,就不停的动来动去,嘎嘎笑道:“别碰,别碰,哈哈哈……好痒。”又说:“关青溪什么事。我以前做狐狸的时候还不是漫山遍野的疯跑,那时候也没见你给我找双鞋子套在爪子上。” 饕餮笑吟吟的听他说些歪理。 青溪和华阳没有听到饕餮让起,还是把头垂着跪在地上。 四郎见了就问饕餮:“昨晚那番僧送的月光呢?快去让青溪姑姑给我找出来。” 饕餮把他抱在怀里,见他的脚圆润可爱,脚趾甲微微泛粉,就像十片小小的花瓣,比那些人间的小姐夫人特意用凤仙汁染出来的还要动人,忍不住亲了亲手里的脚丫子。对跪在地上的两只妖说道:“去给他找出来吧。四郎生的弱,你们以后多上点心。” 四郎简直对他无语:感觉他口里的娇花根本和自己是两个人好吗? 但是青溪和华阳两只妖怪对于四郎生的弱这一点,倒是非常赞同。 青溪去拿那袋月光,华阳就建议说要把青崖山的温泉灵脉移过来,引地热通过铺地的青砖。她本来就伤心饕餮殿下居然住在这种破旧没有灵气的地方。可是那个饕餮主人根本不爱用人伺候,总说这些都是娘们兮兮的玩意儿,出来了根本不愿意带上他们。幸好这个饕餮殿下醒过来了,昨晚把宫殿和奴仆都招过来,结果立刻又都撵回去了。还好自己能够留下来。也能看护姐姐留下的一点遗脉。 四郎听后简直被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纯天然地暖供热规划图惊呆了。可是见饕餮面上十分赞同,他也不是一个只知道任性撒娇胡搅蛮缠的人,能让饕餮把宫殿移开已经超出预期,温泉灵脉就温泉灵脉。起码……起码也还不算打眼吧? 很快青溪就拿过来了那个布袋,昨晚月光下也没看仔细,此时看这个袋子就很不同寻常。袋子散发着莹莹柔光,倒是和饕餮昨晚给他的那件月光白外衫有些相似。 青溪善解人意,看他不解,就笑着对他说:“小公子,这番僧也算是下了一番本钱的。这条布袋和公子的月华衫都是由一种月光蚕吐丝凝成的,而这个袋子用的几乎全是这种蚕丝,小公子的这件外衫还由山中蛛娘编入了其他材料呢,说起来还是这个袋子更贵重一些。因为这种蚕十分珍贵,食月光而生,往往要十年养成百年结茧,结一次茧即死,,而用这种蚕丝织成的布料不仅有月华之美,还能够贮存月光,所以很受些妖怪的追捧,可说是有市无价。” 华阳也道:“你是天狐,天狐族向来拜月修炼,难怪你会喜欢那番僧的把戏了。” 四郎的脸都要皱成了个包子了,他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天狐修炼之类的原因才喜欢那番僧的法术,是因为浪漫,浪漫懂吗?妖怪不是都很天真多情怎么自己遇见的就一个比一个实用主义啊摔! 虽然心里吐槽,但四郎现在也有些发愁。他一开始只觉得那番僧的法术奇特,至于他送自己一袋月光,本来月光就是他不花本钱舀来的,随手得之随手赠之,也是兴之所至的名士风范。现在知道他还附赠了自己这么珍贵的一个口袋…… 他本不是个蠢人,想了想就抬头问饕餮:“他给我这个,是……是想要换些什么吧?”因为他也知道自己除了会做菜,实在没什么本事值得番僧交换,身边的各色珍宝好像都还是饕餮的,这话问的就有些没底气。 饕餮却不以为意,当初他不阻止小狐狸接那份礼物,就自有打算。饕餮只道:“他不过是想要你做的一碗五味粥罢了。” 四郎听了颇为奇怪,传说五味粥能骗过地狱的看守,是饿鬼唯一能吃到口中不会变成火炭的食物。上辈子自己收集过民俗饮食文化,知道很多地方有这种民间怪谈,虽然粥名不同,但做法出乎意料的大同小异,当时觉得有趣就记在了心里,看到朱大嘴时忽然就想到了这道粥,也是因缘际会。可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就算这个传说是真的,那番僧为什么也要五味粥? 想了想,他有些不确定的问饕餮:“难道那番僧也是个恶鬼?”但是这也说不通啊,他见过那番僧近日在街坊间化缘,普通人根本看不见鬼魂,除非这些人与鬼魂有因果牵连,或者是凡人主动去看见了鬼魂,然后鬼魂才能看见凡人。这也是确保凡人能够不受鬼魂侵扰之道。 饕餮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除你我之外的凡人也能看到番僧?”见他点头就给他解释:“饿鬼不同于地狱道的众生,凡夫的眼睛见不到地狱的鬼魂,但是可以用肉眼看见饿鬼道的众生。” 四郎听了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可是我看他是有些神通法术的,怎会沦落到饿鬼道?” 饕餮见问到了点子上,不由心里得意自家小狐狸的聪明,把他楼到了怀里,讲了一段妖鬼界的旧闻。 从前有位青提夫人,当时她所居住的国家推崇佛法,她就是备选出来要侍奉佛寺的童女。但是她后来爱上了一个修习其他教义的贵族,就偷偷跟着他逃跑了。两个人成婚后生了个儿子。但是很快他们就被佛寺找到了,儿子被佛寺派人带走去做了小和尚,青提夫人的丈夫有所感悟要去继续修习外道教义,也离开她做了个苦行者,她一个人郁郁寡欢,逐渐变得吝啬刻薄并且残酷狠毒,常常鞭打自己的奴仆,驱赶见到的僧众。因为她生前日日杀生吃肉背离了在佛前的誓约,既没有佛心也不修善行,于是死后被打入阴曹地府,并且沦入了饿鬼道。 在饿鬼道里,她所找到的一切食物到了口中都会变成火炭,她望向一条河,河流就会干枯,使她无法得到饮水。 更可怕的是,她还会在饿鬼道中继续产下恶鬼,而且每胎便会生下几百个鬼子。这些鬼子们会吞噬所有外来灵体,甚至还会互相吞噬,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 又因为饿鬼寿命长达数万人间年,她便日日受着因不善业力的痛苦果报。 然而,这位青提夫人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他的儿子成为了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是很有名的目连尊者,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就是他得到佛陀的教诲而举办的,目的正是希望能够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亲吃饱转入人世。 但是借助他人之力去抵消果报实在太慢。青提夫人的丈夫欧颂作歇是一位外道的行者,他听见了自己妻子的哀嚎,就叫自己的教徒推倒为他建立的灵塔,用自己的积累的功德去利益饿鬼道的鬼母和鬼子。并且愿意身入饿鬼道中,代替青提夫人在饿鬼道中沉沦。 听到这里,四郎禁不住问:“那个番僧难道就是欧颂作歇吗?” 饕餮感觉他毛茸茸的头顶在自己下巴上蹭来蹭去,腹下不由火起,又笑着夸他道:“真聪明。” 可惜四郎根本不领情,反而非常小妖精做派的反驳:“你是因为番僧才引出这个故事的,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来吧。”然后又作死的继续说:“我以前听街边婆子讲过目连救母的故事,根本就不是你讲的这样!” 因为饕餮殿下收敛了自身的凶兽气息,就把他当成了陶二哥的四郎简直作的一手好死。 果然听了他这话,饕餮就着搂着他的姿势把他压在床头的雕花柱头上,贴近他的耳朵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信个街边的婆子也不信主人?嗯?”尾音上挑,邪魅模式全开。 四郎自觉自己从尾椎骨末端开始涌上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如果他现在是只小狐狸,简直连脖子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于是赶紧不认账:“没……没说什么……主人讲的故事才是对的,外面也不知道谁乱编故事蒙骗善良百姓真可耻。” 可惜饕餮殿下不接受他的解释。然后四郎就被压在床上这样那样了半天。这位可不比陶二哥冷汉柔情,任四郎哭着求饶也没放过他。 好容易一时云雨止歇。 四郎被抱着洗了澡,饕餮又亲自给他换上衣服。最后还认真的握了他的脚,从旁边拿了山里的蛛娘织出来的,极柔软精巧的白袜子给他套在脚上。 四郎手脚无力,一时做个半残废状的任他打扮。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赶忙趁饕餮吃饱了心情极好时问出来:“为什么番僧非要我做的五味粥呢?那五味粥的方子并没有什么稀奇,就算我做出来味道好些。也不是非我不可吧?”况且,况且自己身边还跟了一个凶兽饕餮。 饕餮却一边找来木屐给他套上,一边逗他说:“也许就是因为你做的味道好呢?”又转过头对拿着木屐过来的青溪问道:“青溪,你说是不是?” 一旁的青溪忙道:“那是自然,小公子的手艺已经闻名妖鬼界了。”是啊,大家都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手艺才能征服上古凶兽饕餮的胃。 四郎听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自己做菜时的确不用什么神通法术,出身也很平常,这场交换说到底是对自己更有好处。所以他实在想不通番僧为何把这种利益饿鬼道众生的大功德白送给自己。 好在他是个豁达的性子,一时想不通也就丢开了。 这时,旁边一个捧着衣服的小花妖看他们说的高兴,也怯生生的插嘴问:“这么说来,那个欧颂作歇法师还真是个痴情的男子了?”小花妖化形日浅,很有些少女情怀,听了这个故事就被番僧的行为感动的泪眼汪汪。 四郎虽然不喜欢女人,但自认是个纯爷们,见这小花妖是个货真价实的软妹纸,生怕她以后被什么穷酸书生无良公子骗了,忙趁此机会教育她:“哼,一个会灵光一闪立刻顿悟,然后儿子也不救了,爱妻也不管了,一心要出去做个苦行者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情圣?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此机会收拢饿鬼道的势力!”说着还肯定的点点头以加强说服力。 小花妖听得一愣一愣的,又觉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哦。 旁边饕餮听了他们的对话,一时忍不住抚了抚下巴:自家的小狐狸,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呢。饿鬼是鬼道众生中最多的一族,而且生育能力极强。这一族居于不同的地方,有些也散居于人间的世界。但是却往往被人间的守护者们驱逐,只能徘徊于旷野之中。又因为不能入轮回,他们对人间最为觊觎和渴望。这股势力一旦利用好了,将是很有用的一群炮灰…… 想到这里,唯恐天下不乱的凶兽饕餮殿下不由得挑起了嘴角。看来这人间,要乱了啊。 ☆、竹叶青1 自打那日从妖鬼集归来,四郎的耳朵和尾巴就时不时的跑出来。因他化形日浅,担心自己去前头店面一不小心露出行藏,这几日便在后院陪伴饕餮。虽说不时要被捏着耳朵欺负一番,也很听了些鬼怪秘闻。前头自有饕餮安排了人手照应,倒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闲了几日,眼看着耳朵尾巴已经不再偷偷冒出来,四郎就有些坐不住。正巧这一日下午,前头支应的槐二过来回话说,街上开豆腐坊的张老实买了新房子,特地设宴广邀亲朋好友,要办个落宅的仪式。派人来请四郎明日过去帮衬一桌席面。 四郎一听这个茬儿,真是刚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忙不迭吩咐槐二应下来。 晚间少不得要给饕餮温一壶好酒,做几道别出心裁的小菜,哄得他开心了好放自己出去。这回饕餮倒是通情理,看他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又狡猾又精灵的小模样,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只说不许太累,要多带几个奴仆打下手。 于是次日清晨,四郎很有责任感的早早醒来。他轻轻从饕餮怀里爬出来,蹑手蹑脚洗漱完毕后,临出门时望着床上睡姿优雅的饕餮殿下,油然而生一种老公出门养家,老婆在家种花的满足感。当然,这可怜的孩子也只敢偷偷在心里傻乐。 房内饕餮殿下待他出了门,立马睁开了眼:也就是自家小狐狸生的怪,你见过哪个妖怪夜里不修炼不吃人不出去作乱,偏偏要和凡人一样老老实实睡觉的?自己只不过陪他眯着罢了。看他偷偷摸摸怕吵醒自己的样子也怪有趣。 可见真相总是这么残酷。 四郎到了外头,槐大槐二两个早就准备好了他惯用的各色厨间器具,一行人就安步当车的去了张老实乔迁的新居。 到了那里,就见张老实请了不少街坊领居中的女眷,都是些爱凑热闹,与翠花常在一起说笑的。还有几个街边的闲汉也过来帮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朱大嘴。 四郎到了厨下一看,各色食材早有人整理好,只等他来做。便和槐大槐二一起烧水洗锅忙将起来。 几个人正忙,四郎忽然觉得头顶厨房大梁上似乎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惊了一跳。只见这新居的厨房顶上居然缠着一条绿的十分鲜艳的大青蛇,这蛇足有成年人两只手张开那么长,盘绕着大梁,头正对着锅灶,一伸一缩的吐信子。也就是说恰好在四郎的头顶上,饶是四郎不怕蛇,忽然抬头一看,也被那狰狞可怖的三角形脑袋吓住了。 谁知这蛇见了四郎,也嗖的一声从房顶上串了出去。 过一会儿张老实进来厨房问食材是否够用。 四郎就把他家有条蛇的事告诉了他,谁知张老实却笑着给他解释,说是家里昨日买了些菜蛇剖好了做食材,的确跑了一条翠青蛇,但是那蛇并没有四郎说的那么大。家里正忙也不好去捉它,幸好这种翠青蛇无毒,所以并没什么大碍。然后又打躬作揖的拜托四郎不要将此事嚷嚷出去,免得客人们惊慌。 第8节 四郎听他说了往盆子里一看,确实有一段一段去了皮子巴掌长的嫩白蛇肉。 古人的食谱中很少出现蛇肉,所以刚才见了这些白嫩嫩去皮的肉段,四郎就没有往那方面想。如今知道张老实还寻摸了这等稀罕物上桌,于是思考了一下,就打算用蛇肉做个“龙凤呈祥”,也为张老实家的乔迁之喜讨个好彩头。 只见他先把洗净的蛇肉用沸水氽一氽,沥干后,放入地锅里。约煲了三刻钟,又捞出沥干,剔成丝,汤留用。 看他做好蛇汤,打下手的槐二忙给他递过来一只宰洗干净,除去尾臊、脚爪和内脏的老母鸡,四郎用沸水飞去血秽后把老母鸡放入砂锅,加入适量清水。眼看着鸡肉煲至半烂后,同样捞起,剔成丝,并与蛇丝、蛇汤、鸡汁一同装锅,加枸杞、生姜丝、湿菇丝、火腿丝,待锅中一翻滚,就舀了勺汤尝了尝,觉得有些味淡,又再加了些盐进去。 做好后,就嘱咐耐心稳重的槐大看着用文火慢炖,到熟烂的时候就可以起锅装盘。 这道龙凤呈祥是有名的粤菜,本地尚无此做法。张老实听了这吉祥的菜名,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只说一切都凭四郎安排。 四郎在自家的专业领域向来很认真,因为这道菜在食用时还要伴些柠檬叶丝和菊花才能得其真味。张老实家自然没有这两样不常用的调味品,所以立马派槐二回店里去取来。 槐二一走,厨间几个人就显得有些紧巴巴的,于是张老实也自告奋勇过来帮忙端菜上桌。 一般说来,恭贺乔迁之喜的宴会不过是做几个家常菜请一下邻里街坊,这次张老实却足足出了一千文钱,实在算得上大手笔了。据说极相熟的女眷那桌,因为他媳妇儿翠花的关系,还上了上好的竹叶青呢。这可把闲汉泼皮那一桌馋坏了,都说张老实不能厚此薄彼,凭什么那些娘们儿就能喝名酒竹叶青,他们就只能喝些黄酒解解馋,也闹着要上。 朱大嘴今天也得意。因为与往常不同,朱大嘴居然被请到了二楼,虽说还是与地痞闲汉们一处,但是他虽然是个游手,却历来被地痞们不容,此时能够与刁大刘老狗等凑到一桌,他就颇有些受宠若惊,陪着笑四处作揖,口中“恭喜”不断。 此时见闲汉们打趣张老实,他也来讨人嫌:“就是啊,张大哥可不能厚此薄彼,不与我们喝酒,就是翠花也不能容你!”他自觉这话平常,张老实听了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只得忍气吞声,又拿了些竹叶青与他们都满上。 这边他们喝的热闹,四郎做完了最后一道“芙蓉豆腐汤”。留了槐大在主人家收拾器具,他这个掌厨的就回去了。 等到又过了几天,四郎正在厨房做客人点的菜。饕餮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还带走了青溪。 华阳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她是九尾妖狐,虽然化成了个徐娘半老的样子,可一副天生媚骨还是让今日到店的客人都看的有几分痴痴迷迷的,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到她身上去。 正午时分,店里来了两个官府的差人,说要请胡四郎去一趟府衙协助调查张老实毒杀街坊案。 原来,昨日去吃席的人有不少回家后就发了病,都说自己恶心、呕吐、头昏、腹胀痛,还有一个刘老狗已经死了。刘老狗的妻子就报到了官府说有人毒杀他丈夫。 因为酒席是胡四郎做的,所以也要带他回去问问话。 华阳一见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想把四郎带走问话,心中大怒。 她对着两个差人微微一笑道:“两位官差老爷可是要在小店切些牛肉?”妖狐最擅长迷人心智,此时她不过略略用了狐族法术。 两位差人不知怎么回事就脑袋一重,然后只记得自己确实听人说这有味斋东西好,所以特意过来切些酱牛肉下酒。 于是两个人带了一斤酱牛肉并两包附赠的鸡头米回了府衙。刚走到半路上,就看见两个一同当差的兄弟匆匆忙忙的撵上来,一看他们没捉人就松了一口气:“看来你们也接到了通知,这案子不用查了。张老实都放出去了还查什么?不过几个地痞无赖想要讹钱罢了。” 原来刘老狗的妻子报了案说张老实投毒,可是衙门的仵作验了尸,发现死因是饮酒过量。并没有发现什么毒素。又去搜了张老实家,带回来些残羹冷炙,也没有发现任何下毒的痕迹。 街坊好几家的女眷回来闹着说头昏、腹胀痛,去请了归真堂的圣手替他们把脉,结果没看出来任何毛病。大约也只是妇人的小毛病罢。偏这几个爱闹腾,居然扯到什么投毒上去了,真是大惊小怪的无知蠢妇。因这几个差人为这事忙了一天,得了这么个结果,就有些不待见那几个报案的。 也因为好好一个乔迁之喜却闹出了这等不祥之事,张老实便卖了房子,搬去了别处,众街坊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只有一个不走心的朱大嘴还在到处跟人说他那日的奇遇。 说他为了多吃菜,就没怎么喝酒,结果他吃的正开心,就见自己凳子下面破出来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楼的大水池子。把他吓得一动不敢动。结果就有一大群瘦骨嶙峋的饿鬼从池子里面冒出来,叠罗汉般的托着他坐的板凳,不叫他坠楼而亡。 又说他看见刘老狗的酒杯里有一条青色红尾巴的小蛇被他喝进肚了。 这话他逢人就说。也没什么人理会他。 这日他到有味斋来喝碗五味粥,又开始吹嘘他这段奇遇,并且自夸自己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华阳听了就上下打量他,然后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恩,天公疼憨人,想来这位大哥确实是有福气的。”店里一干食客都觉得是在打趣朱大嘴。他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老光棍又说得上什么福气了?于是都捧场的哄笑起来。 朱大嘴被人打趣了也没听出来,因为今日四郎没收他钱,还附赠了一叠新煮的毛豆。他现在日子好过很多了,只要得了钱就来有味斋喝粥,也渐渐能存几个钱,近日一发连胃口也小了很多。 边走边高兴的哼着小曲儿。待路过张老实卖掉的二层小楼,就看见打里面出来一个番僧。这番僧身上还缠了一条绿油油的竹叶青蛇。 朱大嘴是个胆子小的,怕蛇,就打算贴着墙根溜走。谁知那番僧却叫住了他,对他作揖道:“恭喜檀越度过一劫。”然后站直身体,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用胡语说了一句话,然后递给他一个镶了块黑石头的银戒指。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听不懂番僧说的最后一句话,朱大嘴却泪流满面。 他打出生起就是个熊孩子,日日只知道胡吃海塞,只要吃饱了就开心。他又生的愚笨迟钝,被人笑话也听不懂,被人捉弄也不以为意。就是后来媳妇儿跟人跑了,他也真心没觉得是个事儿。这回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钝钝的痛。 幸好他留了一路莫名其妙的眼泪,到家就又高兴起来。看着手里的戒指,觉得那番僧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癫,让自己捡个便宜。他对着烛火看了看那颗黑的沉静黑的耀眼的宝石。美滋滋的打算日后没钱喝粥,就去当铺把这戒指换几十贯钱。 只是到底心中记挂这事。 第二天去有味斋喝粥,又把那番僧的最后一句话学给四郎听,四郎听完就面色古怪。 在他心里,四郎能作出让他吃饱的粥,已经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了,所以才拿这个来问他,见他不回答,估摸四郎也不懂那话的意思。就低下头稀里糊涂的把一大碗粥喝完,满足的直奔当铺去了。 四郎因为朱大嘴学给他的那句话,心不在焉了一整天,切肉的时候还差点切到手指。 当天晚上,他就把这句话学给饕餮听,见饕餮译出来果然与自己理解的一致。 于是不禁长叹道:“这也算是青提夫人和欧颂作歇两个最好的结局了。” 原来这番僧对着朱大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青提,愿你此生又蠢又笨,每天都快快活活,直到重入轮回。” 可惜当初的青提夫人已经消失在时间彼岸,饿鬼道中的青提夫人根本不想听,再世为人的青提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再不可能懂了。 ☆、竹叶青2 自从那天张老实请客吃席后,这条街上去吃了酒的几个婆娘就总是叫嚷着头疼,时不时有假呕的样子,渐渐的肚子也微微鼓出来。家里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怀上了,结果请来大夫一看,又都说摸不到喜脉。 又过了几天,这几位妇人居然就死了。开始几个家人都只当是得了怪病。 后头有一个叫小喜的,她男人是归真堂里抓药的伙计。因他男人这日带回来了一包药材,里面就有雄黄,结果小喜闻了那雄黄的味道。当场就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活生生给痛死了,死的时候自她的七窍中爬出来几条细小的竹叶青蛇。 据说当时小喜呼痛的声音太惨烈,引了不少街坊前去探看。结果看完她的死状,不少围观者都忍不住吐了。 因为官府下了定论说这几人并非吃了张老实家的酒席中毒身亡。坊间便暗暗流传说是蛇精作祟。又有人说亲眼见到那蛇精吐出一条小蛇钻进妇人的肚子里,把五脏六腑都吃空了。说的活灵活现,一时一条街人人自危,大家都有些不敢上街乱买食物。就算是自家做的,也要反复清洗,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小蛇钻进肚子里吃掉五脏六腑。 再加上有人忽然想起了前几日朱大嘴口里说的奇遇——见着刘老狗喝进去一条青色焦红尾巴的小蛇。不是正好合了小喜的死法吗?至于为何仵作检查不出来,那必是妖怪作祟无疑。 因为那日的席面是四郎去做的,这几日有味斋来的客人忽然少了许多。 没了客人,四郎也不甚恼。他可不怕什么蛇精吃人,现家里就住了个妖怪的祖宗呢。什么蛇精敢来有味斋里吃人?那必须给它的勇气点赞。 想到竹叶青蛇怪传闻,就又想到那日张老实还送了自己一坛竹叶青,作为掌厨的报酬。 当时的竹叶青是用黄酒加竹叶合酿而成的。属于烧酒中比较清香、绵软的一类。 一坛竹叶青,配上加了大料蒸的烂熟的猪头肉,再来几盘爽口的小菜,在天高气爽的秋日午后,小酌上几杯,简直是神仙不换的日子。 正巧这日槐大从街上买回来一个五斤重的大猪头。这猪头肉最忌讳的就是做的油腻腥浊,令人只吃下去一两片便烦恶难消。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要使其肥而不腻,嫩而不烂。 为了去掉那种油腻感,四郎便打算试试一个流行于明清市井间极有名的法子。 他先嘱咐槐大用滚水泡洗猪头,刷割干净,又用盐将猪头的里外细细擦一遍,然后就放在盆中不去管它。 四郎记得以前好像在后院见过一个木桶,刚好能放在大铁锅里的那种,结果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就满院子的找。 他虽然做了饕餮的枕边人,却到底还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自己的东西都常常忘记放在何处,这时候哪里还找得到一个看过一眼的木桶? 饕餮本来在槐树下看一卷竹册,此时被他走来走去晃得脑子都晕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四郎,他并未发出很大声音。实在是四郎一走过去,饕餮殿下便要抬头看看他怎么了,来来回回的,饕餮殿下就不耐烦了。一把把东翻西找的小狐狸提溜到面前问:“你来来回回的折腾什么呢?” 四郎就比划说要找一个多大多大什么什么样的木桶。 饕餮听了就对身边的华阳说:“去给他找出来,晃得我脑子疼。” 然后把小狐狸抱到膝盖上问他:“今日怎么没有在前面玩啊?”饕餮殿下向来是高贵冷艳不把凡人放在眼睛里的,从来不愿意踏入前面铺子一步。四郎要开铺子要给凡人做菜,他也只当是小狐狸在玩乐。想来若是他家小狐狸心血来潮想给那些菜式里加点毒药,他也只会说:“xx,去找点鹤顶红回来。”幸好四郎有两世经历,才没被饕餮这个精分帝胡乱养成个混世魔王。 四郎虽说不怕什么蛇妖,却到底还是在意店面生意:“这几日店里的客人少了些,说是坊间闹蛇妖。” 饕餮挑了挑眉,玩着他的手说:“这么说,这附近新来了我不知道的妖怪?”按说小妖怪新到一处,若是已经有了大妖的气息,必须要来拜拜山头。就是见不到大妖,这种臣服的姿态是要做的。否则,在弱肉强食的妖界,就等于是在向大妖怪挑衅。 一旁的青溪听了,便答道:“启禀尊主,这附近最近并无大妖怪来。只有那番僧练成了一条蛇蛊。” 四郎:= =什么时候饕餮殿下已经自动把西坊市划归了自己的地盘,难怪这几日总是出去,难道是抢地盘去了?不对啊,以前在青崖山也不见他这么有事业心! 有事业心的好主公继续问:“寄生在了谁的身上?”原来,练成蛇蛊的最后一步需要寄生在人的身上,而且此人必须是自愿的才行。 青溪想都不带想的就答:“正是这条街上的张老实。” 看见四郎脸上写满了“好好奇怎么会是他快八快八”的表情,随时对西坊市做好了安保监控工作的妖界好秘书青溪便对他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说起来,这张老实也真是个能干人,开个豆腐坊,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夜里街坊都睡了他还在制卤水。家里的媳妇儿翠花虽说有几分嫌贫爱富,做家事也是一把好手。夫妻两个起早贪黑的,很快就存了几个小钱。日子虽不富裕却还过得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翠花的前夫朱大嘴实在是个不要脸的,常常过来吃他们家的豆腐渣,惹得街坊领居偷偷闲话。 朱大嘴脸皮厚名声坏根本不在意,可张老实在意啊。开始人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受了朱大嘴的欺负,他听了心里也满意。可是日子久了,众人见朱大嘴是个混不吝的吃货,这话头就渐渐转了。有的说张老实不过是表面老实而已;有的说朱大嘴老去白吃张老实也不见他说什么,莫不是真亏欠了他什么吧;还有个叫刘老狗的地痞说的更难听,直接说张老实是捡了朱大嘴的破鞋穿。 其实市井街坊间,总有些喜欢嚼人舌头的三姑六婆地痞闲汉,日日吃饱了撑的,就喜欢道人是非。这种人你越跟他较劲他越认真,倒不如学人家朱大嘴糊里糊涂、我行我素、压根不往心头去,或者与这些三姑六婆些东西,跟他们搞好关系,流言渐渐也就消泯。 可是张老实的媳妇儿翠花不干了,她本是个掐尖好强的,听这些流言越传越真就常常暗自垂泪。 那日她打街上过,被刘老狗扯住调戏了几句,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又发现连自以为的好姐妹小喜也跟着人说她的是非。一时想不开,就在家里一根绳子吊死了。 青溪讲到这里,华阳就把四郎要的木桶找了过来。于是四郎只能继续去厨下做菜,临走时还叮嘱青溪一定要等到自己回来再继续讲啊。 饕餮看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对他保证:“你先去做几个下酒菜,待会我们用下酒菜佐青溪的故事,岂不更妙?” 四郎一听也是,哪有听故事不吃点东西的。于是一步三回头的拖个木桶去了厨房。 厨房里槐大已经把水烧得极热了。 四郎见了就把猪头下了进去,煮到锅中的水又开了三五滚后捞起,用干净的布把猪头内外水汽抹干。 又把大蒜和佛手柑一起捣的极细烂,用捣出的汁液一寸寸细细擦拭猪头内外,反复多次擦拭,务必要使蒜和柑花的香气侵入肉中。 然后将猪头和下葱、八角、甜酒等作料一起闷入木桶中,再把木桶放入大铁锅内,用文火隔汤蒸。这样猪头里的腻垢就会从木桶的缝隙里流出来。 这边猪头上了火,四郎见厨下又有三日前煮在锅里鹿筋。就打算再加个煨鹿筋。因为鹿筋难烂,三日前槐大就将其反复捶打后煮在了锅里,又为了去腥臊,换了好几道水。 这时只需要取出来与火腿,竹笋,香菇,鸡汤同煨即可。 这两个菜煨上了,四郎又快手快脚的把核桃,杏仁,榛子下锅,用油炸脆后和肉酱一起炒来做下酒菜。 等猪头蒸熟,鹿筋煨好后,再凉拌两个素菜。就由槐大几个端着盘子上桌了。 才上了桌,四郎就有些犹豫的拿出了那天张老实赠给自己的一坛竹叶青,因为青溪擅长酿酒,先递给她看看有没有问题,他可不想变成蛇蛊的容器。 青溪接过来看看,先是闻了闻,又取几个白玉杯,倒了杯酒出来。却见这坛和那日席间见到的不同,那天的就呈现出淡淡的青色,而今天的酒却金黄碧翠。盛在玉杯里真的如同唐人诗歌里描述的那样,是“玉碗盛来琥珀光。” 青溪鉴定一番后,就对他们说:“没问题。是十年陈酿的上好竹叶青。” 听她说没问题,其实已经很饿但是还要摆出真·血统高贵·教养得体·完美·帝王攻架子的饕餮殿下和对吃着零食听故事无比期待的四郎立马开动。 四郎还给青溪倒了酒,又把酱炒三果往她跟前推了推了,一副讨好的小模样。 于是几个人就着香而不腻的猪头肉,一边喝着上口转甜的地道竹叶青,一边听青溪继续讲故事。 翠花上吊的那天,刚好是中元节的前一天。外出准备马车要和媳妇一起出城祭祖的张老实回家只看见一具已经冰凉的尸体。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看着老实的人,也未必心里对别人的欺侮一点没有反应。张老实心中其实早就积聚了很多怨气,翠花的死等于直接点燃了他心中的所有怨恨。 第9节 他老实了一辈子,从不招惹是非,事事与人为善,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得个这样的结局,一时站在屋里,看着翠花的尸体发了半天呆。满腔悲愤之下,就决心要那些轻轻松松就用口舌逼死翠花的人偿命。 听到这里,啃着猪头肉的四郎又举手发问:“青溪姑姑,你又不是张老实,怎么会知道他心理想的什么?不通不通。” 青溪理理袖口,优雅的抿了一口小酒:“我是没见过,不过我在这西坊市里有众多耳目,这就是我手下的一个探子给我回报的。他说当日张老实悲痛之下,确实有诸多怨愤之语。” 饕餮看他吃的油乎乎的,就摸出一张洁白的绢布给他擦爪子,又教训他:“你不是要听故事吗?青溪得了探子们的回报,各种信息都有,自然要整理一番,编出个前因后果再来回报。” 于是四郎点点头表示明白,示意她继续。 打定主意,中元节那天,张老实就偷偷把翠花的尸体运出城去刨个坑埋了。正当他在翠花的坟堆旁思量毒计时,就遇见一个番僧。 那个番僧问他想不想复仇。他答想。番僧就给了他一坛加了竹叶青蛇子蛊的竹叶青酒。 两个人订好了誓约:番僧帮他复仇,他张老实自愿做番僧练成蛇蛊的载体。 于是回来后,张老实就展开了他的复仇计划。 他先是花钱买了一幢带个小水池的二层临街小楼,说是要扩大店面,特意又把那几个造谣造的最起劲的婆娘们请了过来,而且也要拿朱大嘴和刘老狗开刀。大概他自觉自己家的不幸都是由常常来蹭吃蹭喝的朱大嘴引起的吧。 可是番僧自然不能叫他害了朱大嘴。就不许他用蛇蛊害朱大嘴。张老实只能另外想办法。 想来想去,张老实就在二楼朱大嘴要坐的椅子下面挖空了一个洞,只上了一层薄薄的楼板。只要等这桌人喝的迷糊了,他就按动机关抽掉楼板,让喝醉的朱大嘴掉到一楼的水池子淹死。再无声无息的把楼板合上,这样也只说朱大嘴是喝醉了自己翻过围栏摔下去的。 这个计划不能说不严密,加上朱大嘴一贯是个丢三落四的,一骗一个准。就算番僧问起他,他也只一口咬定是朱大嘴不小心摔下去的,与自己无干。 后面的事四郎就亲自参与了,那几位妇人都是当日在背后乱传翠花是非的人,因为酒中的子蛊喜欢女性的身体做母体,所以就在他们体内繁殖了几天才破体而出。而刘老狗是男人,所以喝了加料的竹叶青,立马就死了。本来这事是不会让人看出端倪的,但是小喜体内的竹叶青蛇蛊最厌雄黄,闻了雄黄的味道才提前爬出来,叫众人闹出一通蛇精的传闻。 而张老实,报复完了,自然就实现了约定,被练成了蛇蛊,从此,世上再没有张老实这个老实人了。 ☆、石榴粉1 自得了定魂珠后,饕餮的两个人格就恢复到了上下半月轮番醒来的作息规律。 转眼到了丹桂飘香的农历八月。饕餮殿下便只得不情不愿的换出了陶二,临走时还威胁四郎:让他“乖一些”。又给几个得力的属下交代布置一番,因为他自觉将要出来的“陶二”是个有肌肉没脑子的,只懂得信奉“二哥能打”、“一力降十会”那一套,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谁知在陶二心里,也深深觉得他是个变态小白脸,出来后就冷着个脸里里外外的检查自家小狐狸,连小鸡鸡都查看了一番 ,生怕被那个变态绑上条红线之类的。双修过后,就变回原型给小狐狸舔毛,务必使其全身都沾上自己的气息。 四郎被陶二哥舔毛舔的好舒服,还主动翻过身,露出白白的小肚皮表示:这里也揉揉。 进了农历八月,就陆陆续续有各家的小厮并一些街坊邻里过来预定月饼。 这时闲下来,四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现在的月饼用的是制酥饼的法子,所以时人多有把月饼叫做“小酥”的。自己以前看过现代一些农村烤制月饼用的炭炉,似乎在现在这个时空还没有出现,何不叫槐大出去请工匠来垒一个,想来也不会太费事,由炭炉又想到了烤制北京烤鸭的焖炉,不如顺便也垒一个?这样以后又可以多做许多种类的美食。想得开心了,就忍不住变回人身开始画草图。 陶二听他吹嘘用这两种炉子做出来的月饼和烤鸭多么多么好吃。 一时也来了兴趣,凑到他身边看他画的草图,又追问了几个细节问题。 四郎一个饭店小老板,于古代建筑学上哪里有什么深入的研究?只是以前考据过北京烤鸭的做法,才对烤炉有那么一点肤浅的了解,陶二问的细了,他就有些答不上来。于是不负责的打算把这些问题留给勤劳智慧的古代工匠解决。 事情往往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想要震惊古人却被个妖怪问倒的四郎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咬着小手绢替自己默哀:“我哭着对你说,穿越文都是骗人的。为什么想搞个发明创造,却是这种效果?”陶二看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也没有多言安慰,变回原身把四郎搂怀里就睡了。 结果第二天清晨刚起来,四郎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出门一看,只见陶二哥脱了上衣,露出健美的臂膀和八块腹肌,拿着一把瓦刀,正在面无表情的劈着砖! 虽然是深秋天气,陶二哥还是出了满身的大汗,仿佛给身上的肌肉擦了一层橄榄油,配上高鼻深目,冷漠的表情,真是特别特别男人,简直要闪瞎四郎的狗眼! 说起来二哥不愧是上古的大妖怪,连垒火炉的手艺也会。这几日还真就带着几个青崖山招来的黑狼侍卫和一群土拨鼠精,在厨房里敲敲打打。很快便把简单的炭炉先垒了出来。 因为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所以这几日四郎也忙起来了。有味斋的名声渐渐传了开去,不少大户人家今年都来预定月饼。自八月初一开始,有味斋的厨房便夜夜灯火通明,传出来的糕点香味常常引的一条街外的客人也寻香而至。 刚入八月,青崖山又来人送了新收的西瓜,藕,香水梨、银丝枣、葡萄、松子、榛子等时鲜果品。比起街上卖的,自然要好上一等。因山里送过来不少,自家吃不完,还赠与左邻右舍许多。 来送果品的是个小妖精,唤作阿措。穿一身大红石榴色衣裙,一张苹果脸,爱说爱笑。 华阳见这几日店里要忙着制作中秋的月饼,很有些忙不过来的样子,便做主留下了她。 虽说是留她来帮忙,四郎却不肯支使一个小丫头去杀猪宰牛,只委派她一些轻省的活计。 阿措是个活泼大胆的性子,去隔壁送了一趟鲜果,那位和和气气的小老板还赠她一盒香粉玩。 她第一次下山,从来没见过香粉,拿到后颇为新鲜。问清楚用法后,把那粉儿涂了一脸,跟个鬼似的伸着舌头直乐。就被华阳抓住训了一顿,勒令她不许淘气,叫她赶紧洗干净脸去厨下帮忙。 前几日街上的桂花树纷纷开花了,整条街都飘着一股甜美的味道。华阳便亲手去采了些半开的桂花回来。 四郎便给阿措小姑娘派了个用蜂蜜酿桂花的风雅差事。打算腌好了过几日做桂花糯米藕。 这个活计她在山上也常常做,所以阿措很快腌好了桂花,随手变出一个红白软子大石榴,一边扒了皮自己一粒一粒的细细吃,一边在旁边观看四郎和面。 四郎用专门买来的上好山东飞面(一种洗白分精面粉)拌上猪油,混成个面团子,揉上百下,这个活计听起来简单,其实对手上的力道要求很高,四郎揉了一会儿就没劲了,换槐大接手。 他走到旁边,阿措也给他一个大石榴。两个人就蹲下来偷偷看那边光着膀子的狼族猛男们。 陶二哥(传音入密):兄弟们,有小美人在看我们,是男人就要镇定!肌肉都露出来! 于是四郎就看到一个狼族侍卫瞟了阿措一眼,瞬间发力,一次就把左边的砖头全都搬到了右边【有种砖都要被捏碎了的蛋疼感。 休息一阵,吃完了阿措给的石榴,四郎便继续工作。见阿措因为华阳姑姑的吩咐不敢走开,可是厨间揉面的活计一时也用不上她。见她在那边变出来一个一个的大石榴,滚得满地都是,就有些头疼,打算给这小姑娘找点事做。 四郎先把新藕截成细块,在砂锅里摩擦成一个个石榴子大小的圆粒。 然后吩咐阿措:“你变些大红色的石榴花,捣出花汁,给这些藕粒一一染红。待会我要用。” 阿措得了吩咐就高高兴兴的开出一朵朵鲜红的石榴花来。 等她一颗颗染好了藕粒,四郎这边也忙完了灶间的事,就调了碗绿豆淀粉均匀的淋上去,干了后放入鸡汤里面煮,藕粒煮熟后宛如石榴子形状。 这道菜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关键在于鸡汤鲜美,藕粒粉糯,卖相可人。 阿措见了这道菜,就开心的说:“和我长的好像,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四郎擦擦汗回答:“恩,就叫石榴粉。快端出去吃吧。华阳姑姑问你,就说我许你玩的。” 阿措也不知道客气,听他这么说就开心的端了碗往外跑。跑了一半又回来对他说:“刚才……就是我早上送鲜果去的那家,嗯,那家的小老板请你得了空就过去一趟。” 隔壁是家香粉铺子。开铺子的老头姓杨,本来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杨焕章,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是个有本事有主见的。杨家能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开铺子,全赖他这个大儿子游历到北方的时候,从胡人手里换来的一种胡粉。这种胡粉比起这边的小姐夫人常用的大米粉,茉莉花粉,梨香飞白粉都要好,上妆服帖,粉饼不易散开,用后脸色雪白自然。每回一到货就被各家的小姐夫人一抢而光,连内中的贵妃娘娘也很喜欢,还给了一个“清芬洁白”的评价。因为这个胡粉,他家才能发达起来,最后开了这么一间远近闻名的香粉铺子。 因大儿子常年在外地收罗新鲜的制粉制香的法子,并且往来于胡地购买胡粉,所以两个老人特别疼爱留在身边的小儿子,杨时臣。等到小儿子长到15岁,就把店面给他看着,老两口在城外买了一幢大宅子享清福去了。 因为他和四郎是邻居,卖的东西也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所以常常互相照应,逢年过节走一下礼,一来二去,关系便好起来了。 这时听他说要找自己,虽然奇怪,但是等店里客人较少的时候,还是打算过去看看。临走的时候,想起杨时臣很爱些精巧细致的风雅食物,以前还像自己打听过如何用花瓣入菜,就把今天给阿措做的石榴粉用个白瓷碗盛好带了过去。 四郎跨入集芳阁的大门,就见见杨时臣正坐在一个红色雕花镂空隔断后面发呆。 可能是因为家里开的香粉铺子,这杨时臣长相十分鲜妍俊美,不论是脸还是露出来的脖子,都特别的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喜欢擦脂抹粉,有些脂粉气。 不过这时代男人擦脂抹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杨时臣有此作为倒也并不十分奇怪。 然而,此时他虽然擦着粉,也能叫人看出他脸色极不好,眼睛似乎还是红肿的。 见了四郎走到他的面前,他就对四郎点点头,示意两人去后院说话。 四郎随他到了后院西厢,只见里面摆放着很多奇珍异宝,其中不少应该是禁中内造之物。杨时臣家虽然有钱,却并非家资巨富,家里更没有贵族世家的亲戚,这些东西按照常理不可能在他家里出现。 四郎正疑惑呢,就见杨时臣关好了门。然后忽然跪在了四郎面前,喊道:“四郎救我!” 四郎被他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他起来。 杨时臣却幽幽的问了一句:“四郎,你并不是凡人吧?” 四郎听了虽有些吃惊,但是想想两家毕竟是邻居,前段时间饕餮殿下不时搞出些大阵仗,说左邻右舍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古怪,未免太不切实际。 所以,此时听了他这话,四郎虽心中纳罕,面上还算平静得道:“扬兄快起来吧。我不过是个普通厨子,当不起你行此大礼。” 杨时臣却不信他的话,朝他扣了一个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规则……只要你能帮我杀……” “不论你要杀谁,都只能自己去杀。”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打断了。 ☆、石榴粉2 “就算是妖怪,也不是无所顾忌想杀谁就杀谁。”陶二打断了杨时臣的话。“自己种下的因果,就该由你自己去了断,别人是帮不了你的。”” 杨时臣听了这话,有些惨然的笑了笑。他面相柔和,就算此时作出一副喊打喊杀的凶样,其实眼睛里也是哀愁大于狠戾的。 四郎就试探的问:“是要杀你那个情郎吗?” 杨时臣有一个神秘的情人,这事四郎是知道的。因前段时间两人常常密会,四郎就好几次都看到那个男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来敲集芳阁的后门,又赶在天色泛青前就匆匆离去。只要那男人来,杨时臣必定头一天到有味斋预定一桌好酒好菜,还常常向四郎请教如何熬粥煲汤。 杨时臣听了四郎的问话,就点点头,有些恍惚的说:“以前他每天都来我店里,每次都说要买胡粉。就算伙计告诉他胡粉已经售完,让他下个月再来,可是第二天他还是会过来问……呵呵,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应该见识过上上个月罗家二少爷娶亲的盛况了吧?” 这罗家和李家一样,乃是当时全国排的上号的大商户,且自打李大少一场急病过世后,罗家就顺理成章的成为这汴京城富商巨贾中的头一份。 罗家二少爷虽是姨娘生的,但是歹竹出好笋,这位二少爷相当能干,很得李家现任家主的赏识。当然,他能以庶子的身份走到台前,必定为罗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前段时间几大商户争那皇商的差事,最终罗家能胜出,全赖这位罗二少的好手段。 他要结婚,下面的人自然办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虽然新娘子娘家不显,但是出嫁时照样是十里红妆,送嫁的队伍从街头直排到了街尾。 如果杨时臣的神秘情人是这位罗公子的话,就难怪这段时日他家后门再没有出现什么枣红骏马了。 四郎听他讲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因为他娶了妻子不再与你来往,你就要杀了他?” 杨时臣摇了摇头:“男子间的情爱,多是贪一夕欢愉,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深意重呢?纵然床上的誓言说的天花乱坠,也只当得笑话来听,骗自己开心片刻,下床就各奔东西。” 四郎本以为又是一个因爱生恨的痴人,谁知人家杨时臣倒比他还看的清楚。 只听杨时臣接着说:“我不介意他忘了昔日的海誓山盟,也不介意他娶妻生子。怪只怪我识人不明,把他要与我长长久久在一起的玩笑话当了真。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这些我都可以不与他计较,他只去娶他的表妹,我杨时臣还未必稀罕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接下来的话怎么说:“只是,这位罗公子真是太会演戏了,当时竟连我都骗过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二位,我家的胡粉说是从胡人处得来的,其实哥哥早就买断了方子,我们自家的作坊就能造。之所以要假托胡人所制,乃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两位是男人,可能有所不知,这种胡粉虽然已是粉中圣品,却有一个大大的缺陷——制粉过程中加入了少量粉锡。这种加了粉锡的胡粉,妇人用一天两天,能使皮肤白嫩,可是若天天使用年年使用,反而会令皮肤渐渐发黄,有的甚至会长出斑点。因为发黄长斑,更需要用胡粉遮掩,就会加大胡粉的用量,从而产生了一个恶行的循环。因为这个过程非常缓慢,简直不易觉察,夫人小姐们也只会认为是年岁渐长,红颜易逝而已。但是我们自家却知道这种不足,所以每次都假托要去很远的地方采购,只肯向每位买家售卖一小盒,这样既保证了自家的招牌,又让女眷们减少每次的用量和使用的次数,避免明显的副作用。而我大哥之所以这么多年都不在家,就是一直周游各地收集制粉秘方,希望可以改良胡粉。”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谁知罗家自从禁中传出贵妃娘娘对胡粉的赞语后,就盯上了我们集芳阁。罗寒这个小人更是卑鄙无耻,不惜使出下作手段骗取我家秘方。有一次欢好后,见我在为自家胡粉改良的事情发愁,就骗我说他家有一个制粉师傅,早就看出了我家胡粉的缺陷,如果能够得到秘方,加上老师傅的经验,必定能够制成完美的香粉。凭着这种香粉,他就可以摆脱罗家的控制,堂堂正正得和我在一起。而我们杨家也能够真正成为天下第一的制粉世家。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连这样的谎话也听不出来!只心疼罗家上下对他和他娘实在苛刻,还一门心思的想要帮他脱离罗家,竟无丝毫怀疑的就把制粉秘方给了他。” 说到这里,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当时我同情他在罗家的遭遇,想必他也很同情我这个瞎了眼睛的大傻瓜吧。” 说完这番话,他又对着四郎和陶二磕了一个头,恳切的哀求:“两位并非凡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凡人日日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使出浑身解数的艰难。没了那秘方,集芳阁根本无法在强敌林立的汴京城立足。这里是我父兄的心血结晶,不能毁在我的手上。然而只恨罗家势大,罗寒为人又十分的谨慎,我不过是个卖胡粉的小贩,能把他们怎么样?不得已只能求诸于鬼神显灵了。” 四郎听了就不解:“你要保住集芳阁的秘方,光杀了罗寒有什么用?” 杨时臣答:“我以前很为他着迷,甚至能够记住他的每一个眼神和举动。当时虽然觉得此人实在多疑,却也愿意替他找各种借口。现在想来,像罗寒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将拿到的秘方告诉任何一个罗家人的。只要能杀了他,保住集芳阁,我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任何代价!” 听他这么一说,不说二哥感兴趣,就是四郎也觉得这笔生意值得一做。毕竟,喂养上古凶兽绝不仅仅是做些好酒好肉就能敷衍过去,时不时给开个荤,才是安抚饕餮殿下的好办法。而且,有杨时臣这样了解一点底细又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作邻居,对住满了妖怪的有味斋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四郎见他磕头磕的脑门儿都肿了,忙把他扶了起来:“杨老板,不是不想要帮你。你说凡人艰难,可是这世间万物,并没有谁是真正自由自在不受丝毫约束的。纵然是妖怪,也受到世间诸多法则的限制,并不是想要害谁就可以害谁的。你想想,若真是那样,人间岂不是早就乱了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历来妖怪作乱,多是乱世中注定的浩劫,依我看,那些穷凶极恶的妖怪们也不过天下这个棋牌中的一粒棋子罢了。你看那太平岁月中不识趣跑出来张牙舞爪的,不是在道士的丹炉中,就是在和尚的金钵里。” 杨时臣听他说的新鲜有趣,纵然还是满腹愁苦,也不禁微微露出个笑意。 第10节 四郎看他笑了,不再如同一开始那般情绪激动苦大仇深,就把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多笑笑就对了么。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要开心,不能做那种报复了仇人把自己折进去的傻子。快过来尝尝我做的汤吧。” 说着也不管人家杨老板乐不乐意,硬把人拖到放食盒的桌子前,因为石榴粉放的时间有些长,鸡汤中的藕粒有些已经褪色成了浅粉。 四郎见了就叹:“这藕粒是用花瓣染成绛红色的,终究还是不如胭脂染得好看,而且花瓣染色易退去,不知有没有能让花瓣着色持久的法子。” 见说到了自家的专业领域,杨时臣也很感兴趣的和他讨论:“花瓣是纯天然的染色剂,当然不能持久,而且不容易上色,若要易于上色又要着色持久,就必须添加一些其他材料,不过这些材料多与人体有害。”想了想又道:“胡人还有用朱砂水银制的口脂,据说即使吃饭喝水也不会退去呢。” 四郎也同意的点点头,古代的粉里其实或多或少都是要加铅的,否则任你是大米也好,花瓣也好,制成的粉都会结片,不润滑。就是红楼里面紫茉莉粉,玉簪花粉,也是加了上料制成的,那上料就是制粉的必要材料--铅。纵然到了科技发达的现代,据说美白产品里也有很多是含铅的,因为金属铅有一定的增白效果,且容易被人体吸收。但是铅毕竟是种剧毒的化学物质,如果口服的话,会引起急性铅中毒,对人的神经系统、消化系统、生殖系统都会产生毒害作用。 这么想着,看杨时臣兀自沉浸在兴奋中,四郎只得叹口气,一路无语的和陶二回了有味斋。 又过了几日,陶二就把四郎要的焖炉垒好了。陶二建的这个焖炉虽然只是凭借着门外汉四郎给的雏形,也颇有些样子。这种焖炉其实是一种地炉,炉身以砖砌成,大小约一立方公尺左右。 有味斋一干妖怪,除了槐大和华阳两个稳重负责的在前头招呼客人,其余的都围在厨房里看四郎焖烤鸭子。 只见四郎先用秫秸将炉墙烧至适当的温度后,将火熄灭。 接着将鸭坯放在炉中的铁箅上,然后关上炉门,全仗炉墙的热力将鸭子烘熟,中间不启炉门,不转动鸭身,一气呵成。 由于纯用暗火,所以火候尤其重要,就是四郎,才开始烤的那几只,卖相也不怎么好看。要不是就烧过了头,鸭子被烤焦,要不就是火候不够,鸭子又夹生,虽然试吃的陶二哥一脸面瘫状,也看不出好不好吃,但是四郎尝了尝就知道味道与以前吃过的北京烤鸭还有段距离。 他于吃食上是个肯钻研的,既然没达到最佳状态,那就继续烤。 陶二哥在一旁看小狐狸烤的满头大汗,情不自禁把烤糊的鸭子都吃掉了根本停不下来。= =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次尝试,四郎最后终于掌握了诀窍:就是在烤制的过程中,要让砌炉的温度由高而低,缓缓下降;火要控制在文火的程度,且要不断转动炉内的鸭子,使其受热均匀,减小油的流失量。 果然,找到窍门后,做出来的成品就美味多了。不仅外皮油亮酥脆,而且肉质鲜嫩,肥瘦适量,不柴不腻。即使一咬流汁,却因恰到好处,特别诱人馋涎。 很快外面就有寻香而至的食客点名要这道南炉鸭。 虽然烤鸭肥美,可是吃多了难免会腻,过一阵子又有外面点了鸭子的客人叫上些饼。 四郎就又用干面加冷水调和,擀薄后卷拢,再擀薄后,或加糖,或加葱、盐铺匀;再卷拢擀薄,放在坦锅上翻动炙熟,名为蓑衣饼,搭配着烤鸭一起吃,解其油腻,味道绝美。 烤好的第一炉不久就卖光了,四郎只好又另起一炉。 于是这天整个有味斋都飘着一股烤鸭的香气。引的不怎么吃肉的小花妖阿措也顺着香味跑过来。她今日和一个狼族侍卫出去送各家定制的月饼,才回来不久。 阿措很喜欢总是照顾她的四郎,把他当个大哥哥看,此时就跟他嘀嘀咕咕的说自己去外头给各家送月饼时遇见的新鲜事:“今天有个人疯了。” 四郎听她说的没头没尾的就问:“谁疯了?” 阿措答不上来,旁边的那个狼族侍卫叫做黑牙的替她答道:“回禀小主人,是罗家的二少爷疯了。我和阿措去他家的时候,他把家里的一处宅子烧了,还把新娶的夫人休了。” “休了新娶的夫人?”四郎有些诧异。 阿措在旁边插嘴道:“是啊,闹得可大了,好些人都看见了。”想了想她又补充:“对了,那天送我香粉的杨老板也在哦。”小花妖皮肤娇嫩,那天胡乱抹了杨家的香粉,后来皮肤红了好几天,想起这事她就皱皱鼻子:“他家香粉不好,有臭臭的东西在里面。” 四郎见她说的可爱,不由得笑着摇摇头,本想再问他们两个几句,就听见前面又来了新的客人,只得先去前头帮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粉锡就是铅。 古代的胡粉又叫铅粉,用多了是会毁容的。而且可能铅中毒。 这章可以看出四郎也不是只小白兔啊,真是狐妖的种,不知这算不算是传授犯罪方法?石榴粉讲完了,可是这故事还没有完哈。不要走开,下节更精彩。 ☆、鮨鱼生1 今年的中秋八月正巧与三年一次的秋闱大比撞在一起。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便忽然多出了些操各地口音,背着竹箱子带个书童千里迢迢赴京赶考的书生。 因为这个缘故,近来有味斋便日日宾客盈门,且多是些吟风弄月、高谈阔论的秀才公子。 这几天坊间最热的话题就是疯了的罗二少。据说他那日疯了后就大喊大叫,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大喊一个叫做“素修”的人名。又对着家仆大嚷道:“不是李氏,不是李氏”。偏他疯了后力气极大,那些家仆都拉不住他,被他冲到了街上,集芳阁的杨老板退的慢了些,还被他抓住了手表白:“素修,我不是故意不记得你的……” 罗老爷见闹得不像话,赶忙派几个健壮的仆人把他拖回了家。他也是疯的厉害,最后还挣扎着大喊李氏给他下毒,要休了李氏。 在座的食客里面就有亲眼见到罗二发疯的,把当时的场景描述的活灵活现。说是这罗二少他原先爱的是那个素修,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吃了一种叫移情草的花,结果就把对这素修“姑娘”的情爱移到了李家表妹身上。 在座的就有人问什么是移情草。店里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个跑江湖杂耍卖艺的老头,还带着一个小孙儿和一只小猴子。那小娃娃听了店里食客的议论,就问:“爷爷,他们说的移情草是萆荔花吗?” 那老头子就笑呵呵的说:“是啊,上次不是给你讲过吗?传说西山中的石头上就生有这种草,五百年开一次花,花可移情。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山上乱摘花了,小心吃掉后就记不得爷爷咯~” 谁知旁边坐了个来赶考的书生,自负才高,看不上这些跑江湖卖艺的。听了祖孙两个人话,很是不屑:“哼,乡野怪谈,不知所云!” 他旁边围坐着一群书生,里边也有些博闻强识的,有个穿青色衣裳的书生就道:“诶,何兄此言差也。虽是乡野怪谈,未必就一点根据没有。” 他转过头对着那老艺人行礼道:“老人家,在下也曾经读过《山海经》,记得里面只记载说这萆荔草状如乌韭,生于石上,食之可治心痛,并不曾说过萆荔花也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他虽然语气神情都是探讨的样子,何生却觉得被下了面子,冷哼道:“一派胡言,世上哪里有什么移情花?不读圣贤书,日日沉迷些奇巧之物,难怪赵兄考到如今,还是一身白衣了!” 赵生想来是常常被他奚落,听了此话,就露出些羞愧的样子,不再多言。 可是赵生让着他,那杂耍的艺人却不吃他这套,见着自己养的猴子对着送上来的一只南炉鸭吱吱地叫,就对着猴子骂道:“畜生,你不能吃这个,就以为别人都该和你一样吗?对没见过的东西吱哇乱叫,以为自己没吃过没见过的都是错的,实在可笑啊可笑。” 这番话颇有些刁钻,把那姓何的读书人气的脸色通红。 店里的食客见气氛有些僵,就都不谈这个话题,纷纷改说些别的趣事。 厨间的四郎也听到了这番争吵,就有些奇怪的问趴窗户外边一边闻着烟火气,一边晒太阳的饕餮:“世上真有移情花吗?” 正巧被一旁蹲着清洗莲藕的小花妖阿措听到了:“这个我知道。小华山上就长的有这种草,看上去像韭菜,叶片吃了可以治心痛,开出来的白色小花可以移情。不过,萆荔很少开花,我以前本来有一株快要开花的,后来送给了别人。” 四郎原以为罗寒疯了乃是杨时臣所为,看来真相并非如此简单了。 想一想也是,就算杨时臣在胭脂中加入大量的粉锡、朱砂、水银等剧毒物,再用这种胭脂把藕粒染红做成石榴粉,但是这也才吃了几次?如此明显的效果,恐怕就是杨时臣自己也觉得惊讶。 于是四郎问阿措:“吃了移情花就会发疯吗?” 阿措摇摇头,有些犹豫的说:“没见过疯掉的。不过也说不准哦,毕竟妖怪和人类是不同的。” 四郎又问:“那什么东西可以解除移情花的药效呢?” 阿措听了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于是四郎默默把头转向那边趴着晒太阳的饕餮殿下。饕餮以人间欲望为食,有味斋无疑就是各种欲望汇集的地方,尤其这几日有许多读书人涌进来,给他的食谱添了许多新养分。 因陶二哥喜欢变回原形蹲窗台上紧迫盯人,前几日厨房动工的时候,四郎就特意加宽了厨房的窗台,还铺了一块波斯那边来的五彩云锦织毯,又在上面垫了张宽大的虎皮。陶二哥这几日便总忍不住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趴上面享受秋日温暖的阳光。 此时陶二哥又趴上边去了,神态模样都像头吃饱了的大老虎,十分掉价。四郎就过去戳戳晒太阳晒的毫无形象的饕餮大人。不动,再戳戳。 旁边被好奇宝宝打扰了午后小憩的二哥不得不抬头:“本来罗寒吃了移情花,再吃一朵就能够移回来。但他受到毒素和外力的干扰,自己矫正了错乱的记忆,结果就得了疯病。这种症状只有载于《北山经》的一种鱼肉可以医治。” 四郎其实也不是为了要一个答案。这熊孩子根本是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典范,就是想要趁着那个腹黑男还没出来的时候,多欺负一下忠犬陶二哥罢了。-_-! 而陶二哥虽然表面是个冰山般的严肃男人,其实总是面瘫着脸纵容他的小动作。 此时四郎得了答案,就在心里琢磨:当初杨时臣要虐渣男,现在看来罗二实在冤枉,也不知他后不后悔把人捣鼓疯了? 这念头不过想想,阿措把洗好的白生生的莲藕递过来后,他就专心致志的往切开的藕节里头灌糯米。一边填,一边还用筷子伸进去把米捅结实。 杨时臣是否后悔不得而知,此时前面却有一个正在后悔的人。 书生那一桌一个年轻人一直不停的要酒喝,刚才食客间的争执也好,同伴间的不谐也好,似乎都恍若不闻。 旁边有同乡见他不停喝闷酒,就劝道:“柳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是一个侍女,死了也就死了吧。如今那疯了的罗二少爷叫嚷着要休妻,可见是恶人有恶报。”柳生压根不理他,继续喝酒。他本是个翩翩佳公子,这时候胡子拉碴的,就像凭空老了十岁不止。 柳生酒量虽好,也架不住这种喝汾酒跟喝水似的灌法。此时已经喝得有些迷迷糊糊,醉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一个清秀可爱的红衫侍女笑吟吟的给他上了一盘菜,就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叫道:“石榴,你终于肯来看我了么” 来上菜的阿措一看是他,吓得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就跑回后厨去了。 后厨里四郎酿好了糯米藕,已经下了锅,此时正揭开锅盖给藕翻身,以便糖汁浸入的更均匀。另一边焖炉里还挂了一只烤的直往下滴油的小猪。见了阿措吓得魂都没了似的跑回来,赶忙问他:“怎么了?店里有客人欺负你?” 阿措只是抽抽噎噎的也不答话,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一旁跟了进来的华阳就把店里的事情大略跟四郎讲了讲,又温言安慰小花妖:“别怕啊,待会姑姑替你收拾他。” 谁知阿措听了这话哭的更伤心了。 四郎看她一直哭一直哭,不由得非常头疼。 他最受不了女人哭。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哭,难道哭可以解决问题吗?但是他历来都对雌性生物容让三分,阿措又化形不久,有些不解世事的样子,此时心下虽然不耐烦,却也只能温言安抚。 那边饕餮见这烦人的小花妖一进来就哭,四郎还对她比对自己都温柔,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哭一直哭,炉子上的乳猪都要烤焦了好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饕餮可不是什么妇女之友,阿措不过是他下属的下属,他变成人形一把把小花妖塞到华阳的怀里,很不耐烦的说:“不许哭。说吧,你究竟跟那姓柳的书生结下了什么因果。才使你和他之间有凡人的红线连着?” 饕餮发了威,阿措就不敢再哭了,只得抽抽噎噎的说了一段往事。 那柳生原名叫做柳志高。家住江城崇安里。他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是因为父亲虽然能干却死得早,母亲孱弱,伤心于丈夫英年早逝,日日垂泪,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就去了。 他家并非名门望族,父亲是寒门出生,十年寒窗苦读考上进士得了官。族中其余的亲戚不是提不起来,就是隔得太远,所以他父母双亡后就没有人管教他。自幼失怙,身边虽然有忠心的老仆守住了万贯家财,柳生却养成了一个轻佻风流的性情,因诗文做的很好,又会抚琴吹笛等风雅事,才不致风流成下流,也在文人中博了一个才子的美名。 他因是个风流才子,家中有些积蓄,又没有父母管束着,以前便常常出入勾栏伎馆。但自从他去年在“上巳(si四声)”日踏春归来,见了位带着个红衫小婢的大家小姐,就一见钟情,紧跟不舍的随着小姐的车子到了人家门口。找到了心上人的住处,柳生动用手中的关系,打听到这家里的老爷原是彭阳地方的县官,后来因病去世,只剩下孤儿寡母紧守着门户过活。又费了好些银钱才打听到这家的姑娘姓李,还有个妈妈,身边的婢女名叫石榴。 讲到这里,阿措就抹着眼泪给他们解释:“石榴就是我。我以前在山里修炼,有一年大旱,我差点干死,幸好遇见一个书生进山来采药给他娘治疗心痛病,给我浇了一瓢水,我才能活下来。为了报答他,就把长在身边的一株千年萆荔草给了这个书生,因为这草已经临近了花期,我还叮嘱他萆荔花有移情的作用,让他轻易不要乱用,以免坏人姻缘,祸及自家。 但是这位书生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们妖怪要修炼最重因果牵连,一株草根本无法偿还他的恩情,所以,十多年后我修炼出了人形就去找他报恩。结果这书生已经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我就跟在这位李小姐身边,做她的丫鬟。” 四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一定是这位小姐看上了这个公子,让你去牵线搭桥做个红娘,对吗?你这事做的不对,男女私相授受,对你恩人的女儿可没什么好处啊。” 阿措听他这么说,嘟嘟嘴,可怜巴巴道:“要是这样倒好了。” 原来,自从那日偶然见过李家女眷后。柳生就三番五次的送些名贵的棱罗绸缎给石榴,可是石榴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而且她下山前就有经验丰富的大妖怪告诉过他:男人的东西不能轻易收,他们都是想要把你骗回家吃掉才送你东西的。 因此石榴就始终拒绝收下他的钱财礼物。还十分气愤把这事偷偷报与自家小姐知道,也叫她日后留个心。 可是这位李家小姐是个很自负的人。前几年她任县官的父亲去了世,人走茶凉,原先说好的亲事就黄了,虽然她貌美才高,但是在原籍说亲便显得有点尴尬,恰好住在汴京的姨妈派人来告诉寡居的妹妹:要把李小姐说给罗家二少爷。罗家豪富,母亲便同意了这门亲事。两家虽没有过了明路,双方父母也都心中有数。 这位李家小姐很不喜欢这桩婚事,一心想要嫁个读书人,以后做官家太太。 那日见了柳生白衣风流,面相俊朗,眉目传情,就有些欢喜之意,再听石榴说他三番五次的送来贵重的东西,认为他讨好自己的婢女,是对自己情根深种。 当天晚上熄了灯,就对睡在外边小榻上守夜的石榴说:“若能嫁给前些时候见面的柳生,我才叫一辈子称心如意呢。可是妈妈一定要把我嫁给罗家二表哥,我真是心中苦涩的简直要活不下去了。”说着嘤嘤哭泣起来。 阿措是个直肠子的花妖,哪里听得懂这种弯弯绕绕的闺怨,只以为她真的不嫁给柳生就会去死。赶忙答应替她去给柳生传话。 第二天石榴就偷偷跑去见柳生,对他说:“你的心意我家小姐已经明白了,我家小姐叫我对你说‘若君真有此意,何不速遣媒人,不然,恐迟则生变’。” 柳生本来因为想念心上人又无法接近而焦急忧愁,此时见石榴找了过来,简直欣喜若狂。果然第二日就送来了一份丰厚的彩礼。 说起来,这个柳志高也是个世间少有的怪人,他平生最羡慕自己父母那样生死相随的感情,虽然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却一心要娶一个真心喜爱的。那日见了李家主仆,不知怎么就对那个叫做石榴的婢女一见钟情,这几天朝思暮想,虽然压根没和石榴说上几句话,已经兀自沉浸在飙升的肾上腺激素中不可自拔,打定主意非卿不娶了。 当时的寒庶等级之别虽已不若前代那样泾渭分明,即使是寒门子弟,也可以藉由科考作晋身之阶。但青年男女婚配嫁娶,少有不看门第的。而依照当时的门第观念,柳生娶了李家的婢女,其实是极丢脸的一件事,对柳生的前途一点好处也没有。也是这个柳生素来清狂,没有很重的功名心,上面又缺少父母的管束,才敢这样胡来。 李小姐听到柳生来提亲,正欣喜呢,谁知就听到人家要娶的不是小姐而是丫鬟。瞬间觉的受到了奇耻大辱。 其实事情到这里,对李家小姐并没有什么妨害,毕竟,除了心腹丫头石榴,谁也不知道她自作多情的事。可她向来自视甚高,根本不接受是自己会错了意,一门心思地认为是石榴传话时勾引了柳生,破坏自家的姻缘,当晚就派人把石榴推进井里去,想要淹死她,叫瞎了眼的柳生鸡飞蛋打。 第11节 谁知阿措是个呆货,化形不久,根本没有动过男女之念。听到柳生上门提亲,简直惊呆了:她只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历情劫的啊o(╯口╰)o~~~~~~ 所以被李小姐派人推到井里后,她躲在下边认真反思了好几天。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连化出来的肉身都扔下了,慌忙逃回青崖山。 阿措虽然无知又小白,也知道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不但报恩没有成功,反而还不知怎么回事就欠下了一段情债。现在看到柳生,一时想起了华阳姑姑讲过的那些妖怪嫁给书生后悲惨的结局,方才害怕得忍不住哭了。 ☆、鮨鱼生2 四郎听了阿措的一番话,才知道原来一切的根由在这里。 罗二少的确是白担了一个负心人的名声,而且就他后面的表现看,不仅不薄情,反而算得上痴情人。虽说这事怪不到阿措身上,可是毕竟是她把将要开花的萆荔草送给了那位李姑娘的父亲,后来才差点坏了别人的姻缘。就勒令阿措去给杨时臣解释清楚移情草的作用和功效。 阿措被几个人训了一顿,也知道自己当时实在犯了大错,连平素最疼爱她的四郎哥哥都说自己做的事可以算得上是“我不杀伯伯,伯伯因我而死了”。只能垂头丧气的往外走,还没出门就和一个提着一条鱼的白衣公子差点撞在了一起。 四郎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一身曲裾深衣,行动容止,顾盼生辉,庄重优美。 他虽然随意的提着一条鱼,却仍然像随手拿着一朵花一把扇子那样,那条半死的鱼一点也不能破坏他那王谢子弟般的气度和风韵。 只见他走进厨房,先对着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饕餮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道:“见过山主大人。” 四郎看着他,就有扶头的冲动。这位恪表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毛病——喜欢和读书人来往。他曾经变换身形参加过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集会,也曾经偷偷在初唐那些公主们举办的文人宴飨上做过几首歪诗。后来因为被一个读书人看破了行藏,把他抓起来,差点被扒皮吃肉……这都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华阳一直认为他是狐狸界的耻辱,就常常用这位恪表哥的事迹来教育四郎,告诫他要小心人类。 听说自从被他引为知己的男人抓住险遭扒皮后,这位恪表哥就一直很老实的隐居在燕昭王的墓穴中。 上次四郎见他,还是在自己化形时,这位远房表哥专程过来送了一方上好的端砚。 此时,胡恪对着饕餮行完大礼,就过来摸摸四郎的脑袋:“马上就要到中秋佳节,因为思念华阳姑姑和四郎,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你们。” 考虑到他向来爱往读书人扎堆的地方凑,四郎就用手扶着下巴,黑葡萄般的眼睛上下左右的打量他,颇为怀疑的问:“你不会是又犯了老毛病,想出来展示一下自己超人的智慧吧?” 胡恪脸就红了红,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表弟,你说凭我的文才和相貌风度,可不可以去参加今年的秋闱啊?” 四郎简直不能相信这位表哥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居然想去出仕做官,瞪了他一眼:“你死心吧,华阳姑姑不会同意的。” 又看他穿的是时下流行的曲裾式样,头上也带了一个很普通的玉冠,不是燕昭王墓中的古董,就问他:“华阳姑姑不是不许你把树叶变成银子换东西了吗?你哪来的钱买这身行头?” 胡恪听了,颇有些得意的拿出了一个钱袋:“这是我替人治病赚来的。” 四郎知道他一贯有些读书读傻了的样子,担心他又被人骗去剥皮吃肉,就端正了脸色:“快说清楚,不然我就告诉华阳姑姑去。” 胡恪很怕这位姨妈,赶忙对着四郎从实招来:原来,他是从燕昭王墓里偷偷跑出来的,身上没有钱,连衣服都是路上捡别人不要的破衣服来穿。一路走到汴京城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在召集治疗疯病的医生。看人家房子很大,估计有几个钱,就去揭了榜文。进去一看这家的公子,原来是吃了移情花,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回事,中了一种铅毒后恢复了记忆,结果就导致了癫狂症。 他讲到这里,四郎听明白了:“然后你就去捉了一条鱼打算给那位公子治病?” 胡恪点点头:“癫狂症吃点鮨(yi 四声)鱼肉就好了么。反正我家山后面的水池里多得是,随便捉一条给他们治病也没什么。这家人听我说能够治好病,就很爽快的付了我一大笔诊金哩。” 说着又把那条鱼提着在四郎面前晃晃,笑着说:“不过他们家的厨子怎么能够烹调鮨鱼肉呢?所以还是麻烦表弟啦。” 因为花妖报恩惹出来的一段公案,却牵连了两个无辜的路人,四郎心里也十分同情罗寒和杨时臣这一对,既然表哥因缘际会之下出手相助,自己也没有拦着的。 就把那条鮨鱼提了过来,琢磨着做个什么菜给罗家的二少爷治疗疯病。 考虑到要用鱼肉做药材,自然要尽量保持鱼肉的原味,少一些炮制的程序。所以打算做一个鮨鱼生,这样既保持了鱼肉的药性,也十分鲜美好吃。 于是四郎就取了鮨鱼肚子上的一小块肉,用秤仔细称了六两,再用刀将鱼肉细细片下来。泡在上好的酱油里面。 这酱油是四郎从农历六月开始制好晾晒的,一直晾到八月,然后从立秋日算起,到夜露天降那一天提取的第一批酱油,又称为“秋油”,用来调味极佳,味道颇似现代的生抽。 然后再加芡粉,蛋清,起油锅爆炒,片刻后装盘,加葱、椒、姜粒。 做好后,就有罗家的下人过来取。顺便请四郎去罗家一趟。 原来罗二少疯后,虽然说了要休掉李氏的话,但是罗家不可能因为一个疯子的几句疯话,就休了明媒正娶过来毫无过错的少奶奶,况且,这少奶奶还是罗家大夫人张氏的亲侄女。 据这仆人禀报,自从那日二少爷发疯,二少奶奶就受了惊,有些靥住了,这几日不思饮食,归真堂大夫来看,却诊出了喜脉,只是说怀相不好。大夫人心疼媳妇儿,听说有味斋的胡四郎做的一手好菜,就请他过府做些李氏爱吃的菜。 四郎答应了,又说店里的事情忙完了就立马过去。待那仆人把菜放在食盒里端走了,就又重新称了六两肉,把这鮨鱼片又做了一次。 一直在旁的胡恪看他行动,也叹道:“他家也是奇怪,明明出了重金广招名医替罗二少治病,我到了后宅却发现仆人对我这个不知底细的‘神医’有些怠慢就罢了,连对那位二少爷也相当漫不经心。” 四郎手上不停,听了就道:“自古正妻和小妾以及小妾生的庶子就是天敌。尤其这庶子还把自己亲生的儿子压了下去,罗大夫人手伸不到外头,可是内宅中还不是她说了算。我看,趁机治死了罗寒才遂了她的愿。” 胡恪听了就很是愤怒:“待会我也和你一起去罗家。好歹罗老爷也给了我不少钱,我可不能因为一些烂七八糟的人砸了自家‘医圣’的招牌。” 四郎想了想就叫住了他:“表哥先别急,还是等阿措回来再说吧。”说着给他大略讲了一下杨时臣和罗寒的事。 胡恪虽然是只千年老狐狸,心思却很简单,听了这两个的故事倒比四郎还激动,说什么“难得有情人”之类的话。 两个人说会话,阿措就回来了,她对着四郎摇摇头:“我去找过杨老板了,集芳阁的伙计说他今天很早就出门去了。我等了一会,见他没回,只得先回来。” 四郎看她奄奄的,不复平日活泼爱笑的样子,反而安慰她一番,就和胡恪一起去了罗家。 到了罗家一看,罗老爷正在大发雷霆,要把那个取食盒的仆人拖下去打死。 罗家家资巨富,宅院自然也是雕梁画栋、极为精巧的,院子里有山有水,那个仆人从前院走到罗二少爷养病的听松院,就要经过一座石桥,谁知道他居然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从桥上迎面而来的大少爷,这样就算了,居然还把罗二少爷治疗疯病的奇药掉下了湖。 罗老爷心里也怀疑这事是自己那个蠢材大儿子故意做的。可是自己的儿子一个天生傻一个后来疯,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只能拿倒霉的仆人撒气,拖下去就是一顿好打。 正打着,就有家人来报说那位胡神医又来了。 罗老爷大喜过望,赶忙迎了出去。罗大少撇撇嘴也跟了出去。 见了胡恪,罗老爷亲自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一边引他们进听松院,一边小心翼翼的问:“自从吃了胡先生的药,寒儿就一直昏睡不醒。这里边又来了一个神医,乃是寒儿的好友杨老板花重金请来的。我当然只相信胡先生的手艺。但是到底是杨老板的一番心意。”说着还抓紧了手中的救命药,生怕胡恪不高兴有人跟他抢病人,一生气拿回去。 一边又八面玲珑的招呼四郎:“原来有味斋的胡老板和胡先生是兄弟,难怪难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难怪什么,还是说他做惯了商人,说话就是这样油滑。 四郎对他拱拱手:“罗老爷不必客气。治病要紧。” 这边罗大少却不理胡恪,反倒见了四郎很是热情,对他说自家表妹是双身子,这几日受了惊,口味颇为挑剔,劳烦胡老板多多费心云云,又详细的把自家表妹的喜好一一说给四郎听。 看他这幅体贴关怀的劲头,四郎心下也是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氏是罗大少爷的妻子呢。 李氏自从罗二疯了后,就搬出了听松院,暂时和大夫人住在一起。四郎是个男人,自然不能去女眷的院子,就被安排在听松院自带的小厨房做菜,再由仆人给那边端过去。 四郎正在小厨房给那位李氏做她派人过来传的糖醋茄和伴鸭掌,刚把白煮的鸭掌去骨撕碎,杨时臣也端了个药罐子进来。他今日没有上粉,皮肤有些发青,两只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显然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觉的样子。但是,这种疲倦里头又带了种莫名的欢喜,比上次见面时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反而好些。 这时他见了四郎,就对他点点头。 四郎看他蹲下来熬药,点不着炉子反倒被呛的不停咳嗽,就过去搭把手:“这种事怎么也要你这个客人亲自做,二少爷的仆人呢?” 杨时臣一边咳嗽一边道:“看罗老爷走了,仆人哪里还理会这么个疯了的庶子?再说他们熬的药,我也信不过。” 四郎看看他,就问:“做那道用胭脂染色的石榴粉,你后悔吗?” 杨时臣手顿了顿,反问四郎:“听说罗寒是吃了移情花才那么对我,世上真有这种花吗?” 四郎把阿措那段乌龙的报恩故事讲给了杨时臣听。末了又说:“想来那位李姑娘就是如今的二少奶奶了。” 杨时臣听了后就冷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神奇的药草,居然能够慢慢让人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换到另一个人身上。怪不得罗二成婚后,还若无其事的来集芳阁,把我当个普通朋友看待,表现极为自然。当时我纵然怀疑他另有所图,却绝对想不到他是把对我和对他表妹的感情交换了过来。” 四郎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手上不停。用笋衣、木耳、芥末、盐、醋和着去骨鸭掌冷拌,末了再撒上一道麻油。这伴鸭掌就做好了。 杨时臣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他做菜,忽然对他说:“四郎,你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也别来趟罗府的浑水才好。” 见四郎颇为疑惑的看着他,杨时臣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的说:“听说不久前,罗家那位不学无术的大少爷经人牵线购入了一批香粉,擦脸的胡粉比我家做的还要香白,涂唇的口脂也十分鲜艳持久。因为量极大,他又疼爱表妹,那位罗二奶奶还把这种胡粉用来擦身体呢。” 四郎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如果李氏一直这么用这批特制的胡粉和口脂,难怪罗二发作的这么快,而且,这么一来恐怕李氏的胎也是保不住的,就问他:“难道这位二少奶奶怀孕后依然日日盛妆?”当时的人也隐隐约约知道怀孕时不能擦粉的道理,只有那些为了邀宠的小妾,才会这样不顾身体。 杨时臣轻蔑的笑了笑:“正是罗寒病了,她才要日日盛妆,这宅子里自然有不少懂得欣赏的人。” 四郎若有所思:“怪道她怀相不好,还不思饮食,频频夜惊。” 杨时臣可能在罗家后院安了些探子,这时便有些幸灾乐祸:“哈哈,频频夜惊?我看是平生坏事做多了才这么害怕鬼敲门吧?”说着,压低声音,颇有些诡谲的对四郎道:“听说这几日李氏总说有个女鬼从后院的井里爬出来缠着她,又暗地请了好几批道士去江城老宅超度亡魂。” 听松阁极为安静,而且这间小厨房有些背阴,此时正是傍晚逢魔时刻,太阳西斜,光线暗淡的在地上投下许多古古怪怪的影子。一时风吹树摇,满院沉寂,唯有柴火不时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花。四郎虽然知道罗家应该并没有一个叫石榴的女鬼作怪,此时也不由得起了些鸡皮疙瘩,后悔没有带上凶神恶煞遇险必备的陶二哥。忙不再搭话,低头专心做菜。 一会杨时臣亲自煎好了药,就继续回去照看昏睡的罗寒。 四郎看着这位杨老板瘦长的身影,不由得肃然起敬。想来若不是罗二少疯了后道出实情,这位目中含愁、顾盼多情的杨老板真能把辜负了他的人一一治死。 想想这些仿佛生了七个心窍的人,再想想家里那群呆货妖怪,四郎不禁叹气。 妖怪中间也有吃人挖心的,可是比起这种粗暴直接的恶行,凡人中间的勾心斗角,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吧?鬼怪也有披着人皮来害人的,可是人类何尝不是披着各式各样的皮在自相残害?奇怪的是,每个人又都能为这种互相伤害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每个人都有不得已,每个人都有无奈,似乎谁也不无辜,可是却谁都有无辜之处。 ☆、状元腐1 他拿着一个头盖骨在路上慢慢走。 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好像被人挖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如论如何,无论如何想要找回来。 他记得自己是来汴京参加秋闱的。后来……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摸摸索索的把流出来的肠子塞进肚子里。尽管眼睛被人用刀挖成了两个血窟窿,此时却露出一种竭力思索的样子。自己去拜见了一位大人,似乎被门房拒绝了。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记不得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对了,要去找何生他们! 他拖着被人砍断的腿一瘸一拐的往前走,身后托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暗红色血迹。 走啊走,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盏若明若暗的纸灯笼,他赶忙跟到那盏灯笼后头亦步亦趋,亦步亦趋…… 今天晚上是个阴天,月亮被朵乌云遮了起来,让不少正在准备中秋拜月的人家颇为担心。四郎在罗府给罗二奶奶做完晚饭,罗府本来是要留宿的。但是四郎自然坚决推辞:自己在罗家住一晚,不知道罗家会不会被赶过来的饕餮掀翻? 而且,他也实在不放心家里的一干妖怪,自己不在家,陶二一定脾气不好,说不定还会对小妖怪们施暴?万一另一位饕餮殿下提前出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胡恪倒是没跟着一起回来,他和杨时臣请回来的名医辩论,结果两个人说的极为投契,一起研究如何给罗二开方子。看样子完全把人家罗二少当成了他二人拼医术的实验品。四郎要走的时候,他还闷着头改药方呢。 罗府的家丁喝了几口小酒,见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些不乐意,赶了车出来的时候就特意抄了一条近路。 谁知今夜没有月光,这条偏僻的小巷陌里格外的黑。车头上倒是挂了一盏灯笼,但是在深深的小巷弄里就显得极为微弱。车夫需要很仔细才能看清楚前面的道路。好在这条巷陌虽然偏僻,却是笔直的,路也很好走。 但是走着走着,车夫就觉察出不对劲来,要在平时应该早就走出了巷子,今天都走了这么久还在这一团稀黑里头打转。再说,现在解除了宵禁制度,拆除了里坊,汴京城里勾栏瓦子那一块极为热闹,自己走的这条小道虽然僻静,但是也不至于一个人没有吧。 想到这里,就觉得周围凉飕飕的吹着一股股邪风,仔细一听,除了车轮滚动地面的声音外,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车夫的耳朵很灵敏,他听出来这个跟在自己车子后面的脚步声和平常人类的脚步声大为不同。就像……对了,就像一个人拖着一条断腿在行走一样。 这声音开始在自己的车子后面,渐渐到了车子旁边,现在似乎就在自己的后背那块!车夫好像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就像是三伏天里猪肉放臭了的味道。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忽然,他感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精神高度紧张的车夫虽然告诫自己不能回头,还是条件反射的回过头! ————————————————————————————————————-————-— 秋天的夜晚其实并不冷,四郎看到那个罗府的车夫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看来他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第12节 四郎此时虽然是凡人之体,但还保留了一双阴阳眼,刚才揭开窗帘就看到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凑到了窗边上,要不是他穿越后天天和妖魔鬼怪混在一处,只怕也要吓得大叫。不是他胆小,实在是太超出预期。 难道自己就这么受冤魂的喜爱吗?只要没有带上饕餮,走夜路必定遇鬼。 四郎仔细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 1 冤魂一只,不明原因的跟着他们的车子,可能只是被灯光和生人气吸引了过来。但不排除暴起伤人的可能 2 冤魂死状诡异,他的全身已经被庖丁解牛般的大卸八块,此时被他自己乱七八糟的拼凑在一起,就有些像顽童胡乱凑在一起的破娃娃。可能是有余愿未了。 3 饕餮不在,自己只是个凡人,唯一的优势是有一双阴阳眼,能够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根据这个情况,四郎迅速拟出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 1尽量保持若无其事,不要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以免惊动鬼魂 2 把快要吓死的车夫换进来,由自己赶车,带着这个冤魂回有味斋,只要到了那里就没事了 这个方法根本算不上方法,不过是一个“拖”字决而已。一般人用只会把冤魂请回家,可是四郎却不在意这个。 中策: 三十六计走为上,自己变回狐狸,先跑回去。 然而,这样一来,这个车夫肯定会出事。四郎自问不算圣母,但是自己一个妖怪为了保命被冤魂吓得落荒而逃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更关键的是:尼玛他根本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回有味斋啊!!!!!!!! 下策: 和鬼魂交谈,看他到底有什么余愿未了。一般这种死魂灵一旦满足了愿望,就会很快回归地府。这种方法有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冤魂。没准还能大发神威,用语言感化冤魂也说不定。 但是在不明底细而且己方武力值明显不敌的情况下,贸然和冤魂搭话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更大的可能是冤魂狂化之后干掉他们两个。 所以思考一阵后,四郎见那个车夫已经害怕的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人叫到了车里,还告诫他不要发出声音,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看。 车夫回过头,见是他,松了一口气。看到这位胡老板不慌不忙的样子,自己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人在惊慌时,其实最容易为鬼魂所乘,因为人一旦惊慌,五感就乱了,魂灯也忽明忽暗,更容易落入各种幻像之中,为鬼魂所害。这时候,只有沉着冷静,奋力一搏,才有一线生机。 ——————————————————————————————————————— 两个人交换了座次,四郎赶着车在车头灯笼笼罩出来的一小块光晕中慢慢前行,心里颇为后悔没有把番僧给他的那口袋月光待在身边,要不此时也可以放出来照明。 在如水的月光下,与一个被人分尸了的冤魂同行,也是别样的人生体验啊。 四郎苦中作乐的一边想,一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果然不一会就走出了刚才的鬼打墙,这条小道眼看着要走到了尽头。隐约已经能够听到外头西坊市繁华热闹的市声人语。 四郎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谁知那个车夫也听见外头渐渐有了人气,就把刚才四郎的叮嘱抛在了脑后,壮着胆子往外一看。只见赶车的胡老板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晃着一条毛茸茸大尾巴的狐大仙的背影坐在外头。 这下车夫的惊恐可想而知,忍不住发出一声大叫。 这声大叫显然吸引了旁边那个冤魂的注意,他本来只是跟着那盏灯笼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此时被惊醒了一般,慢慢的把头咯吱咯吱的转向了那个车夫。 四郎心里就知道糟了。车夫主动看到这个冤魂,于是冤魂也注意到了这辆车和车上的人。 只见那冤魂伸出手,手上也不知道沾了些什么红红白白的东西,手指甲里还有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肉屑。 那车夫见前面一只狐大仙,旁边一只凶鬼,吓得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只剩下四郎和那冤魂面对面。 四郎;“……” 冤魂:“你……见到……我的……”他声音嘶哑漏风,显然死的时候气管被割破了。虽然这冤魂话说不清楚,动作倒一点不慢,五指成爪往四郎头顶抓过来。 那冤魂本来就跟在车架的旁边,离四郎极近,如今四郎要避开都很难。他右手里握住陶二给他的一把匕首,一面抬左手格挡,打算拼着手臂被抓一道,也要戳那个冤魂一刀。妈的,谁怕谁?变成鬼就了不起啊? 谁知预想中的鬼爪还没有落下,那厉鬼就被一道掌风掀开了,一身好不容易拼起来的碎肉也七零八落。 四郎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果然是陶二哥威风凛凛的立在身边。 四郎:天……天神一般的男纸!t t 见到二哥真是太欣慰了。 陶二哥看那些肉块自己蠕动着又要拼到一起,就皱了皱眉。四郎以为他会动动手指把这冤魂清理干净,谁知道陶二哥忽然伸出手掌把四郎的眼睛蒙上了。 四郎:……该看到的早看到了好吗? 虽然极力吐槽,但是四郎的嘴角却控制不住露出了一个笑意。这种被人当成纯真稚子呵护的感觉……虽然很怪异,但是似乎还不错?特别在经历过一个人独斗冤魂后,看见四处散开的碎肉和落一地的内脏实在考验正常人的忍受能力。 过了好一阵,陶二才松开手,他用手小心的碰了碰四郎的睫毛,对他说:“可以睁开眼了。” 四郎一看,原来的七零八落的冤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读书人。除了地上还有一行紫黑的血迹,车里还躺了一个吓晕的车夫,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有过任何的灵异事件。 这读书人上来对二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见过两位大仙。” 前后反差这么大,四郎不禁狐疑的看了饕餮一样。 “你既然已经死去多时,为何不如轮回?”饕餮冷冷道。 “启禀大仙,我是今年荆州府推举来汴京参加考试的书生,叫做张鲁。前几日无辜为人所害,怨气郁结,浑浑噩噩的游荡在这条小巷子里,今日幸好遇见两位出手相助,才能够恢复神智。” “那你还记得是谁杀了你吗?”四郎问。这么恐怖的手法,想来不是个变态就是个厉鬼干的。 那书生露出个思考的模样,然后抱住头道:“实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刚来京城,似乎不曾得罪谁,这几日除了拜访一些达官显贵,向他们投递自己的诗文希望获得赏识外,并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事。实在不知道谁会故意将我杀了,还取走了一件对我十分要紧的东西,最后将我杀死分尸。” 四郎原以为是普通的谋财害命,此时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不对。这汴京城里的地痞流氓四郎也认识一些,虽然小恶不断,也不至于作出这种杀人分尸的事情。这种事不像是谋财,倒像是仇杀或者妖怪所为。 “你还记得究竟取走了你什么东西吗?” 张鲁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为何,我记忆似乎缺了一块。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不过,我还记得与我一同上京的有四个人,我和一个叫郭成的坐在东莱客栈。何昌与赵宣因为来的迟了,没有房间所以暂时住在有味斋。” 四郎想一下,自己家客栈确实收拾了二楼几间不常住的屋子给涌进来参加秋闱的学生们。 似乎其中确实有一个姓何的与一个姓赵的。 ☆、状元腐2 因为刚才露出了尾巴和耳朵,四郎干脆变回小狐狸,被陶二哥笼在袖子里领回了家。 两只妖怪加上一只鬼回到有味斋的时候,已近亥时,店里稀稀落落的坐了几个晚归的书生,各自捧着一碗白生生的东西在吃。华阳等都不在店里,只一个槐二,正在收拾桌椅板凳,打算等主人家回来就打烊。 张鲁识趣的在门口和二人告辞,说要自己去寻访两位同乡。陶二告诫他不许弄脏自己的地盘,就随他去了。 二哥揣着小狐狸回来后院的时候,刚才阴沉沉的天色已经放晴,月亮也探出了头。如同一个喷香的大月饼挂在天上。 四郎今天受了点惊吓,如今有些睡不着,就从被子下面一拱一拱的挪到陶二哥的咯吱窝里,问他:“把张鲁放着不管,这样好吗?” 陶二半倚在床头,曲着一条腿。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样的东西边看边漫不经心的答:“有什么不好?他因为身体不完整,所以心有执念,又想要查出来自己怎么死的,才身化厉鬼。这种厉鬼一般都会失去理智,凭一点怨气疯狂害人。我帮他保持了理智,想来他在有味斋里也不敢乱来。” 四郎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可不希望明天一开店就发现来投宿的书生都成了肉块。 至于陶二哥没有积极主动去追查真凶这件事,四郎也表示理解。毕竟有味斋可不是道士家开的,不做见到厉鬼就去超度的义务劳动。再说,鬼和人,谁比谁更无辜,有时候还真是不好说。四郎在心里默默替今晚要和厉鬼同屋的何昌和赵宣点一根蜡烛。 不过,想来冤有头债有主,张生也只会去找害了自己的人……吧? 四郎想了想又问:“万一害张生的不是人怎么办?” 陶二挑了挑眉毛:“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的。” 因为有味斋里全是妖怪,所以饕餮就要保证自己地盘上的鬼怪都不会太过分,免得惹来佛道两路的厉害人物。饕餮虽然不怕他们,但是动静闹得太大,自家小狐狸肯定不能继续在汴京城开铺子玩。 如果真有一个混在人群里的不安定分子,不论是人是鬼,操控欲极强的饕餮都打算将其找出来,起码做到自家心中有数。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现代成了气候的黑道帮派,各自有套做事的规矩,能够与白道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那些不讲规矩,一味逞凶斗狠,什么都敢沾手的新帮派,往往会遭到黑白两道的合力打压。 其实四郎问这么多,不过是好奇而已。他心宽,也不认为妖鬼和人类有什么需要区别对待的地方。今天虽然冷不丁被张鲁吓一跳,在二哥的胳肢窝窝里拱一会,就飞快的平复了心境。 再者,四郎也颇有自知之明,所谓术业有专攻,追查隐于市井的碎尸狂魔这种事,还是交给饕餮手下能干的大妖怪们干比较合适。他的确十分好奇谁把张生搞得七零八落,可是好奇心也是有个限度的,就他以前看过不少鬼片的经验来讲,好奇心太强又爱逞能的主角一般都死的特别惨。 听了陶二会去查的承诺,四郎就把今晚将要和厉鬼同眠的书生抛之脑后,反而十分好奇一贯漠然的二哥在看什么东西,看的一脸严肃? 因为喂养的精心,四郎如今的狐狸形态已经颇为圆润。 他最近变成狐狸的时候就很讨厌照镜子,虽然身边的侍女姐姐都夸他可爱,可是四郎还是觉得这幅的长相完全不符合他的自我定位。而且也根本不符合野生动物的审美!一个球什么的,除了做储备粮,左看右看都不是伴侣的最佳选择啊。 可是无论他每天吃多少,还是没能长大,身材也没有出现那种大狐狸才有的轻盈劲瘦的风姿,反而一发往球形发展。 此时陶二哥借着帐子里夜明珠的光芒,在很严肃认真的处理公事,他就不老实的在人家咯吱窝里扭来扭曲,很快就挣出个小脑袋和陶二一起看信。 陶二也不恼,看自家小狐狸滚的可爱,就把他放到臂弯里:“没什么大事,不过明日就是中秋,家中一些下臣发来的赏月帖子罢了。” 四郎就着他的手看,见是一张木芙蓉皮裁制的浣花笺。光看信纸就让人觉得:写这帖子的一定是位很美貌聪慧的女性。 这浣花笺被人用桃花瓣细细染成了浅樱色,上面别出心裁的嵌了几朵错落有致的白色小花。笺上还用卫夫人体写着几行诗。 四郎体积太小,视线不宽,只看见最左边一句是“当年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而今紫皇高宴处,候君水晶宫阙。” 四郎:(⊙v⊙)? 因为看一眼没看懂,四郎还想细看,谁知二哥已经搁到一旁。取另一封来看了。 四郎:t t妖怪们都这么高的文学素养真的大丈夫?看信笺就觉得有妖气。没准是个温柔貌美的真·女神。 刚刚还在忧愁自己的原型一点也不符合动物界审美的四郎瞬间危机感大起,忙伸出小爪子去够那封请柬。 等他好不容易扒拉了过来,信纸都被他抓烂了,嵌在信纸里面几可乱真的白色小花也被他的魔爪霍霍的七零八落。堪称辣爪摧花。 四郎就有些心虚:大变态分分钟就要出来了。看这种风雅的做派,高冷的气息,很可能是他的什么红颜知己一类的来信吧? 刚这么想着,四郎就觉得自己忽然被人抱到了半空。 子时已过,饕餮殿下出来了。 他早看到自家小狐狸对着那张请柬气哼哼的样子。心下好笑。就一把把小狐狸举到面前。 四郎和他对视,还无辜的眨眨眼“主……主人,你出来了。我做了八种口味的月饼,你要不要尝尝?”想想又补充“还有玫瑰花做的馅。唔,火腿做的肉馅也有。” 所以请你赶快忘记那个被抓坏的请柬吧?2333333 谁知喜怒无常的饕餮殿下今天心情很好,一点也不追究他辣手催信的事,还摸摸它的脑袋道:“调皮的小东西。” 又扯扯四郎的耳朵:“今天吓坏了吧。早点睡,明晚有中秋宴会,你陪我一起去。” 不等四郎问清楚是不是那位花笺主人的宴会,饕餮殿下就起身出去了。 四郎这才明白,刚才二哥一直不睡,原来是等着和这位交接。 第13节 既然饕餮殿下发了话,四郎不敢东问西问,非常识相的老实睡了。 ———————————————————————————————————————— 赵宣不是来参见京考的。他家世代书香门第,祖上出了许多大官,他的兄弟好几个都先后考上了进士、明经的功名,唯独他,天生就对四书五经这些科举的学问不感兴趣,反而爱看些农商水利的书,也不爱做诗文,很愿意看些志怪传奇。 前几年他父亲看他实在不成材,干脆将其扔到了松鹤书院,希望这所荆州府著名的书院能够正一正自家这个不肖子的性子。 谁知赵宣到了书院依然我行我素,虽然同辈都看不起他的不务正业,他也不以为意。 这次他当然不同于其他三个,并不是被荆州府推举上来的贡生。而是奉他爹之命,前来汴京拜访自己的大伯父。谁知到了京城,才发现伯父几个月前就被外放了。 不用见严肃的大伯父,自己也知道自己很不争气的赵宣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就有些无所事事,见汴京城歌舞升平,就日日出去寻访游历,打算等到秋闱结束,再和落榜的同乡一道回去。 这天他从外城的净元观回到下榻的地方,见同住的何生又出去结交应酬,就打算自己先洗洗睡。 刚脱去外衫,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他以为是店里的小二过来送热水,就大声吩咐:“门没锁,进来吧。” 敲门的人没有回话,也没有人推门进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他二人住的这个房间不大,家具摆设只有一个红漆木衣柜,一个带一面铜镜的梳张台。另外就是他和何生一人一张床。 虽然简陋,但是好在干净整洁。 秋闱期间,各家客栈的房间都很紧张。他和何生带的书童都只能住在城外的大佛寺里面。 因为身边没有人伺候,赵宣只能自己背对着门铺床。 此时听到敲门声,赵宣又道:“是来送水的吗?进来放门口就行。” 谁知还是没有人回应。 赵宣再好的涵养也有些恼火,自己气冲冲的过去打开门。 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并不见店小二的身影。再四下一望,同住的几个书生也不知回来了没有,各间都是紧闭着房门。他左右看了一下,颇有些疑惑的走进了房间。没有注意一道血脚印也随着他延伸到了屋里。 赵宣关上门的时候就觉得一阵阴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想到何生还没有回来,就没有上门栓,径直上床歇息。 因为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十分疲倦,很快就睡着了。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到了何生开门进来的声音。 谁知睡到半夜,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先是什么东西在房间里拖着条腿走来走去,然后似乎是喝水的声音,又像是婴儿吮吸的声音。 何生平素虽然总是看不起他,对他呼来喝去,但是既然是同窗,赵宣就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此时被吵醒了也不恼,反而掀开蚊帐打算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过去,见何生好好的睡在床上,连个鼾声都没有。 赵宣抚了抚额头,怀疑是自己做梦,正准备倒回去继续睡,忽然瞟到对着何生床榻的梳张台,那妆台上头立了个铜镜,此时反射着窗外清幽的月光,赵宣分明见到镜子里头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正俯下身子从何生的脑子里面挖出白生生的脑花吃! 赵宣险些吓得惊叫出声,忙回过头看向何生,见他一动不动的兀自沉睡;又转过头看铜镜,却发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也把头转向了铜镜方向,和赵生的目光在铜镜里撞到了一处! 那东西看……看见我了。赵宣吓得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果然就听见那拖着腿走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在慢慢地、慢慢地朝自己的床边走来。 赵宣飞快的念着些乱七八糟的佛家经文,又把今日去元清观求来的附身符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把头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随着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隔着被子也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像被沁在了阴寒的冰水里头,渐渐失了温度…… ☆、20·状元腐3 今年的八月十五天气晴朗,想来夜间必有好月色。 有味斋的厨房前几日都是通宵达旦的赶制月饼。 四郎当然不会事必躬亲的去做厨间所有的活计。他只负责调制各种馅料。昨晚上给饕餮殿下说的八种馅料并非虚言。 这八种馅料还是粗略数来的。比如豆沙馅一样,就有红豆沙、绿豆沙、 白豆沙等五种。此外还有松子枣泥的,南瓜芋泥的。 阿措、华阳几个最喜欢的就是清水玫瑰、梅子桂花这种甜而不腻,带着淡淡花香的馅料。 若不爱吃甜的,也有火腿猪油、香葱猪油、鲜肉、虾仁各色咸香爽口的馅料。 老年人若是怕不克化,四郎还调制了枸杞山药的。 因为许多人家都慕名过来订月饼,四郎还特意嘱托槐大去打制各色不同形状的月饼模子,有圆形、正方形、椭圆形、甚至还有形如莲花状的。上面又有“嫦娥奔月”、“银河明月”、“玉兔捣药”“犀牛望月”、“暗八仙”、“八宝”等吉祥图案,外环也有各式图案花边,雕刻的无比精巧。 来买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赞的。 大户人家除了整盒整盒的买,还有特意来定制特大型的月饼,专门用来祭月。 小户人家就买那种四个一封,用油纸包好的简装版,也回去应个景。 赵宣这天早晨就在月饼的甜香气中醒过来。 外边街道上,有街市小儿高声的叫卖些葡萄、西瓜、甜柿子,糖炒栗子。走廊上也有人陆陆续续走动的声音。 赵宣一个跟头翻起来,就看见何生正站在窗边摇头晃脑的温书。 “难道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赵宣坐在床边一面穿衣服一面想。 等他穿好了衣服,发现床上枕头边落了一小撮香灰,是自己昨日求来的道符! 难道……难道昨晚的事情并不是噩梦?那么自己见到何生被人挖去脑花也是真的? 这么想着,他就盯着那头的何生看,见他除了神色有些疲倦之外,头上发髻整齐,并没有什么伤痕。又注意看何生在铜镜里印出来的人影,也是全须全尾的,看着并无不妥。 待他洗漱完毕,何生也温完了书,两个人打算一同去大堂吃些早饭。 出门的时候,赵宣忍不住又往铜镜里面看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眼晃过,赵宣也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前头的何生后脑勺上有张人脸! 那张脸见他看到了自己,还对他裂嘴笑了笑。 那是张鲁!是书院的同窗——张鲁! 难道张鲁就是昨晚的黑影?他又为什么吸食何昌的脑花?今天还附到了何昌的头上? 赵宣的心里又害怕又惊疑,早饭也不吃了,假托自己有事,就出了有味斋奔元清观而去,打算找到昨日给自己道符的道士问个清楚。 何生见他衣服都没有怎么穿齐整就急着往外跑,不禁摇摇头。若是往日,他必定要对着赵宣说教几句,可是昨晚他在清河坊里多喝了一些酒,今天早晨一起床就觉得脑袋嗡嗡直响,连温书也没什么精神。想来大概是宿醉未醒罢。 这几日说是在外边投文应酬,其实何昌都是消磨在了清河坊里。与坊里的明玉公子日日饮酒作诗,夜夜尽欢而归。 这件事何昌自己也觉得稀奇。虽然他好男风,可是历来对小倌戏子一流非常鄙视,而且他极有上进心,一心要在这次秋闱中“蟾宫折桂”,实在不该在这当口迷上清河坊的头牌。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来汴京城后,就与偶遇的明玉公子一见如故。仿佛和他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两人十分的默契。在何昌心里,明玉公子真是皎皎如玉,才华礼仪丝毫不比那些大家公子逊色,虽然身处风尘之中,却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 这么想着,何昌就到了一楼大堂,老规矩,还是点了一份状元腐。 四郎在厨间听到又有一个书生点这道状元腐,不由皱了皱眉,问槐二:“你说昨晚我不在,也有许多书生去外边买了状元腐回来吃?” 槐二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谁家最先传出来的做法,我看这道菜除了讨个好口彩之外,并没什么独特之处,实在不知道这些书生为何都如此沉迷。” 四郎听了叹道:“状元自然人人想当。”也许这群书生沉迷的不是这道菜本身,而是这道菜带来的那些光明辉煌的幻觉吧? 两个人说归说,因为住在店里的书生今天早上几乎都点了这道菜,脑花就有些不够用了。 四郎便叫槐二先去给点菜的客人上些今天新煮的毛豆,都是连皮煮熟的嫩黄豆角。金黄色的毛豆盛在粗瓷碟子里,别有一种质朴的可爱。 因为状元腐的主料是猪脑,四郎就吩咐槐大把下午候潮门外南猪行送过来的猪料理了,把脑花取出来备用。他们家历来用南猪行送货,因为这家的猪都是用杂谷子、米糠喂养的。 不像北猪行那家,用的是城里各处收来的馊水喂养,虽然白胖,四郎却不喜欢,总觉得肉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腥臊气。 当下槐大就持了一把杀猪刀,庖丁解牛般的把半扇猪的皮肉剥开,手法老到,并没有弄得四处鲜血淋漓。不一时就取出了一个脑花送到案头。 四郎接过来,去掉脑花外面的膜,打成腐,加花椒、酱油、酒一起上笼蒸。 待脑腐出笼时又撒少许青蒜末。 做好后就端出去给要这道菜的书生们。 何昌待槐二把状元腐端了上来,忙不迭拿起筷子就吃,行动中有种奇怪的急切。他大口大口的吃完后还点评:“恩,虽然风味独特,但是不如清河坊的鲜美。” 旁边的书生就有赞同的,说些:“有味斋别的都好,就是这道状元腐不如清河坊的味道好。”一类的话。 四郎在汴京开店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他的手艺。 当下就问常在外面采购食材的槐大:“清河坊是城里新开的酒楼?” 槐大躬身答道:“并非酒楼,是上瓦那边的一家倌馆。” 四郎听了就好奇那清河坊究竟在状元腐的做法上有什么独到之处,引得吃过的书生都这般念念不忘? 如果有机会,他倒是想去尝尝看。须知无论哪一行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真的是自家做法上有不足之处,也好取长补短。 唔,还要带上饕餮殿下一起。这位殿下虽然不会做菜,但是身为天下老饕们的祖宗,一条舌头挑剔的很,连食材中间轻微的变化也能品鉴得出,实在是厨师们偷师学艺的最佳作弊器。 因早上的生意忙完,四郎此刻也得了闲,就取了糯米粉,黏米粉,澄粉调上鲜牛乳和糖,放在蒸笼里头隔水蒸,这是用来做冰皮月饼的外皮。 他昨夜受到那张精巧的浣花笺的刺激,琢磨了一晚上,打定主意要做些符合饕餮殿下以及众位神仙审美的吃食。 一来,也是要哄这位殿下开开心心的,不要动不动就黑化,特别是不要一边冒黑气,一边又弯出个温柔的微笑,常常把四郎笑的胆战心惊; 二来,四郎想着今日要与饕餮殿下一同去参加宴会,估计十有八/九都是那张请柬上提到的什么紫皇。既然要去参加宴会,怎么也该带些小礼物吧,别人看不看的上另说,自己礼仪上却不能疏忽。毕竟礼多人不怪。 所以他想来想去,打算做一盒冰皮月饼。这种月饼不同于传统用糖浆做皮的月饼,成品的外观呈半透明的白色,里头的馅料只用清水玫瑰和梅子桂花两种,都印上了对应的精巧花纹。 冰皮月饼做起来其实很快,四郎这边刚做好,华阳就按他的吩咐叫人抬过来一个铜冰鉴。 这铜冰鉴是汉代的古物,也不知道饕餮哪年哪月得来的。鉴身为方形,其四面、四角一共有八个龙耳,作拱曲攀伏状。这些龙的尾部都有小龙缠绕,还有两朵五瓣的小花点缀其上。 铜方鉴内又套了一个小方盒。这就是古代的冰箱了。四郎自己才看到的时候也大为惊异,被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狠狠震惊了一把。 此时华阳已经在铜鉴里头装满了冰,四郎就把做好的月饼放在方盒里。冰皮月饼本来就用的是熟粉,包上馅料就能吃,只是冻上了口感更好,卖相更佳而已。 过了两个时辰,四郎把铜鉴打开,果然冻过的月饼外皮就像冰一样亮滑。看着冰清玉洁,莹彻可爱。他用一个暗红的粗陶盘子盛了,高高兴兴的拿去了后院。 后院里,饕餮殿下挺直脊梁坐在槐树下,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听青溪的汇报。 四郎见他正忙,就不急着打扰,把那盘月饼放在桌上后,就跑去里屋取出个穿心罐,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煮茶。 吃甜食当然要配上一壶煮的浓苦的武夷茶咯。 然而茶道博大精深,四郎一个现代人哪里懂什么煮茶?不过是前世看了随园食单,纸上谈兵的读了些“烹时用武火,一滚便泡,一泡便饮”的规矩。此时不过糊里糊涂的乱煮一气。 饕餮一面听着青溪讲话,一面分神去看他在旁边捣鼓。见他糟蹋茶叶也不生气,反而挥手止住青溪说话,在一旁噙着笑意看四郎“煮茶”。仿佛自家小狐狸手忙脚乱的笨拙样子很能取悦他。 而四郎还自以为风雅的在那里感觉良好呢。 第14节 只有一旁刚从罗府回来的胡恪表哥看着自家的表弟毫无自觉、一脸无辜的卖蠢,恨不得用袖子遮住脸,免得跟着这个俗不可耐的表弟一起丢丑。 说起来妖怪们的一生是很漫长的,就是再怎么热爱吃人、和道士打架、勾引书生小姐,也总有厌倦的一天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大妖怪们都不得不开始发掘各种特长爱好,什么插花,煮茶,书法,绘画,抚琴,有的是大把大把光阴可以消磨。所以呢,大妖怪们可不像人类臆想的那样茹毛饮血,反而个个都堪称风雅。 待四郎烹好了茶,就端过去,还被饕餮殿下抱在怀里狠狠的夸了几句。一时简直得意的尾巴都要露出来了。 ╭(╯^╰)╮浣花笺有什么了不起,小爷煮的茶做的月饼比你风雅一万倍! 唯有曾经在茶道上认真钻研过得胡恪,暗暗下决定日后一定要悄悄给自己的小表弟搞个文化课程特训。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那些千金难买的好茶啊! ————————————————————————————————————————- 这边有味斋里茶香袅袅,那边清河坊里也有人正在煮茶。 何昌颇为沉迷的看着明玉公子起手换水间从容不迫的优雅身姿。 可是附在他后脑勺上的张鲁看到的却根本不是什么明玉公子,而是一个人脸猴身的怪物! 见到这个怪物,张鲁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了,那天他从刘大人府上回来,因天色已晚,就打算抄近路回家。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叫自己的名字:“张鲁,张鲁。” 他以为是遇见了同乡,可是转过头去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走了一阵快到客栈,就听见后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他:“张鲁。“ 那语气和音调都像是同住的郭生,张鲁就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谁知转过头却看到一个人脸猴身的怪物! 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张鲁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被那怪物变成了一头猪! 想到这里,张鲁那双空洞的眼睛留下了两行血泪,那血水顺着何昌的后脑勺一滴滴的落到何昌跪坐的地毯上,被那张鲜红绣花的毯子悄没生息的吸干了,何昌丝毫没有察觉。 张鲁想起来了,却恨不得自己根本记不得自己的死法。 他被人当成一头猪卖给了北猪行,起初他坚决不吃馊水,谁知道那屠夫见他不肯吃饭,就抄起木棍把他打了一顿。他一介书生,本来身体就很虚弱,如今哪里受得了这种折磨?吃这一顿棍棒就晕了过去。 这还不算,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倒吊了起来。那屠夫在他身上比比划划,尽管他拼命哀求,发出来的却是猪叫。 于是,张鲁就这么生生的被那屠夫当成一头猪给大卸八块。也不知道那妖物用的什么法子,他被庖丁解牛般剥皮剖肚的时候还保持着清醒! 那屠夫也是奇怪,杀了猪也不卖肉,只取出来一道脑花,送去清河坊做成状元腐,恰好被何昌吃了下去。 究竟是谁这么歹毒?要用这样的法子折辱虐杀他? 一定要……一定要报仇! 拼着魂飞魄散,也一定要报仇! ☆、状元腐4 赵宣火烧火燎的赶到了元清观,要找昨日遇见的道人除魔驱邪。 那道人游方到此地,年岁并不大,但是长相颇为老成,似乎是习惯了皱着眉头,眉间就形成了几道浅浅的折痕。 道士的主业自然是收妖。但是收妖的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有时候几年才能够遇见一桩真正的妖怪作乱,其余的不过是天灾人祸。 道士也是人不是神仙,四方云游说起来浪漫,也是实打实的需要些路费盘缠,所以这几日他就在元清观里摆个摊,卖些各式各样的符篆,顺便等待生意上门。 赵宣跑的气喘吁吁的,见这道士还在昨日的地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忙过去把昨夜的怪事说给他听。 道士仔细的听他说完,问道:“你那个朋友现在何处?” 赵宣就带着他去有味斋找人。 谁知却扑了个空,一问店小二才知道何昌吃完早饭就急匆匆地去清河坊了。两个人又急忙赶往清河坊。 槐二在店里看着他们走了,忙去后头禀告饕餮:“我照着殿下吩咐,已经引他们去了清河坊。” 饕餮就点点头。 四郎听他们说完有些奇怪,也不摆弄茶具了,扭头问:“这道士要去收张鲁?”想了想又说:“难道是清河坊里有古怪?” “我昨晚派人去查过,那清河坊里有只食脑山魈。张鲁的事多半和他脱不了干系。”饕餮漫不经心的答。 山魈就是山林里成了精的老猴子,这种鬼怪常常跟在进山的行人后面,唤其名字,一旦行人答应了,就会被山魈害死。 食脑山魈是山魈中最为凶残的一种,是山林中被虐杀的动物怨气所化,以人脑为食。 因为四郎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普通的山魈见过不少,都是极低等的小怪,但是食脑山魈这种怨气凝结的鬼怪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下颇感兴趣的问:“那种东西不是都躲在山里吗?怎么汴京城里也有?还在清河坊那种地方?” 想到食脑山魈的凶残,又替道士和张鲁担心:“也不知道他们几个能不能打得过?” 一旁最喜欢读书人的胡恪听了这件事,就起了兴头,表示很想去杀怪救书生。 其实四郎也想去看,他早就好奇清河坊的状元腐究竟怎么做出来的,难道是食脑山魈跑去清河坊兼职厨师,专挖了书生的脑花做菜?想到这里,四郎自己不由得打个寒战,倒不是害怕,纯粹是被恶心的。 饕餮抱着他,感到自家的小狐狸冷不丁打个寒颤,又拿毛茸茸的脑袋蹭自己的下巴,心下就软成了一团,温言道:“既然四郎想看,那么就一起去清河坊吧?” 喂,这是妖怪挖脑事件,不要用这种好戏即将上演,买好零食速去围观的口气说出来好吗? —————————————————————————————————————————— 清河坊里,张鲁见到了虐杀自己仇人,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因为张鲁的情绪太过激动,被他附在后脑勺的何生也觉得一阵阵心烦气躁。 接过明玉公子递过来的茶杯后就问他:“厨下还有状元腐吗?有味斋实在浪得虚名,他家的菜还不如你做的好吃。” 明玉公子笑了笑:“何君哪里的话。胡四郎的手艺的确出众,我家也就这道状元腐约莫比他做的好些。说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食材用的好。” 何生听了奇道:“不都是猪脑花吗?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明玉听了就对房里的小童挥挥手:“我正准备了一道新奇的菜色给何君,用的就是做状元腐的食材。大人您一看便知。” 他的话音刚落,何生就看到两个小童推着一张桌子出来,里头锁着个大马猴。猴子的脑袋被剃的光溜溜的,见了何生,就不停的吱吱乱叫,声音凄厉,似有哀求之意。 何生颇为不解的问:“明玉,这是怎么回事?” 明玉正在准备杯盘,有个小童搬来个炉子,上间煮了一口小火锅。锅底应该是用鱼汤和红羊汤熬得,显然煮了有一阵子,此时锅子里面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一阵阵鲜美的味道扑鼻而来。 见何生不解,明玉道:“前几日何君不是总说想要吃些新鲜的花样吗?我早年看书,知道南边有一种极好的吃脑花的方法。” 何生见了那啼声哀戚的猴子,不知怎么就觉得这幅情景似曾相识。 因为想起那桩极力忘记的旧事,他就有些不忍心:“这么一只活猴子,是要现杀了吃?” 明玉公子就调皮的笑了笑,还朝他眨眨眼睛道:“不是啊。现杀了有什么趣味。咱们把这猴头顶明盖揭开,趁着这猴子还鲜活,挖出脑花儿,慢慢烫火锅。这样才得这道菜的精髓呢。” 那猴子听了这话,叫的更凄厉了,还从眼睛里落出两行泪水。手足也不断的挣动,可是那铁链看着不粗,却把它紧紧的锁在桌子里。 何生见了明玉这幅调皮的模样,本来是平日自己最爱的,可是此刻却不由得觉得有些心底发凉。 不不……一定是巧合而已。明玉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而早晨就开始隐痛的头此时也发作的更加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头疼的影响,何昌觉得眼前明玉的脸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不由得盯着明玉看。 明玉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对他笑了笑,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 他作出这个动作,何昌才忽然发觉明玉的确长得很像自己的前情人——沉舟。 怪不得自己会对他一见钟情。即使自己极力不去想起两年前的事情,可是那种深埋在心底的歉疚还是让自己再一次爱上了和沉舟极为相似的明玉! 因为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何昌也没兴趣吃什么脑花了。 于是他站起来整理好衣襟,就对正在摆盘子的明玉道:“我忽然记起来今天与张鲁他们约好要去拜访一位大人。这猴头火锅就下次再来吃吧?” 说完他就往门边走,可是当他想要拉开门栓的时候,却发现那门仿佛被钉死了一般,怎么都拉不开。 何昌此时再大意,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 明玉好整以暇的看着满头大汗的何生。他理理衣襟,闲庭信步的向着何生走过来:“何公子果然贵人多忘事。才分别不到两年,就记不得当年和沉舟的海誓山盟了吗?” 何昌也不是个傻瓜,此时他也发现了不对劲。听明玉提到两年前的事,心下一沉,勉强露出个笑容:“不……不会,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他眼见着明玉从自己脸上撕下来一层皮,后面果然是沉舟的脸。脸小小的,下巴很尖,眼睛灵活有神。这张脸与明玉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如明玉俊俏。 “我还以为你忘了沉舟呢?特地给你准备了一只猴子让你想起来。来,别辜负我的心意,把他吃了吧。”说着递给何生一个小榔头。 何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虽然告诉自己不能去拿那个榔头,此时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接过那榔头一点点机械的敲着那只秃头猴子的头盖骨。 那猴子不知道被沉舟使了个什么法子,已经叫不出声,只是看着他不断地流泪。 何生的头疼的更厉害了。 似乎那榔头不是敲在猴子脑袋上,而是敲在自己头上。整个头都轰轰直响。 而此时附在他头上的张鲁看的分明,何生敲得根本不是什么猴子,而是和自己同住的郭成!果然……果然这个妖孽不会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每一个和那件事有关的人都会被他折磨死! 眼见着何生着了魔似的一锤子一锤子的敲开了郭成的头盖骨。 旁边的明玉公子就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如果伺候心爱的夫君一般,用把小刀切下来一小块脑花,在锅子里烫好要喂到何生的嘴里。 这场景,就是变成鬼的张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是他自知敌不过这只妖怪,也对吃了它脑花的何昌没什么好感,此时就在旁边袖手旁观。等待机会复仇。 也不知是不是这妖怪要故意折磨何昌,何昌此时也发现了自己敲的不是什么猴头,而是同窗张鲁。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何昌知道,这是来自沉舟的复仇,他们三个恐怕都难以幸免了。也罢,自己的确对不住沉舟,只是大错已成,无辜者的鲜血早已风干,而今说什么都像狡辩。 何昌不再费劲挣扎,认命一般地看着那勺烫好的脑花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撞门声。 那砰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吟吟的沉舟就拉下了脸,嘟着嘴对何昌嗔到:“这些人真是讨厌,活该都挖了脑子给何郎吃!” 说着就把勺子放下。 撞门的正是赶过来的道士和赵宣。 他二人偷偷溜进清河坊,恰好遇见一个小童,两个人在小童的指引下找到了明玉公子住的小楼,此时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片黑气之中。 见赵宣撞不开门,道士就取下了背后的竹剑。 也是奇怪,虽然是一把极普通的竹剑,可是一道青光闪过后,刚才怎么也打不开的门就被斩开了。 第15节 ☆、状元腐5 此时房门一开,一股甜腻的香气就从里面传了出来,是肉桂一类浓香掺杂着丝丝缕缕血腥气的味道。 那扇黑气弥漫的大门刚被斩开,从里面出来一个翩翩佳公子,对着门外的人拱手笑道:“贵客上门,明玉有失远迎。”他仿佛站在宴会外面等待久候不至的客人一样,热情又不失矜持,然而配上后面黑气弥漫,鲜血遍地的背景就显得十足的诡异。 赵宣本来是打算找道士来收冤魂张鲁的。此时见了这么一个温柔有礼的小公子,担心他也被冤魂所害,还问他:“你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吧?对了,何昌呢?” 那道士可不是赵宣这样的蠢货,一见此人出来,心里就明白:恐怕这个才是闹鬼的元凶。 明玉公子见那道士瞪着他,知道被看出了原型。他也不惊慌,反而笑道:“看来大家都到了。道长和这位公子都请进来说话吧。”说着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一让开,那道士就见到了房里血腥凄惨的情景,还有被挖了头盖骨,一时半死不活的郭成,心下十分厌恶这只害人的妖怪,就冷冷道:“不必装模作样了。在汴京城中也敢如此胡来,真是欺我道门无人。” 他不领情,明玉公子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的问:“道长宅心仁厚,出身玄门正宗,没见过这种做菜的法子,一时吃惊也是有的。” 道士皱了皱眉,显得整个人更加老相:“你生挖人脑,算什么做菜的法子。”胡乱杀人莫非还有道理不成? 明玉就笑了:“怎么猴脑猪脑挖得,人脑就挖不得?人自称是天地灵长,将其他动物都当做盘中餐。弱肉强食,原本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既然现在我是强者,人类做我的食物,又有什么不可以?” 那道士是个言辞上笨拙的,虽然知道他这是歪理,也反驳不得。只是双眉拢在一起,于是眉间那道刻痕更深了些。 这时候,一直没搞清楚状况的赵宣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小公子也是妖怪,听了他的话就斥道:“胡扯,猪没有知觉,人有灵窍有知觉,怎么能一样?” 明玉道:“那么依这位公子而言,只要开了灵智的动物都不能吃了?” 赵宣是个认死理的,就道:“当然,只要开了灵智的,就不能去吃。我不是佛祖,做不到众生平等,但起码对所有有灵智的东西,都应该一视同仁。” 隐身在一旁的胡恪听了这话,心下大赞这个读书人见识不凡。恨不得立刻跳将出去与他结交结交。 四郎真不知道这位表兄哪里来的勾搭书生偏执症,赶忙死活把他拽住了。 他认得这个道士,不久前在古道村婴灵作怪案中遇见过么,是个厉害而且有分寸的人。胡恪此时跳出去,说不定就被道士当成山魈的同党一道给灭了。 明玉听了赵宣的话就笑:“公子宅心仁厚。我虽然只是妖怪,也愿意守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这几个人喜欢吃脑花,吃了别人的脑花,人家肯定是要来找他要回来的。道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等那道士答话,明玉就自顾自的笑道:“我的确杀过许多人,其中肯定有人觉得自己是无辜冤死的,把我当成个胡乱挖人脑子的妖怪。于是就自觉很有道理的要除魔卫道,是不是?” “可是道士有道士的正义,妖魔有妖魔的正义。人类觉得我血腥残忍,我也觉得人类血腥残忍。” 说着他转头对着那个道士行了个礼:“我听人说起过苏道长,您是茅山派出身,对妖怪也从不滥杀。这一点我们都很敬佩,今天就请道长听个故事,然后告诉我,这三个人究竟该杀还是不该杀?” 说着,他就讲了一段往事。 四年前,何昌在松鹤书院读书,有一次在山里的老松树下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猴子,就将其带回去细心包扎伤口。 那猴子感念他的善举,变成了一个叫沉舟的少年。何生向来有龙阳之好,见了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少年,虽然知道他是妖物,也贪一晌欢愉把来报恩的沉舟拖上了床。 此后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可以说的上两情相悦, 讲到这里,明玉公子的脸上就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然后叹了一口气,对那边的呆若木鸡的何昌道:“我忧心何郎夜夜读书至深夜,不惜去山间猎取一些小猴子的脑花,给你做状元腐。谁知道人心叵测,你贪心不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何生原本不过闭目等死,此时听了这话,忍不住弱弱的辩解:“是张鲁告诉我的,说是他无意中得来的秘方……沉舟,我对不起你,当时我被鬼迷了心窍,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那么对你。” 何生这话倒是真心的。他的出身不好,读书是唯一的晋身之道,所以就尤其的拼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做的文,自己读来很好,偏偏入不了考官的眼。眼看着自己的同窗纷纷榜上有名,自己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不由得整日忧心忡忡。 每当何生想起母亲日日纺纱织布供自己求学的辛苦,想起父亲屡试不第之后的穷困潦倒,就五内俱崩,痛苦的发狂。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把沉舟和自己的事情说给了同住的郭成听。 这之后,郭成就常常劝何昌要当心,说些“沉舟毕竟是个妖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话。 又说何昌是被妖孽迷惑了,没有全副心思的读书,才会屡试不第。 其实郭成原也没有什么大的恶意。不过是人有亲疏,何昌是他的同窗,自然过错全在妖怪沉舟身上。 积毁销骨,这种话听得多了,何昌渐渐就有些疏远沉舟。 一个人若是长期处在担忧恐惧等负面情绪之中,性子难免会古怪一些。所以沉舟见何昌待他一日不如一日,只以为自己做的好一些,让何昌少些烦恼,早早考中状元,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反而对何昌更加体贴。还四处替他找些补脑益智的秘方。 有一天何昌十分开心的回到家,对沉舟说张鲁得了一张秘方,他们几个把其他药材都凑齐了,唯独缺个药引子。 沉舟听了虽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秘方吃了能叫人忽然聪明起来,但是看何昌难得这么开心,就陪着他多喝了几杯。 谁知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现出了原形,还被锁了起来。 原来何昌所谓的药引子就是灵猴脑。而且要成精百年以上的灵猴。 一再落榜的打击,对前途暗淡的恐惧,以及郭成说的那些话结合在一起,何昌就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枕边人交给了张鲁,谎称是自己买来的灵猴。 而郭成知道那是何昌的枕边人,可是他从不把妖怪当成人来看,反而认为吃猴妖的脑子和吃根千年人参并无区别,只是怕张鲁知道要宰杀的是常常见面的沉舟下不去手,于是他也选择了沉默。 然后,他们三个终于凑齐了秘方。吃后果然都变得极为聪明,下笔如有神助,一举成为书院里的佼佼者。 讲到这里,沉舟便对何昌道:“那天你趁我醉酒后,给我喝了药,叫我不能变回人形,然后把我交给不知情的张鲁,让他替你动手,挖了我的脑花入药。你知道吗,何郎,当初我也是被锁在这么一个桌子里,被张生敲碎了天灵盖生挖了脑花出来。无论我怎么哀叫,他都不予理会。何郎,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四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原来是山魈复仇记。难怪要把张鲁变成一头猪送去宰杀,又挖出脑子给何昌吃,还把郭成变成只猴子揭了天灵盖。这些手段说来残忍,在这只山魈的心里,也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赵宣和道士听了他的话一时也有些恻然。 但是,道士君的三观显然十分的端正,而且是个非常理智难为外物所动的男人。他听了山魈的话,沉默片刻便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见死不救。今天我是一定要带回何昌和郭成。” 胡恪在一旁听了就替这只山魈不平。引得四郎也连连叹气。 唯独饕餮殿下在一旁冷笑道:“自从人族掌了天地气运后就是如此。”说是这么说,他也丝毫没有动手救这只山魈的意思。妖族历来如此,同一族的尚且弱肉强食,更别提不同族的。 那明玉公子听了道士的话就笑了:“道长要除魔卫道,把宰杀妖怪当做是天经地义。可是妖怪被人骗了害了,又该找谁诉说冤屈?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可是被杀的都是不义之人。这就是我的正义之道。这世道,看着是个正人君子的,越可能心肝都是黑的。你说是不是?何公子?” 话音刚落,他就一个闪身,露出利爪向一旁站着的何昌头顶落去。 那边的道士一直在警惕他的动作,此时见他忽然发难,立马把一进门就攥在手里的一把附骨钉打了过去。这些钉子是他的师傅传下来的用具,他用朱砂、黑狗血浸泡过,看着不打眼,一扔出来,就见万道金光齐射。 隐身在一旁的四郎看的十分入神,见那山魈拼着被道士扎几个洞,也要去杀何昌,也跟着紧张。但是他心下也明白:这个道士实在说不上坏,山魈也说不上好,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魔鬼,也有魔鬼自己的正义标准。 道士见他宁可挨上一打附骨钉也不肯停手,就祭出了竹剑,凌空飞过去格挡山魈的利爪。 他自己也手持拂尘,和那只山魈斗在一处。 姓苏的道士是茅山这一代的大弟子,很有能为,食脑山魈看着凶残,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对上苏道士就完全不够看。 眼见打不过道士,自己复仇无望,这只山魈就有些发狂,看到赵宣站在一旁,就向他扑了过去,打算挟持赵宣好逃跑。 道士立马口中念诀,操纵着竹剑向他后背斩落,要逼得山魈不得不回身自救。 谁知那边一直呆若木偶的何昌却忽然扑了上来,替这食脑山魈挡了后背的竹剑。但是被他这么一扑,赵宣也顺势后退,躲开了山魈的利爪。 ( ⊙ o ⊙)!都打算捂住眼睛的四郎被这一出神转折惊呆了。 山魈此时已经化成了个猴身的怪物,浑身长着灰色的毛,面部青紫,嘴角裂到耳朵根下面。 即使何昌扑过来替他挡了道士的一击,他也毫不留情的当胸给了何昌一爪子。他的爪子泛着幽幽冷光,一爪子下去,何昌当场肚破肠流。 见他要痛下杀手,何昌又不知道犯了什么魔怔的扑过来,那道士只能指挥竹剑再去格档山魈的利爪。 何昌在一旁本来垂垂欲死,见那道士举剑要削山魈的手臂,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对着山魈的利爪冲了过去,替他挡了一剑。又对着山魈大叫道:“沉舟,快走!” 那山魈本来就受了些伤,此时也不敢恋战,把替他挡剑的何生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扔到地上,就想往外逃去。 谁知道一直附在何生后脑勺的张鲁见着了机会,立马化成一缕缕黑烟缠在它身上,把他困住不叫他跑。 那道士指挥着竹剑一闪,就把山魈的脑袋取了下来。剩个身子倒下去,只流出一点点紫黑色的血。 濒死的何生发出一声惨叫,仿佛被砍了头的是他一样。然后他就拖着肠子爬了过去,也不嫌弃山魈的样子狰狞,扑到山魈灰扑扑的身子上,缓缓滚出两滴眼泪,和山魈那一丁点紫黑色的血迹混在一起。 沉舟,我是个不够彻底的坏人,所以,我很后悔。 ☆、千日酒1 无论人间有多少悲欢离合,河水不会因此倒流,月亮也不会因此不再盈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只是无可奈何下的自我安慰而已。 尽管清河坊之事叫人唏嘘,饕餮殿下和四郎依然准时赴中秋的仙人宴去了。 青溪给准备的都是穆王八骏一族后裔,四匹挟翼长着漂亮的肉翅,翅膀张开的时候,如同翱翔万里的大鹏。 四郎是个妖界土包子,以前从来没坐过这种足不践土、乘云而奔、日行万里的马车。 刚飞上天的时候太兴奋只顾着东看西看,结果看了一会儿觉得和坐飞机也没什么区别,就开始摆弄他带来的小礼物。 把华阳给整理好的小藤筐打开又盖上两次之后,四郎假装不在意的问饕餮:“主人,我们是去月宫吗?” 饕餮还以为他能憋多久呢,心里暗笑,脸上却一点端倪不露:“不是月宫,是月母宫。” “月母宫?”土包子表示没听过,“我只听过广寒宫和月中仙女——嫦娥。” 饕餮就给他解释:“真正掌管月宫的是妖族天帝的妻子常羲。可惜自巫妖大劫后,帝俊便陨落了。如今广寒宫里的嫦娥不过是个可怜可笑的叛徒,哪里配称为司月之神呢?” 四郎奇道:“所以嫦娥真是为了长生不老,偷了后羿的灵药后飞升的吗?” 饕餮想到这次要去月母宫中做客,也担心四郎到时不知底细而犯忌讳,他虽然不怕月御和紫皇,可是妖族也确实不宜再起事端了。于是给四郎讲了一段仙界旧闻: “嫦娥的丈夫是大羿,而非后羿,远古十二大巫之一。 第16节 而嫦娥也是当前的妖族天庭中最美的明珠。天后常羲没有女儿,就把嫦娥作为自己女儿对待。 可惜后来嫦娥却与大羿一见钟情。 当时巫妖二族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常羲虽然不愿意嫦娥嫁给巫族,可是嫦娥极为坚决。常羲是个极温柔和善的女神,因为真心把自己看着诞生看着长大的嫦娥当女儿,就同意了嫦娥嫁去巫族。还帮忙说服了天帝俊。 大羿和嫦娥也算千辛万苦走到了一起,婚后异常恩爱。 可是好景不长。 在圣人的算计与有心人的挑拨下,妖族帝俊之子,即妖族十大太子——十大金乌,从他们的出生地——太阳星上飞到人间。大地顿时一片哀号,而作为大地之主的巫族更是损失惨重,于是大巫夸父怒而逐日,却不幸落败生死。 巫妖二族结下了仇恨,从此进入战争状态。 此时嫦娥的身份就十分尴尬了,一边是族人,一边是妻子,大羿也左右为难。 于是为了挽回自己的爱情,同时也是看到了在十个太阳的照耀下,大地上寸草不生,民不聊生的惨状。 嫦娥做出了第一次背叛。 以善良和爱情为名,将她从常羲处听到的金乌的弱点告诉了大羿。 于是后羿以一己之力射杀了九个太阳。成为了巫族的英雄,而嫦娥也备受巫族人的爱戴。还用巫族秘法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巫族人,从此舍弃了自己作为妖的身份。 可惜她的旧主常羲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九个儿子。而且还备受丈夫和族人的指责。 嫦娥背叛了旧主,虽然为巫族取得了一段时期内的优势,但是巫妖二族败落,人族兴旺是天道注定的劫数,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宿命。 于是巫妖两族开始长达百年的征战。嫦娥渐渐厌恶了这种连年征战的生活。 巫族人最大的特点是生来就有大神通,但是寿命有限,连大巫往往都只有五百年的寿数。五百年后就烟消云散,连轮回都没有。 有一天,变成巫族的嫦娥惊讶的发现自己老了,丑了,是的,连年的战斗和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由天庭最美的明珠成为了一个荣光不再的中年巫人。她出卖旧主的行为并没有拯救这个世界,昔日理想主义的激情褪去后,现实以一种丑恶的姿态降临。 而自己的丈夫失去光环后也不再是那个完美的英雄,而是个被族中事务折磨的憔悴不堪的中年大巫。 嫦娥生来就是妖族天庭的仙子,有着漫长的岁月可以浪费,变成巫族后才知道原来时间是会流逝的。 于是爱情终于败给了时间。 最后的决战前,婉妗,也就是后来的王母,当时她还是常羲宫中一个不甚出众的侍女,因为偶然窥得天机,便去劝嫦娥顺应天命,明哲保身。 上天又一次给了嫦娥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从婉妗手中接过了不死药。 将一把桃花木做的精美小刀送进了大羿的心脏。 于是,本来必胜的巫族在接连损失了后土和大羿两个大巫之后,与妖族二帝在最后一战中同时陨落。 巫族残余的族人退避到崇山峻岭之中,常羲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自闭于昆仑山月母宫。妖族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两族再也不能和有圣人扶持的人族争夺天地气数。 此后人族的阐教截教在商周时大战,建立封神榜,昔日鸿钧座前的扫地童子昊天成为新的天帝。 为人族天庭的建立立过汗马功劳的婉妗顺理成章册为王母。 而两次叛主的嫦娥也算求仁得仁成为了月宫中的仙女。 当然,真正御月,司掌月亮盈亏的还是昆仑山月母宫的常羲。这是玉帝也无法改变的天地秩序。嫦娥只是徒有其名,广寒宫也没什么仙侍愿意前往,实是嫦娥在知情人的眼中名声太臭之故。 也就是现在天帝爱其美色,天庭新进的小仙又多不知其底细,才将其捧成了天界第一美人。 她又天生一副楚楚无辜的脸蛋,作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处处学着常羲的做派。常羲大概是真正的善良温婉与世无争的月母。至于嫦娥那个女仙,哪天他迷晕天帝干掉王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四郎:( ⊙ o ⊙)!真是猛料,他原以为仙女啊神女啊不说都是餐风饮露雪肤花貌心地纯善的女神,起码也该是太上无情冰冷冻人那一款吧。想不到还有手段这么高超的小白花型啊。 以后遇见可要躲开才好。 想想四郎又开始为那封请柬担心了,问道:“那封请柬是这位司月之神发的吗?”想想又问:“主人,请柬上那句‘当年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究竟什么意思呀?”这是近日来一直徘徊在四郎心里的问题,此句怎么理解也不像是邀请帖的内容,反而有些缱绻旎丽的味道,倒像是调情。总之左看右看都像在表达:我两有奸、情,快来八一八。 四郎是个藏不住事的,又缺乏转弯抹角套话的技能。这几天想来想去没头绪,这会见精分殿下处于温和状态,就坦白的问了出来。 饕餮殿下嘴角微不可见的向上翘了翘: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唔,自家小奴隶的醋劲这么大作为主人还真是困扰啊。 这么想着,尽管这位殿下的背后都要开出一朵朵黑色的玫瑰花来了,但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帖子?哦,你说那张请帖啊,是她身边的侍女长夷所书。” 因为心情好,所以还很耐心的解释:“阿瞒也是常羲的一个侍女罢,我记不太清楚了。银桥是通往月宫的道路。至于什么一笑成痴绝,也是长夷写来玩笑的。当年龙汉初劫后,我因故在昆仑山呆过一段时间,长夷那时与他认识,当年交情颇深。”“他”就指的是陶二了,殿下果然腹黑,一边撇清一边不动声色地给“情敌”插刀。 虽然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是四郎也知道第一次龙汉初劫后,天地间的先天神兽一族几乎死伤殆尽,“因故在昆仑山呆过一段时间”这句话瞬间被四郎脑补出来无数囚禁啦镇妖塔啦寄人篱下啦卧薪尝胆啦美女救英雄啦之类的狗血情节。 之前四郎是有些模模糊糊的危机意识:毕竟饕餮的生命实在漫长,而之前那么多年的光阴自己都没有参与过…… 但他毕竟不是小气的人,也没有点亮拈酸吃醋的争宠技能,这会儿知道人家是患难中的交情,也就不再抓住不放了,反而转移话题兴致勃勃的问:“那位长夷女神是不是很漂亮?见面了能让她抱抱我吗?”虽然不爱女人,但是四郎有个坏毛病——最喜欢被各式各样风华绝代的女妖怪抱在怀里。 因为四郎小时候是个半人半狐的样子,萌萌的小娃配上大尾巴和尖耳朵,又嘴甜又乖巧,简直风靡青崖山所有雌性。他也是个怪胎,别的人穿越,小时候就不喜欢被人抱来抱去,觉得很没有面子,他却一点不觉得被美人抱着有什么丢脸的,反而十分喜欢待在香香软软的绝代佳人们的怀里。所以此时提出这个请求,绝对只是因为仰慕昆仑女仙的风姿,没有半点猥亵占便宜的想法。 说起来他这个毛病也实在是小时候被华阳姑姑等惯出来的,后来被饕餮殿下用非常手段整治过,再加上年岁日长,四郎也认识到自己长大了,不好再变成小狐狸随便卖萌,所以已经很久没犯。 这次因为是第一次去见一个传说中餐风饮露的姑射真人,而且重点是连饕餮殿下这么挑剔的家伙对她都没什么刻薄之语,想来是个真正的仙女姐姐了,于是特此向自家金主提出求抱抱的申请。 饕餮正期待自家小狐狸再醋下去,继续表达对自家主人的无比依恋和爱慕,谁知道四郎迅速转移话题,居然还敢提出这种要求!真是不安分的小奴隶,今天不惩罚他明天还不被他骑到头上去! 其实也是饕餮殿下以己度人,他平生最爱吃飞醋,便也乐意看见心爱的小狐狸也为自己醋一醋,谁知道…… 唉,乱吃飞醋的殿下尊可怕。 第17节 总之当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昆仑山半山腰时,小狐狸刚刚接受自家主人教训完毕,被温柔的整理好衣饰抱下了车。 于是小狐狸再一次用亲身经历告诉了我们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真是喜闻乐见。 ☆、千日酒2 四郎和饕餮刚下马车,就见早有一队昆山神女在云雾缭绕中翘首以盼。而饕餮殿下用来充门面的护卫和侍女也随后陆续抵达。 昆仑山自成一个空间,所以他们出发时虽然已是日暮时分,到了昆仑山后,却是天气清朗的白昼。 从半山腰向上望去,隐隐可以看到山顶处有一座散发淡淡光晕的宫殿。 因为此处有护山大阵,所以领路的女仙温柔文雅的过来请饕餮把拥在怀里的小公子放开,由她们一对一的领着客人入阵。 四郎大觉丢脸,拼命向饕餮殿下挤眉弄眼,饕餮才笑吟吟的放开四郎。 之后又恐吓四郎:不许在阵中乱跑,不许变回原形向女仙们求抱抱。 杂七杂八叮嘱了一通,完全无视那些原本崇拜爱慕他的昆山神女们的表情由 (*@o@*) 变成了=_= 可见这位殿下无视他人我行我素的能力果然是神龙嫡传。 昆仑是紫皇——元始天尊的地盘,这位手里法宝很多,所以护山大阵是一个混元一气小阵套一个诛仙大阵,十分复杂。每次都是一个侍女引导客人进入,可谓门禁森严。 这次派出一队侍女来迎接饕餮一行,每位来客都由专人亲自带领入阵,也算是给饕餮的面子了。 进入阵中,四郎就觉得踏入了一片云海里,瞬间生出自己渺小如尘埃的感觉,仿佛置身浩瀚大海中的一叶小渔船。这片海中唯有前面侍女所踏之处有黑石浮起,四郎一通过,那石头便自动消失。 要是不跟紧前面的侍女姐姐,岂不是要被困在这一片云雾中了?四郎暗自警醒,忙打起精神认真看路,生怕一个不慎一脚踏空。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走了有十二块石头的时候,前面的侍女姐姐就忽然不!见!了! 四郎:这时候出事故真的很有阴谋的味道啊。x﹏x 四郎虽然是个法术废柴,但是他并不笨。 他忖道:阐教和截教虽然时常斗法,但是和妖族已经和平了很长一段时间,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矛盾。饕餮是吸取人间欲望的先天神兽,虽然不是瑞兽,但是天地的正常运转还真是少不了他。 就算饕餮殿下时常装哔,成天一副劳资天下第一的狂狷邪魅样,但人家也的确实力超群,几百年来众妖在他的统领下与人类相安无事。元始天尊实在没有拿饕餮开刀的动机。 再说,就算要动手,也不至于和自己一个小透明过不去啊,正常来讲,圣人不至于这么没品的。 所以这事只有三个可能 1 有人蓄意挑起事端,用自己作筏子,挑起紫皇和妖界的战争 2 故意针对自己的恶作剧,无关大局,但是自己肯定会吃些苦头,没准还会小命不保。毕竟在仙人们眼里,他一只半妖小狐狸的性命难道很金贵吗? 3 纯属意外 四郎和饕餮在一起的时候呆萌呆萌的,可是他并不是个拿无知当天真,把鲁莽当勇敢的二百五。这次的事无论是不是意外,那个背后的黑手都同时挑衅了紫皇和饕餮,简直是在作死。 再说,他对元始天尊很有信心,这位大神不可能忽然脑子短路要出手对付饕餮,那么只要自己不在在他的地盘上乱跑,相信很快就会没事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四郎隐隐约约对这里弥散的一股气息很熟悉,给他一种很亲切祥和的感觉,并没有什么暗藏杀机的氛围。 可是四郎敢赌上自己的尾巴,只要自己在吃惊之下到处乱跑,肯定马上就会触发杀阵。说不上为什么,四郎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所以,此时他也不着急,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等饕餮来领他。自家一个路痴,出门买个香料没人跟着也有迷路的危险,在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阵法中还是不要添乱了吧。 边等边从随身带着打算送礼的精美小藤筐里拿了一个小罐子出来。因为最近四郎有些秋燥,就自己煮了一罐冰糖雪梨带在身边,打算路上口渴就喝一点。这也是四郎前世的经验,外出游玩时习惯带一瓶水,万一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买不到茶水,也好润润口。 虽然出去游玩还带瓶水的行为怎么看怎么不潇洒,但是事实证明是很有必要的,你看,现在就用上了。 他不着急,有人就着急了。 长琉是月母宫的侍女,说是侍女,也算是这月母宫的实权人物。因为司月的常羲没有女儿,自从帝俊陨落后,已经几千年不曾管过宫务了,加上长琉的姐姐婉妗后来嫁给了玉帝昊天,如今是神界炙手可热的新贵,所以她也被尊一声长琉娘娘,与长夷一同掌管宫中事物。 加上百年前她又拜在了紫皇门下。不论当年出身如何,如今也算被包装的血统高贵起来,所以历来看不起下界的小妖怪。 当然,对于饕餮这种先天神兽,与天地同寿的祖龙遗脉,自然与下界小妖不同。 本来王母是有意将她嫁与饕餮,好笼络妖界和先天神兽们,可惜几次提起都被饕餮殿下彬彬有礼又滴水不漏的拒绝了。 这位长琉娘娘是那种我得不到别人也不能得到的性格,霸道上倒是完全和她姐姐一脉相承。可惜聪明和手段却半分没学到。 她姐姐整治玉帝的小情儿好歹师出有名,手段再毒辣三界也不能说人家做错了。她就完全是没脑子的,以前听说饕餮宠爱过一个小花妖,婚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就急忙派人去把那小妖本体的根折了,又把人家小花妖禁了妖力送给人间的一个贵族享用。 那次事件激怒了饕餮殿下,直接把长琉娘娘的爪牙一个不拉全部废了仙根弄断筋脉送去人间最肮脏的地方做下奴。 当时长琉也去王母面前哭诉,可惜面对软硬不吃的凶兽饕餮,王母一贯的用强权绑架婚姻的手段不奏效,只能帮自家妹妹找了个替罪羊。 因为有月母宫的侍女主动出来承担责任,加上紫皇和王母的面子,饕餮方才放过了她。 本来这事也过去几百年了,这位娘娘也与东海的大太子议定了亲事。这事也就算揭过了,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至于当年那些冤死的无辜者,也只能怨他们既没有一个好姐姐又没有投靠一个好主子了,人家长琉娘娘依然是风光三界的王母之妹,月宫掌事。 可惜世上神仙也有许多种,有聪明的,就有蠢笨的。有大智若愚的,就有看似聪明实则蠢笨的。 这位娘娘一直苦恋饕餮殿下,当年被他伤了心也无怨无悔,现在王母要把她许给东海的大太子,她打心眼里不愿意: 在她看来,东海的龙族根本不是祖龙血脉,不过是一群越过龙门的鱼精罢了,跟祖龙嫡脉饕餮一比,简直高下立见。 所以一直拖着不肯嫁过去。最近听长夷说饕餮要来参加中秋群仙会,她就打算趁此机会再努力一回。 谁知道不过是去趟瑶池采颗明珠,就听到天界几个小仙在八卦饕餮宠爱上了一个下贱的半妖小狐狸。还带那个下贱种子来昆仑山参加群仙会! 第18节 长琉娘娘气的生生把自家的指甲掐断了。 但是她上次受了教训,姐姐也嘱咐过她别再去招惹饕餮这个煞神了,可是她不甘心:凭什么你就能嫁给玉帝,我就只能嫁给什么龙王大太子?我哪里比你差了?可见天道不公。 不过她现在也学聪明了,不会再做那种直接派人打打杀杀的蠢事。 长琉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她只是一时大意被巫族的余孽钻了空子,被他装作侍女混了进来,所以半途上才会把客人孤零零的留在护山大阵中。事后饕餮再生气又如何?自己不过是受一点办事不力的惩罚而已,说不定自己求一求姐姐,连这点惩罚也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本来按照常理推断,谁忽然陷入了一个大阵中,难免会四处查看,稍有些道行的还会祭出法宝,试图找到生门。可惜这套护山大阵的巧妙处就在于:混元一气阵就是诛仙阵的生门。 真正好的阵法不在于机关精妙,而在于对人心算无遗策。试想:但凡心怀不轨的闯阵者,谁会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呢?就算他一动不动,护山神每日巡查也必定会发现此人,带回查看。 而长琉的这计划不可谓不聪明不歹毒。但凡是个有点修为的生灵,陷入阵法中都会四处查看寻找生门,谁也不会在原地坐以待毙。 一旦四郎离开黑石乱跑乱撞,护山大阵对这种擅闯的小妖就绝对不会留情,立马会由护山大阵转为诛仙阵,一入诛仙阵,除非四大圣人齐出,否则这个下贱的半妖死定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哪里知道四郎不仅是个胆子小反应慢的呆货,而且还是个对道术一窍不通只会随身带着零食和水的大废材,被困在阵中第一反应不是自己找出路,而是坐在原地边吃东西边等人来救。 遇上这等不按套路出牌的奇葩,智珠在握的长琉娘娘着急了,对着屋里的另一个女子道:“你出的什么计策,一点用都没有!” 一旁的女子见了水镜中的情景也有些吃惊:“还真是沉得住气,怪不得能把饕餮殿下那样的上古神兽也迷得神魂颠倒。” 长琉一听啐道:“什么东西,不过是月精嫦娥之流,靠床上本事迷住男神罢了。” 那女子笑道:“床上本事也是本事。” 长琉恨恨:“我就看不上这样下贱的东西,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出身,上古神兽也是他肖想得的?” 那女子在心里暗笑:什么出身?人家好歹还是天狐族的小王子,你呢?说起来也是妖族侍女出身,靠出卖旧主的姐姐得势的玩意儿如今也大言不惭的论起出身? 但是她还要用到这个无脑的女仙,于是也附和道:“唉,可不是吗。可惜天道不公,饕餮居然看上了这种不入流的半妖。” 果然长琉听了更加生气,站起来道:“不行,我不能让饕餮的名声被这样的半妖拖累。” 那女子看着她身着七彩霓裳羽衣的背影,微微露出一个笑意。转身也出了玉虚宫。 ☆、25·千日酒3 长夷出了玉虚宫,刚走到宫门口那株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的风声木前,就从树后转出来一个巫人。 此巫长的十分吓人,整张脸似乎被什么东西啃过一般,坑坑洼洼的,肋下多生出一双手,穿一身黑铁战甲,头上戴着一个狰狞的猛虎盔、背着一个箭筒。 长夷打量他片刻,忽然问道:“当日嫦娥背叛我月母宫投靠巫族,后来又叛出巫族投靠人族。还杀了你师傅。你就如此痴情,半点不计较灭族之仇?” 那男性巫人呵呵的冷笑起来:“灭族之仇?巫族难道就是什么良善之辈吗?天道要灭巫族,何必将责任推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当然,你和大羿都是大人物,要争夺的是天地气运,种族存续,我却只是个极为自私的小人物,只能顾好我自己和我心爱的女人而已。沧海横流,与我何干?” 说着又笑问长夷:“倒是你,对妖族忠心耿耿又如何,还不是连个爱慕自己的小花妖也保不住?天道如此,何必逆天而行?妖也好,巫也好,人也好,还是多为自己想想才是真聪明。” 长夷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对他点头道:“去护山大阵吧。办完此事便如你所愿。” 蓬蒙看她神色冷淡下来,也就不再多言,哂笑一声,转身离去。 这巫人正是她借长琉之手放进来的。长琉是故意在侍女的安排上有所疏漏,好借巫人之手干掉碍眼的小狐狸,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昆仑山风光极好,玉虚宫终年开北门以纳不周之风,吹得宫门外那株风声木的枝叶发出金玉相交之声,细听又有浑然天成的奇妙韵律。 那巫人离去后,长夷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妖族的血液十分宝贵,失却一滴便少一滴。 如今这样大口的呕血,正是不祥之兆。 长夷却毫不在意的用一块鲛绡拭干净唇边血迹,眉目低垂间透出沉沉的厌倦之意。 她的一生,简直就是为了妖族而生。就算妖族最后战败,她也从没想过背叛,反而忠心耿耿的陪在常羲身旁,因为当年常羲被嫦娥和王母等人伤了心,她便再没想过嫁与谁。 这样辛苦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自私一点的确会让人轻松很多,可是连人类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又怎能不为生养自己的妖族拼尽最后一滴血? 也许正如蓬蒙自己所言,他的确是个极端自私,记仇但是也很痴情的人。因为他曾经意图谋反,杀害自己的师傅大羿,所以被巫族施加了万蛊之刑,他自认为巫族十分对不起他,所以对自己的种族毫无眷恋,只肯忠于当年替他求情的嫦娥。 后来随着嫦娥一同背叛了巫族。嫦娥受到玉帝宠爱去了天庭,蓬蒙却受到天帝的厌恶,将其发配到蛮荒之地做个杂役。 可见就算说的再好听,叛族之人不过丧家之犬,命运随时可以将其玩弄于鼓掌之间。 长夷在烈烈长风中漠然回望玉虚殿:天地不仁,吾辈只能挣扎求存。 她闭目算了一下时间,便往北方而行。 穿过疏圃之池就是酒泉。 长夷打算在酒泉边上采些玉红草回去,正好被看守酒泉的那只开明兽看到了,向她行礼问安:“长夷娘娘,上次酿的千日酒又喝完了?” 长夷笑着的回礼道:“是啊,谁让四不像那个小家伙总来偷喝呢。” 长夷待人亲和,赏罚分明,对常羲忠心耿耿。这些年多亏她在天庭、玉虚宫与月母宫中来回斡旋殚精竭虑,才能保住昆仑山上的安宁,所以昆仑山上的一些上古留下来的兽族和妖族都和她亲近。 这只开明兽亲自给她盛了三杯酒泉中凝出的万年水精,就算是替四不像给她赔礼的意思。 辞别了开明兽,长夷就回去了昆仑山西边的月母宫。 月母宫的旋室外边生了一株桂花。 这株桂花树长的极为茂盛,繁花满枝,有的花枝因为开的过于繁茂,仿佛经受不住这样的生机一般垂了下来。 长夷俯身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白色丹桂,在鼻端轻轻嗅了一下,珍惜的放进袖子里。 然后她抬头对着树冠笑道:“别躲了,我看见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额,四不像的圆肚子也露出来了。” 一时满树桂花乱摇。 第19节 “哎呀,别挤!被发现啦。” “是你太肥啦不关我的事好吗?” 随后从树上掉下来两只被晕的香喷喷的小团子。 一只是雪色的小狐狸,一只是玄色的小麒麟。 因为刚才被浓烈的花香晕的难受,两只团子一掉到地上就拼命打喷嚏。 小麒麟还从鼻端喷出几点火星。 小狐狸爱惜皮毛,看他边打喷嚏边喷火星子,赶忙离他远些。 这只小狐狸正是被长琉娘娘誉为三界第一狐媚子的四郎小朋友。 他本来一边喝着冰糖雪梨水一边盯着云海发呆,饿了就吃块冰皮月饼,无聊了就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编故事编到孙悟空七战二郎神后就停下来,打算喝口水润润嗓子。忽然听见自己放在脚边的藤蓝中传出一个声音:“后来呢?喂,你在喝什么酒?给我喝一点好不?” 四郎顺着声音向下一看,筐里的月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躺着一只肚子溜圆、小狗般的动物,头上有一个独角,藤筐外还耷拉一节牛尾似的小细尾巴。偷吃被四郎发现了也不害羞,反而大大方方的打招呼:“小狐狸,你好?” 四郎挺惊讶:“你是昆仑山的麒麟吗?为什么长得四不像?” “嗯哼,你虽然道法不怎么样,但是也不太蠢嘛。我就叫四不像,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小麒麟。”那小兽以一种与他的体态极不协调的动作从藤筐中一跃而已,努力想要摆出仁兽麒麟的威风,可惜圆滚滚的肚皮和嫩乎乎的独角一点没有说服力。 “你吃了我的月饼?一整盒全部吃掉了?”四郎可不是舍不得那些月饼,只是这个藤筐是华阳施过法术的,看着不大,其实很能装东西,四郎不知道主人家的口味,所以特意各种味道的冰皮月饼都做了好多带来,林林总总加起来足足有十个人的分量。 现在被这么一只小狗大的麒麟全吃了,四郎看看他溜圆的小肚子,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小麒麟也有些不好意思:“昆仑山的神仙都不吃人间的点心。所以我以为你是特地给我带的。”说着又抱怨“以前那些愚蠢的客人尽送些莫名其妙的石头和鬼画桃符的破书,以为我是吃石头也噎不死的饕餮吗?” 四郎看他长的圆滚滚的鹿身,脑袋也圆乎乎的,头上只长了一个角。浑身充满祥和的瑞气,简直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我是善良的小瑞兽”几个字。于是也不计较他吃掉自己月饼的事,反而十分好脾气的说:“我还会做其他种类的点心呢,以后请你吃。你们昆仑山中秋也做月饼吗?” 小麒麟摇摇头:“哎呀,昆仑山的仙人无趣死啦。天天都在修炼修炼修炼,酿酒酿酒酿酒,捣药捣药捣药!唉,逝者如斯,何必呢。” 也不知道是学谁的口吻说话,小麒麟装模作样发了一通感慨,用蹄子拍拍四郎的大腿:“听说你们凡间的小妖过得很辛苦。你手艺这么好,以后就跟我混吧。在昆仑山,谁都得给我四不像面子!” 四郎故意逗他:“那可不行,你比我还小呢。” 四郎觉得小麒麟是年纪小才不会化形,谁知道麒麟真心只是生长缓慢而已。按说元始天尊也没少他吃没少他喝,可不知道为什么,麒麟长了几万年还是不能化形,堪称妖界巨婴。 此时小麒麟被戳中死穴,顿时没了精神。但是因为刚才的点心实在和口味,小麒麟想了想道:“那我会化形之后,你愿意做我小弟吗?” 四郎被他圆滚滚的大眼睛又期待又害怕的看着,实在不忍心打击他,可四郎也不想骗他,就问:“你要多少年才能化形啊?我是个凡间的小妖怪,活不过两百年的。” 小麒麟从没有去过凡间,也不知道混血和纯血对于妖怪的区别,所以听到不到两百年的寿命简直惊呆了。 这点时间还不够麒麟偷喝千日酒后打个盹呢,就是昆仑山上最喜欢装模作样的白鹤童子炼一炉不入流的丹药也得几十年吧? 时间对仙人来说,最起码也得用一甲子或者一百年为基准来计算。 四郎看他又吃惊又懊恼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自己一介凡人觉得百年已经很漫长,可是对仙人而言,百年的生命只比朝生暮死的浮游好上一点点吧?难怪嫦娥要去求灵药了。 对于习惯用几百年等待一坛酒酿好,用几千年等待自己长大的小麒麟来说,凡人有限的生命里要紧巴巴的挤进去那么多事情大约很是不可思议。 小麒麟沮丧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我带你去见长夷吧。请她给你一颗不死药就行了。” 四郎本来打的是等人来救的注意,这会儿来了只麒麟愿意带他出阵,当然要抓住机会。 虽然是打着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也没有说就真的毫无作为白白傻等的道理。毕竟护山大阵千变万化,留在阵中多一刻就多一分风险。 但四郎还是比较谨慎的问了句:“你知道怎么出阵吗?” 小麒麟顿时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这等小阵法,我如入无人之境。”其实自从他能跑会跳后,就无数次试图偷溜下山,然后无数次被困在阵中不敢乱动的哇哇大叫,再被紫皇派陆吾来领回去。所以,后半段的阵法怎么演变,他如今的确是烂熟于胸。 前几日他偷听长夷的安排,知道今天有客人要来,思量能不能借机作一千零一次破阵尝试。 结果好容易闯到一半又卡住了。正思索阵势变化的时候闻到一阵香味,闻香而至发现了四郎。 他是天生祥瑞,能辨善恶。因为看四郎十分顺眼,最重要的是吃点心吃的心花怒放,于是决定暂时打道回府,先收小弟比较重要。 四郎哪里知道这些内情,想着他好歹是昆仑山上的瑞兽,就打定主意要赌一把。他在阵内坐着等待虽然是分析情况后的理性选择,多少也是无奈之举。 但等待不是坐以待毙,也许小麒麟的出现就是那一闪而过的生机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于是四郎当机立断决定跟着麒麟走。 至于等着主人来接什么的。哈哈哈四郎表示男人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好。 于是他就开开心心的跟着麒麟出了阵。 一出了阵,四郎就想去寻饕餮,免得那位一会儿黑化起来,自己有理也说不清。 可小麒麟不干了,硬要拖着四郎去找长夷要不死药。 四郎本来很不愿意的,他就打算老老实实的找个仙女姐姐,请她带自己找到饕餮。毕竟,昆仑山他可从没来过,在这种陌生的地方乱闯乱跑怎么想怎么傻x。 可是小麒麟是谁啊? 他爹是太古始麒麟。他就是根正苗红的神二代。他爹在龙汉初劫后,识时务的向天道发下宏愿——麒麟出没,必有祥瑞,于是天道降下功德,为神兽一族争得了一线生机。然后始麒麟在陨落之前又给他宝贝儿子找了个巨大的附身符做老师。 有这么一层因果在,昆仑山上的兽族遗脉都感念他父亲的恩德,对他百依百顺。 元始天尊平生最喜欢收些根正苗红的徒弟,也对他爱护有加。除了不许他下山之外,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如果说四郎是青崖山的小萌物,四不像就是昆仑山的小霸王。 就算麒麟本性不坏,被这么教养出来,也是很会任性胡闹的。要星星就不能给月亮。 第20节 四郎被他在耳朵边上唧唧歪歪什么“有变态拿水镜偷窥你哦”“不跟我走会被血盆大口的女怪物抓去吃掉哦”。极尽恐吓之能事。还给四郎讲了个小花妖被女怪物砍掉双腿的血腥故事。 四郎走了一路,他就在旁边哼唧了一路,还在短时间内迅速编出一句顺口溜“昆仑有女魔,最喜食小妖,看见四郎过,抓住煮一锅。”翻来覆去的念啊念,别提有多烦人了。 四郎:orz...... 虽然也不怎么信满嘴跑火车的四不像,但是自己被无故留在护山大阵里的确不是虚言。昆仑确有神人在暗中算计自己。谁能保证自己老老实实去问路就能见到饕餮呢? 四郎想了想也就同意和麒麟一起去月母宫。 谁知到了月母宫,长夷并不在宫中。月宫侍女今日十分忙碌,因为大家都认得四不像,就放他们进旋室自己玩耍。 旋室整个都是由汉白玉筑成,室内通透如水晶宫殿,光华灿灿。 门前摆着两盆护门草,看见麒麟如脱缰野狗一般冲进来后就开始尖叫:“滚出去~滚出去~” 麒麟脸皮可厚的回道:“就不滚就不滚。” 把两盆护门草气的连叶片都红了。 因为主人没有回来,月母宫今日又有宴会,所以一位侍女端了盘红色果实进来后,就再没有人理会他们两了。 在殿内坐了片刻,麒麟又开始折腾。 哼哼唧唧的逼着四郎变成狐狸和他一起去爬庭院中的桂花树。 然后就有了前面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护门草:置门前,人过,草必叱之。《格致镜原》 风声木:汉太初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还,得风声木士枚,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上以枝赐大臣,人有病则枝汗,将死则枝折。里语曰:“年未半,枝不汗。”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洞冥记》 ☆、千日酒4 小麒麟的确是个皮实的孩子,掉在地上打几个喷嚏就带着一身的浓郁花香扑了过去,嚷嚷道:“长夷,长夷,给我一袋不死药吧。”说的好像不死药是什么糖丸子似的一抓一大把。 长夷笑道:“我可没有一袋不死药。” 小麒麟深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道,于是立马改口:“唔,那给我几颗也行吧。” 长夷奇道:“你一只麒麟要不死药做什么?” 小麒麟立马得意洋洋,指着一旁的四郎道:“看,我新收的小弟!” 四郎明显没有他这么耐摔耐打,从高高的桂树上掉下来,还有些眼冒金星晕乎乎的样子。 长夷过来抱起小狐狸,看他和麒麟一起淘气,把柔顺的雪色皮毛爬的乌七八糟,就一边帮他理顺乱毛,一边问道:“你就是饕餮家的小狐狸吧?” 刚才跟着多动症晚期患者上蹿下跳,四郎也有些累了,此时呆在长夷怀里被女神顺毛别提多舒服了。 唔,不愧是昆山上的真女神。背上再给挠挠吧。 平心而论,在平均水准很高的妖仙界,长夷长的并不叫人惊艳,甚至可以说有些普通了。单论五官,还不如四郎耐看。但她给人一种水墨画般清淡飘渺的感觉,眉目间似乎有种驱之不散的倦怠神色。乌发如墨,映衬着冰雪般的肌肤,有一种黑白分明的凛冽之美。十分的动人心魄。 看到四郎点头,长夷就问:“饕餮也放心你这样的小东西到处跑?” 四郎被小东西的称呼雷哭了,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啊亲!可是扭头看看自己的团子般身形…… 瞬间感觉到了来自宿命的恶意。t t 于是四郎没精打采的回答:“在入阵的时候分开了。然后不知怎么的,领我入阵的女仙忽然不见了。” 听说四郎被不负责的侍女丢在阵中,虽然这是早就计划好的,长夷也疼爱的摸摸四郎的耳朵表示安慰,又问他:“是四不像带你来这里的吧?” 前几日她故意让来偷酒的小麒麟听到她对侍女的吩咐,目的就是引麒麟去阵中救狐。但小狐狸是龙子殿下的心肝宝贝,出不得半点差错。若不是为了让长琉上钩,借叛徒蓬蒙之手射杀长琉,以此离间玉帝和王母的关系,再以长琉心怀不轨故意放入巫族的理由,顺势将月母宫中的天庭势力连根拔起,饕餮也绝对不舍得让自家四郎身陷险境。 如今计划一切顺利,看见小狐狸依然一无所觉的活蹦乱跳,长夷也微微松了口气。 倒并非四郎有什么霸气侧漏的属性,叫长夷这样的人物一见就掏心掏肺自动追随,不过是饕餮看重四郎,她也就跟着看重而已。 听了长夷的问话,四郎还没回答,小麒麟就抢着插话:“他是我在护山阵中捡到的。所以这是我的小狐狸了。快给我不死药!” 长夷掀起长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小麒麟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但还是强撑着道:“师傅说谁捡到的东西就归谁的么。” 长夷对付他素来很有一套,知道跟固执的小霸王没法讲理,于是转移话题道:“不死药我是真没有了。就算有也不能给小狐狸吃,你道世上真有不用修炼不用渡劫就能飞升成仙的好事吗?好了,我这边也难得来客人,今天你和小狐狸就在我这里用点仙果。虽然不是不死药,也都是些延年益寿的好东西。我记得今日应该有一坛千日酒可以开封了。” 别的还罢了,长夷这里的千日酒都是多年前阿瞒还在时酿的,小麒麟最爱来这里蹭酒喝,以前长夷都只拿自己新酿的那些敷衍他,今天竟然要开封一坛陈酿。于是小麒麟总算不执着于不死药和收小弟了。 长夷发了话,不一会儿就有侍女搬出个墨色玉石打造的矮几,又取一块云毯铺在桂花树下。这云毯也不知是如何织成,四郎坐在上面,觉得又舒服又熨帖,仿佛置身云端。 长夷亲自提着一坛酒走了过来,正要开封。忽然有侍女疾步进门,说宫中有要事禀报,请长夷出去说话。 四郎微微觉得奇怪,那侍女的衣摆上面有几个红色的斑点,看着像是特意染上去的红梅花瓣。 可四郎直觉那点点红斑倒更似鲜血喷溅而上的痕迹。按说这昆仑山应是世外桃源一样的仙境,人人心如止水不染尘埃,四郎却明显感到那侍女有种极力压制的兴奋和淡淡的血腥气。 别问四郎为啥连淡淡的血气都能闻到——饕餮殿下有时候早上回来就带着这种气息,这种虽然极力遮盖但还是洗刷不去的嗜血之气。 四郎表示:与变态同居的日子真是亚历山大。 因为饕餮不在身边,四郎遇事就会多想想,否则无知无觉的做了被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那也未免太悲催了。当然,麒麟是能辨善恶的瑞兽,他既然与长夷如此亲近,想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四郎倒不是担心自己。他也是个男人,也希望保护自己的情人。 如今局势不太分明,月母宫似乎暗藏着什么玄机,四郎莫名有些焦躁:饕餮虽然天生神兽,可是他脾气不好,还有精神病,万一在这群仙聚集之处犯了病…… 就算饕餮真是吊炸天的上古神兽,在昆仑仙山黑化也讨不到好处吧? 想到这里,他下决心要跟出去看看,抖抖毛正要往外跑,就被小麒麟一把抓住尾巴,霸气的命令道:“小狐狸不准走,快给我倒酒。” 刚才长夷随手把酒坛子放在了四不像的面前,被他一蹄子敲开了封口,但是他不能化形,酒坛子对于他的体型而言大了点,于是决定要自己的准小弟给倒酒。 第21节 被他这么一打扰,长夷和那个侍女已经不见踪影。四郎只好悻悻然变回人身,心不在焉的给小麒麟倒酒。 小麒麟才不是什么体贴的乖孩子呢。 他一点不体谅自家小弟的心事,而且属于一喝酒就话多的类型。边喝酒边给四郎叨叨:“你可不能乱跑,上次我说小花妖被女怪物砍掉双腿的事可不是吓你哦。以前这里有个叫阿瞒的小妖怪,千日酒酿的最好,后来就不见了。师傅说他被妖怪捉去人间啦。” 似乎想到了自家不靠谱的师傅,小麒麟小声的咕哝了句:“师傅骗人,明明是长琉……” 因为是诽谤自家师傅,小麒麟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四郎没听太清。 小麒麟这个话痨又继续说道:“以前阿瞒就和长夷关系最好,他们都是草木化形,所以长夷向来很照顾阿瞒。可惜后来阿瞒不见啦,之后长夷又种了一棵丹桂,还常常喝酒,有时候一醉就是几百年,管理宫务的事也没有以前精心,都交给长琉那个丑八怪。长琉可讨厌啦,把我喜欢的小仙子都换成天庭来的讨厌鬼。” 抱怨一阵,他又仰起小脑袋问身边的四郎:“长夷为什么不管事了呢?唉~师傅说是因为她很伤心。可是长夷为什么要伤心呢?” 四郎本来有些在意那侍女裙上的血迹,此时听了小麒麟的故事,似乎若有所悟:原来“当年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是应在这里。可是长夷给饕餮下帖子为什么要提到阿瞒这个早就死去多年的昆山小妖呢? 而尤其叫四郎在意的是这次自己失踪了很长时间也没见饕餮过来找。 当然,四郎并不是有什么怪癖,非要被饕餮时时管着才舒服。 只是就他对饕餮的了解,那位殿下打心眼里不觉得四郎有在自己视线之外自由活动的权利,如今紧迫盯人的殿下居然任其在陌生的昆仑山野跑,的确非同寻常。 四郎心中盘算:饕餮没过来找自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他也处于危险之中,没工夫过来找自己;第二就是他在做一件不希望自己看见的事情,就像以前他常常在自己熟睡后离去,天明时带着微不可觉的血气归来一样。 想到入阵之前饕餮特意叮嘱自己不能乱跑,难道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被人恶意的丢在阵中? 如果这次事件都是饕餮和长夷有意安排的话,那么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一时四郎想的有些出神,小麒麟见他没有关注自己,于是很不高兴的抱怨:“小狐狸,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因为手中信息实在太少,小狐狸再聪慧有见地也想不出来饕餮的本意,于是他也就索性不去想了,抬手给小麒麟面前的空碗满上:“嗯嗯,在听在听。谁都会伤心的。失去亲人朋友恋人就会伤心难过。长夷为什么不能伤心?” 住在仙山上的小麒麟从来不懂什么是失去,由于紫皇和陆吾无微不至的保护,也真的从未伤过心。他顶多因为紫皇不许他下山而不高兴,但是这样的小脾气也会很快过去,此时听到四郎说谁都会伤心,就不服气了:“我就没有伤心过,长夷也不该伤心。她本来就是昆仑山的上古空心木,得月光中的第一股帝流浆而化形。没有心的空心木,为什么还会伤心呢?”显然这个问题困扰了小麒麟很长时间了,但是又模模糊糊知道不能直接问长夷,所以更加的疑惑。 四郎想想似乎也是,人间的妖怪和地上的凡人都会伤心,可是仙人们是不同的,他们住在美轮美奂的仙境里面,不愁吃不愁喝,没有忧愁烦恼,不会在匆匆的流年中不断的失去。 虽然四郎不知道空心木是什么东西,但是顾名思义,长夷大约是真的没有心。没有心的神女会不会伤心这件事,四郎也想不明白了。可是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清楚的难过。 这千日酒都是用红玉草加上酒泉的千年水精酿造而成,红玉草是一种玉红色的植物,据说食它的果实会醉三百年,然后再醒来。而传说中酒泉的水“其味若酒,酒味美如肉,清如镜”。 用这两样东西酿造出来的酒劲道可想而知。 四郎在旁边倒酒,开始只是微醺,随着小麒麟一杯接着一杯的要他给满上,四郎也被酒气冲入鼻中,不知不觉醉卧在了云毯上。 沉入那最美最深的梦乡之前,四郎还听到一旁的小麒麟任然在嘀咕:“师傅说情深不寿,慧极易伤,可是什么是情呢?没有心的妖仙,也会那么那么伤心吗?” 月桂树的香气在云气缭绕的院落间飘荡。 这仙家宫阙里安静的有些寂寥。 月桂开的如此茂盛,却并无一人欣赏。一阵风吹过,高树上飘落几朵素白小花,打着旋儿依依不舍的落到地上,过了一阵子就自动消失在尘土里。 四郎趴在玄石桌上睡着了,长长的黑发垂落到云毯中,放在桌上的玉色手指不时的轻轻动一下,睡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麒麟也撅着屁股醉倒在云毯上,一边睡还一边嘀嘀咕咕的说梦话。 长夷看两个小的都睡着了,才从院落外走进来。 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原来四不像这样的小呆瓜也能看出她的伤心吗? 是啊,什么是情呢? 阿瞒活着的时候,她待小花妖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算知道对方的情谊,也只当是晚辈对长辈的仰慕,从未放在心上过。她的生命中,有太多更重要的责任需要承担,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她的所有精神都花费在如何维系妖族存亡、如何保证月母宫不被天庭慢慢架空这件事情上,于风月之事毫无兴趣。既不想去爱别人,也不稀罕别人来爱自己。 看过嫦娥和大羿的结局之后,她越发鄙视那种为了盲目的感情不顾一切的人。不过是以爱为名来逃避肩上更沉重的责任。那些只能维系几百年甚至更短时间的激烈情感,在她眼里都是既可笑又可怜的。 大概因为自己的本体是株空心木吧,才会这样天生无情。 可是没有心的自己,为什么在阿瞒死后总是难以释怀呢?几百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也足以让自己忘记阿瞒的模样。可是那种鲜明的失落和心底的空洞却从来不曾消失。酿酒千坛,终未得一梦。 没有心的妖怪,也会懂得什么是情吗? 算无遗策的妖界长夷,也有错估自己的时刻吗? 长夷自嘲的笑笑。但她不是沉湎过去只知后悔的人,百年蛰伏不过是为了布今日之局。 指挥侍女悄悄把四郎和麒麟抱进宫殿安放妥当后,长夷就毫不停留地转身走出了旋室。 外面,风声木发出的金玉之声更响了,隐隐有金戈铁马的磅礴之气。 滚热的鲜血染红了千年来不动声色又风雨飘摇的昆仑。 ☆、混沌钟1(番外) 不知道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梦里面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四郎现在就知道自己大约是做梦。 因为他在飞。 当然飞没什么奇怪的,现代人坐上飞机也能飞,动物中只要长翅膀的基本都能扑棱两下。 但是四郎觉得自己这种飞不是单纯意义上长出了翅膀。 而是一种真正自在自得、随心逍遥的飞翔,仿佛自身就融化在了天地间盘旋的气流中 甚至……甚至四郎有一种庄子描述的“虚已以游世”,体验万物一体的“大梦”、“大觉”之感。 这种感觉很玄妙,根本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如果硬要他谈谈凌虚御风的感受,曾经是个学霸的四郎只能这么回答你: 通常情况而言,只要开了灵智的动物都是把自我作为主体,通过这个主体来观察万物,将自我与万物对立起来,主客二体泾渭分明。 而此时他的感受是:自己似乎还是自己,却又不只是自己,他是一片花瓣上将滴未滴的露水,是从长满青苔的怪石旁游过的一尾小鱼,是从九重天外吹来的长风,是浩浩荡荡无端涯的秋水。 四郎体会着这种玄妙的感觉,有一个瞬间几乎在这浑然境界中迷失。 这时,他听到一个温和雄浑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你是谁?” 于是四郎瞬间清醒了过来:我是胡四郎,我只是一直普通的小狐狸啊。额,也许半人半妖这一点比较特别?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发现自己身边的场景忽然变化了。 第22节 遍地黄沙中矗立着一座神殿。 风卷黄沙,残阳如血。天空都是昏黄的,这是诸神的黄昏。 在这寂静而不详的土地上,走来了一个人,或者大约是一个神吧。他披着一身龙鳞铠甲,空着双手,手上缠满了绷带。 他似乎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战斗了很长时间。满身都是伤痕,新伤叠旧伤,使得他不得不用绷带胡乱的缠在龙鳞甲外面。 虽然浑身都是伤,满身都是孤寂绝望的气息,这个神祇却依然很高傲很尊贵的样子,单看他面无表情的神情,真会让人误以为那些丝丝缕缕渗出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四郎心里微微疼了一下。 他几乎没有认出来这是饕餮,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千年前的饕餮。这时候他的轮廓还有一些少年的样子,但是无论谁见了他那沉郁的气势和深不见底的眼睛,都会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四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到饕餮年少时的模样。而且还是这么不可爱的样子。难道自己已经习惯那位殿下的独占欲,所以连梦里都全是他了? 四郎被自己的假设吓坏了,但是身子却情不自禁的跟着饕餮往宫殿处飘去。 宫殿里的神仙似乎也发现了饕餮,很多看起来很厉害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宝涌了出来,口里叫嚣着各式各样的怒骂。可是饕餮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一只手按着绷带的结头,漠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这些人就自动变成了血雾,血色的雾气朝着饕餮的伤口涌过来,很快一些旧伤就不再往外渗血。 终于,神殿里不再有人涌出来了,残阳给这座神殿抹上一层淡淡的血红。 四郎尾随饕餮一靠近神殿,就感到一股十分亲切的力量在呼唤他。见饕餮完虐对手,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于是心随意动,四郎忍不住朝着召唤他的声音飘去。 宫殿最深处,一个拖着蛇尾的女人焦急的走来走去,不时担忧的看着另一个人首蛇身的男人。 那个男人闭目凝神,牙关紧咬,正在炼化面前的法宝。 那法宝是一口玉白色的小钟,晃晃悠悠的悬浮在空中。似乎感到了四郎的到来,它喜悦的发出了五彩祥光。 “成功了!”女人欢呼到。 随着她的欢呼,男人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伏羲哥哥!”女人一摆尾巴,匆忙上前扶起男人。 旁观的四郎随着那声呼喊也抖了一下: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圣人女娲和人皇伏羲! 不过他更关注另一个问题:尼玛饕餮出现在自己梦中还可以理解,这两个来凑什么热闹啊? 说起这两位,虽然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但是四郎却一丁点也不待见他两。 本来女娲和伏羲都是妖族中人,女娲还是妖族圣人,可是后世的传说中女娲因造人而功德成圣,日后还被封为人族圣母,伏羲则是人皇,可以说是名利双收,不过都和妖族没半点关系。 甚至后世还有好事之人猜测,当年是女娲谋夺了妖族的气运给人族,以获得人族圣母的功德成圣。 不论真相如何,总之结果就是妖族命中注定的失去了天地气运,与巫族两败俱伤之后就一阕不振。 若是女娲作为圣人窥得天机,知道妖族的败落是天道注定,也明白逆天而动要遭报应,所以和伏羲两个选择了对母族袖手旁观,这种明哲保身的做法四郎也可以理解。 毕竟女娲不是至公至大的天道,有私心也算正常。 然而,叫四郎恶心的是,这两位在妖族败落之后,一转身又把自己打扮成人族的圣母和偶像,作出一副大公无私心怀苍生的模样,和他们当年对自己母族的背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是女娲,就她在封神榜里的作为,简直称得上是可耻了。 根据史书记载,人家商纣王在妲己没出现之前也是明君一个。只因为在她的庙宇里留下了一句艳诗,就被这位尊贵仁慈的人族圣母派出狐狸精妲己,从而断送了商朝江山。 可是四郎看这段传说的时候总有一个疑惑:商纣王是个帝王,不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吊丝男,他是不缺妃子也不缺性生活的,那女娲的泥塑雕像是有多风骚,才会引得商朝最尊贵的高帅富看见个雕像就意淫不止?而且意淫的下流程度激怒了仁慈的人族圣母女娲娘娘,要以灭国大祸来报复这个下流的yy男。 其实要说下流,纣王也不过是留了一首艳丽的诗词,大意就是诉说这塑像真美艳啊,要是能动就好了,我要娶回去做媳妇儿啊之类的。 四郎不是妹纸,但是也知道世上没有女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长的美。 就算女娲自认是个尊贵至极的女神,认为长的漂亮是我的事,对着我意淫就是犯罪!那也犯不着要灭人全家断人传承啊? 由此可见,女娲多半是知道了商灭周乃是天道,所以再一次顺应天道而为。 依四郎看啊,那纣王一见就着迷的塑像没准就是女娲故意搞出来的花样。就算这次纣王不上当,还有下次呢。 当然,这些也就算了,女娲更无耻的地方在于她明明出身妖族,巫妖之战时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在这之后对着群龙无首的妖族,也是只有利用,没有半点怜惜。 因为四郎此生的母亲是狐狸精,所以他最气愤的就是女娲利用他们青丘狐族时的嘴脸。 当年妲己可是遵照女娲的旨意去做事,结果人家顺利完成任务后,女娲又说狐狸太残忍了。既然觉得妲己残忍,你当年生纣王的气时就该派个太白金星之类的老好人去帮助纣王改正好女色的毛病啊?还有,既然妲己残忍,她害人的时候你女娲怎么不阻止? 哦,后来利用完了妲己,为了自己人族圣母的名声,又怪妲己行事残忍。 论起来,妲己的行动不是女娲委派的吗?妲己的残忍不是女娲默许的吗?妲己是个小小的狐狸精,没有女娲的默许,她多大胆子敢去坏一个王朝的气运?结果用心执行女娲的旨意,反而落个悲惨的结局。 就好比现代雇凶杀人,某人请了一个杀手,对他说:我不想见到这个人,帮我做了他。 谁知人家杀手完成任务后,此人忽然想到杀人是要坐牢的,转手把杀手卖了,还说什么: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想到杀手会这么残忍啊。 典型的又要当碧池,又要立牌坊。 就算妲己确实有错,也不过是作为一把刀的过错,女娲才是真正的持刀人。 所以四郎对这两兄妹真心是一生黑。早在当年读书的时候,他就常常在班上同学间宣传这两位的光辉事迹,还常常和女娲粉伏羲粉吵得不可开交。 女娲和伏羲却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黑黑在瞪他们。 女娲把吐血倒地的伏羲扶起来,焦急的问:“哥哥,你没事吧?” 伏羲缓了一阵道:“我没事,东皇钟内的东皇元灵已经被我炼化了,只是需要新的元灵才能真正发挥神器的全部功能。” 女娲听得此言,松了一口气。 伏羲面露不平道:“东皇那个蠢货,得到混沌钟这样的先天神器却不懂运用,以为盖个戳就是他的了。还不知羞耻的将其改名为东皇钟,真是不知所谓。” 女娲也点头同意:“世间宝物,唯有德者居之。妖族的气数已经尽了,这宝物自然应该归哥哥这个人皇所有。” 伏羲面露难色:“要真正发挥混沌钟的作用,需要重新注入元灵,而且这元灵需要自带先天混沌之气。” 女娲笑道:“哥哥糊涂了。饕餮不是扬言要血洗我娲神宫吗?不如就用他的元灵吧。” 伏羲听了有点犹豫:“老子早就说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年中央之帝混沌就是那个一,他死后‘一’便遁于天地之间。如我所料不差,饕餮之所以在龙汉初劫后活了下来,便是应在这个‘二’上面。” 女娲听了有些吃惊:“你是说饕餮是天道属意执掌阴阳二气之神?” 伏羲点点头:“没错,三清也在其中。而饕餮应该是执掌天地善恶之欲的神。” “一”是混沌未开状态的东西,一切都混和在一起,没有分化,没有分离。“道”创生的第二个阶段是“一生二”,这里的“二”指的是阴和阳,它们是事物的属性和功能,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面,它们的相互作用改变着一切,创造着一切。 世上本来是没有善恶,美丑,好坏之分的。这样的境界是先天最圆满的境界。 但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间便分出了阴阳,渐渐的也有了诸多对立两面的东西,互相作用从而让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女娲造出人之后,就发现人类性格天生就有一些阴暗的东西。随着他们的成长,滋生出了许多的欲望,有善也有恶,这些欲望无时无刻不在逸散。 而人类死后需要轮回转世,每一个都要清洗前世的记忆,这时候一生中的执念啦欲望啦就没了去处,只能逸散在天地间。 长此以往,人间必定乌烟瘴气。还会滋生天魔。 所以天道选中了饕餮,让他以人间欲望为食。说白了,饕餮就相当于一台大型空气净化器。因为人类的欲望实在太多了,自从人族繁盛之后,饕餮的存在便越来越重要。 女娲听了伏羲的话,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皱眉道:“那怎么办?我们已经得罪了饕餮,以他的脾气不会善罢甘休的。纵然你可以用河图洛书摆出伏羲八卦阵,估计也困不了他多长时间。如今能克制饕餮这种先天神兽的只有混沌钟。” 伏羲点点头:“那就先用混沌钟摄住饕餮,将其炼化为器灵。这样既可以发挥混沌钟的全部功能,还能让他作为器灵继续吸收三界的欲望。” 四郎听到这里,虽然知道是梦境,但是也气得不行。 虽然他常常抱怨饕餮殿下是个腹黑的变态,陶二哥又管他管的太紧,但是四郎也知道,饕餮对自己绝对是宠爱有加,有时候那种宠爱几乎叫四郎自己都迷惑。 四郎可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可是他的性子历来豁达,对于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想不明白就不去琢磨了,何必为难自己呢? 再者说,他一个半人半妖的普通小狐狸,难道还有值得饕餮这样的先天神兽谋划的地方吗?这些年若没有饕餮在他身边,他早不知道流落去哪里了。就是没有中途夭折,也必定过得十分辛苦,哪来的有味斋中那样轻松快活,无忧无虑的日子呢 纵然饕餮别有所图,四郎觉得,自己有的东西他都尽管拿去好了。当年就一个小襁褓裹着一个小团子,如果饕餮不介意,四郎也是愿意把小襁褓送他的。 纵然饕餮只是要和他玩一个百年的爱情游戏,四郎也认了。 总之,饕餮对他好,他就大大方方的接受。饕餮不对他好了,他就安心在人间开个小食肆。 第23节 四郎很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是应该对谁好的。别人对你好,就应该懂得珍惜,知道感恩,所以四郎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却很维护饕餮。此时听了女娲和伏羲的谋划,简直气炸了毛。 ☆、混沌钟2 “这是我的梦境!”四郎心里默默的想,虽然还是没明白为什么女娲和伏羲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但是四郎实在不是个没自信没主见的人。如今在自家梦里,更是豪情顿生:在我的梦里,什么女娲伏羲都速速退散。 我才是自己的王。 就算你女娲和伏羲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物,受到无数人族的顶礼膜拜,但是也不能在我的梦境里欺负我的人! 虽然有时也被迫“主人主人”的叫着饕餮,但那在四郎看来不过就是情人间的小情趣,而且他心里还有种“我的情人是个精神病,所以作为他男人就该大度温柔”的感觉。 所以虽然表面上是饕餮在宠着四郎,但是四郎觉得其实自己也是很宠饕餮的呀。 而且四郎毛病真的不小: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世开始,对那些偶像啊神佛啊,他会去了解,会佩服他们做的某些事,却从来没法产生那种打心眼里崇拜的情感。反而经常质疑历史资料神话传说里的记载,还因为蹦跶的太欢脱,多次被自家导师拎去单独谈心。o(╯口╰)o 当然,在那个个人意识高度觉醒的时代里,四郎这种做法并不出格。 但是穿到这个封建迷信大行其道,神仙鬼怪到处乱窜的时空,他依然没有那种看见神祇情不自禁顶礼膜拜的冲动。不论对着饕餮也好,昆山上的神女也好,自带祥光的小麒麟也好,四郎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低人家一等,至于那种“他们都是高贵的大神,而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啊好羡慕好自卑嘤嘤嘤”的蛋疼情怀,四郎表示那是啥? 也许他在有些人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可能觉得他配不上饕餮,四郎自己却从不这么认为。 当然四郎也不是个完全无法无天、张狂的没边的半妖,他敬畏天地,敬畏时间,敬畏规则,敬畏自然界里生生不息的生命。 所以总的来说,四郎的确算是个温柔又心善的小狐狸了。虽然他从来不曾去路上捡小兔子小鸟回来包扎,也不曾天天敬拜各路神佛为世人祈福,更不曾见到野兽捕食可爱的小动物就心疼不忍,但是他会情不自禁的偷偷亲吻一朵花,会友善的把倒在地上的老人家扶起来,遇到有街坊上的邻居遇到点难事,他也会量力而行能帮就帮。 只是他的确就是那种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的熊孩子,然而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是禁不起刨根问底的。所以他才会质疑女娲和伏羲的完人形象,才不会轻易的折腰下拜,向高高在上的神佛祈求怜悯。 现在在自己梦里,四郎更不会怕什么女娲伏羲了。于是他摩拳擦掌的跟随在商量好计策的女娲和伏羲身后。 为了给伏羲炼化混沌钟争取时间,整座神殿里的侍从都被女娲派出去抵挡饕餮。所以,此时的娲神宫安静的像座坟墓,只有蛇尾划过地面那种叫人微微毛骨悚然的声音。 女娲因功德而成圣,圣人除了天道,应该是无所畏惧的了,可是今日女娲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窥视在旁。 所以她不断的回头看,伏羲也发现她的异常,安慰她:“妹妹不必惊慌,我在整个大殿里都布下了伏羲八卦阵。待会你只要用话稳住饕餮,引他进殿即可。只要伏羲阵能困住他片刻,我就可以用混沌钟炼化他了。” 女娲虽然心有所感,到底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于是点点头,蛇尾一摆,先行离去。四郎急忙跟上。 女娲到了殿外,面容一变,双目蕴含泪光但是却含而不落,面容柔和慈祥。她本来是妖仙,长相极美,又有圣人光环加持,如今眼睛里闪动泪光的样子,真的是圣洁、慈悲中又带着淡淡的柔弱,让见到的人既想要膜拜她又想要保护她。 果然,女娲的出现,让殿外节节败退的神殿侍从精神一震,纷纷跪在地上乌哩哇啦的表示自家愿意为了为她去屠凶兽,我们相信邪不胜正,娲神与我们同在。 不得不说,这种充满宗教情怀的自我牺牲氛围还是十分感人的。 但四郎虽然也敬佩那些前赴后继的人族战士,却很替他们不值:你们的女神若真的爱你们,就该说:都退下,让我来。然后安排侍卫们提前撤退,而不是明明知道此时人族还很弱小,却怂恿他们去正面抗击饕餮。 要知道,女娲可是不死不灭的圣人,就算打不过饕餮,也顶多就是被揍一顿,然后把抢来的混沌钟再还回去。 可是混沌钟本来就是帝俊的兄弟东皇所有的法宝。被伏羲趁火打劫抢了过来,再被饕餮来砸场子要回去不是天经地义吗?若真心把人族当成儿女,就该自己上,而不是躲在后头捡便宜。 不过女娲愿意用人族的性命来换一个先天法宝,算起来这也是理性选择,用泥巴捏出来的造物和夺造化之功的先天第一大法宝孰清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四郎编排人家女娲是个脑残圣母,实在是他被偏见蒙住了眼睛,这位能以自己在洪荒中并不出众的实力成为圣人,着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呢。 虽然前赴后继的侍卫被女娲打了一针鸡血,可是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不一会饕餮就缓缓的步入了宫门。因为吸收了不少人族侍卫的血肉,他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了。 见到仪态万千的女娲,他还彬彬有礼的打了个招呼:“女娲,好久不见。” 龙汉初劫前,连鸿钧都还没有成圣,女娲也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妖,也曾对着翻云覆雨冷漠英俊的饕餮殿下心怀爱慕,可惜好不容易被选作这位殿下的侍从,却因为这位不喜欢蛇族血统而被遣送回了族中,受尽族人耻笑。 只是天心难测,当年的龙子殿下如今国破家亡,族人死的一干二净,而当年的这个先天神兽不屑一顾的小妖却成了妖族唯一的圣人,日后还将成为人族的圣母,受到人族万代敬仰。而当年的龙子殿下不仅要为人族吸收善恶之欲,还要背负凶兽之名受万世唾骂, 女娲想起往事,不由也有些志得意满的问:“龙子殿下可还记得当年之事?” 饕餮礼貌的微微回忆了一下,然后满怀歉意道:“当年整个洪荒都是三族的猎场,我实在记不得你了。说起来当年曾捕食过一条吞天巨蟒,难道你是他的后裔?” 女娲对自己长相很自负,觉得饕餮一定记得当年对她的错待,谁知道除了食物能给饕餮留下点印象外,其余事情都是浮云。 自己还记得那种羞辱,可当事人却毫不在意,转身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憋屈的感受是女娲成圣后就没有过的了。 可她毕竟也是个大人物,虽然生性小气,但是涵养气度还是有的,于是便岔开这个话题,诚恳地说道:“我知道龙子殿下对我娲神宫多有误会。其实我与伏羲不过是顺应天道才去帮助弱小的人族。我们的心还是向着妖族的。” 饕餮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道:“哦,骗取帝俊的信任,得到洪荒妖族的气运后偷偷送给人族,再转换成功德加诸己身,这就是你向着妖族的方式?天道重平衡,不允许有哪一族把天地灵气耗损光。如今巫妖二族繁盛太过,能人辈出,对天地灵气大肆掠夺。天道至公,为了天地的正常运行,才扶持最弱小最驯顺的人族。可是天道也会给巫妖二族留下一线生机。你和伏羲出身妖族,就算不愿意介入这场大战,起码也该为自己母族找寻那一线生机,而不是急着去抢夺妖族的法宝。尊敬的女娲圣人,您说是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卑鄙无耻的饕餮就忽然对女娲出手了。 女娲本以为饕餮不过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谁知他对自家的那点小算盘居然了如指掌,如今被扒了皮露出没有那么光鲜的内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她是功德成圣,战斗力远远不如那些以力证道的圣人,再说她历来喜欢躲在伏羲或者人族后面,做的都是远程输出的工作,如今正面抗衡饕餮这种先天神兽,首先气势就弱了。 饕餮的先天混沌之力汹涌而出,昏黄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 两个神各出法宝,打得昏天黑地。然而女娲一边打一边心中暗暗叫苦,饕餮不入正殿就要动手,自己和伏羲的计划怎么办? 正面对敌,就算自己和伏羲能惨胜,也会修为大退,在这弱肉强食的洪荒里,修为落后是致命的。 饕餮是个光棍不在乎,她和伏羲为了日后的风光前途,还要在乎天道的想法。 顾虑多了,打起来便更加束手束脚。 虽然四郎是个外行,也看的出来饕餮明显占上风,简直是压着女娲打。四郎表示这很正常,自己的梦里肯定是期望饕餮赢的,于是把人家饕餮辛苦战斗的功劳全厚着脸皮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他高兴地太早。 女娲和伏羲处处顺应天道,虽然也有趁火打劫的行为,但是天道不查小节或者说暂时不理会二人的小动作,所以如今二人正是气运加身的时候,用现代人的说法来讲就是:这二人被天道开过金手指,无论多么没道理的事情他们做出来就是有道理的,无论多么凶险的场合,天道也会保证他们安然无恙。 如今女娲被饕餮打的喷出了一口鲜血,尾巴也断了半截。 饕餮的旧伤也添了新伤,一把斩妖飞刀插在他的左肩,他毫不在意的用手拔出飞刀扔在地上。 因为刚才激烈的打斗激起了凶性,此时饕餮眼珠血红,笑意依然温和从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看到这个恶魔慢慢朝自己走过来,女娲的眼里流出晶莹动人的泪滴,美丽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慈悲和不舍,对着天空大声道:“天道可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族,人族尚弱,没有我他们怎么办?”一时声振寰宇,无数懵懂的人族跪下替她祈祷。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昏黄的天空聚起了万朵劫云,紫色的电光在其中闪烁不止。 饕餮蔑视的看着女娲,无视天道的警告,在紫雷的威压下依然停直脊梁漫步上前。 四郎在一旁看得着急死了:中二是种病,得治!你和天道犟什么啊犟,天道护着女娲和伏羲,你就不能顺势而为吗? 饕餮如今还真是一个中二情怀正浓的少年。 其实也可以理解,无论谁忽然有一天被自己老爹封印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种族已经灭绝,不负责的老爹和兄弟都死掉了——只留下自己还必须背负宿命憋屈的活着——同时还要在洪荒众修士追杀中努力变强——这种苦逼经历,想来都会有些心态扭曲的。 第24节 可以说,饕餮在龙汉初劫里失去的不只是身份和地位,还有整个族群,现在他虽然为妖族出头,不过是妖族和他同是兽类化形,有些物伤其类而已。但是准确说来,饕餮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族人了,就连同为先天神兽的麒麟和凤凰,也只是他们龙族的对手,并非同伴。 所以目前少年饕餮正处于对这世界没有归属感和眷恋感的时候。满心都是:天道如此不公,世界如此黑暗而冷漠,不如一起毁灭吧哈哈哈的中二思想,所以故意要和天道对着干。 当然对着干的结果就是挨雷劈。 外面如此大的动静,本在殿内布阵的伏羲也奔了出来。 看到女娲受伤,饕餮被困在天雷形成的网络之中。伏羲便要趁机除去这个隐患。 然而这雷电网一方面困住了饕餮,另一方面也保护了他,让想要趁机下黑手的伏羲进不去。 于是伏羲掷出了混沌钟,要趁着饕餮被天道困住惩罚的功夫,摄其元灵为己所用。 虽然四郎有时候生饕餮的气,但是也没想过在自己梦里看到饕餮被这样欺负。简直有种狗大户仗势欺负无家可归流浪儿的感觉。 于是四郎出离愤怒了,谁说咱们家的饕餮没人疼? 放开那只饕餮,我来! 觉得是在自己梦里的四郎果断的飞了过去,果然,天雷都避开了他。 于是四郎更加坚定了:这果然是我的梦境。 此时见伏羲依计祭出了混沌钟,就和身扑过去挡住了飞过来的混沌钟。 然后四郎惊悚的发现:混沌钟没入了自己体内! 擦,这是什么破梦啊,求醒来! 四郎一开始进入此境时是无形无相之体。混沌钟没入他的体内后,就缓缓显出了身形。 虽然混沌钟被四郎用自己的意念吞噬了。【自以为】 可是四郎看着饕餮,心里却越发的着急。 因为饕餮的表情很不对劲。他似乎正在承受什么痛苦,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诡异嗜血,一会儿从容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安静平和。 四郎心里忽然浮现出人格分裂四个大字。原来自己梦见的是饕餮从一个中二少年发展成解离性人格障碍的过程吗? ☆、混沌钟3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起源于“道”,“道”是万物之始、万物之母。“道”既不是物质实体,也不是精神实体,而是万事万物的总根源,是时间的本质。 “一”指的是混沌,后人多奉其为龙凤初劫之前的中央之神。但他虽然是神祇,却没有后来的神祇那样被人顶礼膜拜的待遇。 他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气体,没有六感,也不知喜悲。 其实混沌本来对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好奇的,但是忽然有一天,他感到天地被分开了。然后身边有一个很熟悉的气息就此消散。这之后,身边熟悉的气息越来越少,混沌也渐渐的觉得有点寂寞了。 当时的天地间,六气混杂,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逸散,于是衍生出一大批先天神祇。龙凤麒麟三族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经常呼啸着从混沌的身边飞过,混沌有时也迷迷糊糊跟着飞一阵子。 仁义、孝慈、礼法、宗教等都是大道废弃以后出现的,这些道德规范都是“道”被废弃的产物。当时的先天神祇都不懂这些,而这些规范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毫无用处的。所以,即使混沌是当时的中央之帝,也没有神来和他套近乎。 因为他没有眼睛耳朵,也不能说话,就算跟着别的神傻乎乎的飞,也没有神肯停下来陪着他玩。 不过那也没什么大碍,没神陪他,他就独自呆呆的在旁边“看”。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气息来到他的身边,这个气息虽然不强大,但是却特别清澈温柔,也从来不嫌弃混沌只是一团气,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个气息不知为何就不来了,也许他和混沌告过别,可是混沌听不见。于是混沌很失落,虽然他能够在洪荒中轻易找出那个气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再去找。 这样一来,混沌又恢复了一个神的日子,只是这次,他连呆呆看着别神的事也不做了。 又过去了好多年的一天,天气很晴朗,文玉树长的十分貌似,还骚包似的发着玉色的光芒,吉云草和地日草引来了一群食火的小兽争抢。 “你喜欢这种蠢笨的小兽?”有个软糯的声音问他。 混沌依然在装自闭中。一副热闹是他们的,于我无关的哲人范儿。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听见了声音,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幼崽的声音:“给你刻两个耳朵,你就能听到我说话了吧。我叫饕餮。你可以叫我龙子殿下。”声音十分臭屁,仿佛允许对方叫他殿下是对人家的莫大恩惠一样。 混沌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纷至沓来的各种声音淹没了。 “啊,你为什么没有反应?”那个气息变得焦急又担心起来。 混沌虽然很难受,可还是飞到他身边,轻轻蹭了蹭。 虽然他们根本不能互相接触到彼此,但是小饕餮漂亮的大眼睛还是满足的眯了起来,还霸道的说:“这是我废了好大的劲找到南海的倏和北海的忽,才拿到的一小块碎片哦。有了这个,我就可以给你刻上眼耳口鼻了。但是以后你也只准和我玩,不许理睬别的神!”语气霸道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讨好。 混沌开心的蹭蹭他,表示同意。 于是在接下来的好多年里,小饕餮就做着用盘古斧的碎片一点一点给混沌凿五官这件事。 虽然每多一个器官,混沌都要多一层痛苦。 自从有了鼻子后,更是被洪荒中的各种气味熏得整天都处于恹嗒嗒的状态。 但是他什么也没抱怨,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的看到了命运的轨迹——有了五官,他就会消散在天地中。 为了天地万物的化生,混沌必须要消散,就好像盘古注定要为了开天辟地而寂灭一样。 其实混沌本来是不太在乎这件事的。可是自从他的意识最深处多出来一块元灵后,就常常没有缘由的涌起一些陌生的情绪。如今,这个元灵更是急切的盼望能够看这个世界一眼,看给予他五官的小神兽一眼。 等到团子时期的饕餮给混沌凿眼睛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时候,混沌忽然说话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谢谢你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小饕餮忽然不愿意落下最后一凿了,但是,他真的很想看看混沌的眼睛啊! 有了五官,就算你只是一个球,也一定是洪荒里最美丽的球啦。 于是他落下了最后一凿,混沌有了眼睛,果然像他想象的那样黝黑清澈,如同洪荒安静的夜空。 可是还没等他好好看第二眼,混沌就化成了万千光点,慢慢四散飞升,最后和夜空中的星子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到了。 涉世未深的饕餮殿下开始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他哭的那么伤心,和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玩伴的普通孩子没什么分别。 第25节 混沌去哪里了呢? 他的一部分与天道融为了一体,一部分却有了自己的意识,固执的不愿意化归天道,从而从天地间遁走了。 这个“遁去的一”只是混沌极小的一个部分,天道就任凭他选择去了一个平行世界,降生为普通的人类。平凡散漫的过完了短暂的一生。 当然,这个普通人死亡之后,“遁去的一”又在大道牵引之下回归本世界。 这次他选择转生成一只毫无法力的废材半妖。如果没有遇见饕餮,想来他就会继续那种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用眼睛去认真看,用耳朵去用心听,然后该活就活,该死就死的简单日子。直到再次投胎成个平凡而不起眼的的小人物。 但是循着某条神秘的轨迹,“遁去的一”终究还是来到了饕餮身边。 对抛弃了力量的四郎来说,他只有两世记忆,是一穿越就被母亲送到了饕餮身边,然后在昆仑山喝了千日酒,大梦一场,元灵回到了几千年前,从而帮助饕餮度过了此身最大的危机,偿还了当年凿刻五官的恩情。 可是对饕餮来讲,寻找他的小狐狸已经太久了。纵然年幼的事情不算,当年在雷阵中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少年也在时光之外凝固成了饕餮的执念。 两个人的相遇,是从混沌时期的原点开始,然后各自分离,最终汇聚在万年后的青崖山。 对于四郎,那不过是一场懵懂的分别,一场穿越外加一个梦。 对于饕餮,却是切切实实找寻了无数的岁月。 为什么对四郎而言,相遇和分离都可以直接跨越时间的长河? 这就论及这个世界的本质问题了。 道的本质是时间但又不仅是时间,这就是为什么各族的功法中,修炼总是与长生捆绑在一起的原由。 一气化三清的老子就曾经说明过这个问题:“道”的远去也表示时间的流逝。流逝的既是时间也是“道”,时间是“道”的时间,“道”是包含了时间的“道”。 某一派的修士认为修炼时逆天而行。他们在追求永生的同时,也是在追求注定离他远去的道,将自己的生命从生死循环的小圆圈硬生生掰成一条只有一个端点的直线。然而,这是与个体小时间循环往复规律对着干的事,所以才说是逆天而行。 而另一部分修士又讲究天人合一,他们希望从自身生死的小循环演变为无限之道的大循环,从而让自己的时间变成一个盘旋上升的圆。 而先天神兽和巫妖大劫前的妖族天生就有这样的优势——拥有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生命。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对天地灵气的耗费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天道才会启动自保程序,要诛灭天生的这批灵气消耗器。 而四郎是“遁去的一”,虽然他自愿封住了所有威能,愿意脱离无限之道而进入生命的小循环,却依然有在时间和空间中自由穿行的能力。当然都是在特殊契机牵引下才会激发。 上次穿越是受到天道引召的回归。这次是受到昆仑山独特空间环境的影响。来了一次庄周梦蝶式的元神穿越。 一开始的时候,要不是有某个圣人出声提醒,四郎恐怕真的会就此回归大道,化为无形。 而四郎还懵懵懂懂,以为自家是在做梦呢! 此时他见了饕餮难受,就本能的做出了一个动作:踏步上前,把精神病发作的饕餮殿下抱在了怀里…… 这还不止,四郎根本不顾及冷面龙子殿的感受,把人家的俊脸摁在了自己既不宽阔又没有沟的胸膛中。 并且极力模仿电视剧男主角安慰怀中孱弱妹纸的样子,说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恩,傲立于天地之间,无视天翻地覆,紫雷加身,用双手护住怀中憔悴苍白的恋人神马的,必须给自己点个赞! 虽然是在梦中,四郎也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爷们,根本不是只会被饕餮护在身后的小弱鸡,而是能保护恋人的纯爷们! 天道这次本意是要压制饕餮的本性,让他抛弃自我中黑暗的一面,变成一个真正清新阳光的净化器。 饕餮也明白自己可能在劫难逃,打定主意宁可自爆,也不愿意失去自我意识,从此成为天道驯顺的一条狗。 虽然他在和天道较劲,对外界还是有所觉察。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忽然感到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贴了过来,一双没什么力道的手紧紧的护着自己,阻隔了九天之上一道比一道强烈的紫雷…… 在四郎眼里这是一场梦。自然是按着性子胡来。 可是对饕餮却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是绝望之后的新生。 饕餮已经很久没有和别的生灵有过肢体接触了,也很久没有神说过要保护过他了。自从龙汉初劫后,他面对的不是来求他办事曲意逢迎的小妖,就是居心叵测要抓他做器灵的洪荒大修。 就算再怎么强大,饕餮也独自在这片充满杀意和争斗的土地上游荡的太久了。久的已经对恶意习以为常,对温暖麻木不仁。 没有人或者神是一生来就酷炫深沉,成熟稳重的。越伟大的人物成长过程就注定越多的凄风苦雨。 不论日后饕餮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被父亲封印千年,再醒过来就发现洪荒大地早已沧海桑田的中二病少年。 天下之大,已无栖身之地。 所以他万万想不到在这必死的局中会忽然出现一个少年,愿意不计代价的保护自己。 饕餮抬起头,注视着四郎黝黑清澈的眼睛,想要从里面看出一点恶意和阴谋。 可是四郎能摆平日后的资深精分帝,还搞不定此时梦里的苍白美少年(大雾)吗? 于是四郎果断“吧唧”一声先亲亲,因为位置关系,还正好亲到了额头上。 亲额头果然小清新必杀技,处于中二期的未来终极boss就这么被四郎毫无意识的攻克了。 被亲额头治愈了的饕餮殿下终于放松下来:这个气息是安全的,我就这么躺着休息一下吧,就休息一下。 因为四郎忽然跑出来挡住了紫雷,也阻隔了天道对饕餮的改造,使得他的自我意识虽然被分裂成了两个人格,却好歹都存留了下来。 在安心的闭上眼睛之前,分裂出来的陶二和饕餮同时做了一个决定:长的这么符合本座/本殿的性幻想,必须抢回家做媳妇/奴隶! 因为四郎用尽全力把饕餮护在怀中。 紫雷便只能在他们身边落下,但是落得更密集了,简直形成了一个中空的雷电光球。身边是电闪雷鸣,身外是宇宙洪荒。面对天地之威,他们如同两条小鱼,在时间的长河中相濡以沫。 尽管后来四郎一直不明白活了几万年的饕餮究竟看上自己哪一点。追问好几次,都被殿下轻易的移开了话题。 你是混沌初开时遁去的那只蝴蝶,选择在我的身边做一只平凡而快活的小狐狸。 那么此生,我愿与宿命讲和。 ☆、30·不寒齑1 过了中秋转眼便是冬至。 因为这一天的白昼最短,便被人们看做阳生春反的起点,是值得大肆庆贺一番的日子。 第26节 往年到了冬至,街上店铺都要罢市,主家按传统做些好酒好菜招待辛劳了一年的伙计。月老祠城隍庙香火鼎盛,庙外场圃上还有盛大的庙会。 这一天同时也是祭祀祖先的大日子。 所以,就是一贫如洗的人家,也要东拼西凑,在冬至这天给家中小儿女换件新衣,再置备一桌看得见油星的席面享祀先祖。拜过祖先牌位,家中妇人便带着小儿络绎不绝的去城隍庙上香,上完香还能赶场庙会。 而士族门阀,钟鸣鼎食之家就更加重视冬至节。白日里,有官爵的男人要去参加朝廷的庆典,没有官爵的王孙公子们便拥炉会饮,谓之“扶阳”;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也由家中主母带着走亲访友,以九九消寒图互相馈赠。夜里便要明正衣冠,沐浴焚香,家主率子弟拜谒祖庙,祀祭先主。 是故时人常有“冬至大如年”之语。 今年却有些反常,街上行人寥寥,偶尔见着一辆华整鲜好的马车,也急着投胎一般匆匆驶过,独留下两条空荡荡的压痕。 说起来也难怪都人心神惶惶,现今的时局实在说不上好:北边的一些郡县先有蝗灾,后遭水患,当地官员谎报灾情,朝廷救灾粮还没往下发呢,豫州一代已经是民怨沸腾,白骨千里。于是灾民纷纷南下,九月间开始陆续有灾民到达京城,先来的还好,后到的却被拦在了京城十里地外。加上冬至这天忽然降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简直断了城外灾民的生路,就是城中广设粥棚,也有骨肉如柴的流民冻死于屋檐下。这几日都中稍有道行的人都能见到城外日日黑气弥漫、怨气冲天。 可是朝廷依然不肯开城门。说是流民中起了瘟疫,禁闭城门是为了城中居民的安危。 对此,朝中各位大人也争执不下。汴京城里的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再加上路上积雪难行,窗外天寒地冻,路有流民滋扰,京中的居民便躲在家里猫冬,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今年的冬至自然有些冷清了。 有味斋后院的厢房被院里的积雪映的亮堂堂。一枝新折的白梅疏疏落落的插在一个黑色美人耸肩瓶里,因为屋子下面有青崖山的温泉灵脉,地热流过铺地的青砖,房间里浮动起淡淡的暖香。 四郎中秋时与饕餮殿下一起去参加群仙宴,结果被千日酒熏的大醉一场,从被饕餮殿下抱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睡得小脸白里透红。 因为这段时间没人投喂,陶二也懈怠动弹,除了紧要事务才赏脸去处理,其余时间都默不吭声的卧在四郎旁边。侍女护卫都知道他的毛病,谁也不敢来打扰。整个后院简直安静的能够听到落雪的声音。 也许是睡饱了,也许是酒劲过了,四郎在晒的松软又干爽的棉被中蠕动了几下,伸手揉揉眼睛,又顺势抱住陶二哥的一只爪子蹭了蹭,然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陶二哥的大狗脸不要太幸福。 四郎平时很少做梦,就算偶尔做一个也会飞快的忘记。大约因为这次睡得时间比较长,醒来时回忆梦中情节,依然历历在目。虽然自己在梦里好像无所不能,但是四郎也不希望再看到孤独绝望的饕餮殿下了。嗯,相比起来似乎时而面瘫温柔时而腹黑傲娇的神经病状态也不是不能忍受的。 “外面那么亮,是下雪了吗?”四郎问。 “东至那天下的大,这几天零零星星飞些小雪。”陶二哥面无表情目光宠溺的看着他赖床。在四郎试图靠近他爪子的时候,就唰的一声把泛着寒光的指甲缩了回去,然后微微调整一下姿势,让四郎枕的更舒服。 冬天要和被窝分开真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在陶二的纵容之下,这场战斗分分钟就兵败如山倒。于是四郎便趁势赖在床上,还用被子把陶二哥也裹起来,两个挤在一处商量今天要做点什么好吃的: “冬至馄饨夏至面”,所以小混沌来一碗,还要配上烤的焦香酥脆的芝麻小烧饼。 唔,这时节虽然蔬菜鲜果较少,也可以腌冬笋制蜜姜,摘青韭煮黄芽,炙羊肉烫烧酒。 说着说着,四郎的肚子就饿了,陶二哥除了眼冒金光之外,依然保持高冷感没表情中。 于是四郎不得不告别可爱的被窝,穿好衣服出门觅食。 才出门就被冷风吹得一个机灵。走在后头的陶二哥粗暴的兜头给裹了一件大氅。 两个人咯吱咯吱的踩着雪去了后院的厨房。 后厨只有槐大和刘小哥在照看炉火。见四郎和饕餮一前一后进来,这两个赶忙行礼。四郎还了一礼,连陶二也微微点了点头。 因为有青崖山的供奉,厨房里风干冰冻的獾狸狍鹿、野猪黄羊都是尽有的。此外橙柑桔柚、香橼佛手也堆了不少。 火炉上咕噜咕噜煮着一口小锅。四郎一揭开盖子,就看到里面随着水流上下漂浮着几个元宝形的混沌,蒸汽从锅里腾起来,带着一股股鲜美的肉香飘了一屋。 做菜的人很是用心,桌上还摆着一小罐笋脯,一碟奶酥。 笋脯是用鲜笋加盐煮熟后,上篮用旺火烘制,这个过程必须要有人一直在旁照看,不然就不到火候。虽然只是小菜,却能从细微处见用心。 四郎见到这坛笋脯颜色微黑,知道是在烘制时加了清酱。夹起一个送入口中,脆嫩鲜美,食之有肉味,且极耐咀嚼寻味。因自家吃着不错,还顺手给陶二也投喂一个。 侍立在旁的槐大过来给四郎和陶二各盛了一碗百味混沌,笑言:“算着小主人也该醒了。王厨子这几日都给备着呢。就怕主人不满意把他辞了。” 四郎问道:“王厨子就是这几个月新来的大师傅吗?” 槐大点点头:“这几日汴京城涌进来了许多流民,城里也设了粥棚。城中百姓对流民颇多不满,王师傅虽然一身好本事,却也没有人肯用他。” 四郎点点头,捧着碗尝了尝混沌,汤是猪骨、老鸡、鲜姜熬制的,这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混沌皮制的极好,面皮坚韧,口感润滑。里面的馅料居然个个不同,蕨菜共鸡丝争辉,萝卜与羊肉辉映……而且最妙的是,猪牛羊肉馅中都混有厨师秘制的碎猪皮,这样入口就有微微q弹的感觉。 配上鲜嫩的脆笋和加了松子、胡桃仁烤制出来的奶酥。直把四郎吃的眉开眼笑。更别说吃货陶二了,一个不错眼,就干掉了两碗。 吃完这顿可口的早点,四郎便明白为什么王师傅本事好却没有人敢用了。 他笑眯眯的问槐大:“王师傅以前必定是士族门阀的经年家仆吧?”只有这样的家族才会培养出一批世仆专门做菜,而且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样世代传承之下,真是积累了不少家族秘方,又因为这些膏粱子弟大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家里的厨子为了邀宠,连做个混沌都会不厌其烦的调出百种馅料,但又搭配的恰到好处。这就不只是用心了,更是眼界、悟性和积淀。 再加上简单而有风致的配菜、毫无甜腻感的奶酥小点,四郎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 槐大果然点头道:“据他说言,的确世代供奉于荥阳郑氏。只是这次豫州受灾极重,士族门阀也多被波及。荥阳郑氏一族受到流民冲击,家主不得不带着族人南下。途中很是艰难,即便郑氏这样的百年望族,也死了不少人。” 四郎才知道他与饕餮走了不到三个月,汴京城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正说话间,四郎就看见胡恪表哥撑着一把普通的油纸伞携着满身寒气从风雪中走来。虽然撑着伞,也落了一头一肩的雪, 几月不见,胡恪虽然还是那副庄重自持,意态潇洒的风流王孙样,眉宇间却有淡淡忧色。 四郎知道他素来有些怪癖,因读书太多,虽是山林野狐,也染上了读书人那种胸怀天下,自己穷困潦倒还想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毛病。虽然常常用这个打趣,但四郎心里毕竟还是佩服这个表哥的,觉得他与自己这种俗人大大不同,是个真正风雅的文艺老青年。于是颇为关心的问:”恪表哥你没事吧?” 胡恪解开身上黑色狐皮大氅的带子,一边拂去肩膀和头顶的落雪,一边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混吃等死而已。只是如今世道越发的乱。我今天去外面,见到达官显宦依然歌舞升平,而逃难的灾民一个个骨瘦如柴,据说进城的这些还算好的。被阻在城外的那些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虽然身为妖物,但胡恪当年也是楚国的公子,被自己老师教的光风霁月,心怀天下,只是身份所限,并没有兼济世人的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妖物,就算再喜欢人类,人类也把他当做异类。只是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他一只千年老狐,也有些可笑荒唐的不忍和悲凉。 四郎见他愁肠百结的样子,便安慰他:“城里的贵人和朝廷都设有粥棚,我们也可以随着献些米粮。” 槐大在一旁不以为意:“我们怎么没捐?自从粥棚设起来后,一天几趟有军士来商户处征粮,说是如今圣上体恤臣民,不肯伤了崔卢王顾几个老牌世家的体面,宁愿削减自己宫中用度来救济灾民。既然宫中都到这个地步了,商户富饶又没有世家的体面,自然也得出些米粮。所以,如今有味斋的米缸里也没多少存货了。纵然我们用不着吃喝,也不好捐太多去做出头鸟。” 胡恪听了叹道:“不过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天家聪明,士族中也不都是酒囊饭袋。” 接着他转头对四郎说:“上次我在罗家出诊时遇见一个游医,他虽然医术比我稍微差那么一点,却还有些悬壶济世的胸怀。最近他在南门口开了个医棚,是冬至那天开的张,也学张仲景的作为,煮些‘祛寒娇耳汤’施给流民和城中的穷人。只是流民太多,这几日又逢大雪,出城采买食材的车队还没有归来。郑兄便出钱请我们煮一锅羊肉汤先送过去应应急。” 这样的举手之劳,四郎没有不应的。 见自家表弟点了头,胡恪立马起身披上大氅风风火火的往外跑,油纸伞也不要了,只顺手从桌上拿个暖手炉捂在怀里。还把不情不愿的槐大也拖走了。 ☆、31·不寒齑2 蒋铁夫是个高头大膀的中年人,在城南这一片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年轻时学人家做过游侠儿,把自家祖上留下来的那点家底败光之后,好歹在南城区算是混出点名声,街上的泼皮无赖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句:铁老大。 后来养了一个小少年在屋里,自觉也算成了家,就不在街面上胡混,打算做点什么买卖养家糊口。可是一来他拉不下那个脸,二来如今街面上的生意并不好做,一年到头除了房租,苛捐杂税,材料人工之外,实在落不下几个钱,三来他也心疼自家小宝日日腌黄齑酱萝卜,那双原该拿书握笔的手都粗糙了。 他蒋铁夫虽算不上什么好人,却也知道心疼屋里人。前几月听说威武镖局要招人运一趟镖北上,因为走南闯北的行商里有传言说北边的豫州郡发了人瘟去不得,许多趟子手都不肯接镖,所以威武镖局许了重金招些会功夫的壮汉充作趟子手。 跟这么一趟镖下来,就有十几两银子到手。蒋铁夫便瞒着自家媳妇儿报了名。 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只是越往豫州方向走,就看到越多的灾民,到最后简直是饿殍遍野,但是也没人停下来救助那些倒下的人。只有越来越多的灾民携家带口南下。他们路过的地方,连野草根都刨的一干二净。 因为他们镖队成员各个身材高大,还都带着兵器,饿慌了的流民虽然常常狼群一样跟着,却没有敢上来动手的。但是那种眼神也让人瘆的慌,蒋铁夫挺庆幸这趟任务不必进入受灾最重的豫州地界。 这一日眼看着就要到达约定地点,蒋铁夫提在胸口的那口气还没呼出来呢,就出了事。 第27节 倒也不是有人劫镖,只是天公不作美,忽然遇上暴雨。带路的人又走岔了道,领着他们偏离官道好远才发现不对。 于是全队冒雨赶了一天的路,希望能够回到大道上去,结果越着急越找不对路,走了一天依然只在泥泞的小道间打转。一行人虽然都是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饿着肚子冒雨赶路,也都叫苦连天。但是伸长脖子看来看去,原野中依然光秃秃一片,没有任何可供歇脚躲雨之处。 又走了一阵,就听见在前面探路的王虎忽然高喊一声:“兄弟伙,前面有座庙!今晚可算有着落了。” 蒋铁夫努力睁开眼向前方看去,果然茫茫雨幕中有一座小庙。他心里微微有些奇怪: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会有一座寺庙? 可是对火堆和热水的渴望很快就战胜了这些细小的疑惑。 一队镖师都欢呼起来,瞬间一个个都来了劲儿,争先恐后的冲进庙里。 庙有三间,中间的正殿设了一个神像,悬挂着黄色破布幔帐。正殿里已经有人点了一堆火,旁边坐着一个枯瘦的番僧,秋初的天气已经微有些凉意,他却裸/露出半边肩膀,怀里抱着一个琵琶。看上去古古怪怪的。 同行的王虎就骂了一句:“真晦气!” 蒋铁夫是个老江湖,往年做游侠儿时也经历过一些异事,看到这样独行的僧道妇幼并不敢轻视。所以没有接他的茬。 因为他们人多,正殿显得有些拥挤,总镖头就派人去左右两间房屋查看。铁夫和王虎分为一组,被派去查看右边的房屋。那屋子门缝里贴着一张黄纸,被王虎一把扯了下来。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的情景吓了两人一跳。原来右边这间屋子是个停尸房,里头停了一屋子的棺材!那棺材横七竖八排的密密麻麻,散发着一种来自幽冥的阴森之气。饶是王虎铁夫两个还算见过世面,也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左边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叫。 王虎虽然有些傻大胆,也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飞快的把那扇木门关上。木门发出彭的一声巨响,被王虎过大的力气拉的和门框撞到了一起。 然后两个人匆忙往左边房间跑去,只见派去探路的两个人一个拿着自己腰刀站在一滩血泊里,另一个就躺在他脚下,被从中间劈成了半截,内脏拉拉杂杂落了一地。 镖头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皱起了眉头,示意身边的亲信把杀人者绑起来。 那个杀人者也不挣扎反抗,仿佛失了魂一般呆愣愣的,从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怪声。被杀那人也奇怪,明明已经死了,身下的血泊依然在不停的扩大,一会儿整个房间的地面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血浆。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出了这样的怪事,左右的房间自然不能住人,一群镖客都被总镖头带回了正殿。众人点了一个火堆,胡乱吃了几口干粮。 火堆总是能够给人类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烤了一会儿火后,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还有个镖师讲起了黄段子。段子讲的不错,尤其是里面风骚无比的小尼姑。听得一个个大老爷们不住的咽口水,哪里还有什么害怕?反正人在江湖,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里过日子。过得一天算一天。 蒋铁夫虽然也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心里却总是记挂着那个装满了棺材的房间。他坐的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右侧房间的门。他明明记得王虎用了很大力气关的门,怎么现在门又打开了?是被风吹开的吗? 他不由得站起身走了过去。 印着正殿里模模糊糊的火光,右侧房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也许这个房间并不宽大,可是里面黑沉沉的不透光,就给人一种看不到尽头的感觉,仿佛直接通向什么不可预见之地。而这种神秘阴森的不可预料,恰恰是最大的恐怖。 虽然右侧殿黑不见底,靠门的地方却被火光照的忽明忽暗。借着正殿里的光,蒋铁夫发现那具被劈成两半的尸体不知道被谁装进了靠门边的第一口棺材里!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次恐怕是遇到大麻烦了,赶忙回去禀报总镖头。 正喝的高兴的镖头被扰了兴致很不耐烦,随便往右边瞟了一眼,有些轻蔑的说:“大丈夫不要成天疑神疑鬼的。右边的门不是关的好好得吗?” 蒋铁夫回头一看,果然,右边的门根本没有打开的痕迹。 难道刚才真是自己看错了? 这么想着,他心里依然充满了不安感,觉得这座野庙里似乎藏着莫大的危险。但外边下着那样大的雨,不在庙里呆着又能去哪里呢。 外面的雨下的越发大了,如同把他们困在了这个满是鲜血和棺材的破庙里。 怀着莫名的不安,蒋铁夫临睡前就情不自禁的揭开了黄色幔帐,跪在那个神像前乱七八糟的祷告了一通。然后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所以从来不信鬼神,如今心中有了挂念,遇到危险也开始求神拜佛。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家却说不出来拜的是个什么神。只觉得那神像塑的有些古怪,身上缠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大蛇,戴着一个黑铁头盔。脸上不知道刷了些什么东西,白惨惨的。又生着三只眼睛,两只怒瞪着,中间一只紧闭。不知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中间的眼睛下面有一行红色的污迹,倒像是神像顺着眼眶在流血一样。 总之,整个造型都透出一股诡异感。 不过蒋铁夫其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拜神,虽然觉得跟庙里常见的慈眉善目版本不太一样,却也没有想太多。 他本来对此也没讲究。只想着管他正神邪神,能保佑我渡过此劫的就是好神。秉着这层意思,磕头之时还算像模像样无比虔诚。 磕完头,蒋铁夫闭上眼睛想着家中小情儿那身细皮嫩肉,慢慢的也迷糊了过去。 半夜时分,他忽然听到一阵琅琅的琵琶声,那声音仿佛疾风骤雨一样在他耳边响起。 他娘的,难道那个鬼番僧半夜里居然有兴致奏乐? 蒋铁夫有些生气的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自己身边停了一口棺材。他蓦地回头一看,果然同行的镖师都被悄没生息的装进了棺材里。除了最靠前的那一口里面装着被劈成两半的尸体,其余棺中的人虽然身体都是完整的,脸上却都有一种极度痛苦的表情。他本能的知道这些同伴一定都没气了。 莫名其妙遭此大难,就算是蒋铁夫这样的江湖老油子,也不由得害怕起来,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往外跑。到了庙外,见那口本该装着自己的棺材没有追出来,他也不敢松气,拔足在泥泞的路上飞奔。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人在生死关头爆发了潜力。他感到自己身体变得特别的轻快,而且跑了很久也不累。 因为不歇气的跑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蒋铁夫就看到了人烟。是一群逃难的饥民。于是他就混在饥民队伍里跟着走。 可能是前天晚上冒雨狂奔着了凉,第二天白天蒋铁夫总觉得自己晕晕沉沉的不舒服。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要回家,家里还有个人在等着自己呢。他的小宝,那么小,那么娇,没有他还不被街上的兔崽子们欺负死啊? 于是蒋铁夫撑着一口气跟着流民队伍走,死都不肯倒下。 也许是命大,也许是心中有所牵挂,他许多天没吃一口粮食,饿了就吃观音土,观音土吃完了就拼命灌水。就这样,眼见着流民中死的人越来越多,蒋铁夫自己反而渐渐恢复过来,到汴京城门口的时候,已经行动如常了。 然而,千里迢迢南下的灾民却被挡在了城门外。 蒋铁夫是个胆子大的,又是自小南门口一带玩泥巴长大,紧闭的城门拦得住流民可拦不住他。 那天晚上,他就趁着夜色进城回了久别的家。走了这么久,真的很想念小宝做的酸齑面糊糊。 这么想着,他加快了脚步。 —————————————————————————————————————— 因为胡恪把槐大拉去医棚帮忙,四郎便叫陶二帮忙杀了只活羊。 这也是青崖山上的小妖怪送来的,因为华阳嫌弃冰冻的羊肉有股子骚味,便特意搬运了几只活羊养在院子里。 冬至那天王厨子拿出全副本领,做了一羊七十二吃,真是各碗各盘都是羊肉,但是味道皆有不同。除了胡恪哼哼唧唧的在一边做了几首酸诗之外,店中其他鬼怪都吃的挺欢乐。吃完了还不忘给四郎和饕餮留两只。就拴在后院的槐树下,引得槐二这几日常抱怨说是一出门就踩到羊屎。 第28节 因为城里前一阵子涌进来不少逃难的灾民,所以米粮菜肉都有些供不应求。如今一斤羊肉的价格比往年高了几层。就算你出得起钱,去的晚了也是连点羊杂都见不到。 槐二出去问了一圈,只空手而归。 因为今天答应了要给南门口的医棚送羊肉汤,四郎便做主把华阳留给他和饕餮的羊先杀一只。 陶二虽然好吃,也不是小气的人。听了四郎的吩咐,二话没说就操刀去院中杀羊。 不一会就拿进来料理的干干净净的两半羊肉,一盆羊杂,一盆羊血。 因为人家郑大夫也是掏了钱请四郎做菜的客人,四郎便一心一意想让自家食客满意。逃荒的饥民还是达官显贵在他眼里并没有多大区别。妖怪们开的食肆,原本在意的也不是那几个铜板。 只是给城中饥民做汤,就不该弄那些华而不实的花样,只以吃饱为第一要务。 四郎在厨房里寻摸了一阵,找出了两袋栗子。不知是青崖山什么时候送来的,除了不太新鲜之外,保存还算妥当。 想到栗子吃了最耐饥,而且甘平益气,能解羊肉之毒,他便决定煮一锅羊肉煨栗子。 把陶二料理好的羊肉剔骨切丁,放入栗子,再加酒,盐,姜汁,豆粉同煨。剔出来的羊骨也没浪费,全扔进去与白萝卜,大葱,川椒同熬,熬出香味后就开锅撒一把干姜末。 有味斋这几日也没什么生意,前头又有王厨子照应,四郎便与陶二两个把做好的四桶羊肉汤搬上了马车,两个人直奔南门口。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可以看到有些屋檐下睡着几个饥民,盖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絮,像狼一样盯着这辆马车看,被赶车的陶二一一冷冷的瞪了回去。 越往南边走房屋就越破败,饥民也越多,有时候冷不防就看到墙根边坐着一个雪人,看形状也是圆头胖脑的可爱,却叫人莫名的打个寒颤。 车子行过一条小巷,忽听得有人高声叫卖:“卖黄齑啊~雪里红酱罗卜啊~芝麻菜白腐乳啊~~~” 四郎想到今年睡过了时节,有味斋里并没有腌酸菜做腐乳,估计这些平民小菜王大厨也不一定会做,便打算下车去买几坛。 刚把车停稳,就听到外面似乎打了起来。 四郎下车一看:卖咸菜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单薄的夹衣,身子骨带着那种少年人抽条时期特有的瘦削,大约是沿街叫卖时间太长,面上冻得微微发青。 那些流民欺他年幼力弱,就围过来要抢他板车上的菜。 少年估计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急的眼眶通红。这车菜是他用来换救命钱的,绝对不能被人抢去。他弱弱的解释了半天,围住他的饥民不退反增。于是情急之下从车垫子里抽出一把砍刀,哆哆嗦嗦的拿在手里,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四郎见他几乎浑身都在抖动。 两边对峙了一阵,流民终究还是退了开去。 少年舒了一口气,把砍刀又放回了车垫下面。庆幸又一次凭着一把砍刀吓退了这群饥不择食的畜生。 然而四郎却看得很清楚,那少年的背后背着一个鬼! 流民退去也根本不是因为那把可笑的砍柴刀。而是因为这个鬼护在了他的前面,对着那帮流民喷出了一口口的黑气,才使得那群人鬼难辨的流民畏葸的退开了。 流民自动退去,鬼也不追,又飘回了少年的背上。那是一个两鬓有些泛白的中年人,他伸着两条胳膊附在少年背后。像是攀在少年的背上,更像是在替少年遮风挡雪。 ☆、32·不寒齑3 似乎本能的感到了威胁,四郎和陶二走过来后,那个鬼冲他们龇起了牙齿,露出狰狞的面目想要吓退可能威胁到少年的存在。 四郎无意和他起争执,只对着少年问:“你的腌菜怎么卖?” 那少年见四郎玉雪可爱气度不凡,以为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他如今遍尝生活的艰辛,被迫迅速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能养家的男人,所以越发对那些不知民间疾苦的王孙公子没什么好感。但他也知道不能得罪贵人,于是一边整理车上有些凌乱的粗陶坛子,一边随口答道:“一两银子一坛。” 四郎笑了:“去有味斋叫一桌上等席面也不过十两银子。你的酸黄齑腌萝卜也太贵点了?是味道特别好吗?” 说着也不管对方压根就不爱搭理他这种吃饱了撑得慌的“小少爷”,反而兴致勃勃的蹲下来帮少年整理菜坛子,还没话找话的和人搭讪:“我是有味斋的胡四郎。你叫什么名字?咸菜给我尝一下。好吃的话我就全包了。” 听到四郎自报家门,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低头取出一副筷子递过去,答道:“我是城南洗衣巷的刘阿宝。” 四郎打开坛盖,依次尝了尝。 唔,酱萝卜甜脆可爱,白腐乳味鲜微腥,腌冬菜色白如玉,雪里红咸淡适中,最叫四郎惊喜的是,里面还有一坛滋味正宗的酱嫩姜。 四郎也做过酱嫩姜,那可真是水磨工夫。 你得在端午节前后开始就起酱,挑选糯米煮熟发酵兑酱。然后取来阴凉的深井水,兑入少许食盐与新酱拌匀,放在太阳底下爆晒,晒的过程中要不停的翻动,让酱受热均匀。 酱做好了还不能立马腌制生姜,要用这个新酱先酱些萝卜封在陶罐里。 等到生姜上市的时节,精心把最嫩的挑选出来,去皮,洗净,放在釜中煮熟,煮到生姜中的丝断之后晒干。打开陶罐取出萝卜后才能开始酱姜。 虽然只是道上不了席面的小菜,其中要花的心思可一点也不少。 四郎每个坛子都各尝了一口后就满意的点点头,很爽快的说:“不错。我出五百文,把你这里的各色酱菜全包了。”要按正常价格来算,这么一车酱菜给个一百文足以,因为如今城中物价飙升,粮贵钱贱,四郎就很厚道的给翻了五倍。 可是阿宝却期期艾艾的说:“我……我不收你的钱。都送……送给你了。” 刚才还抽刀要和抢菜的饥民拼命,现在却说要送给自己了,四郎可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长的比饥民讨人喜欢。于是狐疑的看着他:“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阿宝虽不是金玉堆中养大的小公子,但是自从跟了蒋铁夫之后,也很有些娇生惯养了。 蒋铁夫虽然没法让他锦衣玉食大富大贵,却也从没真的叫他吃过什么苦。因为阿宝性格懦弱容易害羞,和人说话有时又说不到点子上,还专门给他买了一个小子在身边照应。免得他一个人跟人搭话时害怕。 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头顶的天忽然塌了,阿宝这个被圈养的有些退化的少年也只有自己站起来勉力扛住。没办法啊,如今可没人来心疼他叫他小宝了。 虽然也勇敢的走了出来,可是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再说阿宝在人情世故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就算知道求人办事时该说些好听话,可是一张口就结巴起来:“我……我听说你家住了一个治好了罗家少爷怪病的名医。我就想请……请他给我叔叔看病。我不要菜钱的。”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大约名医治病是很贵的,一车黄齑的价格远远不够,于是赶忙补充道:“我知道菜钱不够诊费,我还有……还有秘方。我把做酱菜的秘方也给你。而且我很有力气,我会努力挣钱的。” 四郎看着他瘦的风吹就倒的身体,觉得很有力气这几个字实在没有说服力。 不过幸好阿宝遇到的是四郎,四郎很能理解这种患者亲属又急切又焦虑的心情,也没有觉得阿宝结结巴巴仿佛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的样子很可笑,他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未必能做的更好。于是四郎很体贴的安慰他:“诊费的事先不着急。你铁大哥究竟是什么病?” 阿宝看他不像其他医馆的掮客,一听说没钱就不再搭理自己,也微微放下点心来,说话总算不结巴了:“我也闹不清楚。他背着我去押了一趟镖,结果一个镖队都出了事,只有总镖头和几个老镖师逃了回来,还带回来好几口棺材。铁大哥虽然保住了命,却不知为何总是昏睡不醒。我请归真堂的大夫来看过了,花了好几两银子,连个药方也没开,只说大概是离魂症。” 四郎看了看阿宝背上的鬼,对离魂症表示森森的怀疑。谁家生魂这么嚣张,大白天还能喷黑气? 不过他对这些事情懂得也不是很多,就没有说出来添乱。反正这几天胡恪表哥正处于打鸡血状态,想必叫他来帮一帮这对苦命鸳鸳,他一定能够更加深刻的感受到狐生的价值。 第29节 于是四郎很爽快的答应了:“行,名医就是我表哥。他那个人最喜欢日行一善,没准看你顺眼了不仅不收诊金还倒贴你路费呢。这样吧,你先把菜送到有味斋给一个叫槐二的伙计。我去一趟南门送东西,很快就把名医给你带回来。” 威武镖局把人事不知的蒋铁夫运回来的时候,阿宝只庆幸铁大哥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看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的时候,阿宝只一门心思盘算怎么赚钱; 沿街叫卖被人欺负殴打的时候,阿宝只顾着忍疼忘了哭,但是现在不知为啥他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就好像大雪天里,自家快要被冻死的时候,忽然被人往身边放了一个炭盆,烟火气撩的人眼睛直发酸。 四郎看他红着眼要哭不哭的,如同个小兔子一般可爱,就忍不住搂住人家安慰:“别哭别哭。你铁大哥一直在你身边呢。看你哭要心疼死啦。” 旁边站着当背景的陶二和铁夫都是一脸无奈:自家两个小东西跟两只互相舔毛的小猫咪一样,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搂一块去了。 告别了新认识的小伙伴,四郎就和饕餮继续去南门口的医棚送汤。 城南一带本来挺荒凉,此时却遍地是人,车马都走不进去。除了朝廷设的官棚,还有城中各大家族立的粥棚。因为郑大夫建个医棚得了不少赞誉,城中有名的大夫们也纷纷在这里设起了医棚。 两个人刚到,就看见槐大站在大道口等着他们。 见陶二跳下了车,槐大赶忙上前行礼,并且指挥那些跟着他来的侍童们把装了羊肉汤的木桶搬去医棚。 四郎就问他:“表哥呢?” 提起胡恪,槐大可是大大的不满。他一个山野的树妖,被殿下收为奴仆的目的就是服侍小主人。结果胡恪却硬要他过来帮忙施什么药,凡人的生死和他有半点关系吗?再说凡人本来就短命,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忠心耿耿的槐大心里憋着气呢。 听到四郎问起胡恪,他就开始暗戳戳的上眼药:“又给隔壁粥棚的朱三夫人看病去了。胡恪公子心善,遇事总往好处想。就是有了百年前的遭遇,依然不改赤子心肠。只是如今小公子在汴京落脚,凡是还要三思而后行。”就差没直接说胡恪是个二愣子,自己看人不准差点被人类剥皮吃肉,还吃亏没够似的,整天傻乎乎和人类瞎起哄,可别到时候拖累我们有味斋。 这话当然是说给饕餮听的。槐大憋着坏呢,就希望自家殿下一声令下,把那只没脸没皮的老狐狸打包送回古墓去。 不过四郎压根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嘱咐快去把狐狸表哥找回来,考验他医术的时刻到了。 果然,槐大过去这么一传话,疑似呆蠢圣母的狐狸表哥就衣袂翩翩面带忧郁的出现了。 四郎才不管什么狗屁风度呢,上去就把随时随地卡造型的狐狸贵公子拖上了车。 槐大立马跟着跳上车争当车夫,打算趁机回去有味斋。他可不愿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里乌七八糟的地方待下去了。 槐大觉得吧,身为一个妖怪就该有妖怪的立场,天生对人类的不幸冷漠无情真是不能再有道理了! 上了车,四郎就把阿宝和蒋铁夫的事讲给胡恪听。 讲完了就转过头问陶二:“二哥,你说那个蒋铁夫真的是生魂离体吗?” 陶二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像是离魂。”他刚才一直在观察那个蒋铁夫,发现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是中了一种巫族的邪术。 四郎也觉得不像是离魂,离了体的生魂都很脆弱,而那位蒋铁夫刚才的表现称得上是异常彪悍。 无论是生魂还是鬼魂,一般人死后魂魄都是很弱小的。别说作乱了,没有勾魂使者及时送入六道轮回的话,很快就会失去记忆飞灰湮灭。 那些作祟的厉鬼多是有极大的怨气。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实力也可以增强,但却会失去灵智,失去记忆,最后变得和野兽并无差别。 那个蒋铁夫在大白天就能出现,而且看上去头脑清醒,也没有一般厉鬼见人就杀或者记忆模糊的现象。似乎把他归在哪一类中都有不妥。 这么想着,四郎就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那他非人非鬼,又不是生魂离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陶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还不能确定。见四郎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自从巫妖大战后,巫族残余或融入人族,或远遁山林,都离开了中原富饶之地,转去一些蛮荒之地隐居。虽然巫族和当地的蛮人结合后,往往很难生出具有纯粹巫族血统的后代,但是巫族的传承毕竟还在。他们一族的力量奇诡,强大的巫人甚至可以役使鬼神、祈福改运、诅咒他人、预测未来。 替身术就是其中一种。这种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可以说还很常见。 历来士族门阀中的子女一落地,族中为了表示自家儿女诚心信佛,求得菩萨保佑,往往买个穷人家的儿女,做他们的替身,送进庙内出家,算是本人色身皈依三宝。如果真的有高人施法的话,这种替身可以代替主人承受磨难,替主人挡灾。不过这种替身秘术只在几个历史悠久血统高贵的大家族中才有记载,一般富贵人家送去庙里的大多还是普通门徒僧。 除了这种替身,还有一种更加险恶的替身术。就是在人死去没过头七前,找到八字相合的人,然后用巫族特有的法术,在特定地点,特定场所举行仪式。就可以用替身的性命换回死去的亲人。当然,死去的人可以续命,替身却会魂飞魄散。因此手法太过阴毒而且副作用不少,就是巫族中人,也很少使用这样有伤天和的办法。” 四郎听得一头雾水:“那和铁大叔有什么关系呢?” 陶二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我前段时间收到青溪的回报,说是荥阳郑氏一族在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其中郑氏嫡脉身先士卒,损失尤其大,连族长都染上了人瘟。他们与朝中的崔卢王顾几个老牌士族关系盘根错节,而且郑氏的嫡长女还嫁给了手握重兵的宇文阀阀主。虽然这次他们一族被皇上挖了一个大坑,可是百年大族不是那么容易衰落下去的。他们手里有着更多看不见的力量。 前段时间,有人以一条命一百两黄金的价格买了十五条人命,用押镖的幌子送去做了替身。不过也只救回来郑氏十四个族人。其中郑家的嫡出三公子在施法时出了问题,被替身的阴灵跑掉了。” 四郎点点头表示明白:“蒋铁夫就是那个跑掉的替身吧?所以同去的除了镖局的老镖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所以他现在真的是生魂离体?” 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胡恪这才算是听出点头绪来,插嘴道:“巫族的法术什么时候这么不济了连个替身之术都会出问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个铁什么的倒是捡个大便宜。轻轻松松就踏上了鬼修之路。” 感觉画风不对啊,表哥你不是应该义愤填膺的怒斥巫族行事伤天害理吗?你最近的正面形象完全被你是非不分的几句话摧毁了你造吗? 可惜狐狸表哥完全没听见四郎的心声,依然在替巫族担心后继无人的传承问题。 陶二听了胡恪的话,并不赞同他轻视巫族的想法,很严肃的说道:“是番僧故意放他一马。” 胡恪被自家主公瞪了一眼,立刻不敢分心去替巫族的生育大计操闲心。他当年也是经历过后宫风云的男人,稍微想一下就立马反应过来:“巫族又要有大动作了?” 陶二不置可否:“蒋铁夫不过是被搅入局中的小棋子。加上郑家,巫族在朝中之势已成。” 然后他顿了顿,有点烦恼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人间,要乱了啊。” 四郎记忆还算不错,他清楚地记得第一回见过番僧后,饕餮殿下就用一种变态兮兮的口吻这样幸灾乐祸过。我擦,你们真不愧是一体双魂!当然饕餮殿下的口吻带着一种看戏不怕太高的嗜血之气,而相对纯良的陶二哥说出来就完全是个陈述句而已。 而且信息量完全不足的四郎被这种跳跃的思维方式搞懵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事怎么又和番僧扯上关系了,于是伸出爪子拼命扯陶二的衣袖。 窗外的天光透过马车的漏窗撒落进来,把人的脸也照的明明暗暗。马蹄消没声息的没入积雪之中。一时间马车上的人都各有所思。 陶二微微偏头,就看着在光影明灭间,四郎眼睛显得特别黑特别干净,还一眨一眨的看着他,里面清清楚楚的写满了“求解释求八卦”。 然后……然后忠犬哥就解释了吗? 错,陶二哥疼爱的扑棱了下四郎的脑袋。然后把四郎抓过来放膝盖上么么哒。 旁边本色出演贤臣良相的胡恪表哥用一种“尼玛说正事呢,奸妃求别闹”的表情瞪四郎。 四郎:…… 第30节 ☆、33·不寒齑4 马车回到有味斋已是过午时分。 城南的粥棚里聚集了许多达官显贵家的下人,因为上午四郎去晃悠了一圈,下午一些久不上门的食客便纷纷慕名而来,点名要吃他做的菜。 因为脱不开身,就由陶二和胡恪两个跟着刘阿宝去给蒋铁夫“治病”。一连去了好几天后,蒋铁夫便“好”起来了。 鬼修与普通的厉鬼不同,厉鬼乃是心中有怨气,不愿意去地府投胎,只能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毫无缘由的出手害人,然后被人间的守卫者消灭。 而鬼修则是与修仙,修魔一样,不仅不会丧失灵智,而且修为精深以后,还可以固体化形。 做个鬼修显然比做个厉鬼强得多,却不是人人都做得。正如修道修佛讲究机缘和根骨一样,鬼修的产生需要满足这几个条件: 1死后没有进入轮回 2没有丧失记忆或者变成失去灵智的厉鬼 3需要一个充满了怨气、死气和鬼魂的环境,以便随时补充营养 替身之术把蒋铁夫的灵魂与身体剥离,因为他在生死簿上的寿数未尽,所以自然没有勾魂使来锁他。他死的时候并没有很大的怨气,反而充满了对生的执着和渴望,所以也没有变成厉鬼。然后他跟着灾民一路南下,无意中吸食了大量的尸气和鬼魂。 这几个条件都满足之后,他就算是初步踏上鬼修之路,有了些自保能力。但如果没有人指导他鬼修功法,那他也只能一直以灵体方式活着,不是被道士抓去炼化,就是被什么妖怪当补品吃掉。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弱小的存在。 因为他的肉体还有气息,陶二便让他自己选择是成为具有威能的鬼修还是变回一个普通人。 蒋铁夫也是个聪明人,当下立马表示愿意卖身为奴,只求陶二传授他鬼修的功法,让他能够凝出实体。 就算陶二多次表明鬼修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一不小心就可能魂飞魄散,他也不愿意放弃变得强大的可能,而去选择更为保险的方式,重新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凡人。 因为他态度极为坚决,陶二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吩咐胡恪把蒋铁夫的尸体炼化,又传他一套鬼修功法。 这样看来,蒋铁夫也算极有运道了:中了巫族咒术后作为阴灵居然成功逃脱;之后又遇到贵人,得了鬼修功法;因为巫族的法术锁住他的肉体中一缕生气不灭,所以他不同于其他鬼修,只要把自己的肉体炼化后吃下去,就能够很快凝出实体,成功进阶到鬼修的第二阶段。 再之后能走到哪一步,获得怎样的威能就看他个人的悟性和机缘了。 虽然治疗过程颇为诡异,可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可不知道蒋铁夫已经成了非人类,反而都认为是两位神医治好了他的离魂症。一时间两位神秘大夫在洗衣巷中声名鹊起,愈传愈玄乎,传到最后简直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下凡。 阿宝有个邻居,叫做李巧儿。她家男人也跟着蒋铁夫去保这趟镖,结果只回来了一口棺材。她还怀着身孕,听见这个消息,当场就滑了胎。婆婆伤心震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 李巧儿本来就是她男人从人伢子手上买回来的,谁知没过几天安稳日子,自家男人死了,儿子也没保住,如今真正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因为受的打击太大,人就有些疯疯癫癫,总跟人说她男人还没有死,她感觉得到,自家男人肯定还活着。翻来覆去逢人就说。 如今看蒋铁夫又活了过来,李巧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天天守在路口想要请神医给自家男人治病。 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她天天守在巷子口,却从来没有见过神医的踪迹。 于是这天上午,李巧儿看准了好说话的阿宝一个人在家,就过去打听消息。 阿宝并不知道蒋铁夫复活的内情,只是见到铁大哥回到自己身边,他就感恩戴德心满意足,觉得世上的事情再不能更好了。自己好了,自然也希望别人都能好。如今听刘巧儿打听神医的消息,他也没有想太多,便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 刘巧儿很容易地打听到了神医的住址,当天下午就独自跑去有味斋,跪在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自家的不幸遭遇。 可是她男人和蒋铁夫的情况不同。胡恪本事再大,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看着刘巧儿哭倒在雪地里,四郎纵然心里同情她的遭遇,可也不愿贸贸然答应这样高难度的要求,拿自家表哥去做顺水人情。 可刘巧儿根本不听解释,固执的认为她男人没有死就是没有死,非要请神医去医治。四郎不同意帮她请神医,她就要在有味斋门口长跪不起,跪死为止。 纵然四郎平时是个妇女之友,可是对她这样近乎要挟的胡搅蛮缠也是很不高兴的。 有味斋开门做生意,门口跪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算什么回事呢?可是四郎还真是拿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办法,最后还是华阳姑姑出马,使了个法术,才把这位架上马车送了回去。 今日有味斋被几位贵公子包了场。女伎和乐师都先到了店里,陪席的清客也陆陆续续来了,只等主人入场开席。此时听了外面的吵闹,女伎们一个个都嘻嘻笑着倚门而立,清客们比较注意身份,但也都聚在窗户边议论纷纷。 不知何时,有味斋旁边悄悄停了一辆古朴低调的马车,几位轻裘缓带的士族公子坐在车内,也把这事看在眼里。 似乎被那妇人尖利凄惨的哭诉吵得头疼,郑璞微微用手扶着额头。坐他身边的卢毅见了,颇为关切的问他:“景纯,你没事吧?” 旁边斜倚在侧壁上闭目养神的崔玄微轻轻笑了笑:“我说改日再邀,谁知有的人迫不及待的先发了帖子。既然店家已驱走了恶客,咱们也入座吧。“说完当先下车。后面两位也纷纷跟上。 四郎正在门口等候客人,因为刚才在雪地里呆的时间较长,如今脸上还有薄薄的红晕。 崔玄微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细细打量他一番后,笑着赞了一句:“不傅脂粉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见到如此美人,今天也算没白来。”声音温柔充满磁性。 四郎也抬头看他,只见这位誉满天下的玄微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他的肤色是时人最为推崇的苍白,嘴唇削薄,带着浅浅的水色,眼睛狭长,眼神中有种漫不经心的神采,眉毛斜飞入鬓,虽然皮肤极白,却丝毫不带脂粉气。很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风度。就是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被定义为贵族的人。的确是十分迷人的男神级人物。 不过四郎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家神经病殿下攻克了,此后便一心一意,旁的风景再美人再好,也是看过就忘。此时听了这样的赞美,只当是大家公子的教养,左耳进右耳出,并不会产生什么自作多情的旎丽想法。 不过被人这样夸赞,四郎高兴之余,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想着:对方夸了我,那我也该夸夸对方才算礼尚往来。 可是他于文学修养上实在欠点火候,压根想不出诸如朝霞映雪这类级别的高端赞美,只好没话找话的回道:“你长的也……嗯……也很好。” 谁知崔公子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反而加深笑意凑近了问他:“我哪里好?” 四郎完全没有被调戏的感觉,反而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都好看。” 旁边的槐二默默擦去脑袋上的虚汗:幸亏今天殿下不在…… 谁知崔公子还真是怪人,被这么一句朴实到如同敷衍之词的话逗的很开心。 朗声大笑着走到了主位落座。 旁边伺候的侍女赶忙给他擦拭凳子,又把自家带来的碗筷一一摆开。那些女伎也都是知道规矩的,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散落在大厅里,敲着檀板,捡了拿手的曲子开始演奏。 菜单是早有侍女过来吩咐过的,厨房都准备妥当了。这时只先上一些冷盘,大菜还要厨子现做。 郑璞看到端上来的冷盘肉就直泛恶心,旁边一直关注他的卢毅忙给他递了一道新泡的热茶,然后对上菜的槐二道:“把这道菜给我撤下去。”接着又温言道:“景纯,我记得你以前就不爱沾染荤腥。我这就让人去改菜谱。你喜欢什么,自己点。”说着把传菜的婢女招了过来。 郑璞也不知为何,自从见到那个在雪里打滚撒泼的疯女人之后,心中便烦恶难当,舌尖上仿佛有一个名字滚来滚去,但是又总是念不出来。此时听了卢毅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句话:“叫厨下给我上一碗酸齑面糊吧。” 第31节 这话一出口,郑璞自己就暗暗心惊,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寒酸的菜色。对,就算是南下逃难之时,他也绝对不曾吃过什么酸齑面糊。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点这样的菜呢? 崔玄微和卢毅这样的人,从小锦衣玉食,从来不曾听过酸齑是什么东西,听他点了这个反而没什么反应。 只有那个传菜的侍女面上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她早年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酸齑是多么寒微的东西。不要说士族了,就算是家境稍好的平民,也不会去吃这个。况且,自从他成为了玄微公子的婢女,就一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并且对代表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不屑一顾,如今听到郑家的公子居然和一个村夫野汉一样点了这么一道难登大雅之堂的菜,脸上不由带了些心思出来。 说起来也没什么,婢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审美,可是这位婢女实在有点倒霉,在座的都是地位比她高太多的人精,于是她那一点点轻蔑的小心思就被看的一清二楚。 没等郑璞和卢毅有什么表示,崔玄微漫不经心的道:“下去吧。”那婢女顿时花容失色,她是知道的,这时候叫她下去的意思不是挨打就是发卖。可她非但不敢求饶,连眼泪都不敢流一滴。 倒是旁边的郑璞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这是替我开的接风宴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什么煞风景的事。玄微既然不想要这个美婢,不如送给我吧。” 崔玄微要处置这个婢女,原也是为了崔郑两家的关系。在他眼里,婢女如同一个物件,喜欢了温柔以待,不喜欢就直接扔掉。此时听郑璞的话,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示意其他人接替这个婢女去传菜。 “酸齑面糊?”四郎听了传菜的话也有些吃惊。他倒不是吃惊客人要吃酸齑,而是他森森滴明白:就算这些王孙公子心血来潮要吃干咸菜腌萝卜,他也不能真的直接端一盘上桌。虽然是同样的食材,不同的食客也有不同的欲望,做法自然也不尽相同。 这么想着,四郎就打算做一锅梅花齑,用精致的小碗盛出来,再搭配一道山家三脆,一道清拌莴苣,取其清幽雅致的山林之气。 梅花齑又名不寒齑,只用清洌的面汤与玉色的小白菜同煮,再加姜片,小茴香,莳萝,待汤水滚开之时,加入用刀剁得细细的一杯酸黄齑同煮片刻后,再点入一掬梅花脯。 说来这梅花脯还是去年十月间制成的。那阵子四郎闲来无事,就拖着陶二哥捣鼓这些小玩意儿。他们用竹刀取下欲开的梅蕊,蘸上蜡存在蜜罐中。夏天时就取出做汤绽梅来喝。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罐,正好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一捧梅花一入热汤,便徐徐绽放,还发出清幽的香味 ,提携着普通的酸菜面糊汤也多出几分出尘之气 。 因为王大厨不擅长这些,只负责在一旁做荤菜。 四郎忙着做这些又花心思又考手艺的山野小菜,也没功夫注意他。只是等这一阵子忙过后,他忽然发现王师傅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被他自己用白布包了起来。不过看上去倒也不严重,此时正姿态矫健的在厨房里转得像个陀螺。 四郎做的这几道菜并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要想把这样朴实的原料做的既美味又不失本真,不仅是对厨师制作技艺的考验,更是需要食用者自身雅兴和审美意趣的配合。 不然,你叫一个街上的帮闲来吃梅花齑,他一定只会说:“面糊太稀了,而且加的劳什子梅花?有这功夫不如直接来块大肥肉。” 所以,做好最后一道脆琅轩(清拌莴苣)后,四郎就打算亲自端菜过去,也好看看今番这群客人们的食欲是否得到了满足。 刚走到门边,就听一个陪席的清客大声赞道:“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 还有一位看见四郎端着的白玉盘中乘着碧玉色的莴苣,就诗兴大发,挥笔写到:“梅花初萌杞采纤,满座葳蕤青琅轩。人间金玉皆可厌,独有山林滋味甜。”写完就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还毫不害羞声情并茂的大声朗诵。引得其他清客纷纷狂性大发,拖靴研墨,癫狂无状。 四郎虽然高兴自己得到食客们的肯定,依然被这样夸张的情感表达方式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显然这几道菜的确触到了此时风流雅客们的兴奋点,几位士族公子也纷纷向四郎传达他们对其工作的肯定。 就连不苟言笑的卢毅和一直西子捧心状的郑璞都对四郎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次洗尘宴的主人——崔玄微公子更是夸张,也不知是不是刚磕过五石散之类的药,他看着四郎的眼睛带着不同寻常的亮光,苍白的脸上泛起诡异的血色,对着四郎曼声赞道:“心思玲珑,意趣潇洒,赏!” 于是身边的婢女就取出了一斛明珠…… 四郎简直要端不住手中的盘子了。尼玛,莴苣嫩笋酸齑面糊就赏一斛明珠……胡恪表哥愤青的没错啊,果然狗大户! 一斛明珠仿佛对在座的诸位并不算什么,连那几个女伎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小家子气并且没见过大场面的只有个四郎,于是四郎放下盘子后就默默的隐了。 不同的人吃同一道菜也会有不同的感受。指望一道菜人人都爱吃显然不可能。 如今人人争着叫好,不过因为这些菜符合了那几个士族公子的口味而已。 虽然四郎有时候挺迟钝的,但对于某些事情,又有一种仿佛本能般的敏锐。谁的欲望真的被满足了,谁的欲望只是隐藏起来,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睛,再扫一眼他们面前的菜碟,四郎就一清二楚。 比如一个女伎就不爱那道清拌莴苣,她虽然面上也在附和崔公子,甚至为了表示喜爱而拼命的吃了好几口,可四郎能感到她发自内心对莴苣的厌恶,也许待会一出门她就会找个地方催吐。 再比如点了梅花齑的郑璞公子,他虽然也对四郎点了头,但是他面前的一小碗梅花齑还剩下大半。槐二来禀报说这位客人从小就厌恶荤腥,四郎却心存怀疑。也许是厨师的直觉吧,四郎觉得,比起自家做的清淡小菜,这位不爱荤腥的郑公子显然更欣赏王厨子的那道拿手好菜——羊肉羹。 ☆、34·含酥脔1 自从被崔玄微送给郑璞后,绿萝就一直忐忑不安,担心遭到什么不好的待遇。谁知郑璞却不与她为难,将她带回郑家就交给了管事安排。 因为是同辈间应酬往来时赠送的婢女,那管事就将她安置在绮年阁中,与其他人家送过来的歌姬舞娘一处。绿萝自觉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就算做妾也该是个通房丫头一等,如今却与这些优伶女伎混在一处,心中十分不好受。好在她很会做人,经过那件事后更加随分从时,谦卑恭谨,来了外院不久,就拜了厨房里的韦氏做干娘。 因为常常去厨下帮着做些事情,又会奉承那些仆人,很快就在厨房里混熟了。 郑家逃难而来,又遇到百年不遇的寒冬,所以存碳很少。如今城门又戒严,外出采购的车队一时没有回来,族中上下,不算仆人,也有百来口人,用碳就显得颇为紧张。幸好他家底蕴深厚,又有其他家族的扶持,还能勉强维持住百年大族的体面。 但这体面也不是给绿萝这种下人的。因为郑璞当时语焉不详,所以分给她的房间就不太好。因为不向阳,总觉得湿气特别重。加上分到的碳少,晚上房间就尤其湿冷,常常将绿萝从梦里冻醒。 这几天,她就趁着白天多做点针线活,然后托干娘拿出去换些碳进来。 这日她正在房间里做针线,干娘韦氏就鬼鬼祟祟的端着一个蛊子进门来。 她心里看不上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却还是笑着站起身,甜甜的唤道:“干娘~” 韦氏把蛊子递给她,老脸笑成了一团:“来来来,厨房新得的好东西,趁热喝。” 绿萝接过来一看,见是一碗红枣炖肉,汤熬成了乳白色,两片肉漂浮在蛊中,看的人没来由的恶心。这样的东西以前在崔家时,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也只有韦氏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才当做什么好东西呢。 尽管心里嗤笑,如今她也学聪明了,脸上倒是一副惊喜和感激的神色:“还是干娘疼我。” 韦氏就露出得意的神态:“好女儿,你听话,不像那些小蹄子们,以为爬上了主子的床就能做姨娘。呸!龙生龙凤生凤,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去好那个强。”这就是在说住在隔壁的红绡了。 郑家嫡脉家风相当清正,几乎没有纳姨娘娶小妾的传统。就是如今的郑家嫡脉的女主人都死绝了,两位幸存的郑公子也没有说熬不住把哪个丫鬟拉上床的。当然,没有妻妾,郑家男人就修了一个绮年阁,里面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美人,有用来招待宾客的,也有郑家男人自用的。老爷少爷们时常过来听一回琴下几盘棋。 一来二去就有一些琴姬歌女之类的怀了孕。开始也都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 按理说,母以子贵,如今郑家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应该更加看重这些新生儿才对,这些琴姬歌女再不济混一个小妾是能够的。谁知道家主下了死命令,绮年阁里生出来的孩子,要不打胎,要不送去暗部。 因为在这次南下中,嫡脉几房身先士卒,损失极大,也因此得到了整个郑氏一族的认可。可以说,家主的重伤和嫡出三公子的死使得整个荥阳郑氏一族空前的团结。听说是把自己不小心撒出去的种送往族中暗部,偏房里没有一个反对的。在他们眼里,这些连姬妾都算不上的女子连同她们所生的孩子,和家族一比,简直无足轻重。 正是这样严格的嫡庶之分和嫡脉族人的以身作则,才使得郑氏历经大难而不倒,迅速在汴京站稳了脚跟。只是这样一来,族中知道内情的下人难免对这些绮年阁里出生的孩子多了几分漫不经心。送去暗部,那就不算是人了。 第32节 这次红绡也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总之孩子虽然生了下来,但是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 产婆和韦氏关系不错,还把产下的胎盘送给了她,说这个怎么也算是沾了点贵人血脉,吃了大补。韦氏做好后,也没忘了自家干女儿,过来送碳的时候,就顺道给她端来一碗,还叮嘱她:“这是沾了贵气的紫车河,趁热吃,补着呢。” 绿萝是以当姨娘为终生目标的,听了韦氏的话很是厌烦,但是她也知道绮年阁的规矩,心里只恨自己命比纸薄,面上还是勉强笑着说:“还是干娘想着我。”于是一闭眼,把这一碗带着淡淡腥味的肉汤咽了下去。 韦氏待她吃完就诡秘的压低声音说:“我看你是个好的。如今这样的日子,也亏你一个花儿般的人物过得下去。我现在有一个机会,保管叫让你梦想成真,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抓住了。” 这话当真说到了绿萝心里去,她双目含泪道:“求干娘指点。” 韦氏点点头:“你知道三少爷吧,就是死了的那个。如今和卢家做冥婚。只是还差一个阳妾传宗接代,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绿萝虽然想当上姨娘过风花雪月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也没想过要嫁给一个鬼啊。于是低着头不说话了。 韦氏又说:“我知道这事的确不太好。只是闺女啊,你要知道郑三公子虽然死了,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郑氏嫡脉啊。卢家嫁过来的女儿肯定只是个牌位,到时候你生下来的儿子可就负责传承嫡家三房的血脉喽。啧啧,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事!再说了,就算嫁给一个鬼做妾,难道郑家还会亏待你一个大活人吗?” 绿萝是吃过苦的人,知道她这样的奴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嫁给一个奴才,再生一个奴二代。可是她不甘心……于是绿萝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韦氏把她搂到怀里,叹了口气:“乖女儿,听干娘一句啊,就算是做鬼妾,也比待在这绮年阁强啊。” 说着,塞了一个裹着一块血布的人偶给她:“这个东西收好了。有了这个,姨娘之位就妥妥当当是你的。” 这天晚上,绿萝自己灌好汤婆子后就去点碳盆。结果发现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水沁过,湿乎乎的点不燃。她虽然也是婢女,但以前在崔公子身边,用的都是银丝碳,何时用过这样劣质的品种?所以捣鼓半天只好放弃。 虽然有汤婆子,可这冬天的晚上还是够难熬的。她伸出手摸了摸枕头下的人偶,似乎得到了些希望,身上刺骨的寒冷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绿萝在冷冰冰的被窝里闭上眼时,还能够听见隔壁红绡压低的抽泣声。她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捂住耳朵。因为实在太冷,她的脚一直睡不暖和,于是整晚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到了半夜时分,她忽然感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滑进了她的被窝,把她冷的一机灵。睁眼一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冷冰冰光溜溜的婴儿,正瞪着一双瞳孔极小的死鱼眼在看她,眼睛中有一种幼儿特有的很纯粹的恶意。 绿萝忽然睁眼看到这样的东西,吓得发抖,把怀里那个滑腻腻白花花的东西一把扔了出去,那婴儿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变成一滩乳白色的液体,然后又蠕动着聚在一起,向着绿萝爬过来。 “啊~~~~~”绿萝禁不住尖叫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冷冰冰的汤婆子。 饶是在崔家时她努力模仿那些高贵的人,此时也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句幼年时学过的市井粗话。 因为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联想到白天吃过的紫车河,绿萝心里就一阵阵的犯恶心。加上屋里实在太冷了,她只能去厨房看看能不能要点热水。 于是绿萝穿好衣服开门出去了。一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整座绮年阁都静悄悄的,连彻夜哭泣的红绡都没了声息。她脚下不停,很快就来到了绮年阁自带的小厨房,谁知因为今天绮年阁没有留宿男客,厨房里黑灯瞎火的,别说热水了,就连个值班的婆子都没有。 绿萝左右看看,没有找到任何用来取暖的物品,只能裹紧衣服,去自己混的较熟的大厨房要点热水。平心而论,自来了郑家后,绿萝处处小心,不敢多走一步路。要在平时,大晚上跑出去要水这种事绿萝这样立志当姨娘的人是绝不会做的,但是今晚做过一个那样逼真的噩梦,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冷的受不了的小屋子里。只要她还在屋子里,一闭眼就能够感觉到那婴儿身上仿佛被水泡过似的浮肿和滑腻。 也许是今晚她运气还没有坏到家,守夜的婆子不在,夜间常常巡逻的府卫也销声匿迹,连平时上了锁的绮年阁大门,今晚也是敞开的。 绿萝很快就到了东跨院。大厨房里果然灯火通明,看到灯火,绿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快步跨了进去。 然后她看到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只有中间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因为白天被那一碗红枣紫车河恶心的不行,她一整天没有吃进去多少东西,此时闻着肉香,一股很饥饿的感觉忽然抓住了绿萝。 她疾步上前拿起旁边的勺子就先喝了一口。味道浓郁香滑,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忍不住用勺子在锅里翻搅了几下,估计锅里的肉食是囫囵煮食的,她舀了几下没捞起来,反而溅了不少汤水出来。她气恼的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就用勺子尖利的边缘去切割锅中的肉。 此时,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她专注的用勺子一点点的割着那块整肉的凹陷处。没有注意到厨房里的烛火被一阵怪风吹得忽明忽暗。 快要把那块肉切开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越来越大的婴儿哭泣声,那种声音不是哇哇大哭,而是类似于幼儿撒娇抽噎的软糯哭泣,特别能够打动人的那种声音。 正在专心致志切肉的绿萝猛地停住了动作,她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这个发现让她立刻把勺子丢开,因为动作太大,汤水晃动了一下,绿萝惊恐的发现——里面似乎是一个婴儿的形状! 绿萝浑身一个激灵,不顾烫手匆忙地把那口锅端起来,几乎把头杵到汤里,努力瞪大眼睛看。 果然,乳白色的汤底下面是一个婴儿,那婴儿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也在注视着她。只是因为脑袋被勺子切开了,成了一个微微歪头的样子。 绿萝吓得手一松,一锅汤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动静,可是虽然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人进来查看。 绿萝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几乎不敢再看地上的死婴,转身就想往外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裤腿被拽住了。 “阿娘……救救我……疼……”那本来不该说话的婴儿用小手拽住她的裤腿。 “看来他很喜欢你。”一个声音在绿萝耳边响起。 绿萝猛地一回头,却不见人影。她颤抖的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笑了。然后绿萝感到有一个气息在自己脖子边嗅了嗅,她的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碰碰跳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厨房里清晰可闻。 那个声音赞叹道:“真是鲜活的生命啊。咦?原来那个人选就是你吗?” 说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绿萝内心最隐秘的欲望,犹如叹息一般低语道:“替我生孩子,我让你做姨娘。” ☆、35·含酥脔2 万籁俱寂。天上的一轮明月被丝丝乌云遮挡,那云的形状装牙舞爪像是双鬼手。雪地上跪着一个衣衫单薄满身血污的女人。 那女人在月光下抬起头,四郎才看清楚是冬至前后来过的李巧儿。 她不是被华阳姑姑送回家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四郎看她大半夜的跪在雪地里,担心她跪坏了身子,就想过去把她扶起来。但是却怎么都走不过去。 这时远方穿来一阵拖着锁链的声音,李巧儿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嘴里飞快的说着什么。可是四郎还是听不清楚。 很快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穿白衣的瘦高个。那男人向四郎恭敬的行了一个礼,就把锁链锁住李巧儿,要带她走,李巧儿却死死坠住身子不肯走,链子都勒进肉里去了。 四郎看不过去,开口阻止道:“她心中有怨气,你何不让她说几句话再走。” 那鬼差听了他的话,就停下来,手中的锁链自己扭动几下后,四郎就听到一个飘忽的女声婉转的唱着一句戏词:“那害人的……害人的……享福贵又寿延~”尾音飘散中,白茫茫的雪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 四郎猛地一睁眼,见窗棂间透出天色熹微,原来是一场梦。 旁边的饕餮殿下刚从外面回来,因为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到四郎,正在熏笼处烤火。此时见四郎陡然惊醒,忙过来把他揽在怀里,温柔的哄劝他:“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吧。” 第33节 四郎回想梦里的情景,心里总是耿耿于怀,索性趴到饕餮宽阔的胸膛上,把梦里的情景讲给他听,末了有些低落的问他:“主人,善恶到头真的终有报吗?” 饕餮轻轻嗤笑一声:“我的小狐狸,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你见了李巧儿和蒋铁夫可怜,就觉得他们是善吗?那你可知道,荥阳郑氏也是累世公卿之家,家里出过许多贤明的大臣和造福一方的好官。他们在荥阳之时,颇有郡望,在百姓中间名声之好甚至超越了皇族。可惜一场大旱加上有心人的挑唆,当地的流民为了口粮就冲杀进他们家中。当时郑氏的男性成员都被郡守邀去府中,商谈如何放粮救灾。因为郡守扣下了朝廷发下来的粮食,要逼着郑氏一族答应开放自家府库捐粮。双方没有谈妥,郡守将郑氏的男人扣在府中三天三夜。等到郑氏一族回家之时,才发现家中被洗劫一空,郑氏的女主人们不堪受辱,纷纷自杀殉节。许多丫鬟和妾氏也被‘流民’奸污。而当地郡守名为围剿流民,实际上派兵围住了郑家。幸好宇文阀主派兵千里驰援,加上郑氏族人悍不畏死,涿郡又忽然爆发疫病,真正发生了流民暴乱,郑氏才逃脱一劫。郑氏嫡脉在这场浩劫中死伤殆尽,于是暗中用一百两黄金,到京中买命。” 四郎立马发现了问题,奇道:“可是刘巧儿和阿宝都说自家只收到了十几两白银?难道威武镖局胆子这样大?连士族出的买命钱也敢贪污?” 饕餮摸摸他如水清凉的黑发,缓缓说道:“这样大的胆子,自然是有后台的。郑家何尝不知道这样的巫术有违天和,所以特意强调要自愿用命来换钱的人。还承诺事成之后会妥善安置这些替身的家人。他们哪里知道会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呢?那日郑二公子见了李巧儿,心中生疑,就派人去质问威武镖局为何没有妥善安置那些替身的家人。威武镖局心中有鬼自然要斩草除根,不过,这桩冤孽总归还是要算在郑家头上。” 四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这世上的事若真和戏里唱的那样黑白分明就好了。可是细究下去,又是人人都有可矜可怜之处,人人都行过可鄙可恨之事。他想了想就问:“既然是朝中有势力故意针对郑氏,为何郑家还要千里迢迢南下?” 饕餮道:“南下不过是个幌子,只是郑二公子带着一些家人过来完成对番僧的承诺而已。郑氏真正的势力已经转去了西北,投靠了拥兵自重的宇文阀。” 说完他亲了亲四郎的眼睛道:“凡人的死活我可管不着。天色尚早,再睡一会。这次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四郎在饕餮温柔诱哄的低沉音调里很快就呼呼大睡过去。 饕餮殿下哄睡了自家小狐狸,猛地对着空中某处伸手一抓,再缩回来时掌中躺着一颗人心,因为刚从胸膛中挖出来,还在微微的搏动。 饕餮笑了笑,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就化成了血雾,连点气味都没有留下。 此时汴京城中一处祭坛里,做法的道士缓缓歪倒在地上。第二天被前来侍候的婢女发现时,他胸前破着一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早已是气绝身亡。 昨夜又落了一场大雪。早上一开门,人都被朔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因今年反常的冷,槐大便在门口安了个厚厚的挡风帘子。 快到腊月间了,四郎就开始做各式各样的糖果子糖糕,有味斋里弥漫着甜甜的香味。 如今锅里煮着玫瑰糖稀,正咕噜咕噜的冒泡,四郎用勺子搅一搅,牵出琥珀色的糖丝。淋一勺到刚炸好的糯米糕上,再把裹着玫瑰糖稀的炸糕在炒好的黑芝麻里面打个滚,一盘蓼花糕就做好了。 四郎自己夹了一个,外酥内蓬,带着玫瑰的甜香,咬一口下去,表面的糖层发出酥脆的轻响。 旁边的黑胡同看的直流口水。偷偷觑着四郎转身去搅拌糖稀的功夫,也顾不上烫,抓起一个就塞到自己嘴里。他虽然常常在大户人家的厨房里偷食,这样的蓼花糕还是第一次吃到,吃完了不仅伸舌头把嘴角边留下来的糖稀都舔了进去,还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 旁边华阳看他吃相难看,过来揪起他的耳朵就是一顿好打。把个黑胡同打的直跳脚。 华阳打完他才觉得消了点气,问他:“你又勾引哪家媳妇不成,惹来厉害道士被逐出城了?” 黑胡同哭丧着一张脸道:“娘啊,那都是我年幼无知时做下的荒唐事。后来我都改好了。我这次来可是正经事。” 华阳还能不知道他的尿性。他以前和一家未出嫁的闺女勾搭上,在人家里恶作剧,非逼着主人家嫁女儿给他,还把来收妖的道士胡子拔了衣服烧了,叫人大大的出丑。因为秉性太过顽劣,被道士一状告到城隍处,发了敕令将其驱逐出城。要说胡恪是总叫华阳操心被人骗,黑胡同这样贱兮兮的模样就是一瞅见就气的华阳想揍他。 无他,生来一副欠揍样。想起前事,华阳挑着眉笑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历来只有你被人家告状的,如今也知道做正经事了?” 黑胡同看她笑了,就厚着脸皮猴了过去,边帮打儿子打累了的亲娘捶肩膀边说:“娘,我自从被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耍了一道后,在女色上就没有犯过了。后来我被一个臭大夫……咳咳,不是,是跟着一个名医做药童,做的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不久前遇见了表哥和饕餮殿下。如今我可是在帮着殿下做正事。” 华阳听他这么说,虽然还是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再骂他了。 四郎一边做糖果子,一边留心听他们娘两个说话。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黑胡同表哥的。原本他也有一个十分大气的名字,叫玄墨。结果被他自己给改成了黑胡同,小时候常常给四郎带些人类的新奇小玩意回来,四郎和他关系极好。因为知道他喜欢甜食,这都是特意给他做的,只是华阳姑姑管他管的严,不许他多吃甜食,说他丢了玄狐一族的气派。 此时听着他们说话,知道华阳姑姑气消了些,赶忙端了新炸好的黄金糕过去:“黑表哥,帮我尝尝这道糖果子炸的酥不酥脆。” 黑胡同给四郎递了一个“好兄弟真上道”的赞许眼神,接过来抬手就打算往嘴里塞,想到自己老娘的教导,赶忙端端正正的放下盘子,用筷子夹起来斯斯文文的送到嘴里。 正在吃,饕餮殿下从外面回来了。 黑胡同放下手中的食盘,匆忙过去行了个大礼。 饕餮殿下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问道:“郑家怎么样了?” 黑胡同颇为气愤的说道:“郑家真是邪了门,自己家养着一群女子,专门用来生饿鬼。他家的郑二公子自从用了替身术后,不知哪个环节不对,有些反噬的征兆。后来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秘方,要用肥嫩的羊肉蒸熟后加入杏酪、五味子,一起服食,名为“含酥脔”。如今请了个鬼厨子到家里做菜,那鬼厨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讨郑二公子的欢心,偷偷把羊肉换成了药效更好的胎儿肉。也不知那郑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吃完后还夸赞香美异常。” ☆、36·含酥脔3 黑胡同正说得高兴呢,就看到他口里的鬼厨子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布袋走进厨房。唬的他一下跳到华阳背后,结结巴巴的说:“好大胆子!小爷没有找你麻烦……你还敢……还敢上门挑衅!” 那厨子进来把布袋放在灶台上,然后“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了饕餮面前。说道:“这段时间承蒙华阳姑姑收留。我家世代都是荥阳郑氏的家奴,为人家奴,最重要的就是忠心。在流民围攻郑家的时候,我一家老小都为主尽了忠……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我又醒了过来,跟着流民南下来到汴京,因为无处存身,徘徊在有味斋门口时被华阳姑姑捡了进来,让我这个孤魂野鬼有了个落脚处。本来我是真心打算此后便留在有味斋的。” 讲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唉,都是前世的冤孽啊。我前头在郑家有一个老相好。她是个寡妇,我是个鳏夫,两人都没有子女,早年间就好上了。主人家对奴仆中的这些事情,只要大礼上无妨,还是很宽厚的。前段时间她给我烧了些纸钱,说是多年前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我当时不肯娶她,才赌气说不是我的。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她又告诉我咱们的女儿被送进了绮年阁,还被选定要给饿鬼做姨娘!绮年阁那种地方……那种地方……那是我存留在世上唯一一点血脉啊。所以我私心里就希望能讨好了郑二少爷,把我的小女换出来。我只有这样小的心愿,求大仙们可怜可怜我这点慈父心肠吧。”说着伏趴在地上。 黑胡同听了这话,不依不饶道:“你女儿被选中给饿鬼做妻子,你把女儿换出来,就要再向饿鬼们献一个母体出去。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再说,你把羊肉换成婴儿肉讨主子欢心。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王厨子脸上老泪纵横道:“我的相好找了一个姑娘,都问清楚了,那姑娘自己愿意换我女儿出来。至于婴儿,也并不是真的婴儿,只是打胎打下来未成形的胎儿而已。虽然我是个鬼,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郑家也不曾去偷盗别家的婴儿,都是绮年阁中姑娘打下来的胎儿。” 四郎听得有些恶心,可是看王厨子的样子,的确发自内心不觉得给郑公子吃胎儿治病有什么不妥。既然奴仆自己温顺的愿意作为羔羊被宰杀,四郎也不知道该不该多管闲事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些绮年阁里的姑娘,都知道他们打下来的胎儿被做成了含酥脔?那些孩子的父亲也不管这件事吗?” 王厨子并不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绮年阁里的姑娘都是养着招待客人的,当然,族里有些老爷也偶尔去一两次。生下来的孩子,别人家的一般都是打掉,自己族人的都是送往暗部。现在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少爷病好之后,就不会再吃这些东西了。” 四郎听了默然不语,他听说吃人肉是会上瘾的。不知道这位吃胎儿的郑公子会不会上瘾。四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上次你做的那道羊肉羹,我看别人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就只有郑公子在吃,也是你做的手脚?” 王厨子点头:“回禀胡老板,那是切了我自己的肉做出来的,我在上面施了个障眼法,只有小主人看到才有食欲。” 旁听的黑胡同哼唧道:“虽然你也算是个忠仆,我还是觉得你很恶心。不行了不行了,凡人太可怕。我必须先出去吐一吐了。”说着他就纵身越过窗户,飞檐走壁火速跑远了。 四郎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宴会后,郑家就过来请王厨子去掌厨,还说什么郑公子多日不思饮食,唯有王厨子做的荤菜还能略微入口。对于这样的忠仆,四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王厨子砰砰砰的又磕了几个响头:“有味斋收留我的恩情,我王某人铭记在心。只是这件事一了结,锁魂使者估计也快到了,大仙们的恩情,我唯有来世再报。”说着恭恭敬敬地递给饕餮一个请柬。 又转过身子对着四郎说道:“过几日三少爷要做冥婚,主家那里烦请您去帮衬一桌冥席。我不在那里,外面的厨子终究不太明白其中的规矩。” 饕餮接过请柬,言简意赅地说道:“知道了,到时一定去。” 为自己的主人做完最后一件事,王厨子仿佛放下了最后一块石头,整个鬼都轻松了起来。 又把自己放在台子上那个血淋淋的布袋打开,四郎伸头一看,里面是一块外观酷似“肉”的东西。 那厨子抬头对四郎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说道:“我时间不多了,现在赶回郑家必定来不及,还借有味斋的厨房一用。” 四郎虽然不太明白王厨子的意思,但是现在灶台是空着的,就点头同意了。 只见王厨子小心翼翼的把肉上的血污冲洗掉,仔细把腺体都挤干净,然后把那块肉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了起来,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敲。四郎知道,这样敲出来的肉比较有弹性,口感更好。因为敲肉泥很考验臂力,所以王厨子敲到最后,脸上横肉都憋出来了,额头青筋暴起。 第34节 肉泥做好后,王厨子又往里面加了点盐和香菜。然后就去调精粉做皮。 四郎总算看出他是打算做饺子了。只是不知道这饺子是给谁做的。 饺子刚包好,正要上锅蒸。四郎就听见厨房外边传来锁链哐啷啦的声音。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鬼差无常,特来锁拿地府逃魂王升。” 王厨子听到这个声音后,情不自禁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咯吱咯吱的扭过头往后看,仿佛还在挂念那笼未完成的饺子。用力之大,四郎都担心他把自己脑袋拧掉。 四郎和饕餮也跟着他出了厨房,去到有味斋的店面上。 冬天白昼短,加上槐二安了一个厚厚的门帘子,有味斋里头就显得特别暗。才过申时,店里已经掌上了灯。 此时店里并没有别的食客,只在门帘子处逆光站着一个人。正是昨晚四郎梦中看到的瘦高个,只是今天他穿的是一声黑衣裳。 那黑衣人只在门口站着,并不踏进店里。王厨子笔直的走到他的身边后,他那条拖在地上的锁链自动抬起来把王厨子捆得扎扎实实。 捆好后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对着饕餮抱拳道:“小人差事在身,恕不能向龙子殿下行礼了。” 这时,王厨子似乎如梦初醒,他也不挣扎,只是跪在地上对着四郎磕头道:“锅上的胎盘饺子是给我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做的。她刚生产完,吃这个最补身子,我做的仔细,她也吃不出来是什么。请胡老板两枝香后派人送去郑府,转交给一个叫韦氏的厨娘。她必定都明白的……”他话音未落,黑衣人就不耐烦的将他牵着走了。 四郎跟着跑出去一看,只见外面街道上只有两三个匆匆晚归的路人,黑衣人和王厨子都不见了踪影。 四郎只得奄奄的回来,看着锅上冒着热气的饺子。王厨子在的时候,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这回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鬼差锁走,虽然不关他的事,而且四郎心下也觉得王厨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甚至还有点自私和愚忠,可他心里依然觉得空落落的不舒服。 这么想着,待饺子蒸腾出一股股肉香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叫人作呕了。 四郎把饺子一只只挟到一个竹编的小蒸笼里,又用白毛巾裹好,正要叫外出赶晚市买菜的槐大带去郑府,就听到店里一个妇人问道:“店家,王厨子还在吗?” 四郎提着蒸笼出去看,只见是一个穿青色衣袄的妇人,头上裹着一个包头,看样子刚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煤灰。 见到四郎出来后,她半蹲下身,低着头道了声:“胡老板万福。” 四郎忙道:“大姐请别多礼。” 妇人直起身说道:“我是郑府的厨娘韦氏,与王厨子约好在有味斋见面。只是刚才主家有事耽搁了。”这妇人也是一把年纪了,说起王厨子依然有些腼腆之色。 四郎心里暗叹,只道:“你晚了片刻,刚才他已跟着一个差官走了。他在厨间蒸了一笼饺子,还叫我给你送过去,说你一见就明白的。”说着四郎把竹编的蒸笼递了过去。 那妇人听明白了跟着差官走的意思,木愣愣的接过蒸笼,打开一看,泪水就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只哭道:“冤家啊,你走了倒一了百了。留我们娘俩在那种鬼地方可怎么活啊!”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四郎,径自提着篮子锤着胸口出门去了。 ☆、37·白囍饼1 韦氏抹着泪水一路从有味斋哭回了郑府,当马车在郑府后门停下来时,她才慌忙拭干净眼泪。所以当她猛一揭开帘子,几乎以为迎面而来的干风会刮掉她一层皮。 那车夫殷勤的过来扶她下车,还叮嘱道:“大娘,小心地滑。” 韦氏搓了搓脸,总算有了些笑模样:“今天辛苦马小哥了。” 车夫咧着腮帮子傻笑道:“马上就是一家人,您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此时韦氏一边满意的打量着年轻的车夫,一边说道:“明日红绡就能出绮年阁了。咱们虽然是小门小户,我总归也只这么一个女儿,到时候选个正日子,好歹给你们办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 车夫也是郑家的家仆,唤作马保柱。他亲娘是三少爷的奶妈,在豫州之乱中死节。保柱以前就悄悄喜欢红绡,只是红绡进了绮年阁,他自觉没了指望,才熄了这份心思。最近听闻主家有意把红绡放出来,就欢天喜地的过来求娶。大户人家里头,被主人家收用过的贴身丫鬟再赐给奴仆,是常有的事。加上马保柱和红绡青梅竹马,他并不十分在意红绡在绮年阁中的过去。 韦氏正是看中他对红绡有几分真情,加上身边能做主的长辈都已经去世,这样才没有人来挑剔自己女儿的过往。又因为他娘死节的缘故,马保柱在郑家主子们眼里很有几分体面,于是欲拒还迎了几下,韦氏就替女儿答应下来这门亲事。 自家女儿自家最清楚,红绡那样提不起来的性格和拔尖的样貌,是做不得姨娘的,只有嫁给家中知根知底的男仆,加上自己在一旁看护着,以后才能有好日子过。 韦氏又和保柱搭了几句话,就告辞进了绮年阁,准备把这笼胎盘饺子给自家女儿送过去。 此刻接近酉时,天色已经半明半晦。韦氏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过一道拱门后,就来到了红绡和绿萝住的院子。 东边墙角爬着一架子蔷薇,按说此时正是深秋万物衰败之时,这架蔷薇却开得纷繁茂盛。韦氏从花架子下面走过,几乎被那种浓郁的花香熏的头疼。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事出反常则必妖,况且她分明记得,这一架蔷薇早已凋零多时…… 这么想着,她就不由得站住了脚,有些迷茫的回忆自己上次来时的情景。正想的出神,忽然从蔷薇架子里窜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插着韦氏的身子就跑了过去。 认真回忆的韦氏被吓得一哆嗦,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小花猫。不知道是绮年阁里哪个丫头养来打发时间的。此时“呜呜”叫着被一个女人提在手里。 那女人正是绿萝。乍一眼看去,韦氏又觉得和她平时的样子有些不同。所以一开始还真没有认出来。 绿萝手里提着那只花猫颈后的皮毛,对韦氏甜笑道:“干娘,又来给女儿送东西啊。”说着就过来拉韦氏进她的房间。 韦氏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诶,这是给红绡姑娘的。公子想着她这些年不容易,明日就要被放出去了,也赏她一点体面。” 她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饺子就被绿萝劈手夺了过去,她打开包在外面的白布,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嗅了嗅那块布,叹道:“好香的肉啊。”因为韦氏一直把饺子用外衣裹住,此时一打开白布,里面的蒸笼还冒着一阵阵热气。绿萝把头伸到蒸笼上面,深深的吸了一口腾起的白气,娇嗔道:“干娘好歹也疼疼我,赏我一口吃的吧。” 【这是那冤家死鬼临走前做给我们女儿吃的,你算什么东西啊。】韦氏不乐意的皱起了眉头,有些厌恶她这样不知进退的撒娇。 绿萝觑到她变了脸色,就笑吟吟的把蒸笼还了过来:“干娘可别生我的气,我还指望您让我做鬼妾呢。”也许是天色的缘故,绿萝虽然笑的甜美,那笑在花架的斑驳阴影里也透出些说不上来的阴森之气。 韦氏沉下了脸,有心发作她两句,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从绿萝接过那个人偶,并且点头答应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成定局。 这么一想,韦氏接过食盒后没再多说话,急匆匆穿过蔷薇花架,进了红绡的屋子。 韦氏推门进去就看到红绡正在东翻西找,她过去把饺子放下,问道:“丫头,明天就要出去了,你怎么还没有收拾行李?” 红绡直起身子,微微蹙着眉:“娘,你从外面回来,有没有看到我的绣球啊?” 韦氏微微眯起眼,想到了绿萝手里提着的那只猫,就问她:“什么样的猫?” 红绡答道:“前几日忽然跑过来的小花猫,吃过午饭就不见了。” 韦氏想起绿萝提着猫那副阴森森的样子,不欲女儿和她再起冲突,就说道:“不过一只猫而已,不见就不见了吧,等回了家,你想养几只就养几只。快过来把饺子趁热吃了。养好了身子才最重要。” 绿萝很听她的话,就先过去吃饺子。 韦氏目光温柔的看着她埋头津津有味得吃着饺子。见她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块青色的瘀痕,赶忙问她:“你的手怎么了?” 第35节 红绡慌忙用袖子遮住手说道:“就是找猫的时候不……不小心撞到的。” 韦氏唠叨了两句都要嫁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的。见她吃完了饺子,就接连催促她:“快去,快去,马上收拾行李,今天晚上就跟我搬出去。” 红绡惊讶道:“娘,不是说好明天搬吗?” 韦氏脸上浮起担忧之色:“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还是今天就跟我出去。我看绿萝那个死丫头不太对劲。” 红绡听了这话,叹了口气道:“娘,绿萝也是个可怜人。那条路本来该是我去走的,她代替了我,我心里很是感激她。” 韦氏心里都要替自家天真的女儿愁死了。她今日见到绿萝后,总觉得心惊肉跳,疑心那件事已经被绿萝发现了。很多事情她都没有告诉自己女儿,所以这时她才这么着急得催促红绡今晚就搬离绮年阁。在这种鬼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风险。 虽然时间比较赶,但红绡还是顺从的收拾出一个小包裹,跟着韦氏出了房门。大约红绡自己也希望早点离开吧,只打包了几件细软,几句话的功夫就收拾妥当了。 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今晚月光特别明亮,把院中草木的轮廓照的格外清晰。北风呼呼的刮,那些白日里看上去修剪整齐的树木张牙舞爪的在风里乱晃。 到底做了亏心事,所以韦氏特地走了另一边的小门,不愿意再从绿萝门口经过。 郑家的这座大宅院也是祖产,修这座宅子的郑氏先祖胸中颇有丘壑,所以园林的设计十分巧妙。时不时在院墙上凿出一扇漏窗,从墙这边看过去,刚好对着另一边院落里最美的景致。 红绡一边走,一边有些留恋的看着这个设计巧妙,如同人间仙境般的园子。心中有些淡淡的怀念,但更多的是轻松和解脱。 等她走过一个漏窗时,忽然停了下来。韦氏带着她走的这条道可以避过绿萝的房间,可是绕过去的这条回廊上刚好有一扇漏窗,正正对着那树蔷薇花架,把隔壁院落中最美的景色借了过来。如果是春日里看过去,就好像是墙上挂着的一副花瓣纷飞的明媚春光图。 可是如今是冬天啊,红绡疑惑的看过去。她睁大眼睛看了片刻,就发现那个蔷薇架子下面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侧对着漏窗的,她缩着脖子,耸起肩膀,蹲坐在石凳上,红绡只能看见她从怀里一掏一掏的在吃着什么东西。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个侧蹲的人影微微转过头来。 “啊~~~~~~~~”红绡忍不住惊恐的尖叫起来,她发现自己丢失的那只猫已经被开肠破肚,那个人正在从猫肚子里掏肉出来吃,吃的下巴上都是鲜红的血迹。 她的尖叫吸引了那个东西的注意,它“嗖”的向着这面漏窗飞扑了过来。红绡看清楚了,那张狰狞扭曲的脸是绿萝! 韦氏听到女儿的尖叫赶忙回头,就看到满身血迹的绿萝提着一具被吃的空荡荡的猫尸扑了过来。她赶忙拉起不知为什么呆住了的女儿往前跑。两个人跑过回廊,看见前面一道小木门,赶忙冲进去,把门板插上。 刚插上门板就听见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撞门声。 韦氏搬了几块路边花坛里的怪石堵在门口,松了一口气。 “娘,你看~”旁边穿来红绡颤抖的声音,韦氏一抬头,就发现她们又回到了那个有着蔷薇花架的院落。 绿萝站在落英缤纷的花架下,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正朝着郑氏和红绡一步一步走过来,不看她胸前的喷洒的血迹和地上的猫尸,也算是姿态娴雅,静若处子。 事到如今,韦氏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把女儿护在身后,对绿萝说:“事情都是我做的。红绡什么都不知道。” 她曾经给自己女儿算过命,那签子摇出来却是一根血签,庙里的和尚都不愿意替她解签。 开始韦氏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那不过是和尚们想要多骗点钱的伎俩。直到女儿被送进了绮年阁,后来又被选中要给三少爷做鬼妾,她才真正着了急。给死鬼少爷做妾,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就算是做妾,也是正经的主子,头上还没有正室压着,最差不过是守一辈子活寡。可是韦氏一联想到那只血签,就害怕的不行。 正好叫她遇见了一心想当姨娘的绿萝。绿萝自以为掩饰的极好,想利用韦氏在绮年阁里站稳脚跟,其实韦氏何尝不是在算计她呢。后来她得了绿萝的信任,拿着她的八字去找人批过,结果出乎意料是个儿女双全,晚年顺遂的命格。于是就起了换命的心思…… 不过啊,这种下咒,换命一类的邪术,只要一沾手,就是在与虎谋皮。自决定要做的那一刻开始,就该做好承受结果的准备。 绿萝听了她的话,噗嗤一声笑了:“什么都不知道?真是自私而拙劣的借口啊。”然后她随意的挥了挥手。 韦氏惊讶的发现身后的女儿推开她走了出去,如同一个傀儡般跪在绿萝脚下。 韦氏顾不得害怕,厉声质问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绿萝笑着指了指藤萝花架道:“多亏了红绡妹妹的一片惜花之意,这蔷薇才能在寒冬里开的这么绚烂。” 韦氏忽然明白了过来。一天之内失去了恋人和女儿,此时她也有些不管不顾了,扑上去就要和绿萝撕扯。可是她一扑过去,就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上。 绿萝狂笑起来,她爱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温柔的说道:“宝宝,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说着,她就过去踏住韦氏的脸,用十分真诚的声音说道:“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干娘的算计,才让我拥有了如今的力量。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做姨娘算什么?还不是看男人脸色的可怜虫!以后我要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就像这样。”说着她的脚慢慢移到了韦氏的咽喉处。 这时,跪在地上的红绡忽然扑过去抱住绿萝的腿,对着韦氏大喊道:“娘,快跑啊!出了绮年阁就安全了。” 见韦氏迟疑着不动,她催促道:“别管我!娘,你快走,快走啊!” 韦氏终于站起身往外跑,绿萝也不去追,只是冷冷笑着。 只见韦氏刚跑出几步,蔷薇花架下面就伸出一双双黑手,把她拖进了花丛里。繁茂的花丛扑簌簌的响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农历十一月二十五日。宜嫁娶,安葬,移柩,祭祀,订盟。 这天上半晌,郑家就派马车来有味斋接四郎。因为饕餮殿下不能与他一道去,就吩咐槐大槐二两个跟去打下手顺便充当保镖。 四郎到了郑家厨房,才发现王厨子实在有些白操心,他担心郑家请不到得力的厨子,结果四郎来了一看,除开他自己,郑家还请了不下十个大厨,其中不少都是惯做冥席的老人。 掌厨的是个满脸斑痕的老头子,看上去已过耄耋之年。身边的徒孙都尊称他一声“白爷爷”。 这位白爷爷是汴京城内大户人家操办诸如娶骨尸,结阴亲这类冥婚时必请的人物,据说很有些通阴阳的能耐。 他上下打量四郎一番,就分给他一个做八宝饭的任务。八宝饭只是冥席上一道不太起眼的配角。供那些过路的孤魂野鬼享食,可有可无。 虽然可有可无,做的好了,也能给主人家减少许多麻烦。所以四郎并不觉得被小看,很听安排的打算开始做饭。可是他刚一摸到锅,就有人吼道:“臭小子,这是我要用的。”四郎吐吐舌头,试探着改摸旁边的菜板,果然立马有人把他挤开,语气还颇为客气:“小兄弟,我这边着急用。” 四郎再傻也觉察到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自己……貌似……大概……可能……的确……被排斥了。于是他也不去讨人嫌,老老实实的取了些糯米泡上。 因为之后没有事情干,四郎左右看了看,发现昨天见过的韦氏木着一张脸在厨下烧火。他以为这位大姐还在替王厨子伤心,多管闲事的跑过去安慰韦氏:“韦大姐,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吧。” 韦氏木愣愣的跟着重复了一句:“是啊,人死不能复生。” 【今天可真是华盖当头。】四郎看了韦氏一眼,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因为呆在厨房里实在闲着无聊,四郎留下槐大看着泡糯米的碗,便优哉游哉的和槐二两个溜达出门了。 ☆、38·白囍饼2 第36节 出了厨房,四郎就听到一阵清亮悠扬的竹笛声,仿佛天地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天清地旷,白雪疏梅,天地之间只剩下缓缓飘落的雪花和竹笛声。虽然是万物凋敝、朔风呼啸的寒冬,这笛声仍然叫人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贵族少年,哀而不伤,温柔天真。 四郎忍不住就朝着东边走去。 郑家这座祖宅按照风水位置修筑而成。按照五行相生的道理来设计,厨房正该再东南角上,因为东为木 ,南为火 ,厨房修在东南,取木生火之意。 出了厨房是一条向东延伸的回廊。四郎和槐二循笛声而来,只见重檐楼阁、曲院回廊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之中。那些树木长的也奇怪,明明已是冬日,依然绿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仿佛这院落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外面的千里冰封皑皑白雪和它全无相干。 乐由心生,听这笛声,吹笛人该是个胸怀磊落的少年郎。可四郎如今也算见得多了,碰到这样反常的情景,不消槐二提醒,他也自发自觉的停下脚步,不愿意进到那个古里古怪的园子里。 不知是不是四郎和槐二的到来惊扰了吹笛人,他们一来,笛声也消失了。 四郎环顾四周,看到园子里面隐约挂着一个由玉石薄片相缀而成的扁额,上面写着“绮年阁”三个飘逸秀美的大字。园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一棵三百多年的青枫树,树下摆着几个古拙的石桌石椅。这株青枫树不过是寻常品种,感应时节,早就掉光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干间坐着一个手持竹笛的锦衣少年郎。 四郎跑到那棵树下,把头抬起来朝上看。那树上的少年就把笛子放在膝盖上,故意摇落一些积雪下去,纷纷扬扬的落到四郎的身上。 四郎赶忙闭上眼睛跑开了。 恶作剧成功的少年得意的哈哈大笑,但刚笑了一半,就被一个雪球“噗”的正正砸到脸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从树上栽了下来,手里拿的笛子也摔出去老远。 少年落到地上后拍拍衣服利落的爬了起来,他倒不生气被雪球砸,反而一叠声的问四郎:“你能看见我?你真的看见我了?你是听到我的笛声才过来的吗?”边说边跑过去,几乎把脸凑到了四郎鼻子尖上。 四郎把他推开些:“我当然是听到笛声才过来的。哼,你笛子吹得这样好听,人却着实坏!” 他刚才虽然躲得快,还是被一些雪花落到睫毛上,此时一眨眼,就进了眼睛里,弄得四郎很不舒服。 那少年看他用手把眼睛揉的通红,羽扇般的睫毛上还粘着几粒雪沫,赶忙讨好地帮他擦掉:“哎哎,真是对不住啦。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看不见我哩。”说着他还想去拉四郎的手,一下拉了个空,他也不甚在意,收回手来对着四郎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好兄弟,你长的这样好看,心眼一定也是极好的。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四郎可不敢轻易答应帮忙,先问他:“你得说是什么事,我能帮的才帮。” 少年就叹口气:“总之都是我家的错。”就把绿萝和红绡的事情讲给他们听,末了又哀求四郎:“红绡是我奶兄弟未过门的媳妇,奶娘和王叔都是为了我郑家而死,我就是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能看着她死后连魂魄都不得安宁。只是我三番五次提醒她们,他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只求找个人帮我把红绡的尸骨从院子里挖出来送给我奶兄弟。可惜吹了这么久的笛子,也没什么人听见。唉~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到,真是对不起死去的奶娘啊……”说着说着,少年便“呜呜”的假哭起来,边哭边从指缝里看四郎的反应。 四郎简直不能相信一举一动都庄重考究的世家里竟能长出这样的奇葩。假哭的如此明显,难道真的有人会上当吗? 少年哭了一阵看四郎无动于衷,就一抹眼泪不哭了。 他可不是就此消停,人家想出了新招数。只见少年变出个厉鬼的样子来,把条鲜红的舌头吐出三尺长,故意翻着白眼,身上的肉也一片片腐烂脱落,半边眼珠子挂在外头。一边伸出只焦黑的手来抓四郎,一边配合着发出阴森森的怪腔调:“老夫最喜欢吃这样细皮嫩肉的少年人~不按照我的话去做,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了咔咔咔~” 边说边把张吓人的大脸凑到四郎跟前。四郎虽然知道他不是人,却没想到他变脸这样快,于是下意识的飞起一脚,正好踹在他的肚子上。面相狰狞的厉鬼阁下“啪叽”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四郎:…… 其实四郎还真是被他忽然来的这么一出给吓到了,那一脚踹的挺狠。 小少爷细皮嫩肉,这回真是坐地上呜呜呜的哭起来了,边哭边揉肚子道:“好痛啊,肠子被你踹出来啦,你长的这样好看,怎么也这样凶?呜呜呜,果然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 四郎简直被他倒打一耙气笑了,也愤愤不平的回嘴:“活该,谁知道你这么不禁打!厉鬼不是都很抗打的吗?” 那少年听闻此言,哭的更伤心了,抽抽噎噎的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没本事的鬼,救人的事也做不好,吓人的事也做不好。总之就是被欺负的命。”边说边变回少年的模样,自己用手不停的揉肚子。 四郎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脚有那么厉害,见他变回一副小公子的模样,也有些担心把他打坏了于是就靠了过去,想要看看他的肚子。谁知道少年还拿起乔来,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四郎。 四郎只好哄着他:“对不起啦,谁叫你忽然吓我。” 那少年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在地上乱滚着呼痛,滚了一头一脸的雪,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小少爷究竟哪儿学来市井无赖的做派? 最后四郎没办法,只好说:“我倒是想要帮你挖尸,不过听你刚才的话,那个绿萝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没有法力,打不过她的。” 少年听他肯帮忙,立马不哭了,高兴的转过头来:“绿萝刚怀了鬼胎,晚上才敢出来作乱。现在天色这么亮,她还怕你哩。” 四郎想了想,就问:“那绿萝不是要做郑三少的鬼妾吗?怎么这么快就怀上了?” 少年听了却不肯搭话,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的想要扯个谎。四郎一看他这不老实的模样就不高兴了:“你叫我帮忙,却一点都不坦诚。我纵然有心帮你,也担心好心没好报。”说着作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少年赶忙拦住他:“唉,你别生气嘛。我都告诉你。我……我就是郑三啦。哼哼,绿萝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大约不论哪种男人,天生都痛恨喜当爹这件事。这时说到这事,少年口气里带了真怒。 四郎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听了这话就点点头,又问:“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怀了鬼胎,绿萝也活不久了吧?” 少年愤怒道:“还能是谁的?不就是父兄招过来的恶鬼在作怪!” “我的小少爷,你这样说,可真叫人伤心啊。”青枫树后面转出来一个男子。 这可真是一个美男子啊。四郎从来没有看过比他更适合用“妖娆”一词来形容的男人了:一张苍白的脸上似有细碎光芒闪烁,眼角上挑,薄唇鲜红。走动之间,广袖博冠,衣带当风,正正经经的衣服偏偏被他穿出几分媚色。 男人对着四郎行了个礼后,就把少年拉过来,仔仔细细替他拍去刚才满地乱滚时沾上的雪。 少年不领情的侧过身子躲开他,他也不生气,反而温柔的哄劝:“小少爷,马上都要成亲了。您衣服也不换的乱跑出来,我会担心的。” 少年生气的瞪着他:“你不过是我家的下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缠着我,我说过要嫁给你了吗?” 男人毫不在意他的瞪视和鄙夷,不紧不慢的说:“你答不答应不要紧,你父兄答应就行。” 四郎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位才是今日冥婚的主角。只是不知这个美貌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郑家的小少爷简直要气疯了,他愤怒的踹向那个男人,吼道:“滚开滚开!你去娶你的姨娘吧。我好歹是郑氏之子,凭什么要给你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做妻子。做妻子我也认了,凭什么还要容忍你娶劳什子阳妾!” 那男人任凭他踹,也不躲闪也不生气,很好脾气的说:“就算大人的事你不懂。我有没有碰过她,你还不知道吗?” 小少爷自己是个无赖,此时遇见比自己更无赖的,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踹了男人几脚反而把自己的脚踢得隐隐作痛,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生气的迷茫。但他毕竟不是女人,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发过脾气后,就只好偃旗息鼓:“哼!你总是有歪理。反正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最好管管你的姨娘,她昨晚上饿的把我的猫生吃了!还把我奶兄弟的未婚妻也吃了!这笔账怎么算?”说起这些事,少年依然一副要抓狂的样子。 男人看他不生气了,就露出点笑来,他本来长得好,笑起来简直给人花团锦簇之感。 小少爷是个看人只看脸的纨绔,这次又被他一张脸迷走了三魂七魄,心里的气就消了些。不过他好歹没有被迷晕了头,一边色迷迷的看人家的脸,一边傲娇的放狠话:“反正你得让你姨娘把红绡的魂魄交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男人被他盯着看也不生气,反而很郑重的点头:“绿萝是有些不懂事。不过你和她不同,何必生她的气呢?再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说着他拍了拍掌。 四郎就看见一个模样俏丽的丫鬟背着一个背包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很优雅知礼地对着几人屈膝道个万福。仔细看她的包裹,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一股浓重的香料味道。四郎是个厨子,对气味向来敏感,此时就被熏得有些不舒服。 第37节 红绡见四郎打量她的包裹,就歉意的笑了笑:“这位少爷,奴家包里是自己的骨殖。肉体做了蔷薇花的养料,骨头里都熏染上了浓香哩。”这话一说出来,虽然是青天白日下头,也把四郎唬得缩了缩脖子。 那男人大概觉得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就对着少年说:“现在少爷肯跟我回去了吧。喜宴少了新娘可不像话。” 小少爷想了想,终于屈尊降贵般的点了头,但是他指着四郎说:“我要他陪着我!” 他的话音还没落,回廊尽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仆人,脸上带着未消散的恐惧。他气喘吁吁的跑到男人身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禀道:“大管事,出……出大事了。东……东边的厨房走水啦!” ☆、39·白囍饼3 听说厨房着火,四郎想起槐大乃是树木精魅,估计十分怕火,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赶忙跟着前来禀报的仆人抄近路回到厨房。 厨房这场火来的也奇怪。外面看起来房檐屋舍都是好好地。远远看见的时候,四郎还奇怪究竟是哪里走水了。待跟着那个仆人进门一看,方才倒抽一口凉气: 灶台上做好的食物上面都窜起青色的火苗,没做好的食材却安然无恙。一个胖厨子浑身是火,正在一边哀嚎一边满地乱滚,身上的肥油被熬得吱吱作响,帮厨的伙计正往他身上泼水。但是那火焰实在有些诡异,看着竟像是从厨子体内燃起来的。水泼上去后,火不但不灭,反而烧的更旺。很快就发出一阵一阵的肉香。 难怪刚才过来回禀的男仆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这场景着实有些惊悚。 掌厨的白老爷子仿佛对那个惨叫着活活被烧熟的倒霉厨子无动于衷。他口里快速的发出古怪的音调,手里端着一碗白糯米饭,脚下踏着奇异的步伐绕着中间那个火人乱走。其他厨子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的缩在墙角看他作法。 终于,白老爷子跨出几步,停在了灶膛前面。他跪下来对着灶膛拜了几拜,把手上的糯米饭恭恭敬敬的供奉在灶上,还在上面直立着擦上两根线香。 四郎不知道白老爷子究竟在折腾什么,他只看到原本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韦氏看都没有看那碗糯米饭一眼,反而向着门口的方向露出期盼和欣喜的笑容,然后站起身直愣愣穿过白老爷子的身体,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背着自己骨殖的红绡也跑向韦氏,两母女抱头无声无息的痛哭,然后互相扶持着走入一片亮光之中。 白老爷子被鬼魂穿身的凉气冰的一哆嗦,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上前对着大管事作揖道:“刚才是厨下的新人不懂事,乱了做白事的规矩,才惹来这一场祸事。如今那东西吃了我的路祭,已经离开了。请大管事放心,不会耽误贵主人的好事。”因为郑府给的酬金十分优厚,所以白老爷子也不愿意给主家留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四郎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相信。他分明看到那些燃烧的食物旁边围满了赤身裸体、瘦骨嶙峋的饿鬼,一个个伸着黑手从火里取东西吃。 那个被烤熟了的胖厨子身边更是围满了黑压压的鬼魂,撕扯着从他身上抓肉吃。感应到四郎的注视,一个不断往嘴里大口大口塞肉的饿鬼动了动尖尖的耳朵,梗着脖子看了四郎一眼。四郎被吓了一跳,旁边的槐二立马踏前一步,把那个饿鬼看过来的视线阻断了。 四郎转头看白老爷子,他却仿佛压根没有见到什么饿鬼,已经侧过身去,吩咐身边的厨子们重新淘米洗菜。四郎又回头去看大管事,大管事注意到了四郎疑惑的目光,那张美的很妖气的脸上便露出一个笑容。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放在嘴边,对着四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大管事就扛着挣扎不休的郑三少径直走出了厨房。 四郎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忍不住在心里对此类故弄玄虚的行为表示一番鄙视。还没等他鄙视完,忽然就听到一个伙计颤抖着说:“香!香!白老爷子,你……你看!”可能太过害怕,这声音尖利的有些破音。 白老爷子刚送走管事和冤魂,自觉此事已经圆满解决。此时听自家伙计这样大呼小叫,有些不耐烦的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成天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香又怎么了?” 结果一转身,老爷子也呆住了,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的凑过去仔细查看。四郎也跟着伸长脖子看:只见白老爷子刚才敬在灶膛上的两只线香不知道被谁倒插了过来,香头杵在糯米饭里,饭上面落满了黑色的香灰。 白老爷子似乎不敢相信一般,把自己敬上的那晚糯米饭捧在手里,一边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一边颤抖着念叨:“黄神白仙黑是鬼,线香倒插,恶鬼临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落黄灰是请到了神明,落白灰是家中有仙人庇佑,落了黑色的香灰就是闹鬼。线香无缘无故被倒插就表明恶鬼不肯接受供奉,是大凶的征兆。 做冥席的厨子纵然不是十分精通阴阳之事,但既然敢入这一行,都多少懂些门道。此时看到线香被倒插,加上地上还躺着一个被烤的七八分熟的胖厨子做为前车之鉴,难免都从心底生出些恐惧来。 有个被称作郑大牛的厨子在刚才慌乱中顺手取了别人泡好的糯米上锅,这时候刚好蒸熟,发出糯米饭的甜香气味。他不信邪的盛了一碗出来,也点上两只香供在门口。 于是一屋子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次香就燃的很正常——青烟袅袅,渺渺细密。众人盯着又看了一阵,发现并没有忽然熄灭或者倒燃的现象,都松了一口气,暗暗疑心刚才只是意外,也有几个活泛的还对年事已高的白老爷子生出一点壮士暮年的轻蔑来。 当然,也有依旧很害怕的。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小活计就被自己把自己烤的七八分熟的胖厨子吓出了退意。他看着郑大牛敬上的香正常起来,便试探着往门外挪去。谁知等他一到门口,朱漆的厨房大门又自动燃起绿油油的火焰来,那火苗瞬间就把小伙计的头发燎没了。等那伙计连滚带爬的退回来,火苗又立刻消失不见。 厨间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郑大牛就试探着往门口挪动,他倒是畅通无阻、平安无事的通过了大门。 白老爷子看到这个场面,长叹了一声:“这次点子很扎手,看来我们是被困住了。”然后他忽然抬起头,对着厨房里的厨子和伙计催促道:“快,都开始蒸八宝饭,各自点香上供!自己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吧。” 厨房里的人听了这话都不敢怠慢,抢着蒸糯米,点线香。因为厨间储存的糯米有限,厨子中间还起了纠纷。人为了保命,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个厨子仿佛疯魔了一般,把他旁边的人碗里淘好的糯米饭偷过来倒进自己锅里。旁边的那个也不示弱,赶忙把手伸进沸水里去捞,一副丝毫感觉不到烫手的狠戾模样。一个个原本或许是师兄弟或许是多年老友的厨子们纷纷失去理智,你争我夺,大打出手。 四郎不去和他们争抢。他分明听到那些饿鬼跟在厨子们身后,嘻嘻笑着窃窃私语,仿佛知道人类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些饿鬼说话也没有避开人。四郎仔细分辨了一下,他们依稀是在说:“要白的喜饼……”“嘻嘻,不要告诉他们”“,没有白的喜饼就吃掉他们吧”“吃掉……嘻嘻嘻……统统吃掉……” 虽然这群厨子大约作过些小恶,可是世上真的有人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吗?只要是人,心中就有恶念和贪欲。纵然那些厨子早前集体排斥过四郎,他也没生出“这些人胆敢冒犯我活该被饿鬼吃掉”的想法。毕竟他前世也是个弱小的凡人,所以,他从不小看凡人心底的恶,也不会自觉自己不再是彻底的凡人了,就把自己放到审判者的位置上去。 因为听到了饿鬼们的声音和诉求,四郎觉得自己不该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厨子被困死于此,沦为饿鬼的祭品。眼睛和能力之外的苦难,四郎不会不自量力的想要去拯救。可是既然这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惨剧,帮忙对于自己而言,虽然有风险,其实也是举手之劳,再说,天底下做什么事是没有丝毫风险的?因为一点可能的风险就对随手可为的善事畏缩不前,这样的袖手旁观实在有些谨慎到凉薄了。大约还是被饕餮殿下保护的太好,所以在四郎自认成熟的心底深处,还有些少年人的善意和热血。 其实就算他什么也不做,饕餮和槐大也绝对不会责怪他冷漠无情,说不定还要说他做得对做的好。但是四郎自己心中有自己做事的准则,他不忍心不乐意这些厨子成为饿鬼的口中肉盘中餐,于是打算动手去做那些饿鬼口中的白色喜饼,指望着满足了他们的食欲后能够给这些厨子一条活路走。 说做就做,四郎立马招呼槐大槐二两个开始做喜饼。那些厨子看他不去抢夺做糯米饭需要的食材,也没人搭理他。现忙着挣命呢,谁有工夫和他为难? 饿鬼要吃白的喜饼,四郎想了想,就去打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橱柜,见下面一层放着几个做糕饼的木印。他都取出来挨个看了看,最后选定其中一套木制的模具。灶头上放着乡农送来的牛乳,四郎倒了一碗出来,取些麦粉,与鸡蛋,牛乳搅匀。发好面团后,就用那个木印在面团上印出纹案。 另一边,槐大按照四郎吩咐,已经把厨中专门烤制糕饼的炉子升起火来。四郎在铁架上面微微抹一层油,把印好纹案的面团放到炉中烘烤。 在慌乱之中,如果有一个人很镇定,那么大家都会不自觉地受到感染。有的厨子看到四郎不慌不忙的烤制喜饼,也慢慢安定下来,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慌乱无措。加上白老爷子令人把那些没缘由就狂躁起来添乱的人打晕过去,此时厨房倒比先前有秩序了些。 白老爷子现在可不敢小瞧四郎。厨间的鬼神不买他的账,而郑大牛的供奉却被接受了,两碗糯米饭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他是老江湖,遇事自然比其他人沉稳些,想事情也深一点,别的人或许慌乱中没注意,他可是敏锐的觉察到——刚才郑大牛用的是四郎早前亲手淘好的米。 【难不成老夫看走眼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乃是真人不露相?】白老爷子心里不由得这么琢磨。再加上四郎遇事并没有向其他人一样惊慌不堪,更叫老爷子刮目相看。 此时他见着四郎把饼入了炉,手上空闲下来,就踱过来搭话:“如今你我都困在此间,不知道小兄弟心里可有成算? ” 成算?要说成算啥的四郎还真是没有。只不过他能够看到饿鬼,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所以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该如何去做。他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本事,只比那些因为看不见听不到而坠入疑云中,自己先把自己吓死的人好一点点而已。 四郎听了白老爷子的问话,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方法灵不灵光,总归先要试试看。”他对自己的办法还不怎么确定,所以就不肯把话说死。 可是白老爷子已经很满意,虽然他一开始是有些托大,此刻倒认清了形式,将活命的希望都寄托到四郎身上。当然,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槐大槐二两个也起了很大作用。主人不慌不忙就算了,连两个仆人眼里都自始自终没有露出半点惊慌之色,这其中就颇为耐人寻味了。白老爷子是个老江湖,向来以眼光毒辣闻名坊间,看鬼的本事也许不怎么样,但是看人的本事却自有其独到之处。他看了看四郎的眼睛和手上的动作,就下了个决定。 “什么?今晚的冥席由我掌厨?”正在等待喜饼烤熟的四郎有些惊讶的问。 白老爷子笑的很慈祥:“刚才的情景小兄弟也看到了。如今我们都被困在这个厨房里,谁也出不去。正是应该同舟共济的时刻。别人家的事我做不了主,我们家来的人都愿意听小兄弟的安排。” 听他说的这样真诚,四郎本来不爱说那些虚词客套,也就不再推来推去,很淡定的接受了这个“重任”。果然,白家的伙计都愿意听他派遣做事。只有那几个抢了不少糯米饭去蒸在锅里的厨子不肯配合,担心四郎要他们把救命的糯米饭交出来,都只肯在一边旁观。 四郎也不去管这些人,一叠声的吩咐白家的伙计帮忙揉面发面。他自己用猪油、香葱、精瘦肉和红糖、松仁、百花蜜做了咸甜两种馅料,都用木头印子印好后,交给槐大几个壮汉去烤制。 又把白家蒸好的糯米饭出锅,往里头加白糖,边加糖边搅拌,直到白糖化开。白老爷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往一口锅边上刷油,这是为了防止蒸糯米饭的时候黏锅,刷好后就把锅递给四郎。 四郎把糯米饭加上蜜枣,莲子,白果一同舀进锅里,用勺子按的结结实实的,在上面铺一层白老爷子做好的豆沙,再加一层糯米饭,死死压平,这样一层层的压板实之后,再次放到蒸笼上,用中火蒸一刻钟。取出来淋上桂花酱。 这时候,第一炉白囍饼也制好了。白老爷子走过去看四郎做的喜饼:果然与平素常见的那种红色印花的喜饼不同。四郎做的这个喜饼出炉后玉白无暇,成平圆形,正中有一个圆孔,很像大家公子身上用来压袍角的小珙璧,又有些像给死人烧的纸钱。 第38节 四郎拿了一个九个格子的超大食盒,一格九个,把喜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然后又取出槐二带过来的两把草香,一根一根的分开点燃。这香一点就着,不需要四郎用手扇或者吹,很容易就冒起了上窜的火花。白老爷子只看四郎点香,就不停的捋着胡须点头。等到四郎把两柱香插在压得结结实实的八宝饭上面时,香火十分的柔和明亮,白色的香灰频频落下。白老爷子终于露出放心的笑容来。 而四郎还不敢松气。他可比白老爷子忙多了,不仅要小心手上的动作,还要注意厨间饿鬼们的动静。 其实有时候看不到也是一种福气。此时这间厨房的灶台上,地板上都密密麻麻挤满了饿鬼,就连房梁上头都坐满了饿鬼,一个个满脸血污,眼睛发绿的盯着下面的凡人流口水。这景象实在称不上美妙。正常人若是看到了,吓死吓疯几个都有可能。 其实四郎也害怕,不过他自诩算是个男子汉,就不肯轻易泄露内心的恐惧。再说,就算四郎有心撒个娇装一装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也得饕餮殿下在才行得通。这时节,四郎就算真是吓坏了也得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饕餮在的时候,他愿意保护他,他也乐意躲在他身后被保护,但是现在饕餮不在,四郎就不肯被旁人看轻。 当然,害怕这种情绪有时候是不受理智控制的。虽然四郎极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把装着白囍饼的食盒端到群饿鬼面前时,手依然有些微微的发抖。 好在饿鬼们似乎一直对四郎的手艺青睐有加。他刚把香点上,房里的饿鬼们就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聚拢过来;他刚把盘子放下来,饿鬼们就你推我挤的从盘子里抓取白囍饼往喉咙里塞。四郎一直在旁边守着,只要一见哪一格空了,立马又添九个进去。炉子那边也是源源不断的烤制喜饼,白家的伙计来来回回的在两边运送。 吃过了喜饼的饿鬼就消失在地下,渐渐地,被线香吸引过来的饿鬼越来越少。四郎到此刻方才松了口气,刚要举起袖子擦汗,就感到有人十分轻柔的替自己抹去额上微微的汗意。 四郎一回头,果然是大半天没见着的饕餮殿下。殿下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既谐谑又宠溺的笑意,把自家大展神威的小狐狸抓回来搂进怀中。 四郎:喂,这种看到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男子汉,单身爸爸尊是又辛酸又骄傲又失落的复杂表情到底是肿么回事啊!= = ☆、40·白囍饼4 郑家底蕴深厚,反而不肯在门面上弄一些煊赫显眼的排场。所以这座老宅正门口只是简简单单的两扇黑漆大门。 四郎作为今日冥席的掌厨,手里拿着一盘包了猪油白糖馅的汤团,一边一个黏在黑漆漆的门环上。里里外外的几道正门都得黏上甜蜜蜜的汤团,这是在糊守门神的嘴,好叫他们不要阻拦从外面来迎亲的鬼新郎或者被送出门的鬼新娘。 四郎从大门口一直糊到郑家的祠堂。连祠堂旁边作为新人婚房的空庭小筑也被他不管不顾的挨个黏了过去。等到最后一扇偏门也被四郎仔细的用汤团糊好,他摸摸肚子,忙活了大半天有些饿了。 因为时辰还不到,作为青崖山主出席的饕餮殿下就屈尊降贵的在四郎旁边帮忙。四郎糊门环,他就在旁边给端着装汤团的小锅。此时锅里的汤团还剩了不少,四郎尝了尝,不烫舌头不凉胃,温度刚刚好,于是一人舀了一碗出来。见了一厨房的饿鬼之后,四郎就不指望冥席上能有什么好胃口,打算开席之前先吃点东西垫上。 汤团,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汤圆。制汤团的水粉用泡过水的糯米磨制而成。里面的馅料虽然称不上多稀罕,也没有杂七杂八的花哨,单单是猪油白糖就已经很香甜了。要不怎么能够糊住门神的口?大冬天里热热的盛上一碗,一口下去又香又糯。 四郎盛出来两碗,看空庭小筑的门口的石阶被仆人扫去了积雪,露出来的水磨石地面干净的发亮,于是也不管地上凉,端着碗就要一屁股坐下去。好险被殿下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殿下自己是个讲究人,遇见这样不讲究的小情人着实生气。教训是必须要教训的,于是他把四郎提溜起来,毫不留情的捏了捏脸,训道:“哪里来的小脏狐狸?”虽然这么说,看四郎一副“不管了吃完再说,反正屁屁不怕凉”的傻样,只好变出一块虎皮垫子给铺地上,再把抱着碗挣扎着不让捏脸四郎放上去。 饕餮殿下的做派一贯是优雅从容,讲究排场的。身为上古龙族的礼仪教养和装逼本能早就刻在骨子里头,即使不去刻意表现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高冷气息。只奈何天妒英才,找了一个不怎么讲究的情人,被带着一发在油盐酱醋这些俗事里头打转。 空庭小筑的庭院只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小天井。因为紧挨着过于高深的祠堂院墙,小筑四周又有廊轩围合,所以常见天不见日,有时虽初阳煦照,却也只是一瞬即过,只有门口的一小片台阶能够较长时间的看到阳光。小筑的门口镌刻着两行诗:“空庭不受日,草木自苍然。”院落虽小,里面却有水池奇石,茂林修竹。东边一溜儿间小屋,走的是返璞归真的路线,高深的粉壁院墙上有爬山虎攀援其上,因为是冬天,只剩下几根暗黄的枯藤。远远看去,好像是横七竖八的绳子,把小院牢牢缚住,又像是兽类的爪子,把一排屋舍困在掌中。 这个小庭院作为正常的新房是有些偏仄阴森,若是作为冥婚的新房便显得恰如其分。 不管院落的设计上是不是大巧若拙,意趣高雅,四郎总觉得里头常年不见天日,有些阴气森森的,就不爱进去,宁愿和饕餮殿下坐在门口那几阶能晒到阳光的石板上头。 因为不知不觉中被四郎拉低了格调,此时两个人分别捧着一个大碗,吃的热气腾腾,满头大汗。不知道那些爱慕龙子殿下的神女仙子们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哀婉长叹,并且发出诸如“好白菜被猪拱”之类的感慨。 狂奔在毁男神道路上的小猪四郎正吭哧吭哧的吃汤团。这糯米做的团子管饱,一大碗吃下去,他就有点撑到了,忙放下碗在祠堂和小筑之间的夹道上走来走去消食。 正揉肚子呢,忽而听到墙那边有人在说话。听语气似乎是郑氏的仆人。 仆人甲愤愤不平地抱怨:“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受我们伺候?” 另一个仆人乙劝他:“你就少说两句吧。谁叫这位绿萝姑娘会怀会生,人家肚子金贵着呢。”然后又颇为诡秘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有命生也要有命养才算是真正的福气。就是生出来了三房的继承人,也和她不相干。” 仆人甲依然不忿:“先前不是都说三少爷要娶卢家夭折的嫡次女吗?怎的又成了大管事入赘呢?” 仆人乙因为八卦这种隐秘又诡谲的事情,声音里微微有些兴奋:“你不知道吗?这可是大管事亲自跪在祠堂更郑氏祖宗求来的。还发誓‘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哎哎,这可叫人怎么说……结果就感动了郑家先祖,托梦给了二少爷和家主大人。反正三少爷已经走了,给他结一门阴亲,不过是让他日后能够进入祠堂接受祭祀罢了,是男是女有什么打紧?加上大管事痴心一片,不仅发誓此后终身不娶,还答应会悉心教养三少爷日后的继承人。这才找了绿萝来借腹生子。虽然说是三少爷的孩子,究竟如何还得看以后。” 仆人甲还想说什么,就被人吆喝着干活去了。 四郎听完这段对话,不由得脑补出妖娆的大管事跪在郑家列祖列宗面前,凄凄切切的小寡妇模样来:“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翻译过来不就是“奴家只和死鬼少爷好,其他的凡夫俗子一个都看不上。奴家还会帮少爷延续香火,求各位老爷成全。”的意思吗?这么一想,四郎就噗嗤一声被逗乐了。 饕餮殿下见他一个人在那傻笑,这几天因为收到青溪的传讯而布满阴霾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他过去从后头揽住四郎,低头亲亲怀中人的发旋,问道:“想什么呢,对着堵墙壁也这样开心?” 四郎就把听到的谈话讲给饕餮听,其实殿下也听到了,不过人家压根没去留意。此时听四郎这么一说,在那仆人嘴里,大管事的确是痴情少女的形象啊,于是也微微弯了嘴角。 四郎看他心情挺好,就向他打听冥婚的事。现代冥婚之事极少,偶尔有一两例也都是发生在一些传统习俗还没有湮灭的小村落。谁知到了这个时空,四郎才发现冥婚现象十分普遍,还发展出了白喜事,鬼媒婆等专门的行当。 饕餮殿下几乎是一手养大了自家小狐狸,自然知道四郎常识匮乏,此时就颇为耐心的给他讲解冥婚习俗。 冥婚在古代的确是十分常见的现象。甲骨卜辞中有关商王为其祖先娶冥妇的记载,所娶冥妇以活生生的女性俘虏或奴隶充之,多带有殉葬的成份。 后来殉葬类的冥婚逐渐被《周礼》中的“嫁殇”所取代。所谓嫁殇是指十九岁以下男子与十四岁以下女子死后结婚的习俗。 发展到现在,冥婚现象已蔚然成风,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均尚此俗。因为只有举行了冥婚,夭折的男子才取得了被人继承的资格,才能进入祠堂接受祭祀。这对当时事死如事生的人来说,是一件和生人嫁娶一般的大事。而冥婚后的夭折之子可以取得家系传承的资格,这对夫妇就能获得养子。 然而,冥婚依然是一件凶险的事情,尽管嫁殇取代了原始的殉葬,但是冥婚依然带有殉葬的色彩。 如今的冥婚大体上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种是“娶鬼”,订婚而未成亲的女子死亡时,其未婚夫可以另娶,但未娶新人之前,必须先迎死者的神主牌回家,迎娶仪式与活人结婚要一样,不容节省和马虎,否则死去的女鬼可能对活着的未婚夫纠缠不休; 第二种是“迎茅娘”。这是替未成年就死去的男孩子娶鬼妻,民间多用此法。就是用稻草束扎一个很像姑娘的草人(茅娘),然后遵礼迎娶,与殇男合葬,使成家室。只是这种茅娘有时为恶鬼怨灵所附,娶回家可能引来大祸; 第三种“配骨”。特别是大家族之中,凡是子弟未婚而夭亡的,大多选择一门互相对、年龄相称之亡女,与之订婚,迎接牌位。把双方的灵柩葬在一处; 第四种是女子“抱主成亲”或男子“迎柩归葬”。就是把活人嫁给死人,或者活人迎娶死人。这是四类婚仪中对活人要求最为严苛的一种。在活人成婚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另娶或者另嫁,直到死后,才在阴间与早亡的配偶完成花烛之礼。 听了饕餮殿下的讲解。联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四郎才对这场冥婚的前因后果理出了一个大致的头绪:郑家本来是打算用“配骨”之法替郑三少娶卢氏女,再选一房妾氏生一个带有郑家血脉的孩子给他继承香火。谁知被大管事截了胡。这事情表面看来是大管事痴恋郑三少,自愿倒插门进郑家,甚至愿意以后再不娶妻,还要负责替郑三少抚养日后的继承人。继承人估计就是绿萝肚子里那个了。可是仔细想一想,就能发现这个解释其实漏洞百出。 首先一个,绿萝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郑家的血脉。郑家为什么会答应这样不合理的要求?联想到郑家先前的遭遇,这场婚事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四郎便猜想这是郑家和什么势力联手的标志。至于究竟是什么势力,要联手做什么,他就不肯费心去想了。 吃饱了肚子暖融融的晒太阳别提多舒服,这些勾心斗角诡谲隐秘的家族内幕和四郎一个小厨子可没有多大关系。他把头枕着饕餮殿下的肩膀,两个人并排坐在小石阶上。四郎眯逢着眼睛听殿下讲一些古老而神秘的冥婚习俗,心里头觉得十分安稳。在殿下低沉华丽的音调里几乎快要睡着了。 冬日的残阳余晖洒下来,却只能照到门口这小一块地方。空庭小筑里寂寂无声。四郎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背后靠着的院门,耳边似乎响起婴儿娇嫩的哭声。但是仔细一听,门后又没了动静。 晒太阳听故事快要迷糊过去的四郎被这动静惊醒了,侧头看看,见殿下似乎一无所觉,就放下了心,认定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联想到了绿萝和红绡的事,他不由得问饕餮:“那个大管事……究竟是什么东西?”虽然这话有些像在骂人,不过四郎还真是单纯的疑惑而已。郑家会把嫡子嫁给他,总不会真的是感动于他对郑三少的痴心一片吧?铁打的门阀,流水的天家。这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如果郑家的列祖列宗都是这么容易感动的,只怕早就族破人亡,骨头全进了野狗肚子。再说,饕餮殿下肯来参加这次白喜宴,难不成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吗?想必应该和新郎有旧。 饕餮听了四郎的问话,笑道:“他可不是什么东西。”然后凑近四郎,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只不过是从地下爬出来的巫族怨灵而已。”边说话边往四郎耳朵里吹气。 吃饱了的四郎反应就慢,他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不叫冷气跑进去,一边不解地问:“绿萝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真是怀的鬼胎?郑家能让这种鬼胎继承郑三少的香火?” 比起什么绿萝之类的,殿下明显对自家四郎更感兴趣,随口答道:“绮年阁里的女子产出来的郑家血脉都是饿鬼。这是郑家当时和番僧交易的一部分。不过饿鬼也分三六九等,一般的饿鬼对母体损耗不算太大,而厉害的地狱怨灵自然需要特殊的母体。绿萝被人换了命格,怀的是个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看她的怀相,只怕鬼子出身之日,就是她殒命之时。”一边说,一边趁着四郎吃饱了反应迟钝的时机,恶劣的玩弄四郎的耳朵。 第39节 四郎是只小狐狸啊,耳朵简直是死穴,被人一捏住就要浑身发软的,此时被坏心眼的殿下这样那样的调戏,简直连尾巴尖都要红起来了。 不过四郎这方面是个糊涂蛋,每次被殿下调戏都只会茫然又无辜的睁大眼睛喊“不要”“讨厌”之类可爱的话。这话当然是真心,但是基本都只会被适得其反的欺负的更为凄惨。一贯宠爱他的精分殿下,无论哪一个都默契的选择了和文字原意相反的理解方式。 殿下本来是看四郎吃饱了后笨笨的样子好玩,腹黑的要欺负自己的小奴隶一番。如今被四郎在身上扭来扭去,也有些动了真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片死寂的郑家大门外传来了嘈杂的鼓乐之声。四郎“嗖”的一声捂住被蹂躏的红彤彤的耳朵窜了出去。 ☆、41·白囍饼5 夕阳西下、落霞满天,又到傍晚逢魔时刻。 残阳的光晕给屋舍窗棂晕染上一道暗黄的色调。郑家宅院里的积雪早被仆人清扫干净,露出青砖石铺就的地面。 黑漆大门敞开着,宾客三三两两沉默地站在房檐的阴影中,静静等候迎亲队伍的到来。夕阳的余晖斜斜的照在这些宾客身上,在地上拖出各种古怪的影子。 循着乐声响起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远处巷道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对迎亲的人马。四郎首先看到的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番僧,他老人家依然彪悍的晾着半边肩膀,肩膀上扛着两个招魂幡。一马当先的在前面开道,口中念诵着“生死道异,不得相撞”。 接着就是一列吹打的队伍,由单鼓、单号、单唢呐吹奏前引。吹打队伍后面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新郎,形貌昳丽的大管事脱去了仆人的青衣,换上一身大红的新郎袍服,胸前还系着一朵夸张的大红花。 新郎后面是一顶黑轿,说是轿子,却与一般的喜轿大不相同。轿子后面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队伍中都是些壮汉,两人一组抬着沉甸甸的木头箱子。 郑家早就把家门口这条巷子封了路,这只队伍走在黄昏的光影之中,唢呐之声欢快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倒叫听众品出几分凄厉来。 迎亲队伍进门后,后面的那队壮汉抬着聘礼和嫁妆在郑家大院里环绕一周,然后跟着鼓乐队伍,吹吹打打的把箱子送到灵堂前存放。 郑家的灵堂门窗紧掩,灵堂外头早就搭好一个高棚。 虽然大管事又是倒插门,又是冥婚,但两边的嫁妆和聘礼都办的一点不含糊。 男子的冠带和服袍虽是冥衣,看上去几乎与真的一般无二。除了前面的一两口箱子装的是纸糊的衣饰之外,剩下的十余口里头装的全是金银玉器,棱罗绸缎,都是给郑三少准备的陪葬品。 尽管三少是男人,按照习俗,郑家依旧开箱晒了自家出的嫁妆。院子里的箱子一打开,众人都晃花了眼——真金白银,珍珠宝石,古玩玉器在夕阳的残照下熠熠生辉。这些聘礼除了冥衣要焚化,余者会在今天夜里葬入三少和大管事的墓中。 见到这些箱子里果然都是真家伙,那群被雇来抬箱子的壮汉互相对了一个眼色。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亡命之徒。因为看到白喜这一行有利可图,就聚集在一块,独霸这个行当,不许其他同行接汴京城中的白喜事。当然,垄断滋生,独霸了汴京城中的白喜事之后,为了来钱更快,这群人也时不时做些偷人葬仪挖人新坟的勾当。 因为亡命之徒身上煞气够重,而且也有几分手段,一般的男女祥鬼被他们贪污了陪葬后哭诉无门,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作罢,故而他们虽然行事猖狂,却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也因此把这群人的胆子养的越来越肥。如今居然把注意打到了郑氏冥婚的陪葬上头。 随着黑色的花轿在灵堂外面停稳,只听“吱嘎”一声,灵堂终年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半扇。浮尘在那束射入灵堂的光线里头跳跃。郑二少抱着一个牌位从打开的半扇门内出来。牌位上面捆着一朵大红花,下面缀着一条缎带。四郎看到郑三少爷打着呵欠不情不愿的跟在他哥身后。 郑家不愿意打开灵堂,只肯在灵堂外面搭高棚设喜宴。虽然是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的陈设也一应俱全,并不显得仓皇寒碜。高棚的北边角落备着香案。上面摆着苹果、白囍饼,各色喜果若干盘,此外还有“鹅笼”、“酒海”和油汪汪的猪肘子。香案前头停着那顶黑色的轿子。离得近了,四郎就看出来那压根不是什么轿子,而是一口乌七八黑的棺材板,板子用的是素面柏木。 番僧把肩上扛着的小幡立在棺材板后面。两个小幡长约一尺有余。此时正在吹北风,但是魂幡却古怪的纹丝不动。 郑二少带着族人,把弟弟的神主牌位递到番僧手中。 番僧接过来后,焚香大声念道:“今年十二月廿五日,月吉日良,星得岁对,宿得天仓……冢前交车,作舍作庐”到这里,他停下来把牌位交到跪在棺材旁边的新郎手中。 番僧一边抬手示意新郎把牌位放到棺木中,一边继续祝祷:“共上苍天,共作衣裳,共作毡被,共作食饮,共上车,共卧共起,共向冢,共向宅,共取薪,共取水,共产儿女,共使千秋万岁不得犯害家人。”听到这一句时,站在一旁的郑三少就对着四郎做个鬼脸,然后慢腾腾的爬进棺木中仰天躺好。 他躺着也不老实,估计是心中有些不愤,躺了一阵子就诈尸起来抓前头香案上摆的白囍饼吃。 四郎旁边站着的白家小伙计看到盘子里的喜饼无端端的不断减少,被这种诡异的氛围吓得直哆嗦。 番僧停了停,看郑三少进了棺木后,提高了声音念了最后一句“穆穆雍雍,两家合同,雍雍穆穆,两家受福。焚此誓约~~~~~”话音刚落,他手上的那张纸就无火自燃起来,而一直凝立不动的两个魂幡也微微飘动,末梢在空中交缠纠葛,最后结成一个死结。 因为是倒插门,冥婚礼成后,新郎和棺木还要去一趟郑家的祠堂,然后才能移柩下葬。而郑璞便带着在场的族人先去开宗祠。 院子里摆开了冥宴。大管事穿着大红的新郎服,挨桌敬了一回酒。遇到那桌桌面上没有客人,大管事就把酒泼在脚下的地面上。敬了一圈酒,他也匆匆赶去祠堂。 四郎悄悄问身旁的饕餮殿下:“这就算是冥婚礼成了?” 殿下摇头:“没有人殉,如何礼成?” “人……人殉?”可是人殉不是西周时候搞出来的殉葬之礼吗?听说已经废弃很久了。 饕餮殿下仿佛看出四郎内心的疑惑,示意他去看那群抬箱子的壮汉。 郑家在灵堂前面的高棚里点上儿臂粗的蜡烛,摆了八十一桌宴席以飨宾客。因为要给冥席倒腾地方,郑家的仆人就过来叫他们把陪葬(陪嫁)箱子抬到另一边的空地上摆放。 眼看着主家都去了祠堂,灵堂前面摆的这十几口箱子反倒没人看管。抬箱子的男人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在挪动郑家出的嫁妆时,其中一个人故意使个巧劲,把手中的那口箱子打翻在地,一箱子的珍珠宝石滚了满院子都是。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迷人的光彩,晃得人眼花心跳。郑家的仆人见状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收拾,抬箱子的几个汉子也赶忙弯腰去捡。只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偷偷在袖子里头掖上了那么几颗。 天色已经渐渐转暗。郑家的花草树木都染上了暮色,变得冷寂起来。 郑家就有仆人过来请这些人也去厨房喝几口热汤。横财到手,这群亡命之徒心下暗暗得意,他们干这一行有些时日了,怪事见得不少,并不把郑家冥婚发生的异事放在心上。做人的时候他们或许还怕什么郑氏嫡子,如今做了鬼,若有冤魂来纠缠,有的是办法叫它灰飞烟灭。于这些阴损之事上头,这群壮汉都算的上是个中老手,此时都不以为意地跟着那个仆人走出院子。 四郎从头看到了尾,注视着这些人大摇大摆的背影,不由暗暗叹口气。 也许在这些壮汉的眼睛里,郑家虽然排了整整八十一桌的冥席。席位上却只有零零散散的坐了几个客人。而郑家的仆人只顾着来来回回送菜,黑灯瞎火里面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却不知道院子里其实挤满了观礼的客人。冥席旁边围满了各种鬼怪,在暮色中伸出黑黢黢的手在撕扯什么。 而他们打翻箱子,四处寻找的动静吸引了不少鬼怪,此时,这些鬼怪都一个接一个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院子。怪道老人家常说做人要慎独,只因有些事纵然人类看不到,身旁鬼神终究不可欺。 不过,四郎依旧没有明白饕餮殿下叫他看这群壮汉的意思。难道他们就是这次冥婚的殉葬品? 饕餮殿下独自霸占一张桌子,看四郎的眼睛就知他心中所想,于是殿下肯定的点点头:“大管事的身份决定了这场冥婚与众不同。这些壮汉身强体壮又心术不正,正是人殉最好的材料。”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群人实在手贱,居然偷到了从地府重返人间的怨灵头上,四郎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他和饕餮独自坐一桌。槐大和槐二立在他们身后。摄于饕餮的威势,周围匍匐的饿鬼都不敢到这一桌来。虽然四郎是掌厨,也不可能一个人作出上百桌席面来。他只负责做几样糕点和供在香案上的肘子,其他的菜品,都是白家的伙计和厨子帮忙做的。桌子上的菜色十分丰盛,白家果然擅长冥席。不过,由于冬天天气太冷,肉菜从厨房端过来之后,面上凝了一层浮油,吃到口中冷冰冰油腻腻的,饿鬼也许不在乎这个,生人却有些受不了。四郎尝了一口饭菜就不肯再吃,饕餮殿下更是筷子都没有动过。 好容易快熬到散席,四郎忽然听到东南边乱作一团,有郑家的仆人高声呼喊:“走水啦,走水啦,大厨房又走水啦。”“烧死人了,快!快去救火。” 四郎和饕餮对视一眼,就跟着救火的仆人一同前去查看。 厨房这次是真的着了大火,火光把东南边的天空映的红彤彤,配合着祠堂那边传来的吹打声,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喜庆来。 四郎从外边透过燃烧的门窗看过去,火苗扭曲了光线,厨房里头的情景也被映的扭曲起来。尽管如此,任然可以看到那群抬箱子的壮汉在火中呼喊挣扎,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脚腕,怎么都跑不出来。地上还躺了几个死人,浑身被烧的黑兮兮的,发出一股肉烤焦了的臭味。门外也有男仆提着水桶水罐在灭火,可门窗上的火苗看着不大,却很难浇灭。估计是因为厨房常年烟熏火燎,日久天长,门槛上都沁了油水,着了火之后,遇水反而烧的更旺。 很快大火就吞噬了这间厨房。 白老爷子带着几个白家的伙计站在厨房外面,看到四郎赶忙过来打招呼。 四郎就问他:“白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 白老爷子长长地叹口气:“那几个男人不知被谁领到厨房。他们来了之后只顾着大吃大喝,估计是抢了厨中那些东西的口粮,后头不知怎么回事厨房就忽然着了火。因为这地方本来有些不对劲,我一直提着心,后来果然出了事……我们这些沾手过白囍饼的人好歹逃了出来,那几个厨子和过来歇脚的壮汉们都被永远地留在了里面。”说着他心有余悸的对着四郎拜了一拜:“若不是胡小哥你出手相助,只怕我老头子也会被困在这间厨房里,做个火中冤魂。” 说完他又对着火光飞快的念了几句往生咒,逃也似的带着自家人告辞离去。 既然郑家发生了这种事,宾客都不好多留。四郎觉得反正冥席也做完了,冥婚仪式也结束了,再不走难道还要跟着去看郑三少下葬吗?饕餮殿下这次前来郑家,想看到的都看到了,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所以也打算回有味斋去。 二人商议好后,槐二便去向管事的告辞。 如今郑家乱做一团地灭火,主子们又都在祠堂忙冥婚之事,此时听槐二过来告辞,管事的并不虚留。因为这两位是主家亲自吩咐要好生招待的贵客,管事的还亲自把二人送到大门口。 门口,送郑三少下葬的队伍正在往外走。这是要去完成冥婚的最后一步——移柩。把郑三少的遗体送去郑氏在汴京的墓园里安葬。他少年夭折,原是入不得祖坟,尸体才一直停在灵堂中。如今成了家,合该入土为安。 四郎仔细一看,葬身火海的那群壮汉和几个厨子都在送葬队伍里,浑身被烧的皮肉翻卷,跟在柏木板的棺材轿子后头,被一条绳子锁着往前走。 番僧依然走在最前面,口里唱着一首古怪的小调。 四郎和饕餮与他们相背而行,走出很远,依然能听到那种奇异而苍凉的歌声: “生死异路,城郭何处?生人遍地,巫人入土;生人富贵,巫人逐于野;生人绵延,巫人日远。自今相配合,千秋万岁后复返。” ☆、42·腊八蒜1 南门口施药的郑大夫和他的药童小黑住在平康坊附近一座大院里。这座大院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鬼宅”。前几任住户住进去一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已经空置了很长时间。久而久之,街坊都传言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会用头发勒死住进去的活人,还有的说是井里有冤魂,会把生人拉下去作伴……传说五花八门,各个活灵活现。现在的屋主只求能够把宅子转手,故而这么大一座宅院标价五两银子,几乎等于白送。 小黑贪图便宜,硬吵着要住这里。郑大夫被他闹的头疼,最后只得答允,不答允也没办法,他乐善好施,一个南医棚几乎耗光了他的老婆本。 一听他们要搬进这座有名的鬼宅,下仆都过来请辞。如今偌大的宅院里头就住了两个人。说来也怪,他二人在这座号称汴京十凶之一的鬼宅里头也住大几个月,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异事。喜得小黑如同在路上捡到金元宝,还屡次三番的强调厉鬼是畏惧他才不敢作祟的。 这天,药童小黑请假去探望自家在京中做买卖的表弟。郑大夫独自一人从南医棚回了住处。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绵绵小雨,雨中又夹着细雪。院子里黑灯瞎火,安静的叫人心慌。没有小黑的聒噪声,郑大夫有些不大习惯。 他点燃微弱的油灯,看了几页医书后,忽然感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脖子和头顶一块蹭来蹭去。他以为是小黑回来了,就随手薅了一把,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道:“不是说探望表弟,今晚不回来了吗?”没有人回应。 郑大夫忽然感到头上被滴了一点水迹。难道是屋顶漏水?他抬头向上看。房子里一灯如豆,光线昏暗,郑大夫看的不很清楚。这时,又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暗红。 郑大夫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立马把油灯举高了些。这次他看清楚了,头顶房梁上趴着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淋漓的血水顺着屋梁往下流,已经在书桌上汇成了一个小洼。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脖子边打转。 他立马向后退去,那头发如同条乌鞘蛇一般紧追不舍,很快把他缠在了里面,妄图从他的耳朵,嘴巴和眼睛里钻进去。 郑大夫慌忙从兜里摸出小黑给他的符篆,高声喝道:“符厌蜚凶流尸,急急如律令!”然后把几张符篆一股脑儿都贴了上去。 他一张开口,就感到腥臭的鬼发往他喉咙里钻。好在小黑人不靠谱,给的符篆却很靠谱。一贴上去,郑大夫就感到紧缠着他脖子的头发卸了力道。 他赶忙把那些头发从自己的耳朵和嘴巴里拉出来,那些黑发末端还连着一小块皮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符篆下面扭动几下就化为了灰烬。 郑大夫和小黑厮混了这么久,胆识还是有的。虽然刚才一时大意,差点着了屋中厉鬼的道,但是他自觉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如今又有符篆在手,倒并不怎么害怕。此时他不退反进,不慌不忙的走到刚才女鬼趴着的地方检查了一番:书桌边只留了一滩血迹,屋梁上的女鬼早已不知去向。 郑大夫想了想,拿出纸和笔,用杯子盛满酒倒在地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我一到这儿,就听人家说此屋有厉鬼作祟。人和鬼,本来是两条道上的人,理当各安其所。你一直徘徊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前几任住户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让别人无端横死,可见你已经成了一个厉鬼。就算你身负奇冤,你现在的作为和那些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有冤屈就请写在纸上讲给我听,我虽然一无是处,也愿意尽力为你伸冤。”郑璠说完又用酒浇在地上三遍。 他这么一说,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秀气文雅的白衣少女,她的一头乌发生的特别好,犹如一缕缕云霞。纵然没有十分美貌,气质自有出众之处。观其周身风度,倒像是个士族娇女。 白衣少女对着郑大夫衽身行礼,说道:“君是人,奴是鬼,本不该伤害无辜者。”稍停又说:“我是个不祥之物。父母亲人在我没成年时就死绝了。后来我被恶人骗去作小妾,主母将我当做奴婢使唤。有一天我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玉梳,遭她虐打致死,填进了宅院的古井里。他们家做贼心虚,偷偷引了别的人家进来住。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似乎有莫大的冤屈,一定要杀了住在院子里的人。如今被先生的符篆惊醒,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今日,我有幸遇到你这样开明的善人,我的冤屈终算有了出头之日。只求您能以仁慈的胸怀将我的尸身从后院被封住的井里起出来,安置在郊外大佛寺山脚下。我也好从此日夜念经祈祷,洗刷此生罪孽。”说到这儿,女鬼已经泣不成声。片刻,郑璠又听女鬼说:“十年来,我日夜想着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忘记了。那几个住户虽然为我所杀,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啊。” 郑璠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听了这话就答应重新安葬她。 女鬼又说:“马上就是腊月里的佛祖成道日了,希望能够赶在那一天之前入土为安。”说着告辞即去。 因为明日就是腊月初八,郑大夫是个诚信君子,就扛着把锄头连夜挖开被封住的枯井,里头果然有一具尸骸。这尸骸被绳子缚住,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符文。郑大夫正犹豫要不要揭去那些符文。黑胡同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看这情景立马冲过去把郑大夫拉到身边,生气地说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哪来的野妖精把你的阳气搓弄的这么弱的?” 郑大夫见他终于回来了,就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听,末了还问他:“这些符文是怎么回事?” 黑胡同简直被他气死,他一脚把女尸踢进枯井中,气道:“那女鬼狡诈的紧,前几日看我在家中,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连我也骗过去了。她吸了不少阳气和生魂,已经练成了厉鬼,只是不知为何被束缚在这间宅子里头,不能出去害人。你把封她的古井一挖开,她就跑出去报仇了。什么日夜念经洗刷罪孽?她要那么放得下还会成为厉鬼吗?” 说着他又数落郑璠:“我原以为胡恪已经够傻了,你怎么比他还傻?半点心机都没有。连个不入流的女鬼也能把你骗的团团转。现在世道越来越乱,只要我离开片刻,你就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这么一说他自己又得意起来。 郑大夫从后头搂住他,暗暗的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让小黑看见,反而撒娇一般说:“是啊,那你以后可片刻都不能离开我了。” 黑胡同坚定的点点头,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然后他忽然嗅了嗅郑大夫,说道:“啊,真臭!你撞到这种东西,必须好生去去秽气。”说完就拉着郑大夫出了门。 虽然今年年景不太好,到了腊月里头,京中也有了些喜气。从腊月初一日起,南北坊市开始贩置年节杂货,包括各种珍禽野味、干鲜果杂等,真是门类齐全,应有尽有,供城中居民挑着购买享用。 腊月初三的时候,朝中天子在五郊蜡祭劝农之神。这种祭礼在巫人混居的年代十分兴盛,直到周朝依然盛行,只是随着后来佛教的传入,蜡祭逐渐被腊八节所取代。听说这次是朝中的几个世家联名上书,希望天子能够重兴古礼,在岁末举行蜡祭仪式,以酬诸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蜡祭结束后,朝廷下拨了一批物资,由右仆射崔玄微大人亲自运往南郊,赈济灾民。京中原本紧张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 有味斋门口这几日,总有一拨拨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小商贩,沿街叫卖着核桃、柿饼、干菱角、腌腊肉和铁雀儿。走的累了便在有味斋里歇脚。因此,这几日店中倒是客来客往,不比前几日冷清了。 第40节 四郎如今也忙着备办年货。 腊月初六晚饭后,他就把大米、小米、江米、玉米碴、红豆、绿豆、黄豆、黑芸豆八种主料筛选好,再把核桃、杏仁、榛子、松子去皮,把花生米洗净待用、将红枣槌破泡汤,林林总总要准备八种辅料。 腊月初七日陶二哥下河取冰。二哥是个实在人,四郎叫他取些冰回来,他就凿了屋子大的冰块运回有味斋地下的冰窖贮藏。据说腊月里凿回来的冰,放在水缸里,化了后能保持三春不坏,用这样的水酿出来的腊酒会特别香醇。对于这些传说,四郎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冰一到夏天肯定会用完,所以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够保存三个春天那么久。 到腊七晚间,四郎先取了一块冰放在水缸里融化,这是备来做“腊八粥”。 因为腊八粥该在太阳出山以前吃。初八这天,四郎早早起床,先把不易煮烂的豆类下锅。待豆软汤红时,再把棒糁、米类、红枣、果仁下锅,并不断搅动。约两个时辰后,浓浓的香气从盖沿四溢,让人垂涎。待粥熬到又黏又稠时,就可以出锅盛入瓦盆内待用。这种用八主八辅材料做出来的腊八粥,色泽斑谰,吃时绵软滑腻。 除此之外,四郎还蒸上两屉白面加枣儿、金糕条的大发糕。上面放些青红丝、瓜仁,用大料瓣点上莲花形红点,象征占利满门。 他在锅边熬粥,就支使陶二去碾些豆面、黄面等以备春节前炸丸子、蒸糕之用。陶二哥好支使的很,跟头驴似的推得石磨飞转,做的热了干脆脱去上衣,冰天雪地里头赤膊上阵,散发着一种纯粹的雄性魅力。四郎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笑眯眯地看的十分养眼。真是工作娱乐两不误。 过了一阵子,瓦盆里的粥晾好了,大发糕也噗嗤噗嗤的冒着白气,发出诱人的米香。四郎把“腊八粥”、“吉祥饼”加上红糖、白糖、玫瑰卤子,端上桌,有味斋大大小小的妖怪都聚在一起,欢欢乐乐共度“腊八”。 这时,门外呼啸的风声里头忽然传来砰砰砰拍门板的声音。 坐在门口的槐二起身去开门。只见黑胡同拉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黑胡同先给陶二行了礼,然后笑着对四郎说:“表弟,我和郑大夫给你们送腊药除疫来了。” 四郎打开一看。里头是几个绛色的布囊,装着虎头丹、八神、屠苏,都是祈福禳病的好寓意。赶忙笑着接过来,一个妖怪发一个,纵然他们用不上,也该佩在身上求个好兆头。 发完腊药,就看到郑大夫笑眯眯的和胡恪坐到一起,一边喝粥,一边互相讨论些疑难杂症。黑胡同坐在华阳身边接受涂山氏礼仪培训。陶二哥喝一口粥就抬头看看四郎,四郎对他咧着腮帮子笑,笑得面瘫脸的二哥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槐大和槐二端着粥碗在院子里祭树:先用筷子往院内栽种的树木都抹上一些,然后用斧头或木棍敲打每株树干三下。口中还唱道,“管你结枣不结枣,年年打你三斧脑。”“看你结杏不结杏,年年打你大三棍”,据说这么做了,就有给树木除虫防虫之功效。 屋子外面黑黢黢的北风呼啸,屋子里面的气氛却温暖如春。四郎一边盛出些腊八粥放在窗户和灶台上,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一屋子的妖怪和人类,在心里默默的祈祷: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43·腊八蒜2 众人吃过腊八粥,天边方才微微泛起鱼肚白。槐二去抽门板开店。 黑胡同监督着郑大夫多喝了几碗四郎亲手调制的腊八粥,看他眉宇间的黑气散开,元气大增,才拉着他告辞离去。 腊八这天还流传着舍粥施粥的古风。有味斋开门后,槐大抬出两桶粥到门口,路过的行人和商贩都满面笑容的积极讨要,这也是在给主人家积德。若有灾民或者乞儿上门,槐大还附赠他们一块吉祥糕。 不一会儿,街坊领居都抬出个大桶来施舍粥饭。 街道上人来人往,气氛十分喜庆热闹。 这时,有味斋门口来了一辆小马车,赶车的车夫一声黑衣,戴着个大斗笠,整张脸都陷在帽檐的阴影里。车上走下来一位白衣少女,也带着纱帽,看不清楚长相,但是整个人气质绝佳,倒像是哪家的贵族娇女。只不知这样的娇女怎么会独自出现在市井街巷之中。众人心中猜测,纷纷给她让开一条道路。 看见少女挑门帘走进店内,四郎过去询问:“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少女说道:“奴听人介绍而来,说贵店的食物不同凡俗。如今我要去恶人家里收账,很担心自己一个弱质孤女被人躲赖哩。老板给奴称斤腊八蒜讨个吉利好伐?”她的声音轻薄温柔,带着南方少女特有的绵软鼻音,飘忽的散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 四郎听了,就叫刘小哥去厨间取来他前几日做的腊八蒜。做腊八蒜的材料也是有讲究的,四郎用的是紫皮蒜,因为这种蒜小容易进味儿,并且蒜脆不至于发蔫。他前几日把剥皮后的蒜用水洗净晾干,然后浸入盛满醋的坛内,封上坛子口后,放在较暖和的厨房里。原是打算等到除夕时再开坛吃“腊八蒜”,此时客人要买,就先拿出来给她。 因为腊八节临近年关,这一天也是债主们要债的日子。债主会在腊八这天一大早派伙计给欠债的人家送去账单,还一并送些“腊八蒜”,含蓄地告诉欠债人到年底了,该算账。这个习俗又称“腊八算”。 也不知道谁家欠了这白衣少女的账,叫人家小姑娘一大早就专程赶来买腊八蒜。不过想来,无非就是哪个贵族少年欠下的情债罢了。 腊月里头,除了天子会蜡寄农神,贵族之家也会举行腊祭。后来发展成为士族青年男女外出狩猎的活动,狩猎归来后,将捕获的禽兽献给宗庙。 四郎用几根草绳把坛子捆好,看见车夫手中提着一串血淋淋的鸟儿,笑着问了句:“姑娘好兴致,大清早就起来腊祭,这是打得什么鸟儿啊?” 那少女接过腊八蒜交到身后的黑衣车夫手里,轻轻的答了一句:“是杜鹃。”然后告辞上了马车。很快,哒哒的马蹄声没入了冬天的晨雾中。 许柏如今也算是官场得意。不过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小人,这几天总有人往他家里扔些血淋淋的死鸟。把他新娶的小妾眉儿吓的晕倒了好几回。因为仕途得意手段狠辣,看他不顺眼的人还真是不少,只是想了半天,许柏也想不出哪个政敌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恶作剧。 他原本是寒门士子,后来得到吴兴沈氏家主沈靖的青睐,把自己的庶女嫁给了他。当年沈靖与先太子师出同门,情同兄弟,沈氏一门深受先皇信任,一时南方士族风头无两。时人皆言“江左之豪,莫强于陆、沈”。当时陆阀掌军权,沈氏掌相印,共同辅佐先太子。许柏能够攀上这样的岳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再加上沈家的庶女相貌清丽绝伦,夫妻两个感情一直很好。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皇带着先太子北上围猎,因为跑的太欢,被北方的犬戎部落围困在平登城,此后就没回来过。先太子的舅家陆阀被派去驻守西疆,不能动弹,北方的宇文阀出兵抗击犬戎,与几个北方的大士族共同扶持当年的三皇子登基。之后沈家在北方士族的打压下一阕不振。后来沈家密谋逼宫,因行事不密而败落。沈氏株连九族。 许柏是个聪明人,在那场中不仅保全了自己,还营救出了沈靖的嫡女沈月熙。沈靖暗中给了许柏一大笔钱,请他看护自己的小女儿,等她长大成人后,希望许柏夫妇能够选一个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把她嫁了,这样自己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许氏夫妇哭着答应下来。 从此后,沈月熙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士族贵女,而是寄人篱下的罪人之后。不过沈家毕竟是世家,虽然败落,暗中还是有一部分势力在保护沈氏遗脉。沈月熙衣食无忧的长到了十四岁。虽然她没有自己庶姐那样的绝色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秀雅致的大家闺秀。再加上当今对势力越来越大的北方士族十分不满,为了笼络南方士族,对沈月熙这个孤女十分宽厚,不仅赦免了她的罪,而且把她家故园也发还给她。因此,一些没落的士族子弟争相来求取长大成人的沈月熙。 只是沈月熙把庶姐当成唯一的亲人,十分依赖她,舍不得从她家搬出去。 这时候,许柏因为出身寒门,又得到了南方士族的好感,所以在朝中步步高升,担任了吏部侍郎这样的官职。但是,因为出身寒门,又娶得是庶女,许柏常常因为身份的缘故在同僚中受到嘲弄,心里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怀。看到姿容娟秀的沈月熙,许姐夫忽发奇想,要娶自己的妻妹做平妻。 他心里觉得这样既顾全了沈氏姐妹的情谊,又能抬高他的身份,还能彻底得到沈家暗处的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这么一想,许柏就去跟妻子商量。沈月容心里当然不愿意,但是她知道许柏的性格,而且她一贯体贴丈夫,从不肯违拗他,于是面上作出开开心心的样子同意了。还帮助丈夫劝服了自己妹妹。 沈月熙是个小孤女,身边也没有人教导她这些事情,因为舍不得姐姐这个唯一的亲人,再加上她没有机会见外男,就对喜欢搞暧昧的姐夫生出些朦胧的好感。被姐姐一劝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婚后,姐姐总是让着妹妹,管家的事情也以自己庶女出身为由交到了沈月熙手中,丈夫又十分宠爱体贴,沈月熙很快就把那点暗地里的沈家势力交到了丈夫手中,因为许家底子薄,还常常用父亲暗中留给自己的嫁妆补贴许家。 可惜好景不长,不知怎么回事,有一次沈月熙出门去道观,在路上忽然被歹人劫持,再找到时一个人衣衫不整的躺在马车里。许家族长因此震怒,认为她失了名节,不堪再为许家妇,逼着许柏休了她。可是这时候沈月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被休离的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最后还是庶姐沈月容哭着替她求情,才把她留在了许府。 出了这样的事,沈月熙大约是觉得没了指望,两个月后就自己找根绳子悬梁自尽。 虽然沈月熙如此不名誉的死了,许氏夫妇还是悉心替她料理后事,众人也都交口称赞许柏重情重义,大沈氏贤惠大度。 如今许家早就从原来的旧居里搬了出来,沈园也改名为许园。沈月容以庶女身份发嫁,以女主人的身份回来。许柏以前进沈家还要给门房赔笑脸,如今许家已成都中新贵,不能不说一句今非昔比、扬眉吐气。 不过,新贵许家也不是事事顺心的——许柏和沈月容结婚至今,外人看来也称得上是夫妻恩爱两不疑,却一个儿子都没得。上个月许家二房居然提出要过继自家小儿子给许柏,把沈月容气的吐血:这群不要脸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如今还蹬鼻子上脸,妄图替代原来的主人霸占许家! 但是生气也没有办法。她长的十分美貌,许大人很宠溺她,可惜专宠这么些年,就是生不下来儿子。许家那群村妇背地里都说她是光抱窝不下蛋的母鸡,常把她气的暗自流泪。 自从自家妹妹死了之后,许氏就常常吃斋念佛,京中都知道许家夫人是个慈和人。只是年年做些舍饭施粥的善事,到底生不出来儿子。 这几年许大人也有些着急,在家里弄了不少小妾,可惜不是母体滑了胎就是小儿站不住,这回他的新宠眉儿终于又怀上了一个。 于是由温柔贤惠的沈月容夫人提议,腊月初七这天,许家全家去大佛寺澡浴祛邪。许夫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味斋的胡老板做的菜连神仙都爱吃,就派人请他在初八日上山帮衬一天,打算做些粥饭沿路布施,替自己和许家积德求子。 大佛寺又名拈花寺,是临济宗的发祥地。以宇文阀为首的北方旧贵族都崇信佛教,大佛寺在京中地位很高。不过近年来当今圣上先后发布了许多整理士族庄田和寺院寺田的政令,暗暗削弱北方旧权贵和佛教在朝廷的势力。 许柏如今也算是寒门在朝中的代表人物,是儒教势力的中坚力量。可如今为了自家的香火,少不得也要求诸于神佛。这才是人家许大人的聪明之处——做事从不做绝,与哪一派的势力都能搞好关系,既不像一些儒生那样敌对佛道势力,也不像一般的寒门官吏那样仇视士族。 因为这个缘由,初八这天上午,四郎忙完了有味斋里的事,就带着一条大狗坐上许家来接的马车。 行到半山腰,车子就走不动了。原来前面山道滚下来一块巨石,把马车都堵在半路上。要到山顶的大佛寺去,还请下车自己走。 山道崎岖难行,而且积雪路滑。许家的女眷中还有孕妇,当然不能这样鲁莽行事。但是就此下山吧,这群想儿子想疯了的女人也不甘心。据说腊八粥有促进生长繁育的功能,所以许府才眼巴巴的非要来大佛寺施粥,还指名请有味斋的胡老板熬煮。 眼看着天色已近黄昏,许家的女眷就先歇在半山腰的一个茶棚里。茶棚被屏风隔成两半,还点燃了熏香,铺上了地毯。茶棚前支了三口大八印锅。见到许府已经准备停当了,四郎就挽袖子上前熬粥。 正在熬煮呢,忽然听到屏风后面一阵骚乱,然后轰的一声,不知道谁把屏风推到了。 从屏风后面披头撒发的冲出来一个美貌夫人,抓着旁边一个女人的头发厮打。 这位夫人也许原本长的也是极美貌清丽,此时却面目狰狞得把一个女人按着地上,一边撕扯她的头发,一边踢打她的肚子,嘴里大声骂着:“不要脸的狐狸精和孽种都去死去死!我叫你得意!叫你不要脸!”也不知道这个貌似柔弱的美妇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旁边几个健壮的仆妇都拉不住她。 下面被她压着打的女人蜷缩着,努力护住肚子,但是也渐渐从腿间流出了鲜血。 刚刚从前面查看路况回来的许大人听了仆人的禀报冲了进来。见此情景,一脚踢开那位打人的美貌夫人,把倒在地上的女人抱在怀里,焦急的问:“眉儿,眉儿,你没事吧?” 那女子虽然不如夫人美貌,却很有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味道,尤其是一头乌发,浓密黝黑,看得出来主人常常细心呵护,只是如今却被那位夫人拔掉了一大把。此时,她惨白着一张俏脸,凄楚的说:“柏哥哥,对不起,孩子……”说完晕了过去。 那夫人被踢了一脚,仿佛如梦初醒。她也苍白着一张小脸,眼泪盈盈欲落的跪在地上说:“老爷,这……这不是奴家做的啊。” 许老爷横了她一眼,怒喝:“我亲眼所见,不是你还会是谁?” 沈氏浑身一哆嗦,不知道是被他的音调吓到了,还是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她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抱住许老爷的腿哭诉:“老爷,这么多年您还不了解月容吗?这些事真的不是奴做的啊。” 似乎被她的眼泪和温驯的姿态打动了,许老爷缓了缓脸色,问道:“那你说说是谁做的?” 沈氏浑身颤抖着说:“老……老爷还记得那些死鸟吗?是月熙妹妹……是沈月熙来复仇了。”说外捂着脸哭起来。 许老爷脸色大变,怒斥:“无知蠢妇!明明是你嫉妒眉儿,此时又来妖言惑众!”沈月熙是他的死穴,以前有仆人不小心提起这个名字,都会被拖下去打死。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沈氏尖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就是想要弄死你的眉儿,我也不会亲自动手!提到沈月熙你心虚吗?许伯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沈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的!许家活该断子绝孙!” 说完从衣袖里扯出一串血淋淋的东西往许老爷脸上掷过来。 ☆、44·腊八蒜3 因为许夫人居然把一串穿在一起的鸟尸扔到了自家夫主脸上,于是大家都认同她大约不是被靥住了,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不过,许夫人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态度良好的给眉姨娘赔了不是。而眉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挺耐折腾,被疯狂状态下的许夫人那么踢打,居然只留了滩血,依然顽强的待在他娘的肚子里没有滑胎小产。喜得许大人直念老天保佑。 不过许大人到底还是担心眉姨娘肚子里的那块肉,又被许夫人勾起了些不愉快的记忆,便不打算上山施粥浴澡了,勒令全家打道回府。 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大雪。这雪下起了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没过了行人的半个脚掌。雪花一飘,大风一刮,马车里柔弱的眉姨娘又嚷着肚子疼,许大人没有办法,只能派仆人去前面看看有没有落脚之处,然后又派出身边的得力侍卫先骑马下山,请城中的大夫上山医治。 许家出了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片兵荒马乱,接四郎来的马车被其他下人征用,自然不能专门送胡老板下山。 风雪忽然变得这样大,四郎估计用两条腿很难走下山,所以,他也希望能够在山上寻一个避风的小屋,好歹凑活一夜,待明日天晴雪霁之时再设法下山去。因此,四郎就带着自己的大狗跟在许家队伍后面走。 一行人艰难的走在风雪之中。估计是在山里的缘故,天气似乎比城中更寒冷。雪渣子夹在凛冽的山风里头,打在人脸上生疼。四郎感到自己的狐皮大氅都快被山风刮飞了,赶忙把大氅的两襟拉住,生怕自己成为史上第一只被风刮脱皮毛的狐狸。 陶二趁着许家的仆人都在前头,已经变回人形,正走在四郎前头帮他开道顺便挡风。这时陶二回头一看,只见四郎踩着自己的脚印走的东倒西歪的,小鼻尖上被冻出一圈浅淡的红。因为四郎的皮肤本就莹白无暇,此时被冻得晶莹剔透,于是显得鼻头和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虽然可怜可爱,陶二却没心思赏玩,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摸了摸四郎冰凉的鼻子,两道剑眉就深深的打了一个褶子。然后,他微微俯身把四郎的被刮的乱飘的大氅拉紧,背对四郎弯下腰,简洁有力的说了声:“上来。” 四郎自觉还能扛得住,并没有孱弱到需要人背的地步。不过二哥既然坚持要背,四郎可不愿意在风雪里和他像个傻子一样争来争去。揉揉鼻子就老老实实的趴到二哥宽大结实的背上,还用自己化出来的那件狐皮大氅把两个人裹的严严实实。 暴风雪很快变得更大,走在前面的车队已经完全看不到影子了。天地间只剩下陶二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四郎的头埋在陶二的肩膀上,呼吸轻轻的拂在他的脖子间。 陶二忽然冷冷的说:“头抬起来。” “诶?”四郎愣了一下,然后他反应了过来,立刻不厚道的偷偷笑起来,使坏般的故意用手指在二哥肩膀上轻轻滑过,还特意伸出一小截粉嫩的舌头舔二哥的脖子。 果然,二哥身上本来就结实的肌肉绷得更紧了,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趴在一个石头人背上。于是十分嫉妒的故意动来动去,还一点都不体贴的埋怨二哥肌肉太硬,膈到了他的小jj了,一边抱怨一边用手指去戳戳二哥已经绷紧了的肌肉。 陶二被四郎的呼吸撩起了反应,此时又被自家媳妇儿这样撩拨,感觉自己简直硬得要爆炸了。可是像在冰天雪地的,他又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畜生,只好强制忍耐下来。 忍了一阵,见四郎依旧持续恃宠而骄中,就把攀在自家背上不停捣乱的四郎扛到肩膀,狠狠的打了两下屁股。 捣乱后被打屁股的四郎终于消停下来。偷偷躲在大氅后面哀悼自家凋残在雪地里的男人尊严。 不过幸好天地间只有仅仅飘落的雪花,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四郎别扭一阵就恢复过来,开始没话找话的引二哥讲话。 “那位许夫人真的是中邪了吗?”四郎问道 “不是。”还在努力平复中的二哥言简意赅。 “诶,不是吗?大户人家水真是深啊。扯出死人只是为了对付活人吗?”顿了一下四郎说:“这样打着死人的旗号行事,就不怕真的撞上鬼吗?” 四郎和陶二今天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那位许夫人口口声声暗示自己是被妹妹的冤魂附身才会作出这种事,可是她的印堂并没有发黑的迹象,四周气场也很正常。四郎开始还怀疑是自己法术不精,有厉害的鬼怪作祟但是自己没有看出来,此时听陶二哥也这么说,方才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管许夫人为什么要扯到鬼怪作祟上头,这件事毕竟是许家家事,和他没有多大关系。四郎只是有些可怜那个死去的沈月熙姑娘,已经死了还要被亲姐姐这样败坏名声,不知道哪位姑娘泉下有知,会不会真的来看望看望喜欢打着自己旗号的姐姐。 第41节 因为陶二背着四郎走,速度就比方才快了许多。两个人聊了几句天,就能隐隐约约望见前面的许家车队。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今晚的落脚点,车队已经停靠下来。 陶二背着四郎走近了些,才看见前方漫天的风雪中矗立着一座古寺。 许家的仆人梆梆梆的敲着寺院的木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黑衣和尚过来开门。这和尚一出现,饶是那个男仆胆大,也被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 唯独许大人无所畏惧。他从马车上下来,看了那个相貌奇特的和尚一眼后,就迅速一看了目光,面上不动声色的行了个礼道:“这位师傅,鄙人姓许,汴京人士。今日带着全家上山浴佛施粥,谁知被风雪困在半山腰上。同行的女眷身体不适,还请大师慈悲为怀,收留我等一宿。” 那和尚虽然长得厉鬼似的,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听了许大人的说辞后,就让开了门,放许家众人进去。 陶二背着四郎跟在许家后面走进了古寺。 经过那个和尚时,四郎偷偷从大氅的兜帽下面看过去,终于理解当时那个男仆为何在主人面前失态至此——这和尚露出来的脸、手和脖子上的肌肤都像是被茶砖煮过后再染色的绷带,有的地方皱缩着,有的地方似乎被溶解掉了。脸上还有几条皲裂的伤痕,也不知道是刀伤还是被什么猛兽的利爪抓过的痕迹。总之,整个人就仿佛是被人割成了碎片后重新缝合好的。右边眼睛是一个黑洼洼的洞,鼻子倒是很挺拔,嘴巴却又憋下去,总之,整张脸就像一张人皮制成的地图,有峰峦和深渊的那种。在这荒山野岭里头乍然看到,还真会误认作地狱里爬起来的鬼怪呢。 丑和尚看到人都进来完了,就去把门关上,插好门闩。 大约因为被大佛寺抢去了风头,这座藏在深山中的寺庙就显出几分冷肃来,看上去大约香火不太旺盛。他们这一行人是从后门进入古寺的。庙中衰草败叶湮没了道路,野草长的有一人高,从旁边经过,草上面的积雪直往人脖子里钻。 陶二背着四郎,他一走过来,那些野草仿佛有灵性一样,自动向两边倾倒,给这位大爷让出一条通路,他一通过,野草又自动恢复了直立状态。 丑和尚从后面急急忙忙的经过两人身边时,刻意和陶二保持了一段距离,那只完好的眼睛似乎还转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没等四郎看清楚,就擦身而过,一直跑到前头给许家人带路去了。 许家的仆人小心翼翼的护着许老爷,许老爷小心翼翼的护着怀里的眉儿和他们未来的儿子。倒是中间的许夫人没有人理会,只有一个贴身丫鬟替她拨开野草,掸去积雪。 很快,丑和尚把他们领到一幢二层小楼前面,介绍说这个古寺的师傅都去大佛寺浴澡讲经了,因为他面目丑陋难见生人,被留在寺院中看门。古刹庙小僧少,这幢小楼上面是藏经阁,下面是僧侣平时生活起居之处。如今楼上还有几间空置的房间,就用来安置女客。下面的一排厢房是僧侣们的住所,如今可以收留一些男客。至于他自己,因为房间让给了客人,自言可以先去前面的大殿中凑合一晚。 听他这么一说,许大人忙道:“不妥,我等岂能雀占鸠巢?还是让我的家仆去住大殿,大师和……”这时他忽然看了看陶二和四郎,很有风度的问道:“不知胡老板身边的这位壮士怎么称呼?” 许家只顾自己人,把四郎撇在雪地里单独行走的事情让陶二哥心里十分不满:今日要不是他跟来了,他家四郎岂不是会一个人在雪地里孤苦无依的受冻?一想到这样的场景,二哥简直恨不得把许家人都扔到雪地里冻上三天三夜。 再加上陶二哥早上只喝了几碗粥就跟着四郎出门做事,大半个白天都没被投喂,如今肚子饿的很,于是越发的不高兴。他从来不是会看人脸色行事的,此刻自然更不会卖许大人面子,反而一如既往面瘫着脸,简洁的说了句:“陶二。”说完也不管许大人,径直拉着四郎先进了一楼的厢房。 一楼中间一个堂屋,左右各两间房,最里头的两间是单间,靠中心的两间是通铺。最左边还有一个厨房,最右边是木制的楼梯,可以登上二楼藏经阁。陶二先拉着四郎占了最左边那个房间,恰好靠近厨房,倒是符合二哥大吃货的身份。 许大人一直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看到陶二的身量体格和浑身凶残的气势,面对着这样诡异荒败的古寺和面如恶鬼的和尚,许大人明智的选择了不去自找麻烦。再说,虽然许大人被陶二落了面子,但是人家毕竟是官场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自认不能和陶二这样的市井小人物一般见识,于是潇洒的微微一笑,自己把话题带了开去,开始给自家的仆人和女眷安排住处。 因为四郎和陶二单独占了一间屋子。许大人就和不方便爬楼梯的眉儿住一间。剩下的两间通铺由跟来的男仆和丑和尚住,住不下的就先凑合着睡在地上。毕竟,男仆们都不愿意去前面阴森空荡的大殿里面住。楼上住的是跟来伺候的婢女和许夫人。 一时安顿好了,在风雪里跋涉了这么久,众人又冷又饿,急忙开始热水造饭。陶二叮嘱四郎待在屋子里别乱跑之后,就转身出门,说是要去打些猎物回来。在寺庙里杀生似乎有些不好,所以二哥选择在雪地里料理好再回来。 四郎隐隐觉得这座古寺有些古怪,他不是个不分场合好奇的人,听了陶二的话,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呆着。床上的棉被什么的倒是一应俱全,但是四郎总觉得褥子似乎有些湿气,就想从靠墙的那个柜子里再拿一床新的被褥出来。 于是四郎走过去想要拉开柜子门,结果怎么也拉不开。好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也在朝着另一边拉门一样。四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拉开,只好作罢。好在屋子里有一个风炉,四郎找出火石把风炉点燃,就提着床上的褥子被罩放在风炉上头烘烤。 期间许家的仆人过来送了两碗粥并一碟子腊八蒜。粥是四郎下午熬的,虽然走得匆忙,仆人倒是没有忘掉那三口大八印锅里的腊八粥,一股脑儿都提上了马车,此时拿出来热一热就能吃。腊八蒜不知道是僧侣们所制还是许家仆人所带,也是紫皮蒜泡成的。四郎估计应该是那个丑和尚提供的,许家上山施粥都是雇人现做,不大可能还带着一坛子腊八蒜。 四郎谢过那个送粥过来的许家男仆,依旧关了门回去继续烤被褥。 烤着烤着,他忽然听到那个怎么都打不开的柜子里发出轻微的碰碰声,然后整个柜子开始前后晃动。四郎放下被褥走进查看,只见那个柜子动的越来越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从里面爬出来! ☆、45·腊八蒜4 漫天大雪,山林幽静。雪花如同纸钱的飞灰一样飘洒而下。 四个骑士惊慌失措地奔驰在雪地上。 尽管已经十分小心谨慎,厄运还是像不详的雾霭一样,紧紧跟随着他们。雪地里时不时就忽然伸出一双青白色的手,“嗖”的一声拽住一条马腿,飞奔中的马腿被活生生卸了下来。马儿长声嘶叫,痛苦不堪地把背上的骑士撅了下去。 马上的男人一掉在地上,那双怪手的主人就从雪地里破土而出,把男人抓住双腿拖了过去,然后只听“噗”一声,人体仿佛烤鸡一般,被怪物徒手撕开……热血喷洒在雪地里,很快凝固成血色的冰块。 怪物长的像被烧的三分熟的肉块——前胸的皮肉都融化了,可以看到里面跳动的血管和肌肉。它的手臂形如粗壮的老树,粗大的血管和伤痕纵横交错,仿佛是老树底下大大小小盘绕在一起的树藤,又像是大大小小的蛇,复杂的盘缠在一处。 前面的骑士听到后面的惨叫声,蓦然回头,与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对视一眼后,连忙转过头去,不顾一切的鞭打着胯下的马匹,希望能够再跑快一些。 他们是许家的侍卫,准确的说,应该是沈家的暗卫。当年被沈月熙交到许柏手中之后,许柏承诺会帮他们摆脱不见天日的暗卫生涯,如今许大人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们都摇身一变,成了许家的侍卫,有的还娶了许家婢女做媳妇。这些侍卫因为当年的事情,深受许大人重用,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还常常被委以重任。 方才他们就被许柏派下山请大夫,谁知走到半路上遭到了不明生物的袭击。那怪物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而且在雪地里神出鬼没,侍卫们开始还企图抵抗,在死了四个同伴之后,都开始没命的奔逃。 跑着跑着,剩下的三个人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茅草屋。因为被雪地里突然钻出来的怪物吓破了胆,而且也被怪物追赶的迷失了方向,此时三人只能慌不择路的逃进屋子里,把门栓紧紧的别上。刚逃进屋,门外就传出马匹凄惨的嘶叫声。 为首的骑士叫许龙,是前暗卫首领死后,新的侍卫头领。他示意另外两个人屏住呼吸,自己凝神静气的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那只可怕的怪物又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徒手撕扯开几匹马。它先是趴在马身上吸血,继而吃肉嚼骨,如同猫吃老鼠一样,咂咂有声。许龙一想到自己的同伴也是这样被吃掉的,就禁不住浑身发寒,毛骨悚然。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外面有怪物,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又忽然响起奇怪的声音,一个也改了许姓的侍卫匆忙点燃火折子。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充满了小茅屋,他们才看见墙角有一道小门。此时门把手轻轻转动着,仿佛有人想要从里面拉开门进来。三个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掠了过去,使劲的把这边的门把手向里侧紧紧拉住。 门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见拽不开门终于消停下来。 还没等三个侍卫松一口气,茅屋门外又传来碰碰碰的撞门声。 【一定是那个怪物吃完了马匹想要进来!】三人脑海里同时浮现出这个想法。撞门声越来越大,木板门在怪物的爪子下岌岌可危,只听“嗤拉”一声,木头门板终于被怪物抓出一道口子,一个爪子从裂缝里伸进来乱抓。 首领许龙当机立断道:“把柜子门打开。”根据刚才的一番交锋,那个柜子里的东西力气似乎不如他们几个大。而面对门外的食人怪时,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样一对比,很明显还是小门后的东西好对付一些。柿子要捡软的捏,于是许龙当机立断决定打开这扇小门。 几个人抽出佩刀,许龙一把攥开门,却发现里面并没有怪物出来,而是一条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往何方的隧道。这条道似乎是往山上延伸的。只是小茅屋明明在地面上,为何门后会联通一条隧道?此刻情况凶险,容不得三人去闹清楚其中奥秘,似乎从进来小茅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进入这条隧道往前走。 外边的木门摇晃的更加厉害,显然已经抵挡不住雪地中的怪物。 形势千钧一发,三个人没有办法,只好先进入这道隧道,走在最后的许豹还把小门紧紧关住,挂上铁锁。 三个人进去之后小心翼翼的探着路。许龙一马当先,许虎走在中间,许豹走在最后。 隧道里一片死寂,而且混合着某种相当奇怪的土腥气。虽然如此,三个人也觉得比不知会从哪个地方钻出怪物的雪地好一些。不知为何,这条隧道总给他们一种奇特的熟悉感,似乎他们曾经也在这里走过,可是仔细回忆,却又毫无印象。 走了一阵,许豹忽然感到不对劲。他耳力特别好,以前是沈家暗卫中有名的顺风耳。他一边走着,一边出于职业习惯的仔细倾听隧道中声音【安静,不同寻常的安静,似乎连老鼠虫子都不存在。恩,幸好还有脚步声。等等!这么会是四个人的脚步声?】许豹十分清楚地记得他们只活下来三个人啊。 搭住前面人的肩膀,许豹又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下:没错,是四个呼吸声。他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多出一个人!是……是刚才的怪物吗? 许豹忍不住转过头去,一张布满血痕支离破碎的大脸在他眼前忽然放大,然后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喉咙被咬破的声音,还有一句仿佛从地狱里传来的诅咒:“背叛者,死。” 在喉咙被咬断的那一瞬间,许豹忽然记起来了,为何这条隧道一直给他带来奇怪的熟悉感。这不就是当年忠于沈家的那批暗卫被他们伏击绞杀的地方吗?可是他们早就已经把那条地道填起来了啊,对了,还把那座伏击暗卫首领的古寺也焚之一炬。 当年小姐把手中的力量交给许大人后,暗卫就分裂成了两派,一派要继续忠于沈家,并且把他们查出来的一些隐秘往事告知小姐。可是许豹始终认为,是这群傻瓜选错了效忠的对象,月熙小姐根本不是玩阴谋诡计的料子,也不配做沈家暗卫的主人。另一派则认为应当忠于小姐的夫主许大人,毕竟沈家已经不在了,拿刀的人既然已经不再,刀也该有新的主人。 许豹躺在冰冷的泥土里,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可能是前同伴的怪物啃噬着,有些悲伤的继续回忆:许大人实在是个聪明人,他很懂人心,尤其是这些暗卫的心。最后,忠于月熙小姐的人越来越少,为了清理出这一小撮顽固分子。许大人设了一个局,趁着小姐自己离家出走的机会,伪装出临济宗门人向沈家寻仇,并且绑架了小姐的假象。 北方的门阀本来就和沈氏有旧怨,临济宗又是北方门阀的子弟居多。那些依旧忠于沈家的傻瓜们在接到小姐被人绑架的消息后,立刻赶往假消息里所称的废弃寺院。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是从一条通往云居山的地道前往的,结果被并肩作战的昔日同僚在背后捅了一刀,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地道里。 还有少部分精英冲杀了出去,到了那座寺庙。然而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早就埋伏好的侩子手。许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他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灵魂被地道中死去的亡灵一拥而上,很快就分食殆尽。 跑在前面的许龙和许虎也听到了许豹的惨叫声,两个人几乎清晰的感觉到了许豹滚烫的鲜血一股股飚在他们的后背上。 就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刻,忽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道木门,门后面隐隐约约有些微的光线。人在恐惧中往往会激发出最大的潜力。两个侍卫几乎是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剩下的隧道到了门边。许虎点亮了火折子帮许龙警戒着后背,许龙拼命的撬动那扇木门。 最后两个人终于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门外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但是干净而温暖,一个俊美的少年目瞪口呆的看着泥水和血水滚了一身的两个人。 四郎本以为会从箱子里冒出什么凶残的怪物,于是信心满满的做好了打怪物的准备——右手捏着二哥留给他的符篆,左手举着一块长条形石块,石块是屋子原主人用来垫桌角的。 四郎是打算怪物一冒头先敲它一板砖,好叫它知道胡乱吓人是不礼貌的行为。谁知道却从柜子里滚出来两个大活人! 幸好四郎眼神不错反应快,才没把这两个满身鲜血淋漓的活人当成鬼怪打。不过这个柜子实在古怪,里面仿佛连接着幽冥一般散发出一股不祥之气。尤其是此时柜门被打开,更像一个大张着嘴的鬼怪,叫人看了瘆的慌。四郎把两个人大活人扶起来后连忙转身关好柜子门,还用八宝粥糊了几章符篆贴上去加固。 许龙和许虎在幽暗的隧道里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了进来收碗的许家仆人。两个人听得自己又回到了山上,还是在一座古刹中,都仿佛想起了什么极重要极恐怖的事情,脸色大变的站起身,匆匆跟随那个仆人去见许柏。 “都安排好了吗?”沈月容进了二楼的屋子,坐在梳妆镜前面,一边拆头发一边问。 身后的大丫鬟琥珀躬身说道:“胡老板做的腊八粥里本来就有薏仁和桂圆,车上我们的人又加了一把红花进去……效果肯定很好,我只担心眉姨娘奸猾,不肯喝。” 沈月容闻言,停下拆头发的动作,微微侧头问道:“不是叫你们先去把厨间的食物处理干净吗?” 琥珀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快,赶忙跪下解释道:“寺庙的厨房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吃食。奴婢只是想着这些和尚恐怕另外有贮存食物之处。” 沈月容轻轻笑了起来:“天公作美。我也没有料到雪会下得这样大,想来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很长很长时间。来者是客,寺庙的厨房既然没什么能吃的,就劝眉姨娘懂事些,若是不肯喝求子祈福的腊八粥,那就饿上几天吧。” 琥珀听了也笑道:“还是夫人有见识。不像我,一遇事情就发慌。既然大家都喝,偏她金贵,到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可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沈月容满意的看了她一眼:“你是个好的。这次事情过后,我会求老爷给你开脸。”说着,还从桌子上拣出一把玉梳子赏给琥珀,口气十分真挚诚恳的说:“老爷喜欢鬓发如云的女子,以后你就知道了。这把玉梳是我从沈家带来的陪嫁,能使秀发更加乌黑光泽,你先拿去使吧。” 琥珀欣喜若狂的接过梳子,恭敬的行礼出门。 沈月容看着她的背影,沉下了脸。一直站在旁边的翡翠默默地上前替她打散头发,又用一把檀木梳子替她轻轻梳理秀发。 翡翠一边梳理一边小心翼翼的抬头观察铜镜里沈月容的表情,根据主子的表情仔细斟酌自己的力道。好在镜子里的女主人一直在对她微笑,似乎很满意她的手艺。 “唉,一个个都想要往爷们床上爬。子嗣真的比夫妻多年的情义更加重要吗?”沈月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长叹一口气。 翡翠伺候她多年,明白主子可不是想要和奴婢谈心,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罢了。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装聋子,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些,务必让主子觉得身旁的只是个物件而非活人。 沈月容似乎也压根不在意没有人回应她,自顾自的吐着苦水:“这么多年,宅中一直没有幼儿出生,月熙妹妹的怨恨到底大了些。” 翡翠暗暗在心里撇撇嘴,这么多年,许宅始终笼罩在一个死人的阴影之下。倒给沈月容夫人的无子和宅中幼儿屡屡夭折找了一个好借口。不过,作为许夫人的贴身侍女,翡翠心里暗暗思忖:月熙小姐纵然化作厉鬼,只怕也狠不过这位佛口蛇心的姐姐。 虽然心里这么想,翡翠脸上一点都没有带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沈月容滔滔不绝的怨恨和愤怒,一直低垂着眼睛专心梳头,时不时瞟一眼铜镜。 一眼瞟到铜镜里的美貌女子,翡翠忽然觉察出一点古怪来:沈月容一直在不停的倾吐对争宠小妾们的怨毒和对她家许郎的痴情,可是铜镜里的那个女子却一直抿着嘴笑的一脸温柔! 翡翠心里大惊,手上力道就重了点,被许夫人一把推开,啪的扇了一耳光,怒喝道:“废物,如今连你也敢和我作对?还不快滚下去!” 翡翠不敢争辩,迟疑着看了看铜镜,终于默不吭声的低头退了下去。 ☆、46·腊八蒜5 四郎送走暗卫,很听话的没有乱跑,忍着好奇心在风炉上面烤褥子,然后把烤的干燥温暖的被褥铺在床上,这样被窝就不像先前那样湿冷。四郎还在铺好的褥子间打了几个滚,,暖烘烘的被窝别提多舒服了。 陶二哥扛着猎物回来,站在门口看四郎铺被子。 【媳妇总是勾引自己真伤脑筋!】这么甜蜜地烦恼着,二哥便露出一个痴汉般的笑容,感到鼻间似乎麻酥酥的。 幸好他长的气派,抹干净鼻血又是一个男神。倒是四郎狐疑的打量他几眼,才接过兔子和两个小陶罐。 古刹很有些诡异的来历,所以周围几乎没有猎物可打。陶二一路行到大佛寺附近,才捉到两只野兔。他虽然压根不会厨艺,倒还知道做菜不只需要食材,还要调料。陶二心下琢磨:鬼寺里不可能有做菜的调料,就是有,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幻化出来的。纵然他自己荤素不急,吃什么无所谓,也不能委屈自家小狐狸。这么一想,就打算顺道去大佛寺的厨房借些调味料。 大佛寺在山顶,本来温度就比城中要低一些,这段时间更是异乎寻常的寒冷。和尚们不能饮酒,就以辣椒水御寒,所以寺里存了大量的辣椒面;再有就是寺中新作了几缸清酱。陶二是个光吃不会做的,跑到大佛寺的厨房一看,瓶瓶罐罐一大堆,不知道该拿哪样。看着簸箕里盛着辣椒面,水缸里装着豆瓣酱,便各装一罐回去。 因为担心四郎不听话出门乱跑,陶二没敢在外面耽搁太久,把兔子在雪地里剥皮刨肚后,赶忙捏个法决御风回了古寺。 四郎接过兔子,又打开了两瓶调料,不由有些发愁——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于是只好再去厨房翻找,企图找出些葱姜蒜。不知道是被许家的仆人取用完了还是寺里的和尚都无需吃饭,翻遍厨间的角角落落,连半根葱半头蒜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什么都没找到,四郎探口气,拍去刚才趴在地上掏砖缝时衣襟上沾染的泥土,正要出门,就撞到了幽灵一般忽然出现的丑和尚。 和尚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不知道这和尚是不是才去雪地里站了几个时辰,即使隔着衣物,方才那一下接触也让四郎感到他的身体十分的冰冷僵硬。不像活人,倒像是二哥扛回来的死兔子,都是血液凝固住一般,骨头被冻的硬邦邦的。 这念头在四郎头脑里一闪而过,不过眼下的要紧事还是怎么烹煮那两只兔子。 “大师,不知厨中可有姜葱蒜一类的调味物?” “厨中有些时日没有开火了,食物都贮存在地窖里,请施主稍等。”和尚这么说着,走到厨房最里面,抽开木板,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他先把自己扛的布袋扔到了地窖里,发出啪一声沉闷的回响,听上去好像是一个发好的面团或者一块猪肉被摔了下去。 第42节 然后丑和尚礼数周到地回身,请四郎在上面稍等片刻,自己方才进入地窖。四郎注意到他并没有拿着任何照明工具,地窖里也没有光线透出来。 这寺院表面看起来很普通,内里却到处都是玄机啊。四郎一边等待丑和尚上来,一边猜测丑和尚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和尚慢慢爬了上来,手里拿着几个大蒜、一饼老姜和一个酒坛子,都裹着黑色的泥土,像是放了很久的样子。四郎接过这三样东西时,又看到了他的脸。有时候极丑和极美一样,都会让人印象深刻,四郎忍不住盯着和尚那张怪异的脸看。 “有趣吧?我的脸。” “抱歉。我觉得您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的人。” 和尚看惯了对着这张脸各式各样的反应,倒没有料到四郎会这样说。他似乎有趣的挑了挑眉,压低声音说道:“这其实是一张被撕碎后重新拼起来的人皮。” 和尚的脸上有一道疤痕,从黑洞洞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他把食指伸进嘴里,手指从他脸上裂开的伤口里露了出来。“就像这样。”和尚很认真的示意道。 四郎被这幅诡异的情景惊呆了,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拿起案上的菜板拍过去,还是该对和尚奇特的幽默方式一笑而过。总觉得好像是被戏弄了一样…… 丑和尚见到四郎呆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点笑意来,不过他的脸实在太过诡异,四郎无法很清楚的分辨那张脸上出现的表情。 丑和尚温和地对四郎说:“姜和蒜都放了一些年头了,不过因为保存的不错,还是可以食用的。酒也是许多年前的陈酿,原本埋在院子里的樟树下。不久前才挖出来,能被施主饮用,也是此物的荣幸。”和尚虽然脸不知怎么被毁了容,声音却出乎意料得低沉好听。大约因为刚才吓唬住了四郎,他的声音里依稀还带着愉快的笑意。 “过来。”陶二虽然没有跟着四郎来厨房,但一直在隔壁关注四郎的动静。此时他逆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得摆出了自认为最为酷炫的姿势。 四郎看见二哥,赶忙捧着一把老姜老蒜,抱着酒坛子跑了过去。陶二警告般的瞪了丑和尚一眼,方才转身和四郎一起回屋。 因为食材和调料都十分简陋,四郎就打算把兔子做成涮锅。涮锅的吃法并非现代人所发明,在古代社会已经很流行。冬天赏雪之时,时人常常围炉涮肉,既能取暖,又能享受美食,名曰拨霞供。 四郎先拿温水将兔子肉解冻,然后用刀切成薄片,加酱料和辣椒面腌渍。然后把风炉放到窗户边的木桌上,加进去一瓢水后,放入洗好切片的老姜、蒜和酱。等到汤烧开到饮一杯酒的功夫后,就调了两个料碟,和陶二哥一起,围着风炉,各自夹了兔肉进锅里摆熟啖之。 虽然调料不如现代的火锅店齐全,这道拨霞供却胜在酱料风味独特,野兔肥嫩新鲜,雪夜里吃起来又方便又暖和。 小风炉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两个人喝着小酒涮着兔子肉,从里到外都暖呼呼的。吃到后头简直是满头大汗,四郎就把窗户推开,找根木棒支上。两人围炉共饮,临窗赏雪。 几片雪花被风刮了进来,融化在粗陶碗装着的米酒中。 四郎酒量不算太好,几杯米酒下去便开始酸溜溜的念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念完不算,四郎还要东拉西扯地谈读后感:“我以前读这首诗的时候,就十分羡慕作诗的人……”大约是雪夜容易使人伤怀。醉醺醺的四郎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始自终一个人的前世。 一个人的生活,自由倒是真的自由,寂寞也是真的寂寞。当时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可是被精分的殿下驯养之后,小狐狸就变得越来越害怕寂寞,有时候甚至会担心这里的一切不过一场梦,梦醒了,自己还是前世那个孤独的饭店小老板。独自一人吃饭,工作,娱乐,生老病死,以前觉得理所当然乐在其中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居然有些害怕。 二哥自认是个粗人,并不爱作诗写文烹茶煮雪一类的风雅事,不过这几句诗意倒也浅显,虽然四郎表达的颠三倒四像个二百五,他还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未尽之意。此时看自家小狐狸喝醉了酒,可怜巴巴地耳朵都快要耷拉下来的小模样,心里叹气【这么会撒娇,还学会了念诗争宠,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于是二哥赶忙把自家疑似求抱抱的情人搂在怀里,沉声安慰道:“以后二哥疼你。不论下不下雪都陪你喝酒。” 四郎听了,就傻乎乎地在二哥胸口和肩膀上乱拱一阵表示亲昵。他心里觉得只要在二哥身边,即使两个人什么都不做,都会十分安心和踏实。不过恋人嘛,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四郎傻笑着补充道:“唔,还要天天给我暖被窝!” 二哥长期面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答应道:“好,还给你暖被窝。” 四郎啪叽在二哥嘴上咬了一口以资鼓励,咬完欢快地开始得寸进尺:“那今晚我要在上面!”他自忖也是个男人,没有总在下面的道理。饕餮殿下出来的时候,四郎可不敢这样放肆,不过既然今晚气氛这么好,没准面恶心善的二哥会主动雌伏? 酒壮怂人胆,四郎不过多喝了几杯黄酒,便打算趁势摸一摸老虎屁股。结果当然是被大老虎哄上床,把龙阳十八式从头到尾复习了一边,当然,期间顺便完成了四郎要在上面的心愿。 四郎:嘤嘤嘤,腰好酸……窝再也不敢了t t 翡翠挨了许夫人一巴掌。顶着个巴掌印来来回回做事,许家不少下人都看见了,还被一旁嗑瓜子的琥珀阴阳怪气的奚落了半天。对于这些话,翡翠一概都听过就算,并不吱声,只默默做事。琥珀嘲讽一阵,见她居然没反应,无趣得把瓜子壳一撒,丢了个白眼转身下楼去了。 到了晚上,琥珀迟迟未归,翡翠禀报过许夫人,便依旧在主人房间里打个地铺守夜。 就在翡翠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马上清醒过来。他们这间屋子刚好靠近楼梯,楼梯是木制的,大约有些年头了,人踩在上面会嘎吱嘎吱作响,稍微走的重一点,还有咚咚咚的回响。翡翠竖起耳朵,这么晚了,还有人上下楼?莫非是琥珀那个小浪蹄子野回来了?想到今晚沈月容听说琥珀没有回屋伺候时的表情,翡翠在黑暗里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 此时,翡翠便以为是琥珀刚从许老爷处回来。但是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那脚步声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距离,不远不近,没有上楼,也没有下楼,就好像在楼梯处原地踏步一样。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不知为什么,翡翠忽然回想起刚才在铜镜里照出来的那个不属于许夫人的影子,当时她看的很清楚,许夫人大怒的背对着镜子,可是镜子里依然是她那张笑的一脸温柔的脸,仿佛一张诡异的面具。 想到那张脸,翡翠不由捏紧了被子脚。一种无声的恐惧迅速将她团团围住,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许夫人屋中值夜。若不是……若不是要替小姐报仇…… 一想到含冤而死的小姐,翡翠又有了勇气。她从地铺上爬起来,披着衣服摸黑点燃了蜡烛。抖抖索索的打开门向外张望,门外漆黑一片,并没有人,连那个脚步声都消失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声张,默默地关门进屋。关门时忽然刮来一阵大风,翡翠手里的烛火跳动几下,终于不甘不愿的熄灭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时,那个诡异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在外面,而是就在房间里,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黑暗中。 这声音惊醒了熟睡的许夫人。她唤道:“翡翠,翡翠!” 没有人回答。 许夫人虽然因为梳头的事对翡翠发了火,但还是很看重这个少言寡语,做事踏实,最重要的是相貌普通的大丫鬟,把她当个心腹看待。此时叫不应人,便怀疑是下午的事伤了这个大丫鬟的脸面,因此翡翠心存怨怼,守夜时居然敢溜号。 【看来,这一个也留不住了。】这么打定了主义,沈月容便自己摸黑下床。她一边摸索着想要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一边决心好好整顿许府下人中的风气。途中她总觉得有个冷冰冰的东西在身边晃来晃去,心下烦躁的许夫人一把将其拨到旁边。 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好不容易才摸到火石点亮油灯。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垂下来的帷幔垂到沈月容脖颈处,凉沁沁湿漉漉。等她点亮灯一回头,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帷幔,而是一具吊在房梁上的女尸,她以为是帷幔的东西,正是女尸头上披散的长发! 那具尸体是……是琥珀,沈月容不由自主的朝上看,琥珀悬在空中,舌头被勒出来老长,盯着看了一阵,只见琥珀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上似乎居高临下的对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女尸刚才被沈月容拨动过,此时还在东摇西晃。晃着晃着,尸体啪一声掉了下来。 原来琥珀是被自己的头发吊死的。尸体晃动过程中,头发承受不住尸体的重量,头皮连着一部分丰盈的秀发从尸体上撕扯开,尸体先掉落下来,随后,那片秀发也随之轻飘飘的飞落到地面。因为头发连同头皮被扯落,尸体的脑袋上面血肉模糊一片,然而琥珀的手却保持着高举的姿势,手上握着沈月容不久前赐给她的玉梳。 看到这样诡异的情景,沈月容想大声叫喊,可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想要转身逃开,却被地上的尸体伸手抓住了脚踝。 沈月容那张美丽的脸庞扭曲起来,她拼命想要逃到门外,想要大声求救,但是她的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不受控制地接过了女尸手上那把玉梳。 翡翠不知怎么晕了过去,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门口。桌子上燃着一盏碧幽幽的油灯。而许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半夜三更在那里对着铜镜梳头! ☆、47·腊八蒜6 对许家众人来说,今晚注定是个犹如噩梦般的不眠夜。 自傍晚喝了一碗腊八粥后,眉姨娘就叫嚷着肚子痛。不过她每天都要这么叫嚷上三四回,平时没事,许大人也乐意满足她这些小心思,权当闺房之乐。 如今他和两个死里逃生的暗卫在隔壁商量正事,自家小妾没眼色的选这个时机邀宠,许大人既觉得丢了面子,又觉得心烦无比。 对许大人来说,女人只是消遣而已,排在他自己的仕途,许氏家族以及他的后代之后,可有可无。此时就任由眉姨娘在房内呼痛,并不去理睬。 他示意两个暗卫继续讲述下山时的遭遇。两个暗卫吞吞吐吐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许大人沉吟着点点头。虽然点头,他心里还是不相信厉鬼复仇一类的说法。要复仇早就来找他了,何必等到现在?他心下更倾向于这是朝中政敌暗中设的圈套,假装出厉鬼复仇的模样来害他。许大人虽然作为丈夫渣了一些,但是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能力、见识、大局观和决断力那是一个不缺。 【到底是哪一派的势力设的这个局呢?】他暗自思考着,忽然就听到躺在里间床上的眉姨娘发出了杀猪样惨嗥。这种声音和她平时的娇声呼痛差别很大,到底担心自己的儿子。许柏急忙跑进去一看: 只见眉姨娘在床上翻滚着呼号,整个白床单都被染成了红色,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倒更加近似黑色。平时让他爱怜不已的黑发被汗浸湿,丝丝缕缕的黏在眉姨娘雪白的脖颈间,好像是被人勒进了肉里一样。 看到这幅熟悉的情景,向来不信邪的许大人心中咯噔一下,就想往屋外退去,原本大敞的木门啪的一声关了起来。屋子里的墙壁外层仿佛被火烧过一样,一片一片化成黑灰剥离脱落。整个屋子霎时变得像个蒸笼一样。跟着他进门来的两个暗卫不知为什么浑身燃起了青碧色的火苗,痛的在地上打滚,这些火苗只在他们身上燃烧,不会波及到房中的其他物品。 眉姨娘从床上一点一点艰难的往下爬,下身拖着一坨肉块,仔细看,还能分辨出那是一具已经成型的婴儿,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的青紫。眉姨娘一边爬一边对着许柏喊道:“柏哥哥,眉儿……眉儿好疼……”这会儿她的声音倒是不像刚才那样杀猪似的嚎叫了。变得和平时一样温柔,是许柏最喜欢的那种南方女子的绵软爱娇。 许柏在蒸笼般的房屋里,面对着这样一幅地狱才会出现的情景。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还真。加上不知哪里熏来的浓烟,更是把他原本清醒的头脑搞得晕乎乎的。有一瞬间,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乌发如云,秀丽大气的女孩子,那个他最喜欢也最害怕的沈家小贵女。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许柏阴沉着脸,嘴里喃喃自语几句,然后下定决心般一步一步朝着向他爬过来的眉姨娘走去。 眉姨娘喝了一碗腊八粥就开始肚子痛。在床上喊了半天也不见仆人进来,她痛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看到床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少女身后还跟着一排黑衣侍卫。看她注意到了他们,其中一个侍卫对着她的下体抽出刀来。泛着白光的利刃把眉姨娘吓得狂叫起来。那个白衣少女赶忙捂住耳朵,温柔的安慰她:“不怕不怕,我帮你把孩子取出来就不痛了。”话音刚落,眉姨娘就感到下体一热,随后传来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痛得她再也维持不住仪态,杀猪般的大叫起来。 这时,白衣少女和那排黑衣人都消失了。 眉姨娘又惊又怕,看到许柏进屋来,就不顾一切的想要爬到自家夫主身边祈求怜爱。 许柏一如往常般,走过来把她扶到床上,声音里满是怜惜和疼爱的说:“月熙,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了呢?”说着还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血迹和汗液。 眉姨娘已经习惯了他在私下里常常出神,有时还会叫自己月熙。这种时候的夫主特别温柔,几乎给眉姨娘一种“其实这个男人很痴情”的错觉。 眉姨娘可不是什么士族贵女,甚至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不过是犹如浮萍般的奴婢,自然不在乎做别人的替身,她只在乎这个男人能不能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和宠爱。就算摆脱了奴婢的身份,成为人上人,她依然菟丝花般卑微的依靠着这个男人生活,每时每刻都在用尽心机地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此时,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最大的依仗没有了。眉姨娘只庆幸许柏还愿意对她这么温柔。她微笑起来,尽管下身撕裂般的疼,也努力露出许柏最喜欢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来。 看到这个笑容,许柏的手一顿,继续微笑着说:“月熙,最近的怪事真的都是你做的吗?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听柏哥哥的话,回去你该去的地方吧。”说完,许柏手中使劲,拽住那头他最喜爱的秀发,在眉姨娘那个纤细雪白的脖子上缠了几转,然后用力一勒! 眉姨娘的脸色由甜美天真的微笑转变为惊恐无助的哀求,最后定格在双眼暴睁的疑惑上面,似乎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来饲主的不快,无端遭此横祸。 许柏似乎陷入了一种迷乱的情绪之中,他的脸上现出既痛苦又解脱的表情,温柔的把掌下女人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这时,不知哪里传出来的雄鸡报晓之声刺破黑暗而来,天方破晓。门外响起了拍门的声音。许柏从容的理了理衣服,踱着方步出门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的背后,死去的眉姨娘忽然睁开了那双没有瞳仁只有眼白的眼睛。 敲门的是翡翠和一群幸存下来的奴仆,人群外面站着那个丑和尚。翡翠一见他,匆忙上前来,焦急地说:“老爷,您可算出来了。奴婢有要事禀告。” 许柏抬眼环顾四周,此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天空微明,周围的建筑都诡异的和之前不同了——门廊窗框一片漆黑,阁楼院落破败倾颓,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后的样子。唯有雪花依旧如同纸钱灰,哀伤寂寥地飘洒而下。 经过了昨夜那样诡异的经历,许柏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听了翡翠的话,他有些麻木地问道:“又怎么了?” 翡翠似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折腾了一夜,她的眼下都是浓重的青黑。 她还没有搭话,丑和尚在人群外面沉声说:“许大人,您的夫人被厉鬼附身,把这间寺庙变成了鬼蜮。昨晚已经有好几个仆人失踪。如果不把这个鬼首降服,我们都会被困在这座鬼蜮里永世不得超生。现在就请您大义灭亲,和我一起上楼捉鬼。” 奴仆们这晚上都或多或少看到了一些怪事,或者是墙壁渗出鲜血,或者是起夜的同伴一去不回,此时看到这座仿佛被火烧过一般破败的寺庙,都十分害怕,或多或少选择相信和尚的话。 许柏眯了眯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到靠着厨房那边的一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先出来的是陶二,他提着一个陶壶,像是刚起床出来打水。四郎揉着眼睛,裹在毛茸茸的大氅里跟在他身后。 许柏眼睛一亮,因为他发现那扇房门是唯一一扇没有出现火灾焚烧迹象的房间。比起这个诡异的丑和尚,有味斋做生意的胡老板和他身旁那个不知底细男人反而更让许柏放心。 他过去把情况给四郎和陶二一说。四郎就答应和他们一同上楼去捉鬼。 【或许,这场死局里的一线生机该落到此二人身上。】这么想着,许大人藏在袖中的手终于停止了颤抖。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死啊。 一群人走到了楼上许夫人的房间,这间房屋几乎被血染红了,四处喷洒的血迹凝成了冰棱,房中七零八落地摆着几具扭曲的女尸。 许夫人手里拿着刚从尸体上撕下来的长发,仔细认真的梳理着,一边梳理一边温柔的说:“月熙妹妹,你的头发长得真好。难怪不得夫君那样喜欢你呢。”她的声音温柔,面部表情却是极为狰狞厌恶。 然后她马上又转变了一个声音说:“姐姐,我一个人在下面好冷啊,你对我这样的好,我总是会跟着你和夫君的。”一听到这个声音,许柏立马变了脸色,仿佛最深沉的噩梦成为了现实,他的手和牙关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和尚踏前一步,喝道:“大胆妖孽,居然敢在佛寺中害人!” 许夫人嗖的转过脸来,对着门外的众人威胁般的露出白生生牙齿,然后猛地扑了过来。她的牙齿上也不知道是啃咬过什么,一嘴的血肉模糊。 和尚迎上去和她战到一处。和尚丑是丑,打鬼倒很有一手,很快就把沈月容制服,用一条绳子五花大梆起来。 做完这些,和尚转过身子,对着许柏说道:“令夫人如今被厉鬼附体,不能回家。如果回家,鬼就跟到家里去了。到那时只怕许家就是现在的古寺。” 许柏此时已经是急病乱投医,完全丧失了正常的辨别能力,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们来找我了!不行,我不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一切。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见着丑和尚居然真的制服了厉鬼,虽然他先前有些介意这个面相丑恶的和尚,此时倒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赶忙回答:“虽然我与贱内感情一直十分深厚,但也不能用许家上下几百口的人命来冒险。还望大师替我祛除贱内身上的厉鬼。” 和尚宣了一声佛号:“许大人,祛邪的方法固然不少,只是不知夫人究竟是何时被厉鬼附身的?” 许柏沉吟道:“这个我也不知,似乎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对,就是在在山中凉亭时忽然发的疯。”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吭声的翡翠上前说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和尚道。 “快说吧。”许柏也催促。 “夫人其实很早以前就不对劲了。这些年许家一直没有幼儿降生。其实一直是夫人用了些阴损的法子导致的。以前奴婢一直不明白宅心仁厚的夫人怎么会暗地里对那些怀孕的妾氏使出那般毒辣的手段。现在想来,可能是附身于夫人的厉鬼需要以此为食吧。”翡翠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说。 和尚听了这话,点头道:“既然这鬼物附在许夫人身上这么多年,只怕很难从宿主身上祛除。只怕厉鬼如今已经取代了宿主。那么贫僧就只能灭魔而不能驱魔了。”说着看向许柏,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 许大人似乎想了想,状似沉重的点了点头。 第43节 和尚又提出要求:“火烧之刑,还需要许大人亲自点火,才能彻底了断与许夫人肉身的夫妻之情,也才能阻止厉鬼跟随大人回家。” 据这个丑和尚所言,烧死恶灵也有讲究,不能立刻烧死,如果被烤的人立刻就死去,厉鬼可能就会逃跑,转而附在其他人身上继续作怪,所以要架起柴火把被附身的人吊在上面慢慢熏烤。这个过程中,还需要被附身的人一直保持清醒状态不能晕厥,辅之以特别的朱砂符水,才能把恶灵困在肉体中,一同烧死在火架上。 沈月容此时已经幽幽的醒了过来。开始她还奋力挣扎破口大骂,看到许大人居然也在屋内后,立马露出一副温婉娇弱的样子,变脸之快,叫人叹为观止。可惜,此时谁也无暇去欣赏她的姿容。 许大人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了句:“月容,对不起。我只想活下去。”沈月容满怀期待的表情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怔怔的不动了。她虽然擅长伪装自己,此时哀莫大于心死,面上表情反而一片空白。 许大人一叠声的吩咐仆人拾柴火搭架子。因为和尚说了,必须趁着白天,厉鬼法力最弱的时候动手,不然挨到今天晚上,等她恢复了法力,恐怕寺庙中的人一个都逃不脱。听了这话,许大人自己都加入了拾柴的行列。 沈月容眼睁睁的盯着在雪地里疯狂刨树干的许大人。眼中留下两行血泪。 四郎看到这里,就忍不住要上前阻止这种奇怪的驱邪术。不论这位许夫人做过多少错事。把人家活活烧死似乎做的过了一点。更不要说还必须这位夫人的丈夫亲自点火,许夫人心里不知道得多伤心才会泣血。 似乎看出他的不赞同。翡翠走到了他身边,低声说:“胡老板倒是一个厚道人。却不知道世上的人性诡谲远远超出您的想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天请您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您还觉得她是无辜的,再去阻止许大人点火也不迟。” 说着她就从沈月容嫁到许家讲起。 她原本也是沈家暗卫中的一员。沈月容一直不知道,只把她当做是陪嫁来的心腹丫头,以为已经收服了她,谁知道翡翠其实是沈家安在许柏身边的暗棋。 可惜沈家棋差一招,在后来的政治斗争中失败。翡翠收到了来自沈家家主的最后一个密令:暗中保护月熙小姐。此后,这就成了她新的使命。当年月熙小姐要嫁给许柏,她心里也是赞同的——这样他们就能更加轻松的保护沈家留下来的一点遗脉。 月熙小姐嫁进来做了平妻后,许大人也是真心宠爱过她的。可是这种宠爱终究只是男人成就功名之余的消遣而已,与男人的野心相比,真是不值一提啊。 许大人喜爱沈家的小贵女,但更加看重的自然还是月熙小姐手中的沈家势力,后来小姐主动把这些势力交给了许大人。沈月容知道后,隐忍这么多年的她终于行动起来。她早就知道当年沈家密谋逼宫的事是许柏告的密。不过比起那个让她觉得屈辱无比的娘家,她自然更加看重能给他带来无上荣光的夫家,所以她知道后并不以为意,反而把这件事当成自己手中的一个筹码。成功的挑拨了月熙小姐和许大人的关系。 不得不说,比起单纯的有些傻气的月熙小姐,翡翠觉得,还是心机深沉的沈月容和不择手段向上爬的许大人更加般配。果然,知道这件事后,月熙小姐这个没脑子的小姑娘在伤心震怒之下居然选择了离家出走。许大人利用了她的出走设了一个局,杀了暗卫中的反对力量。而沈月容利用月熙小姐和许大人的矛盾,假戏真唱,抓住暗卫被许大人调开的机会,收买强人破坏了小姐的名节。从而不动声色的除掉了威胁自己地位的嫡妹。 翡翠受的训练使她能够帮助主子在后院宅斗中如鱼得水,而一旦涉及到外面的局势和朝堂纷争,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这些事情还是她在事发之后,暗中一点一点查出来的。当年的形式错综复杂,虽然翡翠已经尽力而为,终究没能避免暗卫的覆灭,也没有能够挽救月熙小姐的不幸遭遇。 在月熙小姐名节受损被休离后。沈月容并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替月熙小姐求情,把她留在了许家。 月熙小姐虽然留在了许家,却过得比奴婢都不如——不知怎么的,她失贞的事情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那之后,沈月容便常常拿出正室的架子来,把嫡妹当成婢女使唤,还常常对其虐打罚跪。在沈月容的授意之下,就连一些仆妇都敢干出掌掴月熙小姐的事情。 当时月熙小姐才刚刚十八岁。因为以前被保护的太好,沈月容也从不教她人性诡谲之事,有意无意将其养成了逆来顺受天真无邪的软弱性格。翡翠虽然曾经是暗卫,如今也只是一个后宅中的普通婢女而已,没有了暗卫营的里应外合,她便只能偷偷于暗中维护自家主子。 不过,算无遗策的人也会算不准变幻莫测的人心。沈月容没有算准许柏的绝情。翡翠也低估了许大人的狼心狗肺和下流无耻。 大约人天生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月熙小姐天真,头脑简单,善良,出身高贵,这些都是许大人没有的东西,所以许大人一边厌恶她失去了贞洁,一边又忍不住常常去她房里过夜。不过他这种宠爱和以前有了区别:以前月熙是他的妻子,还有沈家的势力在暗中保护,许元伯的宠爱里面就带着几分对待华族贵女的尊重。后来月熙小姐一无所有,真正成为仰他夫妻鼻息生存的弱者,许大人的“宠爱”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许柏出身寒微,属于凤凰男一类,有时在朝中受了士族大臣的气,就回家撒到月熙小姐身上。有一次,小姐偶然因为一件小事触犯了喝醉酒的许柏,许柏狠狠打了她,并且将那些用到妓子粉头身上的手段都用到小姐身上,还用污言秽语辱骂她。月熙小姐自然不堪受辱,拼命反抗,最后被许大人失手用头发勒死。 讲到这里,翡翠偷偷把眼中的酸涩之意强行按捺下去,接着说:“月熙小姐死后,被填入了许家老宅的古井里。这之后许家就搬离了老宅住进沈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偷偷潜伏在沈月容身边,想要替沈家和月熙小姐诛杀叛徒。但我只会一些后宅小打小闹的手段,除了让这一对狼狈为奸的夫妇子嗣艰难之外,余者实在有心无力。” 听了沈月熙小姐和沈家暗卫的惨烈故事。四郎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对于这两夫妇,男的无情寡义,女的自私阴狠。也许在他们自己看来,作为一个成大事者,牺牲别人是很有道理的,那么,被别人牺牲,被牺牲者寻仇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四郎知道有一种鸟叫做杜鹃,这种鸟把鸟蛋偷偷产在别的鸟窝里,然后他们的雏鸟会一直偷偷地把对自己有恩情的养父母的子女拱出鸟窝,直到替代巢穴原来的主人。许家就是这样替代了沈家,许多寒门也是这样替代了士族。 如今沈家的冤魂回来复仇,四郎虽然心软,也不想去搀和两家的恩怨情仇。 在许大人的有序组织,许家仆人的高效配合下,惨白惨白的太阳才刚升起来,寺庙的空地里就架好了柴堆。许夫人被捆在柴堆上,由许大人亲自点火,在许家仆人绝处逢生的欢呼中,开始祛除怨灵的仪式…… 一场大火似乎烧尽了人间的魑魅魍魉。大火过后,古寺消失了,雪地里只剩下一些黑乎乎的断壁残垣。 从那倾颓的庙门里走出来一行车马。为首的中年男子气度不凡,此时却一脸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大冬天里还出了一脑门虚汗。他的左边陪伴着一个浑身焦黑的行尸,右边走着一个白衣纱帽的少女,脚上还拖着一个大肚子的产妇。三个女人都紧紧跟在男人身边,行过之处,只留下一行紫黑的血迹。 许柏大人仿佛要晕死过去一般,浑身打着摆子,被自己的两妻一妾扶持着登上了马车。一对黑衣的侍卫呈环形散开,护卫着马车,丑和尚戴着斗笠在前头赶车。四郎坐在许家的马车上,看着这幅情景,默默在心里给许大人和许家点了一堆蜡烛。 对活着没有希望的人来说,死也是安稳甜美的宁静之乡。 不过,想来许大人身边的妻妾都是舍不得他早早死去的贤良女子吧?她们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时时刻刻陪伴于自己夫主左右,让他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能够体会到她们的深情呢。 ☆、48·胶牙饧1 “糖瓜祭灶,大年来到”。农历二十四日这天是祭灶的日子。 民间传说,灶王爷上天专告人间罪恶,一旦被告,大罪要减寿十二年,小罪要减寿一百天。所以在祭灶时,家家都要打点一下灶君,求其高抬贵手。是故,都中人家在这一天,都会备上糖饼、酒果祀灶君。有的还在灶上贴一幅灶马,备些槽草喂灶君的坐骑。更有那一等脑袋灵光的人家,还要以酒糟涂灶门,期待着灶王老爷喝成一个“醉司命”,糊里糊涂的没法告他们的黑状。 自从过了腊八节,市井间的街坊邻里,豪门派来的仆妇小厮,络绎不绝地来有味斋预订祭灶的糖饼。 四郎用麦芽熬米制出饧糖。制出来的糖浆加面粉,入油锅做成糖饼,吃的时候几乎能拉出一尺来长的丝线,黏的人上下牙齿分不开,但是闭着嘴,甜味就化在口舌间,一直甜到人心里头去。 因为四郎用料实在,价格公道,做出来的胶牙饧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到了傍晚点灯时分,虽然吃饭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的推碗离开,但是有味斋门口依然车水马龙。 近来汴京城中流传着这么一个奇闻,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是胡四郎做的食物不仅好吃,还常常有辟邪保命之效。这个传闻虽说是空穴来风,传播过程中,汴京城的居民自发的给其添加了不少例证,一个就是郊外的道观和佛寺要做什么法事,都是指定有味斋。一个就是上次许大人一家吃了胡老板做的腊八粥,转过头许家的妾氏纷纷有孕,其中一个姨娘还替子嗣艰难的许大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倒让四郎和有味斋名声大震,狠狠地出了一次风头。不少人都大老远的跑过来买灶糖。 于是,有味斋的胶牙饧是出一炉,光一炉,四郎才做的一大盆饧糖很快就见了底。 即使今年的年岁并不丰稔,汴京城里年终岁尾时的市场依旧十分繁荣。到了腊月里头,贩卖年货的商户们总会多开一会夜市,好方便都人采购年货。此时,还有好些铺子点着蜡烛油灯在开门营业。大红色的灯笼印出一片朦胧的红光。 有味斋里。 因为材料用完了,四郎卖出最后一个胶牙饧后,就宣布今日的灶糖售罄。后面没买到的客人犹自不死心,纷纷表示要提前预定。 槐二见客人渐渐少了起来,才坐到柜台后面,端过那盛钱的簸箩,独自一人在灯下点起钱来。 这几日有味斋收到的铜钱里面总有三枚黄裱纸做成的假钱。一开始槐二也不在意,把假钱扔出去就不再理会。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有一个月。这下槐二可生气了:吃饭给人纸钱,还连着给了一个月,真当我大有味斋好欺负是吧?就把这件事禀告了四郎。 四郎讨喜啊,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大婶小媳妇都喜欢他,过来买灶糖时总要和他闲叨叨几句。四郎就暗中打听最近街坊间有没有什么怪事。结果一问才知道,收到假钱的事不只有味斋一家。连走街串巷挑个担子卖混沌的王老头也连续收到好几次。 引起话题的四郎听到客人们七嘴八舌的抱怨,有的说自己整天起五更睡半夜的挣几个辛苦钱,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用这样的法子骗人。也有人说,少几个钱还在其次,关键是年节里头,收到纸钱到底晦气。还有人神神秘秘的说,没准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没看见前段时间城里城外死了多少人,收到纸钱的恐怕要倒大霉。总之,做生意的都对这个用纸钱买东西的客人又恨又怕。 眼见着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店里的糖饼糖瓜已经卖光。四郎把见了底的糖盆清洗干净。 正打算打烊的时候,从外头又进来一个年轻少妇。店里已经点上了火烛,她背着光,四郎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见她穿着青布褂子蓝布裤子,脚上一双黑布鞋,头上包着黑色的帕子。 这女人也不说话也不吱声,在柜台前放了三文钱,揭开蒸笼拿了一块江米竹节糕转身就走。 这江米竹节糕是糯米蒸熟捣烂,加蒸熟的枣肉或喜沙装入剖成两半的竹节中压实压板。然后双手蘸着凉开水,逐块按揉光润,吃的时候撒上白糖。 四郎本来要过来给她淋上糖浆的,结果这妇人把钱放下转身就走。四郎与槐二对视一眼,把妇人放在柜台上的铜钱拿起来轻轻一揉,铜板就变成了纸灰。 四郎也从蒸笼里拿出一个江米竹节糕,把竹节分开,抹上玫瑰花酱,一口咬下去,是玫瑰花香沁着竹子的清香,再一口是口感简单的米糕,中合了前面的甜香,再一口又是红枣肉或者喜沙。香甜柔糯,街坊间的小儿都爱吃。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鬼魂?鬼魂虽然也能吸食食物中的精气,但不吃也饿不死,这个女人为什么天天晚间都要冒着风险出来买食物呢?】四郎一边吃着竹节糕,一边这么疑惑。 口里叼着一个竹节糕,四郎走进后院一溜儿青堂瓦舍里。 因为引来了青崖山的温泉灵脉,屋子中比外面暖和很多,还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很久没出现的青溪侍立在门边,四郎看见她就惊喜的招呼到:“青溪姑姑,你回来啦!”说完他还耸耸鼻子,问道:“什么味道?”仔细分辨,屋子里梅花的淡香中还浮动着一点腥味,不会叫人反感的腥味,是大海的味道。 饕餮殿下把四郎抱到膝盖上,从他手上咬了一口软糯柔韧的竹节糕,捏着四郎的鼻子道:“小狗鼻子真灵。”然后他抬头对青溪说:“把长夷给他的东西拿出来吧。” 一听长夷给他送东西了,四郎立马露出期待的表情看着青溪。 青溪被他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也撑不住笑了,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贝壳,贝壳一拿出来就开始变大。 青溪打开贝壳,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这个水晶杯比一般的杯子要大许多,是细长条的造型。 “这是长夷从东海给你捎过来的。对了,四不像也在那里玩,给你送来不少东西,这次要不是陆吾阻拦,他还闹着要跟我来看你呢!” 果然贝壳里除了水晶杯,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一小截美丽的珊瑚,一个大海螺,一块奇怪的泥巴,甚至还有半丫不知道什么动物身上掉下来的角。看得出小麒麟还是十分挂念四郎这个小伙伴的。 看四郎把玩着水晶杯,青溪说道:“上次听说你喜欢月光,把个番僧给的袋子当做宝贝。长夷就让我把这个贮月杯带给你。这个杯子也能保存月光,而且每天收集月光,月光越存越多,最后还会自动凝出月光精华,比帝流浆也不差什么。” 四郎本以为是一个精美的杯子而已,谁知道还有这种作用,一时忽然有了灵感:他蹬蹬蹬地跑去把番僧给的口袋拿出来,把里面存的月光都倒在杯子里,然后支开窗子探出手去接屋外的月光。接满一袋又倒进杯子里,果然杯子中的月光越来越亮——没错,四郎就是想要做一盏仙界版的台灯! 看着四郎里里外外的忙活,饕餮一边看着他的动静,一边示意青溪继续汇报工作。 “长琉被蓬蒙射杀在昆仑的护山大阵中。长琉自己作死,原本怨不得别人。只是这样一来,她和东海龙太子的婚事只能作罢。 王母手段干脆利落,当年玉帝和嫦娥不清不楚,王母把嫦娥变成了一只蟾蜍,让自己妹妹带回去关押在月宫中。那次事件后,王母查出是蓬蒙杀了自己妹妹,认为蓬蒙是受玉帝的指使才去营救嫦娥。 王母不是一般的凡俗妇人,对玉帝的宠爱倒不怎么在乎,反而以为玉帝是在借机清缴她在月母宫的势力,担心玉帝要收回自己手中的权利。于是先发制人,上天庭找一些德高望重的神仙哭诉。结果天界都说玉帝不是。玉帝一开始只是觉得王母气量狭小爱吃醋并且常常不给自己面子,出了这事之后便开始怀疑王母在天庭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自己。二人嫌隙暗生。 王母倒算是个人物,不像她那个废物妹妹。她目标明确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了和玉帝分庭抗礼,不得不进一步倾向妖族,为我们说话。加上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月母宫和长夷,就同意长夷代替死去的长琉,嫁给东海龙太子。” 妖族这边这么做,是因为天地又有劫难的迹象,这一次不知道又是哪一族倒霉,所以饕餮和长夷一直在加紧布局,希望能够在劫难中抓住机遇,保存妖族的一缕生机不灭。 长夷嫁给东海龙太子,是为了帮忙维系妖族和一部分投靠人界的后天神祇的关系,争取这部分人的支持,为妖族复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同时此举也是在向王母和玉帝以及他们背后的圣人进一步示软,表明妖族和平友好的愿望。毕竟,妖仙长夷都愿意嫁给一直和天界关系很好的后天龙族,足以表明饕餮这一边不愿意再生事端的态度。 饕餮殿下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从不避讳四郎,不过比起这些大事,四郎大约更加关注诸如饧糖又用完了这种小事吧。今天也不例外,四郎一边捣鼓贮月瓶,一边偷听他们谈话,听了半天也是半懂不懂。 不过他倒是很快完成了贮月杯牌台灯。看饕餮和青溪说完话,就把一个散发出莹莹光辉的杯子放在饕餮殿下的书桌上,献宝的说:“以后主人就用这个照明看书。怎么样,比月明珠亮吧!”一脸清清楚楚求表扬的模样。 饕餮被他的小表情萌的心都化了,十分昏君的摆手示意朕要陪自家小狐狸了,闲杂人等一概退下。 这时,四郎忽然听到了一阵悠长响亮的铜锣声,他迟迟不睡觉就是为了等这个。于是立马挣脱开饕餮殿下的怀抱,火急火燎的跑了出去。 饕餮殿下待他一跑远,就沉下了脸色对青溪说:“那件事情我会亲自告诉四郎。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许泄露一个字!”语调里满是警告和杀气。 青溪已经习惯了他面对四郎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表现,赶忙跪下来表示自己一定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会叫四郎知道。 “寒宵卖饧咧~,夜作人资以疗饥欸~”悠长而有韵味的叫卖声伴着铿然的铜锣,回荡在汴京的市井街巷中,叫人无端生出一种凄凉的感觉。这就是岁末寒冬时行走在汴京大街小巷里的卖糖人。他们白天走街串户的卖饧糖,有卖不完就会继续叫卖到子夜之时。在寒夜中走街串巷的卖糖人多是些穷困潦倒之人,稍有些门路的,也不愿意做这样卑微而辛苦的活计。 这种寒夜卖糖的行为于现代人是很难理解的,但的确是当时的一个民俗。时人夜晚娱乐活动很少,往往是天一黑就会上床睡觉。有时候一觉醒来还未到子夜,肚子饿了,就很期待听到这样的铜锣声。尤其是小孩子,一听到就吵着要吃,非要爹娘给塞一块在嘴巴里才肯继续睡觉。所以,这样走街串巷的寒宵卖糖人不少。 四郎等的就是这个卖糖人。今天做灶糖把他自制的饧糖用了个一干二净。今晚再做自然来不及,所以打算买一些现成的。 卖糖人是一个满面风霜的壮汉,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袄,肩上挑着一个担子,手里提着一面铜锣。 听到四郎招呼,就停下脚步,吆喝道:“都来瞧一瞧看一看,新出锅的好糖咧~” 四郎走过去问道:“饧糖还有多少?” 那汉子摘下破破烂烂的线手套,翻开盖住糖挑子的棉布,说道:“您要多少有多少,尽够的。” 四郎用手沾了一点尝了尝,味道果然不错。抬头看这个卖糖人手上都是冻疮,风尘满面,嘴唇被冻得乌青,就赶忙把他往屋里让,说道:“这位大叔,外头冷,你先进来喝杯热水吧。” 壮汉似乎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热情的接待,高兴之余心里反而生出几分忐忑来。 到了有味斋里面,槐二给他上了一碗辣椒水。四郎等他喝完水,把他的饧糖全买了下来。壮汉也是个爽快人,看四郎把最不好卖的饧糖包了圆,就把挑子里剩下的葱管糖和麻粽糖都送给了他。 葱管糖和麻粽糖都是原始的饧糖加工而成,因为一种中空形如葱管,一种如三角粽而得名。这两样做起来不容易,卖的比简单的饧糖好动了,小孩子大姑娘都喜欢。挑子里只剩下沾底的一点,相比之下,饧糖生意就不是那么好了,没有精细加工过的粗糙饧糖买不起来价,如今还剩了大半,若不是四郎买下来,他还不知道要在寒夜里叫卖多久呢。 四郎当然不能白收他的好糖,赶忙捡了个江米竹节糕递给他,让他趁热吃,暖暖身子。 汉子接过来并没有吃,而是把那个竹节糕仔细的用棉布抱起来揣到怀中。他憨厚的笑了笑:“谢谢这位小老板。冬夜苦寒,我一个人在外走街串巷,家中小儿独自一人,今晚给他带一块糕饼回去。也好哄得他少哭闹半晌。” “您看,我这里还剩了些竹节糕和关东糖。放到明日,冷了又热的就不好吃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都带回去吧。”这么一说,四郎颇有点不好意思。 那汉子倒没有多心,喜出望外的谢过四郎,提着一兜热气腾腾的糖糕回了家。 今夜虽然寒冷,月光却很亮堂。那汉子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早,还没进门就看到自家的破瓦房里传来儿子咿咿呀呀的哭闹声,汉子估计是饿的狠了,正要推门进去,就看到窗户上映照出一个细长模糊的黑影来。他看的出那绝不是人,人没有那么长的身影。联想到最近这一带流传的关于“姆”的传闻,汉子惊出一声冷汗,赶忙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就感到一股阴风扑向面门。而自己三岁半的儿子已经被那个黑影抱在了怀中。 第44节 说来也奇怪,一向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儿子一到黑影子的怀里就不哭了。黑影子坐在炕沿上给孩子喂着一团白色的东西,自己儿子吧唧着嘴吃的很香,等孩子吃饱了头一点一点快睡着了,就轻轻把孩子放在炕上,准备起身往外走。 汉子刚才呆住了,这是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扑了过去,伸手去抓黑影子的衣袖,可是一抓,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汉子赶忙双膝落地,跪在黑影面前,哭着哀求:“秀秀,别离开我。我和儿子都很想你,你就算还生我这个大老粗的气,也该可怜可怜孩子啊!” ☆、49·胶牙饧2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二。 祭祀灶神讲究个“官三”、“民四”。就是说官家十二月二十三祭灶神,市井小民都在二十四这日才祭。关于祭灶的日子,北方和南方又有不同的讲究,一般说来,北方地区多在腊月二十三日夜进行,而南方地区多在腊月二十四日夜举行。汴京乃本朝的国都之所在,虽然也算是南方,但自从迁都以来,便有许多北人在此定居。因为城中人口众多,南北混居,每家都依照族中的传统来办,有廿三祭灶神的,也有放到廿四才祭的。 不论哪天祭灶,到二十二这日,纵然百无禁忌的人家,也要买一点灶糖回去预备着。所以今天早上,有味斋刚一开门,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队。槐二在店门口支个小方桌,把新出锅的胶牙饧包好递给排队的客人。 四郎在厨房忙着做灶糖,除了家家必备的胶牙饧之外,又新蒸了一笼江米竹节糕。最近街坊的小儿都爱有味斋新出的这种竹节糕,买灶糖的大人大多顺便带一块回家。两样搭配着,卖的尤其快。 前几日订了灶糖的街坊王大婶过来取糖。王大婶家在街东头开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卖些割边火烧,也是城中的老字号。这位婶娘是这条街上的包打听,西坊市里的怪谈传闻,大户人家的香艳秘事,她都能在第一时间打听出来。四郎和有味斋的传奇故事在城中越演越烈,里头少不了王大婶的一份功劳。 四郎长的俊俏,人又亲和,是典型的师奶杀手。对那个谣言里头四郎的各种神奇本领,不少街坊婶娘都毫无缘由的深信不疑,王大婶自然不例外。所以她到后厨取了四郎给包好的糖饼,并不急着走,站在厨间和四郎抱怨:“如今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好了。大过年的街坊间就很出了些怪事。一个就是前前后后不少商户都收到纸钱。再一个就是……说到这里,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少人家都丢了小孩。有人请道士去看过了,说是鬼姆在作怪。” 姆是专吃小孩的厉鬼。此种厉鬼生前都是得难产病而死的妇道人家,听说她们死的时候仍不甘心,就变成了厉鬼。如能吃掉一百个未成年的小孩,可以算是超度了,便能重新投胎返回人间。 四郎知道这种鬼怪,当时哪家有小孩晚上哭闹,就会被爹娘吓唬“姆在门外了”,小孩一听都包着眼泪捂上嘴不敢再哭。他小时候也被这么吓过。不过因为一直长在妖怪中间,所以并没有见过这种由生产妇人的不甘里幻化出来的厉鬼。 四郎听了她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晚来买糕饼的那个女人,莫非……那就是“姆”? 于是他问道:“婶娘昨晚还有收到纸钱吗?” 一听四郎这么说,王大婶就来气:“哎哟,真是作孽啊。昨晚我亲自管的账,明明客人给钱的时候都有仔细检查,的确是铜板,哪知晚间点帐的时候又出现了纸钱。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四郎便给她出主意:“既然真钱纸钱拿到手的时候分不清楚,不如在柜台上放一个水坛,让客人都把铜钱扔到水坛子里。铜钱发沉,一丢进去就会‘噗通’沉到水底。纸钱做的假币轻,丢到坛里就会漂到水面上。” 王大婶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生性泼辣,听了这话就说:“胡小哥这个办法不错。我倒要逮住这个吃白食的,就算他是个画皮,我也要揭了他的皮,看看里头究竟是人是鬼!”说着急匆匆的走了。以王大婶的八卦功力,想来今晚这条街上的商户都会知道这个法子。 送走街坊婶娘,四郎继续回厨房忙碌。眼见着年节就要到了,不少人家支开的窗户外面都伸出一根竹竿,杆子上吊着腊肉。有味斋也不例外。 冬至后南猪行送来了两头宰好的大肥猪。四郎只取两边肩腿,每斤猪肉用一两盐,混了香料后分别搓揉猪皮和猪肉,揉透为止。然后把盐渍肉用大石板压住,平放在石缸里,这么压了四五日后,取出来转一面再压上四五日。之后再取出涂香油,用竹枝烟熏这两肩肉,熏好后洗净挂在通风处,强劲的北风就会帮忙把肉从里到外风干。 这个法子做出来的火猪肉皮色金黄,肉质鲜红。自从四郎做好后,常常引得隔壁的大花跑到他挂肉的竹竿下徘徊。连饕餮殿下前几日也随口问过四郎,说是外边晒的什么肉,闻着倒挺香。 四郎自觉和这位算是老夫老妻了,尽管精分殿下在床上向来兴致很高,人说小别胜新婚,估计是每半月一次小别增加了新鲜感,至今尚未出现爱情已过保质期之类的倦怠现象,但是四郎前世虽然没谈过恋爱,也知道感情是需要双方共同培养的这个道理。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情商拙计的四郎想来想去,想出来培养感情的方式就是——变着花样给殿下做好吃的…… 既然一向高傲自持的殿下屡屡垂青于门口的那串风肉,这日做午饭的时候,四郎十分善解人意的取下一挂刚风好火猪肉,用清水煮熟之后,快刀切片装盘。四郎先尝了一块:咸淡适中,因为刚刚风好,肉质也不是很硬,肥瘦搭配着放进嘴里,肉香四溢。 昨晚四郎在院子里冻了一方豆腐,他把煮火肉的汤里头放些切块的冻豆腐,与香菇冬笋同煨,煨到冻豆腐上面起了一个个蜂窝状的小孔之时起锅。再加一道清炒玉兰片,一道凉拌五香莴苣,几道菜做好后,就端去后院与饕餮殿下一同吃午饭。 饕餮殿下自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四郎倒是很喜欢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谈些遇到的新鲜事。 严格说起来,四郎说的话题,饕餮殿下应该不太该兴趣才对。毕竟,他的生活环境和人生经历一直都是波澜起伏下身不断,而四郎的经历就略显平淡和单薄,并且一贯胸无大志,只对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感兴趣。纵然也勉强称得上大智若愚,他自己却一直没有显出什么雄心壮志来。 所以,餐桌上的闲聊由四郎起头的话,就会一直围绕着有味斋里发生的一些小趣事打转。比如王大婶收到假钱立志捉鬼啦,比如隔壁的大花居然捉了一堆死老鼠想要换块风肉打牙祭啦,再比如上次新买的饧糖又快用完了啦。哦,今日还加上了最新的鬼姆传闻。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事,饕餮殿下却总是带着愉快的笑意微微偏着头,听得很专注的样子。仿佛四郎说的这些事情他都无比感兴趣一样。 “今天卖火烧的王大婶也说收到纸钱了” “嗯。” “你说,晚上那个用纸钱买竹节糕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姆?” 饕餮殿下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如果真是那样的厉鬼。应该不敢靠近我所在的地方。并非难产而死的妇人都会变成姆,姆的形成条件非常奇怪,需要极端强烈的憎恨。” “憎恨?” “是啊,一般难产而死的女人心里都充满了对自己孩子的爱或者对丈夫的爱,宁愿自己死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姆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和贪欲,她们憎恨让自己产子的男人,憎恨让自己丧命的胎儿。在吃掉一百个小儿重返人间的执念中,他们往往会沉迷在人肉的鲜美中,最后成功超度自己的其实很少。” “用杀无辜小儿的方式超度自己吗?”听完饕餮的话,四郎皱起眉头。 “我也觉得是无稽之谈。用害人的方式来超度自己的罪孽,本来就是缘木求鱼。也许这种厉鬼只是单纯喜欢吃小儿肉而已吧。”饕餮殿下以这句话结束了关于姆的话题。 然后,两个人继续在各种奇怪的话题中愉快午餐。吃完饭,饕餮殿下和青溪就一起出门,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整天神神秘秘的。而四郎也回到前面有味斋,继续忙着属于凡人的年节里头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各种事务。 下午的时候,一个汉子走进店门来:“请问胡老板在吗?”这男人正是上次来过的卖糖人,今天特意给四郎送新的饧糖来。他挑着一个担子,左边是个大大的糖桶,右边桶里坐着个看上去三四岁的小男孩。 四郎赶忙从厨间出来,笑着对那汉子说:“眼见着前几日新买的饧糖快见底了,我正发愁呢,可巧张大哥你就来了。” 卖糖人张大哥憨厚的笑了笑,也没吱声,跟着四郎把一桶糖搬到了厨房。那个小娃从桶里出来,抓着他的裤脚跌跌撞撞得跟进跟出。 四郎给小男孩拿了一个竹节糕,他也不知道谢,一把抓过去就往嘴里塞,然后包着嘴缩回到汉子身后去。 那汉子却一把把孩子攘了出来,教训道:“在家时怎么教你的?外头给的东西抓起来就吃!吃吃吃,迟早被鬼姆抓去省事!”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口里喊着:“我不要你,我要娘~” 那汉子眼睛也红了,把孩子提起来就要打。 四郎赶忙上去拦住:“张大哥,孩子小,一时贪嘴也难免。可不好拿话吓他。” 姓张的汉子叹口气,把孩子放下来:“胡老板,你不知道啊。最近我们那里闹鬼姆闹得正厉害。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无端失踪了。我听说,孩子如果有亲娘在身边,姆就不敢现身,也不敢伤害她们的孩子。我家女人去年没了,我又天天在外头做生意……”说到自家的艰难处,又转头去训斥那个小男孩:“姆最喜欢用糖糕骗小孩开门,看你还敢不敢乱接东西吃!” 四郎看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约年纪太小,还十分懵懂,一直坐在地上哭喊着要娘,一边抽噎一边对着门外伸手要抱抱。可是他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啊,又怎么可能出来安慰他呢。 “辛苦张大哥又跑了一趟,不如在小店吃点东西再走吧?” “这……” 看出汉子的犹豫,四郎忙说“大哥自己无所谓,这样小的孩子,饿着肚子灌一路风,可能会生病的。” “那……好吧。就叨扰胡老板一回。” 四郎就去厨下用冬笋煨豆腐的汤汁泡了两碗饭端上来,还切了一盘子火猪肉,捡了碟竹节糕。 汉子骂归骂,对小男孩倒很好,一碟火猪肉尽着儿子先吃,自己只大口大口刨白饭。有东西吃小男孩就不哭了,一口竹节糕一口火猪肉吃的满脸是油。 刚吃完饭,小孩子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趴在他爹怀里。 那汉子搓着手对四郎说:“胡老板,我在外头做生意养家糊口,如今闹姆闹得这样厉害,实在不放心把小儿一个人扔在家里,带在身边又怕他受不住这天寒地冻。您看……” 四郎明白了他的意思:“行,我帮你看一下午吧。只是张大哥最好快点回来,这孩子醒过来只怕要闹生。” 姓张的汉子对着四郎再三的道谢,拿起担子就要出门。谁知刚走到门边,担子上面的麻绳忽然断开,里面装的铜锣哐当当滚出去老远。四郎连忙给他找了一段绳子重新换过。 看着姓张的男子出了店门,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的街口。槐二走到四郎身边:“我看这糖人张怕是要出什么事啊。” 四郎点点头:“眉宇间有黑气,麻绳无故断裂,都不是吉兆。”说着他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小男孩,叹口气道:“他也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到了下午,小男孩一觉醒来发现爹不在身边,就有些发憷,先是茫茫然的坐在店里,不一会儿就跑到店门口去张望。四郎赶忙把他抱进来,塞了一块竹节糕到他手里,又抹了许多玫瑰花酱在上头。 “我娘每天也带这个回家。原来都是在你这里买的吗?”熟悉的甜蜜味道似乎减少了小男孩对有味斋的陌生感。边吃着糕饼,边跟在四郎后头打转。 “你娘?”四郎记得糖人张说过自家娘子已经过世一年有余。 “嗯,爹要娘生小弟弟。娘不开心,生了病,还赌气不肯见爹。她白天照顾小弟弟,晚上陪我,还叫我别告诉爹,告诉爹后她就不能来了。” “你娘来看你,你爹一直都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昨天爹回来的早,就看到娘了。爹开始求娘留下来。后来他们吵架,爹还骂娘为虎作什么的,娘就哭着走了。”小男孩似乎对爹娘的吵架心有余悸,此时说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四郎听了这话,手下顿了一顿,心中似有所悟:原来……如此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味斋也从客流如云到门庭冷落,可是卖糖的张大哥一直没有来接孩子。看他言语行动,都不像是会把孩子丢弃在别人家的男人,只不知道究竟去做什么了,到现在还不来接儿子,四郎心中便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吃过晚饭,小男孩忍不住迈着小短腿拉着四郎出门看了几次。每一次都只有茫茫的夜色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挑着担子的张大哥并没有出现。 那孩子后来就不肯进店里去,非要坐在门口等他爹,就是四郎用新鲜的果子糖糕诱惑他,他也扭头不理不睬。外面这样冷,这孩子又不肯听话,四郎不由十分为难。 正在这时,小男孩忽然对着街东口喊道:“娘~我在这里!”一边喊一边挣脱四郎的手跑了过去。 四郎抬头一看,见一个青布褂子蓝布裤子的女人一闪身就不见了。看那孩子还在不管不顾的往前跑,急忙跟了上去。 ☆、50·胶牙饧3 四郎毕竟是腿长脚长的大人,只两三步就追上前头的小孩。 “再这样乱跑,你爹回来就找不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那孩子四处看了一下,没有见到爹娘。似乎有点害怕四郎骂他,低着头走回四郎脚下,扯着他的裤腿不说话了。 四郎俯身把他抱起来,两个人一同转身走向有味斋。感到那孩子冰凉而稚弱的小手环过自己脖子,四郎没来由的觉得心头闷闷的不舒服。 两人背后的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快去看啊,道士捉到姆了!” “这回可要好好收拾这个害人的东西!” “打死它!与这种东西不用讲什么道理,抓住就该往死里整……” 四郎已经走到了有味斋门口,此时一回头,就看到王大婶家的火烧店门口围了一圈人。店门口两个纸糊的红灯笼于风里晃晃悠悠,大红的光晕在雪地上反射出朦朦胧胧的红光。 左右的街坊都探出头来看,有的还一边议论一边往王大婶家的火烧店围过去。 今天为了等糖人张,有味斋迟迟没有打烊。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小孩子有些熬不住,这不,刚回到店里,就有些奄奄的,两个眼皮也开始打架。四郎把他放下来,他就像只小狗似的,自己钻到灶膛后面堆的柴火堆里躺着。那里又暖和又舒服,这小东西倒是会选地方。 四郎听着柴火堆里传来细细的抽噎声,并没有过去安慰,而是把先前吩咐刘小哥捶好的杏仁拿了过来,加水作浆后过滤掉渣滓,伴了米粉加糖熬煮。煮好后,四郎又加了些榛子碎和青红丝进去搅拌。很快,一道香滑的杏仁酪就做好了。 四郎重重的咳了一声,一点也不温柔,几乎是硬邦邦地道:“杏仁酪做好了,吃完再睡。” 抽噎声停住了,那孩子从柴草堆里探出头来,大约是用脏手抹过眼泪,如今一张脸像个小花猫。 四郎忙给他打水洗手擦脸,完了又把孩子抱到灶台上喂他吃杏仁酪。 正当四郎忙着在后厨和小孩子较劲时,王大婶带着两个道士踏进有味斋。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对不住。只是一路上也就有味斋还开着,便劳烦胡小哥做几道好菜,”王大婶喜气洋洋的扯着嗓门嚷嚷,“今日可真是多亏两位道长啊。” 四郎把一碗杏仁酪递给槐大,自己擦干净手出来。 除了王大婶,店里还站着两个道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干瘦道士,长着两道倒八字眉,嘴角微微下撇,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发愁。干瘦道士虽然面相不太讨喜,但是却鹤发童颜,想来也是很有修为的。他身上穿着青色长袍,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道髻,手里提着一根打魂鞭。鞭子不是自然下垂,而是崩的直直的,另一头缚着一个忽明忽暗的模糊人形。后头的那个是四郎的老熟人了,在古道村和清河坊里都出现过的冷面道人。此时,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什么。 店里还有一些老饕和酒客,都津津有味的听王大婶讲述自家这段不凡的捉鬼经历:“天擦黑的时候,我店里进来一个俊俏小媳妇儿,递过来的铜板往水里一丢,一点儿声音没有。我低头一看,全漂在水面上了。哎哟,不怕您笑话啊,我当时真是被吓得手脚都凉了哇。” 店里有客人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说自家店里也来过这样的女子,之后就收到了假钱。有的说这女子怕就是姆吧,用纸钱买了各种吃食,回头把娘亲不在身边的小孩子都骗出门来吃掉。又有人问究竟是怎么抓住女鬼的。 王大婶叫了一壶黄酒压惊。看这么多人都在听自己说话,心下不由得意:“还是多亏了两位道长。今日白天他们在我店里买火烧,看了我家装钱的木头盒子换成水缸,多问了几句。一听我们这里有鬼怪作祟,就古道热肠的留下来帮忙捉鬼。哎呀,这可真是……”说到这里王大婶不伦不类的念了一句佛,“道长在我店里蹲守了几个时辰,总算拿住了那个东西。” 第45节 众人一听,纷纷交口称赞两位道长。 四郎没吱声,侧过头淡淡瞟了打魂鞭缚住的人影一眼。虽然天色昏暗,人影也模糊不清,四郎还是分辨出来,正是前几日用纸钱买饼的女子。不知道那道士用了什么方法把她锁在鞭子里,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都瞧不见。 夜色中,那女子凹陷的双眼里流露出祈求的目光。 四郎就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说:“这几日多承胡老板的情,从前奴家受鬼姆的胁迫,做了不少害人的事。前几日被那冤家知道了,就糊里糊涂要去找鬼姆算账。今日多谢胡老板与他换了一条麻绳。奴家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今日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也要引这两个道长去捉住鬼姆。孩子暂且拜托胡老板照料一晚了。”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的声音在耳边缭绕,还自带立体声环绕的效果,听的四郎脊背发凉,似乎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头吹凉气一样。 这话别人也都听不见。王大婶不知在讲什么,店里众人哄笑起来,虽然是寒冬腊月的深夜,气氛着实热烈的很。 四郎听了女人的这话,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他今日看到糖人张麻绳断裂,就与他用三股麻拧了一根新绳,并且亲手在上头打了七个结。所谓“绳捆三魂,结打七魄。”四郎给糖人张做这条麻绳,是一条简易版的七节鞭,纵然比不上道士手里的打魂鞭,也有一些打鬼防身的功效。他成日与妖怪们厮混在一处,虽然没有学到什么呼风唤雨的大本事,故老相传的防身小窍门倒是学了不少。你可别小瞧这些故老传说、民俗怪谈,用的巧了能帮大忙。 下午时候,四郎看糖人张身上昭示不好,恐怕有鬼魂来纠缠他,就做了麻绳换过他糖担子上断裂的那条,想着纵然没有大用处,保他一命也是尽够的,哪料到这位大哥如此彪悍,居然直接杠上了鬼姆。 四郎叹口气刚要收回目光,视线就和那个干瘦道人撞在一起。干瘦道人两只三角眼里精光闪烁,极感兴趣的盯着四郎。四郎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他看,四郎还能勉强接受,可是被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貌似感兴趣的盯着,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那干瘦道人上上下下打量四郎一番后,嘶哑着声音说:“我们崂山天心派禁绝酒、肉与五辛之菜。还望老板做菜时仔细干净些,做菜前务必焚香净手才是。”这话一说,正在喝酒吃肉的王大婶和店中其他食客就有些讪讪的。 “宋师叔,我们又不是佛门僧侣,如今也非斋醮之期,并不是非要茹素的。” “信手拈香,触以腥秽,不是我天心派嫡脉的作风。你既入我门,就当恪守古训,苦心厉志!”姓宋的干瘦道士本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抬高了些,几乎算是厉声地呵斥了苏道人一番。 四郎听到旁边的槐二轻轻“嗤”了一声,赶忙以做菜的名义逃回厨房。 厨房里,小孩吃过杏仁酪,已经蜷着身子在灶膛后面的柴草堆中睡着了。四郎进来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坐直身子,说道:“娘,你来接我啦。”四郎吓了一跳,以为那女人也跟了进来。探头一看,原来只是梦话,小孩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边露出甜甜的笑意。 四郎摸摸他的脸蛋,示意槐大把他抱到房间里好好睡。等槐大把孩子抱出去后,他才开始锅瓦盆叮当响的准备两个道长的饭菜。 菜有荤素,就好像衣服有表有里一样。道士只吃素菜,难道真是在修炼过程中慢慢克制住了天生的吗?四郎并不懂得这些事情,只知道既然客人要吃素菜,那么这素菜便要烧的极精致可口才能满足他们的食欲了。 这么思来想去,第一道菜便打算做素烧鹅。是把煮烂的山药切成小段,用豆腐皮包好入油锅,与秋油、酒、瓜姜一同煎熟,到表皮泛出红色来,就可以出锅入盘。 刘小哥帮他把青笋干切成长段,撕碎泡软,四郎接过来与粉丝,笋片,香菇,木耳一同做羹汤。名曰素鳝鱼。 因为干瘦道士特意说了不要五辛之味,之后做的虾油豆腐就没有加椒料,只用虾油和着葱、盐煎豆腐,煎得两面金黄时装盘。 炉子上还煨着卷蘑汤。是用新鲜油豆腐皮包裹蘑菇香菇,成个小筒状,入锅,加猪油炸透,然后用老火汤煮沸,加入蘑菇卷和少许盐同煮。 因为素鹅素鱼和煎豆腐做的快,四郎恐怕前头客人等不及,便先端出去。 那干瘦道士吃了一筷子素烧鹅,满意的点点头,再夹一筷子素鳝鱼,眉头却皱了起来。 “素鱼可是老板亲手做的?”他耷拉着眉毛,用一种惹人厌烦,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是我亲手做的,客人吃着,可是那里……”四郎话还没说完,那道士忽然出手如电般的去抓他的手腕。 道士虽然鹤发童颜,也看的出来年纪不小,可人家身法倒很是灵光。事出突然,四郎来不及缩手,被他枯木一样的爪子捉住,不仅捉住,还翻来覆去的摸,一边摸一边说:“素鱼里头那样重的阴气,难道是我看错了。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把四郎恶心的够呛,急忙使劲甩开手。 好容易抽出手,四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道士打他面前飞了出去,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拍到门外。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饕餮殿下。这一位本来从不肯到前头店面的,嫌弃前头人多腌臜。今日从外头回来,见四郎居然不在后院,便来寻他回去睡觉,谁知道却看到一个牛鼻子道士捏着自家小狐狸的爪子摸个没完。 这简直是在揭龙子殿下的逆鳞!若不是顾忌着四郎在场,以他往常的邪性,非把这牛鼻子挖心炼魂不可。 老熟人苏道士到汴京城不少时日,也打听到有味斋里有一股不好惹的幕后势力。他问过自家师傅,只得了“不可招惹”四个字。如今看自家叫人厌恶的师叔踢到了铁板被狠狠削了面子,心里头暗暗高兴。他不动声色的把宋道士扶了起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干瘦道士脸色大变,也不敢再找四郎的麻烦,老老实实坐下吃菜。之后不等最后一道菜上桌,就牵着女鬼匆匆离去。 有味斋后院,温泉浴室中。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泡温泉原本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但是古代又没有浴霸和暖气,一想到出浴之前和之后的那段气温忽然变化的过程,四郎就对泡温泉这件事没那么感兴趣了。不过,如今也由不得他。不知道为什么,饕餮殿下很久没有爆发的病态独占欲今晚大爆发,一定要粗手粗脚的自己动手把四郎的衣服一件件脱掉,拎小猫一样拎进水里……于是四郎更加郁卒了。 不过他有个大大的好处——心里挺大度的,不爱闹别扭。因见今晚殿下心情不太好,就识相的没有抱怨个不停,让伸手便伸手,让伸腿便伸腿。任凭殿下把他那只被道士抓过的爪子用澡豆来来回回洗了几十遍。 水雾袅袅,四郎缩在温泉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被热气熏得一片空白的大脑反映比平时慢半拍,他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呆呆地说:“咦,洗脱皮了。” 殿下非常冷酷无情:“谁叫你让那种东西摸到了?再有下次就剁手!” “剁……剁手?”四郎摸着自己红彤彤一截的爪子简直欲哭无泪。 似乎被他那副呆样取悦了,殿下也拿过那只爪子看了看:“好像真的洗太多次了。嗯,舔舔就好了。”说着把那截手腕拖过来放在嘴边,然后真的伸出舌头认真的舔起来。 舔的……额……异常狂狷邪魅…… 四郎被手腕上奇怪的触感弄得浑身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他傻乎乎的看着殿下专注的侧脸,心中小小的不满瞬间就消失了。 然后……浴室里的白色鲛绡一层一层垂落下来。 四郎被饕餮殿下从水里抱出来的时候,虽然浴室里温度并不低,裸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到空气里的凉意时,还是不可抑制地稍稍颤抖了一下。 【所以我才这么不喜欢冬天泡澡。】为了不让饕餮殿下批评他是不爱干净的脏狐狸,四郎只在心里嘀咕。 觉察到四郎微小的颤抖,殿下迅速的用毛毯里里外外把他裹成了一个球。然后一路抱回两人的寝室,飞快的塞进暖融融的棉被里。 殿下一边温柔耐心的把棉被四个角掖好,一边问四郎:“你今天留了一个小孩子在这里?” 听了殿下这样的问话,四郎忽然想起那些传说小故事里面,好心的妈妈/女儿/媳妇/留宿了生人,吃人的大怪物回家后都会这么问一句“家里怎么有生人的气息?” 这么想着,四郎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嗯。他是前几日给我送糖的张大哥的儿子。是很可爱的小孩子。你可不能偷偷把他吃掉。” 殿下懒懒的靠在床头“明天让他爹把他接走吧。有味斋后院都是妖怪,凡人的小孩在这里,对他自己也不好。” “小孩子眼睛清,总和妖怪一处,我也知道对他不好。可是张大哥本来说好很快就来接他,谁知道竟然一去不回?明天要是他爹还不来怎么办?”四郎开始发愁了。 “今晚我处理完一些杂事回来的时候,看到城外乱坟堆里躺着一个人。华阳说最近常常见到他来送糖,就顺便把他带了回来。”饕餮殿下漫不经心地把玩四郎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 四郎不知道这位凶兽殿下什么时候除了吃人也有救人的心了,不由从被窝里一咕噜翻身坐起,惊讶的问道:“真的?他没受伤吧?” 如果今日被道士捉住的女鬼所言不虚的话,四郎就能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理出一个头绪了:这位张大哥的妻子大概是难产而死。没了母亲的小儿就是鬼姆的猎食对象,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被鬼姆胁迫着去害了其他人家的小儿。而张大哥知道这件事后,仅凭着一腔孤勇要去捉拿那个鬼姆。 “嗯,半死不活吧。”饕餮殿下打了一个呵欠,把四郎按进棉被里。 “可是,张大哥为什么不去找道士帮忙,要自己去捉鬼呢?明明只是个凡人,不是应该很害怕这些鬼物吗?”四郎有些疑惑。的确,糖人张一个普通的凡人,为什么要去做这样鸡蛋碰石头的事情,而不是选择带着道士去捉鬼姆呢? 想到白天的女鬼,四郎自己又反应过来:对啊,他的妻子也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大约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糖人张才不敢去找道士,只能独自一人怀着必死的决心去和鬼姆拼命吧。那个女子也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才愿意被道士捉住从而引着他们去捉拿鬼姆吧? 人类真是奇妙的动物啊,有许柏那样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人,也有糖人张夫妇这样为了伴侣和儿女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这么想着,四郎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寒风中传来凄厉的狗叫声,下半夜还下起了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闹腾。如同巨龙守护自己唯一的珍宝一样,既然饕餮殿下守在四郎床边,纵使外面天崩地裂,也不能惊扰四郎轻软的梦境了吧。 ☆、51·胶牙饧4 昨夜一顿电闪雷鸣的狂轰乱炸,四郎却全无所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才听槐大说下了大半宿的倾盆大雨,快天亮的时候又飘起鹅毛大雪。到外头一看,道路上全是厚厚的一层冰,家家屋瓦墙头都盖着雪帽,冰雪覆盖了所有的肮脏和丑陋,整一个白茫茫的琉璃世界。 有味斋后院里,槐大升了一个炭盆,刘小哥将新鲜猪肉切成方块递给华阳,让她放在炭火上烤,边烤边抹上麻油。四郎见烤肉的油总是滴入火中,就绞了些芝麻末示意槐大帮忙撒上去,这样油才不会溢入火里。 滴水成冰的时节,最适合窝在家里就着炭火烤肉吃。烤肉还是自己动手烤来最有意趣。不过,有味斋里大大小小的妖怪也就槐大和刘小哥手艺好些,其余的不是烤的焦了就是抓起生肉便开吃。纵然如此,各个还都兴致勃勃抢着要动手。 四郎昨夜在饼炉里焖烤了一只全羊,此时正好起出来,羊皮不焦而骨节俱酥,比起平常烧制出来的更加美味。四郎自己尝了一口,觉得火候到了,撕了一个羊腿放到饕餮殿下面前,让他自己片来吃。 糖人张昨晚上被华阳捡了回来,肩膀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条大大的口子,已经由胡恪用过药包扎好。穷人命糙,今天早上就苏醒过来。醒是醒过来了,看上去仍是一副中气不足的样子。 他换过肩膀上的药,就带着儿子过来给四郎磕头。 四郎把昨晚上道士抓鬼的事告诉了他。糖人张听过后默然不语,片刻后才沙哑着嗓子说:“我那死去的婆娘是个不懂事的。被鬼姆一胁迫,就作出许多错事来。那鬼姆手下也不只控制了她一个。据说这一带难产而死的妇人都被那鬼姆胁迫着,用各种法子买些孩童喜爱的吃食来,然后把小孩拐骗出家门,捉去城外乱坟岗交给鬼姆。我前几日问出那个鬼姆的所在,昨日就带着黑狗血和朱砂潜伏在乱葬岗边,结果自然不敌。那鬼姆说是男人的肉有一股子骚气,她不爱吃,将我丢弃在乱葬岗中,幸好胡老板的朋友经过,救我一命,不然尸体只怕已经成了野狗腹中餐吧。这样的恩情,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啊。”四郎看他眼圈红了,赶忙转身继续烤肉,装作没看见。 糖人张虽然家里穷但是颇有骨气,这会子能行动了,就带着孩子要告辞。胡恪是个大夫,自己经手过的病人自然慎重些,把他拉到隔壁,仔仔细细交代些注意事项,又给卖糖人新开一张药方。 看饕餮殿下吃烤全羊实在是件赏心悦目又叫人蛋疼的事——人家就是有本事在大口吃肉的同时保持优雅的仪表。四郎和糖人张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个羊腿就被殿下剔成了光骨头。殿下用白色的手绢擦了擦嘴边不存在的痕迹,淡淡的看了四郎一样。 四郎秒懂,把半扇烤全羊铺在桌布上。自己也捡了一块骨头拿在手里啃,一边啃一边问身边的千年老妖:“我看糖人张脸色蜡黄,肩膀上的阳火也忽明忽暗。可是前几日他身上的火气挺旺盛,看着不像是短命的样子……再说,他昨晚的伤不是被表哥包扎过了吗?”一个人会不会横死短命,有时候看他的面相和身上的火气就能看出来。加上四郎对自己表哥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才有此问。 饕餮殿下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穿花蝴蝶一样左右开工的小刀:“他昨日的确是元气有损,但是主因不在这上头。胡恪医术再高,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不是?” “你是说他的阳寿已尽?” “他那个产候鬼妻子死后为虎作伥,并且一直在家中徘徊,也算是他们家的一份子。卖糖的那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妻儿的罪孽,自然都要算在这家户主头上。他家是平民,所以明日就是家中东厨司命上天的日子。那边上去一报,他的十二载阳寿就减定了。” 虽说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可是细细想来,犯错的是死人,这笔账却算到活人头上,似乎有些不公。可自来世间规矩如此,哪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不过,神仙有神仙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应对。 四郎想了想,跑去拿个藤条盒子装些今日新作的胶牙饧,又翻出来自己酿的酒糟,见胡恪在隔壁房间把医嘱都交代清楚了,就过来送这两父子出门。 送到有味斋门口,四郎把东西递过去:“张大哥的饧糖做得好,今晚也算是祭灶的正日子,此事宜早不宜迟,昨天你送来的糖还没有结账,就用这些糖瓜糖饼和酒糟抵过吧。” 糖人张听了这话也没觉得是被四郎占了便宜,很爽快的挥挥手:“不行不行。我这条贱命都是你们救回来的,昨日小儿又在这里叨扰了一天,真要算起来,那些饭钱也抵一缸糖钱。吃完还要拿一包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一个小孩子,吃得了多少东西?没有这样相抵的。张大哥既然不收我的糖钱,就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今日是官家祭灶的正日子,家家都要送灶神,现赶着去买只怕也难。这些都是我自家亲手所制,过年过节的,也是一点心意,张大哥千万别嫌弃。” 糖人张昨晚上受了伤,不知怎么的总梦见自己死去的祖爷爷杵着拐棍骂他:“你个不长心的小孽畜啊,赶快给我休了家里的丧门星!”他自然不肯,祖爷爷用拐棍劈头盖脸的把他抽了一顿,边打边骂:“作孽啊,丧门星做了那样的恶事,如今全算到你的头上。不想短命就拿有味斋里那位大人做的东西给灶神,诚心诚意祈求神明饶恕……”想到这里,卖糖人也就不再推辞。谢过四郎把糖盒子接过来提着。跟在他身边的小男孩似乎也知道爹如今身体不比往日,懂事的争着自己提盒子。 四郎把他抱起来亲亲脸,小声问:“昨天告诉你祭灶神爷爷的时候该怎么做都记住了吗?” 小男孩很高兴四郎把他当成一个大人对待,一时责任心暴涨,也小声回答:“都记住了。供品中还要摆上几颗鸡蛋,嗯……给……给灶君的部下。上香,送酒,供糖,酒糟涂灶门,对了,还要撒马料,要从灶台前一直撒到厨房门外。这些仪程完了以后,就要将灶君神像拿下来烧掉。到除夕夜再接回来。”他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数。 旁边糖人张都被他逗乐了:“好了好了,爹都没你这样清楚。” 四郎也笑,把小孩放下来,看着两父子互相扶持着走远了…… 送完卖糖的两父子,四郎回到有味斋。 昨晚一场奇特的雷雨,今天路面都结了冰,路上少行人,街坊间生意便不太好。大家清闲起来,又不想跑太远,便聚在有味斋里头,叫上二两锅烧猪头肉,一叠茴香豆。这些人几杯黄酒下肚就开始议论昨夜那场诡异的“雷打冬”。 杨时臣和罗寒今日来了店中,坐在临窗的桌子边,叫上一叠带壳笋,开一坛金华酒相对小酌。 杨时臣道:“汉乐府有云‘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可见这冬天打雷的确是稀罕事了。” 罗寒在胡恪和郑大夫两位名医的调理下,如今已经基本恢复了神智,只是他家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顺,加上嫡母不喜,如今索性不再管事,只每日跟着杨时臣胡混。腊月里头,几乎天天都在集芳阁里呆着,两人吃饭就来隔壁有味斋解决。此时听了杨时臣的话,他答道:“我以前南来北往的行商,也遇见过冬天打雷的事,之后多伴着雨雪。不过,今年年景的确有些奇怪。” 旁边朱大嘴是个老光棍,腊月里头没他什么事,日日来有味斋报道。他接茬道:“俗话说得好‘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这狗日的天气已经够冷了,再冷下去,别说灾民了,我老朱就先要被冻死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不易养膘,他如今清减不少,看着也有几分浓眉大眼的样子。 “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是句民谚,就是说遇上冬天打雷的事,这一年冬天必定比往年冷,连牛都可能被冻死。 做人伢子生意的马婆子也在店里喝酒,她消息灵通,此时神神秘秘的说:“昨晚可不是打雷,是道长们捉妖呢。前段时间的城里不是闹鬼姆吗?许多人家丢了小孩。这鬼姆听说还不只一个,昨晚抓到一个小的,就带着道长们去捉那个大的。你们道那个吃人的姆是谁?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说到这里,她还卖起了关子,挟了一筷子刚刚烤好,吱吱冒油的响皮肉。 旁边有人催她:“是谁啊?莫非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奶奶不成?” “姑奶奶倒不至于,不过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姨奶奶。” 说着,就讲起了自己老姐妹的一段离奇接生经历。 马婆子平时交游广阔,认识一个刘婆婆,这刘婆婆生的小手小脚小个儿,做了半辈子接生婆婆,那接生经验是没的说。 刚进腊月的一天半夜,来了一顶轿子请她去接生。刘婆婆是个善心人,常说接生不等人,无论白天黑夜,每请必到。那天虽然风雪交加,她还是二话没说,坐上轿子就去了。 一坐上轿子她就觉得晕晕沉沉的,被抬进了一户人家的小门。 刘婆婆下了轿,还以为自己是到了仙境。只见从里面迎出来一溜儿仙女似的姑娘,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皮肤雪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并没有男子小厮出来迎接,全是女孩儿。 刘婆婆跟着这些姑娘进了屋里。好家伙,她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也被屋内精致华美的陈设惊得呆住了,真是玉器珍玩,应有尽有。刘婆婆当时就想啊,要是能把自家闺女送进来享福就好喽,怎么这些姑娘还都不太开心的样子。住在这样的仙境里头,是他们这种市井小民想都想不来的福分。 第46节 但刘婆婆替产妇接生时,就不这么想了。那产妇咬牙切齿的骂天骂地,瞪着刘婆婆像是看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很是怕人。刘婆婆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敢多问,赶忙为她接生。因为是难产,刘婆婆忙的汗流浃背。那产妇先是生下来一个小孩儿,又瘦小又干瘪,浑身皮肤是黑色的,皱成一团。仔细看,似乎还有一条小尾巴。吓得刘婆婆显些把孩子掉在地上。谁知那产妇一会儿又生下一个……又是一个……那产妇流出来也不是清澈的羊水,而是腥臭的血水。这可不妙啊,刘婆婆心想,可她不敢吱声。 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女子一气儿生了七个小孩。生出来的孩子都爬在母体身上吸允她的血肉。不一会儿就把产妇吃的血肉模糊,而那个产妇嘴里一直在飞快的念着什么。临死前眼睛都是血红的。 那些婴儿吃完了产妇便开始互相撕咬吞噬,可是屋里的那些姑娘仿佛没看见似的,过来簇拥着刘婆婆出了门。 刘婆婆吓的腿不停地发抖,牙齿也得得地响了起来。没走两步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她正庆幸是一场梦呢,却看到自己屋里扔着一顶摔坏了的红纸轿,摸了摸衣兜,里头满满一兜金豆子。 这件事之后没过多久,城里就闹起了姆的传闻。 屋外彤云密布,虽然是大白天,天色还是一片昏黄。有味斋里的客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评论刘婆婆这段奇遇。对于姆的猜测也是五花八门。最后人人都达成了一致的观点,认可昨夜的雷声是道士在除厉鬼。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道士呢,苏道人就从风雪里走了进来。他走进店中,把竹剑和背上的褡裢放在桌上。身后跟着昨夜的女鬼。 四郎走过去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随便上几个菜,一碗米饭。” 四郎对于昨晚宋道人的挑剔有些心有余悸,毕竟有味斋里全是妖怪和阴魂,这些道士可不是好伺候的。当下有些为难道:“我在素菜上头并不擅长,恐怕做的不合道长口味。” 听了这话,就有老客打趣道:“胡小哥做什么我都爱吃。有味斋里上至老板下到伙计都秀色可餐,看着我就能多吃几碗饭。”这话其实有些轻浮,不过酒客们本就是灌几口黄汤就满嘴跑火车的糙汉子。四郎要计较这个,早不必开店做生意了。 苏道人看一眼四郎,大约在心中评价他是不是秀色可餐,半晌说道:“无妨,不拘荤素,随便上几个菜就好。”说着他似乎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鼻子,补充道:“上个烤羊腿吧。其余的老板看着办。我这一门并不吃斋。” 马婆子和他有几面交情,此时厚着脸皮过来谄笑着问:“道长,不知昨夜可有将那害人的姆捉住?” 苏道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答话,只闷头喝酒。马婆子讨个没趣,不过她可不是脸嫩的小媳妇,市井中打滚的婆子那脸皮真是厚比城墙,彪悍处不输爷们,转过脸去不一会儿又和其他客人说笑起来。 四郎回到后厨做菜。那个女鬼也跟了进来,对着四郎盈盈下拜:“奴家现在道长身边做个役鬼。希望能够洗刷以前犯下的罪孽,也是替张大哥和儿子积德。大人对奴一家的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 四郎摆摆手,问道:“昨夜抓到姆了没?”顿了顿,又接了一句:“那姆是不是……郑家的姨娘?” “大人明鉴,的确是郑家一位难产而死的姨娘。昨晚已经被两位道长劈死在城外乱葬岗了。”这话说完,那女鬼似乎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小心宋道人。” 四郎听完,脸上不由现出诧异的神色。 ☆、52·饮屠苏1 这年的十二月阴寒尤甚。前几日开始飞的那场雪断断续续的下了有七八天,有时看着已经细小如雪珠了,过一阵子又变成鹅毛大雪。城外洄水结了一尺来厚的冰。有外边来的客人说郊外的山木、河鱼,几乎全部都冻死了。就连青崖山上的动物也冻死不少。这样冻死的动物是不能吃的,据说是因为染上了阴寒的秽气,吃了就会发疫病。 当时社会的疫病主要发生在寒冬腊月。一有灾年,人们谈疫色变。 前朝咸宁年间十二月大疫,北方中原地区的死者达到全国人口的十之二三。正是这件事直接削弱了千年来一直占领统治中心地位的北方门阀和士族,并且引发了流民暴动,当朝太祖趁乱而起,凭借着南方门阀的鼎力支持,最终问鼎天下。 也正是由于在那场大疫中,前朝的京城死了十万多人,本朝才迁都南边的汴京。而北方势力也跟着南下,整个国家的经济和政治重心随之南移。 可以说,那场瘟疫的影响力是举足轻重的,不仅改朝换代,而且改变了南北政治格局,从而造成那以后南北门阀长达百年之久的内斗。 有这么一个先例摆在那里,不由得人人恐惧,朝廷焦心,把疫病视作畏途。加上今年本来就受了灾,流民聚于京城外,前几日朝中还以此为阀子互相斗法,随着腊月间的几场大雪,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小民,心中都笼上了不详的阴影。咸宁之乱隔的不算太久,废都的鬼哭之声犹在耳畔啊。 所以这几日都中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听说皇上已经将荥阳郑氏举荐的高人拜为国师,要启用商周的摊仪,从北方门阀中遴选出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一百二十个童子为伥子,国师扮作方相氏,以逐恶鬼于京中。一时间,借着疫鬼的东风,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巫教风头无两,几乎压过了儒释道三家。 这一日晨起,四郎打算做些元日间用的五辛醋,在厨房翻找一通,发现川椒和胡椒所剩无几,就想去前街补充些常用的作料回来。 四郎前世是人,做了狐狸后难免有些不习惯,小时候走个路常常左脚绊右脚把自己跌倒。华阳他们都认为这是四郎身为混血先天不足之故,所以基本不放心他独自出门。这种不放心其实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论是谁,忽然从人形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世界简直像是忽然放大好几倍,要这样的小狐狸在汴京城七拐八拐的小巷道里找到回有味斋的路,实在有些为难做狐狸做的不太熟练的四郎。所以他做狐狸的时候,的确很有些路痴的嫌疑。 虽然事出有因,对于这个毛病,四郎那是一直深以为耻。他自家向来以事业成功能养家糊口的纯爷们自居,路痴这种可爱少女系的毛病落到自己身上,怎么想怎么奇怪。偏偏周围人都不觉得奇怪。饕餮殿下和陶二哥更是紧迫盯人,所以四郎很少有一个人出门的时候。 今日殿下不在家,槐大又被胡恪拉去给南医棚送菜,四郎觉得证明自己的时刻到了,就自己跨个篮子出门去买作料。 因为时疫的关系,清晨的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些街坊在自家门口铲冰,看四郎走过去,纷纷和他打招呼。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从温暖的有味斋里出来,四郎很自觉的戴上风帽,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狐狸皮做的领子,可是这么一来,呼出的气息都凝结在脸侧的碎发上,很快,连浓密的睫毛上都凝出一道白霜。 四郎赶忙一路疾步走到前街的杂货铺子里。刚到铺子,就看到外头慌慌张张跑过去一个灾民,后头追着一队捂得严严实实带着口罩的官兵。那些官兵一边追一边大喊:“那人犯了时疫,快躲开~”这么一来,街上的人都吓得赶忙避入屋中。 逃跑的灾民最后还是在大街上被官兵按倒绑起来。隔着窗户,四郎也清楚的看到他眼睛赤红,里面充满了恨毒,嘴里嘶吼着:“你们也逃不过,一个都逃不过的。疫鬼已经来了……赫赫赫……就在你家门外……赫赫赫……” 四郎走出杂货铺子时,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空是奇怪的灰黄色,上头聚着厚厚的铅云,雪花飘落进四郎黑色的眼睛,像落入了一汪明澈的湖水里。“真冷啊。”他叹口气,自己皮毛在身都觉得冷,可想而知,在这样美丽的雪景之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命。古人将寒冷的阴气视为疫鬼,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一路走来的时候还看见了几个街坊,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阵骚乱的影响,回去的路上行人越发的少了。最后几乎只有四郎一个人走在风雪里,天地间除了风声,连鸟叫都没有。 四郎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他现在也该看到有味斋的影子了,怎么两旁的房屋反而越来越陌生? 难道……自己真的路痴到了出门打个酱油都会迷路的地步吗?不,肯定不是。前街到有味斋的路怎么走,四郎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停下脚步,转头四顾,周围都是盖着厚厚雪帽、低矮倾颓的平房,并不见平日熟悉的景象。 四下张望的四郎忽然注意到巷陌交汇的地方站着一个古里古怪的女人,旁边跟着一只土灰色的牛。那女人穿一身黑色蓑衣。瘦的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双手,细长的一个爪子似的。因为头上戴着帽子,大约是投下来的阴影吧,脸上的眼睛远远看去仿佛两个黑洞。 四郎看她一直朝着自己笑,没来由的很不舒服,转头向着另一边走,手里摸到前些时候殿下给他的桃梗。 这桃梗其实是用桃木雕刻出来的老虎型动物。四郎一看就知道是二哥的手笔,不过最后完工时,殿下用朱砂笔在老虎下头写了辟邪两个字,就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作品交给四郎,并且威胁四郎“弄丢了要接受爱的惩罚”……o(╯口╰)o “这位小哥,请留步。” 想要装没看到绕路走的四郎只好停下脚步。那女子走了过来,在离四郎十步远的地方停住。 女人虽然很瘦,离近了看倒还漂亮,只是一个下巴尖的像是要戳死人似的,颧骨高耸,给她面相上添了几分凶戾。她对四郎笑道:“奴家住在彭蠡湖,如今来汴京城中寻人。风雪里迷了路,不知到前街的粮店该怎么走?” “前街粮店?我并非本地人,不是很清楚。”四郎心里有些怀疑这女子不是人,不愿意告诉她道路,免得害了别人。 女人仿佛不在意四郎冷淡的态度:“找不到米店,奴家就只能跟着小哥走,寻下一个落脚处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四郎心里清楚十有八九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便不肯和她废话,手里握着那个桃梗转身就跑。 那女人跟在他后头,总在离着四郎十步远的地方缀着。他快她就快,他慢她就慢。 四郎心里冷笑,你要跟就跟着好了。 谁知四郎在前头跑着跑着,斜刺里忽然刮出一股怪风,把四郎的兜帽都刮掉了。风里还卷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收不住脚撞了上去,砰的一下摔倒在地,手里的桃梗也摔脱出去。 “糟了”四郎心里暗道不好。果然,桃梗一离身,那女人就窜了上来,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四郎的脖子和后脑勺。那寒气冻得四郎一个机灵。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落在地上的桃梗忽然放出五彩的祥光,一头像老虎又像牛的怪物飞了出来,一口衔住那个女人…… 四郎看到眼前的景象水波一样发生了变化,恍惚间又是熟悉的街道。街上虽然依旧没有几个人,但是从路两旁的店门内传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些人家的烟囱里还冒出袅袅炊烟,想来是正在生火做早饭。 那块桃梗自己飞回到四郎手上,四郎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沫子。把散落在一旁的作料收拾整齐继续赶路。路过前街粮店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出啼哭之声。 四郎到底有些在意刚才那个女人的话,特意停了一停,向在店门口铲冰的活计打听发生了什么。 “俺家老板昨夜去了。”那伙计红着眼睛说完,似乎生怕四郎追问,急匆匆的跑进去关上店门。 四郎回到有味斋时,饕餮殿下依然不见人影,连华阳青溪也没回来,后厨只有刘小哥在照看柴火,前头是守店的槐二。他也就没有吱声,直接走进厨房,把买来的作料分门别类的放好,然后开始做五辛醋。 五辛醋又名五辣醋。是用葱白五茎,川椒、胡椒共五十粒,生姜一小块,缩砂仁三颗,再加上一勺肉酱,少许芝麻油所制,四郎把这些作料都放入砂盆里研烂,然后倒入醋,稍稍熬制一下就装入瓶中。这是备着春节期间做冷盘用。 刚把醋熬好。就听见外面街道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四郎急忙放下手中的醋瓶跑出去。 前段时间城中偶尔能见着外来逃荒的人躺倒在路边,因为没有家人,冻得硬了才有官府的人来收尸,然后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这几日却大异往常,街上巡逻的官兵忽然多起来不说,各个都捂的十分严实,一看到摇摇晃晃摔倒在路边的行人,都会立刻上前带走,也不知带去了哪里。原本有所松动的南城门又紧闭起来。城外的灾民绝对不许进城,就连出去采办的城中车队,也须经过严格的排查和消毒程序。 可是,纵然这么严格小心,也没有拦住疫鬼。这几日,城中依然陆陆续续有人患病,这种病传染性极强。一经发现官府就会派人来带走所有和患者近距离接触过的人。 今日在街上嚎哭的就是前街粮店的老板娘,她男人前几日出城收粮,回来没几天就喊头疼脑热,原本也当是受了点寒,喝碗姜汤就好了,谁知道六七日之间竟死了。 官府知道了立马派人来收尸,顺便拿了这一家人。为首的老板娘一路走一路嚎哭,后头跟着不少店里的伙计,拉着一辆堆满了御寒物品的板车跟着走,还有个面容端正但是稍显木讷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带着几个丫鬟随在最末。 店里其他客人都沉默的向外看。少见的谁也没有多加议论,因为他们知道,“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是疫病中常见的情形,今日是米店的老板娘,不定明日被驱逐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一时间空气仿佛粘滞一般,街巷中异常安静,只听见老板娘尖利的嗓门一时咒骂自家男人带累全家,咒骂小妾是丧门星,一时又赌咒发誓自己没有染病,哭着祈求身旁的官兵放了自己。 等到这队人马走过长街,才有老人喃喃念叨:“难道咸宁之乱又要重演吗?”听他这么一说,人人都害怕起来,还有女子忍不住嘤嘤啼哭。 “为什么要把这家人都拘了呢?这……这是要带去哪里?”四郎惊讶的看着这只队伍在雪地上慢慢走远。当年爆发的时候,他还在读初中,所在的地区也不是重灾区,所以对于疫病并没有多少切身体会。虽然知道发了疫病都要把和患者接触过的人隔离,可他还以为只是就地隔离而已。难道这时候已经有什么隔离区的概念了吗?但是,以当时政府的管理水平和医疗水平,能够做到隔离区不发生交互感染吗? 不知何时饕餮殿下站到了四郎身后,听了他的疑问,沉声答道:“是带去城外。” “城外?可是城外的疫病更加严重啊?”四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问:“难……难道,这些人都被放弃了?” 饕餮殿下看了一眼那队人马,眼睛里似乎飞快的闪过一抹暗色:“是啊,为救万人而杀百人,这就是身为上位者的决策之道。” 为了城中千万户百姓的安危,牺牲一家可能染病的人吗?四郎不知道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他曾经看过的哲学书上倒是对这个命题争论的热火朝天,可四郎只想知道,当染病者是这些决策者的家人时,他们是不是也会对自己采用同样的措施呢?还会认为这是为了大义而做出的必要牺牲吗?反正四郎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他不愿意这样毫无意义的被白白牺牲掉。名声再好听也不愿意。 “你会这么做吗?”四郎抬头问身后的饕餮殿下。 殿下的眼睛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中:“我?我可是闻名天下的凶兽啊。又怎么会有救百人还是救万人的挣扎呢?世上的人和我有什么相干?纵然全部死光,天地又会新生出许多物种,代代无穷尽。”然后,殿下微微低头,把头枕在四郎颈窝处,轻笑着说:“不过,我现在有了四郎。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愿意庇佑的地方哦。” 【殿下你是胶牙饧吃多了吗吃多了吗吃多了吗?】忽然听到这样奇怪的情话,四郎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集中,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的耳朵一定红到不忍直视。赶忙丢下一句:“蜜火腿一定煨好了!”然后就像火烧了尾巴似的逃回后厨。似乎还能隐约听到背后传来殿下恶劣又得意的邪魅笑声。 ……= = 一跑回后厨,四郎又后悔不迭,心想:我跑什么呀跑什么呀跑什么呀?当时明明应该面不改色的调戏回去才对么!……刚说起来,方才那么沉重的氛围究竟是怎么被破坏掉的呢?那种严肃的时刻忽然变身情圣真的好吗?殿下,你的三观真是不忍直视! 四郎第一次觉得自己豢养了饕餮,其实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牺牲自己,拯救万民吧? 这么想着,四郎把用蜜酒煨的极烂的火腿放进嘴里的时候,忍不住觉得今天的火腿好像是做的太甜了点?咦,莫非刚才自己做菜的时候一时失手,倒了整整一缸蜂蜜下去吗? ☆、53·饮屠苏2 昨晚出了夜诊,胡恪走进有味斋的时候,神色中微微有些倦意。因为隔老远就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香味,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一进厨房,看见自家表弟笑眯眯地盯着一锅蜜火腿发呆。 “真是个小傻蛋。”看了整晚上吐下泻哀嚎不止的病人,忽然回到温暖安宁的有味斋,胡恪心情放松的打趣自家表弟。还手贱的摸了人四郎的脑袋一把。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绝对绝对不能乱摸的。正在回忆自己是不是放糖放多了的四郎赶忙闪身不让他摸。“你不是去南医棚了?那边情况如何,疫病十分严重吗?” 因为说到了疫病的事,轻薄的狐狸贵公子也正经起来:“这段时间,我日日与郑大夫研究治疗疫病的方法。从前朝开始,就是岁岁遭疫、岁岁求治,民间医者也积累了不少名方,然而,按着这些已经有的方子用药,病人们吃了依旧迁延难愈,病情总是反复。” 刘小哥给胡恪搬出板凳来。胡恪脱下身上的黑色大氅,累的瘫坐在椅子上:“表弟快给我来只肥鸡补补身体。姓郑的真是疯魔了,居然想要出城去……” 看胡恪一副疲惫的样子,眼圈下都泛起乌青,四郎就大方的原谅了他刚才企图摸自己头的举动,十分体贴地给端来一碗蜜火腿:“先尝尝这个,我吃着好似甜了些。现就去给你做白片鸡。” 胡恪尝了一口蜜火腿,赞道:“我说怎么几里外就闻到香味了,果然甘鲜异常。味道刚好。”说着他抬起头来嘲笑四郎:“一定是表弟自己成天泡在蜜罐子里,所以吃什么都觉着甜吧?” 四郎听他这么说,自己还疑惑呢,又夹了一块蜜火腿——还是甜,但又不是那种齁住喉咙的甜,而是一种叫人浑身冒泡泡的甜。他自己想了一阵闹不明白,最后便归结为个人口味问题。 因为胡恪要吃鸡,现做太耗时,四郎直接把吊在炉子上的白水煮鸡捞出来,片下胸脯肉,用新做好的五辛醋加其他作料凉拌。 他一边做这道白片鸡,一边问一旁几乎把脸埋进饭碗里的胡恪:“我看城中的疫病越发严重,你和郑大夫研究出来方子没” “凡人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其中,又以寒冬阴气为最毒者。九月十月,寒气尚微,其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如今以我所见,疫鬼杀历之气已成。”胡恪教养良好的把刚送到嘴边的一块火腿吐出来,一本正经的开始掉书袋。 这一番文绉绉的话说出来,四郎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这次疫情似乎连号称医圣的狐狸表哥也觉得棘手。 第47节 “那么,到底是什么疫病呢?”四郎很直接地问道。城中百姓都传言这次疫病乃是疫鬼作祟,可疫鬼传播的疫病,也要落到医者身上去拔除,所以在医学上好歹该有个病名吧?比如欧洲的黑死病,天朝的惑乱。 “依我和老郑这几日诊断的结果……恐怕是伤寒。然而这次伤寒又有些不同,患者面部生出玫瑰疹,有些因腹绞痛而死,有些伴有便血的症状,就我诊断的病例,虽然都由伤寒之症而起,病灶却各有不同,有的在心,有的在脑,有的在肝胆之间。”说道这次的疫病,自封医圣的胡恪也禁不住叹一口气。 身罹伤寒,在当时的医疗水平之下,本来已经是治愈耗时而死亡迅速的大病了。再加上些杂七杂八的奇怪症候,连胡恪这样的千年狐医也不敢确诊这次大疫究竟是伤寒,还是一种新的疾病。城中其他大夫更加不肯妄下断言,因此大家都不敢轻易用药,这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却导致疫病的传播一发难以控制。 四郎对自家表哥的医术那是深信不疑,也许伤寒在现代一盒中成药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在当时的医学水平之下,的确是一种传染性极强,致死率极高的病症。就算四郎对中医了解不多,也知道在自己原先所在的时空中,便有许多古代名医为了治愈这种疫病而皓首穷经的钻研了一生。 “我记得,前朝不是有名医写过一本《伤寒杂病论》的医典吗?”这个时空的历史当然与他以前所在的时空有所不同,四郎自己也曾经思考过自己穿越的合理性,毕竟,如果是穿越进同一个时空的话,就很可能存在一些逻辑上的悖论。所以还是只小狐狸的时候,四郎常常打听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最后得出了自己其实是在一个平行宇宙的结论: 这里的上古传说、神话故事、夏商周等朝代都与以前的时空有所类似,但是之后就从同一个地方分叉开去,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四郎不知道的是,因为一个事件不同的过程或一个不同的决定的后续发展是存在于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的,所以自从中央之帝混沌并没有全部化归大道,而是有一部分化身为小狐狸,成为天地间遁去的一之后,这里的时间和空间便走向了不同的轨迹。 虽然四郎不知道这个时空是因为他的离去和到来才有所不同的,但他依旧凭借自己的努力从书本中得出平行时空的结论。当然,平行时空也会出现历史上曾经出现的著名人物,只是他们的出身、经历和结局都会与原来的时空大相径庭。 四郎曾经听胡恪表哥提起过张仲景,证明这个平行时空中也出现过张仲景这样的医圣级人物。既然有张仲景,四郎觉得就应该有那本传世医典《伤寒杂病论》。毕竟,张仲景写这本书的社会背景,正是针对当时社会寒冬大疫。 “原来连表弟也知道张仲景……”胡恪诧异道。 【难道我长得那么像文盲吗?】四郎在心里默默吐槽。 然后就听到时不时欠揍的狐狸表哥用一种充满怀念的口吻说道:“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我在人间行走,一心想要遇到识货的伯乐,不辜负自己一身才学。后来遇到了张仲景,因性情相投,交情颇厚。他家里原也是大宗,只是后来因为战乱和疫病死的七七八八了。然后我自家遇到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就回我王兄的墓中修养,与他断了来往。只知道他因为家族的遭遇,一辈子都在钻研伤寒一类的疫病。可惜,从前朝开始,这本医典便不知所踪……据我所知,大约是书成后,被奉为万方之祖,还有传言说书中记载有长生术,于是引发各方势力的抢夺,张兄后来便不知下落。因为他家里也是南方的士族,笃信道教,便有人说他是羽化登仙……只是我并没有在仙家宴会上看到过他,估计因为这本医典招来祸事,早已重入轮回了吧。自他失踪后,此书也随之散佚。” 原来又是一个由xx秘籍引发江湖纷争的老套故事吗?可见太阳底下无新事。不论是力量还是财宝,人类总会为了某种利益而打打杀杀、乐此不疲。 听完胡恪这番话,四郎才恍然大悟。他毕竟是个现代人,看问题的角度有时候脱不了现代人的思想局限。因为现代的知识获取方式相当便捷,就忘了在古代,这样的传世医典肯定是各家暗自珍藏,一旦曝光就会成为各方势力抢夺的焦点。况且古代的珍贵典籍大多为孤本,在流传过程中很容易散佚。 饕餮殿下从外面走了进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也说道:“今冬的苦寒之气伴着疫鬼而来,疫鬼是天地秽气所化,连一般的小妖怪都有感染的可能,何况人类呢?昨晚我和华阳几个驱赶了青崖山地界的疫鬼,把染病的动物都焚烧掉。才堪堪止住了疫病在青崖山的扩散之势。” 怪不得这几日饕餮殿下总是不在有味斋。疫鬼不在六道众生之中,说起来,倒像是天道特意给人类设定的小劫数一般。但一些刚修成人型的小妖怪也有可能因为吃掉冻死的野兽或者喝了被疫鬼污染的河水,从而被感染。 “殿下所言极是,其实我和老郑合力,也有一两例治好的病人,怎奈疫鬼是通过水源来传播疫病的,这样一来,只要污染了水源,传播的速度就太快了……”胡恪忧心忡忡的说。 四郎忽然脑洞大开的想到了现代的板蓝根和各种疫苗,插嘴道:“治已病不如治未病,难道没有什么方子吃了之后,就可以增强没有患病的人群对疫病的抵抗能力吗?”四郎不是医学工作者,可是根据前世从网络电视报刊等处了解到的相关资讯,也知道防治这种大疫的最好方式就是研发疫苗,增强那些尚未感染者对病原体的抵抗能力。毕竟,医者治病的速度和患者痊愈的速度总是比不过病毒传播的速度。 胡恪喃喃的把“治已病不如治未病”这句话念了好几遍,似乎受到启发,努力想要去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 然而,过了半晌,他终于还是颓唐的叹道:“想来朝廷也是注意到了这种疫病感染率太高,才会把和患者有过接触的人都撵出城。这样的行为虽然遭人非议,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比起这种不近人情的举措,四郎说的增强什么抵抗力的法子自然更好,只是其中仍有几个难点。首先就是能达到这个效果的药方难求……” 四郎隐隐约约记得屠苏酒似乎有预防疫病的作用。据现代人考证,屠苏酒最早是三国时期的华佗发明的,并非上古流传下来的方子,而这个时空并无华佗其人!也就是说,这个时空可能根本还没有用来预防疫病的屠苏酒。 四郎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伤寒前世主要是在汉魏晋之时才成为大疫,唐宋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因为伤寒而死伤过万的史料记载,而饮用屠苏酒的传统正是从三国之后才渐渐兴起,到唐宋之时便固定成为一个民俗。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测,所以四郎并没有到处嚷嚷,而是打算自己先偷偷的用古法酿造屠苏酒,小范围试用以观后效。 身为穿越者,四郎从来没有过“我来自现代,要拯救古代的落后民众”一类的想法。大概是命不好,一穿穿到妖怪堆中间,自小就是被人打击的份,更别提什么一朝穿越,小弟成群的待遇。 好在四郎自己也不是成天胡思乱想的人,他前世虽然不是什么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好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一圈,建立起了独立且完善的人格,所以依四郎看来:古代人未必比现代人差,但是穿越者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刻意压制自己身上属于现代的痕迹,反倒比古代人更加随分从时、谨小慎微。如今既然有一个穿越后发光发热的机会,四郎并不会畏葸不前。 不过,屠苏酒究竟是不是如他猜测的一般,对于伤寒疫病有奇效,四郎自己还不肯定。既然胡恪这样于医道上颇有研究的人都表示无能为力,他一个外行便不好意思没事瞎嚷嚷,打算自己先做出来试试,只要有一点效果,能够造福百姓,也算是没有白穿越一回。 这么想着,四郎便没有接茬,只端了一个加了五辛醋的料碟放在桌上,让胡恪自己挟起白片鸡沾食。吃完一整只鸡,胡恪才像是活了过来,抹抹嘴又要出门。临出门时,四郎便请托他今晚回来时顺便抓一包药材,说是自己打算泡些药酒来喝。 胡恪自然没有想到表弟是打算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还以为四郎又想出了什么新鲜菜色,才会用到这些药材。 转眼就到了腊月三十。 这天商户都关门歇业。街上的小儿围在一起,往火里扔些浸湿的竹节,潮湿的竹节遇到旺火纷纷爆裂,噼里啪啦的响起来,这就是放安神炮了。一阵阵炮声响过后,城中居民一般都不再上街行动。 听说白日时,皇上领着众位大臣在祈年殿举行了大傩仪式。到下午时分,从宫门口飞奔出几队身披兽皮,头戴兽角的骑士,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四郎从有味斋的窗户边看过去,能看到有京中大营的骑士来回飞奔传递火把,听说这样的火把要一直传递出城门,最后丢弃在洄水之中。 有味斋里大大小小的妖怪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包饺子,小黑把郑大夫也拖了过来,他和胡恪在一起争论治疗疫病的配方,险些没打起来。 饕餮殿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一直面带笑意,看着一副温文尔雅的衣冠禽兽做派,四郎却难得敏锐的觉得自家殿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这么一想,四郎便特意给殿下挟起几个里头包了铜钱的饺子,殿下倒是广袖微抬,迅速的放在嘴边,然后……然后就嚼也不嚼,连着铜钱吞了下去……o(╯口╰)o 【这绝壁是有心事啊!】平心而论,四郎觉得精分殿下对自己可算是厚道了,说一声宠溺并不为过。作为一个自觉很成熟的恋人,四郎认为谈恋爱么,没有一味索取不知回报的道理。正好,槐大昨日买回来不少灯笼,“认为有义务哄哄自家情人”的四郎就拉着“不知道为什么又在闹别扭”的殿下一起去挂灯笼。 灯笼分大灯、小灯两种。四郎把两盏做工精细的纱灯踮起脚尖悬挂在大门外。这纱灯倒不是槐大买回来,是前几日来有味斋吃饭的崔玄微崔大人派人送来的内造之物。 挂的时候还能见到纱灯下头刻着两行小字,左边的是“成双配对”,右边的是“齐呈吉祥”。结果殿下一看到这两行字后,不知是不是又吃起了无聊的飞醋,脸色越发黑沉。四郎这傻孩子反而一无所觉,拉着殿下在院子里各处安灯。 大年下的灯,是要见地方就摆的。土地、井台、畜圈、鸡窝、厕所、窗台,到处都要灯火通明才好。 民间传说,古时候,有一种怪物叫作“年”,经常糟害人类。后来人们发现,这种怪物非常害怕红颜色和火光,望见就慌忙逃走。所以后世才有过年要放鞭炮,点灯笼,穿红衣的民俗。 安好最后一盏灯,四郎转过头问斜倚在门柱上的饕餮殿下,“主人,年兽的事是真的吗?不过,纵然是真的,他也一定没有主人你威武霸气啦。”其实四郎只是在没话找话。他前世可是专门研究这些的,哪里会不知道年的传说只是后人乱编?首先,从文字起源上就可以看出来,年这个字,一直只是时间单位,从来没有和哪种神兽扯上过关系。其次,年兽传说历来自在民间流传,包括山海经在内的古代文字资料中从来没有关于年兽的只言片语记载。 四郎明目张胆且一本正经的拍马屁,饕餮殿下被他逗笑了,“当然只是后人附会。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小呆瓜而已。看上去很凶恶的‘年’,却被一个很小的意外,一种响声,一种光彩,一种颜色,弄得狼狈不堪,抱头逃窜,如果真是上古神兽,必定早在洪荒时期就被吞噬掉了,哪里还能年年跑出来扮一回小丑?” “嗯,也是哦。如果真是那么凶残厉害的妖兽,未免有些名不副实。”四郎狗腿一样的点头认同。 大约遇到四郎这样可爱的听众,高冷的殿下也忍不住多说几句:“尽管年兽传说作为春节起源的解说是后来追加的,但人类对于妖兽的恐惧确实根深蒂固,从远古的开始就一直这样。他们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每遇到重大的节庆活动,必然会驱魔求安、祈福辟邪。其实在上古妖兽的眼里,人类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哪里又会去特意针对他们呢?说是妖兽和鬼怪害人,其实人类自己最擅长的还是自相杀阀吧。” 身为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小狐狸,四郎当然不会觉得人类如蝼蚁啦。不过,殿下对凡人一直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况且这话也不算太过偏颇,所以四郎明智的没有出言反驳。 两个人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些闲话。四郎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和饕餮殿下一起推开一扇扇尘封的大门。驱散那些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黑暗。 等到每一间屋子都被点燃的灯烛照的亮堂堂,四郎还趴在地上,举起琉璃灯往床底下照,这就是在“照虚耗”。传说秽气和鬼怪喜欢躲在人类的床底下,所以大年三十的时候一定要用灯火去照一下,这样主人家在新的一年里才会免于病痛。 其实四郎并不觉得会有鬼怪胆大包天到躲在饕餮殿下霸气所及的范围内作死,但是,既然是过年,自然要把程序都走一遍才像样啦。 可世事无绝对,大概世上真有这样傻大胆的妖怪,四郎把灯盏往床下一晃,就看见下面那片阴影中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动来动去! ☆、54·饮屠苏3 床下的黑影对着四郎扑过来,带出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屋外蓦地狂风大作,四面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屋里各处点的灯烛也在风中凌乱的跳跃,将各种家具投下的影子映照的如同群魔乱舞。 四郎急忙直起身子,扑过来的黑影卷裹了床底下积年的尘埃,猛扑到四郎身上,迷了他的眼睛。四郎被这股力道带着往后倒去…… “小狐狸小狐狸,大哥我来看你咯~惊喜吧!”躲在床下的可怕鬼怪原来是昆山上的小麒麟。此时他蹲在四郎的胸膛上,把四郎压得快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四郎一边咳嗽,一边把在自己身上动来动去的肥屁股挪开。“你不是在东海参加长夷的婚宴吗?” “陆吾不肯带我来,我自己偷跑出来的。”说着偷跑这种事,小麒麟毫不心虚。 四郎知道紫皇可是很宝贝这个小徒弟的,不知道现在龙宫里因为麒麟的失踪乱成什么样了。不过,小麒麟究竟是怎么从万里之遥外的东海龙宫找到汴京有味斋来的呢? “你一个人来的?” “我在龙宫的时候,偷听彭蠡湖龙君说什么‘必须去汴京城追回如愿’之类的话,就偷偷跟在他的车队后头。到了汴京城,一打听很容易就找到有味斋了嘛。”四不像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的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 “打听?”四郎疑惑的看着他的兽型。若他真是以这幅形貌出现,更可能被人抓起来当成祥瑞关笼子里吧。 似乎看出自家小弟的不信任,小麒麟跳脚道:“我难道是傻子吗?当然是用人形打听的!”说完,他“噗”的一声变成个大胖娃娃。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圆滚滚的身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带着二龙抢珠冠,倒是个气派的小公子,就是脏了点。 四郎看他浑身都是尘土,圆润的小脸在床底下蹭的乌黑,衣角处还有水滴落下,赶忙伸手摸摸那身玄色小袍服,果然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你衣服不是自己幻化的吗?怎么湿乎乎的?” 小麒麟脸刷一下红了,吞吞吐吐的说:“我……我还没学会幻化衣服。这件是陆吾给准备的么。”说着他又抱怨起来:“路上遇到了大雪,在雪里头跑了几天,衣服就从里到外湿透了。人类真是麻烦。为什么要穿衣服,光着多好!” 四郎:…… 昆仑山是仙境一样的好地方,但再好的风景,看了几万年也没什么趣味。况且四不像性子跳脱,心智说起来有些与他的寿数不太匹配,简言之就是智力发育迟缓。 昆仑山上的神人都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对待,好容易收到一个兴味相投的小弟,结果自己一醉醒来便不见踪影。四不像当时就不干了,呜呜嚎着非要下山找四郎。 这回任凭他打滚耍赖,一贯顺着他的师傅都毫不理会,最后还是陆吾看不过去,替他争取了一个到东海参加婚宴的放风机会。一脱离了紫皇的管辖,小麒麟就开始无拘无束地撒欢,一个人千里走天涯地摸到了有味斋。 当然,因为是偷跑,自然什么都没带,只穿着一身衣服便溜出门,又要跟紧彭蠡湖龙君的车队,又要注意不叫陆吾捉回去,一路上把小麒麟折腾的够呛。他悄悄缀在彭蠡湖龙君的车队后头,在冰天雪地里露宿了好几天,身上的衣服早就冻得跟铁衣似的。进了有味斋小麒麟还不老实的躲在床底下,想给新收的小弟一个惊喜,衣服上的寒冰全化成了水,当然浑身从里到外湿透。 听小麒麟这么一说,四郎心里十分感动,不过感动之余,也理解了紫皇为什么不肯放他来人间——这孩子实在有些缺心眼,天生一种叫人又爱又烦的憨劲。 四郎赶忙把小麒麟带去妖怪聚集的大厅,生个炭盆给他烤火。好在小麒麟天赋异禀,是个皮实的娃,冻了这么多天,连个喷嚏都没打,一会儿就和有味斋里大大小小的妖怪玩到一起。 有味斋里早几日便开始预备年夜饭。 华阳亲自采买的食材:鸡要献鸡(即阉过的公鸡)。猪肉要连背带肚从猪身中部割下一小段,还只取半边,称“一方”。火腿是四郎早就制好风干的。鱼是青崖山送来的活鲢鱼,条条都至少三斤以上,送来后被槐大养在院里的大水缸中,今天早上才捞出来现杀。除此之外,青溪从东海带回来不少海鲜,有鳗鲞、明府鲞、乌狼鲞,此外还有水母,乌贼鱼,赤蟹等等。 槐大、槐二从昨晚上开始料理这些食材,如今十个冷菜已经做好,其他热菜和点心自然有厨房间的小妖怪打点,四郎只需现做四道大菜就齐活了。年夜饭吃个热闹的意思,大家可不敢真让四郎伺候他们,那还不得被饕餮殿下活吞了呀? 因为年夜饭里的菜色讲究个好口彩,所以每道菜都有个吉祥的名字,槐大一边上菜,一边大声吆喝出来,小麒麟人来疯一样,跟着槐大屁股后头,人念一句,他必定也要扯开嗓门学一句。 四郎把一个紫铜暖锅端到桌子的正中央放好。在里面加些蛋饺、肉丸、鱼丸、粉丝、油皮、胶菜等,再加进高汤。鱼丸、肉丸和虾丸取意“三元及第”、“阖家团圆”之意。一时热气和食物的香味在屋子里蒸腾,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直引得大堂门外贴的两尊门神都笑嘻嘻的伸出头来作揖打拱,四郎也拨出些好酒好菜供在他们面前。 开饭之前,青崖山上的大小妖怪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挤挤挨挨在院子里列队,预备过来给自家山主磕头。 看这盛况,四郎便以为没他啥事,打算再去厨房转一圈,顺便摸鱼休息片刻,谁知殿下却一把挽住想偷溜的四郎:“你坐过来我身边。” 四郎:…… “不愿意和我一起接受万妖叩拜吗?”殿下的神色有些不虞,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今晚他情绪一直有些不对,若是四郎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发现殿下的眸子变成了很深很深的金黄色,而且形成了重瞳。但是烛火光线太暗,四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异象。 “愿……倒是愿意。只是……”四郎咬咬牙,终于厚着脸皮说出来:“窝不知道该给他们什么赏赐!被妖怪们笑话我是小气鬼这么办!” 他是知道过年的时候,奴婢下属会给主人磕头,殿下要他坐在身边接受万妖朝贺,自然是抬举他,四郎并非不识好歹。但素!你以为奴仆或者小辈磕头是白磕的吗?每磕一次,主人或者长辈就得给一份赏赐。四郎不是舍不得赏钱,他是压根不知道该给妖怪们什么赏赐啊!殿下这样忽然袭击……一直是个普通人,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四郎先可耻的怂了。 听了这话,殿下心中疑虑一扫而光,看着自家小狐狸很认真的在烦恼这个问题,今晚第一次从他眼睛里流露出真正的笑意。 四郎:……t t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恋人的苦恼上,这样真的好吗? 饕餮笑着把四郎揽到怀里:“我的小傻子啊,你只要坐在我身边就够了。至于那些低等妖怪,我倒要看看谁敢笑话你。” “妖怪中间用实力说话,我法术这样差劲……”想起小时候被妖怪欺负嘲笑的经历,四郎不免有点担心。“对了,主人,你不是说只有找到我爹,拿回狐珠,我才能继续修炼吗?也不知道我爹究竟在哪里……” “嗯,先去外头接受朝拜。狐珠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殿下也知道那一个和四郎下山的目的就是寻爹,寻爹的目的就是拿回狐珠。四郎从来不提这件事,他便也假作不知,如今才晓得,四郎嘴上没说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 殿下暗自盘算该怎么把那件事告诉四郎,此时面上就不动声色:“只要你在我身边,弱一点又有什么妨碍?”没办法,饕餮殿下就是这么自信的男人。 “我是男人么,当然希望自己强大一点!才不要一直躲在别人背后呢。”四郎傲娇的撇嘴。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不知不觉中,四郎已经改变了原来得过且过的想法,反而越来越希望成为一只强大的妖怪。最起码在实力上不该差自己的枕边人太远,否则……否则,此生岂非翻身无望!再说了,四郎心里认为自己虽然比起妖怪们来说,法力尚弱,但也是拥有强大内心的男人,如今明确自己的感情了,小狐狸就立志要变强! 于是,雄心万丈的四郎给自己订下新年任务:要努力找到爸爸取回狐珠,然后修成法力高强的大妖怪! 最终,四郎还是和饕餮殿下一齐坐在大堂。妖怪们按照地位高低,一批批的过来给他们磕头。磕一次头,旁边站立的青溪就递给下面的妖怪一个小锦囊,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反正每个妖怪打开来都是喜气洋洋的。 有味斋里喜气洋洋,一团和气。许园里面却是愁云惨雾,满府哀戚。 原来,自从许大人自大佛寺归来后,家族中就常常出些怪事:先是许老太太不知受了什么惊讶,中风躺在床上;再是许柏的几个侄儿侄女不知缘由被吓丢了魂,如今都有些痴痴呆呆的。 许大人自己看着倒还正常,只是在朝中一反常态地与郑家走的特别近。前几日请皇上拜高人为国师的奏折还是他起得头。他也算是个能吏,因为出身寒门,妻族贵而不显,向来很受皇上青睐。最近几年,渐渐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在里面了。加上他纯臣的样子做的不错,口才学识都很好,又不像士族那样拉不下脸,皇帝很多时候就愿意招他议事。 许家书房外。 一个满身横肉的妇人忽然从内院跑出来,状若疯狂的拍打着书房的门,哀求道:“大哥,救救我夫君吧~大哥,大哥,你倒是开门说句话啊!夫君再不对,也不能让他在牢里过年啊!” 前几日许柏的弟弟许樟不知发了什么疯,在瓦子里头和人争粉头。结果一时失手,把吴郡朱氏的三公子打伤了。朱氏是随着本朝太祖一起打天下而发家的南方新贵,虽然不如崔卢王顾几个老牌世家,如今的声势却一点不弱,范阳卢氏出了皇后,他们家就出了贵妃,家中的大公子两年前被提为中书令,是数一数二的天子近臣。要论家世,纵然都是暴发新贵,许家那是拍马都撵不上朱家。 第48节 所以一直到除夕,许樟还被关在大牢里。 许樟的妻子是家里没发迹前给娶的,原是个杀猪卖肉的闺女,自然比不得大家闺秀的涵养气度,如今见大哥闭门不见,牛脾气一上来,就开始嘭嘭嘭地大力撞门。 周围的小厮赶忙上去拉她,反被她用蛮劲摞倒在地。 在她锲而不舍的努力下,门终于被撞开了,院中的众人往里一看,都恐惧的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许大人在书房里,裸着上半身。他身上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咬伤了,坑洼不平的伤口已是黑中泛红。此时,许大人正脸色扭曲地拿着一把小刀割自己肉呢。屋子里熏着浓浓的香,却压不住那股血腥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饶是许樟媳妇泼辣,也被吓得晕了过去。 “把她带下去吧。好好看管,别让她再跑到前院来了。”许大人冷汗淋漓的把那片肉割了下来。外面立刻走进来一个小厮,利落的给他止血,又拿纱布包扎好伤口,然后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等房门再次合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里,饶有兴致的看着许大人短时间内苍老了十岁不止的面容。 “你们要我在朝中做的事,我都做了,为何还不肯放过我的侄儿侄女。嘶~”不知何时,那个叫眉儿的小妾爬到许大人脚下,尖利的指甲几乎是充满爱意的插进许大人的心口,撕下来小小的一块皮肉喂到自己脚边的胎儿口中,还体贴的用手在许柏流血不止的伤口上一抹,那伤口变成黑紫色,就不再流血了。 “朝廷上的事情,奴可不懂。许大人是个聪明人,这回的主人不像我爹那样老实可欺,您的前途和家族,可都在人家手上。大人就算打骂奴家,奴家也帮不上忙哩。”白衣女子笑笑,继续说:“贵侄儿侄女的事可不与奴相干。大人还是问问奴那个贤良淑德的姐姐吧。”说着,轻盈地化为一道白烟消失了。 许大人对着蜡烛呆呆的看了一阵,忽然抬起头对着右侧的虚空问道:“月容,月容,我知道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对不对?你放过我的母亲和侄儿们吧,求你了。”说着,他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般,哭泣着跪倒在地上。 他的左侧缓缓现出一具黑色的焦尸,那具焦尸一直紧紧握着许大人的右手,仿佛相恋至深的情人。 焦黑的尸体缓缓侧过头,似乎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哭泣的许大人,艰难的嘶声说:“可……是你的心中却没……有……” 许大人赶忙擦去眼泪,揽住那具焦尸,深情款款的说:“不,我的心中一直是有你的。这么多年来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以前的确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是,直到你死后我才明白,所谓的大局、权势、家族,都比不过你啊,月容~”说着,硬着头皮吻了下去! 一时云收雨散,许大人几乎被女鬼折腾的真的哭出来,他躺在床榻间,有气无力的问道:“我的侄儿……” “许郎,纵然死亡也无法把我们分开。你这样深情,奴怎么忍心伤害你的亲人呢。他们只是一时失魂,除夕夜卖了懵懂,就能魂魄归位。”焦尸握住他的右手,再次缓缓隐没了身形。 许大人赶忙穿好衣服出门吩咐仆人带着痴呆的侄儿侄女上街卖懵懂。 ☆、55·饮屠苏4 有味斋里一通热闹过后,前来朝贺的十二个大妖怪领着各自的部下识相的告退了。但是,他们自己磕完头走的很爽快,偏偏把自家的小崽子留了下来,说是明天早上再来领回去。 一时间有味斋里各种毛团遍地。都是尚不能化形的小太子小霸王。平时王不见王,各自在族中称王称霸,如今聚到一起,你挠我一爪,我啃你一口,闹得不可开交。 小麒麟这会儿高兴了,自动把这些还不能化形的毛茸茸都算作自家小弟,挺着小胸脯四处平息纷争。 有味斋的老伙计们吃完年夜饭,团坐在炭盆周围守岁,大妖怪们吃饱喝足后,都懒得理会这些满地乱爬的小畜生。有几个闹得特别欢腾,只要饕餮殿下一个眼神过去,立马都老实了。 “殿下,十二族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立马把这些小的领下去。”华阳知道饕餮的脾气可不太好,尤其是除夕之时,担心他发起火来,把这些妖族的小太子们全部一口吞掉。 “嗯。”殿下的眼睛追逐着四郎的身影,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 “这些小毛团断奶了没?还是要吃生肉?”虽然也被上蹿下跳的毛茸茸们闹得头疼,可是过年的时候,家里本就该多一些小孩子才热闹,所以四郎习以为常的打算给这些“小孩子”拿些吃食出来,好好招待可爱的小盆友们。不过,他有些拿不准这些满地乱滚的毛球能吃什么,看着都好像很脆弱的样子,一不小心喂死了可没法和孩子爹娘交代。四郎就跑过去求教饕餮殿下和华阳姑姑。 “你们什么都能吃的,对不对?”饕餮殿下随手拎起从面前五步远的地方滚过去的一只白色的小老虎,对着它轻笑着问道。 那只小白虎正蹦跶的欢实呢,忽然被人捏着脖子后的一小块皮毛提了起来。在它眼中,就是一个可怕的黑色阴影在对着它露出垂涎的笑容。小白虎脸上瞬间露出黑色的纹路,嘴边龇出尖利的牙齿,肩胛骨处伸出一双小小的肉翅,在空中徒劳的扑腾。 【麻麻,这里好可怕。窝要回家!t t】一向嚣张野蛮的小穷奇在饕餮的手里吓得瑟瑟发抖。 “申作食凶、拂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两类鬼疫,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盅。”饕餮放下小白虎,一一指着屋子里哼哼唧唧,呆萌可爱的小动物给四郎介绍。 四郎:……⊙﹏⊙b所以那只圆滚滚的,长着美丽犄角的白色小鹿根本不是得了白化病的梅花鹿,而是神兽腾根。方才四郎还奇怪为什么一只白老虎和一头小白鹿关系如此亲密,居然在一个碗里喝水!那只长的像豹子一样的小毛团也根本不是真正的豹子,而是伯奇之子,一头小食梦貘。 “鬼怪他们都能吃……所以你随意喂吧。”饕餮殿下轻松愉悦的得出了结论。 既然殿下这么说,四郎看一眼满地咿咿呀呀拼命卖萌的小毛团,叹口气进了厨房。 “不必领下去了,难得四郎喜欢,都留下来吧。”看着四郎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里,饕餮殿下侧头对华阳说。这些是他十二位老部下的小孩,留下来自然是为了表忠心,表明他们如今虽然接受了天庭的招安做了神将,心里还是不忘旧主的。 四郎很快端着一个陶瓷做的多格盘出来。盘子里面每一格都盛着不同的小零嘴:有瓜子仁,蜜饯糖、桃杏脯,糖莲子、盐花生,猪肉脯,和熏鱼干……他把盘子放在地上,这些小家伙并不挑食,都十分捧场,中间那格里的炒玉米尤其受到欢迎。一只奶黄色长的像小猫一样的毛团霸道地扑到盘子上,把炒玉米压到自家肚皮下边,不许其他人吃,被众毛团一扑而上,打的喵喵直叫,最后还是四郎把他解救出来的。 这种让众多小怪兽欲罢不能的炒玉米做法和用料并不出奇。四郎把炒的开花的玉米粒用胶牙饧粘结起来,在院子里冻了几天,冰冻成大块,今天取出来吃,的确别有一种酥脆香甜的口感。 此外,四郎还做了不少百事吉,有味斋里众人一人给发一个。小黑拿了两个,说是要带给早先被打发回家的郑大夫,让他也沾沾喜气。 百事吉是用柏树枝,柿饼,柑橘三样制成的年节食品,取其吉祥的谐音。其实就是把柿饼用饧糖贴在柏树枝上,然后把树枝插进柑橘中。 屋子里的毛团们离得饕餮殿下远远地,各自占据着大堂一个角落,因为嘴里都有了吃食,总算消停下来。 四郎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小计划,把屋子里的小毛团安顿下来后,转身进厨房查看胡恪带回来的那包药材。他前世是个老光棍,过年过节时自然要找些乐子打发时间,他心里有洁癖,从来不乱搞男男关系,所以除了外出旅游,过年时就一个人研究各种古代民俗和传统菜式,那时候他学会了泡屠苏酒。自己动手做过的东西,自然记忆更加深刻一些。 此时他一边回忆前世的做法,一边把药材洗净,打算装进一个绛红的布袋里,沉到井中。 “这是要泡药酒?”胡恪跟着进了门,看着四郎的动作,有些疑惑的问。 他精于医术,一开始听到四郎报出的几味药材的确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去抓药时,反复念了几遍药材名,方才觉察出表弟给的这方子别有玄机: 方中的防风可祛风除湿、白术健脾益气、山椒温中开胃、桂心温中散寒、桔梗温中消谷、大黄攻积导滞。单从这几味药材来看,胡恪惊讶的发现,这些药材若按一定比例和用量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剂防治寒热疾疫的良方! 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和特意赶来的郑大夫一直在讨论这个方子。关于如何治疗这次疫病,两人都从中得到了有益的启发。讨论在后来,两个人为了方中各种药材的用量争的面红耳赤。 “嗯,我打算泡些屠苏酒来喝。” “屠……苏……酒?”胡恪沉吟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妙啊,屠者言其屠绝疫鬼,苏者言其苏省人魂。表弟,看来你也不像我想的那么不学无术吧。” 四郎:……其实我就是你想的那么不学无术。 “这药方和名字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四郎并不打算把这个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再说了,一个厨子忽然变成医道高手也难以自圆其说。 “嗯?”其实胡恪也有些疑惑,自家表弟的厨艺的确冠绝天下,但论起医术嘛,确实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是我做梦的时候,恍恍惚惚走到一个奇怪的世界中所见所闻。那一界的人每年正旦日饮用屠苏酒,便能有效的驱邪除疫。因为此事很有些奇怪,所以我醒来后半信半疑。只打算自己先尝试一下。”不愿意说出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就只能这么解释了。反正这个时空,梦中得授天机的又不只他这一例。 果然,听了四郎的话,胡恪并没有大惊小怪,如同放下了心中大石一般长舒一口气:“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是上天有意给凡人留下一线生机,才会在梦中让你看到这些事情。看来,表弟你真是个有大福缘的小狐狸啊。”这种梦中得授机缘的事情,历来是根骨极佳或者来历非凡的人才有的待遇,起码说明天道当你是自己人。这么想着,胡恪忍不住露出一个开朗洒脱的笑容来,看得出,他是真心替自家表弟高兴。如果四郎真的得到了天道的青睐,他们也能少为他日后的修炼之路操一点心了。 走到门边的饕餮听到他们的谈话,停住了脚步。他心里很清楚:天地无情,降下来的劫难一视同仁。因为四郎是天地间遁去的一线生机,所以才误打误撞地将这死局走出了活路。这是本该在这次大疫中死去的千万凡人欠四郎的因果。 这么想着,饕餮殿下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猛一转身,长袍在寒风中翻卷出华丽的弧线,然后瞬间化作一道灰色的虚影,向着皇城方向飞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苍穹之下。 厨房里。四郎还不知道因为他们的一段对话,饕餮殿下又玩出了新花样。他有前世的记忆,胡恪表哥有行医的经验,两个人在一起热烈的讨论起药材用量来。 等他们最终确定配方时,月亮已经悄悄爬上天空,外面的街道也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吃过年夜饭,都走上街头,举行各种迎新祈年的仪式。有婆子婢女在打灰堆,也有小孩子唱着童谣卖懵懂。 四郎一边用绛色布袋把精细称量的药材装好封口,一边给胡恪简述自己在“梦中”看到的屠苏酒制法:在除夕之夜,把这些药材浸泡在家附近的井水中,到正月朔旦平晓之时取出泡酒。从初一开始连饮三天,喝完了还要把药渣扔回井中。 “为什么饮用之前和之后都要把药材浸入井水中呢?”胡恪有些不解的问。 “听说疫鬼是通过污染水源来传播疫病的?”四郎反问道,然后接着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奥妙,只是我猜测,这样做不仅能使药材得到浸润而软化,便于药效最大程度的发挥,而且对井水起了一定的消毒作用。也许,这里头还有哪一位药材正巧是疫鬼的克星,就像蛇避开雄黄一样,疫鬼一闻到这样的气味,就不敢靠近那处水源了呢。”后面这些纯属四郎瞎猜。 没想到胡恪却当了真,他激动地说:“对啊!这不就是表弟你说的‘不治已病治未病’吗?这么一来,岂不是一人饮,一家无疫。一家饮,一里无疫了?”说完,拥有赤子之心的狐狸表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跳起来,拿起一个绛红的布袋就往外冲去。反正这些药材纵然没有效果,也绝对于人体无害。 看他一把年纪了,说道自己专业上的事情还是这么激动,四郎笑着摇摇头,也拿着剩下的布袋打算出门投药,刚走到门边,就被小麒麟领着一群毛茸茸堵住了去路。 原来,它们被门外一阵高过一阵的说笑声、喊叫声吸引了。不论是小麒麟还是这些小怪兽,都是第一次到凡人聚居的地方来过年,又还在爱玩爱闹的年纪,纷纷表示要到街上去撒欢。 华阳和青溪他们不敢招惹,看到黑乎乎的大怪兽不在四郎身边了,都过来缠四郎。 四郎被它们抱腿的抱腿,吊胳膊的吊胳膊,弄得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华阳心疼自己侄儿,拉下脸来,表示要出门可以,只有能化形的才有资格出门,不听话的等它们老子和殿下回来后,就要告它们的状。 饕餮殿下的名字果然能止小妖夜啼,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凶兽顿时低垂着小圆脑袋不敢再闹了。 最后获准跟着四郎出门只有一只小麒麟。其他的都被华阳从四郎身下撕了下来。 打灰堆和卖懵懂其实是一种祓除寒气、祛除恶鬼的巫术仪式。是巫族留给凡人的印记。虽然如今巫族已经被人间的守护者驱逐到蛮荒九幽之地,但是民间依旧年年传习这些曾经给他们带来好运的巫术,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讽刺了。 不管怎么样,据说这些祈年巫术的确是很有些效用的。 既然四不像要跟着出门,四郎便顺便让他也去卖一卖懵懂,免得成日里没心没肺的不省事。 卖懵懂又叫卖痴呆,既然要出门卖痴呆,四郎就给四不像准备了全副的道具。槐大拿碎炭粉加蒸酒的下脚水做成拳头大的炭圆,用麻绳穿过去制成一盏小灯。别看灯小,点燃后能烧一个通宵,而且酒香四溢。 四郎用苏木染了一枚鸡蛋,交给四不像放进兜里,然后和左手提灯,右手拿香,兴奋的圆脸通红的小麒麟一同出门去。 外面可真是热闹,街坊间的小儿都手提各式灯笼,组成一条小小的火龙,边走边念着一首童谣:“卖懵懂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见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淘气的男孩子甩着手里的小灯打仗,街坊间梳着包包头的女孩子尖声大叫,拍手笑闹。 小麒麟嘎嘎的笑着,跑进去加入这只队伍。四郎也觉得有趣,加上刚好顺路去水井处,便跟在这只队伍后头走。路上遇到其他卖痴呆的队伍,大家都齐心协力的提高声音,务必要把其他队伍的声音压下去。 “你看,你看,还有大人在卖痴呆!”队里有个孩子忽然高声叫嚷起来。 四郎一开始还以为是在说他,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特意分辨自己只是顺路。结果一抬头,才发现并不是指他——对面一群仆人点着灯笼,拥着两个孩子在街上慢慢走。 这些仆人唱一句童谣,拖长声音唤一句:“许留男~”再唱一句,唤一声“许招弟~”好好的童谣被他们唱的不伦不类的,如同招魂。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四郎觉得随着他们的呼唤,街上忽然刮来一阵寒风,风在街巷里东冲西撞,仿佛困兽一样,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卖痴呆的孩子们渐渐都停止了嬉笑,有些害怕的看着这只诡异的队伍缓缓走过。他们经过四郎身边时,四郎看见被这一队家仆围在中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胸前挂着明晃晃的大金锁,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不知是不是月光照的,这两个孩子脸上都没有血色,眼睛里也没有神采,像个木头娃娃一样被人牵着走。 等到这只队伍消失在转角处,孩子们才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走过去的那群人。 领头的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估计是这一带的孩子王:“我知道他们是谁。是许府的家人带着他们的痴呆儿出来卖懵懂!大家别害怕。” 经他这么一说,就有孩子附和道:“对,我家隔壁的麻子哥在许府里做事,刚才也在队伍里来着。” 于是孩子们感觉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很快忘记了刚才那点害怕,继续扯开嗓子边走边卖痴呆。 正街很快走完了,队伍拐进一条小巷陌,路两边是高耸的院墙,墙垛子是土砖石垒成的,在今夜明亮的月光下泛出沉沉的黑,上面覆盖着零星的白雪。 孩子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在巷弄里奔跑。 四郎打眼晃过去,立马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队伍后头似乎多出来两个小孩!刚才他一路上闲着无事,把这只队伍数过一遍,明明刚好二十二个孩子,加上小麒麟也才二十三个。四郎有些不敢相信,再次认真的数了一遍,的确是多出来两个小孩。最后面那个女孩子比较高挑,她的背后多出来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兄妹,二人没有点香也没有提灯笼。低着头默默踩着女孩的影子走。 孩子们走完这条巷子就算是卖完痴呆,一哄而散的回到各自家中。那个女孩子的家就在这条巷子里,她碰碰的敲开门,闪身进去,两个小孩子也想跟着她进门,刚钻进去,就被两个壮汉倒提着扔到门外的雪地上。 两个小乞儿一样的兄妹被扔到雪地里,呜呜的哭了片刻,瑟缩地跑进月光投下来的院墙阴影中蹲下来,像两只找不到巢穴的雏鸟。 巷子里只剩下四郎、小麒麟踩着积雪的细小响声。两个孩子在阴影中喁喁细语,然后偷摸着跟到四郎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 这条小巷道里多是住家户,没有前头正街那样干净体面。巷子尽头有许多婆子聚在一个马粪堆边,拿着一根棍子敲打粪堆,粪堆里滚着一个木偶。被这些婆子用棍子一顿乱打,那木偶在棍棒下东滚西滚,就像是……就像是也知道痛楚一样。 小麒麟手上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他啪的一声把木棍扔在雪地里。四郎拉着小麒麟的空出来的手,走过这一群打灰堆的妇人。 经过那个粪堆时,四郎似乎听到有女子嘤嘤的哭泣声,他偏过头去,有一瞬间似乎看到那木偶刷的一下睁开了眼睛,阴森而刻毒的看着周围的人。等他上前想要看仔细时,又发现木偶依然只是木偶,并无任何怪异之处。 【今晚真是怪事连连。】这么想着,四郎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地走到巷子口的那片空地上——那里有一口水井。 ☆、56·饮屠苏5 小麒麟走的累了,就把灯盏给四郎提着,自己拿出鸡蛋,一边走一边剥蛋壳。 四郎提着小灯和绛色布袋,向着水井走去。凛冽的寒风顺着巷道冲过来,呼的一声把灯中的火炭吹得更亮了一些。 第49节 月光水银一样流泻,巷道中的门扉,马厩,落光了叶子的枯树都被映照出清晰的轮廓。空地上的水井是青砖石垒成的,远远看去,好像被月色笼上一层镶银边的白光。四郎提着小灯慢慢走过去,探头一看,井水平滑如镜,映出空中一轮寒月。 四郎心中有点紧张,他先绕着水井走了一圈,然后一脚踏在井檐上,转出井中的木桶,把绛色布袋系在上头。系好后,就把水桶原样放了下去。 做完这些事情,四郎对着小麒麟点点头,两个人站在井边,握紧拳头等待着。 等了有一盏茶不到的时间,水井中先是传出刺耳的尖声嘶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下面进行殊死搏斗一样,而后忽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 一大股水流“哗”的一声喷涌而出。四郎看到一群黑乎乎的影子被一头像老虎又像牛的怪兽驱赶着从井口冒了出来。 “放箭!”四郎大喊道。 “嗝~”刚塞了一个鸡蛋下去的小麒麟打了一个嗝,喷出几点细碎的火花。 不知是不是身上带着药材的关系,那些黑影都刻意避开了四郎。他一脚把一个扑到井檐外的黑影踢回去,怒吼道:“你不是说喷火肯定没问题吗?” 小麒麟很无辜的歪着头卖蠢:“再试一次,这次我肯定行!” 四郎简直被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四不像气的抓狂,立马转身想要逃跑。 天上的月光更加明亮了,落在雪地上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四郎一转身,就发现在月光投下的那些阴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是影子! 黑影向水一样从墙根处蔓延开来,就快要侵蚀到他们脚下了。桃梗中的怪兽想要飞回四郎身边,却被井里爬出来的黑影纠缠着无法脱身。 “小哥哥,救救我们~”那对躲在四郎影子里的小兄妹被黑影抓了过去,发出凄厉的呼救声。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一幕刺激到了,只听“轰”的一声,小麒麟终于成功喷出了烈火,那些火一遇到四郎刚才绕着水井走动时画出来的弓矢图形,就熊熊燃烧起来。水井四周的弓矢虽然只是碳灰画出来的,却神奇的在火焰中幻化成青铜质地的弓箭,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不断向井中升腾的黑影射出火箭。 井水中爬出来的黑影一接触到这些火箭,就化为零零星星的黑色污渍飘散开来。四郎赶忙拉着小麒麟后退。井中疫鬼死后飘散的骨灰,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原来一进入这个巷道,四郎就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直到他看到没有结冰的水井中,那一轮圆月的倒影。 就在那时,四郎忽然醒悟走进巷陌后隐隐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除夕之夜,原本是没有月亮的!更别说这样明亮皎洁的月色了! 老人家常说“明灯不是人,明月不孤行。”这是夜间行路的两条戒律:漆黑一片的夜晚忽然看到灯火,绝对不要靠近,那一定不是人;相比广为人知的第一条,第二条更为紧要,就是说在皓月当空,如同白昼的大月夜,可能潜在着比漆黑一片更加恐怖的事情。如果这月色出现在绝对不会有月亮的月初和月末,那么十有八九是遇到了极难对付的东西。 四郎发现,自从进入这条小巷子之后,里面的月光就特别的明亮。当时他心中的怀疑一闪而过,而后来出现的鬼孩和木偶转移了他的注意,使他忽略了某个最应该被注意到的不妥之处。从而一步一步踏进陷阱之中。 结合他那日在街上忽然迷路,然后遇见找他问路的女人一事。四郎有些怀疑这也是疫鬼制造出来的幻境了。 也就是说,从他们进入巷道开始,就走进了疫鬼所布置的幻境之中。 想清楚这一点后,虽然情况十分危急,四郎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他忽然想起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个对付疫鬼的办法…… 从他反应过来之后,四郎就叮嘱过小麒麟:待会他大喊“放箭”,小麒麟就往他所画的图形上喷火。 刚才他绕着水井走的那一圈,看似在观察环境,其实已经暗中把手里的灯盏翻转过来,从灯中倒出一些灰烬和碳渣,在地上画出许多把弓矢。 据说这样的灰弓能够射秽,但需要独特的诱发条件——天火。天火指的是雷电过后产生的火焰。如今自然没有天火,不过有只会喷火的小麒麟在身边,四郎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相信麒麟火并不会输给雷电生成的天火。他绑在水桶上的也根本不是炮制屠苏酒的药材,而是饕餮给他的桃梗。 如今一试,果然灵验。 小麒麟一口火喷出来后,就玩上了瘾一样根本停不下来,不断对着地上四郎画出来的灰弓喷着火。 见到井中已经没有黑影爬出来,刚才从墙根处流淌出来的水一般的黑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郎就制止了试图继续喷火的小麒麟。 “凡人的游戏真好玩!比卖痴呆还有意思。”这孩子压根没有危机意识,还以为这也是除夕夜娱乐活动之一呢。 四郎却没有小麒麟这么乐观,他警惕的看了四周一眼:天上的月亮已经消失了,小麒麟停止喷火后,那些弓矢重新变回画在地上的炭灰,在黑暗中泛出几点红色的火星。随着一阵寒风刮过,炭灰和火星都消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巷陌中异乎寻常的安静,也异乎寻常的黑暗。 四郎终究还是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他把手里的灯交给小麒麟提着,自己一步步试探着走到井边,再次把水桶提了上来,将桶上面系的布袋换成装药材的袋子。 其实水井中的确结了冰,只是刚才被麒麟火依靠,冰都融化掉了。四郎把桶沉进已经干净了的水井中,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就在他放松警惕的短短一瞬,那两个被他们无意中救了一命的小兄妹忽然冲了过来,抱住四郎跳进水中。小麒麟虽然有些法力,可是他和四郎一样,以为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也放松了警惕,眼睁睁的看着四郎被拖到了井中。 落下去的时候,四郎似乎听到小女孩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哥哥,我们只是想回家。” 【你们想回家和我有关系吗?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四郎这么想着,便失去了意识。 岸上的小麒麟赶忙也跟着跳了进来。可是他终究晚了一步,井水中除了一个系着绛色布袋的木桶,并没有四郎。小麒麟是个傻孩子,弄丢了自家小弟,他心里也着急啊,于是又爬上去,重新往下跳,希望能够找到四郎,然而,直到天亮,饕餮殿下寻过来之后,他们依旧没有找到四郎。四郎好像忽然从汴京城中消失了一样。 # 四郎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人用一条铁链子拴在笼子里。动了动耳朵,他翻身坐起来往外看。 好像是一间很普通的民居,家具什么的都很朴素。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就是关他的笼子后面放了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三清的神像。 一开始四郎还以为是疫鬼为了不让他在水中放药,所以制造出来的幻境,但是谁知道居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疫鬼消灭之后,趁着四郎心神放松之际,忽然被小孩子推下井。 四郎现在再傻也知道水井旁边那一出是哪个高人特意布的局了。 也许这个局从他在路上偶遇那个奇怪的黑衣女子就开始了吧。好像当时那个女人也是打算把他抓到哪里去的。对了,当时的那阵怪风!四郎此时忽然回忆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撞在什么东西上面了——是一个金刚力士。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把那个女人当成疫鬼。可是,胡恪表哥说过,疫鬼是通过水源传播的,那么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找粮店呢,这么一看,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在故意误导自己往疫鬼上头想一样。 可是四郎仍然有些想不通的地方:知道他会去井水中下药的只有胡恪表哥,而胡恪表哥肯定是不会害他的。那么,究竟是谁提前知道了饕餮不在有味斋中,四郎会和不靠谱的小麒麟一起单独出门到附近的水井下药,从而提前布下这个局呢?当然,也不用提前的太久,只要在他和小麒麟跟着那对小孩卖痴呆的时候布置好就可以了。 难道是有味斋中有内奸? 那些布局的人绑了他来目的何在?是为了威胁饕餮吗? 四郎的眼睛呼噜噜的打量着房间的摆设,心里默默盘算脱身之计。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四郎赶忙躺下去装死。 “那些巫人越来越放肆了!”一个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带着怒气说道。 四郎在笼子里躺着,悄悄眯缝起一只眼睛偷看:屋里鱼贯进来一群人,都穿着道袍,打头的正是那个姓宋的干瘦道人。 “师傅息怒,他们虽然借着这次大疫在民间和朝堂中发展起来了。但是,我们这次布下的局,一定会让妖族那边迁怒于疫鬼,从而引得方相氏出手。到时候没有汴京市民的血肉供养这些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巫族与地狱中的势力一定会自己先打起来的。”后头一个胖乎乎的青年道人说道,又极为孝顺把宋道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来,他自己在一旁端茶递水地殷勤伺候。 宋道人听了这话,似乎消了些气,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这次多亏了你哥哥细心。真是想不到,那个郑大夫居然也是郑氏族人。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谁能想到我们在他那里派的探子居然打探到了这样有价值的消息。” 说着,宋道人取了一个小瓷瓶递给胖道人,又问:“你哥哥办事利落,原是该赏他东西的,不知道他要的是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 “这……”那胖道人有些犹豫。 “难道他还想要长生不老吗?”对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宋道人口气十分轻松。“即使是长生不老,只要他有心护教,入我门派虽然不可能,但贫道可以传他一二法门,让他做个火居修士。” “嘿嘿,您也知道,我家里虽然穷一点,但我哥哥可是个本分人,从不与人惹是生非的。谁知道有一日见了胡四郎,就得了一个痴病,日日都去有味斋里看他。这原本也没什么,他一个男人,还会被看坏了不成,谁知他身边的妖怪甚为霸道,把我哥哥一顿好打。唉,我哪个傻哥哥哟,生就这么个毛病——痴情,虽然被打了,依旧对胡四郎念念不忘,所以……所以……”那胖道士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请师父把胡四郎给我哥哥睡一晚吧。了了他这个心愿,也好让他安心的成家立业啊。” 四郎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想起来胖道人说的是谁了。 那个所谓痴情又老实的情圣乃是街边的一个混子,叫做刁大的。因他见四郎生得好,又是外地来的,早前有些欺生的意思,谁知刚摸上美人的小手,就被陶二一顿好打。他不服气,又纠结了几个地痞流氓过来闹事,被陶二一个人揍的哭爹喊娘。这些地痞后来都消停了。唯有这个刁大,心怀忌恨,又实在对四郎的皮相着迷,便整天瞅着这有味斋,时不时来挑个事,不知道被有味斋里的妖怪们揍过多少次黑拳了。近一段时间倒是没怎么看到他,四郎还以为终于能够安生,原来是替宋道人做事去了。 四郎听了这话,倒没有多恶心,反而冷静的看到这是一个极好的脱身机会。毕竟,刁大不过一个凡人,四郎又不是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遇到臭流氓,有的是法子治他。 宋道士听了这话,并没有生气,反而挥了挥手:“胡四郎现在中了我的傀儡术,你带下去送给你哥哥吧。” 笼子里的四郎虚着眼睛,惊讶的看到一个“胡四郎”木偶般走到胖道士身后。 “谢谢师傅,谢谢师傅。”胖道人感激连连。他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知道犯了什么混,对一个跟妖怪混在一起的男人这么着迷,道人心下不屑,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只盼着自己哥哥得偿所愿后,能够娶一门媳妇,替他们老刁家延续香火。 “好了,带他下去吧。告诉你哥哥,我不会亏待自己人的。”宋道士的声音恢复了有气无力的状态。 看着那个胖子带着傀儡消失的背影,宋道士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 原来,这群人各怀鬼胎,每一个好东西。这宋道士是打着一石二鸟的算盘呢: 第一,绑架四郎,让饕餮误会是疫鬼所为,从而出手祛疫。在宋道人心目中,自己虽然手段卑鄙了一点,但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所以从来没有任何心虚之感。 第二,他殚精竭虑的救了整个汴京城的人,得到一些回报也是应该的。所以他打算用这只难得一见的小天狐炼丹。 不过他心里总是害怕饕餮的,那可是上古大神都无可奈何的凶兽啊。正在为难之时,恰好听了胖道人的请求,于是立刻心生一计,打算把人形的“胡四郎”赏给那个姓刁的混混,再出点意外让那个“胡四郎”和刁大一起消失掉。到时候就算饕餮早上门来,自己不过是识人不明,只要逃回山门,想来饕餮也不会为了这么个小过错挑战整个道门。至于那个“胡四郎”,不过是他众多傀儡中的一具罢了,就和前几日报废的那具一样。 这样做,宋道士也是迫不得已——他寿数将近,若不是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根本坚持不到现在。只是这几年,低等的妖怪炼出的丹药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他又没能耐捉到大妖怪,只能靠大量猎杀一些不成器的小鬼小怪,以图在数量上取胜。那两个许家的小儿生魂,也是他被请去许家捉鬼时无意中抓来的。如今好容易居然捉到一只小天狐,为了自己性命,自然要苦心孤诣的安排一番,铤而走险在所不惜。 这么一想,宋道士放佛得到了力量一样,他支撑起日渐破败的身体,向着关押小狐狸的笼子走过去,四郎赶忙闭上眼睛装死。 “师傅,许家的两个生魂怎么处理?”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道士弓着背过来请示。那两个也跟着四郎一起回来了。 “是许家那两兄妹吧?也怪可怜的,被家里的厉鬼吓丢了魂……还好被我捡回来了。如今还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就把他们一并炼化吧,也省得再回家里被厉鬼折腾。”道士对着笼中的天狐满意地看来看去,随意的决定了两个小孩子的命运。他对儒家清流的许大人本来就没有好感,如今两个小鬼受他吩咐做下这样的事情,更加不可能放他们回家了。 听了这话,四郎隐隐约约打通了整件事情的关节: 饕餮曾经讲过,番僧是外道中人,想必,这个外道指的就是巫族了。当年后土身化轮回,证明巫族本来就和地府有某种联系。而番僧代替自己妻子入饿鬼道,的确如同饕餮所猜测的那样,是在召集炮灰,为巫族重返人间积聚力量。 看来,巫族这个布局应该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只是,和恶鬼合作,自然要用人类血肉供养,所以才会有这一次的大疫。那么,三十那天举行的大摊仪式想必一定是没有作用的,说不定还起到了反作用。 只是四郎依旧不明白,这些道士不自己去收服疫鬼,算计自己做什么? 不过这些阴谋诡计可以先不管,四郎现在比较担心的是自己的即将面临的狗血命运——宋道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对自己的炼丹药材上下其手了。 四郎感到一只冷冰冰的手戳了戳自己的肚皮。 “师祖,姓苏的又来了!”一个小道童跑进来禀报。 “这个节骨眼上,他来做什么?”担心拯救汴京城的功劳被年轻有为的苏道人抢走,宋道士急匆匆的往外走。临出门前,他想了一下,慎重地吩咐身边的道童,把装天狐的笼子拿去密室放好。 小道童赶忙答应下来,提起笼子出门去。他也不老实,一边走一边恶意的把笼子抡圆了转动。看着笼子中的小妖怪在铁栅栏上撞来撞去,乐得直笑。 四郎呆在笼子里,被晃的晕乎乎的,身上也撞得很疼。他趁着道童只顾着笑没有注意,可怜巴巴地抱住了自己的尾巴,捂在刚才被宋道人戳的很疼的肚子上。 拐过一个回廊时,那个可恶的道童忽然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四郎感到装自己的笼子咕噜噜滚了几圈后被人捡了起来。 【难道是精分殿下听到了我的呼唤?】四郎没出息的高兴起来。结果晕头晕脑的虚着眼睛一看,四郎又失望了,来人并不是精分殿下,而是曾经提醒过自己小心宋道人的女鬼。 那个女鬼让装着四郎的笼子漂浮在空中,一人一狐很快就飘出了这个院落。四郎回头一看,关押他的院落好像是郊外的一个野观,但具体是哪一个,他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尽管这样,四郎还是努力记住了周围的环境和显著的地标。他这是打算以后带高手来寻仇呢。╭(╯^╰)╮ 又飘了一阵,四郎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松树下,站着一个道人和一匹马。 女鬼上前盈盈下拜:“主人。我把恩公救出来了。” 苏道人对她点点头,接过装四郎的笼子,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捆住四郎的玄铁链。 虽然自己曾经救过女鬼的丈夫和儿子,可如今情势不明,四郎并不敢过于天真。于是他依然坚定的躺在笼子里装死。 “别装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但是也不会放了你。”宋道士冷冷的说。 四郎一听,立马一咕噜翻身起来,因为体型太圆,还差点翻过头。 “为什么不放了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主人了!”他以为道士是想要抓他做役使的妖兽。 “这里已经出了汴京城,如今城门紧闭,没有路引进不去。” “那你能派你的役鬼去有味斋通知我家人吗?他们一定会报答你的。”四郎满怀期待的说。 可惜,道士似乎对来自妖怪的报答不感兴趣。“观中的恶道知道你逃跑后,必定在城门看守,我不会让我的役鬼去送死。” 四郎想想也是:女鬼把自己从宋道士手里救出来,已经报答了自己曾经对他们家的举手之劳,人家的确没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送自己回家。 于是,四郎又要求道:“那我自己回去!”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第50节 四郎:…… “你回去被姓宋的抓住也是个死,在路上被人不小心踩死也是死。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不如先老实跟着我。等我有空了就送你回家。”苏道士眉头习惯性的皱在一起,这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 听他这么一说,四郎也觉得有道理,凭他一个人,的确没有办法走回有味斋。变回人形没路引进不了城,变成狐狸就压根找不到有味斋,而且,宋道人知道他会进城,肯定在路上等着他呢。于是四郎只好委委屈屈的重新抱住自己的大尾巴,打主意等到白天自己再想办法。 四郎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失踪,汴京城各派势力闹得不可开交。 都人整夜整夜的看到天空中火星陨落,窗户外煌火驰过。城中所有的疫鬼都被黄金四目的方相氏领着十二神兽射死在桃弧棘矢之下。 胡恪表哥也根据四郎的口述,制造出了屠苏酒,在城中大面积的推广,阻止了疫病的传播。并且,胡恪和郑大夫在这个基础上改良药方,治好了不少的伤寒患者。 然而,帮助人类逃过一劫的殿下依旧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即使掘地三尺,他的小狐狸终究还是不见了。 听说从那年的除夕之后,汴京城就常常彻夜响起某种兽类凄厉的嚎叫声,充满了伤心和愤怒。 这种声音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的,但是,听到的人常常不自觉地在梦中流下眼泪,好像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也找不到了一样。 “娘,外面是年兽在叫吗?”一个孩子抬头问自己母亲。 “桂生不怕啊,咱家挂着红灯笼,年兽不敢进来的。”母亲赶忙捂住自己儿子的耳朵。心中暗暗奇怪,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儿子躺在被窝里,乖巧的缩进母亲的怀抱。其实他并不害怕,不知怎么的,反而有些同情这只传说中凶恶的年兽了。 ☆、57·桃花酥1 豆荚姜芽社肉香,菜花杨柳浅深黄。 雪团小狐无一事,钓得鲜鱼便作羹。 话说那日四郎被道士救出来后,两人行了一宿的路,第二日白天到了汴京西北方向的一个小县城。 四郎本来当时就打算和城中的商队一起回汴京城。 因为京中出了疫情,对往来人口管理极为严格,几乎是只出不入。四郎在县城中打听了半天,各家都说这几日并没有顺路进京的商队。若独自上路吧,四郎心下发愁:一是担心路上遇见宋道人及其爪牙,二是也没得进城的路引。 四郎在县城跑了一天,到下午才满面尘土的回到下榻的客栈。苏道士看他发愁,主动问他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县城里朱员外家收鬼。 这个朱家和京城那个据说有一些拐外抹角的关系。朱员外乐善好施,在当地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在这样的人家做一场法事,求一个官方路引还不是小事一桩,苏道士还说此事一了,便与四郎一道回京。 左右不过多等几天,四郎想想也就同意了。当时交通和通信极为不便,虽然只是京城外围的一个小县城,来回一趟加上办事也得小半个月时间,四郎合计了一下,专门雇人送信估计也要小半个月时间,不如自己协助着宋道士尽快解决朱家的事情,好早日求来路引,返回京城。 想到这里,四郎叹口气,虽然挂念有味斋里的妖怪们,也只能先这样了。 这位朱员外家一共纳了六房小妾,到他五十四岁才生得一个儿子,取名天赐,长到十六岁,便是一表人才。谁知道天赐过了十六岁生日之后,却得了一种怪病,整天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一日三餐都要叫人送到书房门口,他接了饭菜进去就把书房门关牢,不准家人进去。县太爷只以为儿子在房中用功读书,不准家人去打扰。 谁知后来有仆妇来禀报说少爷房里有女子声音,朱员外便以为是哪个不守规矩的丫鬟,偷偷跑去书房看望儿子。 只见书房门果然禁闭,他偷偷在门缝里张望,只见天赐搂着一个十六七岁、穿一身粉红衣裙的丫鬟在,气得朱员外踢开书房门冲了进去。 可是走进书房,那丫鬟却跳窗跑了,只是儿子气氛的坐在书桌前,他爹问他话,他也爱答不理。 朱员外动了真怒,把府衙中那日穿粉色衣裙的十六七岁婢女全部打死。 谁知那以后天赐少爷的毛病就更加严重了,不仅不肯出门,还把他爹当做仇人一般,一口一个:“心狠手辣的老畜生!” 家中也常常出现一些怪事。比如养的猫狗无缘无故被人捏死,夜里家人会看到白影从窗外飘过。 渐渐地,天赐少爷由不肯出门发展到卧床不起,就有人说怕是有精怪纠缠。朱员外求神拜佛,发光邀请帖,召集各方高人共商捉鬼之事。还亲自去当地道观,请求道士救救他的独苗儿子,那道士来家中看过之后,说是他家里黑气太重,自己道行不够,传书请了在道上赫赫有名的茅山苏夔。 苏道士带着四郎在朱老爷的热情招待下住进了府中。府中已经住了不少和尚,神婆,巫师。天天开坛做法,你方唱罢我登场。 谁知苏道长到了却不急着捉鬼,白天优哉游哉的享受了一顿丰盛的美食,吃过晚饭又要带着自家小道童一起游览朱员外家的后花园。 朱员外只盼着能治好自己儿子,自然事事都依着他,还亲自点灯领着他们在后花园里闲逛,说是后花园,正月间除了梅花,并没有其他花卉可赏。 绕了一圈后,四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苏夔停下脚步,总算消停下来打算回房睡觉了。 朱员外在一旁殷勤的询问:“道长,可是我家中哪里的布局妨克了赐儿?” “不。”苏夔若有所思道:“员外家的布局颇为精妙,一定是有高人指点过吧?尤其是后院的那颗桃花树,桃枝自古有辟邪的功效,按说员外家中是不该有妖邪作乱才对的。” 听他这么一说,四郎也回头看那棵桃树,只见桃树上半段有淡淡的白气缭绕,只是已经很稀薄了,中下段浸泡在一片浓郁的黑雾之中。寒冬百花凋零之计,那株桃树似乎繁华满枝,白中带粉的桃花似乎散发出微弱的光晕一样,在点着红灯笼的后花园里特别漂亮。 四郎揉揉眼睛再看时,却发现刚才似乎是自己的错觉,院子里只有几株病梅在开花,桃树依旧光秃秃的。 四郎转过头来跟上前面的两个人,在心里猜测:朱家的问题莫非就出在这颗桃树上? 这一点四郎能看出来,朱家请来的其他高人自然都看出来了。那天晚上十二点,四郎刚刚躺下,就听到半空中一道霹雳。赶忙翻身起来穿上衣服出门。 他推开门,见住在自己隔壁的苏夔已经起来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后花园方向。 “怎么了?” 苏道士没回答,只是带着四郎去了朱家的后花园。 和尚在花园里设坛做法,一道雷把那棵桃花树劈死了。雷劈开了桃花树,下头露出一具女尸来,女尸未曾腐烂,十六七岁的年龄,粉红衣裳,虽然死去多时,依然十分美貌。 这时,本来奄奄一息的朱天赐踉踉跄跄的跑出来,急叫道:“千万不能动她,千万不能动她,我……”等他跑的进了,就扑到那具女尸身上痛苦起来,显些没哭晕在地上。 赶来的朱员外也是脸色大变,大怒道:“谁……谁把这棵桃树给劈开了的?”又一叠声地叫家仆把少爷扶起来。 那么神婆冷笑着在一旁落井下石:“主人家请你来收妖,大和尚却把人家中镇宅的桃树弄倒,反把妖邪放了出来,真真好本事!” 朱员外狠狠瞪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一眼,转身要去扶自己儿子,谁知天赐却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他,抱着那具女尸转身出门。 四郎觉得这位少爷一点都不像朱员外口里描述的那样“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反倒健康的很,拉下脸时,家中谁都不敢招惹的样子。 到第二日晌午过后,午饭迟迟没有送过来,四郎忍不住肚子饿,自己摸去了厨房。厨房里几个仆妇把前几日准备的包子馅儿、饺子馅儿、红烧肉等剔出来的肉骨头煮了,正在一起啃骨头,吃得痛快无比。 见到四郎过来,一个仆妇拉长了脸端过来一个食盒,四郎打开一看,是咸菜汤泡饭,配了一个小葱拌豆腐。 前几日都是肥鸡大鸭子,吃的人腻味的慌。今日忽然变的这样清淡,四郎心里不由好笑,这朱家前后态度也差的太多了,他们这是被朱员外迁怒了吗?那具女尸不知什么来头,当时朱员外的脸简直扭曲的不像样子,看那个和尚时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这么一想,四郎并没有多说什么,提着食盒打算回去。 刚走到拐角,就听到有人唤他,“小兄弟,请等一下。” 四郎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四十来岁,面容慈和的女人,穿一身桃粉色衣衫。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颇为歉意的对着四郎笑道:“府中下人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客人莫要生气。” 四郎摇头道:“没有的事。” 那女人面上露出哀愁的神色:“覆巢之下无完卵。也不知道我还能照看他多久。”说着把食盒递给四郎:“这是我做的桃花酥,少爷小时候最爱吃,请帮我带给他吧。”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四郎压根还没有明白过来,怀中就被硬塞进一个食盒。四郎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桃花酥,但是与寻常坊间所见不同:这盒桃花酥不止酷似桃花型,连颜色也是白中透出微粉,中间大约是用花酱作的花蕊,小巧可爱,迥异寻常。 等四郎赞叹王再抬起头,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又是什么鬼怪?】四郎把食盒取回来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苏道士。 “待会你随便交给哪个仆人带给朱家少爷吧。”说完低头用餐,结果才吃了一口立马忍不住吐了出来。 四郎看他神色有异,也低头尝了一口咸菜汤泡饭,饭一沾唇,四郎立马放下了筷子:这朱家也特缺德了一点,汤饭里头一股子土腥味,再尝一口豆腐,也是如此。 苏道士倒没有生气,冷着脸把饭菜都端出去倒掉,然后嘱咐四郎收拾东西。 四郎心里气氛,迅速的收拾好东西。然后前去和老管家辞行,顺便把那盒桃花酥递给他,请他转交朱大少。随后,四郎就跟着苏道士走出了占地颇广的朱家大院。 刚到门口,后头一个人疯了一般的冲过来,抓住四郎问道:“谁给你的这盒糕点?啊?你们是不是都想害我?做梦!!” 四郎甩开那人的手,一看,原来是朱员外。才过去短短一日,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此时他眼睛充血,看着四郎仿佛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朱员外这是什么意思?”苏道士沉下了脸喝道。 似乎被苏道士的声音惊醒,朱员外找回了几分理智。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换上慈和的笑容,有些讨好的对四郎赔不是:“小道长,方才我一时激动了些,您别往心里去。只是……只是还请您告诉我,这糕点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四郎就一五一十告诉了朱员外,谁知朱员外听了,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喃喃自语到:“难道行善积德半世,还是抵不过年少时的一念之差吗?”说着慢吞吞的走回了家门。 “朱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四郎看着朱员外有些萧瑟的背影,疑惑的问道。 朱家发生的这些事情,他真是看得云里雾里,只知道那株桃花原本是替朱老爷镇宅的,被和尚劈开后露出的女尸应该就是人桩,用生生世世不得轮回之苦保佑朱员外家宅永宁,财源滚滚。如今被劈了开来,朱员外的护身符就没有了,难道他是以前做过什么缺德事,担心会被厉鬼寻仇?四郎看了他家一眼,里头没有厉鬼的黑气。 只是不知道那个天赐少爷是怎么回事?而作法的和尚又是不是故意为之呢?毕竟,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看到朱员外家用这种有伤阴德的法子镇宅,肯定要出手干涉。 “他们家在昨夜之前,极为干净,连一般老宅院里的小精怪都没有。当时我就怀疑朱老爷用了什么偏门道法镇宅。谁知和尚倒是心急,抢着出了手。至于他家少爷的病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那颗桃树劈开之后,朱大少爷看上去挺健康的,没发现什么毛病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家人都有点奇怪。”四郎小声说。的确,当时讲究父子君臣的封建伦理,父亲对儿子有天然的掌控权,就算朱大少是老来子,朱员外是慈父,这个父亲的姿态也太低了一些。再说,一般人在儿子生病后第一反应是去找大夫,而不是到处求神拜佛吧? 两个人在朱家没有吃上饭,此时肚子都饿了。道士这次没有拿到钱,两个人自然吃不起大鱼大肉,在路边找了一家分茶铺子。苏夔给四郎和自己一人点了一笼扁食,又要了两个馒头。四郎想了想,自己从腰带中抠出仅剩的几枚铜板,请店家再上两碟黄瓜干。 隰县的黄瓜干是当地传统的名特菜蔬。虽说只是一味小菜,却曾经得到先帝的赞美。 据传先帝带兵路过这里时,尝过黄瓜干后亲笔御批“龙筋”二字。若非这道小菜实在如不了士族的法眼,估计还会被列入贡品呢。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常常被士族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可见当时的士族骄傲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这个典故,四郎一直很好奇隰县黄瓜干是什么味道。黄瓜干制法并不难,是把黄瓜去皮切条置架杆上炉火烘烤,干后密封于大缸内,到冬令时节就可以食用了。他自己也试着做过,但是做出来总不如隰县运进汴京城的清脆爽口。 如今既然来了一趟,当然要个清楚吃个痛快了。 四郎等伙计把菜都上齐活后,问道:“这‘龙筋’味道独特,不知道做法上有何巧妙之处?” 伙计听四郎还知道这个典故,不由来了兴致,滔滔不绝的说:“客人您一看就是识货之人。我们这里的黄瓜干都是选用的当地特有的新鲜黄瓜所制,隰县城外山水好,出的黄瓜是无刺、纯绿、肉厚的品种,在别处啊,您是尝不到这个味道的……” 四郎一边用清香鲜美的黄瓜干佐馒头,一边笑眯眯的听伙计吹牛,一顿饭虽然简陋,但是也吃的人身心舒畅。苏道士看他幸福的小松鼠一样,捧着个馒头夹着黄瓜干笑眯眯的慢慢啃,不知不觉间也受到影响,觉得昔日味同嚼蜡的馒头今天吃上去,似乎别有一番风味了…… 两个人正在吃饭,忽然听见屋外大街上乱哄哄的。 一伙人疯了似的四面八方乱跑,口中嚷嚷道:“反了反了!陆阀在西自立为王,宇文阀在北割据一方,豫州一带起了巫教作乱,说要改天换日 。京中不知怎么打了起来,皇帝说世家要谋反,世家说要清君侧,他们你杀我,我砍你,连佛道两家也搅和在里头。南门外的流民趁机攻进了城……如今……如今天下大乱啊!” 一堆人都跟着哭号道:“流民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京城中到处都是死人!” 四郎侧耳听了听,脸色大变,放下筷子冲了出去。 街上本来洋溢的节日气氛如今一扫而光,到处都是乱跑的人,一个簸箩落在地上,里面滚出一颗颗鸡蛋大的红枣,散落在雪地上,就好像是殷红的血点。 四郎抓住一个中年人问道:“大叔,这些话都是真的吗?” 那中年人留着一把美须,看着是个斯文读书人的的样子:“比真金还真,城外来了一群京中逃难的马车,都是世家豪门里的公子贵女们。他们传出来的,现如今北方也打起来了,京中更是被流民糟蹋的不成样子了,听说……” 说道这里,中年人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京中还有妖怪光天化日之下到处乱窜,这不是国之将亡的兆头吗?如今都说要往西边和南边避祸去呢……”说完这话,中年人就甩开四郎的手,自己急匆匆的走了,不知是不是打算立马收拾家当逃难去。 四郎呆呆的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心上忽然涌上乱世将至的凄凉和担忧。他抬头一看,天空中又是黑云密布,不知道是不是还要下雪?这雪一下,逼得流民没了出路,只怕造反的人会更多。 苏道士跨出来把他拉进分茶铺子:“外头冷,你生了病我可不会管你。” 四郎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是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小动物一样凄凄惶惶的眼神,苏道士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再开口时语气就缓和下来:“你放心,有味斋里都是些妖怪,流民伤不了他们的。” 四郎忍了忍,终于没有把“我想回汴京城去”这句话说出口。尽管情感上的确恨不得立马长出翅膀飞回精分饕餮身边,可是理智却在告诉他,如今京中这样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没有法力的半妖在城里乱跑,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事情。就算不是很明白饕餮殿下的谋划,但自己还是不该再给他添乱。 四郎闭了闭眼,渴望变成大妖怪的心情更加强烈。乱世中,弱者没有资格随心所欲! 第51节 “道长,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苏道士以为四郎会哭哭啼啼的求自己送他回去妖兽身边呢,没想到小狐狸再次让他刮目相看……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吗?这么想着,苏夔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如今我是不打算回汴京城了。打听一下哪里没有战乱和流民,先避一阵子再说。”停了一停他又说道:“你也跟我一路吧,路上留下一些暗号。那位神通广大,看到后自然会来找你。岂不是比你在兵荒马乱中四处瞎跑好很多?” 这话倒是中肯,四郎也是这么想的。 ☆、58·桃花酥2 如此一来,二人就结伴同行,跟着逃难的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每到一处,四郎都会仔细的留下印记,告诉住店的老板有人打听他就说他往西走了。就这样,四郎依旧担心饕餮找不到他会发疯,又变作小狐狸到处尿尿。希望用这种看上去略蠢的方式向饕餮殿下报平安,顺便指明方向。他前世看过动物世界,依稀记得动物的鼻子对这个比较敏感,一闻气味就知道是谁到处乱尿了。希望妖怪们的鼻子也这么给力啊。 结果一路上走啊走,走过爆竹声声的元日,走过春风送暖的立春,饕餮殿下始终没寻来…… 四郎跟着苏道士一路抓妖捉鬼挣路费,居然也学到了一些法术。在精分殿下身边时,因为他没有狐珠,不能习练天狐族的法术。殿下又护着他,总是把危险先行消灭在萌芽阶段,一门心思宠爱他。如果四郎不是穿越而来的,说不定就被宠废了。 如今跟着道士,反倒学会不少人族的小法术。 道士这段时间冷眼看着,见胡四郎在这上面果然很有几分天资,而且心地纯良。 纵然苏夔还是有事没事冷着脸,说出来的话简直冻得人掉冰碴子,但是对待四郎倒一日比一日温和。 路上虽然常有流民抢劫袭击官宦人家的车马。四郎和苏道士两个一看就没什么油水,加上役鬼秀秀守夜,两人晓行夜宿,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行了有一个月,四郎和苏道士走到了江城外。流民还没有打到这里,战火也尚未波及此处,江城一代还算安稳。 此时,城外一片初春的风光,河流已开冻,燕子在浅黄色的柳芽中呢喃。 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路上,四郎和苏夔居然又遇到了那位朱天赐公子,他只带着一个老仆人,跟在汴京城朱家的车队旁边。 四郎和他聊了几句,似乎他并没有收到那盒桃花酥。 听他自言,元宵节那日城中来了流民,家里的房子起了火,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路上遇见汴京朱家逃难的车队,因为是本家,所以就一直跟着走。路上遇见几次流民袭击车队,他们跟大部队走散了,如今车队中只有他和汴京朱家的两兄妹,并朱家的几个家仆罢了。 同行一路,四郎看到那个朱家嫡脉的小姐也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常常带着一个小丫鬟出门采摘些野花野菜。和朱天赐少爷有说有笑的样子。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日四郎在路边撅着屁股采牛蒡,忽然听到那个小姐在一颗已经开花的桃树下念诗,她的声音清丽,念起诗来挺好听的。 不过才念了一句,就被那位汴京朱家的少爷气势汹汹的叫了回去。 四郎弯腰低头,尽量不伤草根的采下一株土苏,一边琢磨着今天的菜谱。没办法,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和道士已经快没有路费了。虽说道士能打野味,四郎变成狐狸时也能扑棱几只田鸡,奈何野味吃多了上火,所以当四郎见着这几日路边有新生的牛蒡,可真是若获至宝啊。如今忙不迭的采摘野菜,没工夫去关心别人家的家事。 略带寒意的春风吹来几句话:“你是士族贵女……朱天赐是寒门……”桃花树被这阵无趣的春风摇落满地花瓣,一眼看过去,几乎让人误以为是武陵人误入的桃花源。 四郎拍掉手中的泥土,把采来的的野菜有布兜包好,对着满地的落英缤纷叹了口气。 如今时事艰难,北边干戈再起,中原地区疫病外加邪教猖獗,京城一带流民肆虐,江城虽然还称得上是安稳,也受了些影响——租税一日重过一日,官家还时不时来啦壮丁,而当地豪强人心惶惶,拼命兼并土地,提高税收,厉兵秣马。 外来逃难的人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亲人和故园,大家都很茫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安稳的世外桃源。 四郎采了牛蒡回去的时候,隐约听到朱家小姐的车架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若不是他耳朵比凡人灵敏,那样的哭法,凡人是听不见的。 四郎采牛蒡菜的功夫,苏夔也满载而归,他今天打了两只野鸡。四郎一看总算放了心,这一天的饮食中算有了着落。 朱家的车队先行离去,四郎和苏夔一路收刮各种能吃的东西,在后面缓缓而行。 慢悠悠晃到黄昏,他们才到江州城门外。因为没有进城的打算,就歇在城外的一个分茶铺子里。 铺子外头已经停了四五辆马车,估计是从东边逃出来的官宦人家。 饭店里坐着六七个客人。 四郎和苏道士一进门,店里的伙计立即热情周到的迎上来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说完道士看了看四郎。 四郎:o(╯口╰)o 他和道士两个走了几日,才发现一个大问题:没有路费了。道士本来就是云游四方,靠捉妖收鬼度日。如今恰逢乱世,凡人都变得不人不鬼起来,谁还会雇他去看风水算命。要说捉妖收鬼,也没有那么多妖鬼恰好在大户人家作怪,道士做的十有八九还是义务劳动。 两个人一路行来,常常为路费发愁。 于是每到要住店的时候,都是四郎借了店家的厨房打点吃食。借口就是道长饮食很讲究,需要尤其注意,实际上不过想要省几个铜板而已。 有时候四郎还特意多做一点菜,请店家和伙计吃。店家吃了四郎做的美食,心里高兴了,免去二人的住宿费的事情也是有的。 道士法术的确很厉害的,不过其实是个生活白痴,而且非常穷。 这一路走来,四郎简直不敢相信他以前一个人云游时过得是什么日子。四郎可不愿意跟着穷道士过那种犹如苦行僧般的日子,所以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他都会尽力让两个人过得舒服一点。 苏道士自己也感觉到了,自从有了四郎后,他的生活水平忽然上了一个档次。 这次也一样,道士扮作一个难伺候的冷面道长,四郎扮作一个可怜的小道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厚着脸皮算计着省几个饭钱。 四郎提着打来的两只野鸡,背着一包野菜,到厨房去了“我家道长是个讲究人,说是做菜之前厨师必须浴澡焚香,不然就会不洁,这是对神仙不敬的事情。” 这家的厨子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很不高兴:“难道我做饭之前还要先去洗个澡不成?” 厨房里还有一个仆妇在做菜,看着四郎进来,用眼角打量他几眼,又低垂了眼睛做菜。 “大叔别生气。不知可不可以借厨房一用?” 随着京中被流民攻克,皇帝跑去了南边,皇城中大量的官宦人家西逃,打算去陆阀控制的西北地区。所以店中这段时日也来过更加挑剔的客人,借用厨房的事时有发生,这些人家逃命时还不忘穷讲究,有的连食材,餐具都是自己带,只借用一个炉火而已。这不,旁边那个马脸仆妇就是来借厨房的。 于是厨师很爽快的答应下来。把位置让给四郎,自己站在一旁看他做菜。 四郎把野鸡拔毛洗干净后,先片下来四两鸡脯肉,去皮、斩成薄片;用豆粉、麻油、秋油拌匀,加芡粉调和,又问厨师借鸡蛋。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厨师看四郎动作,知道是遇到行家了,饶有兴味的递给他一个鸡蛋。 四郎把鸡蛋打进盘中搅拌,临下锅时加酱瓜姜,葱花末。用旺火炒这不多不少的四两鸡脯肉,炒好后调味料的滋味才能浸透到肉中。 炒鸡片做好后,四郎又把剩下的整鸡捶碎,加秋游、酒同煮。这就是捶鸡。 做好两个荤菜,四郎把路上采的野牛蒡和土苏洗净。 他做吃食一贯精细。虽然是旅途中,条件允许的时候,四郎绝对不肯将就着糊弄自己的胃。一背包的牛蒡菜,他只摘取上头肥嫩的叶片,用刀切细,倒入沸水,煮上那么三五滚捞出来,下到鸡汁中,加五味调料后重新煮沸,撒上土苏后装盘。 这几日野味吃了不少,但是蔬菜难得,幸好现在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若是寒冬时这么一路行来,真是不敢想象。 很快,厨房里就弥漫着鸡肉浓郁的香气。 “李嫂,今日做的什么?好香好香。”一个小丫鬟循着香味进了厨房,端着四郎做好的炒鸡片就要往外走。 被唤作李嫂的妇人白眼一翻,把手里的帕子一摔:“作死的小蹄子,那是别人家的菜,乱端个什么劲?”说着把一个汤碗递了过去,里头浮着几个老白菜梆子,让人看了就大倒胃口。 “这……这怎么能给小姐吃呢?” 李嫂白眼一翻:“爱吃不吃,一般落难人,还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啊?有本事你来做啊!” 丫鬟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跺着脚说:“小姐平时对你们的好全当喂了狗吧!”说着又转脸对四郎发火:“小气鬼!”说完娇俏的嘟着嘴,端过汤碗扭着腰肢走了。 无辜躺枪的四郎被她那似喜似嗔的眼波吓得一哆嗦。 旁边的那个厨子看的津津有味,直到连丫鬟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缩回脖子说:“小哥做的菜太香了,我天天在厨房打转,也忍不住咽口水啊。” 一旁走进来个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粗声粗气的笑道:“我道是老黑你今日五味神附体,做出菜忽然从狗都想吐的地步变成御厨水平……原来掌勺的另有其人啊。” 厨子被她损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的说:“小哥手艺实在好!我老黑不过一个乡野村夫自然拍马不及,依我看来,就是那些自觉高贵的公子小姐,怕也没吃过这样的好菜。” 那李嫂听了这话,一张马脸拉的更长,嘟囔了句:“井底之蛙!”转身把锅碗瓢盆摔的啪啪作响。 老板娘不高兴了:“这位嫂子,我这是小店,东西都破,可禁不住您这样折腾啊。” 李嫂冷笑一声,昂着脖子把剩下的几个菜端出厨房,一副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模样。 “呸,装模作样。”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 四郎被他们这么一闹,怪不好意思的,忙把做好的菜各分出一份:“不若你们来试试我的手艺好了。” 老板娘和厨子也不客气,接过来谢道:“小哥真客气,今日是我们有口福了。”说着拿过去就上手抓。 四郎看着他们的吃相,不知怎么想起了殿下和陶二哥。他端着菜盘走出厨房,站在院子中,看着头顶青灰的天空渐次晕染出的暮色,不由有些发怔。几行倦鸟拍打着翅膀飞过,仿佛被那声音惊醒,四郎急忙端着菜去前面大堂。 大堂中有江湖老客拉着二胡,沙哑着声音唱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堂中一个满面风霜的汉子听着听着,忽而“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怎么了?”苏道士冷着脸给四郎挟了一块鸡肉。 四郎粗鲁地揉揉眼睛,低下头刨饭:“做饭时烟火燎了眼。” ☆、59·桃花酥3 四郎正和道士在大堂吃饭。忽然听到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然后就看到隔壁那桌客人似乎起了争执。 “不过是我家养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教训主人呢?”少年的声音带着南方士族特有的懒散和倦怠。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透露出十足的傲慢。四郎认出来这是汴京朱家那个千娇万宠的凤凰蛋——朱道晖。他曾经被人簇拥着来有味斋吃过饭,四郎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装逼到如此地步只能说是家学渊源了。 话音刚落,朱道晖就“刷”的一声把面前的那碗热汤泼了对面侍卫一头一脸。做这种事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就像他泼过去的并不是一碗热汤,而是玫瑰花露;就像这并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施虐而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按照规矩,侍卫是不能躲闪的,所以他身子似乎要条件反射的侧开,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动。热汤刚出锅,泼到那侍卫的脸上,饶是钢铁硬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捂住眼睛。 大堂里一时安静下来,拉二胡的江湖老客停下了自娱自乐的弹唱。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们这一桌。当时士族对家中的仆从有着绝对的掌控权,所以虽然大堂中的客人看到跪在瓷片中,几乎被热汤毁容的侍卫时,都被那副惨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却没有人敢说话。 由忠犬侍卫忽然想到陶二哥。欺负忠犬简直不能忍!四郎正要起身怒刷存在感,就看到同桌的朱天赐站了起来,他弯下腰把侍卫扶起来,递过去一块毛巾:“袁大哥,别跪了。上次在流民包围中救出我们,我看你腿上被划了一刀,伤口应该还没好吧?快擦把脸,热汤溅进眼睛里可不是玩的。” 说完,扶住袁二就往厨房方向走去,估计是想取水冷敷一下烫伤。 “站住。谁许你们下去的?”少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他的眉形长的十分美好,不发怒时显得有些阴柔,发怒时有一种别样的生动。虽然年纪还小,可是家族已经用无数金钱堆积出了所谓的上位者气度。 刚才他吃饭时嫌弃菜色不好,吃了一口便蹙起眉头要倒掉重做。身边的护卫见状就劝他如今逃亡在外,朝不保夕,路上还有很多人饿死,他们能够吃饱穿暖就该节俭惜福。 朱道晖原本是朱家的小儿,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向来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谁知道一夜之间就被迫离开风物繁华的汴京,生活一下子由轻歌曼舞、恣意欢谑的明媚和懒散转变为颠沛流离、肮脏寒酸的压抑黑暗,身为天之骄子的朱道晖第一次对命运的难以把握有了模糊的体验,可是他生性骄傲,这种内心的凄迷和惶恐就外化为对身边下人一日赛过一日的残暴。 因为这种残暴,下人难免有些离心。于是,这些时日,敏感的朱道晖开始疑心下仆也像是低贱的流民一样,对他和妹妹起了不忠之心。可是他总怀疑不到点子上,这几天听身边的朱成大说仆人中间有些怨愤之词,就越发的疑神疑鬼。 再加上前段时间和朱家大部队走散,他心中的不安和戾气逐日累积,今夜一齐对着身边最为忠心的侍卫宣泄出来。他知道这个侍卫喜欢他,无论自己如何对待,侍卫都会原谅自己。有人就是这样,越是知道别个爱他到痴狂,越要作践人。 “朱公子,不知道袁二爷是哪里忤逆了你?就算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动手也早了点吧?你就不怕身边人寒心?”虽然隰县朱家不能和汴京朱家相比,但朱天赐生来一副古怪脾气,是个对着自己父亲都不孝不顺的混账子,你指望他能乖乖遵守当时的各种伦理道德,在面对士族子弟时产生自惭形秽之感吗? 朱天赐是这个时代的叛逆儿,一直反感朱员外不把下人当人看的行为,后来两个人闹崩,他“老畜生”“老畜生”的骂得朱员外没了脾气。可见其人多么混账和不孝了。 第52节 当然,身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的这种反感也许有些虚伪可笑吧。但他自觉算是个狂士,打心底同情寒门,平民,甚至同情奴仆和流民,蔑视士族和王侯,向来对上位者缺乏起码的尊敬,因为实在看不出那些人哪里值得他尊敬。 “寒心?隰县出来的小宗庶子如今也敢对大宗的嫡脉大喊大叫了,礼崩乐坏,无法无天,这才叫人寒心呢……”朱道晖冷笑道。“你爹当年为了娶我四姑婆家的庶女,把自己已经怀孕的宠妾在生产后弄死,后来事情闹得太大,不得不避居到隰县去的事,你是忘记了还是装作不知道?”这也是他禁止妹妹和朱天赐来往的原因,不是因为朱天赐家世不显,更因为他是庶子,而且父亲曾经做过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 “不,你错了。第一,我没忘记过。”朱天赐很平静的说。“第二,我娘是正妻不是宠妾。只是族中逼迫我爹休妻另娶而已。” 两个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除了刚开始那一碗汤泼的引人注目之外,此后两个人都是压低了声音在对话,估计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 大堂中的旅客重新吃喝起来。虽然这里的饭菜让道晖公子发了很大的脾气,可是其他旅人对于有口热汤热菜已经很满意了。一碗猪头肉,几样农家菜,再来一壶热酒,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暂且忘记烦恼,便能够在一路凄惶的旅程中偷来片刻欢愉。 四郎也没兴趣听人家的家族密事,只是苏道士却示意他认真听两位朱公子的谈话。四郎如今还在道童见习期,一听便宜师傅有令,只好支起耳朵专心听。 自从习练道士教他的《参同契》一来,别的效果还没有出现,四郎原本就异于常人的五感越发的灵敏了。只要用心,他几乎能听到大堂里每个人的谈话声,道士还常常用各种方法训练他的五感。 这会儿又听了几句,四郎忽然想到朱员外家里那段公案——镇宅的桃树和树下十六七岁、完全没有腐朽的女尸。怪不得朱员外对自己儿子是那种愧疚又讨好的态度,还说什么当时一念之差之类的话。 对于那个案子的些许疑惑也许很快就能解开了,四郎听得越发认真,若不是此间凡人很多,他恨不得能化出自己的狐狸耳朵来强化听力! “逼迫?”朱道晖继续嘲讽自家不体面的远房亲戚:“聘则为妻奔是妾,你母亲是妻是妾你难道不清楚吗?当年那首桃花诗作为风流韵事流传一时,从此你娘就被称为桃花姬,可惜啊可惜,听说长的倒十分貌美,就是品行不端,放荡轻浮。” 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朱道晖欣赏一般的看着对面朱天赐的一直平淡的表情有了波动,继续用那种含糊的懒散语调说道:“呵,桃花娇媚,但是没有品行;桃花姬美貌,总归是淫奔无耻。”想一想,又补充一句:“要靠出卖自己的女人来获得家族谅解,敢做不敢当,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朱道晖这么一说,四郎就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件事啊。那的确是十多年前在汴京中轰动一时的风流韵事,故事很老套,就像是所有的才子佳人一样: 士族在郊外庄园举行诗会,有个士族子弟喝酒后误入一片桃林中,他一边欣赏美丽的桃花一边寻找灵感。走的累了到处找水喝,后来顺理成章的遇到一个美貌民女。那个姑娘姿容美好的像是枝头怒放的桃花。于是青年男女眉目传情、心心相印。士族公子回去后就写了一首流传甚广的桃花诗。可是他的家族自然不允许;两人在一起…… 汴京城中的这段韵事的结局十分唯美:这个桃花姬因为相思成疾死去了,男子找到她的坟墓,对着她的墓碑又写下一首桃花诗后,黯然神伤的飘然而去。 故事里的结局唯美而忧伤,因为女子死去了,所以并没有任何不合礼法的事情发生,十分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和审美。 可是谁知道现实中却是另外一个极为不堪的俗套结局呢? 贵族青年和平民女子私奔,然后男人后悔了。这个时代对浪子回头的容忍度很高,于是男人为迎娶士族贵女而杀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担心恋人的魂魄会作祟,还请来高人将其镇压在桃花树下。然后被自己和桃花姬生下来的独生子发现,用了心机请来高人救出母亲。 一想到最后桃花姬被朱员外埋在两个人定情的花树下,用生生世世替他镇宅来回报那段虚幻的恋情,四郎心里就很同情这个女人。他是现代人,并不觉得少男少女的一见钟情是多大的过错。如论如何,这样的结局都太过于惨烈。 当然,四郎也得承认,在一个地方就要遵守哪里的规矩,对于那些礼教挑战者而言,生活就像是一场赌博,桃花姬为了少女时的粉红梦幻赌上了一生,然后输了生生世世。 这样的故事未免太过现实和残忍,所以汴京城里才会流传着另一个被美化后的结局吧。年少时的痴情,原本就该在最烂漫浓烈时戛然而止。唯有如此,才不会让最初那些纯真和热烈在现实的风霜中一点点消磨,最后只余下赤裸裸的丑陋人心。 桃花姬和士族公子的唯美传说,就像是春夜的一场梦。在传说里自然是凄美而典雅的,但终究与现实无关。 不过桃花姬的儿子——朱天赐的确算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坏,就是举动和相同时代相同身份的人有些格格不入,这种不同几乎叫四郎怀疑他也是穿越的。但是经过交谈和观察,显然四郎想多了,任何时代都会产生那么几个癫狂无状的怪胎。 听了道晖公子对自己母亲的诋毁和轻蔑,朱天赐并没有如其所愿的感到羞愧,反而十分冷淡的点了点头:“嗯,最后一句还算是人话。我爹的确不是东西,所以他遭了报应。汴京朱家也不是东西,所以也遭了报应。听说你父兄都被流民杀死了?呵呵,高贵的朱家人原来也会流血,我还以为你们是天上的神仙呢。” 这句话戳疼了朱道晖公子那颗骄傲而又敏感的心,于是他立马提高声音反击道:“我们朱家就算败落了,也比你这样的东西强上一百倍。你和你那个愚蠢而又轻浮的娘亲一样,不,你甚至还不如你娘的眼光和心机,连我玩烂了的货色也上赶着献殷勤!要不要我给你讲一讲这条公狗给他的主人们带来的乐趣啊?” 朱道晖很是知道怎么往人心上最疼的地方捅,他似乎喜爱这样揭去别人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仿佛这么做能给他带来安慰和力量。 那个一直低着头跪在旁边的侍卫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抬头看了朱道晖一眼,几乎不敢相信心中如谪仙一般高贵温柔的小公子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渐渐熄灭了。 朱天赐冷笑着还要大开嘲讽技能,可是他忽然瞟到身边侍卫苍白的像个水鬼一样的脸色。朱道晖拿他家中的事情出来讲,他自然是无所谓,反正桃花树已经被他雇来的和尚弄倒了,老畜生也死在流民之中,他不怕人指指点点。 可是,他明白那种被扒了衣服送到大庭广众之下受人点评的滋味。他自己是习惯了,却不忍心让袁廿七这外强中干的家伙也受到这种羞辱。因为他知道,朱家的公子们绝对做得出比这个恶劣十倍的事情,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地位在他们之下的人也是人,也会痛苦,或者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不在意而已? 朱天赐终究没再继续争论下去,拉着那个用白麻布捂住烫伤的侍卫转身离去。 这一回朱道晖没有阻拦,他自觉赢回了脸面,找到了逃亡中丢失的优越感,于是继续坐下来,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饭。这回就不抱怨饭菜不合口味了,反正抱怨了也没人会理他。 大堂中继续响起悲凉哀婉的二胡声。 因为朱道晖最后一段话提高了嗓音,旁边的几桌客人都听见了,此时四郎就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论刚才听到的那段家族逸闻。 一个客人笑着说:“说起世家大族,有名的就是崔卢王顾,还有西边的陆阀和北边的宇文阀,什么时候出来了一个朱氏?” 旁边有人很认真地反驳他:“兄台此言差也,朱氏也是有的,只是以前不过南边的一个小族,巴结着陆阀过活,谁知道后头竟然有了拥立之功,取吴兴沈氏而代之。” 除了这样正经讨论的,大部分人还是对刚才的香艳段子更感兴趣。 “想不到大家族里的侍卫还有暖床的功能呢?”有个长了小胡子的矮小行商露出猥琐的笑容。 他的同伴皱着眉头:“那侍卫看上去倒像个真男人。这样羞辱身边出生入死的侍卫,这些士族公子也是自作孽。” 行商露出一个色眯眯的表情:“看着是真男人,怎知道上了床不会变成小骚货?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割爱,我倒是愿意出百两黄金,买一个回来尝尝鲜。” 一个白头老翁听了有些不忿:“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士族成天把心思花在怎么做贱人身上,怪不得会被区区流民撵的四处逃命!” 旁边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人接口道:“世家大族里这样的事情也不出奇,我还见过把人玩死了的呢。反正这些侍卫都是从小就被家族捡来养大,如同养一条狗一样。依我看,没有世家养育他们成人又教会各种本领,说不定早就死在哪处阴沟里头了。你打骂自己捡回家的野狗还需要理由?再说了,世家若没有对奴仆生杀予夺的权利,没有这样纸醉金迷的排场,那就不是世家了。大丈夫生当如此!” 四郎听了他们的议论,心里说不出来的腻味。挟了几筷子牛蒡匆匆扒完饭便离开大堂。 这家分茶铺子坐落在江州城外,以前是个茶棚,现在的老板娘接手后扩建成栈房。说是客栈吧,其实也就是一溜儿的茅草和原木搭出来的;说是落脚的茶棚吧,人家也有一个后院供客人留宿。 因为开在大道旁,这段时间来投宿的行人不少,后院房屋一时有些紧张。 四郎和苏夔来的晚了点,只剩下大通铺还有两个空位。吃完晚饭,两人一起去后院。 说是大通铺,也不是人挨着人,而是一排简易的床铺,那几个先来的客人,占住了进出比较方便的床位,也就是靠门前的几张铺。 四郎和苏夔后来,只得住到房间最里面的那两个铺位上,苏道士把四郎让到靠墙的铺位,自己在外面放好行李。刚准备盘膝打坐,就听到四郎用传音入密对他说道:“师傅,师傅,你能听见吗?”这孩子纯粹把传音入密当成电话使了…… “说了不要叫我师傅。”苏道士被他弄得没法入定,冷声回应道。 “好吧,道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四郎从善如流,十分听话。“那个朱天赐公子是不是装病?” 道长点头:“我一去就看出来了。朱家干净的很,朱天赐身上也没有妖邪侵扰。估计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他娘爹的事情,又发现了他娘被他爹用来镇宅了,所以一直装病,想要让他爹请来高人。高人多了,总有发现不对的那一个,就能把他娘救出来了。” “可……可是……”四郎还是觉得有哪里想不通“他不会直接告诉他爹吗?”按照朱员外对儿子的宠爱程度,也许会答应下来? “你怎么知道朱天赐没有提出来过呢?”苏道士似笑非笑的说。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桃花树倒了之后呢?”四郎带着希望问道,也许可怜的桃花姬还能够重入轮回,喝碗孟婆汤,就能洗尽前尘往事。 “上次给你桃花酥的就是桃花姬。别的人看不见她,只有你才能看见,所以拜托你给她儿子送东西。她被桃树镇了许多年,早就错过了轮回,变成地缚灵,估计弄死朱员外后会徘徊在那座老房子里,不到百年后就会消散吧。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后来了。”似乎对四郎的没完没了的蠢问题失去了耐心,道士果断的中止了话题。“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四郎心里有点难过,也许桃花姬当初私奔的确不对,可纵然她是个虚荣蠢笨的女人,也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啊。想到桃花姬亲手做给儿子的践行礼物,而自己居然没有亲手送到朱天赐手里!四郎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太太太对不起那位夫人了。t t 四郎不高兴,就躲被窝默默的想念着精分殿下。【殿下现在在做什么呢?】 千里之外的陶二刚把手从宋道士的胸腔里伸出来,从他看到那个长的和四郎一模一样的傀儡开始,就想要这么做了。只是这只老鼠是很会躲藏的,居然躲到了这样隐蔽的地方。倒花了他一番功夫才找到。 杀完人,陶二顺手把宋道士的魂魄收集起来,相信那一个醒过来后,会很乐意再和他好好谈谈。 “查到了吗?”自从醒过来后发现四郎不见了,陶二越发的惜字如金,整天面瘫着思念自家小狐狸敏感的耳朵,雪白的皮毛,粉红的菊花以及可爱的小丁丁,但是他这么想的时候,面上总是十分严肃正直,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在考虑什么大事情呢。 “还没有,似乎有人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上次发现的踪迹后来都证明是别人伪造的。”青溪有些忐忑的跪在地上 “嗯。继续查苏夔。”陶二哥简洁有力的指示道,然后沉默着拿出一块雪白的鲛绡,拭去刚才沾上的血迹:他不希望四郎看到满手血腥的自己。四郎只会认识那个忠实,可靠的陶二哥,所以他们都需要养成良好的善后习惯。跳跃的火光映照在饕餮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出刀锋般的冷酷来。 四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子里都是些糙汉子,味道不太好闻,但逃难的人哪里能够讲究那么多?白日历走了一天的路,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因为劳累疲乏,许多人还打呼噜说梦话。 【二哥就从来不打呼噜。】四郎有些骄傲的想着,完全忽略了二哥从来只是陪睡这一事实。 滚来滚去实在睡不着,四郎只好在心里默默记诵苏道士这段时间教他的《参同契》口诀。苏道士就像个最可恶的语文老师那样,在没有讲课文之前就要四郎先背诵下来 【没有理解的背诵是不科学的。】虽然在心里吐槽,不过为了“变成一个强大的男人后华丽回归恋人身旁”这个的梦想,四郎还是很努力的背着口诀。在背了一段时间后,四郎就将其当做催眠术了——没办法,一背口诀就秒睡。 今天睡不着,想着明天还要赶路,于是四郎开始背诵早就滚瓜烂熟的经文。 也许真是书背百遍,其意自现。当他像往常一样背完一遍时,就恍恍惚惚的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境界里。 当他背到“天地日月人之理,并无差矣”时,五感变得空灵起来,然后四郎听到了春风拂过路边的桃花树,花瓣飘落在溪水里的声音,再往远处探去,还能听到江城外小孤山下的湖泊涨潮的声音,潮声越过空旷的堤岸和嫩黄的柳条,在他耳边回响。 当背到“若人悟天地阴阳升降之理,自知心肾有交合之处”的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体内,看到一个小光球在转啊转啊。小光球不断的移动,四郎想要捉住它,反而跟着光球不知不觉跑了一遍小周天。 这时,他似乎毫无阻碍的学会了前段时间道士交给他的导引术。 苏夔感到自己身边人的气息忽然微弱起来,从打坐中醒过来一查看,不由得又气又笑。 气的是四郎这个傻大胆,一声不吭就自己进入了内视的境界,也不怕走火入魔。 笑的是四郎傻人有傻福,没有刻意去钻研,反而与道家“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理念不谋而合。 这样的机缘可遇不可求,苏夔并没有出言惊醒他。 四郎跟着光球跑遍体内七宫,就有些累了,眼看没指望捉住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他就顺其自然的表示不玩了。 心念方动,四郎瞬间从内视境界退了出来。 这时候,四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在练某种神功的样子?然后他有脑洞大开的幻想:如果他的感知范围越来越大,是不是就能跨越地域的阻隔和精分殿下或者陶二哥神交呢?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修炼的很辛苦【?】的四郎一头扎进了梦乡。 睡着之前,他模模糊糊的想到:刚才从外头收回神魂时,我好想无意中目击了一个犯罪现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四郎就很不负责任的睡着了。 ☆、60·糖石子1 静夜寂寂,天边一轮残月。 初春的天气,地上下了层薄薄的白霜。一排马蹄印记夹杂着路人的足迹蔓延向远处的小树林。 林中槲树发了新芽,但冬天里干巴巴的老叶依旧掉落在林间小路上,踩上去有种奇怪的松软;桃树开了新花,在月光下看不出粉,反而显出一种晶莹剔透的苍白来。 【可是这样美丽的夜色,就算附庸风雅也好过打打杀杀,偏偏有人要煞风景。】四郎在心里叹气。 小树林里,朱道晖带着一群家仆,骑着马,点着火把围住了两个人。 朱天赐和袁廿七被绳子捆在树干上。朱道晖看着他们,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给我打!” “主子,你误会了。天赐少爷不过是陪属下出来散散心而已,我们并不是要私逃!主子要打要罚,属下并不敢有丝毫怨言。” 朱天赐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扭曲:“不是私逃?那就是私奔了。不是朱成大来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我朱氏一族训练出来的侍卫这么大脾气,被主子骂一顿居然就敢背主私逃!” 那个侍卫还想说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朱天赐忽然说道:“袁大哥,别说了,不过是白费口舌。他想打我们一顿不需要理由,只是因为他高兴。” 朱道晖冷笑一声:“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给我狠狠地打。” 很快两人就被抽的奄奄一息。 袁廿七可能以前还受过什么伤,此时被身上的老伤口都裂开来,他似乎晕迷了过去。朱天赐看他似乎快不行了,终于忍不住说了软话:“道晖,你一定要这样吗?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私逃的。我的作为让你不高兴,我给你道歉,行了吧?再打下去真的会出人命的。” 谁知朱道晖听了他的道歉,似乎更加生气。那个侍卫的脸被他晚饭时的一碗热汤烫的红肿,此时眼睛就包着纱布,朱道晖像是忽然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居然试探着用鞭子的手柄去捅侍卫的眼睛…… 尽管此事和四郎无关,但他生平并无喜欢看人施虐受虐的癖好,对朱道晖那点破事更是毫无兴趣,连八卦一下的兴致都欠奉,于是飞快的收回了神识。 结果神识刚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又看到一个幽魂一般的白衣女子悄悄徘徊在后门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53节 久候不至,白衣女子就打算回屋了。 跟在她身边的丫鬟赶忙劝住她说:“小姐,因为你的事情,天赐公子今天晚上和道晖公子吵得很厉害。此时一定很伤心。你就再等等他吧。”正是四郎白天在厨房见过的那个丫鬟。 “夕月,我……我还是觉得不太好。虽然逃难不比家中讲究,天赐也算是我的哥哥,可是……” 她话还没讲完,就软软的倒下去了——后面窜出来一个彪形大汉,用一块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嘴,对那个丫鬟低声说道:“走!” 本来四郎是没兴趣看贵族少女月夜幽会的,谁知道后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绑架案。于是赶快跟上去查看究竟。 后院的柴门被人打开了,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正是今日在厨中和丫鬟吵过架的李嫂。 “快,东西都到手了没?” 名为夕月的丫鬟有些得意的拿出一个首饰盒:“小姐的细软都在我这里呢。” 男人也得意洋洋的搬出一个箱子:“少爷带着人去追袁廿七那个倒霉蛋了。东西都在呢。” 李嫂拉着一张马脸:“好了好了,事情还没成呢。先上车。” 男人在前头赶车,夕月和李嫂坐在车里。 看着车里昏迷的小姐,夕月忽然有些不忍:“干娘,我们真的要把小姐卖去那种地方吗” 李嫂阴沉着脸:“怎么?又舍不得了?不记得你晨曦妹妹怎么死的?” “我……我怎么会忘记呢?” “朱家不把我女儿和儿子当人看,叫他们死的那样耻辱……如今天见可怜,也有他们落到我手上的时候。他们家不是最重名声,自认高贵吗?朱家小姐流落到那种地方,想一想我就心情舒畅。”李嫂扭曲着脸,在月光下好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母狼:“再说,你和朱成大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逃难时做下这种丑事,落在暴虐成性的少爷手里左右是个死。” “干……干娘,你怎么知道的?”丫鬟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眼里却泛出一点杀机。 李嫂冷笑道:“你们那点破事瞒得过谁?也就哄着主子而已了。”然后她忽然小声说:“你还是要小心朱成大,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前头赶车的朱成大忽然把脖子伸进车里,有些嬉皮笑脸的问:“说我什么呢?”然后也不等二人回答,递过来两个烙饼。“申时吃的饭,现在都饿了吧?吃些点心打个尖。” 当时仆人一天吃两顿,主人才有资格在晚上吃点心,夕月和李嫂从申时到现在早就饿了,都不客气的接过饼。 李嫂看见这饼形状别致,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问:“哪里买来的?” “店家那里买的,听说这种饼是他们家乡的特产。做好后能够保存一年,吃起来依然完好无异样……”朱成大话音刚落,忽然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四郎一直跟在马车,只看到三个人忽然都滚下了马车,正要继续看下去,他的神识却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不知怎么的就飘回了房间,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毛毛雨,江州城氤氲在轻薄的水雾里。 四郎睁开眼睛,听见院子里公鸡打鸣,驴马嘶叫,似乎有人要顶着细雨赶路,套好马车后和店家讨价还价打算再买些牲口,朱道晖少爷大早上又在骂人,不知道谁撞到他枪口上了,有女人在低低抽泣…… 因为耳朵变得好使起来,四郎还能听见厨房里菜刀剁着木板,什么东西被烤的兹兹作响。这么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让四郎有那么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汴京有味斋。 很显然,汴京没有这样潮湿的空气,有味斋后院也不会出现这么多忙乱嘈杂、进进出出的旅客,于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四郎揉着眼睛坐起来,用了点时间才接受了自己依旧客居江城的事实。 虽然离开精分殿下和时刻充满食物芬芳的有味斋,与冷面道士一同飘零江湖叫人惆怅,可是四郎是只乐观的小狐狸,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快活一点。 因为四郎做的菜实在好吃,看着天上落雨,刚才老板娘过来问他今天走不走,不走就请他去厨间帮衬半天。说是四郎去的话,给免去昨晚的住宿费,还倒出一贯钱给四郎。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苏道士听完就改主意说不走了,四郎觉得老板娘真是大方,这比跟着道士收妖捉鬼来钱容易啊,自然十分乐得效劳了。 听葛厨子说,后门的小溪化冻,鱼儿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已经长的极为肥美。因为冰封水下,鱼儿安而不动,极少进食,肚子里没有秽物,五脏六腑都干净的很,所以肉质鲜嫩无比。这样的开河鱼,虽然是大江源头的那里的最为正宗,可他们江城春水化冻后捕捞来的也不差。 四郎听完,很有兴致的表示自己钓鱼十分高超,借来鱼竿和蓑衣就撒欢一样跑出去了。 留下老板娘在后头担心的喊着:“慢点跑,小心别掉水里啊。”没办法,老板娘虽然五大三粗,也被四郎这样活蹦乱跳的清俊少年郎引发了潜藏的母性。 这个分茶铺子前面正对着大道,后面临着一条小溪。主人家在后院开了一扇小门,此时柴门半掩,四郎推开门走了出去。 汴京城可没有这水墨画一样泛着湿气的水乡风物啊。四郎在心里赞叹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门前的小溪弯弯曲曲流向远方,树木在河岸两边蓬勃生长。远处的村落里,白墙青瓦的房屋紧凑而密集,有一种娇弱和柔美的韵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过。 溪水初融,带着剔透绿的浮冰,漫过水上的青石板桥。溪头几株桃花怒放,花瓣在霏霏晨雨里飘落。 这几日还有些料峭的春寒,想来再过半个月,江城外踏青游玩的人就会络绎不绝。前提是到那时节,流民和战乱依旧未波及此处。 这样一阵春风一阵雨的天气里,空气清新,养了一冬的大肥鱼都特别活跃。 提着向葛大叔借来的钓竿和昨日做野鸡剩下来的内脏,四郎沿着溪水走了一段路,边走边左右打量溪边的环境。最后他选了一个宽敞的浅水滩处迎风下竿,根据小狐狸在青崖山上捉鱼的经历来看,这种下小雨的天气里,最容易在浅滩处捉到鲫鱼。 为了抓到鱼,四郎偷偷把狐狸耳朵变了出来,耳朵把头上的青箬笠顶的歪到了眼眉处,四郎赶忙放下钓竿去扶头上的帽子,差点没被稍微有点长的蓑衣绊个狗啃泥。 过了好一阵,四郎总算做好了准备工作,虽然前面表现不佳,但是于钓鱼技巧上头,他的确称得上是把好手。 以前在青崖山上,四郎就和精分饕餮一起去钓过鱼,二哥比较粗暴直接,一巴掌拍下去,直接把水拍没了,再一挥手,鱼儿都酷炫的飞到了竹篓里;殿下就很沉得住气,愿意花时间慢慢等鱼儿上钩。 四郎现在的垂钓技术是跟殿下学来的。因为小狐狸以前钓鱼没技巧,总是被吃掉耳食不上钩的鱼儿调戏,殿下还替他总结出“多走钓多上鱼”这一浅水春钓鲫的战术方针。 四郎一边回想殿下对他的钓术战略指导,一边迅速地做窝诱鱼,然后以极快的动作下竿钓……青崖山上积累的经验收拾溪水里的野鱼很有效果。不一会儿,旁边的竹篓里就装了三四条肥肥的开河鱼。 这些鱼也够倒霉的。在冰封的水下蛰伏养息,好容易挨到冰雪消融出来放个风,就被捕鱼小能手四郎抓住了。好在四郎并不贪心,钓满了一筐鱼虾就收杆,然后他翻了翻筐里的鱼,留下三条鲫鱼一条鲶鱼,把其他的小鱼小虾都放回了水里。 不捕捞鱼苗和幼兽是青崖山的规矩,再说这样的小家伙也没什么吃头。放回水里时,一条小鱼还在四郎手指边游来游去,亲来亲去。 “笨鱼。”四郎毫不留情地弹了弹小鱼,小鱼被他弹得在水里翻了几个跟头,大概总算是认清了陆地上这种食鱼两腿生物的丑恶面目,伤心地摇着尾巴游开了。 因为那条小鱼,四郎注意到溪水下已经有莼菜生长,这时节采下来的水中嫩叶叫做“春莼菜”;到“霜降”后大量采摘的莼菜称为“秋莼菜”。 本着“山野中原本不缺少食物,只是缺少发现食物的眼睛”这种吃货精神,四郎提着篮子扛着钓竿往回走时,还看到陇上长着野生葵菜。这些葵菜在春风中招摇,碧叶尖细,根上一点火焰般的红,小模样好像在说“我长得这么好看不采一把咩?”于是四郎丝毫不客气地顺手全捋下来放篮子里。 等到四郎挎着装的满满的竹篮回到分茶铺子时,霏霏晨雨变得稍微大了点,初春的风里夹杂些寒意,吹得四郎微微闭上眼。 结果一进门就撞到一个鬼鬼祟祟跑过来的男人身上。四郎手里的篮子翻倒在地,里头的菜四处散落,几条开河鱼也落了出去。 四郎赶忙蹲下去,想要把满地乱蹦的鱼儿抓回竹篮,因为鱼鳞湿滑,抓了好几次才抓住。 对面那个男人就是昨晚在大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矮小行商。 行商忽然跑过来和四郎撞在一起,撞掉了四郎的篮子,自家也摔倒在地。他本来是有些窝火的,可是抬头看清楚是四郎后,便眯着眼欣赏了片刻四郎弯腰抓鱼时露出的柔韧腰线,然后俯下身抓住那条蹦到自己身边的鲶鱼递了过去:“来,快拿着。” “谢啦。”四郎低着头整理小竹筐,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来。 谁知那个行商却不走,反而跟着四郎避到了路边。 四郎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竹篓移开,有些疑惑的看他一眼。 “小兄弟,我看到你和那个道长在一起,莫非你也是道士?”行商对着他露出友善的笑意。 “嗯,算是吧。”四郎想了想,答道。 那行商闻言眼睛亮了亮,靠近四郎,小声说:“道长,你师傅是特意来的吧?” “嗯?”四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行商有些急切地问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捉店里害人的妖怪而来?” 四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在这里撞到什么了?” 矮小的行商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把头又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说:“是啊,我昨晚起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不等四郎回答,他自己唱作俱佳地接着说:“我隐约听见厨房里头有杂乱的声音,还好奇谁大半夜在做饭,就扒着门缝偷看。你猜这么着?老板娘和那个厨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古怪的法术!我就看见啊,忽然一下,厨房的地上出来一群人耕种,不一会儿,地里就冒出绿油油的庄稼,转眼一片金黄;接着是收割,用厨间的石磨磨面,磨出雪白的面粉来,那群人就在灶头间揉面做饼了。这……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这事情应该发生在前半夜,而四郎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应该是之后发生的事情。 昨夜四郎收回神识的时候,很看到不少奇怪的事情。昨晚上有想不通之处,今日听行商这么一说,四郎把整件事联系到一起,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61·糖石子2 又细又密的雨丝落在茅草屋顶,变成一幅整齐的水幕挂下来,挂在栈房的门窗和屋檐上。透过这道水幕,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不太真切。 四郎本来躲在屋檐下头和行商说话,忽然看到朱天赐游魂一样站在行商后头,离他们两个约莫五步远的距离。他也奇怪,明明后门口就有个用茅草搭好的遮雨棚,朱天赐却偏要站在雨中。 这时候的雨比刚才大了不少,朱天赐好像是毫无感觉一样,就那么突兀的站在雨中,脸色苍白浮肿,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冤魂。雨水顺着他的身体,在脚边聚集起一个小小的水洼。 也不知道朱天赐已经站在雨中听了多久,根据这落汤鸡一样的造型,四郎估计他起码淋了超过一刻钟的雨。 觉察到四郎的打量,朱天赐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来,又漠然的移开了。 那个行商顺着四郎的目光转过头,叫自己背后水鬼一样的朱天赐吓了一大跳。 他打个哆嗦,骂了一句“秽气!”就有些惊慌失措的匆匆离开了。 朱天赐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看着真是怪瘆人的。一开始四郎还以为自己又大白天见鬼了。不过,既然行商也能看到他,也许朱天赐还是人……吧? 四郎有些不确定,走过朱天赐的时候,就认真听了一下,确认他的确还有呼吸和心跳,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上看到的事情让四郎很介意。他心里觉得朱天赐和袁廿七真倒霉,却又对他们的遭遇无能为力。毕竟,他自家都落魄到了要替店家打工赚取食宿的地步,哪里谈得上拯救别人呢?再说,朱道晖并非妖魔鬼怪,苏道士也不大可能会出手干涉吧? “是我做错了吗?”就在四郎快经过他身边时,朱天赐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的特别嘶哑,好像是扯着嗓门嘶吼了一夜的样子。 “诶?” “蔑视王侯,嘲讽权贵,粪土金钱权势,却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在隰县朱家,已经不是那个人人都要捧着哄着的公子哥了。直到昨晚,我才明白没有力量支撑的狂傲和叛逆是多么不堪一击……我为什么要激怒朱道晖呢?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对他求饶道歉呢?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啊!我……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被父亲宠坏了的文弱书生而已吧……这真是个笑话啊~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朱天赐微微侧过脸,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处汇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流泪一样。“如果我当时不多事,也许袁大哥只是挨顿打就没事了。可是到如今……他……他会被我害死的……”看得出来,一直表现的冷静理智的朱天赐此时真是不知所措了。 “这……”四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这个,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就算你求饶了,朱道晖也未必肯放过你们。既然都是一样的结局,不如保持着傲骨死去。再说,有些少年意气并不是什么大错啊。朱公子他……他如今还在逃难,想必……想必也不会乱来的。” 可是,连四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而可笑。朱道晖身边仆从环绕,虽然是在逃难中,起码现阶段,他要整治一个家奴,一个普通士人,依然是动动嘴巴的事情。 这世道,寒门子弟和仆从的性命,竟然卑贱若此吗? 四郎沉默下来,有些慌乱得提着竹篮和渔具往厨房跑去。 到了厨房牙子上头,他摘了斗笠脱去蓑衣,把湿润的袍脚拧干。回头一看,刚才朱天赐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水洼,被越来越大的雨点砸出一圈圈涟漪。 因为雨越下越大,昨日投宿的客人大多被老天爷留在了铺子里,今天又进来不少避雨的逃难客。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栈房,大堂中几乎座无虚席。 自称姓吴的老板娘和葛大叔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因为李嫂失踪了,如今没人给朱道晖单独开火,他也只能屈尊降贵的在公共厨房里点菜。 他家的小厮进了厨房,不知道是故意捉弄人还是要显示排场,站在门口趾高气扬的说:“我们公子说了,今日的主菜也不要太麻烦,只要一个八宝肉,其余你们看着配就行。肉要精肥各半,切成柳叶片,此外,做菜的茶叶要鹰爪小芽……” 话说到这里,听得一愣一愣的葛厨子就咧着牙花笑了:“这位客官,小店里头可没有什么鹰爪龙爪。茶砖倒有一饼,不知用得用不得?” 那小厮嗤笑一声:“什么茶砖?那也是人吃的东西?亏你们还是个分茶铺子。罢了,想来也是难为你们,茶叶我待会儿自去房间取来。只是其他配料就得你们自己想办法,火腿要上好的南肉,海蜇头要晒干后成舌头形状的那种,这个可得最后才下进去。” 指点江山完毕,小厮带着莫名的优越感回去取茶叶了。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板娘和葛厨子。 见到四郎进来,吴娘子松了一口气跑过拉住他:“四郎你来的正好,那个朱公子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人家里养大的,特也讲究。刚才派个小厮来点了一道什么……什么八宝肉,还有个什么来着?对了,牡丹生菜!这些菜我连听都没听过,老葛这个废物必定是做不来的。” 葛大叔并不反驳,他刚杀了一头五花大绑的乌驴,此时正在专心给乌驴放血。 驴子高声嘶鸣,奋力挣扎,这畜生力气可不小,可惜遇到了满身横肉的葛大叔,一刀就被砍断了脖子。 然后葛大叔把驴子放在案板上,血水滴滴答答的流到地面摆放的一个陶罐里头。那驴子似乎还没有死透,不时痉挛一下。 杀完驴子,葛大叔才抽空回答:“我老葛就只会拾掇驴肉。这些磨磨唧唧的菜我可做不来。不过,四郎会做吧?” 第54节 “会的。”四郎点头。“不过如今做八宝肉的材料不齐,做出来只怕不对味。” “呵,管他呢。他要是敢在我店里闹事,我就这么一刀下去,活剥了他的皮!”葛大叔比划着手中的刀具。这把刀刚杀过驴子,此时被他拿起来一耍,就在厨房壁上画出道鲜红的血痕来,墙壁被水汽浸润着,血痕在其上慢慢晕染开。 “好了好了,乱比划什么呢?小心吓到四郎。”吴娘子赶忙喝住了他。 看到驴血差不多放净了,葛厨子不再说笑,操着刀小心翼翼的把那头大乌驴的皮剥下来,他手法老道,得到的驴皮十分完整。 四郎微微移开了视线,问道:“这大乌驴杀了怪可惜的,卖给客人代步的话,转手就是几十贯钱呢。” 吴娘子以为他因杀生而不忍,颇为怜爱的看着他:“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本来我家有三头驴子,不知被哪个黑心肝的毒死了两头母驴,如今只剩这么一头公驴了。早上有客人挑中了它,结果这畜生癫了似的乱咬乱跑,客人后头就不肯买了。这头乌驴又不肯拉磨盘,又不肯做活,只知道偷奸耍滑,还常常咬伤自己的同伴。这样不听话的畜生,不是只能杀了吃肉吗?” 四郎没吱声,抬头看了看吴娘子。她长得比一般女子粗壮威武,一双丹凤眼式的斜向“纵目”本该给她增添一些女性的妩媚,但是因为眼球微凸,反而显得有点奇怪。她的额头也微微前凸,并且在厨房的火光里格外地发亮。不知道是不是满地的乌驴血反射了光线,四郎觉得站在对面的吴娘子眼睛有些发红。 下雨天,厨房里的光线难免晦暗。房间内总像是烟气缭绕,人的脸仿佛也在这水乡的雾气里模糊不清起来。灶台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还夹杂着奇怪的土腥气,四郎想到昨晚朱家三个逃奴的遭遇,尽管知道吴娘子对自己没有恶意,也忍不住微微有些害怕起来。 吴娘子却没觉察出四郎的害怕,她用手揉了揉四郎的头顶,就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亲昵的说:“四郎真能干,钓回来的鱼都好大。”她念鱼字的时候发音很怪,总带有“无”、“浮”之类的南方口音。说其他字的时候倒没有这样明显的口音。 从几百年前开始,北人就陆陆续续南迁,特别是前朝那场瘟疫后,南方城市里忽然多了许多北方人,这么混居的结果就是各自的特点都在渐渐消融。毕竟,混局在一起,口音太重,难以顺畅沟通。所以,如今吴越一代的南方人已经很少这样说话了,大约只有许多年前的古人才把“鱼”字念得这么奇怪吧。 四郎低头专心料理手中的鱼,随口问道:“吴娘子和葛大叔都不是本地人吧?” “啊,我和你葛大叔都是巴蜀人士,不过老家还是吴越这边的。听人家说外面好做生意,就出来看看。这一路东来,后来走到江城,这么好的风景我们可有些年岁没见过了。于是就迈不开脚咯。最后就赁下这个茶棚改成栈房。” 四郎听了点点头,他拿出葵菜,把每个叶片都展开了洗干净,又拿了水红萝卜出来,打算待会摊面饼做些春卷。春天是要吃水红萝卜和春卷的,时人称之为”咬春”。虽然是在逃亡,如今趁着流民没打过来,这些事情就不该落下。 四郎老练地切着萝卜丝,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其实吴娘子不是姓吴而是姓余吧?因为有口音,我一直都搞错了呢。” 吴娘子正在用滚水褪去驴皮上的杂毛,闻言手顿了顿:“唉,我们是巴蜀人士,那里姓‘浮’的可不少呢。”这个“鱼”字她还是没念准,听着又像是“浮”的音。这么说着,她把料理干净的驴皮放到一旁,继续烫煮割下来的驴头。 她拾掇好驴头、驴皮之后,葛大叔就把这两样东西用草裹住,再用泥巴把草糊严实,放进灶膛灰里面炮熟。 他先前在灶膛里埋了几条咸鱼干,这时候顺便扒出来,拍净炉灰递给四郎。 四郎也不嫌弃这样的咸鱼沾着炉灰不干净,当时乡间都是这样的。入乡随俗,都不讲究。所以四郎面不改色地接过来看了看就往嘴里送。 煨出来的咸鱼虽然有些焦,但香味十足,四郎吃完啧啧称赞。把吴娘子和葛大叔笑的见牙不见眼。 四郎和他们说说笑笑,心里细微的恐惧很快就消失无踪。就算是行商口中会使妖法害人的巫女和妖怪,也不是见人就杀的,这一点,他不是应该比谁都明白吗? 这么想着,他放下心来,开始收拾厨间的食材。 因为要给暴虐挑剔的贵族少爷做菜,四郎就特别的用心:暴虐的人是不体惜人力的,糟蹋东西的人是不珍惜物力的。厨师必须充分的注意这些,刻意追求铺张和雕琢,才能切合他们的心意。 听说朱家曾经有厨子为了让主人满意,用烈碳来炙活鹅的脚掌,用刀割去活鸡的肝脏,就是为了满足那些永无止境的奇怪。 弱肉强食是天理,杀鸡杀鸭四郎都不反对,可是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会认为让食材在痛苦中死去,就能把食物的味道变得更好一些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四郎这一次做菜尤其慎重。 时人多认为鱼的腹部那一小块肉最为肥美多膏,于是四郎特意把鲶鱼的腹部肉切了下来,放进干锅里,过一会儿,鱼肉上的脂膏就融化掉,这时就可以加调味料了。这道菜唤作“自裹”,因为做菜时没有用过其他的油,全部是鱼本身融化的脂膏,所以最能够保持开河鱼鲜嫩纯净的味道。 第二道菜还是鱼,唤作鲫鱼肚儿羹。 四郎选了一条比较小的鲫鱼,破肚去肠,将鲫鱼肥软的腹部切成两片,要从鱼腹片到脊骨处,使两扇相连如蝴蝶状,将片下来的肉以葱、椒、盐、酒浸制。 再把剩下的头背等肉熬汁吊汤。熬好后捞出头背肉,用一个竹编的漏勺把两片肚子肉盛着放进鱼汤中焯熟后捞起来,待鱼肉不烫手之后,细心的夹出鱼刺后与花椒末,酱水拌匀。 在刚才熬出的鱼汤里放一把葵菜,烧沸撇净浮沫使其清如春溪。这道菜的特点是鱼肉软嫩,汤清味鲜。 四郎做菜的时候,看到厨房有个大磨盘,上面放了一个簸箕,装着些磨好了的面粉。因为要做春卷,就想过去取用。他刚走到磨边,却被一旁炮制乌驴肉的吴娘子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 “这面粉里头长了虫子,可不能再用。”四郎一眼瞟过去,可不是吗,白白的面粉里好像有微如发丝的细白虫子在动来动去,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四郎被吓了一跳,缩回手不敢再去碰触那只簸箩了。 因为店里食材有限,第三道菜,四郎就把葛大叔腊月间制好的腊鸭舌头摘取出来,先过水煮熟切丝,与蘑菇丁,猪肉丁同炒。 之后把红萝卜去皮挖空,填入馅料,装满,雕刻成柿子形状,加盖,用线扎好,入锅红烧。这样的菜色,体现的就是做菜人的工序繁杂,讲究少而精致,所以四郎做的不多,统共在盘子里摆了八个“小柿子”而已。 葛大叔在一旁看得直咂舌:“哎哟,怎么一条鱼只取一个肚子,萝卜又为何非要浪费人力雕成柿子?这些龟儿子在家里天天都要这样吃饭么?那怎么养得起哟。” 四郎笑了:“人家可不像我们,吃的就是这个排场。况且,如今已经是很不讲究了,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只怕这样的东西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吧?” 驴头和驴皮在灶间蒸好了,葛大叔和吴娘子一人拿着一个泥巴球掰开洗干净,加盐、醋、椒、葱入锅重煮。 这时,那个小厮进来送茶叶,看见他们在料理驴肉,就说道:“哟,哪里来的鬼肉?做好了给我也来一碗。”当时的人把驴头称为鬼肉,有食用驴头肉辟邪的传统,名曰嚼鬼。 吴娘子赶忙应道:“诶,您放心吧,肯定给您留一碗。今日这店里的客人啊,人人有份。” 小厮习惯了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以前他都是被人欺负蔑视的那一群,如今到了这样的乡野小店里头,自觉乡下的土人是比大户人家的奴仆更低一等,所以一直要故意端个架子。小厮听了吴娘子的话,觉得自己得了奉承,心里高兴,也不嫌弃吴娘子葛大叔是乡下人了,站在厨房里和他们聊起来。 “我说,待会端出去的菜色你们可要上点心。我家公子今天心情不好。” “可不是,一大早就听得在屋里骂人呢。”葛大叔插嘴道。 “唉,你们不知道。昨夜三个家奴卷了小姐和少爷随身的财物跑了。少爷一批批的派骑士出去找,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这小厮似乎也有些想不通:“不应该啊,少爷昨晚上回来后就派人出去追他们。按说应该跑不远,到现在还没捉到人,只怕是往流民里头去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愤愤不平:“朱成大那个狗杂种。以前在少爷身边时,那个奴才样,真是难描难画。人人都说他是大字旁边多一点,该叫朱成犬。谁知道原来忠心都是装的。瞎,朱家一半的家产啊,你们……你们知道是多少吗?” 吴娘子就试探着问:“几万两?” 小厮的声音亢奋起来:“几万两?就小姐的一副头面也不只这个数,更别说少爷随身的那口箱子了。里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他嫉妒的唾了一口,明显是恨不得取朱成大而代之:“有了钱,还白骗个丫鬟睡,朱成犬真鸡/巴操蛋!” 听他这么说,四郎不由想到了那头被大卸八块,即将成为众人盘中餐的乌驴—— 朱成大也算是咎由自取,店家得了那么些财宝,所以今日才如此大方吧? 不仅肯出一贯钱请自己帮衬半天,还要白请店里的人吃驴肉。这年月,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平白刮来的。像苏道士一样老老实实赚钱,唯有吃糠咽菜、寒酸潦倒的命,要想财源滚滚,便不得不走偏门了。 联系昨夜行商所见的异事,那把人变作驴子的奥妙大约就在朱成大递过去的饼里头。难怪他瞟见三个人滚下马车后,都四肢着地,爬在地上,像驴子那样嘶叫起来。只是吴娘子又说其中两头被毒死了,难道昨夜朱成大递过去的两块饼本来就有毒?只是朱大成大约没有料想到,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手上的钱财还没有捂热,就被人黑吃黑的连命一起拿走了。 想到这里,四郎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了。 吴娘子和葛大叔是把人变成驴子的妖女恶魔,但是朱成大这样的人,即使不被人变成驴子,不也是畜生一类的东西吗? 可见人和畜生的分别,只从外表而论,向来是看不分明的。 ☆、62·糖石子3 四郎和道士坐在大堂吃饭,这时节总是绵着细雨,现在还算好,雨下的小了些。两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四郎探头出去,这个位置不错,窗前几枝嫩黄的新柳,开窗就能看见一溪春水。 投宿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来大堂了,店里的活计欢欢喜喜得忙进忙出,热情得接待客人。等到厨房里的驴肉炖好了,吴娘子就端一口大锅上来,一人面前给盛一碗。 到四郎他们这一桌时,吴娘子有意无意的绕了过去。苏道士闷头喝乳白色的鲫鱼汤,没有吱声。四郎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另有打算。 有客人不好意思的说:“老板娘,你们开店做生意,我可不好意思白吃。”然后就非要付钱,吴娘子也不推拒。 也有熟客打趣她:“往日怎么不见你和老葛这样大方,这次必定是发了大财!” 吴娘子笑骂他:“发个鬼财。以前你短缺牲口,没法拉车赶路时,哪次我不是比市面上便宜好几倍得卖驴子给你?我开门做生意,全靠各位客官支持,一碗驴肉有什么舍不得的。” 就有客人问她:“这头怎么杀了呢,我还说在你家另买一头呢。你五年前卖给我的那头老乌驴,前些时日非要跟着一个年轻人走,怎么抽都不肯动,那年轻人也是怪,对着一头驴子直掉眼泪,问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便宜转手给他。反正那头驴子老了,我也不算亏。” 吴娘子应道:“哦,大概是你们主仆的缘分尽了吧。如今家里可没有驴子了,您要买啊,得再等等看。这一头原也是打算卖的,可惜畜生不听话,惊扰了客人,所以老葛一气之下杀了来做肉。各位也算赶得巧。” 众人都称赞老板娘有德行、人厚道,会做生意。 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色泽红润,肉质细嫩,而且是大补佳品。其中又以驴皮口感最好。众人吃的赞不绝口。 四郎看着埋头大吃的食客,心想:食客们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也的确吃了人,不知道这因果又该怎么论?或者,因为生在乱世,并非出自本意的人吃人是可以原谅的? 天下大乱,妖邪尽出。或许这些妖魔鬼怪本来就住在每个人的心中,到了人间大道崩毁,乾坤颠倒的时节,便失去了束缚。因此,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才会有鬼魅肆无忌惮得在人群中流窜吧? 那个矮小的行商也在大堂里坐着,他认定老板娘会巫术,就比别的客人多长一个心眼。老板娘舀来的驴头肉,他并不下口,只是把盘子里的肉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某块红润晶莹的驴头肉像是人的脸皮。他心下大骇,赶忙挟起一块,放在光线下细细打量。的确,这块脸肉上头还带着半边眼睑,怎么看都不像是驴子的眼睑啊。 这个行商虽然形容猥琐,但也是多年走南闯北,怪事见得不算少,小聪明和阅历都是有的。他曾经听人说起过,巴蜀那边有些神神秘秘的巫人,家里养着金蚕鬼。这些巫人常常在野外开家客栈,夜里差遗家里的“金蚕鬼”种夜麦,再用特殊的手法烤制成馒头或糕饼,只要吃了这种夜麦做的食物,来投宿的客人就会变成各类牲畜。店主拿走客人的钱财,以贩卖牲畜牟利。 所以,巴蜀那边对这一类巫人也是深恶痛绝,听说他们本来就是被上古的三皇五帝从吴越之地驱赶到当时的西南荒野之中,还建立了国家,后头这些怪物都被灭了国,有天神下凡,将其赶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不过,因为西南之地相对封闭,而且历来都位居于中原王朝统治的边缘地带,所以,直到如今,巴蜀乃至整个西南夷地区‘巫鬼’崇拜依旧盛而不衰,他们这些行商都知道那里有‘信巫鬼,重淫祀’的传统,可也都只是听说而已,要说亲眼目睹,于他还是第一次。 想到这里,行商并没有声张出来。心里既害怕会妖术的鬼怪来害他,又暗暗羡慕店家这种来钱快的没本买卖。 吴娘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热情好客,客人们得了一碗免费的鬼肉吃,各个心里都非常痛快。众人谈笑风生,店里一时十分热闹,有的人趁性讲起了黄段子,后头就热闹的有些不堪了。 在这一片热闹当中,只有朱道晖所在的那个角落寂寂无声。他拒绝了吴娘子端来的驴肉,面目阴沉得坐在大堂唯一的雅座上首。被店里嘈杂的人声所扰,他扶着自己的额头皱起了眉,似乎在勉强忍耐和卑贱之人共处一室的痛苦。 店里的客人虽然大多在逃难途中,如今走到江城,感觉已经算是脱离了险境。几碗黄汤灌下去,这些人也就暂时忘记了人生的烦恼。谁也没工夫搭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朱道晖。 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来到专心吃饭的四郎前面:“这位小公子,我家主人请你过去一叙。” 四郎刚吃完饭,正打算和道士讨论一下今天要学的法术。他现在很明白自己变强大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所谓兔死狐悲,由忠犬侍卫的遭遇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陶二哥,杞人忧天的担心若是二哥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应该怎么办?四郎做事认真,还真列出各种情况考虑了不同的对策,其中包括二哥被道士甲泼汤毁容怎么办,二哥被和尚乙痛殴虐打怎么办,二哥被神仙丙丁戊轮x怎么办等等突发极端事件,想到最后,他简直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于是四郎今日学习道术的兴趣大涨,这本来是好事,苏夔也乐见其成,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这么想了——你说学道术你就老老实实学吧,偏四郎的小脑瓜里怪念头多,刚才又把号称道门新星的苏夔问无语了。 这时一听小厮过来回禀,苏夔赶忙说:“既然朱公子有请,你就过去看看吧。” 便宜师傅有命,四郎只好不情不愿得走了过去。 “请坐。”朱道晖彬彬有礼的伸出手,示意四郎坐他旁边的位置上。“再去拿一个碧玉杯出来。”朱道晖吩咐道。 站在他身边的小厮露出为难的神色:“主人,那套碧玉杯落在汴京没有带出来啊。” 朱道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迷茫,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半晌才说:“哦,那就拿白玉九龙杯吧。” 小厮这回简直要哭出来了:“主……主人,那个杯子被……被朱成大偷走了啊。”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道晖似乎愣了愣,却并没发火,反而偏过头有些歉意的对四郎说:“胡老板,这真是对不住了。请你过来喝茶,主人家却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四郎赶忙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朱道晖却执着的要找一套好茶具给他用,想了想才说:“就用天青色官窑的那套。我早上还在屋里见过的,这回总不至于没有了吧?” 小厮不敢回话,起身匆匆的走了。 朱道晖有些歉意的对着四郎笑了笑:“让胡老板见笑了。我在汴京城中也时常与朋友于有味斋宴饮,当时真是高朋满足,说不尽的风流蕴藉。没想到如今沦落他乡之时,会再一次遇到您。您的手艺巧妙,本以为汴京城破之后,再也尝不到那样的美味佳肴了,谁知于这荒郊野店中再次品尝到,不得不说是道晖的幸运。”四郎只看过他昨日逞凶斗狠的狰狞表情和汴京城中被人簇拥离去的背影,如今朱道晖一脸平和,也的确是个士族公子的模样。 “公子太高看我了。”四郎并不敢拿他的话当真,谁知道朱公子等一下会不会翻脸无情,让侍卫把他拖下去抽一顿呢。 一个家仆过来禀报:“小姐说她昨夜偶感风寒,倦怠饮食,请少爷您先用馔食。” 朱道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地问:“严重吗?如今妹妹身边伺候的人可用心?” 仆人回道:“小姐知道少爷您挂心,特地让我转告您‘我没事,清清净净地饿两顿就好了’。” 听了仆人的传话,朱道晖依旧不放心自己妹妹,如今这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又再三叮嘱那个仆人:“小病不吃药虽是养生良方,也不是说一点都不吃。妹妹身体虚弱,病了还不吃东西哪里熬得住。这鲫鱼肚儿羹不错,你都端过去,再叫厨房熬一碗大米汤送去吧。” 四郎才知道这位少爷也是有温情体贴像个人的时候。想来也是,世上的人本来就是对着不同的人露出不同面目吧。 或许这个朱道晖并非自己想的那么十恶不赦,但是四郎依然不敢大意,因为他颇有自知之明——别看朱道晖现在对自己和颜悦色,可是人家心底不一定把厨子当人看,顶多当成一个还算合心意的奴才或者勉强看得顺眼的贱民而已。 第55节 这么一想,四郎就奇怪朱道晖巴巴地把他叫过来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朱公子还真想和个他看不上眼的厨子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小厮下去后,朱道晖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慵懒的往后靠在椅背上,出声抱怨道:“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真叫人扫兴,看来又要耽搁一天行程了。”说着,他用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白陶罐子,打开罐口往风炉里倒了一些水开始煮茶。 “去年廿七听我抱怨说泡茶的水不好,特意一点一点从城外梅林中收取花瓣积雪……唉,真是个傻子。走的时候别人都忙着装金银细软,偏他非要带这么一个坛子,说是我喝不惯外头的水……”说着这些趣闻逸事的时候,朱道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仿佛想到了汴京城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四郎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称赞道:“嗯,的确是好水。”其实他压根喝不出井水与雪水的区别来。 “的确是好水啊。廿七为了取这么一小罐,下第一场雪时,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宿呢。现在想来,廿七对我的心,真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道晖的脸上的肌肉在这一刹那抽动了一下:“袁大哥……袁大哥……是我识人不清。我该知道的,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忠心呢?”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小声,仿佛在喉头打滚。若非四郎耳朵灵,是根本听不清楚的。 然后,朱道晖忽然抬起头,对着四郎问道:“胡老板,我以前在汴京城中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其中一则是说,用你做的菜祭拜鬼神真的有奇效。还有人说,你的菜能够满足人心底深处的愿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后他似乎生怕四郎否认一样,不等四郎回答,就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廿七最喜欢你做的点心和果子。每次我伤了他的心,只要从有味斋里带一些甜食给他,他都不会再生我的气了。这回吃了你做的甜点心,他也会原谅我的吧?” “我不知道汴京还有这样的传闻。朱公子,其实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厨子而已。” 朱道晖却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四郎的话,微微急切的说:“拜托你了,胡老板。请一定要做些新奇的甜点。这样,袁大哥吃过后一定会原谅我的。”朱道晖这时候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懊恼孩童。他的眼睛泛着琥珀色,在氤氲的水气里显出一种奇特的无辜来。 原来他找自己是因为这个,难道是打了袁廿七一顿,现在知道是误会自家忠犬,才想用甜点讨好人家吗? 四郎心里希望是这样,可是却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盘旋。昨晚朱道晖的确是把那个侍卫在往死里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骚乱,有人在溪边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店里的客人都跑到窗边看,只见铺子后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溪里头,顺水飘过来一具尸体。 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尸体被人缚住了四肢,骨头被奇怪的弯折起来,浑身的衣衫上染满了白浊和血迹。他顺着涨潮的溪水漂来,水里还有浮冰和桃花瓣,这让本来奇诡的尸体居然显出一点残破凄厉的美来。 旁边围着一群村民和路人在指指点点。 “袁大哥~”一个人哭嚎着,推开人群挤了进去。四郎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天赐。 有客人在议论:“这不是那个侍卫吗?” “唉,是被用了私刑吧。死的真惨。” “是啊是啊,这也太狠毒了。” 四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过头对着身边的朱道晖问:“你……你亲手杀了他?” 朱道晖站在窗户边,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样,呆呆的看着外面嚎哭的朱天赐,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情是我太急切了些,误信朱成犬的谗言……对,都怪朱成大!一定要找到他!再派些人出去,不,把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说着,他忽然愤怒起来,对着身边小厮吼道。 小厮被吓得一哆嗦,赶忙出去传话。 朱道晖深深的蹙起那道好看的眉毛:“我……我只是太害怕,父兄都死了,如今又和族中失散。我对廿七做的错事都是无心的。你说……廿七对我那么好,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他有些无助得问道,也不管对面的人其实算是一个陌生人。也许,他正需要一个素未平生的人来告诉他,他没错,冤死的亡灵依然爱着他,依然会原谅他吧。这时候他看上去终于像是个十四五岁的正常少年了。 四郎并没有如他所愿:“朱公子,我不过是个厨子罢了。您问我这个,我哪里答的上来。原不原谅的,反正人都死了……我能做的,就是如你所愿,做些死者爱吃的糕点聊作慰藉罢了。” 这话似乎给了朱道晖提示,他高兴的说:“对了,我回到族中之后,年年都给袁大哥最丰盛的祭礼……” 四郎没有再听下去。说定了晚上送糕点过来,他就转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依旧能听到朱道晖在小声嘀咕:“袁大哥说过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这次一定也……” 吴娘子为人着实不错,早晨有客人退房后,就给四郎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苏道士沾他的光,也搬出了大通铺。四郎回到两人的房间后,一时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床铺上默默的想事情。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伴着这样的催眠曲,四郎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似乎有人在唤他。 是二哥! 四郎高兴的向着一片白雾跑去,白雾温柔的裹挟着他。走出这团雾气后,四郎到了一个大殿,大殿中心有一束辉煌灿烂的光从无限高远的地方投射下来。 光线中站了一个人,背对着四郎。因为光线太过于明亮,反而显得那个背影仿佛化在光里面了。 “二哥。”四郎有些不确定的喊。 人影转过身来,的确是陶二,他对着自家小狐狸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的说:“还不过来。”这么久不见,其实二哥也很想说一句比较动人的开场白,已经在私底下暗自琢磨了很久,可是一见到四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句话就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 四郎并不在乎他的冷淡,欢呼着毫不矜持地扑了过去。 哒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四郎投入到陶二的怀抱中,柔和而澄澈的光线在两个人相拥的轮廓上跳跃,仿佛为这幅剪影镶嵌了一道闪耀的金边。 【嗯,有太阳的味道。】四郎幸福的把二哥的胸膛当成棉被蹭了蹭。 二哥瞬间被蹭的火起。【媳妇真饥渴。一见面就撒娇勾引真是没办法。】 二哥志得意满了,瞬间忘记了本来想狠狠教训自家小狐狸的初衷,打算改为爱的教导。这方面,陶二虽然是神界高富帅,也和某些凡人男性并无差别,据说这种人有个共同特点——只要遇到自家媳妇就会由钢铁硬汉、高冷男神、商界精英等身份自动变身为色/情狂、偷窥狂、做x狂。 此时,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媳妇,精血冲脑的二哥满脑子都是这么不听话,实在欠调/教的想法。于是果断将还在傻乎乎表示见到你真高兴之意的四郎压倒在地,从里到外吃干抹净。 此处省略一万字。 “呜呜呜呜,不要了,走开!……这是哪里?”四郎使劲把贪得无厌的二哥推到一边,问起正事来。 “在铜镜里。”陶二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简洁,担心四郎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在我锻造的镜像世界里。” “铜镜?”四郎狐疑的说,他觉得奇怪,自己明明一路上都留有讯息,为什么二哥却一直没有寻过来呢?以饕餮在三界中的势力,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的行踪被人抹去了,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找到你。”陶二把四郎环在身前,两个人从地上坐起来。地面暖呼呼软绵绵的,就像是干燥而温暖的棉花一样。 四郎有些忐忑的问:“是……是谁抹去的?”苏道士救了他,并且教他法术,四郎是感激他的。可是感激归感激,四郎可不傻,他心里早就有些怀疑苏道士另有所谋。 “对”仿佛看出四郎心中所想,陶二说道:“就是苏夔。他想要把你带去西北的陆阀。为了避开我们的追踪,就特意花大工夫取道益州。” 怪不得道士说要跟着逃难的人群去益州呢。四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继续问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道士把他骗去陆阀,四郎猜想可能的目的大概有三个: 一,胁迫饕餮帮他们做事。可是这样不仅得罪了饕餮,而且风险很大,毕竟,道士也不能肯定抓到四郎会对饕餮产生多大影响吧。 二,自己对他有用,就像那个宋道士抓自己是为了炼丹延寿一样。可是苏夔不太像需要延寿的人啊,这个猜想有可能,但是苏道士目的依旧不太明确。 三,就是陆阀中有一个人和四郎有仇或者有情,拜托苏道士把四郎带去西北。有仇的可能比较小,如果说是父辈的仇怨倒有可能,只是,借助妖怪的情报网,四郎都没能找到爸爸,这些人怎么认定他的? 有情的话,四郎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得抬起头问陶二:“难……难道我爹有消息了?” 陶二沉吟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刚得到消息。你爹在陆阀中。” 其实二哥撒谎了,他和殿下早就得到青溪的禀报,说是找到了四郎他爹,他们虽然一体双魂,对这个问题却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这种爹不要也罢。饕餮有种野兽般的直觉,预感到多出来的这个爹可能分去四郎很多注意力,于是丧心病狂的精神病恋人就武断的替四郎作出决定,打算偷偷把倒霉的岳父大人的狐珠取来,然后永远也不叫四郎找到爹。 在精分殿下的心里,四郎的情人,兄弟,父亲,朋友这些角色都只能由自己来演绎。如果不是消灭对方等于自残,估计二哥和殿下早就不死不休了。 所以,在四郎尚不知情的时候,他那重度神经病的情人已经详细计划好了怎么把他从未见过的便宜老爹干掉。只是四郎他爹也是有本事的人,一直没叫这大逆不道的神经病女婿得逞。老爹不仅顽强得活了下来,而且还成功地利用宋道士把四郎拐出了饕餮身边。此过程中顺便清除门中异己,这招借刀杀人可谓玩的漂亮。 若非饕餮殿下对四郎势在必得,两人有很深的姻缘牵扯,这位还未出场就先声夺人的老爹可能真就完成了龙口抢珠,虎口夺食的艰难任务。岳父大人的智慧和实力可见一斑。 岳父的存在,给饕餮殿下未来的性福生活蒙上了一层不小的阴影啊。 四郎听了他爹有消息了,挺高兴:“那我正好跟着道士去找我爹。找到就可以修炼了。”他依旧没忘记自己要当大妖怪,和饕餮并肩而立的初衷。虽然不知道他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四郎很想去搞清楚。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是愿意孝敬自己爹的。不论怎么说,这毕竟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给他生命的人,这份恩情做儿女的必须要回报,和穿不穿越的关系不大。 不过,这话一出可惹恼了陶二,他很不高兴的说:“不许和道士走。二哥带你找爹。” 四郎想了想,点头同意:“嗯,我现在住在江城外的分茶铺子里。你要早点来哟。”说着,他把头靠在二哥胸膛上,有些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你要早点来。”虽然表现的坚强又乐观,可是四郎也真的挺想念二哥和殿下的。 二哥被他说得心都软成一团,恨不得把小狐狸吞进肚子里,永远不分离。幸好二哥也只没事这么想一想而已,属于他的小狐狸可就这么一只,吞掉便没处后悔了。 “嗯,一开始苏夔故布迷阵。我的部下被误导了,一直找不到你。后来总算找人寻得材料,铸成这面镜子,把你的精魂在梦中唤了过来。不过,因为欠了点人情,所以现在这边还有些事。等我忙完一定去找你。”二哥解释道。 “什么镜子这么神奇?”四郎很好奇。他和二哥说不定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却能够通过镜子在梦中相见,不得不说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了。 陶二杀了宋道士后,为了找到四郎,下黄泉斩断三生石,上九霄寻得五色土,不远万里赶赴身毒国取来石中精,终于在正月丙午这一天开炉铸镜。 三生石上旧精魂,四郎和他有累世的姻缘,所以才能牵引四郎魂魄,和他于此地相会。但是三生石立于黄泉路尽头,奈河桥旁边,堪称地府标志性建筑,要从上面砍一块下来也不是容易事。幸好地府如今也乱,许多恶鬼和巫人结盟,要重返人间。饕餮问阎府君索要三生石,仙界派去的地府统治者同是同意了,却提出一个要求:饕餮必须帮忙把逃出去的恶鬼捉回来。 身毒国里的那块石头中自有一方天地,里面有鱼有水。本来是在接引手中,道家的两位圣人帮饕餮当说客,才以最快的速度取了来。这自然又是一份人情。 天地灵宝加上一些其他的材料,才算是刚做好准备工作。铸造奇物必须选择良辰吉日。有时候甚至是几百年也难以求得一个合适的时机。 也是机缘巧合,这一年的正月丙午日,恰好是百年来神州火气最盛之时,宜冶炼金属。 因为丙者“光明也”,所以练出来的铜镜带有光明之意,能照一切魑魅魍魉的原型。又因为丙是火日,午是火位,两者重合之后,这面铜镜可以让山水中的妖魔鬼怪退避三舍。如果有妖邪之气或者恶人对四郎不轨,这镜子还会自动喷出火焰,让这些东西作祟不得。的确是居家旅行必备的宝镜了。 关于镜子的难得和铸造的辛苦,真男人陶二哥只字未提。他听小麒麟讲过四郎失踪时的场景后,心里一直很自责。 既然宠爱四郎,为什么不让他拥有防身的能力呢?当时二哥就打定主意要做些法宝,并且以后也要帮助四郎变得越来越强,起码对着和尚道士要有一战之力。相信四郎取回狐珠后,很快就会过上被cao练的很惨的日子了。真是可喜可贺。 “那,就是这个。”二哥把四郎的手腕拖过来,给绑上一根链子,末了还系一个超级丑的结。 四郎拿过来看了看,一条几乎透明的丝绳上串着一枚大如五铢钱的宝镜。本来四郎不爱戴饰物,可是这条手链他一见就不由得喜欢。首先链子是二哥送的防身礼物,没准还是亲手制的。二哥送的东西,一定有辟邪驱魔的功能。人贵有自知之明,四郎从来没有过逞能的想法,有了宝镜,以后对着妖魔或者妖魔一样的恶人,他也能多几分底气。再者,这条链子古朴又低调,是男人的戴的款式。上面缀的镜子小巧可爱,雕工精细——背上有阴阳鱼图案环绕,四周有物盘踞,非螭非虎。上刻一行榆荚小篆。 四郎连蒙带猜的看了半晌,只大概猜测出第二个字可能是“不”,第六个字也许是“忘”……= = “二哥,这写的是什么?”镜子背后的铭文,四郎猜测是仙家咒语一类,毕竟,这样才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宝贝匹配。 二哥的耳朵忽然红了,他绝对不肯告诉四郎那是他刻上去的情诗。于是赶忙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这个铜镜不许离身。不要让桃梗的事情再次发生。” 一说起被自己遗落在井中的桃梗,四郎就忍不住心虚,于是成功的被二哥转移了注意力,低着头不吭声了。 二哥继续说:“这面宝镜可以辟邪伏妖,你遇到妖邪的时候,这面宝镜会为你降服妖魔。如果有恶人靠近你,你就把手腕亮出来,宝镜会变大,你念一声‘放火’,镜面就会喷出火焰,赶跑坏人。这样你有需要的时候,就不用再依靠四不像那个不靠谱的了。” “难道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也是这么小一个宝镜化出来的吗?” “不是,现在是在我开辟出来的一个空间里。三生石帮我牵引你的魂魄来到这里。以后你将这宝镜佩在身边,不论在何处我都会第一时间找到你了。”显然,以前没有给四郎安一个定位器,是二哥最后悔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么倚在一起,互相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大部分都是二哥在叮嘱四郎,要乖乖在原地等他去领,他不在的时候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简直让四郎怀疑自己在他眼里是不是智障了…… ☆、63·糖石子4 暮色四合,因为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门外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一场雨从早晨断断续续下到傍晚,眼看着依旧是止不住的样子。 似乎被雨声惊扰,四郎不情不愿的从见到二哥的美梦中醒过来。方一睁开眼,就急忙把手举到眼前,知道看到腕子上那枚铜镜才放下了心。五铢钱大小的宝镜本身并不起眼,倒是原本几乎透明的链子在昏暗中泛着莹润的光彩。 【看来二哥是真的快来了,不是我痴人发梦。】这么一想,凄风苦雨的黄昏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恕贫道不能答应您的请求。”苏道士不知道在门外和谁说着话。 四郎听到敲门声,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鞋跑去开门。才探出半边身子就被迎面卷来的二月春风冻得一机灵。 苏道士穿着蓑衣不只打哪儿回来的。朱天赐浑身湿透得跟在他后面不停哀求着什么。苏道士只是摇头拒绝。 看到四郎走了出来,苏道士便指着他说:“看见没,这个小僮一路从汴京城跟我走到这里,苦苦哀求了很久,我才勉强答应带他回师门。师徒之事全凭缘分,你不必再来纠缠了。” 四郎:?我什么时候苦苦纠缠你一路了,人、贩、子? “四郎,告诉他入我门派的三个基本要求。” 四郎最近被道士押着背各种玄门清规戒律和功法,心里对这些东西滚瓜烂熟,此时条件反射就念了出来:“守其教而勿泥;割其爱而弗固;洁其身而弗我。弗泥也,弗固也,弗我也,是我们这一派祖师给出的入门三条件。”虽然我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最后这句话四郎只敢在心里偷偷说。 见四郎果然把自家师傅的话记在了心里,苏道士满意的点点头,对朱天赐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收你做徒弟了吗?你并非为求道而来,又如何能够了至道,俾玄风呢?” 朱天赐见道士铁了心不答应收他做徒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长,您不收我做弟子也行,好歹教我阴阳之术……也不求多么高深的道法,只要……只要让我能够看到鬼魂……哪怕是散尽家财我都愿意。道长,你就收下我吧我。”大约是随了母亲吧,朱天赐还真是一个多情种子。 第56节 可惜苏道士铁石心肠,一点都没有被这种痴情打动:“吾法当割爱入道,而非因欲入道。你存心不正不诚,即使我愿意教你道术,你也无法领悟道之真谛。道心若不正,就算于术法上练的再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说完就要进门。 朱天赐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拉住道士的袍脚继续哀求,可苏道士自来就是个极有原则,不外物所动的男人,所以根本不搭理他。 道士的袍脚从朱天赐的手里滑了出去,朱天赐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深深得弯下了脊梁。嘴里“赫赫”笑了起来:“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道长却心冷若此。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公道?什么天理?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过是愚弄百姓而已!!!” 听了这话,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苏道士不得不停住脚步,有些无奈得转身说:“人鬼两道,生死异路,本就不该相扰。死并非生命历程的终结,而是生命历程以另一种方式的重新开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在现世受尽磨难的死者安心离去呢?因为你的爱恋而将死者生生束缚在人间,或者教会你道法让你去惊扰亡灵,这些不过能够告慰你自己而已,难道真的是对鬼魂好吗?你又哪里知道鬼魂的想法呢?也许他已经深深的厌倦了人世,根本不想要归来。” 跪在地上的朱天赐依旧把脸深深埋在双膝之间,四郎看不见他的表情。 虽然道士说的没错,可是这样的指责对于还活在世上的生者也是很不公平的吧?朱天赐也许并不是要惊扰亡灵或者打扰他的轮回,大约只是舍不得而已。毕竟,即使还有轮回,那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道士看了看地上的朱天赐,叹了一句:“痴儿。你既然爱重他,何不为他做一个度亡醮?让亡者转入另一世界的道路更为顺畅无阻?这样才是真的为他好。” 度亡醮的目的是超度死者。这种宗教仪式极为复杂,一般会持续三天两夜,其中包括送亡灵上路的物资准备和人情打点。比如,道士会通过“化笼”仪式给死者准备一笔丰厚的钱财;通过“缴纳受生”仪式清偿当初投生时所欠阎王的债务;之后还有“十王过堂”与“破狱”,这两样仪式是为了帮助亡者摆脱往生路上的牢狱之灾;然后道士还要帮忙打点阴司的官员,解决死者到另一世界的入籍问题,以便与阴间的黑户口孤魂野鬼区别开来。 若主持这套程序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高人,而非欺世盗名之辈,那么的确能够帮助死者在冥府少受许多苦难,也算是生者能够为亡灵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听完道士的话,朱天赐似乎有所触动,他抬起头问道:“那么,所谓的地狱和轮回都是真的吗?”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顿片刻,朱天赐接着问了句:“道长,你也知道我娘的事。你说,既然真有六道轮回,那么所谓的因果报应是不是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回,苏道士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沉吟半晌,掉头进了房间。 四郎左右看看,见苏道士没有其他反应,就过去把跪在地上的朱天赐扶起来。示意他跟着进屋。 苏道士跪坐在蒲团上,他面前的矮几上燃着一盏油灯。看到朱天赐跟着四郎进了屋子,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四郎过去关好房门,又递给朱天赐一块白麻布。 “谢谢。”朱天赐接过麻布拭干身上的水渍,跪坐在道士对面的蒲团上。 道士这才开口说道:“所谓因果是佛教的说法,世俗世界的一切万法,都是依于善恶二业而显现出来的,依业而生,依业流转。所以,众生行善则得善报,行恶则得恶报,而得到了善恶果报的众生,又会在新的生命活动中招致新的果报,故使凡未解脱的一切众生,都会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恶鬼道、地狱道中循环往复,这就是佛教所说的轮回。” 朱天赐听得此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恍惚的问:“道长,自我幼童时开始,便亲眼目睹亲耳听闻世间许多不公之事。但这些不公之事的结果却往往都是行善的人痛苦死去,为恶的人逍遥一生。所以,到如今我已经不敢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了。我希望出家做道士,虽然有私心,但也的确是因为心中充满了惶惑和不解,希望能够求得自己的道。” “果报也许不能在凡人短暂的生命中显现出来。但是,既然众生永远都会在六道中循环往复,今生的果报,总会在来世偿还。”苏道士虽然是道门中人,但是他的师傅是一个奇人。他们这一派讲究的是“守其教而勿泥”,就是说虽然法从三清,但并不拘泥,那位师傅大人年轻时本来就是精通儒道释三家经典的才子,后来的人生经历更是跌宕起伏,就算出家做了道士,也做得出类拔萃,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究群经之秘篆,将游心于太始”的宗师境界。 正是在这位师傅的教导下,苏夔才没有变成一个见妖怪就砍,见异端就灭的牛鼻子老道。对于佛教和儒家的一些经典,苏夔也在师傅的教导下潜心钻研过,虽然说不上了如指掌,起码并不像某些道士一样盲目排斥。 “轮回?来世?那是怎样虚幻的未来啊。报应来的太晚的话,对于生者和死者又有什么意义?”朱天赐听完这一席话,并没有顿悟,反而更加疑惑起来。 听着他们两个论道,四郎虽然并不能全部明白,但是他也在心里思考着这些事情,包括侍卫和朱天赐的遭遇,包括朱大成、朱道晖、吴娘子以及其他无意中被聚在分茶铺子里的人,吃人或者被人吃,害人或者被人害,主犯或者帮凶,大家的宿命和因果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链条。 不论是修佛还是信道,只要是宗教,就要求信众把自己完全交托给神明。因为在天地万物宇宙玄黄面前,人类实在渺小的不值一提。因为这种全身心的交托和崇拜,所以虔诚而弱小的信徒都愿意去相信冥冥中自会有一种力量来惩恶扬善。相信自己今世受苦,必定会在彼岸享福。但是,若是对那些只在乎当下、只看重今生的人而言,如果报应来的太迟,的确叫人不得不产生怀疑继而心存愤恨了。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 这么想着,四郎看着陷入了论辩之中的两人,听着他们的话,已经明白了两个人的区别。 其实比起苏道士,朱天赐更应该去找吴娘子。 四郎听饕餮讲过巫妖大战以及之后巫族与人类混居的那段历史: 在三皇五帝时期,甚至在夏商周时期,巫族的影子都时不时的出现在人类的历史记载之中。 早在儒道释三教产生之前就有了巫术,三教产生之后也没有能够彻底取代巫术。至今巫术在民间信徒依旧不少。四夷之地的所谓蛮夷,许多便是巫人和凡人混血而生的后代。 为什么巫族会经历巫妖大劫,为上苍所不容呢?为什么老天如此偏爱人族,让他们成为大地之主,甚至由圣人传教,开启灵智呢?四郎曾经这么问过。 饕餮殿下当时的回答令他记忆犹新。 他说:巫族和妖族都是强大的种族,所以他们只相信自己、甚至对天地都无所畏惧。这种无所畏惧有时候是可怕而致命的。因为,无所畏惧的最后往往走向的是疯狂和毁灭。 人类与这些种族相比,个体的力量的确微不足道。人类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所以敬拜上天,崇拜神灵,心存畏惧。因为认识到了个体的渺小,所以愿意去遵守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 但是,人类的心太复杂了,他们的欲望也是无止境的。总有宗教和规则无法满足他们的情况,这时候,人类便更加愿意求助于直接粗暴的巫术了。 巫术建立在人类自信心的基础上,宗教建立在人们丧失自信心的地方; 巫术借助人自身的力量同敌对力量抗争,宗教拜倒在神灵和宿命膝下; 巫术的精神是斗争,他们的目的往往粗暴直接,甚至略显邪恶和肆无忌惮。 宗教的精神是崇拜,寄希望于借助神灵的庇佑,完成对整个未来幸福的追求。 一边回想着饕餮殿下的话,四郎自己陷入沉思之中:也许对于朱天赐这样的狂士而言,实用而富有抗争精神的巫术比使人宁静和顿悟的宗教更加适合他吧。 朱天赐和苏道士你来我往的口舌交锋渐渐在四郎耳边低了下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种空明的境界里。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朱天赐忽然发狂一般冲出门去,跑进了雨幕之中。 这样一不高兴就淋雨,还真是仗着身体好就使劲和自己过不去的少年人啊。这么感慨着,四郎走过去关上了门。 “去跟老板娘说一声,我要在这院子里做三日度亡醮。”刚走到门边,坐在蒲团上的苏道士忽然开口道。 “是,道长。”四郎老老实实应了,心里高兴正好不用找借口拖延到二哥来领他了。三天之后,二哥一定就会来了吧。 刚才不知为何有些低落的心情转而高昂起来,四郎飞快地穿好蓑衣走出房门。 门外雨下的大了些,旅居异乡又逢暮雨,的确足够叫人抑郁了。四郎穿过院子的时候,就听到那个行商和自己的同伴在屋中一边喝酒,一边大声的抱怨。几个人一起咒骂如今世道乱,生意不好做,流民凶残,物价飙升等等。 快要走到前厅的屋檐时,四郎忽然听到院子里的牲畜棚子里传来压抑的嚎哭声…… 如今牲畜棚子空着,侍卫的尸体就停在这里,嚎哭的人是朱天赐。他把身体蜷成一团,躺在尸体旁边,拉着侍卫的手哭的像是要把肝胆呕出来一般。 看着他这样自然流露的伤心和不舍,再想想下午朱道晖的表现,四郎不得不承认——即使朱天赐不够强大不够成熟缺点一大堆,但他对袁侍卫的确是真爱。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血脉就是这么神奇,桃花姬为了一见钟情的恋人误了终身与来世,他的儿子也会为了逃难中爱上的侍卫而郁郁寡欢一世吗? “你既然自认是个狂士,为什么不反抗到底呢?”几乎万念俱灰的朱天赐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夹杂着雨声,幽幽得传了过来。好像是魔鬼的诱哄,又像是诚恳的劝诫。 这声音很轻,在大雨中显得那样飘忽,却奇怪得没被“哗哗”的雨声压下去。 他停止了哭泣,就听那个声音继续在他耳边说道:“你早上应该听见行商的那番话了。知道朱成大和那两个女人去哪了吗?……”朱天赐听着听着,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朱天赐跑到马棚外一看,唯有空茫茫的雨帘,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第二日,道士在院子里准备度亡醮要用的法器,指挥朱天赐雇来的村民搭起了坛堂。法事要从这天下午才开始,一直持续三日两夜,到第四日早上结束。店里也有客人不乐意,都被朱天赐用银子堵了嘴。 朱道晖本来也说要出一份钱,结果他家小厮跟他说身边的现钱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如今闲钱不多,除当些古董…… 朱道晖平生没有受过这种羞辱,当即把那个多嘴的小厮踹了个窝心脚,气冲冲的走了。估计他的闲钱的确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后头他就没有再说出钱的事。只是嘱托四郎做些甜点,道士作法事的时候一并供给亡灵享用。 四郎得了他的吩咐,就在厨房里认真琢磨要做道什么新鲜甜点。 吴娘子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外头进来,顺手把包裹摔到葛厨子脚边,发出“啪”一声重物坠地的动静:“拿去收好,有位公子要提前订一头驴子代步,这是订金。” 葛厨子笑嘻嘻的捡起来看了看,包裹里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哟,真是大方的客人。” “大方是大方,就是要求多了点。他订的驴子可不是一般货色,办不好是要砸招牌的哈。”吴娘子说着抗出一个石鏊子架在火上,又取出一袋黑石子头淘洗干净擦点油,倒入石鏊反复搅拌,使石子均匀受热。 葛大叔在一旁抓一把麦粉,加脂油,盐巴,芝麻等,合成一个面团,他把面团反复揉至光滑,檊成厚二分许的圆状薄饼递给吴娘子。 四郎注意到他抓取的正是石磨上长虫的那一簸箕麦粉,不知为什么,今日麦粉里头又看不见那些细白的小虫子了。 看到四郎盯着簸箕发呆,吴娘子笑着说:“别看了,昨天长虫的那一簸都被我倒了,今日这些是新磨的呢。” 四郎有些好奇的看着吴娘子的动作:“这是在做什么?烙饼吗?” “对。这个是我们家乡的一种特产,叫石子饼。我们的族人啊,对巨石、大山有着特殊的情感。据说我们的先祖是上古的神人,都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族人一直视石为圣物——石能祈福辟灾、石能生子、石能催生、人生活于石、人死葬于石。后头祖先的国家被外边来的贼人灭亡了,我们的祖先也被驱赶到更为蛮荒之地。在那里,族人众多,禽兽不足,幸而我们的女王——鱼妇教会我们“石上燔谷”之法,大家才能熬过那段艰难时日。所以即使是离开部落飘零他乡的族人,也都会做石子饼,吃着石子饼,就会有祖先的亡灵赐予我们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吴娘子给四郎讲她家乡的风俗习惯。说起故国灭亡,族人被驱赶时,虽然已经时隔千年,她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吴娘子做事麻利,生气归生气,手里却一刻不停。她也不怕烫,用手把将烘热的石子向鏊子的四周摊开,中央留下薄薄的一层。她先将圆状饼胚置于其上,再将四周的石子覆盖于上,掩埋严实。 一旁的葛厨子也没闲着,他在旁边灶膛上,打了几个鸡蛋,加些剩饭做蛋炒饭。 “这是做给谁吃的呀?”四郎看他居然在做好的饭里头倒入一大碗生驴血,不由十分诧异。 “给我家猫儿呢。”说着葛大叔走到厨房一边的帘子后头,发出“咪咪咪”的声音,似乎在呼唤什么东西。 四郎早就奇怪这厨房里怎么还有一道帘子,好在他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从来没有出言打探过,这时候看到葛大叔作出这么诡异的举动,他心中有数、微微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结合那个行商的说法和他这几日的观察,吴娘子和葛大叔恐怕都是巴蜀一代的巫人。巴巫自古就极为有名。“三星堆如此盛大的通神降神场面,在当时全中国的范围内绝无仅有,足以显示出巫风之盛”,四郎前世曾经和老师去三星堆采风,在哪里他的老师这么对他说过。结合这一世的经历,四郎更加肯定老师的观点:所谓的三星堆文化,也许就是远古巫族的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来的独特印记吧。 巴巫最大的特点就是擅长养金蚕蛊。吴娘子和葛大叔应该是古蜀王蚕丛与鱼凫的后人,所以才会擅长养殖金蚕蛊,并且具有石头崇拜的信仰特征。吴娘子应该是姓鱼,那一族中女人的地位很高,所以在这家店铺里,明显吴娘子才是一家之主。 既然吴娘子和葛大叔是巫人,就是番僧一派的。不知道他们来江城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这常年缭绕着水气的鱼米之乡也被不祥的阴影所笼罩了吗?或许应该说,难道是它万年前的故主纷纷从地狱,从深山,从石棺中爬出来,想要讨回失去的一切了? 想到这里,四郎看了吴娘子一眼,实在无法把这样憨实亲切的妇人当成是地狱里的恶鬼。 吴娘子发觉四郎的打量,以为他想吃新出锅石子饼,对他笑了笑:“小馋猫,这一锅是客人订好了的,可不能给你。刚才婶娘做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吧?学会了没有?” 四郎暂时把那些想不清楚的大事放到一旁,认真的回想了一遍刚才的过程,点头到:“会了。” 吴娘子把石子饼都捡到一个精美的盘子里码好后,新拿出一袋石头对四郎说,“我先给客人送些点心去,你在厨房自己做吧。记得要把石头重新换过。不然面饼会黏锅的。” 四郎打开那袋石头一看,是一袋子大小不一的白鹅卵石。他一个个洗干净后,换掉了锅里的石头。 葛大叔大概是喂好了“猫”,他看到四郎也要做石子饼,很是热情的帮四郎揉好面团。 因为朱道晖说过,侍卫最喜欢吃自己做的新奇的甜食。乡间实在食材匮乏,受吴娘子启发,四郎就打算做一道糖石子。 糖石子的做法与石子饼基本一样,只是多包了甜甜的馅心。所以四郎先做馅料。 乡野间自然没有那么多种类的馅料可供选择,四郎取了普通的红糖,放点芝麻,与猪油团搅拌。拌好后,他自己先尝了尝,虽然没有好料,但是红糖自有一种淳朴踏实的甜味。 制好了馅料,就用葛大叔递过来的面团包起来,按照吴娘子的做法,放在石头上面烙。等到饼色半黄时就算做好了。 四郎看着这糖石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大约是第一次做还不熟练吧,成品上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撼出来的小坑,表面凸凹不平的,好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四郎自己先尝了一口,一口下去,层次分明,外硬内软,只是里头的馅料不知道为什么,甜的有些微微发苦。 四郎有些纳闷,自己又尝了一口调好的馅料,并没有苦味啊,难道是烤制时火候不对吗? 因为这个缘故,四郎又重新烤了一锅。这一锅起出来一吃,依然是坑坑巴巴的外表,微微发苦的内心。 葛大叔看四郎不解,在一旁说道:“我们那里都不做这样费神的包馅石子饼,做了饼在外头蘸糖吃多好?糖包在里头,被火一烤就发苦。”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就有伙计过来催,道长说时辰到了,问供品准备好了没。 四郎只好把这盘卖相不够精致的糖石子端了出去——外强中干,千疮百孔,甜到发苦,看到这盘糖石子的人大约都会想起那个沉默着被人虐打的侍卫来。 说来也怪,昨个连绵一天的雨今日一做法事就停了下来。和煦的春日把柳条上的露珠照的晶莹发亮。投宿的客人上午都陆陆续续启程,有的继续往西走,有的觉得此地甚好,打算进江城里落脚。 朱家也在进进出出的收拾东西,虽然被朱成大偷走了不少钱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家剩下的那些仆人也收拾了一上午。分茶铺子的后院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今天是度亡醮的第一天。 苏道士在院落中央布置了一个简易法坛,是由三张农家饭桌后二前一式排列而成。前桌为道士施法做科场所,上面摆设有香炉、供品及三清神像,道士做法时的主要道具锡角、海螺、如意等都放置其上。 在法坛后面还设有祖宗坛,因为不知道袁侍卫的祖宗究竟是谁,所以只用了一张吃饭的桌子,上置四郎做的那盘奇怪的糖石子。供品后头放着袁侍卫的牌位。上面只刻了袁廿七三个字,摆在桌子上显得莫名的清冷。 朱天赐今日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眼睛里满是血丝,但已经比昨日那种完全垮掉,茫然无措的样子好了很多。 因为人手不够,他负责在法事开始后“发铙”,发铙又称为鸣金,就是通过擂响乐器,以动神听。因为是生手,他显得有些紧张,时不时抬头往前面看。 法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从日在中天之时始,请师、请水、荡秽、画签押、发铙、发奏,一步步做下来,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了。 四郎和朱天赐帮着收拾法事的用具,刚收好,忽然打前头跑进来一个小厮。 小厮在后院各处一通乱翻,然后才有些焦急的过来问他们:“你们看到我家少爷了吗?” 第57节 朱天赐的手顿了顿,没吱声。 四郎答道:“没看见。我们一下午都在做法事,院子里并没有来过其他人。” 那个小厮急的团团转,诉苦说他家少爷今日吃过馔食之后,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说要出去看看袁大哥再回来。 仆从们要跟着,少爷只说不许,还说些“你们在他就不肯来看我了”之类的胡话。少爷脾气本来就不好,他们做下人的哪里敢违拗,只好放任他一个人离开了。 谁知这么一走到了傍晚也不见回来。因为朱少爷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走丢了,朱家的车队自然没走成。家里人都很害怕,派了下人到处去找。 那天夜里四郎睡在床上,还听到朱家的下人点着火把沿着后头的小溪一路喊魂一样呼唤着自家少爷。 第三日,就有朱家的下人报了案,江城的衙门也来了人,胡乱问了一通就不了了之。 如今天下大乱,豪强割据一方,因为道门,临济宗,新起来的巫教各自支持一方势力,这些势力之外还有小股流民、匪徒四处流窜。江城的府君正在一门心思考虑该投哪一方才能把江城卖个好价钱,这关头自然没心情关心一个没落世家子的生死。于是朱道晖就这么消失了。 唯独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这家分茶铺子的牲口棚里忽然多出来一头毛驴。一问老板娘,说是朱天赐公子早就订好了,要先卖给他。 到亡灵醮结束的那天,朱天赐牵着毛驴来和四郎告别。 “朱公子打算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往西走吧。等这头毛驴长大了,就买一头母驴或者母马,让他们生一群小驴子和小骡子,到那个时候,我就找一个小村落,开一家磨坊店,靠着这些驴子们安心养老吧。”这么半开玩笑似的畅想着未来的悠闲生活,朱天赐身边的毛驴不知道为何忽然嘶叫起来。朱天赐可不惯着这畜生,举起鞭子就劈头盖脸的抽了一顿,直打的驴子皮开肉绽。这驴子很有灵性,居然也知道疼,被打了还会大颗大颗流泪。 畜生东西就是惯不得,打一顿便老实下来,于是朱天赐翻身骑上了毛驴,对着四郎拱拱手,便消失在江城郊外的杏花烟雨中。 大概从此以后,仇恨便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不过,岁月终究会抹平一切,连恨意都会在时光中被消磨干净。也许到那时,昔日冷眼望天的少年就会娶一个爱笑的傻姑娘,生一个叫朱念七的儿子。到少年白发苍苍之时,也许还会坐在炉火边,给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儿孙们讲那些关于人变驴子的可笑怪谈呢。 ☆、64·金钱肉1 过了二月二,转眼就快到惊蛩了。 民间传说,每逢农历二月初二,是天上主管的龙王抬头的日子,从此以后,雨水会逐渐增多。虽然是传说,但是似乎自从二月二那日村民祭过龙神,舞过龙灯之后,雨水的确就没有再停过。 那天四郎也站在门口看村民舞龙灯,虽然龙灯只是用竹子、木棍、布等扎成的,大红大绿,十分简易,但村民们舞的很认真很虔诚。四郎看的津津有味,巴掌都要拍红了。 前几日碰到过的那个行商在四郎旁边撇着嘴指指点点,说什么自己在江城中见过的舞队是如何如何珠翠锦绣,炫目华丽。制作的匠人是城中富有巧思的刘傀儡,龙皮是绒鞍制成的,所谓绒鞍就是金丝猴皮,还要饰以珠翠,极其精致。 四郎听完笑了笑就走回厨房干活去了。他现在可不是老板了,摸鱼须适度。 倒是旁边有些客人好奇的追问这么精巧的龙灯是否真的请来了龙神。 那个行商嗤笑一声,说纵然耗费数万钱,也不过一个玩物,傻子才会当真呢。要的只是那样浮靡的气派而已。 江城外的田垄间已经泛出点点新绿,郊外桃花红、梨花白,黄莺鸣叫燕飞来,呈现出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似乎地下的那些蛰伏的生命都在等待一声春雷后破土而出。 四郎吞吞吐吐给苏道士说了自己还想在江城外多留几天的打算,本来已经做好各种极端的准备,谁知道苏道士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同意了?”被认定另有图谋的苏道士居然这么好说话,四郎不由得有些惊讶。 苏道士好像觉得这件事十分顺理成章:“本来就是为了带你逃难,既然江城还算太平,在这里多呆几天有什么不好。”说着,苏道士又跟着前来接他的村民走了。 江城郊外有个青田村,分茶铺子与青田村只隔了一道溪水。前几日道士做度亡醮时,不少村民受雇来帮忙,回去把道士传的神乎其神。这几日便有很多些人来请他去做斋醮会。苏道士端着一张冷脸,看上去很有高人范儿,但是基本随叫随到。没办法,高人也要吃饭啊。 “二月二 ,在民间又有一个可爱的称呼叫做 ‘豆豆节 ’。这一天,家家炒豆豆,据说在二月二炒食豆类 、谷类的话 ,就能将粮食中的各类虫子炒死,以禳虫灾,开发农事。为了应时,四郎前几日也炒了些村民送给苏道士的嫩豌豆和嫩蚕豆。 嫩豌豆用来做兰花豌豆最妙。把豌豆放进米粉煳中调匀,稍微加些盐和酱,用筷子挑着放进麻油锅里炸,炸好后切碎,作为馅料包在饼子里头也好吃,放在碗里嘴馋时随意抓着吃也方便。 苏道士带回来的新蚕豆,四郎是每日必炒光的,因为新蚕豆就是要随采随食才最妙,过一夜便不好了。用腌芥菜炒新蚕豆,滋味甚妙。 可惜这些豆子,吴娘子和葛大叔是一点不吃的。苏道士倒不挑食,可惜他常常被热情好客的村民留在家里吃饭。幸好还有店里零星的客人愿意捧场。 “我最爱吃四郎做的菜。春天吃点炒豆子好,我说店家,你们也该在屋里四处撒些灰了,我昨日还看到地上有虫子爬。”那个矮小的行商说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乡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在这一天将灰撒在墙角,意在“辟除百虫”;“二月二”这一天 ,还要用木棍或者竹竿敲击房檐 ,有的地方敲击床沿,以惊动屋内房顶上虫子乱跑,便于清理消灭毒虫,毋使为害。可是一向勤快的吴娘子却好像忘记了一样。 此时听得有人问起,她就说:“我家虽然是个路边小店,到底是吃饭住店的地方,落了灰怕客人嫌脏。再说,我们这里日日打扫都很勤快,没有什么虫子的。” 众人一想也是,也就不再纠缠这个了。 那个行商眼睛一转,又起了新的话头,笑呵呵的跟四郎搭话:“胡小哥,今天是不是你掌勺啊?哎呀,我最近可是吃什么都不香甜,你说我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客人想吃什么尽管点吧。”四郎好脾气的说。 艾发才果然点上了:“我平生没有其他爱好,唯有爱财。就给我上一道炸翡翠,一盘金钱肉吧。翡翠要晶莹碧绿水头足,铜板要求不高,但是也要几可乱真才行。” 那行商看看众人的神情,颇有些得意得接着说:“若是小哥做不到也没关系,我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只要小哥来给我敬一杯酒就好。”说完,还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扯出一个奇怪的笑意来。 吴娘子有些不高兴了,这不纯粹难为人吗,来这么一家乡野小店,又是翡翠又是铜板的,莫不是梦游还没醒吧? 四郎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厨房。 吴娘子有些担心的看着他:“都是我不好,叫你受那种东西刁难。看婶娘待会给你出气!” “没事,我恰好会做那两道菜呢。”四郎遇见过许多故意找茬的客人,这个行商也不算特别出格。 虽然听名字好像是在刻意刁难人,其实那两道菜都只是普通食材而已,不过是对厨师的技巧要求高一些,得做到惟妙惟肖,假可乱真的地步。 第一道菜做的是炸翡翠。先将野生的葵菜摘洗晾干,切成段;再以鸡蛋、湿淀粉、虾米、葱丝、蒜片、辣椒、精盐、味精调制蛋糊;待炒锅中油烧至七成热时,速将葵菜倒入蛋糊盆内拌匀,放入油锅速炸即可出锅。 做出来的成品晶莹碧绿、香脆透明,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第二道菜是金钱肉,就是把肉切圆片,用酱油和黄酒浸泡,然后拿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棍穿了放在火中烤,吃的时候将肉片卸下,就成了一个个如铜板的肉块。四郎做出来后的确惟妙惟肖。连一旁的吴娘子都惊叹。 四郎把菜端上去的时候,艾发才似乎也有些吃惊。 他的确有些居心不良。开头他还担心道长法术高强从中作梗,结果发现那道士连店里的两个妖怪都没认出来,看来的确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所以,他就想要难为难为四郎,然后找机会把四郎买回家。这样的货色,可真是少见啊,自己享用过后,说不定还能得到奇货可居的效果呢,他可听说江城城主也是同好中人。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易缓不易急,他此时就没有吱声,低头尝了一口金钱肉,那味道让他挑了挑眉头。 艾发才原本估摸着四郎就是个会做几道菜的小道童,想着先刁难几句叫他害怕,之后再卖个好多多用银两笼络,这事也就成了七八分了。毕竟,在艾发才心里,什么东西都是有价的,人也不例外。 旁边的同伴宋正明看他挑眉,等四郎走了就压顶声音打趣他:“艾发才啊艾发才,你那点鬼心眼当我看不出来。店家,他平生最爱的是金灿灿的元宝,你给他上一盆银子他吃的最香。” 艾发才哈哈大笑,点头承认:“连孔夫子都得承认: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可见这就是人的本性了。” 另一桌一个落魄的读书人有些不悦:“那不过是你自己的本性罢了,何必以己度人,却拿圣人说事?” 旁边有个壮汉,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听了这话也跟着骂艾发才:“你们商贾牟取暴利,兼并土地,甚或官商勾结,祸害一方,江城风气就是这么被你们这些外来的商人败坏了的。”这汉子不知为何,越说越激动。 艾发才被这么两个愣头青当众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商人,见识还是有的,此时就扯出一个笑脸:“呵呵,我不过一介商人,既没有田地,也没有俸禄,没有钱只好饿死。难道你每日吃的饭菜不用钱?没有钱,你拿什么去取妻置业奉养双亲?拿什么去交友买奴追逐享乐?……” “好了好了,”同伴宋正明劝阻道:“吃饭吃法。” 四郎看他们争论的热闹,也不多言,自己又回去了厨房。其实他觉得那个宋正明说的是事实,这些商人,大约真的希望吃进肚子里的都是真金白银吧。 艾发财这天半夜又醒了过来,他抬头一看,雨下的很大,朦朦胧胧中厨房里透出一点晕黄的光线来。 这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可他这样的老练商人也得承认,最近生意不好做——他前段时间在北方饥荒严重的地区囤积居奇,结果自家的粮队被流民哄抢一光,后头又改为卖霉烂变质的陈米,吃死了人,被官府狠狠罚了一笔。虽然这些跟他的家业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可他依旧忍不住觉得心疼。 自从见过店家驱使金蚕蛊耕种做饼的事后,便动起了歪脑筋,心里十分羡慕店主家里的金蚕蛊,很想要据为己有。听说南方人欲求富则蓄金蚕,一旦养成,则宝货财源滚滚而来。这种金蚕就好像招财貔貅一样,能够使人暴富,但是貔貅是神兽,自然不是一介凡人敢奢求的,如今金蚕却唾手可得。 虽然养金蚕据说也有些副作用,可是,如今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那点小小的副作用便被顺理成章的忽略了。毕竟,富贵险中求,就算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还会遇上天灾人祸哩。 艾发才念叨着:我不做把人变成驴子的恶事,我只要一条金蚕蛊转转运就好。 这么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忍不住偷偷起了床,穿好蓑衣戴上帽子,轻手轻脚的来到厨房门口。 厨房里点着灯,门窗紧闭,不知道里头在做什么勾当。艾发才屏住呼吸,把眼睛放在门缝里看。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厨房里湿气太重,火光太暗,他有些看不清楚里面的场景,一开始,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然后他就看到了……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红色的眼睛在门缝后面,有什么东西和他面贴着面得对视! 这么一想,艾发才吓得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时,他才注意到,不同于那一晚叮叮当当的响声,今天厨房很安静。不过,也有可能是哗哗的雨声压过了厨房里的动静。 等了半晌,看门里并无异样,艾发才再一次把眼睛凑到门缝离去看,这一回,他换了一个缝隙。 只见那个丑陋的老板娘对着一些木头罐子和瓦罐在跪拜,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这女鬼不知道又在使什么害人的邪法了。】艾发才在心里暗骂。 然后他看到那个厨子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盆鲜血,跪着举到头顶,发出“咪咪”的叫唤声,这么唤了一阵,从正中间那个瓦罐里接二连三飞出来几道如彗星般的光点,拖着尾巴到血盆里。 老板娘口里的祝祷之声更急切了,到最后还带上了奇特的喉音。艾发才从来不知道人类也能够从喉咙里发出那么多奇特多变的声音来。 艾发才知道这些光点应该就是金蚕蛊。看到那盆鲜血在减少,他不由得把眼睛又往门缝里瞅了瞅,还用手扒着门,然而,他没有发现的是,他的手指似乎被什么划破了,带出来一条极细微的血痕。他的全部身心都用来屏住呼吸,以及注意屋中的景象,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 当那盆鲜血慢慢消退后,盆子里就只剩下些白色的蚕。葛厨子温柔的把那些蚕放回了瓦罐了,然后换一盆鲜血继续。 但是这一次却出了意外,一个光点并没有往血盆中飞来,而是飞向了门外。 老板娘一直闭着眼睛祝祷,葛厨子虽然看到了,却知道这样祈祝五谷丰登的巫族仪式不能中途废止,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还没有炼成的金蚕蛊飞出了窗外。 窗外的艾发才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65·金钱肉2 宋正明和艾发才是一个商队的,他们本来想囤积大米狠狠赚一笔,谁知道都折了本。两个人灰溜溜的逃难回到江都。他家生意不如艾发才做的大,这回折了本钱可算是要了他的老命,回去和自家的凶婆娘不好交代,所以连城都没敢进,只在城外的分茶铺子里住着。这几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这天晚上,一觉醒来的宋正明睁眼一看,同住的艾发才不知抽的哪门子疯,浑身赤裸的提着一盏油灯站在自己床。风从打开的门户里穿堂而过,把他身上的衣服啊饰带啊吹得乱飘,大约是艾发才人长的太过猥琐,不见吴带当风的潇洒惬意,吓死人才是真的。加上艾发才手里那盏油灯发出青碧色的光芒,把他的脸也照的有些发青。不过睡醒一觉,宋正明觉得本来就瘦小的艾发才看上去又缩水不少? “发财儿,半夜不睡,瞎晃悠什么呢”宋正明半开玩笑的问。 艾发才僵硬的把手伸了出来,似乎想要给他什么东西,可是宋正明一看,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宋正明有些不耐烦的把艾发才的手拂开:“好了好了,大半夜的别开玩笑了,擦干净衣服回去睡觉吧。”他知道艾发才这个人有些好色,而且男女不忌,半夜不睡觉不知道去做什么猥琐勾当,把自己脸都熬青了还不知收敛。 可是艾发才却露出一个古怪而僵硬的笑意,坚定的做出把什么东西塞给他的动作。 “行了行了,就算是把那个小厨子搞上手了,也别瞎乐呵,我可不好这一口。”说着轻轻推了艾发才一把。 只听“碰”的一声,艾发才提着的油灯落在了地上,然后宋正明惊悚的发现艾发才顺着他这么一推就像一件失去了架子支撑的衣服般垮塌下去。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那堆和衣服搅在一起的人皮,宋正明有些不敢相信一般把衣服一拨拉,就看到人皮的背面露出血糊糊的一片,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仔仔细细啃过一样。 艾……艾发财他……他只剩下一个皮囊,身腔子里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空了!那个头颅就歪在一旁,在青色油灯映照下凝固着一个奇诡的笑容。宋正明似乎看到有许许多多形状不一的虫子从艾发才的眼耳鼻口中涌出。 妖……妖怪!怪不得这几日艾发才总是神神叨叨的说店里有妖怪,因为语焉不详,他开始压根没有当真,谁知道……谁知道居然是真的! 宋正明吓疯了一样跑出去大叫到:“有妖怪!有妖怪!快来人啊!” 第58节 到了惊蛩这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声声春雷好像落在人的耳边,四郎被雷声惊醒,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风从外面刮进来,把床帐布幔都刮的高高鼓起。窗外闪过一道道刺目的白光,跟着就是一声声把人心肝都要震出来的落雷。 伴着这声雷响,院子里隐约传来喊叫声和呼救声,却又在下一波雷响之中被压了下去。 道士翻身起来,仔细听了听,立马闪身出门去了。 四郎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他很困,但是现在明显是出大事了,再粗神经也不至于倒回去继续睡。说来也怪,以前在饕餮身边,就算外面下刀子他也照样睡得像头小猪,现在一个人漂泊在外,似乎连睡眠质量都不如以往了? 四郎搔搔头,总算克制住没有再往被子里缩,迷迷糊糊的光着脚板下床,想要先把不知怎么被吹开的窗户关好。 木头窗户在风里啪啪作响,瓢泼大雨被风吹到了屋子里,还没走进,四郎就感到了雨丝的凉意。 “阿嚏!”他打个喷嚏,雪白的脚趾头在地上可爱的蜷缩起来。所以说好习惯养成不容易,坏习惯改掉却很难,他在有味斋的卧室里不穿鞋子习惯了,这时候睡迷糊了也光着脚下床乱跑。早春的夜晚,地板上都像是落了层白霜,把四郎冻得龇牙咧嘴。 刚睡眼朦胧脚步蹒跚的摸到窗户边,忽然从窗外窜进一个东西来! 四郎:( ⊙ o ⊙)! 想起了陶二对他的嘱咐,四郎立马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神马妖魔鬼怪,都放马过来吧!这么充满豪情的想着,四郎嗖的一下挽起袖子露出截白生生的胳膊来…… 额,辟邪宝镜这时候不是该发光吗。四郎疑惑的戳戳没动静的手链。 可是,面对这次的大妖怪,手链也不管用了,四郎还是被窜进来的野兽扑到在地。 “二哥!”四郎反应过来,抱住浑身湿乎乎的大狗欢呼着。 二哥似乎赶了很远的路,身上又是泥巴又是水,像一条狼狈的大狗。把四郎心疼坏了。 这么一闹,瞌睡虫全都赶跑了,四郎也来了精神,跑回去穿好鞋子在自家包袱里翻找起来,拿起一块麻布,太粗,想了想放下来,从自己包袱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内衫,蹲在地上给大狗擦毛毛。 其实这么点水,念一句咒语就干了,大约四郎还没有养成习惯,事到临头之时,想到的办法还是手动。二哥被自家小媳妇伺候的心满意足,很有心计的也装作记不得。 “刚才外面怎么了?”想起那声惨叫,四郎问道。 “这家老板娘是个巫人,估计家里养了不少蛊。惊蛰即蛰虫惊而出走之意,这一天阳气上升百虫蠢动。春雷会惊醒那蛊虫,所以是练蛊最好的时机。估计是练蛊出了什么岔子吧。”二哥的狗脸也神奇的能够传达出面瘫的感觉。 “老板娘家里养的是金蚕蛊吧?这种蛊……是要食人的吧?我听人家说这种蛊是以蚕作媒介,把刚死去的女子魂魄困锁著,再以独特邪咒使指定魂魄供其差使,有点像养鬼。虽说这些魂魄供主人家奴役,但是主人家还是得供奉金蚕鬼,而供奉的食物就是男人的血肉。蛊在外面吃了男子,回到家就能给主人招来金子。是这样的吗?” 二哥化出的这个外形毛发很是浓密,四郎想要用布擦拭干净毛毛上头的泥点,结果越擦越脏,一时气不过就开始努力和泥点们较劲。可见他于做家事上头的确没多少天赋,也是二哥禁得住折腾,若是普通的狗狗,被他这么没有技巧的搓来揉去,没准毛皮都给撸秃噜了。 “也不全对,养金蚕蛊的确需要男人的血肉,也会以女子的魂魄为鬼役。”二哥默默换了个姿势满足四郎的爱心【蹂躏】。 “怪不得这家店主会把人变成驴子,这样一来,偶尔宰杀一头驴子也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再说他们选定下手的对象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即使这些人失踪了,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乱世中官府大概管不了这么多。只是,这样吃人的蛊虫,就算能够招财,招财的同时也会招来祸患吧?”四郎有些不解,金蚕蛊听上去似乎是歪门邪道,难道吴娘子和葛大叔也是为了招财才驯养的吗?可是看着似乎有些不像。 “恩,世人多贪财,用这种金蚕蛊只为了招财,所以常常放其外出吃人。如果是蚕族的话,他们驯养金蚕的目的倒不完全是为了招财。当年蜀王蚕丛氏教人蚕桑,每年岁首,蚕月时节,都会豢养金蚕数千头,给治下百姓家家户户送一只金蚕,供民间祭拜供奉。蜀中百姓家中供奉着金蚕,就能保佑自己所养的蚕繁孳无灾,从而使古蜀国人民衣食无忧、民富国强。蚕月过后,蜀王又把金蚕回收入神祠。所以,对于蜀国巫人来说,金蚕具有保护并促使春蚕繁孳的功能,他们养金蚕一是为了祈祷来年五谷丰登,二是为了祈祷蚕神赐予他们强大的繁衍能力,以保证巫族血脉的延续。” 四郎听了依旧有些不解,就给二哥讲这段时间自己遇见的怪事:“这家老板娘可厉害,他们祖传一种夜麦种子,晚上驱使金蚕鬼种田收割磨面,然后做成石子饼给人吃,吃下去人就会变成驴子。我看见他们用人血伴了蛋炒饭喂养蛊虫,还对我说是猫咪。阿嚏!”衣衫单薄的在地上蹲太久,四郎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他自己觉得这点寒意还能忍,无所谓的继续和二哥身上的脏毛战斗。 陶二不干了,被媳妇心疼自然爽,但是媳妇都打喷嚏了快生病了简直是对他男性尊严和控制欲的挑战!于是陶二趁着四郎没注意,偷偷用了辟尘咒把自己的毛弄清爽,飞快的化回人形,把衣衫单薄的四郎抱起来往榻上丢去。 “诶?”这么快就从老夫老妻温情戏换到小情侣妖精打架啥的四郎表示好羞涩,既然久别胜新婚那就不要大意的来吧! “这些时日我不在你身边,吓坏了吧?”陶二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四郎的脸,就像是对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慎重。质地硬朗的黑发垂落下来,和四郎的头发在床榻上缠绕到一处,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二哥英挺得近乎冷酷的脸上带着万年不变的面瘫表情,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四郎的时候,里面藏着一只饥渴的野兽,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一座终年冰封的火山,外面不动声色、无动于衷,内心岩浆沸腾、焦灼狂野。 “我才不怕咧!”四郎赶忙摇头,“其实我都知道的。老板娘虽然会巫术,但是也不会乱杀人。听你这么一说,似乎巫人养金蚕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祈祷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真是和吃人的金蚕鬼传言差很多啊。”是啊,谁能想到,在人命和金钱下头却掩藏的是这样几乎可以说朴实美好的初衷呢。 “这家店里的老板娘很可能是蚕族后人。当年夸父带着自己的族人与以日为图腾的妖族天庭相斗,最后落败生死。夸父大巫虽然陨落了,可是他的族人还在,他们就是日后的蚕族的祖先,这些人一部分在现在的豫州境内,为女登族,一部分从吴越之地辗转到了如今的益州,为蚕丛族。蚕丛族虽然是巫人,可能因为族裔基本是女性的缘故,性情比较温和。巫人想要重返人间,但是十二大巫不同的族群采取了不同的办法。蚕丛族中用的是帮助凡人,血统融合的方法。这一族入蜀后一直和凡人部落通婚。其中最有名的一个蚕族巫人就是黄帝的正妃——西陵氏嫘祖。西陵就是蚕陵,在古蜀境内。嫘祖嫁给黄帝之后,才把养蚕织丝的技术带去了中原部落。但同时也把金蚕蛊的巫术带去了中原,流传到后头,渐渐被凡人误用为纯粹招财的邪术了。” 四郎听到这里插嘴问道:“那嫘祖和黄帝不就算是政治婚姻了?”一个为了巫族大业,一个为了养蚕之术。 陶二翻过身来,钢铁般的手臂把自家小狐狸禁锢在胸膛间,屈膝坐在床上很无所谓的说:“大概吧,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如今的凡人自称为炎黄子孙,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是欠下了巫族大大的人情。” “对哦,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难怪不得巫族一直想要回到中原富庶之地了。”四郎被搂的太紧有点不舒服了,他才不会忍着不说呢,一直在那扭来扭去的乱动。 “别动,我就抱抱你。”二哥被不安分的小狐狸弄得有些上火,只好一边警告着一边微微调整姿势。四郎敏锐地感到了一根危险的气息,总算安分下来。反正再动下去遭殃的还是他自己~~o(gt_lt)o ~~ 因为道士随时都会回来,所以二哥还真是没打算做什么,现在被自家饥渴的小媳妇【?】挨挨碰碰弄得上了火,只好讲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嫘祖嫁给黄帝后,生了许多儿子。其中就有颛顼,颛顼一族后头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母亲的族人打了起来,蚕丛国被他灭了,蜀国变成了颛顼的封地。后来蚕族出了个叫鱼妇的彪悍女人,带领着蚕族人又打了回去,颛顼族和鱼妇族征伐不休,直到颛顼死去,鱼妇终于重建了蜀国。” 这个四郎有点印象,《山海经·大荒西经》隐晦的记录过这段历史:“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及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有后人曾经考据过这段话,认为这说的就是古蜀国的一段部落斗争史。鱼凫(鱼妇)与颛顼一族,本来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且还有不少纠葛。她成了半枯的鱼,大概是受到颛项一族的迫害,举族奔逃。直到颛顼死后,这位女王才得以复苏。 “那后来呢?”四郎被这段古蜀国秘史吸引住了。门外夜雨绵绵,无边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这样的夜晚里,睡不着的时候听二哥充满磁性的声音讲古,就像在听另类的床头小故事。一想到床头小故事,四郎立马感到一阵阵困意袭来,可是这么久没见过二哥了,他是舍不得去睡的,所以努力瞪着眼睛强撑。 “蚕丛,柏浪,鱼妇三个女王都是巫人,所以活了上百岁才死去。可是,随着蚕族与凡人进一步通婚,有着巫人血统的婴儿也越来越少,史料都说当时蜀人日少,其实不是蜀人越来越少,而是有着巫人血统的蜀人日渐稀少,尤其是女子,几乎不见踪迹。于是,皇位便落到了当时巫族血统最明显的男童杜宇手中。再后来,据说杜宇因为治水不力,被他信重的丞相,一个死而复活的凡人取代了。随着巫人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最终蚕族全部从蜀国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再到后头,连古蜀国都不复存在。所以,蚕族人大量养殖金蚕,很大程度上是希望能够得到蚕那样强大的繁殖力吧。”惊心动魄的历史被二哥几句话就总结完毕。 不过简单有简单的好处,四郎这回倒是听得很明白:“那么,这次番僧的阴谋中,蚕族也搀和进来了?吴娘子和葛大叔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呢?” “妖族对此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我答应了阎府君,要帮地府把逃出去的恶鬼都抓回去,所以可能会在江城稽留一段时间了。”巫族联合地狱恶鬼,向着佛道两家发起挑战,妖族在这之前都在局外看戏。当然,做一个中立的局外人很安全,但是一旦战争结束后,局外人的地位就会十分尴尬,所以,在观望一段时间后,妖族把宝压倒了人类和道家这一边。 “因为我的事情把妖族卷了进来吗?”四郎有些负疚感。纵然事情说起来完全和他这样的小妖怪不相干,但是二哥毕竟是为了找他才欠下人情的。 “小傻瓜。”二哥忍不住捏捏四郎鼓起来的包子脸:“妖族目前依然是中立偏人类的立场。部分巫族如今是有些不择手段了,那些恶鬼几乎都失去了理智,并不是结盟的好选择。只要天道没有灭人族之意,人间大乱对妖族就没有什么好处。我们需要做的是押对宝,为自己谋取战后的最大利益。妖族和道家关系说不上好,但是也有截教的渊源摆在那里;妖族和巫族曾经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但是却有共同的遭遇,所以帮谁都有可能。不过这些都、跟你没关系,我会做出这种决定,是经过了全盘考虑后的慎重选择,并不是为人情所逼迫的无奈之举。” 也许只有对着四郎,面瘫且内心崩毁的二哥才会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解释来吧。其实大部分布局都是殿下和长夷订好的,陶二只负责抡板砖干架,不过,当着自己的小情人嘛,忠犬哥也像雄孔雀一样开屏中,冷漠深沉帝王攻架势简直吊炸天,完全刷新了魅力值。 四郎听完松了一口气:“嗯嗯,我明白了,三界的争斗也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二哥面瘫脸没有回答,其实他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四郎这句话的意思居然和那个人当时说的一模一样!这样的心有灵犀他一点都不想要好不好?绝对绝对不能让四郎知道!╭(╯^╰)╮ 四郎可不知道二哥心里打着这么幼稚的小算盘,看他一脸冷漠,神色半明半晦,还以为在考虑什么关乎妖族存亡的大事,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就自己闭着眼睛想心事。 然后……然后二哥看着倚在他胸口,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睡得口水直流的四郎,无奈的叹口气,让他躺下去睡得舒服一些。 “出来吧。”安顿好四郎后,二哥抬头冷冷的说。 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浅淡的黑影投射到屋内。 ☆、66·金钱肉3 陶二哥是昨天半夜来分茶铺子里找到四郎的。不知道他和道士谈了些什么,第二日四郎睡醒之后,二人居然没有打起来,反而平和的坐在一起喝茶……这么说也不准确,其实是道士喝茶,二哥看着四郎发呆。 因为陶二自言在城中还有要事,所以先不忙北上去陆阀,只在城中赁下一个店铺,暂作落脚之地。他早就叫华阳带着人打点好了,四郎只管跟他走便是。 苏道士也表示自己受了师傅所托,还要在江城办些事情,顺便可以继续教导四郎一段时间。四郎自然是欢迎的,他还指望着跟道士学好法术变强呢。 于是三人辞别了店家,要往江城行去。 吴娘子估计是昨晚没睡好,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她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四郎的头顶,一再叮嘱他没事来郊外看看婶娘,四郎点头应了,几人才上马车告辞而去。 江城是一个水上城市,洄水从城中流过。洄河两岸,遂成河市。河中日日有船只往来不息。上面有东西二桥,民居繁黟,倡优杂户,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其中不乏藏龙卧虎的高人,也有许多粗鄙野蛮的市井小民。河市街巷中遍布酒肆店铺,商家、摊位,人群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看着比汴京城更加热闹繁华的街道,嬉笑追逐的小儿,讨价还价的市井小民,鲜衣怒马的达官显贵,甚或洄水之上飘来的丝竹之声,四郎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繁荣平和的城市里、这样平凡鲜活的居民中居然混迹着一个连陶二哥都惊动了的地狱恶鬼。 他心里猜想,不知道苏道士和吴娘子是否也是代表巫、道两派来捉拿这个恶鬼的呢。如果真是这样,惊动这样多的厉害人物,证明这个恶鬼的确十分棘手了。 几个人进了东水门,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最后在天水巷靠近飞虹桥畔的一栋二层小楼前面停了下来。这就是陶二说的暂时落脚地。 四郎站在这栋小楼前头仰着脸看,觉得二哥实在是太谦虚了,他想着暂时落脚地大约是哪家客栈,谁知道面前这栋小楼简直就是汴京有味斋在江城的翻版,甚至比汴京里那间食肆更加气派一些。 店铺正门对着天水巷,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彩楼欢门,上头新换了一块牌匾,写着有味斋三个大字。楼门比食肆本身的二层楼犀脊要高出那么一点,也是繁华的清明坊河市区最高的建筑了。食肆下部有一段与栏板高度近似的固定挡墙,挡墙外有一小片区域,种些当时人家用来护院的荆棘一类植物。 次门向着洄河而开,挂着酒幌和酒帘,酒幌上写“新酒”字样。还有一排青石垒成的小阶梯延伸到水中,来往的商船渔船画舫都可以在这里打尖歇脚。店主人家住在食肆的后头,很多开间以围墙围成较小的院落,也是一面临水一面临街。院落里头两棵大槐树,看着像是有些年头了。 听说这屋子有些不干净,所以一直也没赁租出去,闲置了有二、三年,如今总算迎来他的新主人。 陶二看到四郎吃惊的样子,心里十分自豪,搂着四郎,带着跟班苏道士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苏道士:(╰_╯)# 一走进店门,四郎就看到槐大槐二华阳等熟悉的面孔迎了上来,小麒麟不在,据说已经被殿下扔回了昆仑山。众妖都围着四郎嘘寒问暖,个个大骂那拍花子的恶道。 苏道士:…… 众人说笑归说笑,闹了一阵,就有客人上门来。于是四郎又做回了老本行,洗了手忙忙进了厨房。虽然厨子不是什么风光的职业,但是四郎真的很喜欢,其实饕餮在人间零零碎碎的日常花销,一直是用四郎赚来的钱,而且,饕餮跟着四郎,不仅有各色美食供应,还以四郎用人间美食交换而来的各种为食……这么一想,的确是四郎在豢养饕餮,而不是饕餮包养了四郎。 担负养家糊口重担的四郎走进厨房一看,厨房也是熟悉的样子,连柴米油盐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之上。听说是华阳领着一帮小妖怪亲自收拾的,虽然这一切不过是妖怪们的幻术,可是他还是很领这份情谊。 四郎也没有忘记苏道士,尽管苏道士至今不肯松口,但四郎早就把苏夔当成师傅一样对待,所以一到有味斋就吩咐华阳给道长安排房间住下。 店中妖怪虽然不喜欢道士,可是既然两边暂时签订了盟约,那么短时间内妖怪们也就默认了苏夔的存在。 宋正明年轻时候在白记米铺里当伙计。那时候,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叫做罗阿九,家里是天水巷里替人浆洗衣物的。阿九和宋正明两小无猜,到两个人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宋正明的母亲就去罗家提亲,两边订好了婚约。 后来宋正明的父母过世,等他守完孝再去罗家提亲,罗婶娘却要求三十贯钱并一匹好马作为聘礼。 宋正明一个穷小子哪里出得起这样的聘礼?虽然有婚书,可是当朝的礼法是把交付聘财作为婚姻最终成立的必要条件,所以这婚事自然没有成。 当时流行财婚风尚,在议定婚姻的时候,男方聘财的厚薄,女方妆奁的丰俭,均是双方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这并不只是对男人的要求,对女子也是一样。一个没有丰盛妆奁的寒门女子,想要嫁的好,简直是难上加难,就算是同阶层的男子,稍微有些本事或者自视甚高想要一飞冲天的,都愿意去娶那些有大笔嫁妆的富家千金或者士族庶女。 男人在婚姻上头,有时候比女人更加务实,嫁女娶妇被当时许多寒士当成获取财富,攫取、巩固和扩大封建等级地位和特权的一种手段。富家女儿,求婚的道路相属。贫家女儿,直到老大也没人理睬。 这种风气,在重商争利的江城尤为明显。当时有人讥讽的说“江城中人谈婚论嫁,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人不恨 及为母妇,则亦然。”说的是江城人谈婚论嫁只看钱财多少,不看对方人品,而且做女子时因为这些而被人挑剔,到成为母亲时,又继续挑剔别家的女儿。可见这就是江城的传统了。 当然,这么一来,便造成了江城中出不起嫁妆的贫家女子想要高嫁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除非给人做妾。 宋正明愿意取阿九,一个是因为两情相悦,他自己也没有攀龙附凤的打算;第二个也是他自认为两家算是门第相当,谁也别嫌谁穷。所以提婚的时候,宋正明心里觉得娶阿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哪知道被罗婶娘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就在他被罗婶娘的冷水泼得心灰意冷之时,恰好白家米铺的掌柜想要给自己独生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看中了精明能干的宋正明,于是宋正明一气之下就点头答应下来。 阿九的母亲,这位罗婶娘也是个拎不清的人,她自认为自家虽然穷困,但是女儿不论长相、德行还是女红,都是一顶一的好,总是不肯降低标准,可是来他们家提亲的都是些一穷二白的人家,哪里出得起那个钱?有钱人家又嫌弃他们家贫寒,于是一来二去,倒把阿九给耽误了。最后,只得嫁给爱好男风的艾发才。罗婶娘得了颜面,艾发才娶个花瓶,只苦了阿九姑娘,空有如花面,青春百发心。 宋正明在自己被罗家拒婚后,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总希望能够一夜暴富,扬眉吐气成为人上人。 因为有岳父在上头压着,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赌。等到岳父一死,他便觑着空就出入赌场。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在晚上店铺关门后去赌一小会儿,赌得也小。再说,就算想要堵大,也没有银钱在手。他是个倒插门的女婿,家里的米粮铺子开的虽大,可惜都不是他的。 宋正明这人精明能干,不然也不会被白老爷子看中招上了门。所以他赌钱的手艺并不差,一天下来,总要赢个四五十两,这可比做生意来钱快多了。因此后头就越赌越上瘾了,渐渐白天也泡在赌场,晚上回家越来越迟。 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脚,越赌越大,总有有输钱的时候。有一次他运气不好,输光了老本。好赌的人都是这样,赢了钱就想下回赢更多,输了钱就想下回捞回本。这样一来二去,便不可自拔了,于是宋正明偷偷把念头打到了白家米店的流水账上头。 白家的小姐从小帮着父亲管账,为人十分泼辣,把家里的钱攥的紧紧地。宋正明一动铺子上的钱,就被白氏发觉了,召集几个伙计杀到赌坊,掀了人家的场子,叫宋正明大大的没脸。 这件事后,江城人都笑话宋正明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宋正明心头气不过,就借口要出去做生意,和他刻意结识的艾发才一起出门行商,立誓要争回一口气给自家的母老虎看看。说起来,这次的本钱还是艾发才借给他的。 结果钱没赚到,反而赔了本,恐怕连借来的钱都还不起,宋正明自然心中烦闷,宁愿在城外住着,一来是将就艾发才,二来也是不肯回家去受女人数落。 前几日他听艾发才总念叨什么金蚕鬼的事情,他梦中受到高人指点,让他以艾发才为容器,在惊蛩这天晚上去收一个金蚕蛊,然后放在特制的盒子里,就能躲过店中的巫人,得到这个金蚕蛊,从此后万事如意,财源滚滚。等他从美梦中醒来后,惊喜的发现自己枕头旁边果然多了一个木头盒子。 他心中早就十分厌恶得到了阿九却又不珍惜的艾发才,加上心生贪念,知道艾发才每晚都回去偷看巫人练蛊,于是偷偷在惊蛩这天晚上,提前在艾发才的蓑衣袖口放了不少细针。 艾发才这人有个习惯,一紧张就会捏袖口。这些细针顶多能把人划出一点小血痕,平时只算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可是在艾发才偷看巫人炼制金蚕蛊时,就是致命的杀局。 果然,回来的艾发才已经被吃空了。 宋正明用一根木棍挑起人皮仔细看了看,终于从艾发才空空的腹腔里头找到一条金蚕。首尾九个个腹节,做昂首吐丝状,雕刻的栩栩如生。 宋正明眼睛一亮,强忍着害怕,小心翼翼的把金蚕放进一个特制的木盒中,然后才开始大声呼唤求救。 今晚后院客人并不多,许多客房都是空着的。雷雨交加,伴随着声声呼救,越发显得这家远离人烟的小店阴森恐怖,充满鬼气。 随着宋正明的呼声,店里其他客房并没有动静,似乎里面的客人都睡死了过去,不知道那些客人是不想多管闲事,还是压根没听到。只有苏道士匆匆忙忙的赶了来,他仔细看了看这件屋子,问道:“怎么回事?” 第59节 宋正明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地上那堆人皮:“我也不知道啊。一睡醒就看到发财儿变成了这样。还有好……好多虫子……从他身体内爬出来……”似乎想起当时恐怖的场景,宋正明忍不住一阵阵干呕。这不是他做戏,虽然是自己亲手布的局,可是艾发才死状之惨,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他毕竟只是个商人,如今的害怕并非作态:“道长,你一定要救我啊!” 苏道士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检查了被吃的只剩脑袋和人皮的一番,抬头问道:“还有别的东西吗?” “什……什么?我刚醒过来,一直没敢动那个东西。” 苏道士听了这话,又在屋子里检查了一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屋中一时陷入沉默,在这片寂静中,苏道士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把吹熄了蜡烛,示意宋正明躺回床上,他自己一翻身躲进了客房里的衣柜中。 没了油灯,夜晚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嗤拉一声闪电劈过来,屋中有一刹那亮如白昼。透过衣柜的缝隙,苏道士看到吴娘子出现在屋中。她佝偻着背,似乎在嗅什么东西一样,嘴里不停的发出“咪咪”的叫声,双眼似乎放射出红光,看上去十分可怖。 宋正明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他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想起艾发才被吃空的皮囊,浑身鸡皮疙瘩层出不穷。随着那种诡异的“咪咪”的呼唤声响起,自己怀中的木盒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咚咚咚的撞击着盒盖。那声音渐渐与他的心跳成为一个频率,吓得宋正明的后背寒毛直竖,在黑暗中死命捂住盒盖,生怕好不容易得到的金蚕蛊飞了出去。 躲在衣柜里的苏道士攥紧了自己的拂尘,虽然师傅说不可与这两个巫人起冲突,但是如果老板娘要在他眼皮底下杀人的话,就算明知不敌,他也不能见死不救了。 幸好,吴娘子只是狐疑的在宋正明床前徘徊了一阵,终究还是转过身去,一边呼唤着自己遗失的金蚕蛊一边往门外走,到下个房间查看去了。 到了第二日白天,因为艾发才死状诡异,宋正明在当地买了一口棺材装殓好那身臭皮囊,就急忙赶回江城去报丧。 艾家和白家虽然不算是江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但是生意做得也不算小了。两家都住在江城的清明坊,这里临近河市和码头,交通便利,江城的大商人纷纷在此买房置地,就算把家安在其他坊市的,也会在这里开一家分店。 宋正明和艾发才交往的目的之一就是期望能够时不时去艾家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虽然两人什么也不能做,但人总归是要有个念想的。这回他把艾发才的尸体送回去后,就不急着走,以帮好友料理后事的名义住进了艾家。 艾发才没有儿女,取回来的正妻只做个摆设,家里小倌戏子养了一堆。他活着的时候,这些人自然围在他身边讨好,等他一死,就如鸟雀般飞走了,就算有几个小子看在昔日微薄的情分面前愿意给他守灵,看到他那凄惨的死相,也不由得畏惧,本来感情就不深,如今更是连看他遗体一眼都恶心。 于是家里一堆莺莺燕燕,在他死后都卷了各自的细软一哄而散。一方为了财,一方为了色,原本和情字便不相干,如今金主死了,各奔东西也在情理之中,反正男人又不似女人,有了钱财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没准还能在哪个乡间娶妻生子呢。 只留下艾发才的妻子走不脱,还在宅子里住着,替这个名存实亡的丈夫操办后事。 自从得了金蚕之后,宋正明也算是时来运转了。这几日他白天能看到阿九,时不时搭上一句话,原先对他不理不睬的阿九在艾发才死后,似乎也对他和颜悦色了许多。晚上去赌坊,他简直如同赌神附体一般,赢得筹码堆成一座小山,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而蛮横的庄家不仅没有因此找他麻烦,反而将他奉为贵宾,带着他去别处踢馆。 宋正明一时在清明坊出了名,不但把所有债务还清,更有无数混混赌鬼想要拜他为师,赌场中的狂蜂浪蝶更是自动投怀送抱,可是宋正明都一一拒绝了,他的心里只有年少时得不到的阿九。 大概这段时间赌钱太累,他渐渐消瘦下去,吃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而且总觉得身上很痒,用手去抓挠并没有什么东西,买了最好的澡豆洗浴,依然不见效。好在并不严重,他也只当做是春天皮肤不适的缘故。 这天,宋正明路过天水巷新开张的有味斋,闻到里头飘出来一阵阵食物浓郁的香味,忽然觉得饥肠辘辘,这种对食物的渴望他有段时间没感受到了,赶忙急切的走进店中。 “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四郎迎上去问道。 “胡小哥原来是汴京鼎鼎大名的有味斋掌厨,怪不得手艺这样好呢,真是失敬失敬。”宋正明笑着跟着四郎坐到一个桌子旁边。“自从那日尝过胡小哥的手艺后,吃东西总觉得味同嚼蜡,吃了等于没吃。” “您可真是过奖了,惊蛰过后万物复苏,人身体里头难免也有些东西作怪,从饮食方面来看,惊蛰时节之后的饮食起居应顺肝之性,助益脾气,令五脏和平。”四郎笑着说,这时节不是饭点,店里客人并不多,加上宋正明在逃难时有过一面之缘,便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你说的是,怪不得我这几日五脏六腑都空落落的。唉,果然是惊蛩后毒虫活跃了吗?”说道这里,宋正明住了口,转而说起了别的。 夜雨剪春韭,几场春雨下来,带着露珠的韭菜嫩生生的惹人爱。厨下有新摘的韭菜,四郎做了个简简单单的韭菜炒鸡蛋,因为是头茬韭,那味道简直鲜的叫人想要把舌头吞下去。 “这是做的什么呢?好香,就用这个给我做一份炒饭。”想了想,宋正明又说:“上次那个什么金钱肉也来一盘,讨个好口彩。我待会还有急事,烦请做的快一些。” 四郎把菜谱记了下来。宋正明看着是个大商人,但是做事并不怎么讲究排场,很有务实的作风。 虽然菜色简单,客人也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四郎从来不会怠慢客人的。 因为有味斋旁边就是洄水,被有味斋里的大妖怪气息吓得战战兢兢的小水妖们常常偷偷在次门的阶梯上扔一些河鲜,所以,开业后,店里鱼虾从来是不缺的。 四郎取了今天不知哪个小水妖新上供的大虾,将其去皮,开背,挑去虾线。放入绍酒、椒粉,稍微腌渍。然后起锅爆香蒜末,加虾仁翻炒至变色后放韭菜。再把前头做好的干饭盛出来一碗,用蛋液裹匀净后下到锅中一同翻炒,很快,一碗喷香的蛋炒饭就做好了。 这之后,四郎又做了一碗烤得金黄可口的金钱肉。 厨间还有早先做好的蜜姜,四郎连汁盛出来少半碗,算作是附赠的小菜。 蜜姜是用生姜一斤,洗净,刮去皮,切成算筹条的样子,每根算筹大如洗漆筷子。然后用两升水煮沸去沫后,再与蜜二升同煮。煮沸后再次撇去浮沫后就成了。吃的时候不许多,多便味重,只用小碗盛半碗,与饭菜同食,也可算作是饭后小点。 “唉,胡老板做生意真是厚道,还附赠我一盘算筹条呢。”宋正明惊讶的说。蜜姜因为形状类似,又被江城人戏称为算筹条。很受生意人喜爱。 四郎笑了笑:“您不是说这几日吃什么都不香甜吗?姜能开胃增食欲……” 他话还没说话,就看到宋正明用一种奇特的速度吃完了碗里的蛋炒饭,好像是嘴里生出来一个吸盘,吃饭完全不需要咀嚼一样。 “真好吃啊~这回肚子里总算是有点东西了,再来一碗。”宋正明一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那盘金钱肉,一边连连夸赞,要求四郎再给他做一大碗蛋炒饭。 于是四郎只得又返回去再做一份,送上来后还是很快就吃完了,四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厨间今日剩下了半簸箕米饭,如今已经快要被宋正明一个人吃完了。吃到后头,宋正明已经面露痛苦之色,可还是不停的要四郎再去炒饭,还吩咐说饭里头多加个鸡蛋,要是有猪血之类的也要加一些进去。 就这么连吃了十几碗饭,到后头估计是自己的胃实在撑不下了,宋正明才肯罢休,结账时还叫四郎把金钱肉和算筹条给他打包带走。 四郎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像个孕妇似的腆着肚子慢慢离开。 “原来如此啊。”不知何时,饕餮殿下站到了四郎旁边,若有所思的盯着宋正明的背影。 “什么?我看他似乎都撑得不行却还要吃,真是奇怪。难道又是个饿鬼附体的吗?”四郎好奇的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金蚕蛊在蚕族手中是神物,到了某些凡人手中,就是害人害己的邪术吗?”殿下不直接回答问题,反而轻笑着问四郎。 对巫术了解不多的四郎自然不知道,于是傻乎乎的等着殿下来解答。 腹黑的殿下却自己转身进了店门,留下四郎一个人满头问号的站在春风里。好在四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而且对殿下某些时候的坏心眼已经习以为常,这时候问题没得到解答也不往心里去,反正他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宋正明的私事。 食客用来有味斋交换食物,双方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的事情,四郎就算想要去关心,也是关心不过来的。 况且,目前有更加令他烦恼的事情了——腹黑的殿下可不像忠犬二哥那么好糊弄。这是汴京一别后,四郎第一次和殿下见面,因为上次自己被人抓去的事情,面对天生强势阴晴不定的殿下,四郎总有些气弱,此时十分讨好的跟在殿下后头问:“主人,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做碗面吧。” 江城这家店铺比汴京城里的那个多出来二楼的一排雅间。坐在二楼雅间里,刚好对着洄河美景,远可望包家山桃开浑如锦障,近可看见洄水岸边的野草新绿和柳条抽芽,伴着河上游春的画舫里飘来的乐曲声,真是叫人心旷神怡。 这么一来,挑剔的殿下总算肯在前头店面呆着了,并且有常年霸占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的迹象。 厨房里有四郎自己在郊外采的羊角葱,这种菜是春季的时令蔬菜,又叫龙爪葱。色绒黄泛着绿,味清香含着辣,四郎用它做葱爆羊肉,加上鲜红的油泼辣子,来一点老陈醋,往筋滑的拉面里一拌,那味道真是绝了。 四郎做好面,和殿下一人端着一碗,两个人什么都没说,相对坐在二楼雅间悉悉索索的吃面。吃完一碗拉面,四郎就感到某人身上的黑气消失了。 【有时候用言语是很难讨好腹黑殿下的,唯有食物能够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这么得意的想着,四郎不由得给自己的机智点个赞。 哼哼,别以为四郎一副怂包小白样,其实人家才是包养了凶兽的大金主。弱一点怎么了,不会法术怎么了,凶兽饕餮在他身边乖得像头小绵羊好不好? 小绵羊殿下看着自家狡猾的小狐狸,琢磨着今晚在床榻间必须为这次的失踪事件给他个印象深刻的教训,这么想着,殿下俊美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个宛若春风的温柔笑容,抬手帮四郎拭去嘴角边沾上去的一点酱汁。 ☆、67·金钱肉4 江城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交通便利,十分富饶。 江城居民多喜华服美食,于享乐之道上甚为狂热。因为地处两大水系交汇之处,河市中各种珍奇异物,应有尽有,高丽之兽皮人参,交趾的奇花怪鱼,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在这里买不到的。 因为商贾之业获利极丰,江城人便渐渐动摇了重农轻商的观念,城中求利丰赡的心理颇甚。不仅一般市井小民投入到经商的热潮中,甚至连一些高门大户也千方百计地积财。即使汴京城破,北边烽烟再起,也丝毫不妨碍江城中依旧歌舞升平,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 过了花朝节后,洄水边踏青的人络绎不绝,洄水上画楫轻舫,纷繁如织。连带着河市更热闹了几分。因此,这几日有味斋甫一开门,就有客来如云。 四郎在厨房里忙着做春卷。春卷是一道应节美食,时人不仅在立春、添仓节、龙头节吃,在整个春日里这都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道佳肴。 听说城里最大的望江楼正店做的春盘春卷最为有名,他们家的荠菜迎春盘最贵的价值上万钱。即使如此,依旧风靡于城中达官显贵、富绅豪商之中,成为各自炫富夸耀的方式之一,若谁家春日宴席上少了望江楼的春盘,那可真是掉面子的事情。 和财大气粗的望江楼一比,有味斋的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春卷显得十分平民。有客人说其实味道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四郎没有吃过价值万钱的春盘,所以也不知道这句赞誉是否属实了。 不过,踏青的游客们走的累了,总愿意来有味斋点一盘春卷,配上四郎新做的豆蔻茶,有些大户人家的女眷不知从哪里听到有味斋的名声,还会专门差仆妇来买回去吃,顺便看看俊俏的有味斋大厨是不是一如传闻所言。店里也有文人墨客吃的高兴了留下来的墨宝,胡恪表哥最近的一大爱好就是对着这些墨宝评头论足。据他所言,都是些很平庸的赞语,还不如四郎做的菜有灵气。四郎可看不懂那些鬼画符一样的题诗,不过手艺被人认可总是值得高兴的。得到鼓励的四郎这几日很想出来几种春卷的新吃法。 这不,四郎正在厨房做自己改良过的五福春卷。他调了略稀的面团往平底锅上迅速地抹一下,锅面上立刻形成一张极薄而透明的饼。再把这张饼取下来四四方方切好,放在一旁待其自然凉透。 槐大在一旁帮忙把红萝卜、茭白、香菇、绿豆芽等时令小菜洗净,红萝卜、茭白、香菇切成细丝,绿豆芽掐根备用。 四郎把这些小菜撩熟,与五辣醋、秋油、椒料同拌,若有口味重的客人,还可以酌量添一勺油泼辣子。制好馅心后,取一块春卷皮放入馅料,也不知道四郎是怎么左右上下一折,就出来一个枕头形状的小包袱,他用少许面粉和水搅拌成糊状,蘸少许在春卷皮的封口处。这样一来,春卷皮就黏的很牢靠,不会往外露馅了。之后待油锅烧热后,用竹沥装着这些春卷放进去,将表皮炸成金黄色后便可以装盘。 把做好的春卷给点菜的客人端上桌时,四郎就听到食客们都在议论近日河市里头发生的一件大事:白家米铺的女老板得了痨病,这回他们家的上门女婿可算是熬出头了。 有些长年混迹赌坊的市井闲汉不赞同这个说法,认为宋正明虽然好赌,但是人家有本事赢大钱,根本看不上白家的那点基业。 同一个商会的行商也附和,说这个宋正明的确是个很讲道义的人,他和艾发才一同出去做生意,不仅千里迢迢把客死他乡的好友运回家,而且还帮忙料理后事,亲力亲为,才没有让艾发才的家业被屋里养的小倌戏子全部卷跑,算是个赤诚信义的人。 不过,也有街坊闲人不同意,他们可是知道艾家媳妇和宋正明那段往事的,此时就互相龇牙咧嘴互相使眼色,偷笑着议论什么朋友情谊啊,八成和想和小寡妇再续前缘吧。 四郎一边侧耳倾听他们八卦,一边站在柜台后头把煮好的鸡蛋轻轻磕破,他身旁的锅子里头咕噜咕噜煮着卤水。这一百个鸡蛋大约用盐一两,五香粉两勺、酱油三勺,以及一饼粗茶砖。 四郎把磕破的鸡蛋放进卤水,估计着煮了有两只线香的时间后,就捞了一个出来剥开蛋壳查看,里头的蛋白表面已经留下了和蛋壳裂纹相对应的棕色花纹。于是关了火,他并不急着捞出来,任凭茶叶蛋泡在锅里,这样卤味才能更好的进到鸡蛋里头。 这样制好的茶叶蛋香气四逸,色泽均匀,不论卖相还是味道都很不错。因为物美价廉,每日煮的百来个都能很快卖完。就算偶尔卖不完,也全部进了殿下的肚子。 不知道为什么,殿下最近对茶叶蛋情有独钟,食用过后特别建议四郎用武夷山顶来的“正山小种”红茶,加了冷惠泉水同煮,这样制出来的茶叶蛋连那么一丝丝微苦都会消失,而且颜色更加鲜亮诱人。 四郎:…… 殿下说是这么说,反正他也不会自己动手,所以四郎压根不理他。茶叶蛋本来就是平民食物,谁会用价值千金的武夷茶来煮茶叶蛋啊?这么做生意一定会亏本到吐血的。四郎不给做高档次茶叶蛋,殿下嘀咕几天,终究还是无法抗拒对茶叶蛋的热爱,每天照吃不误。 想到这里,四郎不由得偷偷笑起来。 人就是经不起念叨,店里的众位食客正在背后说白家的八卦说的起劲,正主便来了。 有味斋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宋正明从车上扶下来一个女子。那女子脸颊和眼睛都凹陷进去,脸色赤红,鼻子却虚白,像是胸膛里安了一个风箱,喘气都困难的样子。 一见他们进来,有味斋里正说得热闹的食客都闭了嘴,门口一些客人匆忙付了钱就要走。当时的人把痨病叫做传尸,认为病人身上有一种鬼气,和病人有接触的人都会被传染。所以店里食客一时如临大敌。 有人低低抱怨了一句:“痨病鬼怎么还到处乱跑?真是……” 那女子性子很烈,听了这句话,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转身就要往外走,宋正明赶忙拉住她:“月牙,你不是说不想成天闷在家里吗?再者说,你这也未必就是痨病,大夫不也没能确诊吗?” 说着,他又对着跑堂的槐二说:“给我们开一个雅间。上些时鲜的小菜,不要大鱼大肉的,务必精致好消化些。我家娘子最近食欲不好,劳烦店家费点心思了。” 四郎点头应下,让槐二把他们领去楼上雅间。 宋正明搀着白氏,十分小心爱护的样子,店里的人等他们上了楼,又开始议论起来。 这一回都是说白氏平时对宋正明如何如何苛刻,宋正明真是厚道人啊。也有抱怨白氏明明得了痨病还要出来乱跑的。落在后头的白家丫鬟听见了,回过头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如今与宋正明上次来吃饭的日子间隔不到半月,不知道宋正明这段时间吃了什么好东西,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似乎还长胖了一点,并不像上回那样没精打采的。 四郎想到刚才白氏上楼时,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仿佛棱罗绸缎里裹着一具干尸的样子,不由得心下叹息。 他听说人发痨病都是自上而下开始的,到病人不思饮食的时候,就是病灶到了胃部,基本已经没有办法再治好了。大家也算是街坊领居,前段时间四郎还看到白氏风风火火的接船送货,对众人的指指点点不以为意,怎么这么快就得了痨病要死不活的? 四郎心里惊疑不定。但还是立马去了厨房开始给客人做菜。 记得前段时日胡恪表哥拿回来一包冬虫夏草,此时被他就翻找出来。又让槐大帮忙把鹌鹁宰杀洗净,四郎接过鹌鹑,将冬虫夏草分置其腹中,用线扎紧后与清酱、甜酒一同煨熟。之后放入吊好的老鸡汤中,加葱白,生姜同煮。这是一个治疗痨病的食疗法子,有补益肝肾,强筋健骨的作用。 制好煨鹌鹑,四郎又做了一道养阴润燥的玉竹瘦猪肉汤。也是对痨病人极好的补汤。 除了肉菜,还有糕点和茶水,这几样搭配在一起,食疗的功效能够翻倍。 四郎把大枣洗净去核,加水煮烂,熬成膏状,与糯米、白糖搅匀蒸熟,切成小块,红枣有健脾和胃,补气养血之功,糯米性甘温,可以补充肺气,充盈胃津,脾肺虚寒者最适合食用。 想着方才宋正明的吩咐,四郎又加了几个春令时节的开胃小菜。除了现成的素春卷,还有一道水晶冷淘。 槐大取阉割过的猪肉夹脊皮三斤,连肉代膘洗刷干净,然后入锅加水,水要没过猪皮三指高,用急火煮滚后再用慢火煨,因为这道菜很耗时间,所以四郎先把刚才做好的几道药膳送去楼上。 还没进门,就听到宋正明很体贴的问道:“望江楼做的春盘名满江城,我们成婚几年,还是第一次出来踏春游冶。你等着,我这就去买给你吃。” 第60节 然后是一个女子虚弱的声音:“咳咳,何必废那个钱?反正我,咳咳,我根本吃不了多少。” “月牙,你就是平时损耗过度,亏了自己。银钱有什么打紧?别说一个春盘,就是你要吃龙肝凤胆,我宋正明也会给你弄来。” 听到这里,四郎推门进去。 雅间里本来大开的窗户关的紧紧的,弥漫着一股病人特有的奇怪味道。 宋正明看了看四郎端过来的菜色,有些不悦道:“怎么没有蛋炒饭和金钱肉?”这是他每次来必点的两道菜。 四郎笑道:“我还当宋老板今次要换个口味呢。” “胡小哥误会了,不是我要吃这两道菜,是给我夫人点的。”宋正明转过头对着桌子旁边的白氏说:“我前几日来吃过,这家的蛋炒饭和金钱肉滋味奇妙,你一定会喜欢的。” “蛋炒饭还是老规矩,多加些鸡蛋和猪血在里头。”吩咐完了,他就转身出门,估计是去望江楼买/春盘去了。 他一出门,那女子仿佛压抑不住一样开始猛咳,咳着咳着就卡出来一口血痰。 四郎把菜色摆好,急忙把豆蔻茶给她递了过去,示意她喝茶涮涮口。 这豆蔻茶是四郎用连梢的白豆蔻熬制的,是时人常用的饮料之一。做法并不稀奇,只把白豆蔻壳捡净备用,煮沸井水,然后将豆蔻投入沸水中,密封瓶口。这是在煮熟水,依此法熬出来的豆蔻茶香味倍增。 白氏病骨支离,头发发黄脱落,上面没有其他装饰,只用一根蚕型发钗挽住。虽然已经没有了昔日白家女主的风韵,但是沉下脸的时候,依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她接过茶去,喝了一口,问道:“他们都害怕我的,咳咳,我的痨病过人,怎么胡老板一点也不怕?” 四郎过去打开窗户:“宋老板和夫人您朝夕相处都不怕,我不过进来送菜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不是说没有确诊吗?” 白氏看他打开窗户,似乎有些生气:“谁让你打开的?关上。”也许是一直做大商号的掌柜,虽然是女子,可是白氏说话并不像闺中弱质,反而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 四郎在雅间的香炉中加了一些薄荷冰片。屋子里的秽气似乎被风刮了出去,渐渐弥漫开一股清新的味道。 “您出来踏春不就是因为在家里太闷了吗?不开窗怎么看得见远处的湖光山色呢?这里风不大,嗯,我把窗帘放下来帮您挡着,现在好点了吗?”四郎是个妇女之友,看到白氏病得都只剩一把骨头了,说话声音特别温柔。 白氏虽然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人,但是被四郎这般清俊的少年郎体贴温柔的照顾,她的怒意不知不觉中像是冰雪一样消融开去,再说,窗户打开后,她自己也觉得舒服多了。于是也没有再坚持要四郎把窗户关上。 “再把窗帘给我拉过来一点。”这是对着她背后的丫鬟说的。那个丫鬟赶忙过去拉好窗帘。 白氏拿起红枣糕,用手遮着嘴巴,教养良好的小口吃了起来,吃完一块,微微抿了一口豆蔻茶,就不再动其他东西了。 四郎不知道她是对菜色不满意,还是想要等着丈夫回来一起吃。因为宋正明不在屋子里,白氏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他也不好多呆,把菜送进去后,就赶忙退了出来。 四郎回到厨房,看到被殿下派出去查探恶鬼行踪的胡恪表哥已经回来了,道士斜倚在厨房门口,两个人似乎刚吵了一架。 胡恪和苏夔两个天生有些不太对盘。在四郎看来,其实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就算不能成为好朋友,至少也不该见面就吵吧?可事实上,自从苏道士住进有味斋后院,狐狸表哥已经单方面挑衅道士多次。他自认财富五车,就算骂人也不带脏字,可惜苏道士从来都是沉默以对。要是一直沉默吧,胡恪也就当他听不懂自己的嘲讽,但是苏夔又会偶尔冒出一句话来,刚好抓到胡恪话里的漏洞反击,胡恪马上来了精神,跳起来要辩论下去,结果道士又开始沉默,简直把胡恪气得不行。 偏偏殿下安排他和臭道士一起去打听消息,所以最近狐狸表哥肝火很旺,连最喜欢的悬壶济世、勾搭书生的爱好都没心情去做了。 四郎看胡恪又气鼓鼓的坐在厨房里,知道他再一次挑衅便宜师傅没成功,默默在心里同情自家表哥。跟着苏道士一路走来,四郎深深明白:道长虽然是个惜字如金的出家人,但那张嘴巴可毒着呢,属于气死人不偿命的类型,你要跟他认真起来,常常就会生出想要砍死苏道长的冲动。哦米拖佛。 看着锅里的汤汁已经耗去一半多,四郎把汤汁倒进一个扁平的大漆盘里,像是做煎饼那样,趁热摇荡,让那些浓稠的汤汁慢慢遍布盘底。 “地狱逃出来的恶鬼有消息了吗?”四郎做好这些后,把盘子放在一边,等猪皮冻自然凝固。 “没有,线索到宋正明身上就断了。”胡恪有些没精打采的说。 “宋正明?”四郎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嗯,还记得那个死去的艾发才吧?我们怀疑宋正明就是得了那个厉鬼的指点,以艾发才作为容器,得到了吴娘子他们丢失的金蚕蛊。最近他频频出现在赌场中,而且赌运奇佳。”殿下从后院走了出来,这位以前是不肯来厨房的,自从上次四郎失踪后,为了达到随时紧迫盯人的目标,他现在的讲究已经越来越少了。也是,茶叶蛋都成了殿下的最爱,你还能指望他继续维持往日的高格调吗? “难怪宋正明上次来吃饭时那么奇怪了。一份蛋炒饭就吃掉了半簸箩米。”四郎有些明白过来。 “蛋炒饭加上牲畜血就是巫人喂养金蚕蛊的食物。吃了这种食物,蛊能安分一些,宿主也舒服一些。所谓金童玉女,金蚕蛊能够给主人招来金山银山,都是用男子的性命换来的。若主人不会御蛊之术,金蚕蛊不能跑出去吃人,就会反噬主人。” 想起前几日宋正明的怪异举动,四郎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日宋正明的身体状况似乎每况愈下。还说自己五脏六腑都空落落的。”只怕那个时候,金蚕鬼已经在啃噬他的五脏了吧?可是看他今日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被反噬了? 这么想着,四郎有些疑惑的接着问:“可是今天他和夫人来了我们店里,看上去面色红润,不像是被反噬了啊?反倒是他夫人,好端端的忽然得了痨病,瘦得脱了形。” 听他这么一说,殿下和胡恪对视了一样,胡恪点点头说:“他们还在店中吗?带我去看看这位痨病的夫人吧。” 正好皮冻也晾干了,四郎从盘子里揭下来猪皮冻,切成小块,将莴苣、韭菜,春笋,萝卜切成丝,浇上腊月做好的五辣醋,连同蛋炒饭和金钱肉一起端了上去。 还没有走进就听到包厢里传出来争吵的声音:“你上次亏掉的本钱还没有赚回来,怎么又开始赌钱?赌钱也就不说了,还拿着我白家的钱装大方?这样的春盘不过是吃个排场而已,你这样,咳咳,这样怎么能让我把父亲的心血交到你手上?” 说着,里面传来杯盘翻倒的声音。 四郎端着盘子,示意胡恪上前敲门:“宋老板,菜给您送上来了。” 里面的声音小了下去,宋正明过来开门,四郎看到望江楼那精致奢华的春盘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备极精巧的翠缕红丝、金鸡玉燕撒了一地,叫四郎觉得十分可惜,他还没吃过这么豪华的春盘呢。看来宋正明买的是最贵的那一款回来讨夫人欢心,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四郎没有吱声,默默的把饭菜端了上去。 白氏阴沉着脸面对着窗外。那个丫鬟似乎很习惯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了,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女主人后头,没有丝毫要去帮忙收拾的意思。 水晶盘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宋正明在一旁弯腰收拾地上的碎片,四郎连忙说:“宋老板快住手。您是客人,这些事情我来就是。” 宋正明苦笑着摇摇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让他做,我们白家最恨喜好赌博和奢侈浪费之人,白家的钱,都是我和父亲几代人辛辛苦苦赚来的。他马上就能白得偌大家业,想必心里早就高兴的发狂了。”白氏转过头冷笑着说。 宋正明低垂的脸上掠过一阵阴影。手里的水晶碎片因为用力过猛而嵌进了肉里。 四郎觉得无比尴尬,不明白这位白夫人怎么一点都不给自己丈夫留情面。 “夫人,我表哥是一位神医,听说了您的事情后,想要过来看看,您看……” “不行!”四郎话还没说完,宋正明和白氏就齐声拒绝道。 ☆、68·金钱肉5 四郎提出要自己表哥替白氏治病,谁知却遭到了白氏和宋正明二人的拒绝。 那个一直站在白氏背后的丫鬟走出来呵斥他:“真当我们白家急病乱投医吗?我家夫人何等尊贵的人,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江湖郎中打着神医的名号就能近身的,替我家夫人治病的不是江城的名医就是汴京逃难而来的御医。” “金环不得无礼。”白氏喝止了自家出言不逊的丫鬟,对着四郎时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胡老板有心了。其实这段时间我也看了不少大夫,老成持重的都出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治不好病也医不死人,请来的一些打着名医旗号的江湖郎中则尽出些恶心人的治病偏方。今日我特意出来游春,实在不想再为病情伤神了……” 她话还没说完,宋正明收拾好了地板上的污迹,走到窗边帮她把杯盘摆好,劝道:“月牙你就放宽心,冯御医不是说了吗?这病只要你别再像以前那样操心劳累,用他的法子将养,虽然不会马上好,但是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说着,他体贴得帮白氏盛了一碗蛋炒饭,又把金钱肉摆在她面前,四郎做的那三道药膳反而被顺势挪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客人说的这么明确,四郎自然不能硬拉着胡恪闯进来。不过,四郎并不相信白氏是真心不想要看医生,只怕是已经对自己病情绝望了,再有就是对四郎一个普通厨子口里的神医不太信任的缘故,才会断然拒绝。 这么一想,四郎继续劝说:“夫人有所不知,我表哥并不是普通的大夫,他曾经治好了汴京大疫,医术通神,但凡有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往往能够妙手回春。说一句活死人肉白骨也并不为过。”为了查明真相,四郎不得不厚着脸皮使劲夸赞自家狐狸表哥。 听闻此言,白氏的神情果然略有松动,宋正明不知为何十分不悦:“胡老板,如果我没记错,有味斋是食肆不是医馆吧?”然后,他转头对白氏说:“江湖郎中给的不过是人血馒头之类的偏方,恐怕你听了更不高兴,倒坏了今日游春的好兴致。” 话说到这里,四郎也不再强劝,低头退了下去,只是关门的一刹那,他看到白氏和那日宋正明一样,端起碗来津津有味的吃着蛋炒饭,对他做出来的其他精致膳食一动不动。她头上的发簪在春日的阳光下微微晃动,映花了四郎的眼睛。 四郎走到旁边的雅间里,殿下、胡恪和道长几人都在里面等着他。他朝着众人摇摇头,把刚才的情景一说,重点描述了白氏和宋正明类似的饮食习惯。 胡恪听完沉吟半晌,说道:“世间流传的金蚕蛊都是半成品。这种金蚕虽然能够给主人招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但因为金蚕拥有惊人的繁殖力,很快就能爬满宿主全身上下,致使衾绸饮食之间无所不在,金蚕反噬的最初表现就是主人会觉得自己身体的皮肤很痒,似乎有虫子在上头蠕动。因为并不严重,这个阶段宿主往往会忽略过去。接着,金蚕蛊会入人腹中残啮肠胃,危害人命。这时候,凡人的解决之道唯有嫁金蚕。” “嫁金蚕?”四郎忽然想到了白氏头上那枚做工精细的蚕型发簪。他赶忙细细描述给房间里的其他人听。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像是嫁金蚕。要是能亲自看看白氏,我就有更大的把握作出判断了。”胡恪说道。 殿下听他这么说,便用手一拂,众人面前立马出现了隔壁白氏和宋正明吃饭的场景。 几人都注意到那个丫鬟站在白氏后头,的确在帮她抓挠脊背和脖颈,大约是屋里没有了外人,白氏时不时的也会自己抓挠手臂,似乎全身都很痒的样子。 因为身体不爽利,她又在对着宋正明发火了。宋正明却十分好脾气,一直任凭自己生病的妻子喋喋不休的数落自己,一副模范丈夫的模样。 胡恪这回仔细看了看白氏发间的簪子,很确定得说:“我曾经见过蚕族的神蚕,白氏的确被人嫁了金蚕。金蚕蛊一旦招来,对于不会御蛊之术的凡人而言,要控制它是很困难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金蚕用金银等裹住,弃置在路边或者送给自己的亲人朋友,对方一旦接受了财物,金蚕蛊就会脱离宿主,当然,好运道也会脱离宿主。这个宋正明想来是有高人指点啊。他把金蚕嫁给自己妻子,这样,妻子给白家招来财运,死了后不都还是他的?” 这么一来,四郎已经完全明白了:宋正明不知道得到谁的指点,在吴娘子炼制金蚕的惊蛩之夜,用艾发才的血液为引,招来了一只金蚕,并且用某种秘术逃过了道士和蚕族的眼睛。 因为这只金蚕是半成品,虽然给宋正明招来了赌运,但是反噬也来的特别快。前段时间殿下应该是发现宋正明已经遭到了反噬,估计他背后的那个幕后黑手应该会有所动作,所以才让胡恪和道士盯紧宋正明。 而宋正明再次受到了高人指点,把金蚕以发簪的形式嫁给了自己妻子。既保住了自己性命,还能得到白家的万贯家财。他本人又能落下一个好的名声,毕竟,世人只看到他对朋友的忠义,对妻子的体贴忍让不离不弃,到时候他不论是把艾发才的遗孀娶过来,还是另娶新妇,都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想到这里,四郎忽然有些疑惑的问:“这样看来,全是对宋正明有好处的事情啊。那个幕后黑手看来很懂用蛊之道,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胡恪也皱着眉头说:“的确有些想不通啊。” 殿下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抬起头对着胡恪说:“你用车前草叶子做的药丸还在吗?” 胡恪摸出来一个小药瓶:“听到此事与金蚕蛊有关,我就摘了许多车前草,这种草做成的药丸子正是金蚕蛊唯一的克星。”一副我果然学富五车,快来膜拜我的得意样。 道士在一旁泼冷水:“是不是克星,用过才知道。” 胡恪原本是风度涵养很好的贵公子,可就是禁不起道士挑衅,一点就炸,此时听了道士的冷言冷语,便滔滔不绝的开始讲述车前草的妙用,其中还夹杂着大量对自己医术的夸赞之词。 殿下并不理会他们两个,接过来那个小瓷瓶转交给四郎:“待会白氏应该还要再叫一碗蛋炒饭,你倒出来一粒药丸混在食物中。她吃了后会把蛊虫逼出来,这就算嫁蛊失败了。之后金蚕蛊会加倍反噬到宋正明身上,到时候他一定会向幕后黑手求救,请道长跟在宋正明身边,胡恪去联系城外的蚕族,这个幕后黑手对金蚕蛊了解不少,必定与巫族牵扯颇深。估计城外的两位蚕族也是为此而来。”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殿下靠谱。 他刚吩咐完,就看到宋正明出了雅间,向店里跑堂的槐二点了一碗炒饭。四郎把车前草做的药丸下了进去,白氏和宋正明吃完饭就上马车走了。 本来以为殿下出马一个顶两,这件事很快便能解决。谁知到了第三日,四郎正在用韭菜、虾和肉馅包蛋饺,就看到苏道士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四郎给他盛了一盘子新做好的韭菜鲜虾蛋饺,又奉上一杯豆蔻茶。 苏夔喝了一碗茶,方才说起他这几日的盯梢收获:宋正明除了瞒着白氏去艾家或者去赌坊,其余时候都在白家米店里帮忙,并没有丝毫被蛊虫反噬的迹象。 说到这里,他有些怀疑的问胡恪:“你的药真的已经逼出白氏体内的蛊虫了吗?” 被苏道士怀疑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医术,胡恪十分来气,可是宋正明的表现的确不像是被蛊虫反噬了:“我的药肯定有效,一定是四郎这个傻蛋不会下药,那一日药量没放够。要不,我再去白家一趟吧?” 苏夔慢慢吞吞的把口中的蛋饺咽了下去,看胡恪臭美的把衣冠整理好,袍脚压平,提着自己的医药箱子走到了门外,才开口说道:“不必了,宋正明已经死了。” “死了?”四郎有些吃惊。 “嗯,他去赌场的时候,里头有人打架,他是被误伤的,中了两刀。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加上宋正明是被凡人所伤,我不能出手干涉他的命途,况且在赌坊里也不好使用法术。所以等我挤过去的时候,宋正明只说了两句话就咽了气。那两个人也被送去了官府。”虽然对宋正明没有什么好感,苏夔也觉得他死的太巧了——就在他们追查幕后黑手时,意外但是又合情合理的死在了赌坊中。这种看似正常的死亡方式,反而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蹊跷。 “不过,我挤过去的时候,宋正明看到我,说了两句话。”道士补充道。 “是什么?”胡恪忘记了两人的龃龉,凑过来问道。殿下和四郎也望过来,想要知道宋正明最后究竟说了什么,有没有透露关于那个幕后黑手的信息。 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道士微微摇了摇头:“跟那个幕后黑手没关系。他说的是‘不是意外,是白……’然后就死了。” “是白……白什么?”四郎有些疑惑:“难道他想说是白氏找了人做戏把他杀了?可是白氏为什么要杀他呢?杀了他,白氏就成了寡妇,家里又没有一儿半女的,对她有什么好处?” 不说四郎一头雾水,就是胡恪也有些奇怪,只有苏夔和殿下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正在这时,槐二忽然进来禀报,白家来了仆人,说他们家主人很喜欢上次四郎做的菜色,麻烦再做一桌一模一样的送过去。 四郎立马来了劲,他正想去看看白家究竟在搞什么鬼,这就来了机会,于是手脚利落得做好上次的几道菜,和殿下一起送去白家。 走出有味斋,就是风景秀丽的洄水河。一川烟景映衬着远处水墨晕出的青山雾霭。洄水边的迎春,杏花,梨花连绵开放,梨花如雪,杏花带露,落在人的衣襟上头,带来凉沁沁的惬意感觉。 两个人走过花荫延绵的洄水河岸,走过游人如织的飞虹桥,就看到了白家气派的门庭。 二人站在白家门口气派的两只石狮子旁,等候门房进去通传。四郎到处乱看,不经意间就看到自己身旁的那只石狮子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白乎乎的虫子。那副景象说不出的诡异,要是小姑娘看了,说不定会晕过去。 四郎自然不是小姑娘,他对于那个爬满虫子的诡异石狮子十分好奇,仗着殿下在身边,正想要凑上去看仔细,就有仆妇出来接引他们。 第61节 “这位婶娘,石狮子上头好像有虫子,这是怎么回事?”四郎不由得开口问道。 领路的仆妇有些凶巴巴得说:“哪里来的虫子?石狮子就是石狮子,镇宅用的神兽,没见过吗?”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门槛绊了个狗啃屎。气得她跳起来直骂娘。 四郎趁机再次打量了身边的石狮子一眼——上头光秃秃的,别说密密麻麻的虫子,连一只飞蛾也没有。似乎经过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石狮子身上有许多细小的孔洞,可是的确没有什么虫子。 仆妇骂骂咧咧的带着两个人进门。 走进大门的时候,四郎偷偷问殿下关于虫子的事情,殿下也压低声音逗他:“虫子我可看不见,迷糊的小狐狸,你是看花眼了吧?”明明在说正事,殿下却一点都不认真,四郎愤怒得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了。 院子里种着一片杏花树,四郎走在下面的时候,不知打哪里吹过来一阵旋风,杏花瓣如雨般飘落。四郎手上提着食盒,来不及遮挡,头发被刚才那阵花雨露得半湿,额头上和嘴角边还傻乎乎得沾着几片杏花瓣。急的四郎飞快的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不断给殿下使眼色,让他把这些劳什子花瓣拂落下去。他一个大男人,满身的鲜花瓣算什么呢,还在别人家里,实在是不太体面的。 殿下看前头的仆妇不注意,飞快的亲了四郎被花瓣衬托的格外粉嫩的嘴巴一下。然后坏心眼的告诉四郎说:没有了。 四郎果然信以为真,额头上贴着一片花瓣,昂首挺胸【俏颜如花】得走进了大堂。 白家死了姑爷,家中虽然里里外外都换上了素色,但是四郎看进进出出的白家奴仆,个个脸上都没有什么悲色。 白氏本来就是米店的掌柜,前段时间说是得了痨病,结果丈夫死了,她这个痨病人却活了下来。四郎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她,虽然还是消瘦苍白,但是精神头好了许多,也并不怎么咳嗽了。 “胡小哥果然俊俏不凡,杏花跟你一比,都逊色几分。”白氏看着四郎走进来,笑着夸赞道。 “哈?”四郎不明白白氏怎么平白无故的夸他长得好,还把他跟杏花比,心情十分复杂的回到:“白夫人过奖了,谁不知道,您可是这河市里出了名的美人,还十分能干。” “我可不是什么美人。”女人没一个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容貌的,虽然嘴上谦虚,白氏嘴边的笑意还是加深了许多。 四郎把食盒递了出去,白氏身边的丫鬟接了。似乎并不是白氏要吃,那丫鬟把食盒叫人送了下去,四郎隐隐约约听到她吩咐说:“拿去给金钗吧。” “难道不是夫人点的?”四郎问道。 “嗯,我一个忠心的婢女生了病,所以特地给她点一桌好菜补补身体。也算是全了我们一番主仆之情。”白氏有些伤感得说。 四郎见白氏发间的金蚕发饰已经取了下来,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白氏知道了嫁金蚕的真相,所以再次把金蚕嫁给了家中下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先下手为强,杀了谋害算计自己的丈夫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但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怪不得汴京城中的人都说胡小哥你手艺绝妙呢,我上次在有味斋吃过饭,回来病情便有了起色。”这么说着,她从身边丫鬟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布包袱:“这是我表弟从蜀中带回来,送金银太俗,这匹蜀锦算是我的答谢吧。请胡小哥务必要收下来。”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好事,白氏向来严肃的脸上今日一直洋溢着笑容,与她新寡的身份并不相符。虽然不喜欢宋正明,但是四郎不由得隐隐对这位白夫人产生了些畏惧之意。 白氏看四郎似乎愣住了,就示意身边的丫鬟把那个包袱递过去,一直站在四郎后头的殿下这时却大步上前。他扫了白氏一样,才从丫鬟手中把包袱接了过来。 站在胡老板后头的男人笑起来十分温柔,给人一种虽然身份很高,但是性格一定很好的错觉。此时忽然扫过来的眼神却极端的冷酷嗜血,杀意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把见过大世面的白氏吓得心跳几乎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野兽盯住的猎物一样,又好像忽然站在一个死气沉沉的深渊前面,被死神的手捏住了心脏。 想到自己在蜀锦中做的手脚,一瞬间白氏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可是,她的脸色变了数回,终究没有再多说话,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送客。 金环带着四郎和殿下往外走,路过前头一排下人房时,忽然有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说道:“金环姐姐,不好了,不好了!金钗她……她娘又过来撒泼了。” 金环赶忙请四郎在院子里稍等,她去去就来。 四郎耳朵尖,虽然隔得远,也听到了屋里传来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有妇人哭喊着:“我苦命的儿啊~你这是被谁过了痨病啊~” 然后是金环的训斥声:“瞎嚷嚷什么呐!什么被谁传了痨病?大夫都说了,她这根本不是痨病。原本就是白家的家生子,她是死是活自有主人来替她操心,你这会子又来嚎什么丧?打量着白家刚没了男主人所以想讹钱么?” 一旁的墙根下头,有仆人来来往往的在院子里移植什么花草。 那些下人一边做事情,一边小声谈论主人家的八卦。 “小姐对金钗够好了,前几日还赐给她一盒首饰,里头的金钗子都要晃花了人眼。她生了怪病不仅没有被撵回家,小姐还叫大夫来给她看病。今日又专门从有味斋里定了好大一桌席面给她补身子。这么厚道的主子哪里找?” 另外一个下人接茬说:“你不知道,金钗本来是表少爷看中的人,我们小姐自然待她与一般侍女不同。” 这些下人不知道在移植什么东西,四郎看他们把院子里长的极好的杏花树挖掉,种上了一种低矮的灌木。如今院子周围的墙根下都栽种上了一蓬蓬连梢成簇的不知名植物,虽然还没有开花,但是叶片嫩绿,虽然是移植过来的,依然茂盛的像是一堵矮墙。 这么一闪神,四郎漏听了金环说的话,只听到那妇人尖利着声音,撒泼般在地上打滚哭嚎:“我苦命的儿啊,人家把尸气过给你,一盒首饰就要买你的命啊~” 看她闹得实在是不像话,白家涌出来几个健壮的仆妇,快手快脚地用马粪堵了嘴,把那满地乱滚的妇人拖了下去。 殿下似乎没有关注这场闹剧,对着那一丛茂盛的树墙若有所思的说:“到三月间,杜鹃就该开花了吧?” “是杜鹃吗?看来白家的主人很喜欢这种花,家里处处都要栽种上。”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被金环差遣过来给四郎和殿下领路。 那丫鬟年纪小,爱说爱笑的,看到这么两位俊美尊贵的客人,带着几分天真得讨好说:“是了。我家表少爷从蜀中游学归来,他喜欢杜鹃,所以我家小姐专程叫人移植过来的。表少爷说,要时机到了才会开花的。” 自从宋正明死后,家里的下人已经将对白氏的称呼从夫人改成了小姐,看来,宋正明在白家的地位的确不太高。这人才刚死,那边表少爷都搬了进来。也许,过不了几天,白氏就会另嫁也说不准,反正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畏惧流言而替宋正明守寡的人。 四郎看这个小丫鬟一派天真的样子,笑着问她:“你家表少爷是谁啊,从前可没有听说过白家还有这么一门远亲。” 似乎十分喜欢这位表少爷,小丫鬟很认真的对四郎夸赞道:“表少爷可是个大才子,听说连江城的太守大人也对他推崇备至。他在益州的时候,就有很大名气,被称作什么四公子。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天文地理历史医术,什么都懂一点,要不是他治好了我们小姐,如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是这位表少爷治好了白小姐?”四郎也跟着她称呼这位白家的女主为小姐了。 小丫鬟很高兴的继续说:“可不是吗?上次踏春回来,小姐就上吐下泻的,宋姑爷也有些不好,说是卧病在床,还不许下人进他屋子里。大家都很害怕,幸好表少爷从蜀中归来。表少爷本事真大,把小姐的病治好了。唉,可惜金钗姐姐又病了。表少爷估计是不能替一个下人治病的,不然,金钗姐姐一定早就好了。” 四郎心里已经明白过来,看来宋正明的死、今日白家的这些事情都和这位表少爷脱不了关系,只是不知道幕后黑手是不是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表少爷了。如果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希望白家财源滚滚,然后自己能够入嫯这样的富贵门庭吗? 这么想着,小丫鬟已经把四郎和殿下送到门口,四郎忽然唤住了她:“谢谢你给我带路。这瓶药送给你吧。” 小丫鬟吓得连连摆手:“我……我可不敢乱收客人的东西。” 四郎安慰她:“别怕,不是什么坏东西,你金钗姐姐得了痨病,你怕不怕啊?这个是用来治痨病的,送给你防身吧。” 小丫鬟被硬塞了一个精致的瓷瓶,瓶身光滑若美玉,单单一个瓶子便叫人爱不释手,小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她拿在手里着迷的把玩了一阵,再抬起头,发现那两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已经消失在洄水的花影中。 啊,我一定是遇到神仙了。小丫鬟捏着白瓷瓶,欢快得跑进来大宅门里。 “听苏道长说,宋正明把自己赢来的钱都留给了艾家的小寡妇?”四郎问走在他旁边的殿下:“果然只有初恋才是真爱啊。对那些单纯的感情求而不得之后,人再一次所追求的,就会是更现实的东西,比如金钱之类的吧?可是,人一旦开始把金钱当做活着的目标,就会渐渐成为金钱的奴隶。你上一次问过我的问题,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在纷飞的花雨中,殿下侧过头,微微笑着问:“嗯?” “就是那晚你问我的,为什么金蚕蛊在蚕族手中是神物,到了某些凡人手中,就是害人害己的邪术那个问题啊。”四郎以为殿下忘了,有些着急的提醒他。 “哦,那你说说看是为什么?”殿下忍着笑看着四郎额间的那片花瓣,心里觉得有空可以给自家小狐狸点一个梅花妆,一定非常惊艳。不过,其实他更加想要看到的是小狐狸发现真相后捂着额头炸毛的样子。一想到小狐狸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殿下心里就充满了愉悦。如果有人曾经在幼儿园里欺负过自己心爱的小女生或者小男生,便一定会更加体谅殿下这种恶趣味的。 四郎不知道自己头上被可恶的风贴上了一片美貌的花瓣,还在故作深沉的说:“咳咳,因为蚕族和那些人的出发点不一样吧。” 殿下没有说话。四郎有些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凡人如果没有金钱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吧?所以,蚕族的目的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凡人的目的是为了个人或者家族的延续。就我看来,出发点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凡事都该有一个度。蚕族只于蚕月时节会在家中供奉金蚕,蚕月过后,蜀王又把金蚕回收入神祠。这就是有度了,而凡人一旦得到金蚕,尝到了金蚕所带来的好处,就会拼命想要将其留在身边,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来填补自己的。呵,牺牲别人成全自己么……可惜任何事情都是会有代价的,死者的冤魂变成金蚕鬼,会永远跟在杀害自己的人身边,直到某一天,那个杀人者也变成金蚕鬼。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不可能轻易停下来,金蚕会不停的吞噬,不停的繁衍,直到那一家所有的人都变成金蚕鬼为止。并且,金蚕蛊对男人血肉的渴望是无穷无尽的,连路人都不会放过。” 说着,他把白氏送给四郎的那匹华丽的蜀锦拿出来抖开。 “啊!”四郎有些吃惊的看到里头落出来一条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金蚕,和当日白氏戴在头上的那个十分类似,只是这一只的眼睛是闭着的,看上去几乎有几分憨态可掬。 可惜在殿下的魔爪中,可爱诱人的纯金飞快的化成了粉末,迅速气化在空气中。 四郎回头看了远处白家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潋滟春/色迷了眼,他似乎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一点一点蚕食着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 又是一阵花雨落下,四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69·水鬼面1 靠近豫州的地界有个小村落,原本百来口人家的村子如今只剩下水泉和他爷爷两个。 水泉的爹娘都在去年的饥荒里饿死了,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村子里活着的人纷纷南下逃命,可是年过七旬的爷爷走不动,不满六岁的水泉又太小,祖孙两便留在当地没有走。 村里死人太多,都被扔在村子外的滚牛滩里头,滚牛滩成了死人滩。 大约是见多了死人滩中飘过来的尸体,水泉不怕死人。他看到过裸身合仆于水面,上下浮动的尸体,那些人都不想死或许也不该死,可是依旧只能化成河中鱼虾的食物。因此,死人滩里忽然生出来一种奇特的怪鱼,有像蛇一样的身子,狗一样的头,腹下长着黑斑,背有白点,并且奇怪的没有两腮。虽然有时候饿得发狂,但是水泉从来没想过去吃滩里的鱼,因为爷爷说过,那都是死不瞑目的亡灵。 水泉也不怕鬼魂,说起来他还认识一个鬼魂哩,那可是死人滩方圆百里地头上唯一的鬼魂——一个淹死鬼。这个淹死鬼是水泉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比村里的小花还好看,比隔壁县城的书生还好看。水泉天天在水塘边上挖野菜,渐渐和水鬼熟悉起来。 水鬼说自己已经死了三年了,最近一直想找一个替身。水鬼还说要不是自己不忍心,早就有一个笨蛋替身了。除了和水泉说话,大部分时候水鬼都在念诗,平和时就念“空山无一人,君此寄闲身”,激动时就念“男儿暂困厄,困厄谁怜君?”有时候也会语气幽幽的念“竹里怪禽啼似鬼,道旁枯木祭为神”。水泉十句里头也听不懂一句,只会在旁边傻乐。 生活尽管艰难,但是总的来说,还不到六岁的水泉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 大约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庇佑相依为命的祖孙两吧。虽然饥荒很严重,可是死人滩旁边长了很多马齿苋出来,旁边的平地上也生了许多白石,这种白石如灰般细腻,用来与杂面调和作为汤饼,祖孙两靠着这些野菜灰土撑过了漫长的寒冬。 直到春天到来,本来荒无人烟的滚牛滩中忽然来了一艘船。上头下来几个男人借宿在水泉家,说是要在滩里捉鱼。 为首的男人看见水泉之后,不知道跟爷爷说了什么,气的爷爷大声咆哮着:“多少钱我也不会把自己亲孙子卖了!”然后把这群人赶出了茅草屋。 水泉不满六岁,很多事情他都不懂,可是艰难的生活已经赋予了他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于是不怕死人和鬼魂的水泉有些害怕了,他害怕那个总是上下打量他的刀疤脸男人,那种眼神叫水泉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鸭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虽然不速之客被爷爷赶了出去,可是他们的船依旧停在死人滩旁边。每次看到那艘船,水泉心里都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他总是听到船上传来各种奇怪的惨叫声。 没过几天,水泉从水塘边摘了野草回到茅草屋里,就发现卧病在床的爷爷不见了。他在门背后,床底下甚至地窖里都找过了,可是爷爷并不在那些水泉习惯躲藏的地方。这时候刀疤脸男人出现了,说爷爷在船上等着他。 骗人!爷爷才不会去那艘奇怪的大船哩! 水泉自觉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根本不相信刀疤脸的话,他挣扎,踢打,嚎哭,可是都没有用,水泉终究还是被带离了这片死人滩。 一场春雨下来,有味斋临近洄水河的那一岸便新长出来许多猫爪子,猫爪子又叫蕨儿菜,嫩叶卷曲未展的时候采摘下来食用最妙。 四郎采了来直接用清水燎熟,微微用些麻油,清酱,五辛醋凉拌,吃起来的口感便十分清新、淡雅。 或者与脆嫩的春笋蕨同煮,配上新鲜的鱼虾,用汤泡裹蒸熟,入酱油、麻油、盐、研胡椒同绿豆粉皮拌匀,加滴醋,便是一道荤素结合、红绿相配的佳肴,真的是既养眼又养胃。 河市两岸的商户一听到远处孤山佛寺里的钟响,纷纷抽掉门板开店营业。 不少商户都在临河的岸边支出一个小铺子卖早市点心,洄水岸边浮了许多船只,早起的船家挨挨挤挤的过来买早点。有人买了到船上吃,也有人从临河的青石板阶梯拾级而上,坐在店门口的条凳上喝碗热汤,享受早上片刻闲暇。 早点铺子中有的是卖羊血、粉羹一类点心,也有的卖煎白肠、羊鹅事件等熟食。河上还有舟船做的浮铺,卖汤药二陈汤,及调气降气,安养元气的丸剂方药。 有味斋正门和次门也不落人后,早早就门户大开,槐大槐二端出几个香气扑鼻的蒸笼往外头一放,立马有许多食客寻香而至。前头多是些街坊邻里来吃早点,次门就卖给河中捕鱼的渔民,早起押船的商户伙计,偶尔也有洄水上劳累了一宿的画舫歌舞伎,派小丫鬟小童子过来买些糕饼回去尝个新鲜。 当然,有味斋的次门的客人并不止这些。 天色熹微的时候,四郎从河边采了一大筐猫爪子,打算今日去猪肉行买些上好的五花肉,给二哥做蕨菜扣肉吃。 槐大已经在临河一边的次门外支开了早点摊子,前头一个穿肚兜的胖娃娃用茅草拴着一尾鲫鱼一尾河豚,递给槐大,然后自己从旁边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起一个竹叶粽,一个芋粉团,似乎很怕烫,小娃娃飞快的把冒着热气的糕饼用身上那块遮羞布兜住,然后无辜的露出白肚皮开始遛鸟。 竹叶粽是取竹叶裹白糯米蒸熟,头上一个小尖尖,好像是河中初生的菱角。四郎有时候会在里头裹一颗大枣,有时候加些豆沙。 芋粉团是把魔芋粉晒干,和米粉一起蒸熟,里头裹上野鸡馅料,咸香可口。 有味斋刚搬来江城的时候,洄水里的水妖们常常来送些鱼虾进贡给可怕的大妖怪,四郎也不占他们便宜,晚上常常放些糯米糕点在次门外当做回礼。渐渐就形成了习惯,河里贪吃的小水妖常常提了各种水产出来换糕点果子吃。 这个小水妖四郎都见过好几次了,外表看着是个穿肚兜兜的胖娃娃,胳膊藕节似的,小手伸出来拿糕饼时能胖出五个小窝窝。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妖物化形,估计十分贪吃,这段时间天天用各色河鲜来换果子蒸糕。 四郎看它可爱,加上小水妖送来的河豚都是极好的货色,如今正是暮春时节,河中有经验的老渔夫常说:“柳花坠,河豚肥”,这句谚语讲的正是食用鲜美河豚肉的最佳季节。 虽然是食用最佳时节,其实已经过了河豚最金贵的时候。正月里,上元节之前的河豚在江城里价格极贵,一条售价为一贯,而且必须先交钱预定;二月以后价格大跌,一条仅卖一百文。 小水妖现在和四郎已经混熟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怕人,此时它拿了糕点也不急着回水里,赖在四郎身边跟进跟出,四郎和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听四郎说起河豚的价格问题,小水妖迷惑了:“可是现在才是河豚最好吃的时候啊。” 四郎不知道该怎么给它解释物以稀为贵以及城中贵族的尿性,又觉得一尾河鱼换两个糕饼,算起来真是有味斋捡了天大的便宜,有种欺负老实孩子的感觉,于是又多给胖乎乎的小水妖塞了几个放凉后的小笼包。 小水妖有的吃就不再东问西问了。 这些小包子是香椿馅料制成的,香椿芽嫩叶芳香可口,与鸡蛋炒成馅料,因为用的扬州面,皮子松软,爽滑不黏牙,一个小包子只有胡桃大,刚好够小水妖一口一个。 第62节 四郎看他拼命想把包子也塞进自己满满当当的肚兜兜里,于是又给他拿了一个藤条编织的小框装好,刚递给小水妖,陶二哥就从门里头跨了出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道:“今天早上吃什么?”陶二哥壮得像个铁人,拉伸筋骨时简直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 胖乎乎的小水妖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立马抱着藤筐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连还没有来得及装进去的几个肉包子都不要了。 四郎看着他溅起的好大一朵水花,摇着头笑出声来,真是个胆小的笨妖怪啊。 当然,来次门照顾四郎早点生意的也不全是这样可爱的小水妖。 “老板,来一碗面老鼠,外加一笼肉馅包子。” 河中缓缓飘过来一座大船。一个健壮的大汉待船停稳后,纵身跃上有味斋临水的青石板台阶。 此人四郎也认识,他家里原本是齐化门外开鸡鸭房的,因为脸上有一块刀疤,便唤作韩大疤脸。听说每到春季二月下旬,疤脸就会贩卖些乳鸡、乳鸭,沿街吆卖,城中老病妇孺争购之,喂养至秋后,就可以卖与权贵之家,虽然赚钱不多,到底是个不怎么费力的生财之道。 江城繁盛,城中富商巨贾很多,这些人生活极为奢靡,素来喜欢攀比摆阔。加上江城太守赵世杰带头穷奢极欲,城中官员便竞相效尤。所以江城追逐各种稀奇古怪的享乐,崇尚华服美食之风盛行。 四郎听店中的食客所言,去年因江城也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为了贺雪,太守大摆筵席,宴会上仅宰杀的油鸡就有一千多只。纵然是平素馔食,因为饮食极为考究,富贵之家一日之中往往杀十余只鸡鸭才能做成一道羹汤。所以江城中对鸡鸭需求量是极大的。鸡鹜之属日须数万只,是以出现了很多的鸡鸭房,以人力繁育乳鸡乳鸭售卖。 这韩大疤脸以前是开鸡鸭房卖乳鸡乳鸭的,后头积攒了一些本钱,趁着外头战乱饥荒,做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 这回看他押船回来,就有在一旁排队买早点的船家打趣他:“韩老板这回又要大赚一笔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你连脸上的疤痕都比平时鲜艳。” “呸。赚什么钱,都是一群赔钱货。没什么好货色不说,我还要倒贴每日的食宿,不亏本就好了。”韩大疤脸一口浓痰吐到阶梯上,正在一旁吃四郎的爱心灌汤包的陶二很不高兴的扫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韩大疤脸一大早上火气就特别旺盛,似乎被陶二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舒服,他立马嚷嚷起来。 这时,韩大疤脸刚好踏上倒数第二个台阶,不知道是不是台阶常年靠近水面,长了许多湿滑的苔藓,他一个没踏稳就摔了下去,摔得倒也不严重,只是刚刚好一屁股坐在他自己吐的痰液上头,用衣服帮有味斋把台阶擦干净了。 “呸,最近可真是邪了门了。”韩大疤脸拿出一块古玉来放在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对着空中什么神明拜了一拜。因为在大江大海上来往便是提着脑袋在做生意,所以行船之人都特别信这些。 你别说,那块古玉还真是有些门道,连四郎都能够看到上头氤氲着凡人肉眼看不到的祥光。 拜完了神明,韩大疤脸骂骂咧咧的走到早点摊子前。 “对了,跟着你的狗娃怎么不见了?”桌子旁边有相熟的水上人家问道。 听了这话,韩大疤本来有点和缓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 “可别说了,外头乱的很,这次生意不太顺利。”韩大疤脸叹口气开始诉苦。 据他所言,去岁北方逃难的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所以他买童男童女费不了几个钱,只是后头流民盗匪四起,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就不太好做了——在外头做生意,军队和土匪一层层盘剥下来,恐怕光是过路钱都赚不回来。加上春天到了,山野间长出来不少蕨衣,藜藿等野菜,饥民得以采食,勉强能混个半饱,所以卖儿卖女的要价都比去年高了不少。 为了节约成本,他们采买回来就走的是水路,路过一个叫滚牛滩的地方,那处河段里头跳跃着许多鳗鱼,狗娃非要下去捞鱼,谁知道鳗鱼倒是捞上来不少,人却没能上来。 因为韩大疤脸一脸沉痛,众人想到狗娃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养活,想到水上讨生活的凶险,纷纷感同身受,都不做声了。 四郎正在案板旁边做韩大疤脸点的面老鼠。面老鼠就是俗称的面疙瘩,做法很简单快捷——热水和面,用筷子夹进翻滚的鸡汤里,加些鸡肉和菜心进去,不道一盏茶功夫就熟了。面老鼠与馅大卤多的灌汤包同食,别有风味。 四郎一边做菜一边侧头听众人谈话,这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吃饭,除了糙汉子们吃饭时发出的各种动静之外,四郎还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说:“骗子。” 四郎转头四顾,没有看到什么少年,有些疑惑的把做好的菜色都端到简易的小方桌旁。 韩大疤脸笑着接了过去,窸窸窣窣开动起来,直吃得满脸冒油光。吃完了又要了三份小葱炒面条鱼,十笼小包子和两个竹叶粽,打算给船上的活计带过去。 被他贩卖的小儿各个面黄肌瘦,像一颗颗豆芽菜一般,趴在船舷边上往岸边看,边看边吞口水。 有多事的船家就问韩大疤脸:“你那一船的人,这么点东西只够几个伙计吃吧?饿死了这些小儿,亏本的还不是你自己。” 船家中也有可怜那些小儿的,也有眼红韩大疤脸生意的,也有纯粹看不惯韩大疤脸为人的,此时都跟着起哄,说韩大疤脸赚多了昧心钱,小心日后遭报应,被水鬼拉下去当替身。 河上的人家信这个,他们认为但凡淹死在水里的冤魂都会在人间停留三年,三年里头如果能够找到替身,便能重返人间,如果找不到替身,就只好下地狱去报道了。 这句话刚说完,那边低着头做菜的四郎又听到少年嬉笑的声音再次响起:“替身,替身。”声音十分柔婉,仿佛温柔的召唤。 四郎诧异地抬头一看,早点摊子周围都是一群中年汉子,并没有什么少年,若说有,也都在韩大疤脸的船上。 韩大疤脸想要省去一顿伙食开销,在外头的时候只给这些被贩来的小儿一顿饭食,此时被周围的熟人这么一起哄,难免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其实被水鬼拉下去他倒并不如何担心,都说神鬼怕恶人,狗娃跟他一比,可算是个大大的好人了,还劝他正经用钱去买幼童,不要再去作孽偷小儿了。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淹死在水里头做了鱼饲料?再说他手里还有一块辟邪宝玉,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总归还在江城混日子,就算真是毫无心肝,到底还要顾忌风评,所以不情不愿的又买了一包馒头扔上去,船上的小孩子饿鬼一样一拥而上,开始你争我夺。 “小兔崽子,乱抢什么!一个一个来。”韩大疤脸把食物分给几个伙计,走过去踢了抢得最凶的那个小男孩一脚。 小男孩被他一脚踢翻在地,剩下的小孩子和大孩子都害怕起来,纷纷退到船舷边,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韩大疤脸很满意自己的威望,他踩过一个满地乱滚的脏馒头,把特意带回来的竹叶粽和一笼包子递给自己认为最值钱的货色,温声说:“我的乖儿啊,快来吃点东西。别饿瘦了。” 那是一个少年,最多不过十四五岁,也不知道韩大疤脸从哪里拐来的,虽然脏兮兮的十分瘦削,依旧能够看出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清秀。少年接过食物,对着韩大疤脸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色,韩大疤脸的火气顿时消了下来,伸出一双粗大的手摩挲着少年细嫩的脖颈:“儿啊,我这一趟成龙还是成虫,可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摸完自己这次带回来最好的货色,韩大疤脸心中定了定,示意船工开船。再往前头有一个码头,到那里这趟见鬼的行程就算结束了。不怪他心狠手辣,总归怪这世道太乱。以后他也不准备外出买卖了,再捞一笔就在城里捐个小官做做,韩大疤脸心里美滋滋的盘算起来。 少年吃完了两个竹叶粽,把那笼包子递给了身边被韩大疤脸踹翻在地的小男孩,说道:“吃吧。” 小男孩吸了吸鼻涕,往少年身边靠了过来。 “真脏!”少年抱怨了一句,终究还是没有挪开身子,任凭男孩小狗似的依偎过来。 小男孩撒娇般的啜泣一声,便开始大口吃包子。 周围的少男少女围过来想要抢,被那个少年冷冰冰的眼神一一扫射过去,知道他厉害的孩子们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抢小男孩的食物,转而纷纷蹲下来,从地上捡起脏馒头囫囵往嘴里猛塞。 ☆、70·水鬼面2 到了三月三日,天朗气清,洄水边许多士族男女踏青饮宴。 四郎坐在柜台旁边检查他前几天晒好的嫩蕨菜,把没有晒到足够太阳,有些发霉的那些都仔细挑拣出去。 店里的客人嘤嘤嗡嗡的谈论着江城中最近的一件大事。 听说江城太守赵世杰赵大人虽然一生功名利禄事事顺利,但门丁却不太兴旺——他和嫡妻膝下唯一的小儿子在三年前不慎走失,此后家中除了姨娘生的大公子,再没有其他男孩儿诞生。 又听说这位大人是个正经人,虽然已经算是一方镇守了,家中却只养了一妻一妾,除此之外并无二色。当然,赵大人的确有些龙阳癖好,不过,这也算是个雅癖,并不耽误结婚生子建功立业,所以经多识广的江城人是见怪不怪。赵大人因为爱若珍宝的嫡子被拐走,十分心痛,之后几年在家中蓄养了无数同龄的小儿聊作慰藉。 当然,这些都只能算作是坊间旧闻了,这几日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太守大人失踪了三年的小儿子居然被做人伢子生意的韩大疤脸找了回来。 哎哟哟,有味斋里的食客说起走了狗屎运的韩大疤脸,无不是又羡又妒,韩大疤脸这可算是一步登天了,靠着太守公子救命恩人的身份,还不得在江城横着走啊。 前几天河边生出不少蕨菜,四郎趁着蕨菜那个鲜嫩的劲头,一股脑儿全采了下来。食用不完的就蒸熟,以干灰拌匀净,一同晒干后洗去菜叶上的干灰,再次晒干。临做汤羹的时候就取出来泡软,加葱、油、酱炒熟,味如蘑菇。 四郎用这泡发蕨菜与姜片蒜茸爆香。然后把上好的五花肉,加葱段,姜片,花椒大料,上火煮至八成熟后捞起来,趁热在肉上抹蜂蜜和酱料。然后用细木棍在肉皮上扎出很多孔洞,入油锅炸至皮膨胀变酥呈红色。 槐大是个不怕烫的,他直接用手从油锅里取出滚烫的五花肉,趁热用刀切成薄薄的长片。然后四郎把蕨菜铺到肉上面,大火蒸两个时辰后取出,迅速倒扣入盘。蒸出来的肉汁用水淀粉加热勾薄芡淋在肉上,这道蕨菜扣肉便大功告成了。 四郎把扣肉和莼菜汤都端给点菜的客人。那客人也不是别个,正是在状元腐事件中出现过一次的书生赵宣。 赵宣吃了一口,惊喜的说:“就是这个味道。我还担心汴京一别后再也吃不到如斯美味,幸好胡老板你又搬来了江城。” “赵公子过奖了。不知赵公子怎么也来了江城?公子与江城太守同姓,莫非……” 赵宣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嗯,我上次奉父亲大人的命令去京城拜见大伯父,谁知道大伯父却被外调为江城太守。安葬好我的几个同窗,中秋过后便收到父亲的来信,要我赶来江城。恰好躲过汴京的流民之乱。” “原来是江城太守的侄公子,真是失敬失敬。”四郎笑着打趣他。 赵宣红着脸说:“我们家可不是什么士族大姓,顶多算个小姓。好在父亲那一辈的兄弟争气,都以读书做官闻名于世,其中大伯父是官职最高的。可惜……”说到这里,赵宣没有继续说下去。 四郎也没有刨根问底,不过他忽然想到了最近坊间的传言,就笑着问赵宣:“听说赵大人找回了爱子,是不是真的?” 提起这件事,赵宣也高兴起来:“对啊,端弟走失的时候还很小,大伯派了不少人去找寻,三年间音信全无,大伯母日日以泪洗面,谁知道天见可怜,端弟居然好好的活着回来了。” “小公子是太守大人的独生儿子,怎么会走失呢?听说韩大疤脸是在荆州地界上找到他的?”四郎对此有点想不通。 “这……”赵宣有些犹豫:“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在端弟总算是找回来了。” 说着他又小声咕哝了一句:“这样一来,父亲该不会再把我过继给伯父了吧?”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模糊不清,不过四郎还是听到了,左右不过是大户人家里头那些弯弯道道得家事吧。四郎又和赵宣闲聊几句,就回厨房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城外边驻军的指挥使冉从长冉将军最近在江城开了幕府,发布招贤令,想要寻访四方贤才平定乱世。 今日恰逢三月三日“上巳节”,冉将军便要模仿古人旧事,赐宴洄水,与众位幕僚一起禊饮踏青,载酒出野,为流杯曲水之饮。几天之前,就有将军府的小厮过来与四郎订好,今日晚间要在有味斋宴客。说是鸡鸭鱼鲜等食材将军府中已经自行安排妥当,有味斋只管去坊巷桥市取用便可。 因为贵客临门,忙完店里的事情后,四郎就打算去坊巷桥市看看将军府都规制了些什么珍异食材,顺便还打算再买些配菜调料。 桥市靠近南薰门,不仅遍布着猪羊作坊,有鱼行、蟹行、鲞团等多种专营海鲜类食物原料的“团行”,还有郊外农人推着板车进城形成的菜市。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上不外是春季新摘下来的时令小菜。 男人逛街的目的性很强,四郎也不例外。他今日早在心里拟好了菜谱,这时候对照着菜谱买些有味斋里没有的配菜,再去取了将军府预订好的食材即可。一路上,四郎背着双手悠闲得负责挑选,二哥提着菜筐一声不吭得跟在后头负责搬运,很快菜篮子里装满了嫩笋、小蕈、枸杞头等小菜。路过曹婆婆香铺时,四郎又进去买了一枝白梅,一盒檀香。 “买这些做什么华阳那里收着不少龙诞香呢,犯不着在外头买。”陶二哥有些不解。 “我打算做一道梅花汤饼,家里头的白梅都开败了,这季节也就香店里还有梅花卖。买檀香是顺带的,反正做汤饼也要用。”四郎给二哥解释。 说话间,两个人很快便走到坊巷桥市主街的尽头,那里一排都是肉铺,铺面前头皆有肉案,三、五人操刀立于案板之后。 四郎走到一家悬挂了半边猪的肉铺跟前。 肉铺老板一见他就笑起来:“胡小哥,生意兴隆啊。前几日将军府的下人已经来打过招呼了,细抹落索儿精、钝刀丁肉头、条撺精、窜燥子肉都有,最新鲜的好肉都给有味斋留着呢。” 因为猪肉的软硬、肥瘦程度不同,所以在切割的时候需要采用不同的刀法,“阔切、片批、细抹、顿刀等便是根据猪肉的上述特征而选取的操刀方法。“细抹落索儿精”、“钝刀丁肉头”之类的猪肉名称,也都是因其刀法而得。 因为这家肉铺老板的刀工与刀法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切割时能够做到听其分寸,不差毫厘,而且他家收来的猪肉全是纯粮食喂养,没什么腥臊气,所以有味斋自从搬来了江城,便一直在这家买肉, 老板和四郎寒暄完毕,就把将军府订的猪肉一一拿给四郎过目。 “好,都很新鲜。”四郎仔细检查一遍,笑着说:“烦请老板把这些肉送去有味斋。” 离开这家屠宰铺子,四郎又拐去了主街蔓延出的一条小巷陌,里头全是鸡鸭行。 刚进去就听到巷陌中传来敲锣打鼓之声,热闹得吓了四郎一跳。他往前头一看,最外头的那家韩氏鸡鸭行门口围了不少人。众人如同看大戏似的不停拍手叫好。 “这是杀鸡还是变戏法啊?”四郎疑惑的问走在后头的二哥。 二哥往里头一看,神色变得十分奇怪,嘟囔了句“他怎么会在这里”便拉着四郎往店铺门前走。大约二哥气势太强,人群不知不觉中给他让出一条通道来。 里头说白了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坊间传闻里发达起来的韩大疤脸不知是何缘故,忽然回来干起了老本行。 这杀鸡也是一门技术活,据说还是韩家祖传的手艺呢。韩大疤脸先给笼子里的鸡咕噜咕噜的灌酒,等这些鸡都灌醉之后,就取出来用个竹笼笼上,然后从旁边的大铁锅里舀出一瓢沸水从笼子上头淋下去,笼中鸡负痛奔跳,毛羽纷纷脱落。 围观的众人拼命叫好,各个兴奋得满面通红。韩大疤脸仿佛受到了鼓励,不停的往鸡笼里浇沸水,等到鸡挣扎着掉干净了全身的毛发,再取出来递给店里的伙计去剖腹宰杀。据说用这种方法杀出来的鸡肉特别鲜嫩,很受城中大户人家的喜爱。 一众围观的市井闲汉里头就有人问韩大疤脸:“听说你最近做了件漂亮事,得了江城太守的奖赏,已经发达起来了。怎么还回头做这种事呢。” 韩大疤抹一把头上的汗水:“老子喜欢杀鸡,你不服啊?” 正和那些闲汉胡侃,他一转头见到了四郎,眼睛一亮,急忙走上前来:“我正说要把杀好的鸡鸭先给有味斋送过去备用。料理这些鸡鸭很费些功夫,倒辛苦胡老板你亲自跑这么一趟。” “我是来取将军府订好的鸡鸭,可不敢说辛苦。”四郎连连摆手。 韩大疤有些得意洋洋得大声宣布:“太守大人推举我在冉将军帐下做个军曹。因为将军要办宴会,便特意委托我韩大筹办些好食材,所以今天杀的鸡鸭,概不外卖!” 众人一听才明白过来,纷纷感叹韩大疤脸如今真是威风啊,得了将军的信重,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韩大疤脸越发得意起来,又让店里的伙计抬出来一个水盆,里头一条四五斤重的四目鳗鲡。 第63节 “都给胡老板抬过去,这是我特意留下来的,将军今日的宴会正合用。”韩大疤意气风发的指挥着伙计往手推车上搬东西。 四郎往水盆里头瞟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条鳗鱼腹下有黑斑,背生白点,但是却没有腮。 这种鳗鱼……四郎蹲下去把那条大鳗鱼从头到尾仔细观察一番,然后抬头问韩大疤脸:“韩大人,这种鳗鱼可真是稀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是哪里捕来的?”既然有了官职,四郎便改口称呼大人,不然也枉费人家韩大疤脸特意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宣扬开来。 果然,韩大一听这个称呼便十分高兴:“胡小哥不仅手艺好,而且还识货!”他接过伙计递去的抹布擦干头上的汗水,对着四郎翘起大拇指:“这是我在豫州那边捉到的。本地可没有这样的稀罕物事,千里迢迢运回来,小一点的都卖给了江城的达官显贵。这一条最大,我合计着一般人也没福分消受好东西,只有太守将军一等的大人物方才受用得了。” 韩大原本也是听说江城太守喜欢十四五岁的少年,特意把那个少年带回来,打算送去太守府做娈童。可是谁能想到呢?在水塘边无意中捡到的瘦弱小奴居然会是江城太守失落三年的小公子!幸亏在船上的时候,他为了保证货物的质量,没有对那个少年动什么手脚。 这次贩奴归来,本以为会亏本的买卖却不小心撞了大运,捡到个天大的馅饼,韩大疤脸只觉地真是神佛开眼,祖宗保佑啊。眼见着荣华富贵已经唾手可得,他心中更加热切,说话间口沫横飞,一副指点江山的做派,连着脸上的刀疤都更为鲜红,看上去像个活鬼。 旁边自然有人看不怪他这副轻狂模样,故意问他:“听说狗娃就是捞鳗鱼淹死的。你怎么还把这些不祥之物给带了回来哟,也不怕带回来的都是些水鬼么?” 韩大疤脸啐了那人一口,骂道:“水鬼个屁,鳗鱼在江城可是稀罕物,谁会放着白花花银子不要?再说,有水鬼也是缠你这样的穷货。将军太守那都是有神明护体的,不说他们,就是我韩大也不怕什么水鬼。” 四郎见没他什么事,扯了扯二哥的袖子,表示自己想要回去了。二哥却示意四郎看旁边的笼子。 韩大疤脸估计的确是被将军委以了“重任”,要帮忙准备今日宴会,所以他店里不只有鸡鸭,一切可食用的羽禽族都能在里头找到。一旁的笼子里还装的有黄雀,鹌鹑和麻雀等。 “看到那只黄雀了没?”二哥低声说,“脖子上一圈白毛的。” 四郎仔细看了看,有个笼子里果然关着一只脖子上长白毛的黄雀。其他雀鸟都缩成一团生怕被韩大疤脸捉去,只有这只独个躺在一旁。似乎受了重伤,四郎看到它鸟喙上殷红一片,滴滴答答的血迹染红了身上的绒毛。 韩大一边和闲汉拌嘴骂架,一边伸手进笼子里抓取黄雀,打算继续泼沸水拔毛。 看到陶二和四郎,笼子里本来奄奄一息的那只黄雀忽然叫唤起来,一声声叫的很急迫很凄惨。它这么一叫,店里其他的鸟雀不知为何都叫了起来。 “吵死了!”韩大疤脸怒道,一把将最先开始啼叫的那只黄雀抓了出来。 就在这时,陶二指尖微微一弹,四郎看到一团光晕没进了黄雀的身体。那只半死不活的黄雀忽然从韩大手里挣脱出来,挣脱出来它却不急着逃走,反而向着韩大的眼珠子狠狠啄去,韩大急忙用手挡住眼睛。 谁知那黄雀颇为灵性,居然还知道声东击西的兵家战术,它佯装攻击韩大的眼睛,趁着韩大捂脸的功夫,转而从他敞开的衣襟里叼了一个东西出来,然后扑簌簌的飞走了。 “快来看啊,那只雀儿叼个什么东西跑了?” “我看着是白色的石头。” “是玉吧?” 众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难以相信一只即将成为盘中餐的羽禽也有这份能耐,居然把春风得意的韩大人给耍了一通。 韩大疤脸往自己怀里一摸,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那块护身的宝玉不见了!韩大疤脸排开人群,往前头跑了几步,试图追上那只小偷鸟,可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黄雀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对啊,韩大人你如今可不同以往了。不就是一块玉石吗,又值当几个钱?何必与一只扁毛畜生较劲。”旁边有些闲汉半笑不笑得这么安慰他。 韩大并不理会这些酸话,眼见着黄雀叼走了自己的护身玉佩,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那块玉环他是用线栓在脖子上的,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一只畜生衔去?]这么想着,韩大再次伸手到怀里一摸,发现玉石好端端挂在脖子上。他赶忙取出来一看,玉环倒还是那一块,连上头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玉环不如以前那么莹润…… 出了这么档子事情,韩大便没有杀鸡的雅兴了,他吩咐店里的伙计一声,自顾自进了鸡鸭行的后院。 杀鸡杀得很精彩的韩大疤脸走了,四周围观的人群便也渐渐散开。 四郎笑着对店里的活计说:“小哥不必忙活了,都运去有味斋吧。杀鸡杀鸭子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好。再说了,大人们不都讲究吃个新鲜吗?晚上现杀也来得及。” 那伙计本来心里就不乐意做这样造孽的事,四郎的话正合他心意:“好吧,那我也偷个懒。这就给您都运去有味斋。”虽然觉得韩大疤脸屠宰鸡鸭的手段过于残忍,但是其他人能做的也不过是让鸡鸭死的稍微痛快些而已。 把将军府订好的食材都一一确认过,四郎便和二哥一起慢慢往回走。刚走到飞虹桥畔的大柳树下,忽然从上头掉下来一只黄雀,正正好落到四郎头顶上。 四郎没有防备间,被砸得头冒金星。 ……捡到受伤鸟雀温柔呵护的桥段不该是这样惨烈的开头! 四郎把那只从天而降的黄雀从头上摸下来,得了,黄雀脖子上还套着从韩大疤脸那里偷来的玉环。 黄雀受了伤,又拖着对它而言显得十分巨大的玉环飞了这么远的路,饕餮渡给它的那点灵力早就消耗殆尽,此时躺在四郎手里又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四郎再傻也知道这并非普通凡鸟。他望了望二哥,似乎在征求他的处理意见。 “这是王母身边的黄衣使者,不知怎么流落到这般境地。”二哥凑到四郎身边,一点也不温柔的把受伤的“可怜”小鸟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冷笑道:“活该。” “这……莫非是天庭出了什么事情吗?”四郎有些吃惊,实在难以想象王母身边的使者居然会受如此重伤,并且沦落到被凡人宰杀的地步。 二哥似乎也有些不解,他想了想才说:“黄衣使估计也是为了城中恶鬼而来。” “究竟是什么恶鬼呢?居然惊动这么多势力。” “哼,你知道蜀帝杜宇亡国的事情吧?蜀国那个从水上飘尸而来的丞相爬回了人间。怪不得会回到江城,那个魔头本来就是荆州人士。” 二哥看四郎一头雾水,就给他讲了一段巫帝杜宇和卧底丞相的爱恨情仇。 相传三皇五帝时期,荆州有一个部族首领叫做梁利,似乎因为战败被投入水中淹死,死后变成了水鬼。他的尸体顺着江水飘去了郫县,遇到了当时的巫族首领,蜀帝杜宇。杜宇和梁利聊天,惊喜的发现此人十分有才华。当时巫族正处于大禹治水时期,也面临着水害,而梁利治水很有一套。 杜宇是巫人,并不在乎梁利的水鬼身份,所以拜他为相。君臣此后十分投契。杜宇甚至运用自己的神力帮助梁利这个淹死鬼死而复生,重返人间。并且不顾群臣反对,把这个从水中而来的男人立为蜀国之后,与他一同共享万里河山。 说起来本来该是一段君臣相得、美好圆满的千古佳话。 可惜梁利的死亡和复生都是一场针对杜宇刻意安排的阴谋。杜宇没有经历过巫妖之战以及之后饱蘸巫人血泪的被驱逐史,生而为王的他总归还是太低估天庭和释道两教对曾为天地之主的妖族和巫族的忌惮之心。 况且,妖族算是选择了蛰伏,可他们巫族却从来没有掩饰过想要卷土重来的野心。 天庭和地上的王者都忌惮越来越强大的古蜀国,所以特意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 之后便是完全的悲剧。杜宇十分信任自己的丞相兼情人,梁利擅长治水,他二人用力决开玉山,开凿三峡,使得蜀民免去水淹之苦。杜宇算是个天真的帝王,经过治水的事情后,他意识到单靠他一人之力不足以保护蜀国子民,于是越发倚重自己的情人。当然,这一切都是杜宇信任的枕边人故意引导他这么想的。 当时巫人因为繁衍困难,其实蜀国已经是凡人多而巫人少了。利用荆州部落的暗中相助,梁利渐渐积聚了势力,最后顺利宫变,软禁了杜宇。 可惜梁利没有料到的是,他居然会对巫人杜宇念念不忘,甚至不惜用巫族人的性命相胁,也要将已经反目成仇的杜宇囚禁在身边。也正是因为杜宇的缘故,梁利一而再再而三得对巫族手下留情。后来梁利的野心越来越大,他不愿意再被天庭和中原王朝遥控,转而自立为王,号为开明王朝。 这件事激怒了天庭,中原王朝奉天之命攻打梁利建立的开明王朝,而国中的巫人都对“害死”了他们国君的梁利恨之入骨。内忧外患之下,梁利很快就再次被杀死了,开明王朝也宣告灭亡。此后,曾经无比强大的蜀国便成为中原王朝的附庸,而那段辉煌灿烂的巫族文明,便默默长埋于蜀郡的泥土深处。 巫人想要卷土重来的又一次努力失败了。强大的古蜀国灭亡后,道家还特地在青城立教,有蜀山剑侠除魔卫道。群龙无首的巫人只得一退再退,最后退进了滇蜀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 梁利也没有讨到好处,说起来他不过是巫族和人族征战间的一颗棋子。因为恋人杜宇恨他入骨,宁肯用秘法化为杜鹃,也要离开他打造的黄金鸟笼。 失去江山和美人的梁利最后成了魔。他自号为鳖灵,为世上所有水鬼之主。当年因为鳖灵这个魔王,天下间的一切冤魂只要进入水中,便可以于三年中找到凡人做替身,从而不经过轮回便可重返人间。 因此梁利在蜀中建立的鬼城吸引了不少妖魔鬼怪,几乎一度打乱了天地轮回的秩序。不知是邪不胜正,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来据说梁利最终被蜀山剑侠打败,关进了十八层地狱。 不过,鳖灵这个魔头毕竟身份来历都很特殊,与天庭和人族多多少少有些联系,当年的事情揭开来,天庭脸上也不好看。最后说是鳖灵被剑侠关进了十八层地狱,其实据陶二哥所言,那也不过是多方力量妥协后的产物。因为鳖灵曾经做过水鬼之祖,所以之后的水鬼都在地狱有了特权——淹死的三年内如果能够找到替身,水鬼就可以提前去轮回转世。 这一次越挫越勇的巫人又与地狱的厉鬼联盟,他们吃过鳖灵的亏,自然不会理会他的诱惑和示好。但是不知怎么的,还是被鳖灵抓住时机跑来了人间。 默默听着这段巫族旧事,虽然二哥讲的很平淡,可是四郎还是能够感觉到那段历史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他也才知道水鬼找替身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在里头。 如今鳖灵从地狱逃了出来,所以水鬼又可以像很久以前那样,只要拉个替身入水,就能够重返人间了吗? 今日是“上巳”,难得一个大晴天,在和煦的春日里,洄水河岸不少仕女的车架垂着白色的流苏,在柔婉的春风里轻轻飞扬,里面隐约可见一张张鲜艳明媚的脸庞。长堤上有意气风发的少年纵马飞驰,手中金丸如飞花一般弹射在绿杨坡间;水边有峨冠博带的士族公子曲水流觞,若有谁喝醉了便随意躺倒在垂柳花树下——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又平和。 四郎心里却阵阵发寒,他看到河里伸出了无数惨白的双手,要把这些肆意享乐的人拖进水底。一贯清澈的洄河升腾起阵阵黑气,无数的亡灵嘶吼着想要爬上岸来,四郎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些水鬼带出来的腥臭和阴寒之气。 “怎么发抖了?”二哥的声音破空而来,四郎被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于是他面前那些奇特的幻象瞬间全部消失了,四郎轻微的晃了晃头。眼前的江城依旧一派风光明媚、鲜花着锦的安乐之像。 [难道刚才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又是我的错觉?可是一直以来我看到的奇怪景象,纵然似真似幻,但总会在时间的长河里发生,或者曾经发生过,或者未来将会发生,这一次又是哪一种呢?] 这么愣了一下神,四郎就被面瘫着脸,肩膀上趴着一只小黄鸟的二哥牵着手,带回了有味斋中。 ☆、71·水鬼面3 黄昏无声无息地降临了,残阳把鱼鳞状的云絮染出一丝丝血色,天空的景象倒映在水井里,好像是水中也晕染出来丝丝血迹一般。 伙计王顺路过院中水井的时候,忽然听到里头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水桶不知道为什么在井里摇晃,就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来拨去,撞在井壁上哐当直响。他有些疑惑的走到井边查看。 井水在夕阳的光晕下被染得有些发红,但是水井深处一如平常般黝黑静谧,散发着丝丝凉意,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王顺忽然感到自己肩膀上凉凉的,胆战心惊的回头一看,自己背后什么也没有。 刚松了一口气,他又听见水里的木桶开始摇晃。于是立马转头往井里看去,那一霎那,原本只是倒映着残阳的井水忽然变成了一汪血水,里头还跳动着一尾怪鱼,就是那怪鱼撞的水桶乱响。而且……而且那汪血水中似乎出现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猛地从井中伸出来,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王顺往井里拖去。 院中看到这一幕的另一个伙计吓呆了,他手里的木盆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哗啦、哗啦”,黄昏的小院落里响起了巨大的水声,几滴清澈的井水溅了出来。 仿佛被这响声惊醒,那个伙计猛地嚎叫出声:“救人啊~快救人啊~顺子掉井里去啦!” 韩大疤脸在屋子里换好他新做的衣衫,打扮的人摸狗样的准备去参加今晚冉将军的宴会,纵然敬陪末座,好歹算是进入冉将军的幕府了。 听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韩大疤脸皱起了眉头,他真的该另买一座大宅院,家里成天闹哄哄的,实在有失他如今的身份。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韩大疤脸走出房门,喝止住慌慌张张乱跑的伙计们。 水井边已经围满了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掉进去的王顺救了起来。 “狗娃,大爷,求求你们别来找我。”王顺头朝下栽进了井中,其实只在井里呛了几口水就被人救了上来,可是他却好像吓疯了一样,不断地嚷嚷着:“别来找我,各位爷爷,不,各位祖宗,我知道错了。” “快看!”有个伙计眼尖的发现王顺手腕子上有一圈乌黑的印记。 残阳给韩氏鸡鸭房镀上一层如血的红晕,一只乌鸦在井边的榆树上“哇~”的叫了一声,然后展开翅膀飞走了。 “瞎嚷嚷什么呢!”韩大疤脸心里也有些发凉,可是他这些年坏事没少干,也没见报应到他头上,所以终究还是不信邪:“兔崽子,还不给老子起来,跪在这里做什么!”说着走上前去踢了王顺一脚。 王顺被人从井里救上来后,就一直跪在井边,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旁边的伙计喊他,他也不答话,韩大疤脸踢他,他也毫无感觉。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仔细一听,他是在和一些看不见的人对话。 “冤有头债有主,狗娃,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袖手旁观。” “老爷子,我不该推你下去。你孙子现在跟着太守公子呢,过得好得不得了。” “不,不,狗娃,我会替你照看你老娘的。” “别……别拉我下去,真……真的不是我害的你们啊……” 王顺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断向着早就死在豫州滚牛滩里的狗娃和一个“老爷子”求饶,整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口里还不断吐出些白沫来。 旁边的伙计面面相觑。小王这回跟着韩大疤脸出去押船,回来就成了韩大的亲信,本来大伙还很羡慕他,可这时候,院子里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王顺跟着韩大究竟还做了些什么?难道,淹死的狗娃真的跟着他们船队回来了?狗娃他……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们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拖下去!”韩大疤脸喝道。“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话音刚落,井水里再次传来啪啪的动静,原本关上的院门吱呀吱呀的响起来,像是什么人用指甲在门上使劲抠。 “老大,你……你看……”有个站在井边的伙计颤抖的声音响起来。“井里头全……全是血……” 韩大疤脸走在井檐边一看,井水在夕阳的光晕下被染得发红,这种红有些不太正常,第一眼看过去,的确会让人误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池血水。井水里头还跳动着一尾鳗鱼。 第64节 [可是运回来的鳗鱼不是卖完了吗?最后一条也已经送去有味斋,怎么会井里忽然多出一条来?]伙计们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这个疑问,院子里好像刮过一阵冷风,人人都觉得背上有些发毛。 “瞎嚷嚷什么呢。运回来那么多鳗鱼,不过是哪个兔崽子不小心放跑了一条,在井里蹦跶而已。”韩大吐出一口唾沫,对着那口井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死了就乖乖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要敢出来作乱,惹火了我,干脆去请个道士来叫你魂飞魄散。” 不知道是不是韩大疤脸煞气太重,连鬼魂也害怕他。这话一说完,院子里的各种奇怪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韩大疤脸还真是大胆,看其他伙计都吓得不敢上前,他自己拽着井绳,把那条鳗鱼打捞了上来。井水很清澈,血水什么的果然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韩大疤脸刚把那条漏网之鱼捞上来,院子门外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铎铎,铎铎。” 这下连韩大疤脸都有些腿软:“谁…谁在外头?” 鸡鸭行所在这条小巷到下午基本没什么生意,商户全都关门闭户,巷陌中清风雅静,只有风吹动几根鸡毛在地上乱飘。平时倒也不觉得,可是院中才发生了这样的怪事,现在来敲门的会是什么人呢?还是说,根本不是人? “铎铎,铎铎。”沉稳有力的叩门声再度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我,有味斋的跑堂槐大。韩老板在么?” 院子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伙计赶忙跑过去拉开门闩,把槐大让进院子。 “打扰韩老板了,上午运来有味斋的鳗鱼篓子是空的。我家主人特意叫我过来问问怎么回事?”槐大走进院子,仿佛没有发觉院子里头的怪异氛围一般,简明扼要的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韩大疤脸恍然大悟,对对,顺子一定是漏装了鳗鱼,害怕自己责难才自编自演了这么一出。什么狗娃回来了之类的,纯属瞎扯淡。就算不是顺子在装神弄鬼,这件事情也不过是那个兔崽子不经事,胆小心虚,成日疑神疑鬼而已。想他韩大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可没有见过几个淹死的人还能爬上岸找替身的。 这么思忖着,韩大疤脸心里慢慢镇定下来。 “我们正说井水里怎么多出来一条鳗鱼,这就打算给有味斋送过去呢。”韩大疤脸笑着说,亲自去水桶里把那条鳗鱼抓给槐大看。 槐大没有多说什么,过来查看了一番,确认是活的后,就放进水桶里提着往外走。 “唉,等等。我跟你一道去吧。趁着宴会没开始,我得先去检查一番,免得再出这样的岔子。将军第一次交给我差事,可不好办砸喽。”韩大疤脸整理好衣饰,跟着槐大一起走出了家门。 为了迎接贵客,今日晌午刚过,有味斋就早早清了场。 三辆马车载着将军府的下人停在食肆门口。两展大红灯笼在彩欢门楼下头悠悠的晃荡。店里连犄角旮旯都一尘不染,将军府来人在饭馆大堂两侧铺上地毯,矮几和屏风,把一楼临时改造成了一个宴会场所。 有味斋的厨房里头,四郎几个忙的团团转。一排灶台没一个闲着的,灶膛里燃着柴火,不时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旁边的铁锅里飘出来一股股叫人垂涎的肉香。锅里头用清酱、甜酒煨的野麻雀。这种野麻雀个头不大,料理起来异常麻烦,但是比起鸡鸭等豢养之物,肉味更加鲜美,而且容易消化,据说是冉大将军很喜欢的一道菜。四郎揭开锅盖,见锅里的几十只麻雀都煨熟了,用筷子挟出来一只只去头去爪,单把麻雀的胸脯肉取下来,连着锅里的肉汁盛入盘中。五十多只麻雀最后也不过得到一盘肉而已。 旁边的刘小哥正在剖鱼,四郎特意嘱咐鲥鱼要去肠不去鳞。对大多数河鱼而言,炮制时都要刮净其鱼鳞,但新鲜的鲥鱼则不需刮去鱼鳞,因为鲥鱼的鳞片中富含脂肪,加热后溶化的脂肪能够增加鱼的鲜美滋味,并且加热后的鱼鳞质地柔软,可以食用。 四郎接过刘小哥料理好的鲥鱼,用布拭去血水,放入汤罗内,以花椒、砂仁、酱把鱼肉擂碎,再用水、酒、葱拌匀,等这些调味料将生鲥鱼浸渍入味之后,才上笼蒸制。 这道“蒸鲥鱼是江城的一道名菜。虽然洄水中盛产鲥鱼,也要厨子会挑选。其中,扁身而带白色者最佳,这种白色的鲥鱼就比黑背浑身的口感好很多,而且容易脱刺。等到蒸熟后,用筷子刮去鱼鳞,只要那么轻轻一提,鱼肉便卸骨而下,肉质极为鲜嫩,也只有这样炮制才能最大程度保留鲥鱼本身的真味。 刚把鲥鱼放进蒸笼,槐大就带着韩大疤脸走了过来。 “我呸,真是狗眼看人低。”韩大疤脸骂骂咧咧的提着一条鳗鱼走进厨房。 刚才两人在外头遇到了将军府的管家,那个管家早就不满新来的小军曹居然被将军指派去置办宴会的食材,抢了自己不少风头和油水,所以借着这次鳗鱼没有及时送过来的事情做筏子,好生把韩大疤脸数落了一回。 最后还说这鳗鱼已经半死不活不够新鲜了,不许再上宴席桌子,把韩大疤脸气的倒仰。 韩大疤脸怒气冲冲得到了后面厨房,“啪”一声把那条四五斤重的大鳗鱼摔到水池子里。 “这样的好东西都看不上眼,一群狗杂种。”韩大疤脸恨恨得咒骂着。 “这是怎么了?”四郎一直专心做菜,不妨被水花溅了一脸,有些不解的问道。 这时,一直抱臂倚靠在门柱上的陶二走了过来。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块白毛巾,仔细帮两手不空的四郎擦干净脸后,转头冷冷的对着韩大疤脸说道:“有味斋可不是你撒气的地方。拿着你的鱼滚出去。” 看着高大威猛的饕餮沉下了脸,周围一圈伙计都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不知怎么的,韩大疤脸忽然感觉到香气腾腾的厨房在一瞬间阴森起来。 他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也就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老幼病残的能耐,这时候自己先软了下来,陪着笑说:“胡老板别生气,是我太激动了。哈哈,这位大哥也别生气。” 然后又腆着脸吹捧四郎:“好香啊,胡小哥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这么说着,旁边的蒸笼里便冒出一股股的鱼香味,钩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爬。纵然韩大疤脸原本只有五分食欲,这时候也添到了十分。 “今日忙活了一天,我连米都没有进半粒。谁知道没有讨到半点好处不说,还白落一顿排揎。待会宴会上想来是吃不了什么东西的,胡小哥先给我做碗鳗鱼面吃吧。” 虽然韩大的口气和做派十分惹人讨厌,但是食客的四郎从来不会怠慢。不过,他此刻正在雕刻“香圆杯”,一时腾不出手,便道:“客人请稍等。”然后示意槐大先收拾那条鳗鱼。 “香圆杯”是用剖开的香圆所制。四郎在香圆皮上刻上花纹,一个香橼可以做成两个杯子。香圆即香橼,又叫佛手柑,颜色像瓜,没熟时是绿的,熟后是柠檬黄。味道甘甜而带辛味,清香袭人。用这种杯子温好的酒喝起来味道清芬霭然,雅趣横生。因此,正在做香橼杯的四郎自然不能收拾腥重的鳗鱼,免得手中的杯子也沾染上腥气。 槐大在一旁快手快脚的把那条四目鳗鲡蒸烂,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加鸡汤撵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 “槐大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雕刻好香橼杯的四郎不由得赞叹了一句,然后他接过槐大做好的鳗鱼面,下到添加了鸡汁、火腿汁、蘑菇汁的高汤里头滚熟。 韩大疤脸再嚣张,也不敢跑去正门大堂,在将军城主等人还没有入席的时候大喇喇端着碗吃面,所以槐二把他领到了靠近洄水的次门。那里原本支了几张桌子做河面上的生意,这时候并没有收。次门这片地便是留给今晚来表演的歌姬乐师等人,供这些人吃饭的地方。此时只稀稀疏疏坐着几个精乖的下人,觑着空子一边摸鱼,一边偷偷交换些小道消息。 韩大疤脸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后头,越想越气愤,好端端一个在将军城主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就没有了,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夜幕悄没生息地降落到洄水上。捕鱼的船只隐没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洄河好像一面被锈蚀的铜镜,闪耀着淡淡的幽光。 天边挂着半拉月牙,但是月光却很白很亮,照得临水的石阶都明晃晃的闪着光。 韩大疤脸坐在岸边上,忽然看到石阶下头好像躲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偷偷朝有味斋这边张望。 “什么东西!”下午自家院子里刚闹过鬼的韩疤脸一个机灵,马上站起身厉声喝道。 “大概是水里的野鸭吧。最近江水暖和了,常常看到成群结队的野鸭凫水。”槐大从门里闪出来,恭敬的把那碗面条递过去:“这是您吩咐的鳗鱼面,客人请慢用。” 韩大疤脸狐疑的往水里看了一眼。是自己看错了吗?刚才那里似乎躲着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石阶下头空空如也,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是有些奇怪的,以前我韩大可从来不会这样一惊一乍,只是今天从杀鸡开始就一直遇到些怪事,所以才会这样疑神疑鬼吧。]韩大疤脸摸到怀里的古玉,心中定了定。低下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面条。 鳗鱼面经过有味斋大厨的巧手烹调后的确很香,韩大疤脸闻到味道就觉得自己饿的要死,大口大口的用嘴吸食着面条。 [唔,真是太好吃了,怎么能这么好吃呢。]韩大疤脸觉得那些面条好像是有生命的一样,还没有咀嚼,就顺着他的喉咙滑溜溜的钻进了肚子里。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可是韩大疤脸这时候已经注意不到这个了,他全神贯注得吞食着这碗鳗鱼面。 一碗面条很快就捞干净了,韩大疤脸忍不住开始喝面汤,喝着喝着,他吃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吐出来一看,是一片指甲。韩大脸色沉了下来,这有味斋怎么回事,面里头还有指甲? 这时候一碗面汤已经快要喝完了,碗里只剩下些汤底,韩大疤脸用筷子刨了一下,居然又刨出来一颗青绿色的牙齿!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他刚才吃的不是鳗鱼面,而是……韩大忍不住一阵反胃。 月光更加明亮了,不远的江面上,有一团乌黑的雾气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并且,这团黑雾还在慢慢向着有味斋所在的方向飘过来,里头似乎模模糊糊显出一个扭曲的人形。那团黑雾向着岸边飘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韩大疤脸终于看清楚了。黑雾里的那个人是狗娃!他终于害怕起来,四肢哆嗦着想要跑开,跑进人群中去躲藏起来,可是刚才吃下去的面条好像石头一样,坠得他一动也不能动。 狗娃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双眼空洞,脸色苍白,眼珠里冒着血水,脸上残缺不全,嘴唇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掉了,发绿的牙齿露在外面。狗娃嘴里不断的呼唤着韩大疤脸那个很少人知道的真名。 “韩有德~韩有德~”这声音出乎意料的柔婉,仿佛温柔的召唤,飘荡在幽暗的河面上。 韩大疤脸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玉环,闭着眼睛求神拜佛。 “没用了,桀桀桀,你的护身符没用了。”狗娃停止了呼唤,发出铁锈一样的嘶哑声音。似乎很享受韩大此时的恐惧表情,它用那双只有瞳孔没有眼白,凝着血泪的眼睛死死盯住岸上的仇敌。 韩大疤脸感到吃下去的面条化成一条条冰冷的虫子,在他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控制住了这个身体,他慢慢往水里走去…… 前头大堂灯火通明,将军已经宣布开席,四郎让槐大等人先把做好的菜色一样样端了上去。 席上宾客尽欢,觥筹交错。忽然,有味斋次门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然后有人大声呼叫:“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四郎跟陶二对望一眼,飞快的往次门跑去。 今晚天上只有一弯月牙,可是月光却明亮的有些怪异,好像在指引着什么东西一样。众人在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韩大疤脸不知怎么的掉进了水中,在离了河岸有一丈远的地方扑腾。他本来水性极好,此时却喘着粗气,发疯似的拍打着水面。周围的水似乎都被染红了。 前头的贵客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吵闹,将军派了自己的管家过来查看。管家虽然讨厌韩大疤脸,也还是组织着府中下人撑船去水里打捞。 刚把船撑出来,有个下人忽然尖着嗓子嚷嚷着:“快看!快看!” 韩大疤脸的身边似乎飘起了一团杂乱的黑色长发,周围出现了好几个漩涡。岸上看不太真切,似乎河里伸出了一双惨白惨白的手把他往水底拖去。 “是水鬼在拉人!”有人这么喊着。那些打算下水的仆人纷纷迟疑起来。 只这么一迟疑的功夫,韩大疤脸便消失在洄水中。众人最后好像看到一条黑糊糊,毛茸茸的东西,像是尾巴一样…… “你听说过水鬼的传说吗?那些在水里溺死的人都会变成水鬼,他们困在水中,饱受各种痛苦煎熬,白天就好象在沸水一样,晚上又好象在冰水中,下雨时如万箭穿身,因此他们必须找替身,只要找到替身,他们才可以脱离苦海。” 自从韩大疤脸淹死之后,最近河市里头便风传水鬼又要发作,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家家大人严令孩子绝对不能到河岸边玩耍,水上人家纷纷设立祭台,往河中扔下各种肉类和粮食,岸上的龙王庙日日香火鼎盛。 韩大疤脸被水鬼拖走的第二天早上,小水妖慌慌张张来找四郎,可怜巴巴的说河里淹死的水鬼不知道为什么,都变成了一种长得很奇怪的鳗鱼,这种鱼腹下有黑斑,背生白点,但是却没有腮。 这是水鬼鱼啊,小水妖特意叮嘱四郎千万不能吃,吃了就会不知不觉走到河里去,被水鬼拉去做替身。四郎点头答应下来,并且用了许多竹叶粽来答谢小水妖的好意。 不过,仔细论起来韩大疤脸也算是自作自受。 这几日店里的客人还在谈论赵太守那个走失的小公子。听说这位失踪三年的太守公子赵端去衙门告了韩大疤脸一状。说他的救命恩人并非韩有德而是另有其人。 这件事如此峰回路转,跌宕起伏,自然引得江城人议论纷纷。 据说韩有德这个没有德行的东西,为了节省本钱,看到哪家逃难的灾民只剩下孤儿寡母,或者一老一少这种,就去把人家家中的小儿偷出来。后来他的船行到一处叫滚牛滩的地方,那处河段里头跳跃着许多鳗鱼,韩有德知道这种鱼在江城是没有的,若是运回来,能够赚大钱。就把船停在岸边打算捕捞鳗鱼。 滚牛滩旁边住着一户人家,家中只有相依为命的祖孙两,那才是太守公子真正的救命恩人。韩有德居然派他手下的伙计把那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推进井中淹死,然后把人家里的小孙子和太守公子都绑上了船,要当成奴隶卖掉。 同行的狗娃看不过去了,不愿意再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威胁说韩有德如果继续这么做,就和他一拍两散。韩有德表面上同意以后不再做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暗暗起了杀心。毕竟,他也知道即使是在乱世中,自己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哪里容得狗娃说不做就不做的。 狗娃因为水性好,下水捕鱼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在做。那天晚上,狗娃吃了韩有德端来的一碗加了料的面条,下水后就再也没能浮上来,同行的都以为是意外,只有偷偷躲在一旁的水泉目睹了事情的经过。赵端和水泉都可以作证,的确是韩有德杀了狗娃,是韩有德派一个伙计杀了水泉的爷爷。 因为太守公子作证,这个案子很快便审理清楚了,虽然韩有德已经淹死,但是他还有共犯,那些和他一起拐卖小童的伙计都被抓捕入狱。 太守夫人感激水泉一家对自己儿子的救命之恩,把水泉收为义子。狗娃良心未泯,又被韩有德害死,所以太守把韩有德的家产都判给了水泉的老母亲,作为补偿。 不过,江城人并没有注意到,韩大淹死的第二天早上,还挂着白布的狗娃家门口忽然来了一辆马车,接着,狗娃那独自在家的老娘就常常又哭又笑,邻居都以为她痛失爱子,有些精神失常了。等到后头案子判决下来后,大概是伤心过度,水泉的老娘变卖了韩家的鸡鸭房和自家的房产,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二哥带着四郎跟在马车后,看着狗娃驾着车出了城门。 “看来水魔鳖灵真的爬回了人间。这是第二个死而复活的水鬼了吧?”不得不留在有味斋养伤的小黄鸟趴回陶二的肩膀,十分深沉得叹了口气。 听它这么说,四郎也有些忧心,狗娃是赵端公子的替身,韩大又做了狗娃的替身,这样一个个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再说了,洄水里如果继续淹死人,以后里面的鱼虾可都没法吃了。 显然,也许关注点不尽相同,但是看到这个隐患的人不在少数。为了防止水鬼再次作怪,韩大的尸体已经被官府打捞了上来,江城有些道行的人都被太守请去作法超度河中水鬼,苏道长也在受邀之列。结果作法的时候又出了一件怪事——韩大疤脸的尸体不见了! ☆、72·不老汤1 韩大尸体丢失的消息不胫而走,洄水那段河域闹水鬼的怪谈一时甚嚣尘上。 店中的食客纷纷传言韩大疤脸自己又跑回了水里,有的甚至信誓旦旦自己某日喝醉酒,差点也被韩大这个丧尽天良的坏东西拉下做了替身。说的再天花乱坠,也只是坊间传闻而已,可是官府虽然出来辟了谣,却依旧日日派船在河中打捞。 江城人都说,这不是捞韩大的尸体,又是捞什么呢? 于是,这几日来河边踏春的人忽然少了许多,倒辜负了这一湖烟雨,夹岸芳菲。 好在江城水路四通八达,这片水域闹鬼,水上的画舫便都沿着洄水上溯到虎丘山塘中。虎丘山塘附近本来就是江城花市所在之处,如今花坞里栖着画舫,真是十里芳菲,一湖风月,莺声燕语,妖童媚娃,其间种种香艳之处,足以叫人沉醉在温柔乡中,全然忘记诸如水鬼之类煞风景的事情。 满路香尘的虎丘花市掩映着山塘河房,柳阴深处有豪华的楼船传出箫鼓之声,峨冠博带的贵族们再上头举办的盛宴,无数倡优童娈打扮的堪比瑶池群仙,于软红十丈间浅酌低唱。 甚或有花坞掩映处,小舟轻晃,氤氲香起,声色相乱,肉光致致,钗折鬓散。 也有浮舟湖心,三五雅客载酒寻春,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挚友佳人,邀月同坐。 第65节 当然,青衫落拓载酒行的风流洒脱总归属于少部分人,其他依附着虎丘花市与河房活着的人,依旧无时无刻不体会着低沉生活赋予的辛酸和羞耻,穷人总归在哪里都一样。 天上没有月亮,卖花女云娘拿着个马头竹篮在潇潇暮雨拼命奔逃。她穿过长长的花坞跑进一条偏僻的巷陌里,身上连鞋袜内衫都已经湿透,透出黏糊糊的湿意,泪水在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 今晚云娘独自一人去画舫上送些早茉莉,却被喝醉了的客人追赶调戏,她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却也知道廉耻,不肯被人这样随意轻薄。 于是云娘拼命挣扎,可是却被施暴的客人骂她做婊子还要立牌坊,说她一个女人敢上花船来卖花,就不要装什么清高了。说着,那几个客人就要对她用强,云娘自然不从,却被拉进了画舫的一个房间里头。急迫间云娘不管不顾地从窗户边跳进了水里。就算那么危急的时刻,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竹篮。竹篮丢了,回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云娘家里本来家境还不错,有个姐姐在画舫上给一个名妓当婢女,谁知道前不久忽然就死了。画舫给的丧葬费全被继母收走。 姐姐在的时候,算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和继母看在钱的份上不至于太过难为姐姐和云娘。自从姐姐死后,父亲便不再管她了,整日只关心继母生的小儿。云娘天天在家里被继母指桑骂槐,挑唆着她也去接姐姐的班。云娘自然不肯,就打就骂,所以她没了办法,不得不提着篮子出来卖花。这原本该是弟弟和父亲这些男人做的事情,总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沿街卖花的道理,更别说还上画舫去卖花了。 云娘惨淡的笑了一下,怪不得自己会被人欺负了。持身不正的女人,哪里配得到别人的尊重呢?想到这里,云娘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因为全身湿透,而且蓑衣和斗笠都落在画舫上了,所以云娘特意捡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回家。路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只有她自己的足音回响。 走着走着,云娘忽然听到女人的哭声。细细的抽泣声,十分幽怨的飘荡在巷子里。 因为在画舫上遇到了那样羞耻的事,花没有卖出去不说,差点连清白也没有了,云娘自然不敢再往河房水边走。所以特意挑选的这条路两边都是高大的院墙,里头是虎丘花市最大的一座苗圃,院子里种着各色鲜花。 这个时候,是哪家女儿在哭呢?哭声从远及近传了过来,就好像哭泣的女人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一样。 云娘心里忐忑不安,深深的巷弄一眼望不到头,绵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大网向她撒过来,连花园子里伸出来的红杏似乎也带上了森森鬼气。 云娘的心碰碰直跳:“谁在这里哭?”被她这么一问,哭泣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归~不归~”子规鸟猛地啼叫起来,为这个雨夜更添几分恐怖。 云娘不敢回头,硬着头皮往前冲,刚走了没几步,那个哭声又响了起来。 云娘再次停下脚步,觉得如其一直焦急不安的赶路,不如把这怪事弄个清楚,于是她强忍着害怕,回头四处张望,可是她的背后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并不是空无一人的。高大的院墙投射下来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最时新的十二层白纱衣,背对着云娘。 云娘见到这个女子,反而放下心来,因为那副装扮叫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大概是画舫里的侍女或者小歌伎,受了委屈躲在这里背着人哭泣吧。 不过,说起来已经很晚了,这个歌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远离河塘的偏僻巷子里来呢? [难道这附近还有什么暗门子吗?]云娘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是瓦子勾栏里的女人,在这边晃悠也是很危险的。 花市这里不是很太平,最近家家都有女孩子失踪。 再次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姐姐,云娘不由自主走过去,小声的说了一句:“都这么晚了,别在外头呆着,不安全。” 听了这话,那个女子慢慢转过身子,云娘蓦地尖叫起来。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没有脸! 云娘吓得发足狂奔。 “哒、哒、哒”,是鞋底踩水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除了云娘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脚步声跟她重合在一起,所以落地的声音特别大,在空寂的巷陌中回荡。 云娘沿着巷子拼命奔跑,哭声和脚步声一直在她背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好容易跑到了巷子尽头,云娘看到一扇朱漆大门,正想要上前扣门求救,一直跟在她后头的那个无脸女鬼猛地凌空翻过来,一个黑发飘飘的无脸女鬼倒垂着出现在云娘面前! 柔顺的黑发从空中垂落,在风雨里一晃一晃的,那张脸没有五官,不,也许这女鬼是有五官的,只是她的脸皮仿佛被人活生生撕掉了一样。女鬼眼中流出血泪,就那么倒挂着,直勾勾的盯着云娘。 云娘再次尖叫一声,转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夜中,云娘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每到她想要上去敲门求助时,那个女鬼都会出现在她面前。云娘有些绝望得怀疑自己会被这么活生生累死。 直到她慌乱中跑进洄水边上的一条巷陌中,耳边如影随形的幽幽哭泣忽然停了下来,累的气喘吁吁的云娘看见最前头一家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虽然她不识字,也知道这里该是新搬来江城的有味斋了。 姐姐曾经给云娘买过这里的藤萝饼和玫瑰火饼吃。回忆起姐姐给她讲自家女主人是多么多么推崇这家店里的群芳谱,想起姐姐告诫自己“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和名声”时那副忧伤又憧憬的样子,想起这么些没有意义但是很有趣的小事情,云娘忽然又来了力气。 有味斋的大门紧闭,但是荆棘矮墙上一道柴门并没有关严,云娘慌张的推开柴门跑了进去。 那个女鬼似乎顾忌着什么,在天水巷外头犹豫一阵子,终究没有敢走进巷子,但是她也不肯就此离去,便一直在巷子外头的柳树下徘徊。 云娘蜷缩在有味斋的屋檐下,拼命用两臂抱住自己。直到第一声鸡叫传来,她终于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伴着悠悠的哭泣渐行渐远。 桥市北面是虎丘山,洄水连着虎丘山塘,虎丘山塘有个傍花坞,是有名的花市。虎丘人善于盆中种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自桐桥以西,有十余家极大的花圃,占地数亩。据说有些花圃还是河房里赚了钱的名妓合开的呢。 每到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山塘一带便是满陇花雨,沿亘十余里。 小门小户的种花人多用个马头竹篮装了新剪下来的鲜花,在黎明时候唱着卖花谣穿街过巷,于是一路芳菲香进城,睡在朦胧烟雨里的江城便在这卖花声里醒过来。 自从清明过后便一直阴雨绵绵。 小窗人静,殿下用手支着头,看着枕畔沉沉好眠的四郎,百无聊赖得听了一夜雨声。 此时天色尚早,空无一人的巷陌里卖花人的歌谣声传的好远好远。四郎便在这卖花声里睁开眼睛,殿下对着他微微一笑,手里不知道从何处折来一只杏花,轻轻插在浓睡初醒,尚且迷迷糊糊的小狐狸鬓边。 杏花虽小而繁,作为装饰非常美观,所以时人喜欢把杏花戴在头上作为装饰,而且男子也戴。男子可以簪花在帽子上,也可以插在鬓角边。 殿下最喜欢打扮自己的小狐狸,昨日见过别家少年郎鬓边的杏花,便一直念念不忘想要给自家小狐狸也簪花一朵。 四郎:……一个簪花的男人,想想就搞笑死了好吗?绝、对、不、行! 因为自家小狐狸抵死不从,殿下把四郎翻来覆去折腾到自动睡着,便只能寂寞而忧郁的独自听了半宿春雨,别提有多幽怨了。经过半宿的思量,殿下已经想清楚了,决定趁着四郎还不太清醒的时候来个先斩后奏。 四郎刚睡醒就闻到了淡淡的杏花香,下意识的在殿下的掌心蹭了蹭,嘟囔了句:“卖花人来了啊。今天要做玫瑰糖,藤花饼,青团子……”说着便翻身坐起来,睡眼朦胧的打算穿衣服出门买花。 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根本不用理晨妆,便清俊美好得惊人。就连没有形象的张嘴打呵欠,也透出一点惫懒的可爱。黑压压的鬓边有一朵小小的杏花,半点不显脂粉气,反而更添雅致。 总算得偿所愿的殿下把四郎拉到身边。“小奴隶别跑,先伺候主人穿衣。” 因为殿下有些腹黑脾气,所以四郎在小事上头基本不去违拗他。听了这话就顺从的过来帮殿下扣好衣襟,又低着头和殿下那条腰带较劲。古人衣冠繁复,四郎穿越至今,在某些时候还会穿错自己的衣服,当然,会穿错衣服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得怨饕餮殿下。 看吧,这时候四郎可认真的低头整理腰带,就被衣冠禽兽的腹黑殿下一把拖回榻上……于是这衣服又白穿了。 “卖花人都要走了!”四郎着急起来,很不高兴的推着殿下,他今天可等着玫瑰花急用呢。 “别担心,华阳会下去买花的。她最爱以鲜花助妆。”殿下温柔的安慰着亮出爪子的小狐狸,顺便在人家爪子尖尖上头咬一口。 鬓边的杏花滚落到枕头上,被几滴露水沾湿。四郎来不及奇怪自己头上怎么会掉一朵花下来,就被殿下欺负得只知道嘤嘤嘤了。 跟这位殿下在一起,小狐狸向来都只有被揪着尾巴尽情欺负的份啊…… 楼下挡墙上的柴门吱呀一声,华阳姑姑果真如殿下所言,出门唤住了卖花人。 卖花的是一个十分苍白瘦弱的女孩子。似乎因为早起卖花,眼睛下头有两团浓重的乌青。 卖花人周围围着一圈撑着油纸伞的水乡秀女,巷东家的女儿、巷西家的媳妇都在挑选篮子里的鲜花。 篮子虽小,却好像装了一个春天。里面有价值一贯的牡丹,要钱上千的早茉莉,有稍微便宜些的徘徊花,也有十分便宜的杏花,桃花,杜鹃花。 牡丹和早茉莉多是卖给小秦淮画舫上的歌伎。名妓们手中有钱,在穿着打扮上比一般的良家妇女要占得先机,又能出入各种公共场所,所以一直引领江城梳妆打扮的时尚。 普通小户人家的女儿,就买一些杏花桃花来带,到了六月间,茉莉当市的时候,才有茉莉花可簪。 至于徘徊花,买家多为果子行、糕饼店或者食肆一类。徘徊花就是玫瑰,时人认为此花嫩条丛刺,不甚雅观,加上浓丽的花色不为崇尚清谈的文人骚客所喜,所以主要是作为食材。即使当时大家小户妇人都流行簪花满头,尤其是小秦淮河上的歌伎船娘,一日都不可缺少,却很少有人佩戴玫瑰。直到几年前,当时的烟雨楼名妓夕颜做成香囊佩戴,徘徊花才逐渐走入江城人的眼帘。尽管这样,此花的用途依旧多是买回作食材,很少有男女簪带。 华阳不仅买了几支杏花,几支桃花,还把卖家的徘徊花包圆了。卖花人多送了她一捧早茉莉。茉莉原是六月才到花期,可是虎丘山塘的花农们自有妙招,制作温室烘烤花株,能令先时开放,使得画舫里的名妓狡童,深宅里的小姐夫人一年四季都有花可簪,且不予俗人村妇雷同。 其实华阳不缺花儿戴,但是她就是喜欢这样买花,仿佛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了江城里头一个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似的。凡人想要自由自在,长生不老,说不定不老不死的妖怪们也会偷偷羡慕凡人活的有滋有味呢。当然,这话华阳不会对任何人说,笑话,堂堂青丘狐族怎么会羡慕人类! 青丘狐族虽然常常出些不孝子孙,但是大部分时候还是高贵自持的。华阳可不想占卖花女的便宜,这样的早茉莉,自然是很贵的,所以一定要给钱,卖花女却坚决不肯收。 “这是专门谢谢店家的。”卖花女云娘很诚恳的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感觉到昨夜是有味斋救了她一命。 今天黎明时分,云娘跑回家中。后娘见她一夜未归,以为她终于肯去画舫工作了,对她十分和蔼可亲。只是云娘没有理会她的殷勤,自家换好衣服又匆匆忙忙出来卖花。她很担心再次遇到昨夜那个女鬼,所以今天特意跑来有味斋,希望能够找到高人帮自己看看,究竟是撞到了什么,才会被女鬼追。 四郎揉着腰身出了房门的时候的时候,就奇怪的看到今天有味斋后院里,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簪着花。 华阳青溪就不说了,个顶个的妖族美人,用根玉钗穿一朵早茉莉,横斜在如云的乌发中,那清香便幽幽的袭来。 骚包臭美的胡恪表哥自然早就主动在发冠上簪了朵杏花,苏道士不知道是被谁恶作剧,也在道士帽上插了一朵桃花,这些也就罢了,好歹人物风流,戴花也十分顺眼。 可是连带着箬笠出门赶早市的槐大都在箬笠上头簪了一绺藤花这是要闹哪样啊? 流落到妖怪食肆里的天庭使者小黄鸟没地方簪花,但是也被迫在嘴里衔着一朵杏花飞来飞去。他不敢落到殿下肩膀上,只好屈尊降贵的选了四郎的脑袋落下,顺便把嘴里衔着的杏花簪到四郎鬓边,然后又若无其事的飞走了。 这黄雀果然不愧在天庭混的风生水起的小妖,深深明白察言观色,讨好大人物的秘诀啊。四郎这几日给他用蒲草做了窝,又日日用甘菊苗拖山药粉油炸了喂它,小黄鸟才勉勉强强愿意亲近“低贱的半妖”。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偷偷说,不然就算没被陶二掐死,也必定被殿下整的半死不活。 大堂里已经做了一位女客,旁边放着挑花的担子,里头真是“担春虽小,红红白白都好。” “客人,要点什么?”四郎走过去问道。 云娘有些紧张,她强笑了一下:“随便来点早点吧。” 四郎看她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应了一声就转身往厨房走去。 “请问,有味斋里是不是住了一个道士?” “是的。客人找他有何事?” 云娘放下心来,看来昨晚果然是拖道士的福。“我昨晚撞到了不好的东西,想要请道长帮我看看。” 四郎本来还以为是来吃早点的食客,原来却是找苏夔的。“苏道长大概在后厨,我帮你把他叫出来。” “客人要吃点什么吗?”四郎很殷勤的再次问了句。 云娘想起了自家姐姐总是挂在嘴边的养颜食谱,开口说道:“那就来碗芝麻茶吧。” 四郎回到厨房,先给道士说了一声,然后动手做起芝麻茶来。 他前几日已经把芝麻去皮炒香磨细了。此时从罐中取一酒杯,倒入碗中,加少许盐,用筷子顺打至碗中的芝麻酱凝固;再加入盐水,顺打到微微发稠的程度,杠杆好半碗多。然后用红茶熬得汁浓味厚,等到茶水略微放温,用酽红茶调入芝麻酱中,这么一碗芝麻酱可以调出四碗芝麻茶。 这茶有养颜乌发的效果,做好了给前头的客人以及华阳,青溪一人一碗。 以前做的醉萝卜这时候也能吃了,四郎把杏黄色的醉萝卜取出来尝了尝,甘甜爽口。就倒出一些来与前几日采集晒干的斜蒿发泡,一同拌匀。 做好后想了想,四郎又加了一叠用秋油,老母鸡汤,食盐和糖霜卤煮晒干的鸡汁豆腐干,一笼用猪肉馅和鸡汤配馅,鲜嫩味美的灌汤包子。 这一顿早点才算是齐活了。 四郎把做好的早点给客人端了出去,却发现原本坐在那里的客人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座位上只剩下来一个装花的马头篮。 因为这几日江城的雨就没有停过,下到中午,洄河的水面也微微涨了起来,没过有味斋临水的最下头几个台阶。 小水妖趁着涨水偷偷溜上了岸。他手里提着鱼,自己也像一条光滑的小肥鱼,雨丝打在他身上,泛着银白的光芒。小水妖偷偷摸摸扒着厨房门向里头看。 黄雀刚刚养好了伤,此时发现有味斋里居然来了这么个怪东西,大喊着:“水鬼!”就冲到门边把只围着一块肚兜的小水妖啄得泪眼汪汪。 水妖是流不出眼泪的,四郎看他要哭不哭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才想起这几天下雨,加上闹水鬼,临江的早点铺子都没开门。加上今天早上被殿下胡搅蛮缠耽误了许多功夫,没来得及去次门跟小水妖交换糕饼。这小家伙估计是等着急了,才会壮着胆子偷偷溜进来。 四郎赶忙走过去把小水妖从鸟嘴下救出来。 黄雀还想飞过来接着啄,被四郎挡开了,当着殿下的面,黄雀自然没胆量欺负这个不堪一击的半妖,于是只得罢嘴。 “这绝对是个大怪物,半妖你不要被他傻里傻气的外表骗了。”黄雀苦口婆心得飞到四郎耳边劝说。 小水妖看他过来了,吓得把头埋在四郎肩膀上,还用小胳膊怀着四郎脖子。 四郎看一眼店里其他大妖怪,发现只有黄雀反应过度,就不去理睬它的碎碎念了。 第66节 黄雀飞到一边继续语重心沉:“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华阳被他烦的不行,一挥手便卡住了黄雀脖子:“吵死了,你说,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天庭使者啊?哼,还是王母身边的走狗。” 黄雀被她卡住脖子,嘎嘎叫了两声,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把自己从韩大疤脸那里偷来的玉环变了出来。 “你们看。”它叼着那只玉环飞到小水妖附近,本来莹润的白玉立刻放出五彩光芒。 “这块玉怎么会在这里。”胡恪本来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分茶,扫了玉环一样,立马放下茶碗疾步上前。几乎是疾声厉色的问道。 胡恪住在楚昭王墓中,说起来算是自己哥哥的镇墓兽。他家王兄的身体上就有这么一块玉环,可以保证尸体千年不腐,栩栩如生。而且有辟邪的效果,佩上一般的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这时候猛地一见,还以为自己跑出来乱晃,导致自家哥哥被人挖坟掘墓了呢。 胡恪抢过那块玉环看了看,认出来不是自家王兄的所有物,松了一口气,脑子也能正常转动了。他立马反应过来:“你们说,那位白家表少爷是不是在找这个玉环?” 当日,官府打捞韩大的尸体,据说就是这位白家表少爷出的主意,说是这样才能避免水鬼继续为害江城。 早就对这位白家表少爷心存怀疑的有味斋众妖和苏道士一直在暗中监视他,果然发现表少爷派人偷走了韩大的尸体。但是,新的疑惑再次产生了,这白家表少爷和韩大疤脸素无交往,偷了尸体去做什么呢?或者说,如果那个幕后黑手和白家表少爷有关系,韩大的尸体对他们有什么作用? 这几日城中有人除了钱四处捕杀黄雀,说是冉将军爱食此鸟。洄水中依旧有官府的船只在河中打捞,说是太守之令。可见这位白家表少爷一介商贾,能量倒是当真不小啊。 经过胡恪这么一说,四郎也反应过来,也许白家表少爷偷尸体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韩大疤脸手上的辟邪古玉。捕杀黄雀或者一直派船打捞都是为了这块玉石。很明显,白家表少爷或者说他背后的鳖灵想要这块古玉。 可是,韩大疤脸手上的古玉和小水妖又有什么关系呢? ☆、73·不老汤2 众妖怪都转头盯着小水妖看,害羞的小水妖赶忙把脸埋进四郎肩膀。 “这玉环是你的吗?”四郎问他。 小水妖听四郎问他,才肯抬起头。只见它举着胖胳膊,不知道念了句什么,悬在半空中的玉环便乖乖飞向他,刚好套进那只肥嘟嘟的手腕子上。 黄雀激动得在空中飞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嚷嚷着:“这玉环是用作陪葬品的!传说可保尸体万年不朽,条件成熟时,便能让墓主重回人间。世间只有三块,一块为青丘狐族所有,一块在秦皇陵中,一块落入巫族手里,据说后来被梁利偷了去。其中两块都是有主之物,这一块怎么会认你这只小水妖做主人!说你是不是和大魔头梁利有关系!从实招来!” 黄雀激动地一边乱飞,一边大叫着,宛若一只疯狂羽箭的在空中横冲直撞,扑簌簌绒毛乱飞。 小水妖念咒语念得挺顺溜,被问及其他事情时,却有些可疑的一问三不知了。此时眼看着那只啄人很疼的坏鸟再次凶狠得冲过来,又怂包又胆小的水妖便立马揪起自己的肚兜,翻过来把自己和四郎的脸都捂住。 那么点布料能捂住什么啊,也只够挡住他的包子脸而已吧? 虽然知道笑出声有点对不住仗义的小水妖,四郎还是被他傻乎乎的举动逗乐了。这孩子,虽然是妖怪,能平安长到这么大真够不容易的。 “看来还真是你的,那怎么会在韩大手里呢?”四郎把他的红肚兜放下来遮住圆胖白肚子,忍着笑问小水妖。 “是我的。嗯,鱼鱼换糕饼。”小水妖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这时候就扭着身子,把目光飘向了蒸笼里的青团。 清明节那天,四郎捣青草汁做了青糕青团。这种清明应节的糕饼色如碧玉,清甜软糯。不仅小孩子喜欢,便是画舫上的歌伎船娘喜爱那种清新的口感,常常专门派了婢女买回去招待些爱好风雅清谈的士大夫。 打渔的船家也络绎不绝得来买,说是用这种青团子供给河中鬼神。那一日捕得鱼便又大又多。 青团子,是南方人清明节用来祭祀祖先的必备食品,又叫清明团。因为“清明”与“聪明”谐音,江城人有“此日生子最聪明”的说法。许多有小孩儿的人家,会让家中孩子到各处去讨“清明团”吃,意在“讨聪明”。 因为有这么一个传统在,加上四郎做的青团子的确比别家好吃,所以清明节那几日街坊间的小孩子总爱来有味斋门口玩耍。槐大面冷心热,槐二刀子嘴豆腐心,少不得要与那些小儿一些。不过,给小儿吃食这种事情,有时候好心并不一定有好报。 后头不知怎么,就有街坊指指点点说有味斋里头有水鬼。这些人说的绘声绘色,有依有据的,事实加上三姑六婆的一点臆想,倒显出八/九分真切了。 毕竟韩大就是在有味斋后门淹死的,不少街坊信誓旦旦得说在有味斋临水的台阶上看到一个胖娃娃,雨天里只穿个红肚兜在河里凫水,一打眼就上岸跑有味斋后院去了。还有街坊小儿从有味斋要来的青团一靠近水边就会不翼而飞。有些渔民买了青团子,若是一个都不肯祭拜给河神的话,总能听到水中隐隐约约传来声声呼唤:“扔下来,扔下来,把青团子都给鱼吃了吧!”若还是不给,那日打的鱼就会不翼而飞。 因为这种种怪事,街坊领居便纷纷约束家中小孩,不许再来有味斋要吃食了。 不过,讨聪明的小孩子们被吓跑后,河中的小水妖却依旧日日都要来换青团子、玉带糕,艾窝窝等糕饼吃。所以,即使清明已经过去许多日,四郎依旧每日都要蒸糯米制作的各种糕饼来卖,其中以青团子居多,一是买的人依旧不少,二是河中水妖爱吃。 四郎给小水妖塞了一个青团子在手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小水妖把青团子一口塞进嘴里,好像怕被人抢去似的,要立马吞到肚子里才安心。然后小水妖就吃着手指,无辜的摇着大脑袋:“不知道。” 一直保持着预备啄妖状态的黄雀立马激动起来:“撒谎精!妖怪是不会忘记自己名字的!” 的确,妖怪是不会忘记自己名字的。 对凡人而言,姓名的字有形象、声韵、数理、五行、阴阳等多种成份购成,他们是互相联系又互相制约的,冥冥中确实有左右人生吉凶的力量。只是这种力量是十分微妙的,也会随着人类自身运势的转变而改变。 对妖怪而言,名字却更加的重要。因为妖怪的姓名是具有力量的,代表着他们的来历和传承,甚至包含有他们的灵魂,所以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一旦为他人所知晓,就代表着一种契约和束缚。 因此,大部分的妖怪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由妖族中传承而来但是被隐藏的真名,一个是日常使用的“假名”。比如槐大兄弟,他们的真名是木怀阳和木怀和,以前那个叫望子的小孩知道了他们的姓名,所以二妖才会轻易相信这是自己的老兄弟——松树大哥想要庇佑之人。 但是槐树兄弟平素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名,众妖也不会唤他们真名,就只是槐大槐二的混叫,因为只有二妖认定的主人——饕餮和四郎才有权利用妖族的语言,唤出那两个真实的带着契约的名字。 当然,就算凡人偶然间知道了某些妖怪的名字,他们其实也从来没有真正准确的念出来过。 比如饕餮,尽管世人都知道这是个有名的凶兽,但是凡人呼唤出来的“饕餮”这个音节和写下来“饕餮”两个字形对龙子殿下并没有束缚的作用。因为那不过是凡人的喉咙模仿出来的发音而已,更加自白点说,就好像是在两种语言互译的过程中生搬硬套的找到了对应的两个字,但是并没有发准确那个真正具有力量的姓名。 通常情况下,凡人是没有办法念出妖怪名字的。 因此,一个妖怪贸贸然询问另一个妖怪的名字,这的确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四郎用些青团子就想骗小水妖说出名字,很有些拐骗儿童的嫌疑。不过,只要知道了水妖的名字,在座的各位大妖怪才能弄清楚为什么反魂玉会认这只河童为主,从而洗去对它的怀疑。 不过,既然小水妖说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那么不管真假,它身上背负的嫌疑就还存在,纵然四郎喜爱它,也不会任性得拿身边亲近之人的安危开玩笑。 一直坐在旁边的殿下听到这里,忽然轻笑出声。他把小水妖从四郎怀中提溜了出来,像检查家里的宠物狗般,翻来覆去查看一番。“我开始以为只是一只普通的河童。没想到居然能让反魂玉认主。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黄雀感觉自己得到了来自殿下最为有力的支持,得意洋洋得宣布自家高见:“这只河童肯定和鳖灵是一伙的,龙子殿下快吞了它!” 黄雀这回来凡间替王母办事,结果却被鳖灵暗算,连幕后黑手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打的遍体鳞伤。 要不是陶二出手相救,恐怕堂堂天庭使者真的会成为凡人腹中餐。一想到这种耻辱,黄雀真是特别、特别生气,气的不行。这几日还在养伤呢,就摩拳擦掌,立誓一定要把重返人间的鳖灵打回十八层地狱关起来。 黄雀在天庭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一见韩大身上的古玉便觉查出蹊跷,偷过来一看,果然是反魂玉。如今反魂玉忽然认小水妖为主,这事确实十分可疑。黄雀这么激动,并非没有道理——起码能说明小水妖和巫族以及鳖灵具有某种联系。 河伯与河童都是生活在各处河川或者水泽中的水妖,河童指的是“住在河川里的孩子”,河伯指的是“住在河川里的大叔”。 古早以前,黄河流域的上游,有一位河川神祇,名叫河伯。这位河伯可是鼎鼎有名的,因为脾气坏又好色,在不少神话中都以反派形象出现过。而小水妖就是他的同族,是洄水这一段水域中的河童。 到了后来,随着天庭的建立,类龙一族投靠了天庭,被分封到各地掌管水域,所以河童与河伯这些水神便渐渐失去了信徒,因为和天庭关系不好,又没有了庙堂上香火的供奉,神性不断淡化,最后渐渐退化为水妖。 河伯在神话传说里主要的劣迹就是发大水,好色,还曾经调戏过洛神。不过,他虽然是坏脾气的水神,本领其实不算太大,被西门豹这个凡间能吏打了脸,都只好忍气吞声。 四郎觉得,如果河童这一族的妖怪都如小水妖这般呆萌,他们在残酷的神族斗争中作为失败者,被拉下神坛,被丑化,便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小水妖是一个河童,这种妖怪的特点就是身形像孩童,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心地也不坏,虽然神力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对危险有着很强烈得第六感直觉。 “他……他们都说我叫小水……哇~”瑟瑟发抖的小水终于被看似温柔讲道理的殿下吓哭了。他流不出眼泪,只能干嚎。 很明显,小水这个名字应该是这只河童的假名了。 四郎把大哭的小水从殿下手里接了过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好了好了。不哭啊。”安抚了小水,就转头对殿下说:“到主人你的手里都不说实话,我估计它的确是记不得自己真名了。依我看来,这玉环多半是韩大疤脸从哪个墓里偷来的,只不知道和小水有什么关系。” 小水仿佛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娃娃一样,拼命往四郎怀里缩,哇哇嚎哭起来。 黄雀在一旁也不甘示弱,尖着声音大叫:“撒谎精!鼻涕虫!小怪物!” 恨恨得骂了几句,黄雀有些泄气的说:“半妖你不要看这家伙可怜会撒娇就相信他的话啦。鳖灵一定想要拿回这块反魂玉,彻底回到阳间。就算不吃了这只河童,起码也不该再放他出去乱跑。哼哼,关在有味斋后院慢慢拷打,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撬不开的嘴!嘎嘎嘎~” 小水听到这话信以为真,嚎得更加凄厉,简直像是已经被酷刑加身一样,他个子不大,声音不小,嚎哭的音量简直要掀翻屋顶。 殿下被这两个闹得头疼,扶着头沉声命令道:“都给我闭嘴!” 仿佛按下了什么神奇的开关,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四郎轻轻拍着小水妖的背安抚他。又给他拣出一盘青团子和包了各种馅料的艾窝窝来吃。 黄雀被殿下禁了声,嘴巴一张一合的在旁边飞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沉默的表示着抗议。 “既然反魂玉是鳖灵复活的关键,现在又认小水做了主人。不如派人去打听一下韩大的家世,看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没准真是暗行人,发丘中郎将一类的,总是有迹可循。对了,那个白家表少爷更加可疑,也应该派人去益州打探一下究竟是什么来历。” 四郎其实不傻,虽然萌萌的小水十分可爱,而黄雀就不太讨人喜欢,但是仔细一想,讨人厌的黄雀说的某些话其实并没有错,如今的确不能放小水离开。如果小水真是大有来头的怪物,放在饕餮殿下身边是最明智的做法。如果小水是无辜的,那么为了它的安危,更不该放它去河里乱跑。没见着河上的打捞船只依旧没有停歇过吗。 殿下听了四郎的话,点了点头。其实他第一次见到韩大疤脸拿出古玉时,便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个发丘中郎将后人了。这时他便低声吩咐华阳和青溪分别带着一众小妖怪去做个详尽调查。 华阳主要负责调查韩家的族谱,查清楚他家祖上是做什么的,以及这块古玉从何而来。青溪则远赴益州,调查那位白家表少爷的来历。 青溪和华阳两位虽然是女妖,但是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听了饕餮的命令,一个旋身就消失在原地。 小水十分好哄,一盘糕饼吃完便消停下来。 四郎把它放到地上,蹲下来对它说道:“小水以后留在有味斋里好不好,我还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哦。”这么说着,四郎也有些脸红,感觉真的很像是拐骗可爱小正太的猥琐大叔。 小水一手抓着四郎的衣服,一手抓着青团子,有些不解的问:“不能出去捉鱼了吗?”然后它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问:“没有鱼鱼也能换糕饼?” “我每天都很忙啊,小水来给我帮忙,就算没有鱼也能换糕点吃哦。还有其他好吃的,小水都可以随便吃。”四郎继续诱哄。 小水在河里看过那些船家请帮工,就是用苦力换东西吃,这时候便自己理解成四郎忙不过来想要雇佣自己。它想通后,便半点不带犹豫得重重点头:“好。要帮忙,我力气可大。” ☆、74·不老汤3 有味斋后院是很多开间以围墙围成较小的院落,园中有槐树和榆树,还有几株西府海棠疏疏杂入,开花之时,会在地上堆积起三尺香雪来。左边有葡萄架,墙上爬满藤萝,藤花开的十分烂漫,好像瀑布一样流泻。 四郎领着假名叫做小水的河童在后头院子里采了一篮子藤花,这是用来做鲜花藤萝饼的。 上次冉将军在有味斋设宴之后,便三不五时到有味斋来宴请一些客人,有时候是五大三粗,十分豪气的军士,几个烟雨楼里的名姬陪着作牙牌,打马吊;有的时候是羽扇纶巾,雄辩滔滔的文人,就请些江湖游士演说稗官野史,只听人说书而已。 不过次次都有那位白家表少爷陪着,四郎听冉将军唤他谦之,其他人唤他周少或者周兄。 亲眼见过这位周公子后,虽然知道他来历诡异,四郎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称得上是翩翩佳公子。 听说周公子在益州的时候,就有很大的名气,虽然没有入朝为官,却能与崔玄微等四人齐名,被列为四公子之一。因为是小姓,所以排在最末。有些好事之徒便说他名不副实,只是蜀人夜郎自大而已。 但是自从江城人见过这位周谦之周公子之后,便都口径一致的转了话风,说可惜这位周公子常年在益州,豫州一代,从未入过汴京,若是在流民之乱前入京,说不定本朝四公子的顺序便要重新排过了。 你看,江城人就是这样浅薄媚俗得近乎直白可爱了。看着美男子风度仪态好,便竞相追逐,掷果盈车,比现代的某些追星族还要疯狂。 冉将军订好今日晚间要来有味斋,因为作陪的是烟雨楼的夕颜大家,而且要招待的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世家公子,今晚的宴会便又与往日那些不同。 说起这位夕颜大家,那可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位奇女子。虽然才搬来江城,四郎已经听不少人说起过这位江城男人心里共同的女神了。 号称色艺双绝的夕颜大家虽然已经在江城成名多年,却至今盛名不衰,于虎丘河房中艳压群芳,裙下之臣无数,不得不叫人佩服。 像这种高级妓/女一般很小就开始了各种训练,不仅要做到对所有行乐伎俩,诸如房中术一类的无不精工,还要熟读《文选》,唐音。练出一手好字也是必须的,若是不会行草,起码也要善小楷、八分书。除此之外,丹青也是要学的,琴棋歌舞虽说不必样样精通,却起码要有一种拿得出手。 如此,才能成为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身边的解语花。所以说,要成为古代名妓,绝对不是某些现代小姑娘臆想的那样容易,轻轻松松一曲现代歌,便能让古人惊为天人。 做名妓,不仅要脸蛋完美身材好,更要风姿仪态才学无一不美,既要满足男人的身体,还要满足男人的心灵,这才能成为一个风靡一时的名妓。再进一步,古代名妓要做到被人称一声大家的地步,可不比现代成为国际巨星来得容易。 但是这个行当毕竟是吃青春饭的,“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名妓如同鲜花一样,根本红不了几年。二十岁在该行业中几乎是一条界线。越过这条界线,一个高级妓/女就被认为应当嫁人了,不然,就算还在烟花行当里,也会渐渐门庭冷落,被一张张更加含苞待放的面孔取代。 第67节 可是这位夕颜大家却不一样。据说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美貌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反而像是常开不败的鲜花一样,见过的客人没有一个不为她的绝世姿容沉醉的。 四郎从后院采了藤花归来的时候,便听见店里稀稀落落的几个食客又在兴致勃勃的议论这位夕颜大家。 据店里的食客所言,这位夕颜大家虽然是风月场中人,但是出身也是极为高贵的,有人说她是前朝王室的血脉,乃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 前朝末年有一位公主,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见过他的男子无不为她所倾倒。只可惜后来前朝经历各种天灾人祸,在本朝太祖手中终结。战乱之时,男人们争做英雄,女人的命运却苦不堪言,无数红颜凋零在战火之中。 有传言说这位末代公主带着家臣辗转来了江城隐姓埋名,托生于烟花之地,而夕颜便是这位前朝公主的女儿。 当然,若只是如此,这位夕颜姑娘也不会被称为大家,依旧不过是男人手里的高级玩具而已。前朝皇室之后的名头说起来好听,可是又唬得住谁?便是街上一个卖草鞋的,论起族谱来没准也和哪朝皇室沾亲带故呢。 可是这位夕颜大家不仅歌艺双绝,而且实在是风尘中难得一见的痴情女子——夕颜姑娘五年前对一位寒门公子一见钟情,从此决心要跟着这位公子从良。后因这位不知名的幸运儿去外地做官,从良手续拖了三年没办成,期间夕颜不接一客,足不出门。 江城外边驻军的冉指挥使想要把夕颜大家娶回去做小,可惜夕颜大家不睦荣华富贵,十分有骨气,抵死不从。还说:“便是做妓/女的,也一样娘生爹养,有情有义。身落风尘,不能为一人保贞守节,但心却一生可以只献给一个人。” 四郎听了这话,总觉得十分奇怪,可是要说哪里奇怪,他也说不上来。还是华阳姑姑一语道破天机:“既然这么贞烈,便该消声灭迹偷偷隐居。怎么反而闹得如此轰轰烈烈?哼,欲擒故纵,不过是我们狐珠八百年前玩剩下来的把戏而已。” 当然,虽然华阳姑姑这只真狐狸精对夕颜姑娘的做派十分不屑,但如斯痴情还是打动了江城所有的男人。男权社会之下,这样痴情又美好的人儿自然是应该讴歌怜惜的。 从此再没有人敢于逼迫这位风尘奇女子。夕颜大家除了偶尔出席一些推脱不了的局子之外,一直在自己的花圃里料理百花,在虎丘山塘边处于半隐居状态。这样宛如高岭之花空谷幽兰的女子,便叫男人们越发欲罢不能了。 只是五年一晃而过,那位不知姓名的寒门公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这位不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夕颜大家,因为重文人,轻巨贾,为了一介寒士守身如玉,又自言绝不肯为人做妾,随着年龄渐大,名声反而越来越好。一介烟花女子硬生生被捧成了世外仙女,不堪的过往自有惜花之人替她脑补出种种不得已来。烟雨楼外便日日都有青衫名士,白袷王孙排队等候,却往往求见一面而不可得。 今晚据说是她近一年来首次外出,也是因为冉将军势大,才不得不踏入这红尘俗世吧?或者是因为今晚的客人中,还有位轻易不能见到的士族超级贵公子,世外的仙女妄动凡心,也未可知啊。 正因为这样,夕颜大家的疯狂粉丝们为了能见女神一面,刚过晌午便纷纷来有味斋大堂守候。纵然无法一亲芳泽,能远远看一眼女神的背影,或者闻一闻夕颜大家走过的尘土,江城的男人们也就满足了。 真的仙子和妖神四郎都见过不少,心里不由得好奇这位夕颜姑娘究竟什么来头。他一边收拾着晚上宴会要用的食材,一边尖着耳朵听店里客人闲谈。 既然可称是大家,那便不同于普通歌伎。这位夕颜大家成名已久,最擅南曲,深得曲中三味,一曲歌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有文人曾经写诗描述她的歌喉,那首诗胡恪表哥给四郎这个悲催的现代文盲翻译过,大意就是说:夕颜大家唱起歌来,能够响遏行云,让人误以为是丹砂所绘制的凤凰在鸣叫。 四郎听完十分好奇凤凰是怎么叫的,为此,没原则的饕餮殿下亲自带四郎去听真正的凤凰啼叫。听完四郎表示:……妈蛋,果然不能和诗歌里的修辞手法认真! 又据说,夕颜大家虽然是江城最有名气的歌姬,冠绝于烟雨楼,居然神奇的还是个清倌人!所谓卖艺不卖身,女神不仅嗓音叫人沉醉,还有一手养花插花的绝技,如今虎丘花市最大的苗圃背后,就隐隐有这位大家的身影。 说这些的是街上开药铺的刘青云刘大夫,也有秀才功名在身,只是他出身寒微,这年头寒士在江城难有出头之地,便没有再入考场,反而在天水巷开了一个药铺。他是夕颜大家的头号粉丝,四郎关于这位绝色美人所有的小道消息,全部来自于这位刘大夫。 四郎听了刘青云的话,对清倌人之类的传言实在是有些接受无能。但是寒门书生们,总是对于青楼名妓怀有种种美好的幻想,有各种古里古怪的糊涂念头,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位刘大夫简直像个疯狂的追星族,滔滔不绝的说着关于这位夕颜大家的各种轶事,末了还义愤填膺的骂那位冉将军,全江城人都知道,冉将军想要把夕颜大家娶回去做小,可惜夕颜大家对他却不假辞色。 这也都是传闻罢了,真实情况如何,旁人哪里知晓。 只是刘青云却当了真,此时听着窗外的雨声多喝了几杯小酒,便拍案大骂这位冉将军唐突佳人,竟然要夕颜大家那样的奇女子与他做小,又说夕颜大家不过是命运多舛,早年误入风尘,若非如此,便是门阀主母也做得,哪里会落到被一介武夫逼娶的地步。 边说边大哭出声,还自顾自的认为这位误入风尘的弱女子与才高却郁郁不得志的自己有些同病相怜,又说若是夕颜大家肯嫁与自己,他便愿意娶她做正头娘子,并且终身不纳小。 四郎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旁边的酒客都看他笑话,骂他痴心梦想,说夕颜大家那样的女人,就算是嫁给了刘青云一个酸秀才,他也是养不起的。 被众人一通嘲讽,刘青云脸涨得通红,有些结结巴巴的说:“纵然我配不上夕颜大家,那也不该嫁给冉将军那样的莽夫做小。我看夕颜大家便是嫁入崔卢王顾等豪门都是使得的,再不济,配给周公子也是绰绰有余。我……我远远看他们一眼就满足了。” 得了,这位要是在现代,绝对够得上真爱粉的标准了。不过他这样说,反倒激怒了旁边一堆大姑娘小媳妇,要知道,俊美无俦、年少才高的周公子粉丝也是不少的,于是两边很快对骂起来。 四郎在旁观战,他一边料理今晚的食材,一边大呼过瘾。 古代粉丝的战斗力绝对不比现代网络骂战逊色。四郎虽然不参战,心里也不怎么相信一个爬到如此地位的青楼名妓后面会没有金主撑腰,也只有刘青云这样的愣头青才会把一代名妓描述成不食人间烟火,出淤泥而不染的神女吧。 四郎给刘青云上了他点的一碟带壳笋,又倒了百花酒在杯子里,笑嘻嘻的说:“刘大夫真是个痴情人。没准夕颜大家被您的诚意感动了,真的肯下嫁也说不定哩。” 带壳笋是用百家竹春季生的嫩权头做的,四郎取了短大的嫩笋,用布擦拭干净。然后从粗的那头开始,一直挖到接近尖子的地方,慢慢把嫩笋掏空,然后用净山鸡肉、猪五花肉和水发香菇剁成末做的馅心填满,用切下来的笋肉塞好缺口,上笼蒸熟,勾薄芡出锅淋在竹笋外头即成。 刘青云十分喜爱这种带壳笋,没回来必要点一盘。随吃随剥,妙趣无穷。此时,他捡起一个带壳笋剥开,有些没精打采的说:“胡小哥别来笑话我了。我还有些自知之明的。夕颜哪里看得上我这个开药铺的穷秀才呢?”这么说着,他也不再纠结,转而说起了别的:“我最爱胡小哥做的带壳笋,外头看上去一点端倪不见,里面却玄机内藏,叫人惊喜连连。我来看看,这回是什么馅料的……” 四郎给其他客人上完菜就回后院厨房去了。 因为今晚的娇客是夕颜大家,所以冉将军早几日就派人来吩咐说要吃的风雅点,叫四郎看着做 。 四郎心下知道这风雅点想必就是要和夕颜大家的胃口了,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曲艺大家,但是也给河房上的名妓送过菜,对她们的口味和爱好都是心知肚明。有些名妓为了保护喉咙,饮食力求清淡,有的则是为了招揽客人,点餐的时候恨不得表明自己餐风饮露,日日只吃花瓣过活。 当然,既然还是凡人,哪个不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呢?所以,端看厨子怎么用荤腥血肉,普通菜蔬做出琼浆玉液,仙气飘飘的菜品而已。 小水听四郎的吩咐,把玫瑰花捣出汁液倒在罐子里,然后再把玫瑰花捣成花泥。别看小水萌团子一样,但是人家毕竟是妖怪,称得上是力大无比,所以干活又快又好。 四郎从前头回来时。小水已经把花泥捣好了,正蹲在地上扒着一颗嫩笋,扒出一条紫色的竹虫,赶忙讨好的喂给旁边的黄雀。 黄雀无比高贵冷艳的昂着脖子,十分欠揍的说:“算你识相。给本大爷继续剥!” 小水果然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寻找新的竹笋。 四郎:…… 制作带壳笋的春笋外面看着都很鲜嫩,但是里面不注意就生的有竹虫。四郎有时候一个不注意,都会漏看了。有的粗心的客人便会把竹虫当成馅料吞吃下肚,所以四郎特意吩咐黄雀帮忙一只只检查,找出虫子刚好填他的五脏庙,谁知道黄雀这个狡猾的家伙,就知道欺负老实的包子小水。 “你自己找虫子,小水别理他。快过来。”四郎把小水拉起来,给他洗过手,又塞了一个蒸熟的带壳笋,让他在一旁自己剥了吃。 黄雀只好骂骂咧咧的自己开始找竹虫。四郎也不理他,兀自取了小水做好的花泥,加了适量白糖蜂蜜腌制后,用一个模子把花泥压成饼备用。这是在做玫瑰糖。 玫瑰糖制好后,四郎用面一斤,香油四两,白糖四两入热水化开和匀作为饼坯。又用做好的玫瑰糖加胡桃白仁,榛子松子仁,以及煮过七次、去皮去尖的杏仁,再加薄荷、小茴香一同擦匀作馅。包好后上烙锅,两面沾芝麻酪熟。百花之中,唯有玫瑰和桂花能够去汁液而香味不散,可以以此法做糕饼馅。 小水吃完一个带壳笋,也不知道偷懒,立马跑过来帮着清洗藤花花瓣,用白蜜腌制好。四郎以桃仁,蜜沁花瓣等为原料,加面粉,白油做饼,做好后形圆乳白,甜香味美。因用鲜花入馅,饼中便带有藤萝花的独特清香。 除了这两道素净的鲜花饼外,还有一道玫瑰肉糕。是用蕨芡做粉,红糖,熟肉,花生米,核桃仁,糖玫瑰等为原料制成。成品形似嵌有白花的紫檀木片,色彩分明,光亮美观。 做好了糕饼,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四郎走出灯火通明的厨房,院子里静悄悄的,槐大槐二在前头忙,青溪华阳被派出去做调查,胡恪和殿下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座后院很安静,雨滴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一阵夜风吹来,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忽然叮当叮当响了起来,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弄着。 四郎忽然警觉起来,他感到了很浓重的阴气。 槐树上不知道被谁挂了一盏老旧的纸糊灯笼,里面已经没有了燃料,这时候却忽然自己燃了起来。投下的影子很蛮横很古怪地在被雨水打湿的落花上洇开来。火焰闪烁跳跃,渐渐向四郎飞了过来。 四郎日日习练道士教他的参同契,也初窥道术门径,不再像以前遇到妖怪时那么被动。此时他凝神一看,只见那火焰中隐现的,赫然是一张女子的脸! 那张脸变幻不定,一会儿宛如好女,一会儿又血肉淋漓。四郎全神戒备,捏着道士教他的法决,对着灯笼大喝一声:“灭!” 那灯笼猛地向后飞去,道士的身影在槐树下缓缓显现出来,他看了四郎一眼,点了点头:“反应还算快。我还以为你会被女鬼打得满地找牙呢。看来你这段时间并没有偷懒。” 四郎挠挠头,好吧,便宜师傅就是这个风格。开始四郎还真以为有大胆的妖怪潜入有味斋了呢。 “道长,今早来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她的篮子还在我这里。”四郎想起来早上忽然不见的卖花女。“我看她肩膀上的阳火虽然很弱,但是却生生不息,不像是有凶险的预兆啊。” 灯笼飞到了道士手里,变成了一盏幽暗的橘黄色小灯,里面有一个穿着十二层纱衣的女子剪影:“你看的没错。我一见卖花女,也看出来她的确是被鬼附身了。不过附身的鬼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反而像是很小心的在保护她的阳火。卖花女说自己撞了鬼,硬要我给她驱鬼。我就把那个女鬼的魂魄附在了灯笼上头。结果她看到灯笼里的背影后忽然哭了,说这是她姐姐。” 四郎走到道长身边,弯腰拨动灯笼,可是不论他怎么转动灯笼,里面的女子总是背对着他。“你把跟着她的鬼捉了回来,我看这鬼也不怎么强大嘛?不过靠死前的一口怨气撑着而已,那个卖花女怎么会看到她的?” 道长叹了口气:“的确并不强大。她昨晚能出来追着自己妹妹跑,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大概是姐妹之间有些神奇的感应吧,所以卖花女才能看到她。” “这个女鬼真的是卖花女的亲姐姐?她吓自己妹妹做什么?”四郎直起身子,有些奇怪的问。 道长点点头:“的确是卖花女的姐姐。卖花女说自己被鬼追赶一夜,我听她的描述,倒像是这个女鬼特意把她往有味斋这边撵一样。女鬼含冤而死,大约是希望自己的妹妹替自己查明死因吧?同时也希望妹妹能够平安无事,才跟在她身边守护着她。白日观气之时,我发现花市河房那一块黑气很重,里头必定有些古怪。”然后道长把昨晚的卖花女遇到的事情给四郎讲了一遍。” 四郎听完点点头:“其实卖花女就算不跑,这个女鬼也没有害人的能力吧。” 道长虽然专职搞封建迷信活动,兼职捉鬼看风水,但估计是受他那个鬼才师傅的影响,倒有些儒家“民胞物与”的悲悯情怀:“人总是怕鬼,其实一个死去的人想回到生前的世界,不过是有余愿未了。帮她了了,普通的鬼魂自然就会乖乖返回阴间。还有些时候,鬼魂会舍不得他们的挚爱。他们出现在自己亲人面前,只是为了传递某种讯息。” “那么这个女鬼想传达给自己妹妹什么讯息呢?”四郎看着灯笼里那个不肯转过脸来的白衣女子,发现灯上的剪影似乎又比刚开始看的时候淡了许多。 “这个灯笼带着我和卖花女去了烟雨楼,在烟雨楼下的一丛玫瑰里徘徊不去。因为白天不好动手,我和卖花女约定,今晚去挖开那从玫瑰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道士说完,就吩咐四郎:“店里打烊后,你爷跟着我去吧。学道术可不能足不出户,只会念经,还要外出修行历练,在斩杀厉鬼的过程中不断磨练自己,才能学有所长。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捉鬼的法门学了不少,今晚就去实战。这回没准能捉到几个大家伙。要知道,红楼楚馆之地,历来便是妖魔鬼怪聚居之处。” 四郎:……苏道长,你好像忘了自己也住在妖魔鬼怪聚居之处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名词乱解释 民胞物与:人类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朋友,万物与人的本性是一致的。所以要以人类的命运为出发点,兼爱一切人,同情一切身遭不幸的人…… ☆、75·不老汤4 洄水河上缓缓飘来一艘画舫。上面佳人如云,有歌者,有舞者,歌声迷离漂浮在水面。 隔着水雾,身姿妙曼的舞女系着百宝腰带,舞袖拂花,腰肢款摆,活色生香,每一个动作和手势都足以勾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除此之外,船头还有一前一后两位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以不输于门阀贵女的仪态,迎风而立,飘飘若仙,与后面的舞女形成鲜明而又引人的反差。 画舫主人心思奇巧,居然将怒放的玫瑰移植于船上,又用云母石纸嵌于画舫四壁,花光浮于四壁之上,把云母石映成红宝石色,绝色歌舞伎穿行其间,真是风流到了极致。 传说夕颜大家独爱徘徊之花,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河中回舟一水香,岸边立马千山暮。 三位高冠博带的贵公子在潇潇暮雨中,逸兴遄飞的打马来到有味斋。早就等候在旁的小厮替他们把马牵到岸边的杨柳树下系好,几个俏丽的婢女过来伺候着更衣净容。 为首的自然是冉将军。旁边跟着被有味斋众妖怪讨论过许多次的白家表少爷,周谦之周公子。 虽然是古代,江城人对于美男子的围观和追逐也称得上是直白且火热了。 街坊间的老婶娘小媳妇常常来向四郎打听,偶尔会见到的饕餮殿下究竟是哪个门阀里的贵人。当然,亲和俊美的四郎也很讨喜,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容易招来各种奇怪的变态痴汉觊觎的体质,不比殿下,周谦之以及汴京见过的崔玄微这类风靡万千少女,令女人无法抵挡其魅力的男性公敌。 周谦之周公子爱穿广袖长襟的白色深衣,容颜温润如玉,虽然是个凡人,风仪并不逊色于货真价实的荆楚贵族胡恪。当然,周公子这样的身份又比有味斋里的某无业游民讨女性喜欢多了。 自从他来到江城后,女孩子常常围在道路两旁,用些果子鲜花之类的扔他,便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媳妇子,也都愿意在这位公子行过时于窗户边等候,就为了偷偷看上那么一眼。所以说,也难怪白府众人喜新厌旧,白家小姐在新寡不久,便顾不得避讳,宁愿遭人指点也要让周公子住进白府中了。 三位公子一出现,天水巷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传出阵阵娇呼之声,想必是疯狂的崇拜者们又在窗户边偷看美男子了。这回一来就是三个,虽然冉将军黑了点,不符合时下审美,但也算是个英气勃勃的帅哥,而且还身居高位。 姑娘们都攥紧手绢,瞪大眼睛围观美男,若不是今日有些小雨,三位公子恐怕就会被果子花儿手绢之类的袭击一番。 四郎听到街中女儿的娇呼声,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在汴京见过一面的崔玄微崔公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看上去还和冉将军关系不错的样子? 四郎也听饕餮和他的妖族部下谈论过如今的天下大势,知道皇帝早就对世家门阀有所不满,一直暗中扶持寒门和清流。后来借着流民作乱的幌子,崔家和卢家趁机诛杀了支持皇帝的几个后起的家族,其中就有朱家。 当今天子在匆匆忙忙逃出汴京后,便被彻底架空——北方士族挟着卢皇后和太子去了北边的宇文阀所在之地。郑家倒还留在老皇帝身边,与许大人为首的清流儒生支持宠妃所生小皇子,并且也打出了正统的旗号。 崔玄微是北方士族的后起之秀,与后族范阳卢氏一贯交好,如今正是风头无两,也算是个实权人物。这位来到江城,难道说江城一系的势力已经打算投靠北边的宇文阀了吗? 四郎想的有些出神,细雨飘到他的脸上,有人把他轻轻往后拉了一下。四郎一回头,崔公子依旧一副轻裘缓带,风流恣肆的做派,一双桃花眼注视着四郎,里面满是纯粹的喜悦:“汴京一别经年,客居江城再见四郎,我心里真是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崔公子在汴京城之时就对四郎亲眼有加,不仅常常来有味斋捧场,还时不时送四郎些精致的小东西。不过多半被陶二哥故意弄坏,或者被殿下看到,不动声色得找来更好的替代品。 不过,崔公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越界的事情,好像只是把四郎当成一个知交好友一般。而且人家崔大公子每次一出场,身边必定有绝色美女环绕,侧帽花前,美婢在怀,实在不像是喜欢男人的样子。 说来也是,就算本朝不禁南风,爱好此道的依旧只是少数而已。崔玄微这种大家公子,对看得上眼的人温柔相待,折节下交,并不代表人家就真的有什么想法,四郎虽然觉得崔公子对他有些好得过分,但也从来不曾往歪了想。 男人之间,除了风月之事,更多的还是倾盖如故的纯洁友谊吧? 因此,此时看到汴京故人,四郎心里十分高兴,亲自领着三位贵客去楼上雅间。 第68节 夕颜大家和另外一个烟雨楼歌伎云仙,已经从船上下来,等在了雅间门外。 四郎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江城男人的梦中情人。夕颜大家虽然是青楼女子,却带着士族贵女的风度和气质,那种气质十分独特,高傲中又不乏优雅,冷淡疏离但是绝不惹人生厌。其实和四郎想象中的妖媚艳丽并不一样,反而看上去有点苍白清瘦,黑发光可鉴人,随意地挽着坠马髻。瓜子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右边眼角下一粒滴泪痣让她看上去盈盈欲泣,这使得她整个人显出一种空灵的美丽和哀伤的妩媚来。虽然夕颜大家的眼睛叫人一看就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可是那张清丽的脸庞依旧光洁白皙,堪比豆蔻少女。 四郎见过的各色美人实在太多,虽然夕颜可以称得上是绝色,四郎却没有多少惊艳的感觉。 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夕颜大家身后侍立的一个婆子吸引了过去。那个老婆婆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应该是夕颜大家的贴身老仆吧?她人并不高,手里拿着拐杖和化妆盒,虽然连背都驼了起来,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皱纹,可谓驻颜有术。 不过,纵然可以算得上鹤发童颜,但那个老婆婆脸上却十分苍白,比门口的其他歌舞伎都要白,甚至比雪还要白,白到几乎半点血色也没有。似乎觉察到四郎的目光,老婆婆忽然抬起头,对着四郎咧嘴笑了一下。 四郎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好白。” 被走在他身边的崔玄微听见了,崔公子在楼道口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头注视身后的四郎片刻。 大约因为是半妖吧,四郎的脸在暮色和灯烛中真的仿佛明月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晕。 玄微公子顿了顿,又转过身去看了看房门边侍立的夕颜大家,也许是在附和四郎的话,崔公子轻轻说了一句:“的确皎若明月,佳人如玉。”玄微公子对待美人向来是极温柔体贴的,此时他的声音温柔如同春天的云朵。 冉将军听了,也想要说一句赞语来讨好心上人,搜肠刮肚得想了片刻,才说:“颜儿你……你比五年前看着还要年轻漂亮了。” “呵呵”,走在前面的崔玄微和周谦之都充满善意得笑了起来。 四郎在心里偷偷替这两位的呵呵做个注解:傻x,这不暗示人家女孩子事实上年龄已经很大了吗? 夕颜十分大方,笑道:“冉将军不要打趣奴。”说着洒脱得微微对着众人颔首示意,姿态妙曼的行了一个礼,就退回了房间。 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着山塘河房中排行第二的云仙姑娘。她面如桃花,眼波间说不出来的天真妩媚,说起话来,总是未语先笑。据说这位云仙姑娘最动人的神情便在生气之时,男人若瞧她一眼,就会被那仿佛火焰一般的媚态迷得神魂颠倒。 等客人都安顿好了,有味斋的跑堂伙计便进进出出给他们上菜。 都是极为精致和风雅的菜色: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淮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琥珀肉。 甲鱼只用裙边,鯚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鳌只取两块瑶柱。新从江阴运来的河豚配着蒌蒿炒。 随饭的素菜也得仙气飘飘:肉汁脍牡丹花瓣,油炸玉兰花,清拌迎春花,素炒金花菜,还有一个茉莉豆腐。 夕颜坐在冉将军身旁,一个形态风流的少年倚着窗户吹笛子。云仙和另外一个黄衣服的少年侍立在周谦之身后。 本来夕颜和云仙是要伺候崔玄微这个贵客的,但是被崔公子拒绝了。说是用惯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美婢,而且不喜生人近身。 四郎表面上默不作声的上菜,心里却脑洞大开的上演着官场勾心斗角的戏码:莫非崔公子是害怕被冉将军暗算?看来江城会投靠哪边,现在还说不上来…… 正脑补得愉快,冉将军叫他过去开一坛新丰酒。夕颜大家却说自己不能喝酒,要开一坛蔷薇花露。 “这……蔷薇花期刚到,小店还没有来得及制作今年的蔷薇花露。”四郎有些为难。 云仙刚刚焚了香,手虚悬在一具古琴上面,此时她随性拨弄出一串儿琴音,笑着说道:“夕颜姐姐,可不是谁都如你那般讲究的。我看你简直恨不得日日以花为食,下一步难道就要白日飞升了吗?真是叫我们这等俗人追赶不及。” 冉将军听完这话顿时发了火,对着四郎呵斥道:“怎么连蔷薇露都没有!不是提前都打过招呼的吗?” 崔公子用手抚弄着四郎雕刻出来盛酒的香橼杯,半垂着眼睛说道:“将军何必发火。酒是越陈越好,花露还是以当年鲜花新蒸为佳。这时节……”他想了想,放下酒杯问四郎:“今日是什么汤水?” 虽然周围一圈乐伎都被冉将军忽然而来的怒火吓得瑟瑟发抖,四郎却没有被唬住,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声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回禀崔公子,是梅花汤饼和不老汤。” 崔玄微点点头,偏头询问夕颜大家,她似乎也被冉将军的怒气吓了一跳。 “夕颜姑娘,现在喝蔷薇露并不当时,不如先上梅花汤饼如何?” 夕颜还没有答话,旁边正在帮周谦之剥带壳笋的黄衫少年忽然偏着头,颇有几分天真地问四郎:“不老汤?那是什么?喝了便能如夕颜姐姐一样青春永驻吗?” 这个黄衣少年又与仙气飘飘的夕颜或者火辣美艳的云仙不同,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俊秀如同翠竹,却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妩媚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一看就与平素街上常见的少年郎不同。 夕颜看上去比二八少女还要娇美,可是这些人可真是促狭,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的叫,叫人心中憋屈却无从反驳。 夕颜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崔公子所言极是,是夕颜任性了。便先上这道梅花汤饼吧。” 云仙却不罢休,嘟着嘴似生气又似撒娇地说:“把梅花汤饼和不老汤都上了吧。姐姐有家传养颜秘方,能够保持容颜不老,自然瞧不上店家这里的不老汤。我不过听了这个名字,心里就好奇的要死。如此便可怜可怜我们这么没见识的,让奴也开开眼界吧。” 旁边的一个凭栏远眺,身姿玲珑的妖艳舞姬此时半回转身体,笑骂她:“好个促狭的小蹄子,便是喝了不老汤,你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子。” 冉将军被她们闹得心烦,只得吩咐四郎:“好了好了,就先上汤水吧。” 不一会儿,槐二端着玫瑰火饼,鲜花藤萝饼和玫瑰肉糕等糕点,小水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得捧着梅花汤饼和不老汤送了上来。四郎转身从他们手里接过碗碟,一碗碗摆在客人面前。 梅花汤饼是在浸好的白梅里加檀香粉末,然后和面作成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凿出一朵小小的梅花。放入清水中煮熟后,再沥干放入撇清浮沫的鸡汤内。一个客人面前只有一小碗,里头不过两百朵梅花香饼。 这种梅花形面片汤,片薄、汤鲜,可谓形美、味美。 夕颜大家似乎十分满意这道汤,她用广袖半掩着嘴唇,文雅得尝了一块面片,随即用洁白的手绢轻轻擦了擦什么都没有沾上的唇瓣,赞道:“恍如孤山下,飞玉浮河房。” 冉将军也夹了一箸细细品尝,频频点头,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坐在琴案前的云仙却推开送到面前的梅花汤饼,发脾气道:“我是个大大的俗人,喝不来这样加了檀香的汤饼!”她虽然在发脾气,神情却别有一种动人的娇俏,并不惹人讨厌。 于是冉将军便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安抚她,并让侍立在旁的小歌伎给她端过去一碗不老汤。 不老汤也是一人一碗。 云仙便转嗔为喜:“这汤水叫不老汤,有什么说法没有。” ☆、76·不老汤5 “三钱生姜、一斤枣, 二两白盐、一两草, 丁香木香各半钱, 约略陈皮一处捣。 煎也好,烹也好, 红白容颜直到老。” 四郎刚巧出门去厨房传菜,旁边捧碟子的小水听了云仙的问话后,左右看看,忽然一本正经得背了这么一首歌谣。 “哈哈”雅间里的客人这才注意到这么个小豆丁,都被他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了。 说是歌谣,其实是不老汤的作法编出来的顺口溜,做菜的时候四郎教小水念来着。小水挺聪明,很快就记住了,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常常翻来覆去的念叨,他是孩子心性,学会了就喜欢四处炫耀。 周公子咬了一口黄衣少年喂到嘴边的玫瑰肉糕,似乎心情很好。他笑问一旁摆放杯盘的槐二:“有味斋里何时多了这么个玉童子似的娃娃?” 说着,他对小水招招手:“小东西,刚才都没看到你。快过来,快过来。” 小水先前挺得意,觉得自己是帮到了四郎。这时候却有些害怕,他抬头四处看了一圈,想要寻找四郎,结果发现四郎不在屋里,只好磨磨蹭蹭得走了过去:“客……客人,有何吩咐?”小水模仿着四郎,一句话却因为紧张,说的磕磕巴巴。 “小东西,别害怕。”周谦之长相俊美,对着小水笑得柔和而宠溺,眼里是纯然无害的善意。 他旁边的黄衣少年上去把怯生生的小水拉到身边,捏着小水的包子脸:“这孩子生的可真标志。骨架也小,再过几年,退了婴儿肥,必然是个绝色尤物。周公子,你说是不是?” 小水听不懂什么叫绝色尤物,这时候被人掐着脸,就有点不知所措。白嫩包子也不知道反抗,只会傻乎乎地愣在那里。 周公子并不接话,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的,小水一下子就被抱去了他腿上坐着。小水虽然成天糊里糊涂的,但是第六感十分敏锐,面前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给他一种十分危险又十分熟悉的感觉。他本来胆子就小,因为是水鬼,眼里总像是泪汪汪的。 黄衣少年讨了个没趣,却不敢和客人置气,依旧面色如常地笑着打趣:“周公子你可要温柔一点,这孩子都要被吓哭了。真是惹人疼爱的小家伙。” 周公子从面前的盘子里挟起一个玫瑰火饼,喂到小水嘴边,温柔地哄劝着:“小东西,饿不饿。” 小水虽然有些害怕,可是他还没有吃过今天四郎新做的这种糕饼呢。这时候糕饼送到了嘴边,食欲战胜了恐惧,忍不住就接过来“啊呜”咬了一大口。 “还喜欢吃什么?嗯?”仿佛害怕吓到怀中的玉娃娃,周公子的声音更加轻柔,依稀纷飞的柳絮从人面上拂过,“慢点吃,别噎着。” 小水吃着嘴里的,看着桌上的,就像一只小松鼠,两腮鼓鼓的还没咽下去呢,目光又飘到了那盘芋饼上头。 芋饼是把生芋捣碎,和糯米粉做的饼,里面的馅料是用乳滴熬的焦酪,奶香浓郁。 小水是孩子脾性不知饥饱,四郎做好后只给装了一盘,就不许他再多吃了。此时小水见四郎不在,偷偷对着那道焦酪芋饼吞了好几次口水。 周公子是个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赶忙示意黄衣少年把那盘糕饼端到自己面前。见到是糯米糕点,周公子手顿了顿,随即不动声色的挟了一个喂到小水嘴边。 “你也吃。”小水是个体贴的孩子,但是对人间的礼仪懂得并不多,忽然把自己吃到一半的焦酪芋饼送到周公子嘴边。 周公子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就着小水咬过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 周公子身边的几位歌伎娈童见了这个情景,都互相使着眼色,捂着嘴嘻嘻笑。只有黄衣少年皱起了眉头。 “小水,下来!”四郎端着菜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这幅场景,皱起了眉头。 小水立马从周公子怀里像一条小鱼般滑了下去,跑到四郎身边抱住他的腿。 周公子的脸色不知怎么变得异常苍白。黄衫少年担心地看着他问:“周公子,你怎么了?” 周谦之用手捂住胃部,摆着手:“无妨,老毛病了。” 黄衣少年嘟着嘴,像是气愤又像是撒娇地说:“你明明吃不得糯米糕饼,怎么那孩子喂你你就吃?” 夕颜大家一直游离于宴会热闹气氛之外,此时却有些漫不经心的接口说道:“这孩子活泼可爱,周公子想必喜欢的紧。” 冉将军一直在旁边向夕颜献殷勤,听了这话便皱着眉头沉下脸来:“真是没规矩。” 小水虽然可爱,但毕竟只是食肆的伙计。在冉将军眼里,不过是个来伺候的下人,而周谦之不仅是他最得力倚重的幕僚,还是有味斋的贵客。一个下人爬到贵客身上吃东西,不仅把糕饼渣掉了一身,还害的客人胃疼,落到冉将军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再结合刚才蔷薇露的事情,他心里不由对有味斋大为不满起来。 四郎听了这话,瞪了脚边的小水一眼,然后赶忙上前给冉将军赔罪:“孩子还小,有些不懂事,原是我们大人没有教导好,请冉将军责罚。” 说完这句话,见上头半晌没人回话,四郎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冉将军那边看过去。原来夕颜大家正在冉将军耳边低声说着什么,而冉将军眉开眼笑,不住点头。 当然,这幅场景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四郎惊讶是夕颜大家身后居然寸步不离地跟着那个古怪的老婆婆,而且两个人比刚才贴得还要进!地上的影子几乎融成了一个! 雅间十分明亮,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显得十分古怪,鹤发童颜的老妪也显得十分怪异,可是客人们没有一个表露出丝毫异样。 大概发觉四郎看到她了,那个老婆婆和蔼可亲的对着四郎不断点头微笑。屋子里的灯火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是香烛店里用纸扎出来的纸人! “四郎,这一道肉菜色如琥珀,制作时用的纯正三白酒吧?”一直默默品茶的崔公子四郎新上来的菜品,忽然说话打破了席间诡异得气氛。 四郎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崔公子果然见识不凡,这道琥珀肉是用纯正的三白酒一碗,与三钱盐同煨而成。因为这回运来的三白酒酒味纯正,所以没有加水。” 崔公子点点头,又夹了一片百果蹄放入口中:“嗯,外皮糟的十分入味,肉中填了核桃,松仁……唔,这十分柔韧的是什么?难道是肉皮?” “是秘制的蹄筋宰碎混在里头。”四郎面带笑容,态度周到。 白果蹄是用极肥大的猪蹄,煮得半熟后剖开,挖去直骨,填入核桃肉、松仁以及秘法腌制过的碎蹄筋,然后用线扎实。入锅煮得极烂后捞起来后,连皮糟一天一夜,之后切片装盘。 崔玄微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梅花汤饼后,叹道:“自从汴京城一别之后,四郎做的菜叫我魂牵梦萦,这真是多亏冉将军,才叫我得偿所愿,一饱口福。” 冉从长出身草莽,对着崔玄微这类士族贵公子时,天生有一种既轻蔑又羡慕的微妙情怀。看到崔玄微对有味斋如此推崇,想来对自己的招待十分满意,心里不由得意。 他不紧不慢得喝了一口新丰酒后,才放下香橼杯哈哈大笑:“玄微公子谬赞了!我江城人杰地灵,有味斋也算不得最佳,下回我再请你去望江楼正店……” 崔公子把玩着手里的香橼杯,似乎对冉将军的提议不太感兴趣:“多谢冉将军款待。不过,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有味斋的菜色,那么别家再好也难以入口了。”说着玄微公子随性得用手托腮,似有意似无意得赞了句:“四郎心思向来巧妙,最合吾意。”然后就用自己杯子倒了酒要敬四郎。 四郎十分感谢崔公子帮他解围,人家敬酒自然不能不喝。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酒量并不太好,接过杯子只浅浅抿了一口便递了回去。虽然只是喝了一小口,新丰酒的辛辣也一路从唇齿弥漫到喉咙。 第69节 崔玄微从四郎手里取回香橼杯,一仰头把杯中的残酒都喝了下去。 四郎面不改色地攥紧了崔公子刚才递过来的东西,偷偷笼在袖子里。 夕颜听了崔公子的话,忽然开口说:“的确,若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别的再好也是枉然。崔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说着,她抬头打量四郎,笑叹道,“这样的风姿绝世,清澈干净的少年,若是进了教坊,我们这些人可都被比下去了啊。” 云仙本来就是以性子直爽泼辣为卖点,这时候一点不含糊的打趣崔玄微和四郎:“姐姐也许还好,我们这些俗人可就真是被衬成庸脂俗粉了。有味斋里想不到暗藏了如此多的美人,依我看,崔公子魂牵梦萦的可不只是有味斋的菜色吧?” 四郎被说的很不自在,幸好崔玄微不接她的话茬,让旁边侍女给自己满上酒杯,一仰头又喝了下去。他喝酒的姿态也十分好看,随性里带着优雅,仿佛从娘胎里带来的贵气,旁人在他身边,无意之中就被衬得黯然失色。 云仙和旁边的黄衣少年嘀嘀咕咕几句,两个人就过来,要拉四郎和小水去席上坐。 四郎刚想要拒绝,崔玄微皱起了眉头:“胡老板还有事情要忙,请先下去吧。” 周谦之也笑着把那个黄衫少年拉了过来,亲手喂他吃了一块鲜花藤萝饼:“那孩子又不会伺候人,你把他拉过来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偷懒吧?” 四郎趁着他们说话间,急忙拉着小水出了房间。 踏出雅间房门时,四郎隐约听到冉将军似乎多喝了几杯酒,粗着嗓子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夕颜:“如此良辰美景,夕颜,你便清歌一曲如何?”话虽然说得客气,依旧带着十足轻慢的态度。 四郎听了心里便想:看来这冉将军对夕颜大家也并非传言里那样痴迷啊。 不知道夕颜回了一句什么,雅间里再次传来冉将军豪爽的笑声。四郎拉着小水走到楼梯时,听到房中果然响起一个女子的清唱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才唱了两句,就被冉将军喝止了。之后夕颜便按照贵客的意见换了一首曲子,唱的居然是小水刚才念得那首顺口溜,也难为她听一遍就记了下来。 夕颜大家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小钩子一样,这首小调被她演绎的妙趣横生里多了几分妩媚俏皮。最后一句“红白容颜直到老”按照格律重复了三遍,仿佛在诉说着所有女人共同的渴望。 冉将军这回听得击节赞赏,连连叫好。 四郎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觉得这沙哑妩媚的小调中仿佛浮起那些女孩男孩们的脸,沉默地、讨好地、用尽心机地演绎着恩客们想要看到的悲欢离合。 这么一想,夕颜开始唱的那首歌的确非但不合时宜,还有矫情的嫌疑——因为客人们只想看到那浮华欢快的假象,并不想知道这些风尘歌舞伎们面具下的辛酸和真实吧。 四郎来到一楼大堂,聚集在这里的粉丝们大多看过自己心中的男神和女神后便离开了,唯独刘青云依旧坐在大堂里,痴痴地听着楼上传出来模模糊糊的歌声,似乎愁肠百结,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看着刘青云,四郎叹了一口气,回身向着二楼雅间望了一眼,发现那个跟在夕颜大家身边的老婆婆不知怎么的走出了房门,又站在二楼扶手前。虽然她十分矮小,驼着背还没有扶手高,但是四郎依旧看到她透过雕花的空隙对着自己点头微笑,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一直裂到了两只耳朵边。 可惜四郎已经转身离去,并没有看到这幅情景,只有他身边的小水不停回望,对着二楼不甘示弱得咧着小嘴,也露出嘴里几颗米粒大小的乳牙来。 ☆、77·不老汤6 一条小径在苍茫的暮色中伸展。 小路尽头便是烟雨楼,这座名满天下的窟门前是一大丛玫瑰。玫瑰花开得艳丽张扬到了极致,仿佛是用鲜血浇灌而成,在夜雨晚风中好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原本灯火辉煌的烟雨楼今夜格外沉默,但是门口的虎丘河塘里依旧停了许多画舫,烟雨蒙蒙中传来一阵阵欢歌笑语。 这里是天下间最有名的瓦子勾栏,里面的人醉生梦死地活着,昼伏夜出,魑魅魍魉被无数鲜活的和欲念吸引而来,便常常叫人分不清楚那一具皮囊下头裹着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今夜,烟雨楼在雨中显得格外阴森,花丛树梢都似藏着什么鬼魅在暗中窥探。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阴深深的树荫中一闪而过,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枭鸟啼叫,等在烟雨楼门外柳树下的云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石子铺成的小路沙沙作响。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光晕,是一盏幽暗的橘黄色小灯笼,里面一个白衣女子的影子在晃动。 “哆、哆、哆”道士足登着木屐,手撑着半旧的油纸伞,带着一个小道童从黑色的夜雨中走了出来。 冷汗直冒的云娘松了一口气,疾步走上前来。 “道长……”她正想要说什么,就看到苏道长对着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风吹来,灯笼里的火光摇曳了几下,然后那盏灯笼便从道长手中飞了出来,在烟雨楼侧墙边的玫瑰从上面徘徊。 据说只有在死人尸体上开出的玫瑰,才会拥有极致华美的光彩。四郎看着这一丛玫瑰,叹了一口气,认命得拿着铁铲开始做苦力,准备借着夜色的掩护,挖开玫瑰从下的秘密。 挖着挖着,铲子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四郎听到“叮”得一声响,赶忙剥开土层一看——原本以为的尸体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铁门。 四郎弯下腰拉开那道铁门,里头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看上去像是一条地道。 四郎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变故,便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进去。不过,今晚可是特意来捉鬼的,也是四郎学道术后第一次小试牛刀,可没有连鬼影子都还没有看到,就打退堂鼓的道理吧。 听说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四郎心一横,对着道长点点头。 道长便提着灯笼,打头先进了地道中。四郎把地道口让开,叫站在一旁的云娘先进去,他来殿后。旁边的云娘虽然害怕,可是想要给自己姐姐报仇的心思终究占了上风,摸摸腰间挂着的竹筒,咬咬牙也进了地道。 他们三人一走进地道,那扇铁门便”吱嘎吱嘎”关上了,四郎跑过去使劲一拉,没拉开。 “别白费力气了,那扇门上的机关只能从外头打开。”走在最前头的苏夔转过身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说!”四郎有些抓狂,道长要是早点说,他就能用个东西挡在门缝里啊。 道长沉下了脸:“我现在的确可以提醒你。可若是你以后单独陷入险境,又找谁来提醒你!” 苏夔对四郎要求极为严格,并不像精分殿下那样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一味宠溺。说是实战就是实战,一点不含糊。四郎站在黑暗的地道中欲哭无泪,仿佛感到湿漉漉的泥土黏住了脚底,地下的寒意慢慢地浸透出来。 四郎:“道……道长,似乎事情不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简单。” 道长:“废话,如果简单我带你来干嘛?” 四郎:t t还以为自己只负责挖土就行了呢。 可是四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事到如今,后路已断,唯有硬着头皮前行了。 一时地道中十分安静,唯有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四郎一边走,一边借着微弱的火光四处打量,发现这条地道有很多条分支。在心中与地面上烟雨楼的构造一一对应之后,四郎便认为这些分支中前面几条应该是通往烟雨楼各个房间,后头的那些他就闹不太清楚了。 灯笼依旧在前方飘动,苏道长沉默地走在最前面,迎面而来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不知道这盏鬼灯笼要把他们带往何方。 走了一阵,四郎忽然听到地道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叹息声,哭泣声,冷笑声混合在一起。此情此景之下,骤然听到这些声音,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走到中间的云娘哆哆嗦嗦的开口:“道……道长,是你……你在捏我的手吗?” 四郎觉得奇怪,他走在云娘后面,自然不会去拉她的手。而且他也坚定的相信,苏道长这种人绝对不会去偷偷拉一个小姑娘的手! 那么,拉着云娘的究竟是谁?此人能够悄没生息的出现在自己前面,想来不是好对付的。 黑暗中忽然想起一个老妪的笑声,笑声发出时还在四郎前面,一瞬间已经到了数丈之外。 接着,前方黑暗里忽然有一点火光亮起,接着一圈灯烛依次亮了起来,四郎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大厅中。 大厅中坐着无数年轻的女孩子。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种花,有的在抚琴,有的在看书,这些女孩子都十分年轻美貌,她们的神情似乎都很悠闲,做的事情也都十分风雅。可是却对三个外人的到来不闻不问,没有任何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三人顺着大厅走了一圈,云娘忽然大叫了一声:“姐姐!”然后便向着其中一个低头看书的女孩子跑了过去,似乎有些激动地想要拥抱自己据说已经死去的姐姐。 四郎眼睛比云娘好使,他早就看到这些女孩子虽然做的巧夺天工,可都只是纸人而已啊。果然,那个栩栩如生的姐姐在云娘的手下,像个被戳破的水泡一样憋了下去。 四郎正要转头查看屋中其他机关,便听到云娘再次惊呼一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个被她戳破的纸人从凳子上倒了下来,脸上有个什么东西也轻飘飘地落在一旁。 四郎立刻展开身法,掠了过去道:“什么事?” 云娘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哆哆嗦嗦地指着掉在凳子边上的那个东西:“这……这纸人脸上蒙着我姐姐的脸皮!” 四郎抬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大厅,全部是些栩栩如生的纸美人,每个纸人脸上都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大概是材质的缘故,面具做的特别精巧。正是因为这么些美丽的面具,才会叫人一样看过去,为那些生动的容颜所迷惑,误以为这些都是活人。 他走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张人皮面具细细查看,发现面具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像是天天被人精心护养过,还匀上了淡淡的胭脂,虽然是一张极美的脸,此情此景下却显得分外诡谲。 云娘咬着牙齿说道:“真是残忍的疯子!是谁,究竟是谁作出这样事情!” 忽听一个老妇人慈和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小姑娘,你说错了,我非但不残忍也不疯狂,而且是个最仁慈最和蔼的神灵。我庇护着这些可怜的烟花女子。” 停了一停,那个老妪和蔼的声音继续说道:“她们也都是冰雪聪明的好女孩儿,可惜却不得不在世人的奚落中忍受种种屈辱。生长在锦绣堆中,却不是年少夭折,便是晚年凄凉。我就因为他们生活的太辛苦太卑微,所以才请他们在这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她们在这个地下大厅中,便可以永远停留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对她们这么好,你居然还要怪我。” 云娘转过头来,对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苏道长哀求道:“道长,必定是这个恶魔杀害了我姐姐,请道长出手收妖。” 苏道长问四郎:“你能感觉到那个邪灵在哪个方位吗?”这是道长在故意考验四郎了。 四郎闭着眼睛默默计算房间的方位和可能的机关设置。 可是刚闭上眼不久,四郎便看到自己面前的景象瞬间发生了转变。他好似置身在一个温馨舒适的少女闺房中,屋子里甚至熏着淡淡花香,叫人心旷神怡,忍不住就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四郎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梳妆台前,上头有面铜镜。铜镜里出现了今晚在有味斋里见过的那个老婆婆的脸。她笑的像是最和蔼的老祖母,温柔细心的帮四郎梳理长发。 然后又从她那个永远不离身的小箱子里拿出来一盒晶莹剔透的脂粉,笑着哄劝道:“来。婆婆给你擦上这脂粉,擦上之后你就会更加白皙漂亮了。我的小美人,别动,婆婆来给你擦上啊。”这声音就好像是一个慈和的老奶奶在给自己心爱的小孙女梳妆打扮一样,能叫人放下戒备,不知不觉随着她的劝导去做事。 可惜她说的再好听,四郎也不可能对涂脂抹粉产生丝毫好奇和向往。 “砰”的一声,一把桃枝雕刻的小木剑从铜镜中穿射而出,大厅正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的神灵慈眉善目,目光中充满了悲悯,很像是那个手提脂粉盒的老婆婆。此时她当胸插着一把木剑,手上提的脂粉盒子也被打翻在地。 云娘晕倒在旁边。刚才她不由自主陷入了幻境,任由白粉婆在她脸上涂抹那种特制脂粉。若不是道长及时打晕了她,而四郎又看破了幻想,一击即中,她的脸大概就被白粉鬼婆取走了。 道士小心翼翼的查看着大厅里的神龛,然后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青楼名妓靠着供奉邪神保持不老容颜。” “道长,你是说这位老婆婆是一个邪神?看着慈眉善目的,实在不像啊。” 苏道士点了点头,趁此机会给四郎做起功课:“你看人是只看脸的吗?这叫脂粉娘娘,又叫白粉鬼婆,是青楼女子最常供奉的一个神明。据说这种邪神有一种秘术,照着它的方法去做,女人便能保持不老容颜。” “凡人想要拥有不老容颜的话……难道是用处女血沐浴一类的邪术吗?”四郎忽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吸血鬼传说,据说欧洲一些丧心病狂,爱美成痴的女性贵族就曾经坚信处女血可以让他们童颜不老,青春永驻。 道长微微摇了摇头:“虽然不是处女血,但是也同样邪性。这种白粉婆常常化作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形象,向一些年轻美貌的女孩子推荐自己的香粉。大约女人都对美丽有一种天生的偏执,往往会毫无戒备地将这种白粉涂抹到自己脸上。然而这种白粉一旦上脸,女孩子的整张面皮就会在瞬间脱落下来,而供奉白粉婆的女人便能够获得这些面皮,通过特殊手法将这些少女的青春美貌收为己用。” 四郎想起今晚这个鬼婆是跟在夕颜大家后头的,加上那些关于这位名妓容颜不老的传闻。这些线索加在一起,得出来的结论简直显而易见,于是四郎转头向苏夔确认:“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个夕颜大家在背后搞鬼吗?只是为了驻颜回春,就杀死了这么多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位夕颜大家若非热爱杀人的变态,起码也是个偏执狂。”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发出来。接着,东边的墙壁上慢慢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铜花门。 ☆、78·不老汤7 “吱嘎”铜花门自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传来一阵阵浓烈的花香。 “请进!”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说道。这声音轻妙柔美,玉润珠圆,虽然只有这两个字,但是四郎已经听出来,正是名满江城的夕颜大家。 道长艺高人胆大,只见他拂尘一甩,便率先跨进门中。实习道士四郎连忙跟上自家便宜师傅,也走了进去。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通过地道来到了虎丘花市的苗圃里。听说夕颜大家是这里最大花房的幕后主人,看来这一传言倒是属实。 这间地下室大约是专门修建来烘烤奇花异卉的暖房,里面有一片盆栽花海。 百花丛中,白玉几畔斜倚着一个戴着兜帽的女人。烛火花色下看美人,美人便平添几分姿色。可是,这样如同花神般的女子,竟然是为了保持自己容颜不老,而将人命视为粪土的妖魔吗? 夕颜大家侧对着四郎和苏夔,用一只长柄铁勺在锅里缓缓搅动着,当火焰渐渐转变为青色的时候,锅子里就有一阵阵热气和奇特的香气散发出来。 房间是密闭的,闪动的火光中氤氲出极强的热气,可是夕颜大家却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她那张美丽的脸一直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中。 四郎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了桃花的香气,知道这是在熬桃润。 第70节 桃润是一个古代流传盛广的养颜之术,四郎曾经见到华阳姑姑闲来无事,带着几个小妖怪做过:三月三日取桃花,阴干为末,到七月七日取处女血与桃花末调和在一起。 用这种面脂涂面,就能使面部皮肤白净有光泽。因为要用到处女血,其实也算是有些邪性的单方了。不过四郎曾经对着华阳质疑过方中处女血的用处,然后又给找来乌鸡血替代,制成的成品果然差别不大。华阳等女妖不过是闹着玩而已,既然自家小可爱说是乌鸡血也行,也就勉勉强强接受其作为处女血的替代品了。 不过华阳姑姑也曾有一次颇为诡秘的对四郎讲过,这个流传盛广的方子其实是唬人的,真正有效果的配方必须用少女的尸体练出晶莹剔透的尸油,再与阴干的桃花末调和…… 暖房中间的大铁锅中除了花香味,还有古怪而浓烈的腥味,四郎不由得想起了华阳说过的那个邪法,心中警惕暗生。 夕颜自然不知道四郎在想什么,她姿态娴雅地从大铁锅里舀出来一勺子滑腻腻的半凝固状液体,装进一个精致的脂粉盒子里。汤水很快凝固成了透明的脂膏。然后她从旁边取出来一张人脸,几乎是温柔体贴的用那双纤细、柔美、涂着红红蔻丹的手沾了一些脂膏擦拭着那张美人脸,本来有些翻卷发黄的人皮立马变得润泽如玉起来。 夕颜小心翼翼的把这张脸皮像现代女孩子做面膜那样贴合在自己脸上,四郎便亲眼看到她的面容在忽然之间,宛若新生一样熠熠生辉起来! 四郎: ……= = 真是神奇的纯天然化妆品,素颜美女必备! 夕颜听到他的抽气声,侧头看着四郎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说不出来的柔婉和美好:“很可怕,是么?”尽管很恐怖,四郎却感觉到她的眼睛里的确满是单纯、柔和。 果然不愧是江城第一美人,夕颜的确有些很独特的魅力。叫人明知道她恶事做尽,居然也会心存不忍,认为她或许另有苦衷。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外表惹得祸吗? 脸看上去无辜的,便常常叫人不由自主去相信这个人善良无害。若人类都是这样容易为五感所迷,就怪不得夕颜宁愿害死这么多人,也要保持美貌了。 可惜世上总还是有人不吃这一套,比如苏道士,比如四郎。苏道长从来就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男人,在他眼里,夕颜虽然还是人,无疑已经堕入了魔道,正是该斩杀的对象。 于是苏夔压根不去东想西想,立马拔出自己的木剑,厉声喝道:“妖物,受死吧!” 夕颜面对刀剑加身,却岿然不动,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长,我可是一个凡人啊。你们这样有本事的人物也会对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出手吗?这些女孩子其实都不是我杀的,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们帮我杀了罪魁祸首。我……我也是一个被鬼婆逼迫的可怜女子罢了。” “休得花言巧语!”虽然是这么说,可是道士已经感觉出来这夕颜的确还是人。他这一门是不能对凡人出手的。纵然这个凡人罪大恶极,自有人间的法则约束,道士只是除魔卫道,并非人间路见不平便可拔刀相助的侠客,是不可以斩杀不会道法的凡人的。所以苏夔本来要落下的竹剑到底在空中停了下来。 夕颜看着离自己不到半个手掌的竹剑,微微笑了一笑,伸手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然后她侧过头。 道长和四郎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夕颜的半张脸已经完全腐烂发红,皮肉翻卷。 夕颜有些歉意的用兜帽遮住自己腐烂的半边脸,温和的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吧。现在自觉正义的道长愿意听一听我的辩解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夕颜刚才那番话,无疑是在表明她也是受了脂粉婆的胁迫,四郎却对这种峰回路转的变故半信半疑。 在这么狼狈的时刻,夕颜依旧微微笑着,十分优雅动人,好像这笑容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一样。但是那张被毁了半边的脸却因为这个原本温柔的笑容显得更加可怕狰狞。可见同样的言行,放在美人和丑人身上,就会给观者不同的感受,从而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的判断。 夕颜仿佛明白四郎的想法,侧过身子,用自己完好的那半边脸对着二人。 “我的故事也许会让你们感到乏味。”夕颜叹了口气,“不过,也请道长在替天行道之前听我讲完。” “我自从懂事之后就在烟雨楼里受训,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女子既沦落风尘,就是众多男人的玩物。身处在天底下最繁华,也最黑暗无光的地方,再冰雪聪明、孤标傲世的女孩儿都不得不摆弄姿态招引客人。而来妓院的嫖客也多为达官贵人、富士商贾,更是得罪不得。人人都必须顶着胭脂面具在世人的唾沫中招摇过市。 从十二岁出阁后,为了摆脱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状态,我不择手段的往上爬,最后终于成为了虎丘河房的魁首。可是,纵然站在这个行业的最高点,成为了所谓大家,依旧还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就算与以前有了些微不同,也不过是高级玩物与低级玩物的区别而已。 我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和其他普通女孩子没什么分别。就算惯看风月,也会对爱情怀有渴望。 后头我认识了一位寒门公子,这段故事就是江城人耳熟能详的了。不过,其中细节又与江城人的传闻不同。我不计较他无权无势,只稀罕他对我一片痴情,他不计较我出身不好,将我引为知己。我们约定好了,等他高中后就来接我。 他走后,我虽然被多方逼迫,到底还是守住了,只不过也付出了毁容的代价。 我自己在脸上划了一刀,因为伤口没有能够及时处理,便化了脓,成了你们刚才看到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烟雨楼老板感念我一片痴情,也担心我在楼中吓坏客人,便准许我自闭于高楼中。我早就在虎丘花市盘下一个大苗圃,就算刘公子他没有高中,我们也能衣食无忧。 大概我还是太傻,虽然什么都考虑清楚了,却忘记了这年头,女人最重要的是名声和容貌。我一个歌伎,早就没有什么名声,现在又失去了容貌。怨不得刘郎回来一见到我毁容后的样子,吓得转身就跑。 可是我不怪他,真的。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毁容后我常常揽镜自照,也觉得自己像一个活鬼一样恐怖。”说道这里,夕颜居然还能自嘲地笑笑。 四郎几乎有些佩服这位名妓了。 夕颜沦落风尘,不论容貌再美名气再大,终究不会被主流社会所认可。就算成为了大家,她也永远只会是名妓,是玩物,而不会是妻子,是母亲。 愿意遵守同时代规则的人都是聪明人,毫无疑问,夕颜是个聪明人。受到整个社会风尚的影响,她也向往贞节,不甘心做男人的玩物,想要拥有更好的生活,于是就决心将自己的爱情只给一个寒门书生,并以此自重、自傲、自/慰,希求通过这种方式来得到社会对她这个人的承认。 而在这条道路走不通之后,夕颜立马想出了别的法子,将损失降到了最小。 只听她继续讲道:“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供奉起了脂粉娘娘,得到她的指点,取了身边侍女的脸来保持自己容颜不老。并且再一次回到了烟雨楼中。 虽然这么做很自私,可是,我还是希望哪一天刘郎又听到了江城夕颜的大名,回来看我一眼,我没有别的盼头,只希望夕颜留在他心中最后的印象是完美的,而不是一张宛如恶鬼的丑脸。 我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必是有什么苦衷……” 说完最后一句话,夕颜便淡淡笑着,抬起头来:“只是现在我已经等不到他了。” “为什么?”听了夕颜故事,四郎不禁动容。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之人往往也有可叹之处。只是,四郎不太明白,既然夕颜愿意不择手段来恢复容貌,想要以最美的姿态等待情人到来,为何又半途而废?这样子简直和她心狠手辣有心计的形象不符合嘛。 夕颜有些俏皮地偏着头说:“只能说时也,命也。也许是老天看我这样坏,想要惩罚我也说不定吧?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不都爱讲那一套吗?不过,老天也总是这样欺负人啊。那么多的坏男人他不去惩罚,偏偏来和我一个弱女子过不去。”说着,夕颜还爱娇地嘟起了嘴。 四郎简直要给这朵伪白莲真黑莲跪了,杀了一个大厅的妹纸,您实在称不上弱女子了。他呵呵干笑了一下:“您过谦了。” 夕颜侧着身子横了四郎一眼,虽然容貌半毁,可是这位名妓还是随时都能展示出她最美好的一面给人看:“我供奉的鬼婆胃口越来越大。以前不过一年换一张人皮面具即可,后来渐渐发现我一觉醒来,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花市里失踪的少女越来越多……” 道士本来默不吭声,这时候忽然打断她的话:“所以你特意放了一个女鬼的魂魄,叫她来向有味斋求救吗?你又是怎么知道有味斋的?” 可是夕颜已经不能再回答他的话,她在自己的心窝插了一把小刀:“纵然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般漂泊于虚假的欢场中,就算嫁给冉进军做妾,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固定恩客而已。我罪孽深重,已经无颜活在世上了。”说完这句话,她居然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死了! 四郎怔怔的看着这个貌若仙子但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何尝不是一听这是个欢场女子就心存偏见了呢?可是,纵然生来便为原罪在身的欢场女子,心中也有自己卑微可笑的坚持吧。 只为一句承诺,便要生死看待。在这个过程中,或许那个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等待,早已不再重要。 虽然这件事貌似就到此为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四郎还是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位夕颜姑娘仿佛死的太巧合太轻易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晕倒在门外的云娘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了夕颜的尸身,痛哭出声:“你这狠心的毒妇!枉费我姐姐那么崇拜你,你却把她杀了炼成尸油,还取了她的脸做成人皮面具。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说着,云娘抽出准备好制鬼的一竹筒黑狗血撒了过去。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罪魁祸首鬼婆已经死了,所以拿帮凶的尸体撒气而已。 谁知道这歪打正着的黑狗血才泼了上去,眼见着变故又生。 “嗤”夕颜的身体一接触到那盆黑狗血,便冒出了缕缕青烟。 “啊——”本来已经自杀身亡的夕颜古怪地站立起来,她的整个脸孔极度扭曲,五官渐渐消失,顺滑的长发越来越长,向着云娘和四郎的面门飘了过来。那发丝锋锐如针,根根竖起像无数小蛇。 一直暗中警惕的四郎和苏夔纷纷拔剑格挡,四郎护住云娘往后急退的同时洒出了一把早就握在手里的糯米。 然后,夕颜的身体在黑狗血和糯米的共同作用下,竟然就这么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了。鲜红的血肉,奇迹般的化为血水,染红了雪白的糯米粒,与那一滩黑狗血不分彼此。 四郎知道,现在这位名妓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了,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这件事说来一波三折,其实也很简单:与其说是夕颜对那位不知名的寒门公子有多深爱,不如说她一直向往的是摆脱这种戴着面具跳舞的日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因为自己用了邪法,灵魂被鬼婆控制,反而与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一代名妓到底不是什么软弱的女子,见识手段一个不缺。在她渐渐发现自己夜晚的行动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之后,便果断的选择借道士之手杀掉不受控制、企图噬主的鬼婆。然后在两位道长面前做出自杀的假象以求脱身。 所以,在四郎用桃木镇压了鬼婆之后,夕颜便各种示弱,又在死前编出这么一个哀怨的故事。本来她差一点就会成功了,可惜云娘忽然跑出来找她报仇,而报仇的方式居然是泼对凡人毫无用处的黑狗血。 夕颜日日用那些冤死的少女练出来的尸油润面,并且又日日佩戴人皮面具,怨气已经无色无识的偷偷渗入到夕颜的每一寸肌肤之中,她其实已经慢慢被鬼婆附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起来。一把插在心窝的小刀根本杀不死她,黑狗血却正巧是她的克星。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走出这间地下暖房时,四郎忽然问苏夔:“师傅,其实你一早就看出来夕颜在撒谎了吧?难道她的口中真的全都是假话吗?” 道长依旧拒绝了四郎一千零一次乱认师傅的行为:“别叫我师傅。还有,是假话又如何,是真话又如何。要做道士,就不要想那么多,想太多不过自寻烦恼。” 四郎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回身关好那间地下花房的大门,并且贴了道符封存起来。 罪孽如血海,见不到尽头。阳光是专为快乐的人照射的,而有的人却从生到死,都只属于黑暗。那么,便永远留在黑暗中吧。 在一个小雨霏霏的春夜,夕颜大家忽然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江城里的男人们叹了几句红颜薄命之类的话,便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娇俏豪爽真性情的云仙继出水白莲般的夕颜后,成为了江城新一代女神。 最近云仙常常陪伴在冉将军身边,一起来有味斋吃饭。不知道是不是四郎多心,总觉得在她身边,似乎也有一个模模糊糊,脸白如纸的老妪身影。 唯独替夕颜伤心了很久的只有一个刘青云,有一天他在有味斋喝醉了酒,四郎听到他嘟囔着醉话:“夕颜,我配不上你,只要你过得好,我远远看着你便满足了。” 四郎呆愣半晌后摇了摇头,拿出一碗带壳笋,半壶黄酒放在刘青云面前。 听说这位刘青云大夫原本不是本地人,中了秀才后来江城赶考,结果屡试不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就跑去洄水上头喝闷酒,结果差点没淹死。被人救上来后成日间恍恍惚惚的,似乎连家住何处都记不得了,好在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也认得几个字,便在天水巷里头赁了一个店铺,靠卖药为生…… ☆、79·不老汤8 这几天江城又在下雨,三月间的雨水就是多。 尽管雨水多,四郎偶然一抬头,却总能看到有黑色的大鸟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上盘旋。 或许是老鹰吧。四郎这么想着。 自从上次把崔玄微公子偷偷塞给他的蜡丸给殿下看过后,殿下当晚就离开了有味斋,近日来也总不着家。虽然平素相见也无事,不过日复一日的过日子而已,可若是见不到精分殿下,四郎便常常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他上午坐在店铺柜台前,把芝麻酱盛在搪瓷盆子里晃,晃着晃着,芝麻酱渣滓就沉到了盆底,而麻油便渗了出来。这种事情又轻松又能消磨时间,四郎坐在柜台后头,这么晃麻油,一晃就是一上午。边晃还可以边听店里的客人说些坊间新出炉的传闻。 好容易这一日下午出了一小会太阳,虽然鸭蛋黄似的有些中气不足,也算是难得一个晴天。前头店铺里没什么客人,上次做的豆腐干恰恰好卖完,四郎便在后院熏豆腐干。 要想做好豆腐干,还是要从豆腐做起。外边卖的多是石膏豆腐,虽然去火,但是味道又次了一等,所以四郎历来不用江城街坊间叫卖的豆腐,宁愿自己花功夫做。 刘小哥帮忙洗好干豆子,轻磨去皮,淘洗干净。四郎用这些豆子磨浆,盐卤点就。 做好豆腐后,要拿块大石头把豆腐压得极干,再用腊月间做的酒酿加了红酱浸透。三头身的小水像只小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跟在旁边,作为一只怪力正太,它总能十分轻松地就帮四郎把虾米、砂仁以及花椒都打成粉。 四郎把腐干和虾米粉拌匀后,做成小方块,搀上砂仁和花椒末,细细熏制,中途还要淋上香油后再次熏干。 这样做出来的豆腐干外头是黑红色的,掰开了里头是浅褐色。因为每一道工序和调料都是四郎亲自看着做的,所以这豆腐干结实有嚼劲,当做小零嘴,叫人越吃越想吃。这段时间居然渐渐有别家酒坊和茶肆派人来买了回去,摆在自己店里招揽客人。 连天的淫雨好容易停了,太阳像个害羞的小泵娘,才探出头很快又躲了回去。到下午时分,便又开始雨云密布,天阴得厉害。店里没什么客人,槐二便早早地安上门板,打烊休息。 因为饕餮不在,四郎懒得做多丰盛的晚饭,只给小水蒸了几笼翡翠烧麦。这种烧麦里面的馅料是青菜煮化后加糯米和肉末搅成的,因为外皮晶莹剔透,所以可以看到里面碧绿色的馅心,十分别致。 看到厨房里还有新做好的豆腐干,四郎取了几块,用快刀切成细丝烫熟,加些葱花、姜丝、蒜末、秋油和金钩虾米拌匀。 这时节新茶纷纷上市,四郎是个俗人,也分不出好赖,只把随手能够到的茶叶翻出来,浓浓地泡上一壶。 浓茶配上干拌豆腐丝,翡翠烧麦同啖,小水一人就能吃两大笼下去。 忙完厨房里的事情之后,四郎又去烧水。把小水提溜过来洗干净裹好后,就自己坐在藤萝花树下头洗头发。 他的头发又多又厚,乌鸦鸦一大把,清洗起来十分麻烦,加上小水一直在旁边帮倒忙,洗头的工作进行的特别缓慢。最后四郎不得不胡乱挽着头发,先把捣乱的小水提起来拍了拍屁股。 小水被打了还是笑嘻嘻的,亲昵的搂住四郎吧唧啃一口,就自己跳进院子里放着的那口大绿水缸里去了。 下午的小院落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不见。妖怪们的后院处处透着玄机。大槐树上生出了人脸,不起眼的水缸里头冒出一双黑的几乎没有眼白的大眼,天井的墙壁上露出一些暗黄色的水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和墙壁间缓缓爬动。 风吹墙头草,低首对人笑。 挂在道士门口的风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出空灵的响声,在院子里一圈圈回荡。若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风铃下头站着一个女人宛若青烟的虚影。 四郎忙了一天,到此刻才总算是闲下来。有时间坐在房间里头,一边晾头发,一边看道士给布置的功课。 夜色逐渐降临,远方穿来隆隆的雷声,天上扯着闪电。 四郎放下书走到窗户边观望,这闪电也奇怪,只在远远的天边闪耀,又是青色,又是紫色,又是金色,交织在一起。虽然这景象十分瑰丽,四郎却有点担心的皱起了眉头。 前几日殿下和臣属议事时,四郎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南方那个受到巫族支持的朝廷和背后是临济宗的北方宇文阀最近开始在中原一带干架,相互间有了几次大型攻防战。战争中死灵无数。 血海翻滚,刀光剑影正式拉开了乱世的序幕。从此中央朝廷的威信不再,群雄逐鹿中原,丛生的白骨堆垒出名将谋臣们的野望。 第71节 死的人越多,怨气和不甘也越多。这些便化成黑色的大鸟,它们成群结队地张开翅膀,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空盘旋,并从口中喷出红色的业火,发出哀痛凄厉的叫声。随着尸体的增加,怪鸟就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遮蔽了太阳。虽然这些怪鸟不会直接对人类发动攻击,但是生活在这些由和怨气凝出的鬼怪盘旋的地方,人类会日渐萎靡不振,最终精神崩溃。 所以,殿下这几日便亲自去战场一游,履行自己作为人间空气净化器的职责去了。 眼看着今天天气这样坏,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四郎有点坐立不安。打雷对妖怪来说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就算相信自己恋人吊炸天,该担心的时候也一样会担心。 “哗——”憋了很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道撼地雷落下,四郎感觉整栋房屋都摇晃了一下。晕黄的烛火跳动几下忽然熄灭了,四郎慌忙回头,电光石火间,只见门口投射出一个高大黑沉的影子——饕餮总算是回来了。 殿下刚从满是断臂残腿的战场回来,全身又是雨水又是血水,在外头有侍女过来帮他脱下靴子,外套。默不作声得换上干爽袍服后,殿下才走进屋中。 他倚着门框,凝视着四郎,心里升起一股温暖的满足感。越和四郎在一起,就越沉迷在这种微醺的安稳日子里。 在这样狂风暴雨、打雷闪电的黑夜,四郎有些紧张的回过头去。见到是殿下,提起来的心瞬间便稳稳当当的落回左边心房。 四郎走到桌上,把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继续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头发。 “前几天去收妖,结果怎么样?”殿下问道。明明他做的事情比四郎惊心动魄一百倍,但是却偏偏对四郎身上发生的微末小事感兴趣。 这么一说便显得殿下很痴情似的,不过,或许只是某人的变态独占欲作祟也未可知。神经病总是神经病,反正恋爱中的人,不疯魔反倒不正常。 既然殿下问起,四郎便认真地给他讲夕颜这朵黑莲花的故事,讲完又叹着气说起自己的猜测:“也许刘青云就是那个寒门公子吧。他看到夕颜毁容后的外貌,感动于夕颜对自己的深情。但是偏偏自己却没有考中,一时感到没有面目面对这样的好女子,所以才转身离去,到江上去喝闷酒。结果落水失忆,但他总是记挂着夕颜,所以即使没了记忆后,依然坚持待在江城不肯离去,后来还成为了夕颜大家的疯狂崇拜者。没错,就是这样的。”说着四郎坚定地点点头。 四郎的头发虽然顺滑,可是前面的几缕有些自来卷,这时候被他擦得乱蓬蓬的,一绺卷曲的发束落在颊边,头上还顶着几搓呆毛。 殿下忍不住走过去帮四郎整理好头发。“谁知道呢,也许那个寒门子弟高中后已经在远方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了,毕竟,一个毁容的烟花女子实在不是什么妻子的合适人选。若真是你猜测的那样,刘青云就是夕颜失踪的情郎,他这么一失忆倒是轻松……” 四郎听出了殿下话中的未尽之意,叹口气:“其实夕颜把改变现状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本来就是一场赌博吧。最后得到那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愿赌服输。” “嗯。大概吧。”殿下对别人的恩恩怨怨不是很感兴趣。他有些着迷的看着烛光透过四郎的半干的发丝,晕染出温暖的色彩。因为四郎身上那件纯白的亵衣已经被发梢上的水浸的半湿,所以胸膛上的小红果也隐约可见。 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够抵挡这种诱惑呢? 殿下看着成天都在勾引自己的小奴隶,感到自己心中激荡着各种疯狂的欲念,若是四郎知道了他心里那些疯狂的黑暗的想法,一定不敢像现在这样无辜而信赖的倚靠在自己身边了。 [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小狐狸吓坏了。]这么告诫着自己,殿下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的亵衣没有理好,露出一大片胸膛,在烛光下,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光。大约是气质问题,这位殿下绝对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范。 四郎从殿下敞开的衣领往里瞅,唔,八块腹肌一个不少,伸爪子捏捏,肌肉坚硬结实。 殿下的眼睛蓦地暗沉起来,像是会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注视着四郎的目光好像是老虎在看一块鲜肉。而热情的小狐狸爪子依旧不老实的在殿下的胸膛上摸来摸去的吃豆腐,似乎在试探身边这只大怪物的自制力极限。 “别去管那些事情,现在该取悦主人了,我的小奴隶。”殿下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起来。 四郎耸耸肩,靠了过去,像小狗一样嗅着殿下身上神秘而优雅的香味。一路亲吻到殿下的颈侧。 “轰——”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接着一个炸雷仿佛落在耳边。 天地之威把四郎惊得一个哆嗦,从“玉体横陈”的殿下身上抬起头,伸着脖子往外看,并且评论道:“一定是有妖怪在渡劫,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烈的暴风雨。”说着就想要溜下床去看。 殿下被自己的小奴隶挑拨得几乎要爆炸了,半途叫停什么的简直忍无可忍!他的手像是铁箍一样抓住四郎,几乎有些粗鲁的将其推倒在床上,充满占有欲的亲吻着四郎。尽管殿下的动作强而有力,却又很小心的没有弄疼四郎果露在外的肌肤。 作为年长许多的情人,这个男人有时真是温柔的不可思议——温柔,但是仍然具有远古大妖的傲慢和野蛮。 殿下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慢慢捕捉住这只狡猾的小狐狸,又像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一点点引导精灵般的少年流露出欲望的神色。殿下的唇贴在少年稚嫩的唇瓣上,缓缓地、挑逗地移动,给他时间决定自己是否喜欢那种感觉。 四郎是只诚实的小狐狸,他喜欢。因为殿下的唇不像他其他地方那样僵硬,充满侵略性,反而又暖又软,带着甜甜的三白酒香。 两个人的鼻尖亲昵的摩擦着,殿下斜过头更深入的吻着自家小奴隶,用舌头剥开少年美好的水色的唇瓣。 还没有学会唤气的四郎很可耻的被亲的全身发软,伸出爪子把殿下鲛绡制成的昂贵亵衣揉得像是咸菜干。 殿下的双手安抚的从四郎的背上一直滑到腰间,霸道的圈住四郎的腰,抱着自家小狐狸。 四郎情不自禁的挺着腰,诚实得向主人寻求爱抚。 殿下被他可爱的反应惹得闷哼一声,将舌尖更深的探入四郎口中,四郎欣然接受,扮演者好学生的角色,向着成熟的恋人学习抚弄,撩拨,并且沉浸在激情的课程中。 雷声在远处响起,可是房间里的二人置若罔闻,热情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一切都如箭在弦上,不可避免。 ☆、80·女儿茶1 到了四月里头,已经算是初夏时节。江城春寒褪尽,渐渐有了煦暖的艳阳天。 暖烘烘的太阳一烤,蚕豆生芽,莴苣出笋。喜好华服美食的江城人家家争尝新鲜瓜果,烹制时令菜点,街坊邻里之间用米炀煎作各式果子糕饼,往来馈送。 青杏已经下来了,樱桃正当市,除此之外,李子、林檎之类的时果被果农或者行商撑着小扁舟,一船船从城外经由水路运进城。 船娘舟子拖长了声音叫卖,声调悠长,悦耳动人。据说烟雨楼里有一个叫做文娘子的歌伎,最是心思奇巧善于创新,她有一日晨起听到堤岸上的市井小贩的叫卖声,便创出了一种名为“叫果子”的小调。说是小调,不过是拖长声音,配上音乐的吟叫声,自然朴拙里还颇有几分趣致,很快便红极一时。 这一日气序清和,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草籽开出了一朵朵紫色的小花,一路红遍了路边河畔。沿着洄水堤岸往飞虹桥方向走,有几株榆树,四郎前几日看到金黄的榆钱一串串地缀满了枝头,这一日就带着小水去采榆钱。 说起来是四郎带着小水采榆钱,其实根本就是四郎指挥着陶二哥爬上爬下的卖力气。他只负责提着篮子在树下等候,顺便遛小水。黄雀在林间飞来飞去,不时叼些虫子吃。小水带着四郎用柳枝做的帽子,在不远的地方追蝴蝶赶蜜蜂,兴奋得嘎嘎直笑。 三月里连天的大雨,洄水水位上涨,小水在河水漫过的湿润砂地上看到许多青蒿。青蒿小水是认得的:青蒿叶子碧绿,叶边有小小的锯齿,背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毛。小东西曾经见过四郎用这种草做点心,就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段时间四郎是不许小水吃太多糯米类甜食的,一是它最近拉不出来臭臭,二是一个河童居然闹起了牙疼。 小水也知道四郎忽然变得不好说话了,大概可能不会帮它采青蒿。于是胆子见长的小水就自己挎着小篮子,撅着小屁股趴到河边的沙地上,想要主动采一些回去让四郎给它做心爱的蒿团。 于是小水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寻找青蒿,这么一株一株又一株,随着篮子逐渐装满,小水也慢慢远离了那几棵大榆树。 头顶春风和煦,暖阳高照,水中冰冷刺骨。有什么东西暗暗伏在洄水的堤岸下边。 小水虽然没有什么力,但是第六感十分敏锐,它总觉得水下有道阴森森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它……的屁股? 水里的事情身为河童的小水可知道的比谁都清楚。[难道是水鬼?四郎也在这里,可不能让水鬼拉了他去做替身。]虽然四郎最近总是管着它,可是小水心里还是觉得四郎再坏也比别个好。这么想着,小水放下手中的篮子,直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着洄水一步步走了过去。 谁知到河边一看,水里却不是什么怪物,正是这段时间每日去有味斋定时投喂它的周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水中泡久了,周公子的脸虽然俊美依旧,但是泛起了青灰色,黑发如浮藻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小水毕竟是个没常识的水妖,所以对周公子此刻泡在水里并不怎么诧异。它虽然知道水鬼会害人,但是并不很明白究竟是怎么个害人法。也不知道人类和他不同,在水里是不能呼吸的。这时候,看到水里的周公子,若是平常孩子见了这幅情景,一定会吓得吱哇乱叫,小水却兴致勃勃的探头问他:“你在这里躲猫猫吗?”躲猫猫是它上岸后,看别的小孩子玩时学来的新词。 周公子笑着点点头,在水下对着岸上的小妖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水就心领神会,它学着周公子的样子也点点头,还伸出胖爪爪捂住嘴。 似乎是赞许小水的配合,周公子从水里伸出一双白中泛青的手,他的手指尖上似乎长出了什么闪着银光的东西。岸上的小胖妖怪还没看清楚,就被迎面一个油纸包砸了过来。 小水接住打开一看,是前几天四郎做的“不落夹”和“小红头”。 时人所称的“不落夹”其实就是现代人常吃的艾窝窝。做起来也很简单,是把江米蒸熟晾凉,大米面蒸熟备用。然后把熟江米条切成小剂,再按扁包上什锦果料或者碎花生、芝麻加白糖做的馅,于熟大米面上头滚一圈就成了。 因为制作什锦果料或者芝麻糖,需要放许多白糖,所以四郎不许小水吃太多,怕它成为史上第一只因为吃糖太多而蛀牙的河童,那可真成妖界笑谈了。 “小红头”又叫糖油烧麦。外头用精面粉,酵面和猪油发酵而成,里头的馅料用糖桂花,金桔饼,青梅和桃仁与白糖精心制做。顾名思义,这糖油烧麦自然是油糖滋润,酥松甜香。因为油腻无渣,反而比其他糕点更受河市上的苦力人欢迎。只是四郎依旧不给小水吃,怕它吃完不消化,又哼哼唧唧闹肚子疼。 可见四郎真是把小水当成儿子在养。可是为儿女操碎了心的狐狸爸爸哪里知道自家一个不错眼,宝贝崽崽就被花花公子用几块糕饼拐跑了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妖怪养儿也不易啊。 这头四郎把二哥采下来的榆钱刚刚收拢到篮子里,回过身便发现小水不见了,一问黄雀,说是沿着洄水跑那头去了。四郎赶忙沿河呼叫小水的名字,一路找了过来。 陶二耸耸肩膀,提着篮子跟在后面,二哥简直跟个后爹似的,心里巴不得小水就此失踪,就没人来和他抢夺四郎的注意力了。 小水本来乖乖坐在岸边,陪着水里的周公子。这时候听到四郎唤它,赶忙把没吃完的糕饼往嘴里一塞,拍拍屁股就跑了。 不管这周公子究竟是何身份,又对小水有着什么样的企图,总之如今的小水像张白纸,压根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岁。它成天就知道胡吃瞎玩,唯一的正事就是抱着四郎的腿撒娇卖萌要抱抱,四郎虽然也凶它管它,到底心里还是稀罕它稀罕的不行。这时候见小水迎面跑过来,赶忙一把抱起来。 三个人一只鸟高高兴兴往回走。留下周公子独个站在冰寒刺骨的水里,沉默而阴森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四郎抱着小水走在前面。二哥心头的期待落空,此时也只能面瘫着脸、任劳任怨地提着两个篮子跟在后头,肩膀上站着一只小黄鸟。篮子里分别装的是榆钱和青蒿,都鲜嫩得似乎要淌出嫩绿嫩黄的汁液来,青蒿上面还沾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水珠。鲜嫩的野菜和冷酷高大的二哥在一起,居然出乎意料的协调。 “采榆钱做什么?”小水手里玩着一片嫩黄的榆钱问道。 四郎严肃脸看着他:“你不是说最近拉不出来臭臭吗?”小水最近吃的太多,导致消化不良而且还便秘。四郎第一次知道妖怪也会有这样的毛病,心里担心是自己给小水吃错了东西,导致小水误食什么河童族不能吃的东西引发的症候。四郎和所有年轻的家长一样,孩子出了什么事,就无比自责,然后矫枉过正。 四郎仔仔细细问过胡恪表哥后,打算采些榆钱回去给小水食疗。 “哦。”小水瞪着圆乎乎的眼睛无辜又信赖地看四郎。 “不许撒娇!哼,撒娇也不管用,从今天开始,你顿顿都给我吃榆钱。”四郎不为所动,残忍的下了判决。 小水瘪瘪嘴,低着头继续玩榆钱。“我采了青蒿。” 四郎接着补刀:“采来我也不给做。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周公子来店里常常喂你东西吃,以后我会叫槐二看住你,他来的时候你不许去大堂。” 小水听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四郎,那小眼神活脱脱在说:你残忍你无情你不讲道理。让四郎瞬间产生出一种封建家长棒打痴情鸳鸯的错觉。 [周公子什么意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对一个团子下手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暂且不说,关键他还来历不明!唉,明明自己家里养的是正太,而且还是妖怪一只,有这种类似闺女养大被坏小子骗走的担忧究竟是哪、里、不、对!]想到这些,四郎实在有一种想要扶头的冲动。 “早恋是没有结果的。”四郎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坚决隔离小水和来历成谜的周公子了。 小水自然听不懂四郎这句逆耳忠告,一飘一飘的看四郎几眼,见四郎依然不为所动,就继续趴四郎肩膀上玩去了,还偷偷把榆钱往嘴里送,大约是想要先尝尝自己以后的食粮到底合不合胃口吧。 三个人刚走到天水巷的彭家茶庄门口,就看到几个官差锁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头上包着帕子的瘦弱妇人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追出了门外,都哭得泪人儿似的。旁边围着一圈街坊在指指点点。 “四郎这是去采榆钱啊?”一个看热闹的街坊婶娘看到了四郎,过来打招呼。 四郎笑着回答:“是啊,春末夏初时榆钱正新鲜。这东西吃法也多,不论生吃还是做馅料,都很鲜美。还能养肺益脾,下恶气,利水道。” 街坊婶娘却不赞同的摇头:“榆皮是荒年时当做粮食的东西,但凡吃过苦的人家,过上好日子后都不会碰这种东西。说起来不过是贫苦人的吃食,哪个酒楼食肆会做成菜品来卖呢?也就是四郎你手艺好,才敢这么折腾咯。” 四郎听了只是笑笑不接茬,转了话题问道:“婶娘,彭员外这是出什么事了?” 街坊婶娘偷偷瞅一眼提篮子的陶二,才叹着气说:“说起来都是命。这彭员外开的大茶庄,家里有钱,朝中有人,说起来也是咱们河市里头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以前太守和将军府里的茶叶都是他们家供货,其中有一种云雾茶最为昂贵,要一千两黄金一小包。听说这种云雾茶长在人迹罕至的悬崖上头,吸了仙人呼出来的气,所以才这样稀少金贵。结果今年城里来了几位颇善茶道的贵公子,居然喝出来这云雾茶并非钟山顶峭壁边上的顶级货色,而是用山脚下头的次品来鱼目混珠。赵太守一怒之下就把彭员外抓了起来。听说要严惩呢。” “彭员外是个实诚人啊,怎么敢做这种事?”四郎有些吃惊。 虽然四郎于茶道上没什么研究,可是跟着殿下和胡恪表哥耳濡墨染,也听说过这种千两黄金一小包的云雾茶。 钟山的山顶盛产茶叶。据胡恪表哥所言,峭壁上的那株快化形的茶树又懒又好色,常常在云雾朦胧的时候吸取天地精华。所以春天采茶的时候,一定要让些身体洁净的处子于云雾朦胧时采摘,才能得到品相最好的茶叶。 这样采来的云雾茶叶倒入杯中,自然分为三层,还能上下翻滚形成云雾的状态。如果是男人去采茶,老茶树就只肯给次等品,或者等到日出雾散之后去采茶,因为老茶树躲回了树干中,没有茶妖的灵气浸润,采来的也只是凡品而已。 这两种情况下,虽然也是历经千辛万苦采集茶叶,但和山上其他茶树就没有什么差别,冲泡时自然也不会有云雾翻滚的奇景了。正因为这样,每年采摘到的云雾茶极其稀少。很多年份里,即使千金也难以求到一小包。 凡人并不知道这些妖怪的癖好,所以常常派强壮有力的人攀援峭壁,为了采得绝顶云雾茶不惜人力物力,结果却往往空手而归,或者只能得到次品。 一等的云雾茶也叫女儿茶,产量极小,喝过的人也少。有时候用同一株茶树上次一等的茶叶蒙混,一般人其实分不大出来。 物以稀为贵,真正的女儿茶在市场上便被炒成了天价,便常常引得一些聪明的茶商故意以次充好,或者也有一些茶商是无意的,只是因为他们采集不得法,自以为得到的是绝品,其实也都是次品。但是有意或者无意,旁人又哪里区分的开呢? 不过熟悉的街坊都知道这位彭员外是个厚道的儒商,想来并不是故意要欺瞒江城的达官显贵。 街坊婶娘听了四郎的问话,左右看看,才做贼似的低声说:“听彭家媳妇说,那云雾茶每年都是他家男人亲自带店里的伙计爬峭壁上采来的,根本做不得假。只是大人们说是便是了,我们这些小民哪里敢有一个不字?只可怜彭家媳妇有病在身,他家独生的女儿喜娘正在说亲。喜娘可是个好姑娘,又孝顺又温柔,还会一手分茶的好手艺。彭员外虽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是彭家偌大的基业还在……” 听到这里,二哥脸立马就黑了。虽然四郎没有自带风靡万千少女属性,可是却总是有街坊大婶来做媒!殿下不常来店里没怎么遇到过,二哥就常常被大婶们当面撬墙角! 在这些街坊婶娘的眼里,有味斋虽然在坊间有些古怪传闻,可是人家胡四郎脾气好,又有一门好手艺。虽然对所有女人都温柔有礼,但是就不像街头生个桃花眼的混子李昌一般,油头粉面的乱勾搭小寡妇,姑娘嫁给他可不是享福的? 就是长得有些太俊了,不过好在气质亲和,并不会让人产生距离感。所以从汴京到江城,偷偷来给四郎做媒的,私下说和的真是数不胜数。在街坊婶娘眼里,周谦之崔玄微一流的翩翩公子,看着过过眼瘾也就罢了,小门小户的姑娘,嫁人还是嫁给四郎这样的手艺人好。 四郎一听这话锋不对,当着二哥的面他可不敢瞎嘚瑟,赶忙把话题引开:“没错,喜娘是个好姑娘,谁要是娶了她真真好福气。若不是我爹娘在老家给我订了门娃娃亲,一定也要去彭家试一试的。” [对,你在襁褓里就被爹娘卖给我做童养媳了。]这么一想,二哥转而得意洋洋起来。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四郎说父母已经给订了亲,热心做媒的街坊婶娘也只好叹气。 第72节 这些街坊婶娘的嘴没有一个不碎的,这时候看做媒不成就说漏了嘴。原来是彭家媳妇打发她来探口风。彭家放了话出来,若是四郎愿意,便把整个彭家茶庄都做陪嫁。 四郎听了这话,偷偷看旁边抱着小水的二哥一眼,两个人都黑着脸,如出一辙的“你不要我们了吗”的表情。赶忙再次表示自己已经订过亲,也有心上人了。 两人正在说话,旁边又过来了一位,是住在梨花胡同里的罗婶娘。他家的大女儿罗阿九嫁给了艾发才,前段时间新做了寡妇。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叫罗书成,最近正在谈婚论嫁。 新寡的罗阿九前段时间发了笔横财,便常常接济娘家,小儿子罗书成读书又十分用功,家里境况眼见着是好了起来,这位罗婶娘便想要给儿子找个有大笔陪嫁的富家千金,于是看上了彭家茶庄的喜姐。这时候估计是专程来打探消息的。 罗婶娘的面容蜡黄,常年替人洗衣服做针线,熬得眼睛里都起了白翳,穿一件时兴的雨丝锦裁的新衣服。虽然是新衣服,颜色却有些打眼,晃得人眼花,反倒把她的脸皮子趁得更黄了。罗婶娘刚过来,没听见前面的话,只听到街坊婶娘后头说彭家要陪嫁一个茶庄,赶忙拉着她细细询问。 四郎便趁机溜掉了。 ☆、81·女儿茶2 如今正是草木蓬勃的时节,杨柳叶可以摊烧饼,枸杞头可以烧汤,榆树叶做蒸糕或者凉拌都十分可口。 今日江城太守要来店里办个品茶的小宴,这类小宴席并不如何正式,所以只派人来提前指定了一道干蒸鸭,其余菜式便说随掌厨的意。 因此槐大特意大早上起来,去鸡鸭房新买回一批肥大的鸭子。四郎几个回到有味斋时,槐大正在后院里料理鸭子,弄得院子里到处吊着一只只血糊糊白森森的鸭子。 看到他们提着篮子走了进来,槐大一边收拾凝固的鸭血一边说道:“太守家的下人特意指名了,做干蒸鸭只能用苏州来的娄门鸭。” 四郎拨弄着那些吊在树梢间的鸭子,点头道:“娄门鸭体型大,肉质好,是麻鸭中最好的一个品种。羽毛华美的高邮鸭多是养来专门下蛋的,吃起来便总觉得少了点滋味。绍鸭叫声虽大,肉质却不甚美,而且实在小了些,也不合用。” 这么说着,四郎就疾步走到绿皮水缸边,把小水采来的青蒿倒进去洗净,然后沥干净放入锅内,加一瓢水煮。水才刚冒泡泡,一股浓浓的清香就在有味斋内悠来荡去,涤去了槐大杀鸭子时积聚的血腥之气。 四郎将刚采下来的榆钱洗净,加入白糖,味道鲜嫩脆甜,别具风味。想到二哥喜吃咸食,四郎又放入盐、秋油,五辣醋、葱花、芫荽等作料,清拌了一盘。 可是不论四郎怎么巧手烹调,小水就是偏着脸不肯吃这种生拌的榆钱,非要坐在一旁巴巴等着吃蒿团。于是四郎提前体会到了父母遇到自家包子明明生病却还要挑食的心情了。 为了让小水不挑食,四郎将榆钱洗净切碎,加些虾仁、猪肉丁,与煮出来的鸭油调匀后包在饺子里,用小圆笼蒸熟上桌。这么调制一番,好说歹说,并且许诺吃完一盘榆钱,就可以吃两个蒿团,小水还是不听话,扭着身子撒娇。 再怎么懂事乖巧,小水只是个天生天养的小妖怪而已,凡间小儿会有的怪毛病,它是一个不缺,有时甚至还要变本加厉。 四郎好话说尽,见小水还是不听话,外间的槐二又过来说客人催促上菜,不由得有些焦头烂额。 一直在一旁吃鸭油蒸饺的二哥见状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四郎跟前,帮他拭去方才匆忙间抹到脸上的面粉。然后二哥似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外面不是有客人吗?你先出去招呼,这里放着我来。” 四郎的确很忙,没时间一直和小水磨蹭,于是就把混熟后越来越胆大的小水扔给了二哥。 小水:/(ㄒoㄒ)/~~呜呜呜窝再也不敢挑食了。 店里来了几个年轻书生。其中一个四郎也是认得的,就是罗婶娘的儿子,小名叫做保住,进学前花了几十个铜板请街坊上的落魄秀才刘青云给起了个文绉绉的书名,唤作罗书谋。 四郎端着他们点的菜出去的时候,罗书谋和几个书生正在高谈阔论目前的天下大势。各个都摆出一副打天下舍我其谁的国士派头。 一个说皇帝还没有死,南边朝廷里,郑家异军突起,居然收服了中原一些流民,江城还是应该维护正统。马上就有书生反驳他,说当今得位本来就不正,听说前太子并没有死,反而流落到了西北的陆阀之中,陆阀一直在西北抗击犬戎守卫国土,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实力不可小觑。 有的说如今朝廷,朝中妖孽横行,陆阀只堪为将,况且前太子云云不知真假。不如支持兵强马壮,而且有皇后太子在手的宇文阀,不过听说最近宇文阀阀主似乎身体抱恙,不得不暂缓南下的步伐。 这些书生都是寒门学子,读书人在乱世不比武将建功立业的机会大。加上如今朝廷停了科举,他们要想出人头地,唯有被割据一方的太守或手握重兵的将军看中收为幕僚,方有些微可能。 这些人中,当然也有胸怀大志,真正想要辅佐明君开创万世基业的,不过这一类型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书生还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来。 还有一些经历过北方粮荒瘟疫以及汴京之乱的读书人,深深明白什么叫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竟然连荣华富贵都不敢奢求,只是,想要在这乱世中为家人求一个避难所罢了。 荒诞不经的美梦自然人人都做得,倘若说起志向,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寒士哪里敢奢谈什么志向? 昨日这群书生听说赵太守带着赵府的公子要来有味斋举办小宴,便特意跑过来想要在太守或者太守公子面前露个脸,以此求个进身之阶。因为关系到日后的前程,众书生各执一词唇枪舌战,吵的不可开交,简直像是一百只鸭子在大堂里乱叫。 大堂里有些客人被他们吵得不耐烦,这时候看到四郎四郎端着一个托盘,里面只装着香油拌疙瘩丝,榆钱炒肉片,煨竹笋几个素菜,余者还有一碗红烧肥肠。 有些促狭的闲汉就故意问这些书生:你们这么多人怎么才点这几个小菜,莫不是吃饭时还要背一段子曰诗云,然后让来让去才肯动嘴么。只是让来让去只怕还是不够。 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罗书谋赶忙站起身来,先对着四郎行了一个礼,方才文绉绉地说:“我家里世代耕读,没有过过奢侈生活。然自祖父以来,便安于淡泊,蔬食菜羹,只要清洁干净就够了。” 书生们囊中羞涩,所以点的都是些时下的小菜,菜品不多,摆上桌难免看着寒碜。被闲汉打趣,虽然可以自我安慰“夏虫不可语冰”,心中到底尴尬。此时听了这话纷纷表示罗兄高见,我们不是吃不起好饭菜,我们是不屑为之,然后就由相互攻击立马转变为互相吹捧。 四郎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些书生十分逗趣。一道好好的煨竹笋要给起个名叫“傍林鲜”,红烧肥肠要叫“一片柔肠”,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心里偷偷意淫哪家的好女儿。吃个榆钱炒肉片前还要念“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之类的诗句。当然,这些都算是雅癖,虽然吃饭前来这么一出的确折腾了些,人家书生自己乐意,旁人也管不着。 可是有些书生却像是眼睛有毛病似的,每取一个自己觉得很贴切的名字或者作出一句好诗,都要往楼上看去,偏偏又不肯光明正大的看,要把眼珠子斜着往上头瞟。这番作态自然都是为了楼上雅间里的赵太守了。 店门口来了一位白衣公子,正是周谦之周公子。人比人气死人,这位周公子不只受到冉将军重用,在赵太守这一边也混得是风生水起。 因为赵太守爱茶,这几日新茶上市,便特意邀请了周公子一同品茶。 周谦之身边带着上次见过的黄衫少年,他在店里扫视一圈,没有看到想见的人,便目不斜视的上了二楼。把几个站起身行礼行了一半的读书人晾在那里。 面对这种人生赢家,大堂里的书生们都有些愤愤不平。罗书谋指着一道清拌杞菊苗,大声说:“杞菊,征物也,有少差尤不可用,然则君子小人,岂容不辨哉!”这话越发佶屈聱牙了,说白了就是把周公子比作小人,把他自己比作君子而已。 话音才落,楼上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青衣小仆蹬蹬蹬往楼下跑。 虽然罗书谋极力掩饰,到底修为不到家,脸上还是露出几分期待之色。周围几个书生在心里暗骂他阴险,同时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踩着周谦之上位的好方法。 结果那个小仆却不是来请罗公子上座的。只见他迅速跑到四郎旁边,脆生生说道:“我们老爷叫上一道龙井虾仁,一道干蒸鸭。鸭子要用订好的娄门鸭。其余的菜色叫店家看着做。老爷今日请了贵客品茶,菜品务必不要与茶妨克。”这一大通话一丝不错的传完,小仆仿佛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那群书生说话时口气就不怎么好了:“老爷叫你们小点声。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成日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四郎几乎不忍心去看罗书成的脸色了。那群书生闻言纷纷羞愧的面红耳赤。只是也没有人离开,身为寒士,拜谒时受些冷言冷语都是常有的事,一次两次还有些可笑的自尊心作祟,次数多了便习以为常,谁也不会拂袖而去,给大人们没脸。 见前头没别的事情,四郎就回到后面厨房去做赵太守点的菜色。 厨房里头,小水乖乖蹲在角落里吃凉拌榆钱,看到四郎进来了,立马要放下碗跑去抱大腿。二哥一个眼神过去,小水又蹲了回去,捧着碗默默吃树皮嚼野草。 自从那晚雷雨过后,来日江城妖怪界便发生了一件举足轻重的怪事。此时胡恪表哥正在向陶二汇报这件异事: 前段时间,江城外的卧牛山背阴的峭壁上长出来一个石瘤,虽然是石头,那瘤子却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有一间门楼那么高大。石瘤渐渐长出一个人脸的样子,有鼻孔和大嘴,嘴大张着,里头露出来一个窗户大小的黑洞。因为长在峭壁上,便没有引起凡人的注意。但是妖怪们都互相传言,说常常看到有小动物往洞里爬,都是只见进去的,没见到过出来的。这么一说,石瘤周围的峭壁,渐渐连飞鸟都绝迹了。 胡恪去采茶时,便多次被老茶树拉着抱怨,说那个石洞把钟山的灵气都吸走了,害他不得不再次推迟化形的日期。 本来胡恪也不甚在意,只当成是是山神或者石精之类的妖怪而已。谁知到三月的一个晚上,天上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咔嚓一声炸雷,惊天动地奔钟山山头来了。第二天茶树妖怪躲在云雾里一看,只见峭壁上的鬼脸一夕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钟山这一面山体间忽现九道瀑布,好似九龙取水,钟山的风水为之一变,成了一块前有望,后有靠的风水宝地。 与此同时,江城离钟山最近的南城门内侧,不知是不是被雷所劈。反正第二日雨过天晴后就多出来一道豁口,城门里出现了两个大坑。坑里弥散着丝丝缕缕不详的黑气。 妖怪们本来多是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或山谷之中,那一晚雷雨之后,纷纷被江城里弥散的黑气吸引,络绎不绝的搬来了江城。 如今的江城,可谓是人鬼杂居,人妖同途。 听太守府里的一个成了精的木杵报告,赵端公子不知怎么的,非要拜周谦之为师。于是十分疼爱儿子的赵太守便也对其亲眼有加。 周谦之观测江城的气和势之后,说钟山上空有五色云气盘绕,江城水气中隐约有龙隐没。还说此龙气正是由汴京南下而来。但是不知为何,却飘飘忽忽在城中晃荡,似乎并没有着落到赵太守府上。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的确有心。赵太守本来就对掌管兵权的冉将军不满已久,这时候不免更加疑心龙气落到了冉将军头上。 他本来是准备要投靠南方朝廷的,毕竟南方的老皇帝虽然上位的方式不太光彩,但是用人不拘一格,如今这种局面,也由不得他不重要寒门士子。而北方基本都是武家门阀或者世族公卿当权,他一个小姓文人,不一定能得势。 因为是这么个打算,所以赵太守就在家中宴请崔玄微,打算给北方士族以及亲宇文阀的冉将军派系来一个下马威看看,谁知道却被崔玄微借着假云雾茶一事,在宴席上反将一军,大大丢了面子。 彭员外便是命中该有此劫,刚好撞到赵太守的气头上。成了江城派系斗争里的出气筒,连炮灰都算不上。 不知是不是听信了周公子的话,赵太守认为那两个雷劈出来的大坑在往外泄露江城的龙气,生怕坏了他日后可能的辉煌前途,于是打算在两个大坑上头加盖一座牌坊门楼,镇住江城里的龙气化为己用。 四郎:→→ 旁边的二哥一脸无所谓的拿起一个蒿团送进嘴里。 这误会真是大了,太守大人哪里想得到,他梦寐以求、苦苦寻找的、能够泽被子孙的真龙之气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真龙吃完了口中蒿团,想了想说道:“周谦之这是想要重开地狱之门?” “什么是地狱之门?”四郎不解地问道。 陶二答道:“黄泉和人间是两个空间,可是这种地狱之门一旦建成,夜晚通过此门就可以到达黄泉。而鬼怪也可能通过这道门来到人间。难怪最近城里各色鬼怪忽然增加了许多。凡人界正在慢慢与妖鬼界重合,这道门一旦建立起来,两界就会完全重合。到时候江城便会出现百鬼夜行的场景。” “这……难道都是那个周公子搞出来的吗?华阳和青溪什么时候回来啊?”四郎被周公子的大手笔惊呆了。虽然他也怀疑周公子就是地狱爬上来的水中魔王,鳖灵,可是到底没有切实的证据,真相如何,还要等外出调查的华阳和青溪回来后再做定论。 仿佛明白四郎在想什么,二哥耐心的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也不全是。如今正逢乱世,乱世中鬼怪横行也是难免。周谦之如果真是梁利,大约还是想要完全从地下爬起来,才费尽心机的折腾出来这道门。不过,若不是江城里本来就隐藏着众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导致无数怨灵交错,钟山山崖上也不会长出鬼脸,招来一场大雷,被有心人利用,在选定位置引雷,打开了去往黄泉的道路。” 顿了顿,陶二接着回答第二个问题:“华阳和青溪已经调查完毕,我派他们顺道去青崖山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妖怪去了。动物化形的妖怪我可以拘束住,可是本来就是因为人类欲望和怨气而生成的付丧神和怨灵我就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的非典型型反派是番僧和巫族,本卷是周公子。人家下的是盘颠倒乾坤,重合六道的大棋。周公子的事情讲完就开始下面一卷。看不懂大故事的看小故事和萌妖怪就好,看完有槽要吐的大大……求长评么么哒。 因为有读者反应看不懂背景,我理一理脉络,不喜欢看的请忽略这么一堆小绿字。 人间的争斗有三方势力角逐 1 北方旧贵族崔卢王顾和宇文阀,2 被夺位的前太子和陆阀,3 现在的皇帝干掉老皇帝和前太子上的位,如今成了傀儡,南方系势力有郑家和寒门一些大臣,比如许大人之流 人间争斗的后头有宗教妖鬼介入 1 对应临济宗,和尚 2对应道门 3对应巫族 饕餮二哥统领妖族,饕餮殿下谋划妖族长远利益。 周公子对除杜宇外的所有生物都有着深深的恨意。主要承担着乱入搅局的工作,引得三方都想灭了他,偏偏俊美聪明又勉强算痴情。所以说他是个型反派。 四郎的爹娘那些事……剧透打住。宝刀未老的大叔在本卷还不会出场。文虽然冷了下去,但我会坚持慢慢更完的。只是不能做日更这种保证了。 ☆、82·女儿茶3 龙井虾仁是把鲜河虾挤仁,用龙井茶烹制而成。 因为四郎要把自己珍藏的龙井茶拿出来做菜,胡恪很不高兴,听了饕餮的话后,便带着气性大发感叹:“贵族用千两黄金买一小包茶叶,平民便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攀采,甚至为此家破人亡。有权有势的人垄断了官场,寒门学子虽然担负着全家的期望读了书,却因为没有钱延请名师或者外出冶游,自然见识、学识、教养都比不过那些士族门阀里出来的公子哥,有时甚至显得狼狈可笑!更有甚者,即使有个别寒士因为天赋实在出众而学有所成的,也会因为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从而鲜有功成名就的机会。于是这些寒门读书人失去唯一的上升通道……哼,官衙外的鲜花开的再多再好,也不许寒士攀折一只。看来,江城也不是什么乐土,光鲜的外表掩饰不了内里的糜烂不堪,难怪会妖鬼横行,群魔乱舞了!” 四郎:( ⊙ o ⊙)虽然听不太懂表哥你想表达什么,但好像是在控诉万恶的封建阶级社会和不公平的社会现状……不过,你一个妖怪,这么愤青真的好吗?怪不得以前被人抓去剥皮了。就算是生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社会里,也很少有人会真的认为所有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吧。 这么一想,四郎这个觉悟不够的家伙便忍不住暗自怀疑自家表哥说这话的动机,认为胡恪不过是因为舍不得辛苦采来的茶叶才大发这么一通议论的。 其实四郎这么想是有根据的——有味斋里的龙井新茶全部是胡恪在清明节前三天,专程赶去西子湖畔的龙井寺采来的明前茶。采来之后,胡恪又不假他人之手,连夜杀青,揉捻,干燥,一整套的工序全是亲力亲为,手工炮制。因此得到的每片茶叶都是“直、平、扁、光”,并且茶色翠绿,香味浓郁,味道醇厚。 因为胡恪表哥采来了这样的好茶,引得龙子殿下兴致大起,亲自进行了只有一个观众的茶道表演。 表演结束后,四郎被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殿下问及品茶心得,一不注意说了句大实话:“挺解渴的,就是苦了点。不过不烫,喝完肚子暖呼呼。” 这话说的无论何时都在装x的殿下差点破功,端在手里的茶杯疑似因为忍笑而晃了一晃,一刹那间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高冷形象…… 因为四郎说了句大实话,便暴露出内里的俗人本质,导致的后果就是殿下在三月剩下的那么些天里,一直在单方面强迫四郎学习茶道。 当然,每次教学无一例外都会从风炉旁学到矮榻上。 四郎简直无语凝噎:自己真的有很努力在学习啊,哪里知道茶道那样难!小步骤略微有些差池对初学者来说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被拖去进行各种奇怪的惩罚啊? 挫折教学并不利于学生进步,老湿你造吗? 殿下弯唇轻笑:笨学生当然应该受到惩罚。下一次再教你个工序更复杂的煮茶方法吧。 第73节 既然殿下的出发点就有问题,直接受害人四郎守着几个精于茶道的大妖怪,反而一日日蹉跎。至今于茶道一途,依旧没有丝毫进步,仍然堪称粗俗直白傻得可爱。 因此,一听说这样难得的茶叶居然要被四郎这蠢蛋拿出来做菜给赵太守吃,胡恪简直像是重新体会到了被人拿着刀子剥皮割肉的痛苦一样。他只把茶叶罐拿在翻来覆去的抚摸,就是不肯伸手递过来。 四郎在有味斋众妖怪面前早就暴露了自家喝茶时除了冷热浓淡之外,其余统统都分辨不出来的俗人本质。自暴自弃之下,越发不肯体谅某些妖怪对茶道近乎病态的痴迷。 所以四郎看到胡恪表哥一副半给不给的小模样,一爪把茶叶罐夺了过来。 胡恪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陶二,眼巴巴希望自家老大出来主持公道。 陶二:“四郎说的对。” [昏君奸妃,仗势欺人,我看错你们了!]于是狐狸表哥感觉自己的满腔热血都冷了,那颗纤细敏感的没落贵族之心碎了一地…… 四郎才不在乎自家脑回路与众不同的表哥如何腹诽呢,只管笑眯眯的把明前茶往锅里撒。姿态豪迈的让胡恪不断发出仿佛真被割肉似的呼痛声,连眼睛都跟着四郎的手势转来转去,还在旁边一个劲地说:“够了够了”,“少放点”,“意思意思就行了”之类的话。简直把专心做菜的四郎烦的够呛。 四郎黑黝黝的眼珠子一转,立马想到了支开自家狐狸表哥的办法。他就故意漫不经心的说道:“说起来,今天大堂里好像来了一群书生在作诗论文。看上去各个都像是学富五车饱读诗书见识不凡的样子……” 热爱勾搭读书人,一直渴望心灵知音的文艺老青年的立马消停下来,装作毫不在意的在旁边偷听。四郎敢打包票,如果自家表哥现在是狐狸身的话,这只记吃不记打的老狐狸肯定连耳朵都会立起来! 说句公道话,四郎的确有欺负自家二百五表哥的嫌疑。这个小没良心的,仗着殿下的宠爱成天胡作非为,这时候不仅抢了人胡恪辛苦采来的茶叶,还嫌弃苦主在一旁闹得他心烦! 可惜有味斋里的妖怪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竟不肯主持公道,反而要助纣为虐。 众妖看四郎忽悠胡恪,都喜闻乐见地在心里偷笑。连一向老成的槐大也加入进来,一本正经道:“的确,虽然都只是些寒门子弟。但是可以称得上是稳重安静,学养丰富,博学儒雅,少年才高……” 槐大话还没说完,胡恪果然上钩,迫不及待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一步。”然后就乐颠颠地放下茶罐出去围观书生去了。 四郎:233333333333 槐二刚被那群狂妄自大的酸腐书生找茬训了一顿,这时候负气走进厨房端菜,听到四郎和自家大哥生动严肃活泼地把胡恪忽悠出去应付那群文人,简直感激涕零,深深觉得自己果然没有认错兄弟跟错主子! 因为支开了捣乱的狐狸表哥,四郎也能安下心来做这道历经波折的龙井虾仁。 等到龙井虾仁烹制得发出香味后,四郎揭开锅盖一看:龙井不愧是名茶,而且又是新采的上品,锅中汤色如碧波湍急,虾仁似珍珠滚动。开盖的一刹那,厨房里便弥漫出一股茶香,让人精神为之一震。 茶叶香气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离了锅盖径直往大堂飘去,那群高谈阔论的书生闻到这鲜美清新的味道,忍不住暗自吞咽口水。 四郎在厨房里,居然也能隐隐约约听到罗书成羡慕又嫉妒的声音:“茶中珍品也不过是用来做菜罢了。成为太守的座上宾,才不枉费我辈日日挑灯苦读。不过如今奸人当道,太守门禁森严,家有恶犬,真是让人拜谒无门。” 接着就有人抱怨些“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之类的话。 因为把胡恪表哥忽悠了出去,四郎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也探头出去听外头谈话,听了一阵就觉得没意思。那些书生的话里充斥着不自知的愚昧,狂妄和怨恨,但是却又偏偏没有改变现状的才能和勇气,这些负面情绪浓重的几乎凝结成一片片灰色的雾气,笼罩在这群书生身上。 虽然是勾搭书生狂热爱好者,但是胡恪表哥并非饥不择食。那些灰色的雾气实在太浓重了,连胡恪都没能坚持几分钟,便在书生们的口若悬河中逃回厨房。 厨房里,小水已经吃完了榆钱,蹲在一边看槐大料理鸭子。 槐大把褪毛洗净的鸭子从小腿关节处切去双掌,接着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从鸭子嘴里割断气管和食管,拔出鸭舌。然后在鸭子左边翅膀下面开一个月牙形的小刀口,用食指和拇指进去,一一掏出五脏六腑。 这样的开膛法称之为小开,鸭子为了保持体形的完整,用这样的方法料理的情况比较常见,而清理其他禽类时,则多是采用开膛开背剖腹的大开法。 槐大一边把掏净内脏的鸭子放入水中反复清洗,一边故意问与他素来不怎么对盘的胡恪:“你不是前头去和那群大才子们谈经论道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转?” 胡恪想着那些在大堂中飘来荡去,幻化出各种异象的灰色雾气,有些惆怅地说:“时代不同了,读书人也是不同的吧。早年的儒生倒会讲究些风骨……如今竟然沦落为卖诗卖文打秋风的斯文走狗了吗?” 槐二虽然是妖怪,但是最现实不过:“得了吧,如今世道艰难,贫困卑微的读书人生在江城这种地方,如果还讲究什么风骨,早就饿死了。重利轻义,弃文从商的人不是很多吗?金钱是巩固权势的基础,而权势是捍卫财富的前矛。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胡恪听了就很不服气:“说是这么说,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虽然我们只不过是妖怪,难道便真的认为利益之类的东西重过信义吗?妖怪尚且如此,况且人呢?” 槐大槐二没再吱声,把漂洗洁白的娄门鸭递给蹲在他旁边的小水。啥也没听懂的小水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再跑过去递给四郎。 四郎知道自家表哥的脾气,其实也颇为敬佩他不论别人如何笑骂,世事如何变迁,都能够坚持本心。这时候,四郎看狐狸表哥露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和失望,生怕他把自家小身板气坏了,赶忙把那瓶明前茶拿了出来:“表哥你看,还剩了大半瓶!” “什么!只有大半瓶了!”胡恪立马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心疼自己的宝贝茶叶。 四郎看着对着茶叶痛心疾首,敢怒不敢言的狐狸表哥,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对啊,纵然要做义妖,只要追随本心就可以了。其他的深奥问题,以妖怪们简单粗暴的心思,想太多的结果也不过是把自己绕晕而已吧。 但是,狐狸表哥大概是不同的,因为一出生就被人类驯养,所以有些东西已经烙印进了他的神魂。人类朝秦慕楚并不鲜见,只要有人能够坚守书本上的道义几十年,就会被后人奉为圣人,而妖怪一旦被真正灌输了某个观念,就会傻乎乎的恪守永生永世,永远没有改弦易辙的机会。 这么想着,四郎也对狐狸表哥的事情没了办法,只好低头拿鸭子出气,将其斩成八块,加入甜酒、酱油葱姜之类,等到汤汁淹没鸭子后,就放入瓷罐中,用老荷叶封口至锅中蒸熟。 干蒸鸭是隔水蒸,为了去除肥大的娄门鸭肉中的油腻之气,四郎又洗了一把干菜放进去,这样不仅能吸收油腻,更可添加香醇之味。 这样约莫蒸了两只线香的时间后,四郎揭开锅盖一看,干蒸鸭已经肉烂如泥,味道鲜美。 江城太守点的几道菜烹制好后,四郎亲自拿一个托盘装了,打算送到二楼雅间里去。 还没走出厨房,就听到大堂里传来一阵阵叫好的声。 四郎转过一道屏风,便看到书生们那一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茶娘——正是上半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彭家喜姐。现在她换了一件白色带着素色小花的裙子,料子是江城才兴起不久的“浣花锦”,因为薄施脂粉,和先前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太相同,四郎一开始真没有认出来。 [她又不是歌伎,又不是女先儿,为什么会来大堂和群男人挤在一起?]一个女孩儿跟群书生来食肆吃饭,可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会干的事情。事儿妈四郎不免有些替这姑娘担忧。 喜娘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铫孟勺汤盘类器具摆了一桌面,每一件都璀璨耀目,十分精致,估计是彭员外攒下来的珍品。 受到崇尚清谈,爱好一切又花金钱又花时间的风雅技艺的士族影响,茶道盛行朝野。贵族中常有斗茶的风习 ,而在民间还流行一种“ 分茶” 的游艺,在当时又称为“茶百戏”。是能够与琴棋书画等艺并列的一种游艺活动,需要极为高超的技艺。分茶者手把茶壶,就能够将茶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纤妙如画。 江城人热爱各种游乐活动,所以这种风雅的游戏活动风靡一时,而分茶高手自然受到时人追捧。 喜娘作为茶娘,已经洗干净了自己带来的兔毫盏。罗书谋在一旁殷勤的把团茶碾成粉末,倒入兔毫盏中。 似乎被这么多人盯着,年纪不大且一直养在深闺的喜娘难免有些紧张。 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脸严肃,一丝不苟的取出自己带来的一罐水。姿态娴雅地跪坐着,将茶水倒入盏中之后,就开始用指关节轻轻击打拂动茶碗。这些击拂的动作都是有讲究的,不可有丝毫差错。 “是个茶戏高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神出鬼没的狐狸表哥不知何时来到了四郎身边,赞叹了一句。 四郎其实不大懂这些,但也知道能够得到茶道高手胡恪的一声赞誉,实在不容易,赶忙睁大了眼睛去看。 只见随着喜姐手上的动作,茶水在兔毫盏里相遇,盏面上便呈现出怪怪奇奇的幻变来:开始水中乱纷纷的茶末好像三月晴空里的柳絮飞舞,不过须臾,柳絮落入一条江水中,然后江水上出现了两只鸳鸯的剪影来,几乎连丝毫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一时间周围采声雷动,有味斋里的食客纷纷伸长脖子观看,连楼上雅间里的贵客也踏出房门,在二楼居高临下的观赏这场绝妙的分茶表演。 罗书谋乘兴吟诗一首:“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出瑶池,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匝面,影落寒江能万变……” 四郎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也知道这大概是在夸赞茶娘手艺精妙。至于诗的好坏以及是否押韵之类的,虽然四郎通通不懂,但是罗书谋能够临场作出诗来,便足以叫四郎这个另类文盲赞叹不已了。 楼上观看的赵太守哈哈大笑,带着一拨人从二楼走下大堂。“诗好,茶更好!” 四郎看到罗书谋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 他还注意到喜姐原本稳稳当当的手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这忽如其来的骚动所影响,茶盏里的春水鸳鸯便化作了长空万里间的一只孤雁。 赵太守已经走到了喜姐近前,看到盏中场景变化,似乎更为欣赏后一幅水丹青,赞道:“如此意境,倒比刚才的更佳一等了。” 太守旁边跟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小公子,闻言却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赵太守不高兴了:“这种水丹青的技艺,要学成是很难得,没有天分之人就算是费尽工夫也学不来。端儿须知,这世上的技艺要学成,就算是极有天赋之人,也要勤学苦练才是。对于这些有才华的人,我们理当尊敬而不可轻慢。” 四郎这才知道,这个白净面皮桃花眼的小公子就是被韩大疤脸误打误撞拐回来的赵端公子。 听了自己父亲的话,这位赵端公子眼角微挑:“父亲大人教训的是。不过,这位小娘子的分茶手艺虽然称得上娴熟,但是却说不上心手相应,善幻能变。” 赵端的桃花眼勾魂夺魄,本就性好龙阳的赵大人有些不敢直面这样的眼波,略微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是对自家嫡子的轻狂举动不满,赵大人沉下了脸:“哦,竟然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分茶高手?” ☆、83·女儿茶4 赵端公子压根不怕太守的冷脸,他口中那个心手相应,善幻能变的分茶高手就是不久前新拜的师傅——周谦之周公子。 周谦之连连摆手:“端公子过奖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再说,其实我也并未得茶道真昧,不过是早年在西蜀之时,看过别人点茶,学来一点皮毛罢了。那人……那人才称得上是此道高手……” 说到这里,周谦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他的眼睛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久别的蜀中故人:“煎茶旧法本来就出自西蜀。千年前,荆巴间有神人发现了茶叶可饮用,后来巴人就采茶叶,与葱、姜、桔子等物作饼,再将茶饼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这种煎茶法传到中原之地后,渐渐加进去了更多的形式,演变为分茶。喝茶本身仿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成了喝茶的形式。 所以说,分茶终究是小道,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消除内心丛生的欲念与狂乱。本末倒置并不可取。” 赵端敛容垂首,无比恭谨的应道:“弟子明白了,谢师傅教诲。” 四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太守公子虽然有些古古怪怪的,神情中总像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但是的确很尊敬自己的老师。 赵太守闻言哈哈大笑:“周公子虽然并非士族出身,但是颇有大家风范,又是端儿的师傅,大可不必这样谦虚。说起来,上次老夫一时不查,危些受到崔家小儿的羞辱。也是多亏周公子见识不凡,雄辩滔滔,才打压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北方门阀的嚣张气焰,也叫他们知道我们江城并非无人。寒门中亦有不凡之人。” 周谦之微微一笑,目光却漫不经心的在大堂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太守过讲了,区区不才,只是曾经恰巧见过真正的云雾茶。” 赵端嘻嘻笑道:“这次的确是多亏了师傅大人。哼,商人只追逐利益,居然欺瞒到父亲大人的头上!依我看来,这彭员外实在该杀!杀鸡儆猴,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欺骗父亲您的下场。” 说这种话的时候,赵端就和所有普通的,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一样,霸道任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天真的蛮横。或许是因为四郎很清楚他的来历,听了这几句充满杀意的话,很清楚这位太守公子可不是在开玩笑。 赵太守爱怜的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宝贝嫡子,面上却故作严肃地教训他:“诶,我儿此言差也。遇事须赏罚分明。这个茶商的确得罪了为父,但是罪不至死。正好如今南边要新修建一道牌坊城楼。面上刻字后让他去修城门也算是罚当其罪。我儿切忌,为官一任,纵然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该滥用刑具,多造杀孽。” 赵端听了便低下头,乖乖说道:“父亲大人处理的极好,孩儿晓得了。” 虽然他口里这么说,四郎却分明看到这位经历坎坷的赵端公子从嘴角两端咧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来。 也许这位赵端公子虽然重生人世,骨子里依旧是含冤而死的鬼魂,对活人甚至是他的生父赵太守,都充满了怨戾之气,但是四郎却不明白他究竟遭受过什么,才会在活人身上出现这样浓烈的近乎实质的怨气了。 四郎只知道,自从金蚕一事之后,江城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彭员外的事情和周谦之等人联系在一起,事情就不再那么单纯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不由得发寒,要打开地狱之门,江城究竟还会死多少人呢? 别的人似乎都看不到赵端那个诡异的笑容,周围的书生清客们纷纷夸赞太守宅心仁厚,赵端公子杀伐果决,而且十分孝顺,父子两都是一时豪杰,父慈子孝,羡煞旁人云云。其遣词造句的肉麻之处,显些让四郎怀疑他们的嘴里都抹了开春新来的白蜜。 这一片颂扬声里却夹杂着不和谐的嘤嘤哭泣。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直垂头坐在矮几旁的茶娘尽管极力忍耐,听到赵太守的话后还是小声啜泣起来。 眼见着太守大人面露不愉,旁边一个清客便抢着喝骂哭泣的喜姐:“兀那小娘皮,为何在太守大人面前啼哭?快快如实报来!” 可是喜姐却只是哭,低着头揉捏着自己新做的裙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书谋见状,便站出来对着太守行了一个礼,:“启禀太守大人,这位茶娘正是彭兴礼的女儿。她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只是为了向您陈述冤情。请大人不要责怪她。” 一个清客呵斥他:“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守大人面前胡言乱语。彭兴礼敬献假茶,难道不敢受刑?” 罗书谋不卑不亢的说道:“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据的。阿虎,还不快给太守大人说清楚实情。” 一个跟在喜姐旁边,帮忙背烹茶器具的下仆疾步上前,只见他先是手忙脚乱地给太守行了一个礼,然后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磕头。 “启禀大人,小人跟着彭员外做茶生意也有五年了。我们家的云雾茶的确一直都是在清明后谷雨前,由掌柜的亲自带人,去卧牛山峭壁上采摘下来。 为了等到云雾最浓的时候采摘茶叶,我们一般都是天黑就出发,半夜到达茶树生长的悬崖边,然后等到凌晨云雾开始浓郁起来后,便由年轻健壮的伙计在腰上绑一条绳索,到崖边去采茶叶。 往年都没事,今年却出了件怪事——凌晨云雾最浓的时候,我先摸索着下去探底。一下去就惊呆了,山崖上居然长了一张巨大的怪脸!那怪脸再黑蒙蒙的雾气里显得十分可怖,仿佛在对着我阴森森的笑。 我当时就吓得一哆嗦,若不是被绳子捆着,还差一点掉下了悬崖。于是赶忙要上面的人把我拉了回去。上去之后,我便把看到鬼脸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同伴,并告诫他们不要再下去了。 可是彭掌柜却说家里的茶庄全靠云雾茶撑着,今年江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已经预订了云雾茶,做生意不能失信于人。所以坚持要下去。 主家这么说,又许诺提高工钱,我们也只得听从,都拿着弓箭刀斧下去采茶。居然也是有惊无险,崖壁上的怪脸虽然阴气森森,极其可怖,但是并没有加害我们。 在我们快要登上悬崖的时候,彭员外忽然说这道怪脸是不祥之物,会给江城带来灾祸,于是搭弓引箭去射崖壁上凸起的人脸,鬼脸被射中了额头,忽然发出咋咋的呼痛之声,霎时间山上黑雾涌动,仿佛到处都是鬼怪的啼哭声。 第74节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可怖的鬼脸居然是活的,各个吓得半死,拼命爬上山崖跑走了。 不过,我们哪里能想到,当时把吓得我们半死的石脸居然成了证明掌柜清白之物……” 听到这里,周谦之微微一笑,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埃,好整以暇的说道:“巧了,我前几日也去钟山采过一趟云雾茶,为何并没有看到你口中的鬼脸?”钟山就是卧牛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称法。 赵端也附和:“是啊,自从被崔家小儿嘲讽后,我与师傅便亲自上钟山,带人采回了真正的女儿茶。可没见过什么鬼脸。” 罗书谋争辩道:“云遮雾绕里头,有人一时看花了眼,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但是彭员外射到山石上的箭只做不得假。彭员外进献的茶叶究竟有没有作假,太守派人……” “不必了。”周谦之截断了他的话。“就算是从山崖上采摘的云雾茶,也不是真的。真正的云雾茶必须要身心干净的处子在云雾最浓时去采摘才能得到。所以,彭家经由壮汉之手采来的茶叶,必定是假的。” 喜姐原来只低着头默不吭声,听到这里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反驳他:“你胡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茶叶会因为采茶者的不同而不同。还说什么必须身心洁净的……之类胡话!” 说着,喜姐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求大人明鉴。我阿爹实在是冤枉啊。” 罗书谋也提高声音附和她的话:“喜姐说的不错。什么要女孩儿在云雾最浓时去采摘,简直胡言乱语!山崖边何其危险,壮汉尚且九死一生,何况闺中弱质?历来采云雾茶都是用的壮汉,难道这么些年,天下人喝的都是假茶吗?假茶真茶,口说无凭。不如喜姐把家里的云雾茶拿出来和周公子采来的对比一番,看看究竟哪个更胜一筹。也好叫我们心服口服。” 所谓对比一番,就是要喜娘和周谦之斗茶,然后让在座诸人评判孰优孰劣了。 罗书谋早就打听清楚了,彭家的云雾茶的确没有作假,所以才敢有斗茶的提议。他十分明锐的觉察到彭家的事情与他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赢了自然能狠狠压下去周谦之的风头,纵然输了,也在太守心里留下了一个印象。至于彭员外的死活,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罗书谋旁边一位褐衣书生也帮腔:“没错,早就听说过周公子六艺之道无不精通。太守公子都说了,您在茶道上精妙绝伦,神乎其技。想来不会拒绝一个小娘子的斗茶提议吧?” 似乎被大堂里的热闹吸引了,小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他拉着四郎的衣角,有些期待的问:“大姐姐和周公子要变戏法了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周谦之忽然叹口气:“既然诸位坚持,我也没有办法。来人,把我刚制好的云雾茶拿上来。” “是。”一个仆人应道。 等到茶叶和水罐都拿了上来,周谦之和喜娘便各据一桌,开始斗茶。 两人身后的仆人各自帮忙把茶碗在桌上排开,又用扇子把风炉里的火扇得更旺一些,然后分别取来干净砂铫开始煮水。 赵太守等人已经自己找位置做了下来,众人皆屏气凝神,看周谦之与喜娘演示茶道。 端着盘子在旁边等候的四郎总算找到机会,连忙让槐二把做好的几样菜一一摆到桌面上。 赵端公子看了看这些菜色,皱了皱眉头:“怎么都是荤菜,吃的怪腻味人的。喝茶时怎么能配这些?” 太守便吩咐四郎去做些不腻口的茶点上来。 四郎也不多话,点头答应下来,就退回后厨去,顺便把睁圆了双眼,看的津津有味的小水也提溜走了。 回到后厨,小水依旧恋恋不舍的往外头瞅,小声说:“我……我还想看变戏法。” [其实我也想看……]四郎心里默默同意。 不过,四郎毕竟是个有自控能力成年人,他飞快的在小水嘴里塞了一个花生芝麻馅的蒿团,然后板着脸说:“外面大堂有很多拍花子,你一个人出去凑热闹,不小心被人在脑袋上拍一下,你就只能跟着他去做牛做马了,还不给吃饭。” 小水两腮一鼓一鼓地嚼着蒿团,站在原地迷茫的想了一阵,就噗通一声,跳进自己暂住的绿皮水缸里躲了起来。 做牛做马小水不在乎,可是不给吃饭就太可怕了。 四郎摇头笑笑,唤来槐大,嘱咐他务必看住小水,尤其要注意隔开他和周谦之。槐大点头应是,四郎就开始专心和面做茶点。 品春茶时来一块清凉爽口的豌豆黄,是很享受的事情。 炉子上早就用微火焖着一锅白豌豆。四郎把煮的软烂的豌豆放糖炒,炒的时候翻动要勤快。出锅前倒入石膏水搅拌均匀,出锅盛到盘子里晾凉后,就可以切成菱形小块了。这种豌豆黄带着豌豆的倾向,但是平素吃有点太甜了,喝茶吃却正合适。 四郎一边等着豌豆黄晾冷切片,一边就和陶二讲刚才那场精彩纷呈的茶戏。 四郎讲的津津有味,没注意到二哥的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黑,最后简直乌云密布了。二哥可没忘了当面挖墙脚的街坊婶娘!再说,他也不乐意四郎口里全是个来历不明的小白脸。 四郎却兀自不觉,一个劲的夸奖茶戏的精彩之处,这简直是打翻了二哥心里的醋缸。 耐心听土包子四郎拉拉杂杂的叙述完毕,二哥十分高深莫测地开口道:“嗯,由盏面上的汤纹水脉幻变出各式图样来,不过雕虫小技。看二哥给你耍个更好看的把戏。” 说着,二哥便让槐大去取了四个很厚的黑瓷碗放到桌上,然后手执一壶茶:“念首诗。” “什么?”四郎没明白。 “你不是很推崇前头那些凡人的茶戏吗?戏法我也学过,不说花鸟鱼虫,就是用茶汤注下,幻写成一首五言绝句也并非难事。说吧,你想要写点什么?”虽然二哥的气质十分硬朗,这时候袍袖轻拂,执着茶壶的样子,却也丝毫没有违和之处。 四郎简直惊呆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加满了风雅技能点的我肿么不知道?这么拉轰的事情,不是该殿下来做比较合适吗? “发什么呆,想写什么,快说!”二哥端着姿态等了半天,见四郎一副傻呆呆的样子看着他,心里不由万分得意。 “二哥,你……你也会茶道啊……”四郎在心里默默哀叹,一个个都如此全能,显得自己这个穿越者反倒成了最没见识的!这样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要不是外头一群开屏的小白脸成天想着勾引我媳妇,我才不会做这种娘们唧唧的事情呢。”二哥脸上凶巴巴的很不耐烦。 见四郎不答话,二哥便自顾自的提着水壶,在槐大放好茶叶的黑瓷杯里悬空注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木制刷漆的茶筅拼命用力打击茶碗。 四郎看的默默擦汗,现在他总算明白槐大为什么取来最笨重的黑瓷茶具了——照二哥这种把茶具敲得叮当作响的劲道,但凡胎薄点的瓷器都经受不住。 回想刚才喜娘点茶,茶筅搅打并没有这样用力,茶水中也没有出现沫饽,不过绿钱浮水……说来也是,二哥的气质慷慨恢弘,近乎古时候的燕赵游侠。外表看上去就不太像是会学习这些风雅技能的贵公子。练武打架玩兵器才像是二哥该做的事情吧?也许二哥不过是唬他的也说不定…… 正在四郎自我安慰式地怀疑二哥其实不会点茶时,他就惊讶的发现等到茶水里泡沫消失后,四个茶碗的水面上都出现了一句诗,连在一起正好是一首五言绝句。 “太厉害了,二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四郎目不转睛的盯着茶碗。 二哥更加得意了,面上却还是做出副不过尔尔不值一提的样子:“看好了,还没完。” 说着继续猛力敲打瓷杯。四郎就看到水面上的字渐渐消失后,每个茶碗里都出现了一只形态各异的小狐狸。虽然水里的小狐狸并非栩栩如生,但是神韵抓的很准,叫人一见就知道是四郎。毕竟,纵然小狐狸都是狡黠机灵,萌态可掬的,但是圆成一只球的也并不多见。 “啊,这是我吗?二哥画得是我吗?”四郎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并非妖力所为的神奇技艺,二纯粹凭借手中力道,让茶沫在水中组成特定的诗句,的确比单纯的山水或动物技高一筹,况且还是四个杯子同时呈现。这样的神乎其技,简直叫四郎这个现代土包子激动地难以自持。 二哥冷傲的点点头:“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看来,对待四郎的事情锱铢必较的二哥这是在和那位殿下互别苗头了。 四郎兴奋的满脸通红:“可以教我吗?”想了想,又不怎么自信的说:“我……我好像没什么天赋……恐怕学不会。” “我手把手的教你,肯定能学会。”二哥态度很坚决。并且主动让开位置,示意四郎到他前面来。 四郎犹犹豫豫的走了过去,在二哥的指点下,小心翼翼的一手执壶,一手握住茶筅。 四郎的指骨长的好,修长笔直。因此,虽然他的手并不像女人那样小,但是看上去却显得十分修长。指甲因为要做菜,修得十分圆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茶筅上过漆,是一种陈黯的朱红,衬托着四郎的手越发白的耀眼。 黑的瓷杯,朱红的茶筅,白的手,凑在一起,便显出一种不动声色但是销魂蚀骨的美来。 微微有些粗粝的大掌握住四郎的爪子,二哥从后面怀抱住四郎,低头在四郎耳边问:“想好写什么了吗?” 二哥的声音低沉又强势,于是四郎不由自主有些弱势,嗫嚅道:“不行,嗯,我……我不会……不行的……” 二哥轻轻咬住四郎敏感的耳朵,漠然道:“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说着,二哥手上用力,四郎的爪子就被他带着往茶杯里注水,然后他握住四郎另一只手,带着他去击拂茶杯壁。 果然,水流中很快显现出几行须臾而没的小篆,每行三个字。 “真的有啊,好神奇!”四郎高兴的欢呼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在茶杯里微微晃动的字迹,越看越熟悉:“咦,这不是二哥你给我的铜镜背面的刻文吗?” 二哥的脸微微红了红,低头在四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于是四郎的脸也猛地红了起来。 铜镜背面的刻文既不是什么辞藻华美韵脚整齐的诗句,也不是蕴含力威力无穷的仙术。只不过是当日二哥铸镜时随手刻上的思念而已。 二哥今天不知怎么的,忽然福至心灵,玩了这么一出。浪漫自然很浪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夫老妻的两个却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四月间,后院里繁花似锦,草木深深,一阵风吹来,零落的花瓣如同香雪般飘到院子里的两个人,隔着落雪般的花雨,小水扒在水缸边,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 二哥发现了他,默不作声的一弹指,水缸上的箬笠啪一声扣了下来,才冒头的小水就被关了回去。 大人们要做的事情,小孩子不可以偷看哦。 ☆、84·女儿茶5 后院气氛正好,陶二正要眯着眼睛把自己的小狐狸拆吃入肚的时候。 槐二却匆匆跑到厨房,满头大汗的来禀报:“前头客人催促,茶点……”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二哥冰冷冷的目光刀锋一样扫过来,连在一旁装隐形人的大哥也对着自己不赞同的摇摇头。知道自己实在来的不是时候,槐二赶忙灰溜溜的退了回去。 “糟糕”刚才只顾着和二哥风花雪月,倒忘记自己的正经工作。四郎赶忙挣脱开二哥的怀抱,跑过去揭开蒸笼,把里头碧玉色的蒿团,白胖胖的蜂蜜糕,鸭肉馅蒸饺一一拣出来。又在晾冷的豌豆黄上头贴了一层金糕,然后把这几样小食一起端了出去。 刚走到大堂屏风处,就听到一个清客的声音说道:“周公子烹制的不是单纯的云雾春芽吧?这样的好茶,可把西湖龙井都衬得黯然失色了。” 赵太守舀起一勺虾仁,摇着头说:“掌柜家的龙井也是极好的明前茶,看来这位胡老板不仅风姿出众,做菜的手艺好,对茶道也颇有研究啊。实在难得、实在难得!” 那个清客似乎是太守的心腹,闻言就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再难得,对赵大人您而言,却也不是难事吧?”这话说完,他才意识到今日太守的亲儿子也在长,想到这个长得像个小相公,却心狠手辣的端公子,不由得暗暗后悔自己失言。 赵太守却没有在意,只是摆着手笑道:“那可不成,我如今年纪大了,折花的心思便淡了许多,再说,家里几个孩子也都很乖巧。”家里几个孩子说的自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了,赵端闻言,嘴角边再次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 四郎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他并没有生气:“我不过是个厨子而已。可当不上太守大人的夸奖。再说,我对茶道哪里算得上有研究,不过是身边有人爱好此道,家里才有这样的好龙井。” 周谦之揭开了煮茶的铫盖,伸个玉制的茶筅进去轻轻搅动,虽然还没有煮好,但是已经有淡淡茶香飘了出来。 喜姐从第一缕茶香飘出来时,脸色就变得颓然灰败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家里的云雾茶的确是次品。 四郎往各桌上摆放茶点时,就看到罗书谋一直在给喜姐使眼色,但是喜姐却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变幻不定。 罗书谋看喜姐不吱声,转而和旁边那个褐衣书生对视一眼。 褐衣书生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忽然握着拳头站起来,大声说道:“这比赛不公。” 赵端冷笑一声:“呵呵,哪里不公了?你这是在指责太守大人吗?技不如人就老实认输好了” 书生虽然被赵端一顿抢白,还是涨红着脸坚持说道:“周公子为何不说说自己用的什么水?茶娘刚才用的不过是店家送来的水而已。这水不同,茶味有差异也是正常。” 赵太守似乎很厌恶这样死缠烂打的书生,正要挥手让人把褐衣书生拖下去,周公子却制止了他:“无妨。我烹茶其实对水并不讲究,用的只不过是井水而已。不信诸位可以验看。”说着示意身边的下仆把装水的罐子打开,倒出几杯水一一盛给在座的客人品尝。 赵太守最先接过杯子,微微抿了一口后面露惊讶的神色:“竟然真的是普通井水!” 赵端公子第二个接过杯子,他却没有喝,只拿在手里把玩:“品茶、酿酒最好的还是山泉水。我那里倒还有几坛别人送的惠山泉水,品茶一等一的妙。”说着就吩咐身旁下人,让他记得明日把山泉水给周公子送过去。 周谦之并没有推辞,只是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这位茶娘用的似乎是有味斋里的水?而有味斋不论是煮饭、烹调都用的是半夜打来的河心水。洄水里的水神清澈纯净,所以这种河心水自然也十分干净清澈,若是运回家贮存一二个月之后,再用这种水煎茶,比最佳的山泉还绝妙。” 太守一听也来了兴趣:“我说怎么有味斋里做出来的一蔬一饭都比外头味道好。即便用野菜土产做菜,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却不想原来连用水都这样讲究!”说着,他夹了一块豌豆黄细细品尝。 金糕是用山楂去皮打成泥,捣和糖霜,桂花蜜制成的。因为豌豆黄里面加了不少糖,所以四郎特意用这种山楂做的金糕贴在上头,这样做成的豌豆黄就酸酸甜甜的,不会太过腻口。 四郎发现这位赵太守似乎十分嗜甜。每次吃豌豆黄之前,必定要先撕去上头的金糕。不过四郎曾经听人说多食甜味会伤害肾脏,不知道赵太守口味如此独特,那方面会不会有些问题?看他子女那样少,近年来府上也没有进过什么美人,莫不是…… 四郎正在一旁天马行空的大开脑洞,就听到周公子凉凉的声音说道:“……是啊,水自然是极好的,不知道胡老板肯不肯割爱,让我带回去泡茶呢?” [当然不好。小水是我家的,小白脸不要妄想了谢谢。] 虽然心里生气,对着客人,四郎还是装作没听懂,干巴巴的回道:“周公子果然对水很有研究。只是小店也只有一缸现成的河心水。取水的方法并不是什么秘密,倒可以说来博贵客们一笑。 诸位大人如果有意,可以等到每日子夜过后,确定河上已经没有舟船,派遣下人多带些罐瓮,划船去洄水江心取水。 水取回来要贮存在洁净的大缸里,用青竹棍在里面顺着搅动百余回,然后用箬笠盖好。到三日后再把藏好的水轻轻舀入另一个干净的空缸里,但是只要水缸上面的水,下面一小半水务必弃之不用。 这个程序须进行三遍,之后得到的水还要入锅,煮的滚透之后,就将净水与白糖三钱一起存入坛子中。存上一两个月后,水便清洌干净,与泉水不差什么。 第75节 想来各位大人家中都有仆从专门去城外取山泉水,这样麻烦的取水法倒是个鸡肋了。” 太守听完四郎的话,点点头说:“饮食,乃民德所关。哪怕只是煮饭用水这样的小事,也不可以没有规则。”说着就吩咐身边的仆人:“记下来,以后府中小厨房都依此法取水造饭。” 罗书谋文绉绉的在一边插嘴道:“太守所言极是,盖大德者小物必勤,养和者摄生必谨。” 这话虽然有卖弄才学之嫌,但似乎说的很到点子上。因为太守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哪里称的上是有什么德行?不过是随着年纪日大,也知道些养生的道理罢了。” 罗书谋接着说:“养生的道理可不是人间至真的大道吗?我听说为官过三代的人家,才会略微懂一点饮食上的事情。可见……” 他们的对话把四郎听得莫名其妙。只好掉过头去看其他人。 那个褐衣书生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恨恨地瞪了与太守言笑晏晏的罗书谋一眼,愤愤然拂袖而去。 喜姐坐在一旁,眼睛无神的注视着意气风发的罗书谋,神经质的紧紧握住手里的兔毫盏。 风炉子上煮的那罐茶水违反常理的冒出阵阵白烟,烟雾几乎弥散到大堂各个角落,茶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 不知从何而来,微微带着凉意的清风拂过大堂,风里裹挟着四处弥散的蒙蒙雾气。这些缭绕的烟雾随风变换。一会儿像是一群绝代佳人的剪影,一会儿是华美的大屋大马,一会儿又变作一个方方正正的玉石印章。 大堂里人被笼罩在这片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书生们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雕梁画栋,金玉遍地的富贵门庭,美人,美食,高官显爵都是唾手可得。 太守觉得自己已经位极人臣,甚至借天子以令诸侯,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贩夫走卒们过上了每日不用再劳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 四郎面前也飘过来一层白雾,他只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中看到赵端和周公子的眼睛,隔着雾气,显得那么冷酷而且高高在上。 接着,四郎面前就是朦胧一片,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片烟雾,心怀惆怅的飘向了无尽的虚空…… “梆”的一声,四郎手里拿着的托盘掉到了地上。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二哥的身形如同幻影般掠了过来,迅捷无比的动作带出了疾风,驱散开缠绕在四郎周围的烟雾。 四郎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有些迟钝的转过头去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陶二哥到了他背后。 随着二哥那一掌,四郎身上便有一阵白烟脱离出来。 “没事吧?”二哥的面色虽然冰冷,语气却无比温和,仿佛四郎也是一阵烟雾,稍微大声点就会被他口里的气息吹散。 虽然知道按理,这些烟雾不会对四郎产生太大的妨害,但是饕餮心里依旧涌上一阵后怕。 饕餮自远古时便纵横三界,从来只有天地生灵畏惧他的份,平生不知怕为何物。唯独四郎来到他身边后,却屡屡担惊受怕,小狐狸哪天毛皮不如往日油光水滑,也叫他担忧不已。 “嗯……没什么,刚才我好像一时迷怔了。”四郎还没反应过来,很疑惑的在那里小声嘀咕:“我记得昨晚睡得很早,也并没有纵欲过度,怎么大半天就游魂一样……” 陶二仔细检查了自家小狐狸一遍,确定的确没有问题后,才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还在低头搅动茶水的周谦之:“别以为附在凡人身上,我就不敢动你。别在我的地方乱来,没有下次了。”说完,就拉着四郎回到后院。 “二哥,外面那些人怎么了?”四郎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着了周公子的道。 想到自己学了道术,又是个半妖,居然还和那些凡人一样,不由有些汗颜:“外头那些烟雾……是什么妖怪呢?” 他心里也暗自奇怪,自己这个半罐子水没有觉察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二哥给做的辟邪铜镜也安安稳稳的呆着手腕上,半点反应没有? 胡恪表哥趁乱把那盘龙井虾仁从外头端了回来,这时候插嘴道:“准确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外头那些凡人的妄念而已。” 一直默不吭声的二哥停下脚步,转过背安慰地摸摸四郎的眉心:“放心,那些凡人都没事,只是云雾茶的香气引来了烟雾妖。二者双重作用之下,会让人做一场黄粱美梦而已。” 刚才饕餮忽然有所感应,走出去就看到四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片混沌的雾气,四郎平时清澈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在那一霎他连心脏都纠成了一团。 饕餮是知道四郎来历的,说起来,天地起初之时的混沌不也是一团烟雾而已吗?虽然知道这种烟雾也许对四郎没什么妨害,可是他绝对无法接受四郎会离开他任何一点可能。不论周谦之是个什么东西,看来都留不得了! 四郎狐疑的看着陶二哥,忖道:二哥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总觉得他好像紧张过度的样子。不过四郎转念一想,对了我的情人是个神经病,似乎这样也算正常? 嘛,爱他就随他去吧。不喜欢给自找麻烦的小狐狸很快就自己想通,不再纠结二哥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了。 陶二却不知道四郎这些神奇的心理活动。只以为自家小狐狸还在替大堂里那些烦人担忧,于是安慰他:“别怕,这些烟雾化成的东西几乎没什么法力,在江城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做不了什么怪。” 四郎根本不怕,只是好奇的追问:“周谦之煎出的水雾里到底有什么呢?表哥说雾气里是凡人的妄念,难道人的欲望也会有实体吗?” 二哥很耐心的给他解释:“在山远水遥,充满瘴气的密林中有种烟雾妖怪,他们飘荡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常常让旅人视线模糊,从而因为眼前朦胧一片而栽进沼泽或者悬崖中。 不过,这种烟雾妖连实体都幻化不出来,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普通小妖一口气就能将其吹散。就算是人类遇到了这种妖怪,只要闭上眼睛在原地不动,烟雾妖变回自动飘走。 但是,如今这种附身在烟雾里的妖怪受到江城魔气的牵引,进去了人烟稠密之地,便发生了异化。” 四郎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妖怪,好奇的追问:“妖怪也会异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异化呢?” “这些在山野中会让人迷路的烟雾妖来到了江城这样充斥着欲望的城市,人类的欲望便有了载体。被这些欲望所笼罩的人类往往会迷失在幻觉中。” “迷失在幻觉中……听上去挺严重的,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四郎的确有点介意外头的那些凡人。 二哥不甚在意地说:“听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吧?里面作乱的就是这种妖怪,或许那个凡人只会大梦一场,梦醒了便复归其路,或许便会陷入那虚幻的美梦里,再也醒不过来了吧。所以说,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们心里的执念究竟有多重了。” 四郎想了想,问道:“就没有办法立刻唤醒那些凡人吗?这……有味斋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要唤醒也很简单,就是像我一样,从背后重重拍一掌就行,不过你确定那些凡人被你从美梦里唤醒后,真的会感激你吗?” 四郎忽然语塞:对啊,凡人不是常常感叹人生如梦吗?那个黄粱一梦故事里的书生,如果不是在梦里遭遇了家破人亡,也必定是不想回到现实中来的吧。对于那些在现世里穷困潦倒的人来说,他把人家从美梦里唤醒,虽然是好意,没准还真的办了坏事。可是若不去唤他们吧,让这些凡人在美梦里走向死亡……好像也不对。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住琢磨的,四郎平素再怎么通达,这时候也左右为难起来。 四郎沉默下来,面瘫脸的二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院很安静,只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在天花板和墙壁间爬动,人声鼎沸的大堂一篇死寂,客人们都无声无息的沉醉在自己的美梦里。 过了一阵,正在发呆的四郎一抬头,忽然发现外头有一缕缕烟雾飘进了后院。那些烟雾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幻影,都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是好像受到什么东西牵引一般,很快凝成了细细一条,钻进二哥的七窍里消失了。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堂再次传来客人们的说笑声,大家纷纷赞叹周公子超凡脱俗的茶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做过的美梦。 吃完了那些,二哥似乎有些不舒服,半天没有动弹。 四郎吓坏了,呆呆的看着二哥。虽然他不希望那些凡人死去,可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饕餮啊。 好半天,二哥才舒展了一下四肢,懒懒地说:“这回吃得好饱。”说完还邪魅一笑。 [笑,就知道笑!]四郎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猛扑过去,用力抱住陶二哥,恶狠狠地说:“天道真坏,叫你吃人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拉肚子肿么办?” 四郎刚才真的快急死了,这时候依旧不放心:“二哥你……你可要好好地。” 二哥莫名其妙地看着四郎:“我当然好好地。不幸你摸摸看。”说着一脸正直地拉着四郎的手往下发。 四郎:……你这是要我摸哪里?这么正经的耍流氓真的好吗? 厨房里烟雾氤氲,后院中草木葳蕤,外头远远传来街巷里的市声人语,驴叫马嘶。然而,这些声音却显得那么不真切,我们所在的世界,也许只不过是最大那只烟雾妖造出来的一个美梦。 浮生一场大梦。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在身外无数个幻境里,或许,只有紧握的双手才是唯一存在过的真实。 ☆、85·姻缘豆1 转眼到了四月末。江城今年怪事多,开始是许多女孩子无缘无故失踪,接着洄河闹水鬼,然后一道炸雷劈了南城门,现在就连井水巷道旁的桃树,花期都比往年长了许多。 有老人从这条小巷走过,总会忧心忡忡的感概,说是百八十年都没见过红的这么古怪的桃花。 黄昏时分,若是行走在井水巷里,夕阳的余晖笼罩下来,一时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红。这景色乍一看是极美的,倘若盯着看久了,人的眼睛里便会浮起血海一般的红。 殿下的眼睛似乎就被这烂漫的落霞染得一片血红。他走在靠墙的阴影里,帮四郎挡住傍晚逢魔时刻不知会从哪个犄角旮旯跳出来的鬼怪。 四郎毫无所觉,嘴里叼着一根新麦的麦穗,像个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只顾着贪看这幅美景,于是就被耀眼的霞光、血色的桃树晃花了眼睛。 不知打哪里飞来一片柳絮,艳红似火的桃花树间仿佛伸出了一双双无形的手,白蓬蓬的柳絮便被染成了血红色,飘飘扬扬落到四郎的沾染上霞光的手掌中,好像是掬起的一捧血水里落了片洁白的羽毛。 如今正是新酒上市的季节,有味斋并非正店,没有造酒公卖的资格,所以四郎这天傍晚得了空闲,就和殿下一道来井水巷打酒。 井水巷住着小文君,小文君算是望江楼正店的挂名少奶奶,现在酒楼里开炉卖酒。 小文君本姓卓,据说不是本地人,前年嫁给望江楼得痨病的少东家,结果还没圆房少东家就死了。 于是,这位卓氏女也和鼎鼎有名的卓文君一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街上便有好事者叫她小文君,因为她也会酿酒,守寡后托庇着望江楼正店,以当炉卖酒为生。江城人都跟着叫她小文君,倒把卓氏女的真名给忘记了。 今日四郎和殿下先去了一趟望江楼,结果酒楼里的伙计说少奶奶在水井巷里造新酒,并没有到店里来。 “少奶奶靠自己手艺吃饭,自己在水井巷赁个大宅子,又请了许多壮汉,日日假托造酒在宅子里养小白脸。”之类的传闻,四郎还没出望江楼,就听了好几个版本,各个都称得上香艳入骨。 傍晚时天气很好,四郎便和殿下两个晃晃悠悠走来了水井巷。后头槐大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好几个大酒缸。 很长,一进去不远就是小文君赁来造酒的宅子,据说是看中了这里的水井好。院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头写着卓府两个字,侧面院墙上开这一个小小的窗口,里头站着个伙计在给客人打酒。 店伙计一看四郎他们几个的阵势,赶忙招呼同伴打开旁边的正门,把四郎等人迎进院子里。 “胡老板要打什么酒?”一个肩膀上搭着块白麻布的少年走过来,殷切询问。 “要两缸文君酒,两缸黄酒。”文君酒是一种白酒,据说这个远嫁江城的卓氏女祖上倒真与卓文君有些联系,当年卓文君的酿酒秘方在她的家族里代代相传,开望江楼的李家把卓家女儿娶过来的目的,真是为了卓家女儿酿酒的秘方。 这都是街边上的好事之徒口中的传闻,至于真相如何,四郎并不知道。 其实四郎并不在乎什么酿酒秘法。有味斋来望江楼正店买酒不过是做个样子、走个形式。 在小文君这里买过酒以后,这一年,有味斋卖的酒便算是有了合法来源,不算是私营。至于日后卖的货到底从何而来,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的了。 伙计响亮的应了一声,快步跑过去帮着槐大打酒。 四郎跨进门槛,四处打量,只见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收拾的十分整洁雅致。院子里有一排大缸,几个粗壮的丫头抬着个大桶在连续不断的往里头倒酒。 闲话里头都说小文君的院子里请了好多壮汉,四郎过来亲眼一看,却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壮汉。只有两个少年在外头忙活着给客人打酒,一个伙计在窗口支应,、。余者就是三四个粗使丫头,一看就是城外田庄上来的,只不知是小文君买来的,还是临时请来的帮佣。 四郎看到最外头一缸酒水里漂浮着些碎冰一样的东西,十分好奇的问带他们进门的少年:“这是什么酒?” 少年用白麻布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又把麻布搭回了自己肩膀:“这是我们老板娘新制作的一种酒,叫玉冰烧。” 四郎仔细舀起一勺看了看,又抽动着小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酒里那些柳絮样的浮沫,莫非就是猪肉?” “胡老板果然好眼光。”小文君从大堂里跨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罗书谋。 本朝礼法虽然不像明清那样严苛,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依然是很不妥当的。可是小文君却毫不避讳,她走到院子中间的水缸边,亲自盛了一瓶玉冰烧递给罗书谋,殷切嘱咐道:“罗大哥你纵然要学那些风流才子的做派,还是少喝些罢。纵然要喝,也切忌不要空腹吃酒。还有,记得喝完再来打啊。” 罗书谋洒然一笑:“某晓得了,喝完必来的。” 小文君就一路把罗书谋送到门外,店里的伙计都互相挤眉弄眼。 江城民风尚利,所以并没有强迫寡妇守节的习俗。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一样是贫寒书生和酿酒女子,可不又是一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话吗?所以伙计们对自家老板娘的心意,自然是心知肚明,乐见其成的。 院子里蒸腾着酒气,似乎那熏人欲醉的美酒把这一方小院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里头的人便可以安稳的沉醉在荒诞不经的醉乡中。 旁观的四郎微微皱起了眉头,前几日罗婶娘不是说要去彭家提亲吗?罗书谋也和喜姐过从甚密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和个小寡妇眉来眼去的?看来这书生不仅有野心,而且还十分的风流啊。 小文君送了罗书谋回来,亲自把四郎和殿下让进了待客的堂屋。堂屋装扮的富而不俗,墙壁上有一副墨宝,写着“酒肆人间世,琴台月下云。”下头没有落款,只写着赠文君。 旁边还有琴台,搁琴的架子下头放着一条长凳。这长凳也奇怪,是肉红色的,看上去非常漂亮光润。 小文君招呼着四郎坐下,殷勤的给四郎倒了一杯玉冰烧:“有味斋如今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连望江楼老东家都得承认,胡老板您的手艺称得上冠绝江城。小女子酿的玉冰烧若能得您的青睐,便是三生有幸。” 四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从前世开始,四郎这个妇女之友就没法拒绝女孩子敬的酒。小文君年纪不到十六岁,在四郎眼里可不就还是个女孩子吗?况且这个女孩子又言辞恳切,态度大方……四郎苦着脸,下意识转头去看殿下。 第76节 殿下锯坐在矮几的另一侧,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殿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闻了闻杯中酒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想得出了神。 见殿下不搭理他,四郎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过头。这时候一味拒绝的话,场面就太过尴尬了。 没办法了,虽然自己是一杯就倒的酒量,也只好硬着头皮喝。四郎眼一闭,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嗯,酒味……柔和,入口……绵软,还有特别的肉香,好酒!”一杯酒下去,除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外,四郎貌似还是很正常的。 小文君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虽然已经把头发高高挽起作了妇人装扮,但是小文君笑起来依旧像个小女孩一样:“这是我用碎米酒浸泡肥猪肉制成的,度数并不高。”说着,她就要再给四郎满上。 外面一个粗使的小丫头气哼哼地进来禀报,说是望江楼的东家又派人来了,叫小文君今日务必去店里一趟。 小文君听到下人的禀报,本来开心的笑容立马不见了,也不再向四郎劝酒,只是低着头坐在条凳上发呆。 四郎一杯下去,其实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他是见不得女孩子伤心的,这时候赶忙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没事吧?” 不问还好,被四郎这么一问,小文君的泪珠儿便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不必身高九尺,只要有颗侠义心肠,就算是貌若好女也可以称得上伟丈夫。” 四郎虽然一杯倒,但是玉冰烧是用的米酒酿成,度数比较低,所以四郎这时候还剩下点思考能力。他偏着头很用力的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问:“你是说我像个女人?” 小文君赶忙擦干净眼泪,有些慌乱的解释:“不不不,胡老板别误会,您一看就是个真男人。小女子正是听说您是个仗义的人,才肯把一腔难处向您说起……所以,所以请胡老板务必帮我一个忙。” “哦,”四郎糊里糊涂的点着头,疑惑地问道:“帮忙?是……是什么忙?” 小文君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望江楼东家派来传话的丫头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大喇喇的冲了进来。 那丫头长的不错,就是一副刻薄相,她冲进房间,看到四郎和殿下,便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十分得意:“我说怎么总不出来,还真是在屋里偷汉子呢。怎么,原来不是个姓罗的书生吗?如今搭上的这两个倒比那穷酸书生好了许多。” 小文君在她冲进来的一刹那,就神奇的调整了表情。一秒钟由小白花变母老虎,恶狠狠的回骂:“小骚蹄子,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和李大富那点破事呢?呸!也有脸来说我,我好歹没有勾搭有妇之夫,日日谋划着做姨娘!” 说着就过去狠狠扇了那丫头一眼,叉着腰骂道:“我再不济也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靠着酿酒的手艺养活自己,你一个奴才秧子也敢来我面前逞威风,李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院子里的仆人听到这动静,纷纷围拢过来,要给自己东家撑腰。 到底是在小文君家里,这丫头吃了个哑巴亏,白挨一巴掌,此时也只能忍气吞声,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少奶奶,是我不对。只是老爷的确唤你有急事,还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 小文君轻蔑一笑,回头对着四郎,却很温柔地说:“胡老板,待我回来后再详谈,请您先稍等片刻。” 四郎傻笑着点头。等到小文君跟着你个丫头一出去,玉冰烧的后劲也慢慢涌上来,四郎只觉地眼前天旋地转,琴台下头那个肉红色的条凳似乎在缓缓蠕动! 喝完酒智商猛降的四郎立马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蹲下身来,好奇的戳戳这条会动的长凳。他发现手指一戳上去,条凳便像肉一样凹陷了进去。于是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 殿下坐在背光阴影里,看着阳光一点点被黑夜吞噬,屋子里昏暗起来。 四郎在昏沉沉的光线里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凳子似乎不该是这个触感。这时候,最后半拉太阳也沉了下去,就在日夜交替的那一霎那,条凳忽然真的肉腻腻的蠕动起来,它蠕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四条腿在挪动一样。 醉酒的四郎被会跑的凳子吓了一跳,屋子里又这么黑,于是四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哧溜一声钻进了殿下的怀中。四郎平日还是比较冷静聪慧的,而且他还要面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被怪物一下就躲殿下背后的事情来。四郎是要成为大妖怪的小狐狸! 殿下的恶趣味被满足了,从进门开始,殿下就等着这一刻呢。于是殿下很满意的搂着喝醉酒后特别坦诚好捉弄的小狐狸,一副好人样安慰道:“别怕。来,喝杯酒压压惊。”这么说着,殿下就坏心眼的给四郎又倒了杯酒! 四郎傻乎乎的一口干掉后,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因为是在殿下怀里,所以四郎倒不怕那只触感奇怪的板凳妖了,四郎探出头,指着还在拼命向着墙角挪动的条凳问殿下:“这是什么怪物啊?滑腻腻的,像肉一样。” 殿下轻轻自家小狐狸满是酒香的脸颊:“那是春凳,男女可以在上头交欢,颤巍巍别有一番趣味。这条春凳大约吸收了足够的男女情爱,日久成精,便化为了这户人家里的宅妖。” 那条春凳虽然只是个低等宅妖,连四郎的半妖气息都能镇住它,更别说笼子殿下的威压了。于是被吓疯了宅妖抖动着四条腿,奋力的挪动到角落后,就把自己往墙里钻。 白墙上杵着一根肉红色的棍子,这场面有些搞笑,有些恐惧,又莫名有些的感觉。 彻底被灌醉的四郎看到这个场景,也没有顾得上害羞,只是呆呆坐在殿下身上,看的眼睛都瞪圆了,并且还大发感叹:“真是好厉害。世上有连墙都能钻进去的大丁丁吗?” 殿下被他逗的哈哈大笑,狠狠在四郎脸上亲一口:“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办到这件事的话,那就一定是龙族了。我看到那条成了精的春凳后,更是觉得自己是不能被一介书生比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四郎:(⊙v⊙)嗯 于是,腹黑的殿下就抱着微微张着嘴,看春凳在墙上钻洞看的目不转睛的四郎,瞬间回到了有味斋的后院。 至于传说中连墙都能钻进去的大丁丁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相信四郎很快就能看到了。 罗书谋提着酒从小文君家里走出来,路上遇到的几个书生都心知肚明的打趣他。罗书谋也不恼,被美人垂青是值得夸耀的事情,这些连都没钱的书生话里话外透出的醋意,让罗书谋还没喝哪壶玉冰烧,便有了种轻飘飘的微醺感。 罗书谋沉醉在各种欲望都获得满足后的疲敝和兴奋之中,四平八稳的踱回桃花胡同。 刚走到飞虹桥边上,就听到桥下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豆子摩擦着竹筐发出来的。 四月十八这天,江城人都要到街上去,给陌生人送红豆结缘。所以最近洄水边很多淘洗红豆的少女。 罗书谋抬头看看灰黑的天色:不过,已经这么晚了,谁家女儿还会来河边呢? 罗书谋皱起了眉头,往桥下一看,果然,临水的青石板上站着一个穿素色底,染大红花面料的女子,正弯着腰在淘洗红豆。最近他回家时,总会遇到这个奇怪的少女。她虽然弯着腰劳作,脸却奇怪而执拗的抬起来,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行人。似乎在特意等待什么人一样。 夜晚水边有些灰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女孩子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罗书谋总觉得这个女子是在注视着自己,有个不知名的女孩儿专程等在回家的路上,就为了看自己一眼…… 这样的痴情的女孩子,就算并不喜欢,也不该太过吝啬男人的柔情,总要给仰慕自己的女孩儿一个回应。 这么想着,罗书谋在走过了飞虹桥后,便转身对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被他这么一笑,女孩子似乎害羞的低下了头。 ☆、86·姻缘豆2 等到罗书谋走回桃花胡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罗家那几间小茅舍的房门半掩,院落中微微透出一丝光线来,罗婶娘在灯下一边缝衣服,一边抹眼泪:喜姐哪里不比那个骚里骚气的酒娘子好?彭员外虽然犯了事,但是家里的铺子还在,要是做苦役时出点什么意外死了,家里的财产不就都是自己儿子的吗? 好不容易订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媳妇,不听话的保住居然一声不吭就去退了亲。 退亲这种事,在河市里传的很快,没几天几乎就人尽皆知。喜姐没什么过错,彭家又刚出了件惨事,街坊领居自然同情彭家,认为罗家这么做有失厚道,所以今日就有人对着罗婶娘指指点点。罗婶娘虽然爱财市侩,但是很护短,为了儿子和那些人大吵一架之后,回来越想越生气,气得直哭。 罗书谋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光线,知道是娘还在等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暖意。他正要推门进屋,忽然看到门外的搭着的豆花棚架下仿佛有两个还未留头的小孩子在蹲在一处玩耍。这副两小无猜的场面勾起了罗书谋心里久远的回忆,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罗老爹还在世的时候,罗家家境尚可,于是罗书谋很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喜姐的。 街坊上的小孩子没有深宅大院里那样多的避讳,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耍,所以罗书谋与彭家喜姐小时候就互相认识。 后来罗家出了事,加上两个人年纪渐大,保住改名为罗书谋,开始认字读书,两个人间的来往方才少了起来。这么细究起来,两个人勉强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久远而模糊的童年趣事泛上心头,想起那些两小无猜的好日子,罗书谋忽然对自己退亲的事生出一点愧疚来。 听说亲娘给自己定下的是彭家喜姐,本来罗书谋心里还是很欢喜的。毕竟,喜姐是和他那乐趣无穷、衣食富足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回忆里被罗书谋无限美化的喜姐在订了亲后,忽然一个人跑出来找他,求他想办法营救自己准岳父。 罗书谋一看到长大后的喜姐,心里便凉了半截,虽然也答应了喜姐的请求,可是他总觉得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喜姐和他印象里的那个青梅竹马以及想象中的未来妻子,都不太符合。 经过有味斋斗茶的事情之后,罗书谋得了太守的青睐,越发觉得喜姐并非良配——别的不论,单是彭大姐的父亲得罪了江城太守这件事,就足够罗书谋退婚三百次了。 亲娘虽然也是在为自己打算,到底是个妇人,双眼只知道盯着那点嫁妆。 若要钱财,他罗书谋有的是方法赚来——水井巷的小文君新寡后,就和他勾搭上了,知道他囊中羞涩,经常主动给些钱财,生怕委屈了他。虽然在女子德行方面,罗书谋有些鄙视小文君这种轻浮不检点,但是同时又十分享受小文君对他的一片痴情。 小文君这种女子虽然不适合为妻,但是娶回来做妾正合适。 到时候,家里有了文君带来的大笔财富和酿酒的手艺,他罗书谋也有了底气再求取一个落魄士族的女儿,加上自己的能力才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罗书谋的确是个有主见的人,自然看不上母亲给求取的这门亲事。在罗婶娘眼里千好万好的彭喜姐,反倒成了罗书谋美好前程的一个阻碍。 罗书谋功名心切,前几日就亲自去退了和喜姐的亲事。这个年代,退亲几乎能逼死一个女孩儿了…… 人这一辈子,若不去对不起别人,就只有对不起自己了。谁会愿意委屈自己去迁就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女子呢?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不是傻瓜就是圣人,罗书谋并不傻,也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所以自觉退亲退得理直气壮。 桃花胡同里不知什么时候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夹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罗书谋仿佛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唱歌,声音细细柔柔,仔细听听,原来唱的是一首民谣: “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陌上遇君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 歌声极婉转动人,可是罗书谋心里却暗自诧异,随着这歌声,远处的雾气里缓缓出现一个女人,正是那个在河边洗红豆的女子。她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夜间的雾气漂浮在女人周围,显得她好像没有脚似的。 罗书谋大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那女子并不出声,只是一步步向着罗书谋走过来。胡同里银白的月色和似有若无的灰雾缠绕在一起,显得阴气森森。 罗书谋心中大骇,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向着那个女子扔了过去。 石头扔了过去,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砸到,远处几只狗子被石头落地的声音惊动,反常的没有大声嚎叫,夹着尾巴呜呜叫着,跑进了黑魆魆一眼看不到头的胡同深处。 “是保住回来了吗?”屋里罗婶娘听到外头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赶忙抹干净眼泪,披上衣服出门查看。 虽然背地埋怨自己儿子,可是一看到门外的气宇轩昂的少年书生,罗婶娘就咧开牙花子笑了:“保住,才下学回来啊?怎么在家门口站着,快进来快进来。娘今天给你做了白煮猪肉,肥肉都给你留着呢,都温在炉子上。娘这就去给你热汤。” 说着罗婶娘过来牵起罗书谋的手,仔细打量好几天没见到的儿子,嘴里唠叨着:“读书真是个累人的事,看把我儿熬得脸儿都青黄青黄的了……” 随着房门打开,屋子里透出油灯昏黄的光线。一切显得那么平常和温馨。 罗书谋敲了敲自己的头,难道是这几天在水井巷里,日日醇酒美人,喝得有些糊涂了? “娘,我不饿。只是读书有些累,想早点歇息。猪肉你放着自己吃吧。”罗书谋有些后悔被小文君留了这么多天,没有回来看一眼老母亲。 罗婶娘笑得合不拢嘴,颤巍巍转过身,打算把门闩插上。 斜刺里忽然刮来一阵怪风。刮风的时候,要关上门窗是很费劲的,总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和你较劲。 罗婶娘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一个没把稳,两扇大门被这阵怪风推到了墙上,一时罗家的门户大开。 “娘,你没事吧?”走在前头的罗书谋见状,干净跑过来把他娘扶住,然后接过门闩。毕竟是个男人,罗书谋一用力便把两扇大门关住了。 这么一通折腾,母子两个都累了,各自回房歇息。 不知不觉过了子时,四下里悄无声息,桃花胡同沉入了黑甜乡中。罗书谋的脑子里却乱哄哄的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罗书谋的手不经意间摸到了压在枕头下的香囊。 四月初八浴佛节的时候,喜姐在街上送缘豆,遇到匆匆赶去见情人的罗书谋,低着头跑过来塞给他一个香囊。罗书谋当时一心想去见小文君,对扭捏的喜姐十分不耐烦,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揣到了怀里。这几日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却原来是被随手放到了这里。 罗书谋拿起来摸了摸香囊,里头是一粒一粒圆圆的豆子。 唉,罗书谋不由得在心里叹气:其实喜姐也不是不好。只是他的未来是姐姐的婚姻换来的,家中又还有老母亲要孝顺,再说,文君也是个可怜人,还眼巴巴盼着他去拯救。身上的担子这样重,他罗书谋岂能为了一个女人影响前途呢? 这么一想,对喜姐的那点愧疚和怜惜便烟消云散了。于是罗书谋安然的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罗书谋忽然感到自己靠床沿的半边身体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对着他的右半边耳朵吹气。迷迷糊糊偏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惨白的鬼爪,手指甲里全都是灰黑的泥土! 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罗书谋看见床边上站着一个满脸血糊,看不清五官的女子。正是自己在河边看到的那个洗红豆的姑娘,刚才隔得很远,他以为这姑娘穿的是一身白底染大红花的衣裙,现在离得近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染上去的红花,而是大滩大滩的血迹! 白色的雨丝锦……难……难道是喜姐?可是她怎么会变成鬼来找自己? 发现罗书谋醒了过来,女鬼仿佛很高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意来,因为长得实在太丑,这么一笑起来,反倒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罗书谋浑身大汗淋漓,拼命想要挣扎,却惊骇的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像是有几百斤重的大石压在了身上。 罗书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鬼爬上了床,然后趴伏在他身上,像个最最温柔的情人一般,缱绻百折地低声细语:“罗君,妾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第77节 说完,女鬼就用只剩半边的鼻子去闻罗书谋的脸,从两颊、鼻子、眉毛、额头一一闻过,罗书谋感到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的置身于雪地,寒气浸入了骨头里。 “你你你……的死和我没关系,为……为什么要来纠缠我?”罗书谋冷得发抖,心里极端恐惧。 女鬼听了这话,似乎若有所思。 罗书谋见状,知道女鬼没有立刻杀了他的心思,微微镇定下来,继续说道:“喜姐,害你家破人亡,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的不是太守和城中权贵吗?为何却只来纠缠我?” 女鬼沉默片刻,幽幽的问:“你既对我毫无情意,为何又要来我家里提亲?后来又为何要大张旗鼓的退亲?我的死,真的和你全无干系吗?” 罗书谋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女鬼对他并非全然无情,立马诚恳的说:“不,退亲之事皆为太守逼迫所为。我……我心里很想娶你进门。真的,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一个牌位,我也愿意娶你回家,绝不叫你一个流落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就是……就是让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也愿意。” 似乎被罗书谋的甜言蜜语打动了,女鬼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也并非纠缠不休的女子,只是我这样订过婚但又被人退亲的女子,就是变成鬼也没有香火可以享用,在阴世还会受到其他鬼的嘲弄欺侮……你也不必说什么只娶我一个的胡话。如果你但凡对我有一点真心,便请在另娶新人之前,先迎我的神主牌回家。迎娶仪式要和活人结婚一样……” 女鬼说话间,已经放松了对罗书谋的钳制,罗书谋感到自己身体有回暖的迹象,似乎手脚也不再那么僵硬了。他心里一回想,知道这个女鬼恐怕是在路上就跟着他了,今日多半难以逃脱,不如奋力一搏。 蝼蚁尚且贪生,罗书谋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会相信鬼怪居然不会害人呢? 于是罗书谋手脚能够活动之后,偷偷抽出了枕头下的佩刀。趁着女鬼被他言语所迷惑的时候,急速拔刀向着女鬼刺去,同时口里大声念着易经里的句子。 少女刚做了鬼,做的这些事情,全部都是凭借着死前的执念而已,连把自己变美迷惑世人的道理都不懂,哪里会想到上一秒还信誓旦旦的前未婚夫,下一秒便能拔刀相向呢? 女鬼一时忘记了反抗,被罗书谋狠狠刺进了胸膛,本来就血肉模糊的身体更加破碎了。它用长着尸斑的手捂住胸口,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罗书谋。 罗书谋只觉得自己第一刀仿佛刺进了泥土中,担忧被自己刺中的女鬼狂性大发,于是他再一次举起刀子…… 女鬼大声哀嚎起来,声声凄厉如同泣血,然后,女鬼破破烂烂的身体仿佛被刀光砍成了几段,每一段都变作无数的红豆,红豆在空中一粒粒甭散开,全部化做了一滩血水…… 智勇双全的罗书谋凭借着人类的智慧,终于赶跑了女鬼,然后就筋疲力尽的昏睡了过去。 到第二天醒来一看,屋子里并没有丝毫血迹,唯有喜姐送与他的香囊破裂开来,里面的红豆散落一地。 又过了几日,有味斋后院忽然停了辆青牛拉着的四轮小马车。 车上下来两个貌美的不像凡人的中年美妇,正是华阳和青溪,她们被饕餮派了出去,这次回来顺便带了不少青崖山的时果。 沉默的仆人机械的帮着把车上的东西往后院里般运,小马车不大,里面却好似有无限的空间,妖怪们幻化出来的这群木头人搬了一上午,才算把小马车搬空。 新鲜的食材在有味斋厨房里堆成了小山。光是樱桃就装了好几个水缸。 有味斋前面,几个书生和罗书谋一同吃酒,他们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青溪和华阳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书生怪模怪样的念了一句:“有美人兮!”几个书生便都探头探脑的偷窥后院里的青溪,华阳以及她们身边的侍女。 这些书生自诩风流,历来喜欢对眼前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评头论足,路上遇到独行的美貌女子,还喜欢嬉皮笑脸的跟在人家身后,一边跟随,一边谈论女子哪里好看哪里不好看,不仅要把别个容貌上的优缺点一一列出来,末了还要给被品评的女子打个分。 四郎过来上菜,听到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谈论青溪、华阳等人,感到非常恼火,正想要上去给这些轻薄的讨厌鬼一个教训,就看到院子里面走出来一个美貌丫头,对着几个书生质问道:“各位公子自认为自己很有才华,配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到了今天依然是白衣呢?可见有才也不过是自封。说才华没有什么才华,说德行却又轻薄放荡,出了事情却只知道推脱到女人身上,实在可耻!” 四郎在心里替这个丫鬟叫好,店里的客人也都厌恶这几个无才无德的书生,纷纷呵斥他们。一时几个书生都很尴尬。 罗书谋心里其实同样瞧不上这几个只会口花花的书生,但是他会做人,并没有把自己的轻蔑表达出来。 此时罗书谋见几个书生被个小丫头说得几乎要恼羞成怒,便主动转移开话题,在席间谈起了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怪梦。讲述的过程中,他隐去了其间的人物姓名,择要讲述了自己智斗女鬼的那一幕,把陪在他身边的妓女粉头吓得娇呼连连,几个书生都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一个书生打趣道:“这逼娶的女鬼真是不知羞耻、强人所难!以后罗兄怕是看到红豆就反胃了。” 罗书谋摇着头:“子不语乱力鬼神,不过是一个噩梦,说出来博君一笑而已。” 周围的书生就起哄,要四郎用红豆做几道不重样的点心上来,看罗书谋到底怕不怕。 四郎点头应下。正好那日浴佛节的时候,四郎用红豆做了不少澄沙馅,今日正合用。 澄沙是用红小豆煮烂、漂洗、去皮,所以又叫洗沙。洗得的红豆沙里加入糖、油熬煮翻炒,去除里头的水份,即是成品了,这样的澄沙不易霉、馊,能够保存很久,用来做甜点的馅料,又方便又可口。 厨房里晾着一笼豆馅切糕。这种糕饼是先把江米面加水和匀后上屉蒸熟,然后用把熟江米面蘸水揉成均匀的面团,切做四块。每块都铺在案板上,按成约五分厚的薄片后均匀的抹上澄沙,要四层面三层沙,最上层撒上糖霜,还可以码放几片大枣。 最后用刀顺边从上往下切,码好装盘。这样做出来的成品层次分明,红白相间,糯口而不黏牙。 四郎走之前说了,小水帮忙码好豆馅切糕后,可以吃一块作为奖励。 小水吃了一块觉得不够,想了想又拿了一块,过了一会又拿一块,等到四郎走进去的时候,盘子里切现成的一盘子糕饼都快被小水吃完了。 看到四郎进来,小水把手在肚兜兜上擦干净,乖巧的跑过来表示自己要干活。在小水的心里,多吃了几块糕饼,就必须努力干活才行。 小水迈着小短腿,给四郎端来的那盆做好的澄沙。槐大在一旁和面。 澄沙包的做法很简单,就是用酵面做皮,用小豆沙做馅,包好捏成鸭蛋形,放进蒸笼后,两盏热茶的时间即熟。 槐大做澄沙包,四郎就在一旁,把猪网油,洗沙,枣泥,花生米,瓜片,芝麻调好后端给小水,让他帮忙搅拌均匀,然后四郎才开始揉面,打算做些洗沙枣泥卷。 等到澄沙包蒸熟,四郎把出炉的洗沙枣泥卷切成短节,又切了一盘豆馅切糕。 华阳走了进来,知道是在给几个书生做菜,便从旁边的泡菜坛子里挟了一大盘子鱼蚱出来,说道:“依我看来,这群臭不可闻的书生吃这个正合适。” 四郎也笑着点头同意,槐大就把几样客人吩咐的点心并一大盘鱼蚱端了出去。 四郎在厨房里整理青崖山新运过来的食材,小水在他脚下跑来跑去、热情高涨的帮倒忙,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四郎急忙放下手中的青梅,擦干净手走出去一看,只见罗书谋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嘴里还咬着一个澄沙包,里面的澄沙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好像是凝固的血迹。 而周围同来的书生,似乎联想到了罗书谋讲过的那个噩梦,个个都面露惊恐之色。 ☆、87·姻缘豆3 罗书谋栽倒下去之后,看到他可怖的样子,联想到他讲的那个鬼故事,几个书生便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少顷,书生们都感到自己脚底很痒起来,这是一种抓心挠肝的痒,叫人难以忍耐。书生们不由得脱掉鞋袜,先是掰起脚掌一阵抓挠,后来这种痒又上行,似乎蔓延到了心肺之间,书生们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仪容不整,纷纷赤着脚在有味斋外的砂石路上狂奔疾走,一直走的双脚鲜血直流。 “这是在发疯吗?好可怕……”小水瞪大眼睛,好奇而不解的看着他们,有些害怕的抓住四郎裤脚。 四郎把小水抱起来亲了亲,循循善诱的问他:“刚才我们做的点心里是不是加了好多蜂蜜?”有味斋用的是北方来的白蜜,色白如凝酥,味道甜美而且能够存放很久。如今厨房用的是新割下来的白蜜,小水自己很喜欢,做点心馅料的时候就一个劲的里放,幸亏被一旁的四郎及时制止住了。 小孩子似乎都对甜味情有独钟,新来的白蜜小水印象很深刻,于是点头:“甜甜的。”然后又指着装蜂蜜的坛子说:“小水帮忙……嗯,做点心……” 四郎捏捏他的小鼻子:“我看你是嘴馋,又想偷吃蜂蜜了吧?” 见到自己的小计谋被识破,小水乖巧的把脸蛋贴着四郎。 四郎险些心软,急忙把小水抱得离蜂蜜坛子远一些,然后四郎腾出一只手,揭开泡菜坛子盖,挟了块鱼鲊出来,坏心眼的说:“来,闻闻这个。” 小水直把大脑袋往四郎肩膀缩:“不要,味道怪怪的。” “看来小水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有的人类却很喜欢呢。你没看到刚才那些读书人把免费附赠的一大盘都吃完了吗?”华阳在一旁似笑非笑,轻轻用手抿了抿颊边的碎发,仪态万方的问:“知道鱼鲊怎么做出来的吗?” 小水不是很明白,它有点害怕华阳现在的眼神,于是用胖胳膊搂住四郎的脖子,小声说:“狐狸姨姨在生气么?”河童本事不大,但是对危险的直觉却异乎寻常的敏锐。 华阳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些书生冒犯于她,自然不是派个丫鬟出去,不痛不痒骂两句就了事的。 “这鱼鲊还是我亲手做的呢。先在草鱼尾部剁一刀,放进清水池中养约两个时辰,待放净血以后才捞出宰杀切片。加调料腌制半天后,放进干净的坛子里,盖好坛盖腌制十天左右……” 华阳的声音虽然很好听,小水听着听着却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他拉着自己的小肚兜,往四郎怀里又缩了缩。 四郎在心里叹气:自然界里的规律就是这样,动物也好,植物也好,越是艳丽美好的,越是毒性剧烈。这些书生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踢到铁板后又能怪谁呢? 青溪是个本性严肃,气度恢弘的女强人,大约不至于和爬虫一般的书生斤斤计较。 华阳姑姑可一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历来讲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家本来就是祸国殃民的九尾妖狐嘛。虽说如今年岁渐大,又跟谁饕餮和四郎来了人间,已经算是十分收敛了。早年间,提起华阳的大名,不论是在妖怪还是在凡人中,都是如雷贯耳的。 和所有美貌狐妖一样,华阳姑姑也是顺应天道,以魅惑君主为已任的九尾狐。她曾经做过摩羯陀国斑邑太子的王妃,号为华阳夫人。所以生下来的黑胡同眉目间也带着些异域风情。 四郎这位狐族姑姑虽然于国内名声不显,看着十分低调可靠,但若是翻看一下印度的典籍,华阳夫人年轻时候的名声可不下于苏妲己。 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书生居然敢对着这两位女王评头论足,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华阳姑姑变身女王的时候,连最受宠的四郎都不敢伸爪子去招惹。 此时四郎抱着胖乎乎的小水,一大一小表情很一致,又大又清澈的眼睛仿佛在说:女王大人威武,请收下我萌的膝盖! 华阳虽然余怒未消,转脸看着这两个的傻样,也立刻被逗乐了:“哟,真是两个惹人疼的小傻蛋。”说着捏捏小水的嘟嘟脸,又点点四郎额头,教训道:“这么傻,真是叫人不放心!一个固执的不肯长大,一个长大了跟没长大的时候没分别,叫我说你们什么好……” 女王大人启动唠叨大妈模式,忠实崇拜者也受不了啊。 于是四郎抱着小水,一边表示“姑姑教训的太对啦,以后我们会努力学坏哒”,一边蹑手蹑脚的往后退,退着退着就溜着墙根一溜烟往外跑,两个高高兴兴围观倒霉书生去了。 华阳看着四郎的背影,微微笑着,似乎在对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人影抱怨:“姐姐,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已经长成这么个叫人操心的小混蛋了!……” 四郎不知道自己被告了状,还有了小东西小混蛋小心肝小宝贝等一堆昵称,他此时一副经多识广的大人相,抱着自家团子站在有味斋的大门口指点江山:“喏,看到那些奇怪的人了吧?乱吃东西就是这种下场!” 大抵作家长的总忍不住觉得外面世界这么乱,自家宝贝很危险,我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 于是趁此机会,四郎也开始现场教育怀里的团子:蜂蜜,尤其是新蜜和鱼鲊的食性是相克的。如果吃了蜂蜜后,再吃半斤以上的鱼鲊,就有可能会导致凡人死亡。这些书生吃的不多,死倒是不会死,只是大大丢脸是跑不掉的…… 讲了这么一堆生活小智慧,四郎顺理成章得出结论:所以,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要再乱吃东西么么哒 小水用力点头,很坚定的表达了自己不想跟这些书生一个下场的决心。 两个人正在享受愉快的亲子互动时间,槐二就走过来请示:“书生们都癫了似的,抛下那个姓罗的跑掉了,现在我们怎么办?” 四郎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个罗书谋晕在座位旁边。因为罗书谋倒下去后,那群书生嚷嚷着有鬼,然后又是脱鞋又是狂奔的行为实在太过打眼,把大堂里客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所以倒霉的罗书谋就一直晕在那里。 不过,大约是罗书谋命不该绝,热衷于日行一善的胡恪恰好在有味斋,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替他诊断。 虽然罗书谋晕倒样子看着吓人,但是胡恪一把脉却说无妨。果然,等那群书生的闹剧结束,胡恪已经施针结束,罗书谋缓缓的醒了过来。 旁观的众人问他晕倒的缘由,他自己也恍恍惚惚答不上来。 于是众人转头问妙手回春的神医,胡恪只丢下一句:“风流债太多。”然后就很有高人风范的飘然离去。 旁观的四郎急得直顿足:笨蛋,你肿么又不收诊费! 有味斋里的食客本来很担忧忽然晕倒的文弱书生,并且疑虑是有味斋的饮食出了问题。这时一听胡恪的话,再看罗书谋的眼光霎时就不同了:嘿嘿嘿,风流到会晕倒的地步,读过书的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啊。 四郎在旁边却有些疑惑:那群书生本来是华阳有意利用了食物相克的特性来小施惩戒,会有疯狂的举动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罗书谋为何会忽然晕倒呢?看胡恪表哥的神情,明显是没有说实话。若说罗书谋也是吃错了东西,可是四郎看他刚才并没有动面前的鱼鲊,红豆做的点心倒是吃了不少。 对了,红豆! 四郎悄悄走回后院,问正在梆梆梆地剁鱼槐大:“厨房里做澄沙馅的红豆是哪里来的?” 因为书生们把上次泡的鱼鲊吃了个干净,所以槐大又在后院剁鱼尾巴。没有尾巴的鱼在水里拼命游动,动得越快,失血越多,最后一缸清澈的河心水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槐大想了想才说:“是四月初八送缘豆时,小水拖回来的袋子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四郎便记了起来。 —————————————————————————————————————————— 四月初八和十八,都是江城人上街互相赠送缘豆的日子。 其中四月初八又是浴佛节。除了要上街互相赠送豆子。民间还会举办其他的风俗活动。 苏夔以前给朱家那个冤死的侍卫做过渡亡醮,请来帮忙的村民们回去把大师如何如何神通一传扬,前几天就有乡民请他去城外做个“青苗醮”,祭祀山神、河神、湫神,以祈祷一年风调雨顺。所以这几日苏夔都不在有味斋里。 而江城中的大户也纷纷在四月初八日设水陆大醮供佛,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还会在这一日里茹素。因为街坊婶娘信佛之心极诚,专门到四郎这里来定制了乌饭和香药糖水供佛。同时,还顺便订了一封香茶饼。 乌饭,又叫青精饭,早年有寺僧以楝叶梁米作乌饭,供佛或有分送檀越的习尚,后头民间也渐渐流行起来。米饭色黑有光,呈乌亮状。 第78节 香药糖水号称“浴佛水”,也是时人特有的食品。煎香料为末,与蜂蜜同研而成。用料和香茶饼差不多。 香茶饼主要用甘草一斤,加水与香药沫同熬成膏状。加入少许冰片,搓成一粒粒香丸,就算制成了。做法并不难,可是在现代之所以失传,主要是香药沫的配方已经难以考证。 四郎穿到古代来有味斋里的香药沫可不会配,都是偶然来了兴致的殿下亲自调配而成。以檀香为君,薄荷、诃子肉为相,儿茶、甘松,硼砂、乌梅肉,沉香为群臣,研碎成的细末。 四月初八这天,四郎提着街坊婶娘订好的供佛点心茶水,带着小水一起出门。 彭家茶庄门外搭着豆花棚架,枝叶蔓延到洄水边的柳树梢上,好似多情的少女依恋着心上人。豆花棚架下有两个石凳,上面坐着一个人,隐在豆花棚架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隐约见到是个少女的模样。 四郎要去进门去送东西,就把小水一个人留在门外。 等四郎出来,看到小水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个大口袋,吭哧吭哧的拖到四郎脚边,然后仰着小脸说:“那边凳子上有个小姐姐,嗯,会变戏法的那个,送给我这个。” 四郎打开一看,是一袋红豆,虽然当日的确有送缘豆的习俗,所以四郎有些奇怪喜姐为什么要送这么多红豆给小水,难道小水已经万人迷到了这么小就有女孩子要和他订三世之约了吗? 四郎看看脚边拖着一袋红豆的团子,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 小水是藏不住话的,四郎还没问,他就一五一十全说了:“恩,我跑过去坐在凳子上,请她再给我变一次戏法。小姐姐说今天不变,送一袋红豆给我做补偿。说完她的眼睛里就流出来水,她说是花架上的露水落在眼睛里了。”小水自己流出来眼泪,所以很轻易就接受了喜姐的解释。 听街坊传言,罗家正是在四月初八那天去退的亲,想来那天喜姐羞涩而兴奋的洗好了红豆,一粒粒精挑细选出来,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做成香囊想要送给未婚夫,并且借机见上一面,换回来的却不是另一袋缘豆,而是退婚的消息。 四郎几乎能够想得出喜姐的伤心,于是他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得了一袋缘豆,高兴的不得了的小水回了有味斋。 走过豆花棚架的时候,四郎听到里面那个女孩子轻声唱着一首民谣: “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陌上遇君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 歌声婉曲低回,本来该是描述青梅竹马订婚后的小情歌,却无端端听得四郎心里发酸。 回忆起这些事情,四郎已经七八分确定整件事的经过了,喜姐是个好女孩儿,她若是真的想杀掉罗书谋,有一千次一百次的机会动手,何必等到今日? 罗书谋那晚能够逃脱,难道真的靠的是他的智勇双全吗?不过比的是谁的心更狠,谁爱得更浅罢了。 但是,善良的人也并非对他人的欺辱毫无感觉。喜姐毕竟只是个凡人,她心里也是有怨恨的。 罗书谋之所以吃了四郎做的糕点后会忽然晕过去,大约是因为那袋用来做澄沙的红豆里,凝结着喜姐被抛弃被欺骗的怨念吧? —————————————————————————————————————————— 虽然离夏至还远,但是进了四月,天气也一天天热了起来。早上晚上还残留着一丝丝凉意,到了大中午的时候,太阳挂在天上干巴巴的,照的人昏昏欲睡。 大堂里便只剩下寥寥几个客人,七嘴八舌的说起那日几个书生一边嚷嚷着“有鬼啊”“救命”,一边脱掉鞋袜狂奔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 据说那几个书生疯了似的一路狂奔,撞上了江城太守的车架,被人拦了下来后便发现身上的奇痒已经消失了。这群书生就信誓旦旦的说是自己被鬼怪作祟,太守大人鬼神不侵,所以才镇住了他们身上的邪灵。 四郎坐在柜台后面做蜜沁樱桃,听了这话险些没笑出声。这群书生真是有意思,他们吃的蜂蜜本来就不多,所以中毒不深,狂跑一通发过汗,自然而然就好了。妖怪们虽然厌恶这群书生行动轻薄,也并不想要惹出人命,不过是小做惩戒罢了。没想到这群书生非但没有半分反省悔改的意思,反而抓住机会拍太守大人的马屁。 四郎心里暗暗猜想,不知道华阳女王见到这些书生的样子,会不会想出什么新招数炮制他们呢? [忽然特别期待是怎么回事?]四郎忍不住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把樱桃洗净浸泡在上好的江心水里,然后一层层加白蜜进去。这样炮制后的樱桃很久都不会坏,而且颜色和味道也不至于走样。 华阳和青溪带了不少青崖山的时果回来,把有味斋里妖怪各个吃的肚儿溜圆,还是剩了不少,光是樱桃就装了一个小水缸。樱桃这种时果十分娇贵,经不得放,吃不完的樱桃四郎打算做成樱桃干和蜜沁樱桃。 樱桃干做法有些繁琐,是把熟透了的大樱桃去核,一层果肉一层糖霜堆叠在瓷盆里,然后按的结结实实的,过半日就有樱桃糖汁渗出来。再把这些糖汁倒进砂锅里煎的滚热浇在樱桃上头。这样还不算完事,还要再静置上一天后用炭火烘焙。 四郎做完蜜沁樱桃,就拿出昨天炮制好的糖樱桃,在铁筛上放了张油纸,用炭火烘焙炮制好的樱桃。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可是炭火边的四郎额头却一点汗水都没有。 街坊婶娘走进来,夸道:“胡小哥是怎么长的啊,我看连画儿里的神仙也没有你这么好看。啧啧,还会一手好厨艺。说和,她探头来看:“这又是在做什么新鲜吃食?” 四郎赶忙起身,给街坊婶娘让座添茶:“前几日家人从外地办事回来,带了不少樱桃,这东西娇贵,禁不得放,我看着坏了可惜,就做成了樱桃干和蜜浸樱桃。” 街坊婶娘看着四郎用炭火烘好的樱桃,赞叹道:“胡小哥真是会过日子,哪家姑娘跟了你才是福气。唉,说起来也是喜姐没有福气,本来已经与罗家的那个小儿子订了亲,却又被罗家给退了亲。这几日都没有见过她的人。” “啊,怎么会这样?还没有找到吗?”四郎给街坊婶娘装了满满一大碗樱桃递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唉,可不是吗,罗家不地道,彭家媳妇的命真是苦。”这时节虽然樱桃正当市,可是像有味斋里这么大这么红的却不多见,街坊婶娘推辞了几句,到底还是端着走了。 四郎送了婶娘出门,回来继续烤制樱桃干,他虽然不像凡人那样,会满脸油光,可是被大中午在炭火边呆久了,忍不住就有些犯困。他懒得再去后院歇觉,只用手撑着头,一点点像鸡啄米似的在柜台后头打盹。四郎瞌睡特别好,睡意上来的时候,哪里都能睡得像头小猪。正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笃笃’的木屐声音扣在有味斋门外的青石板小路上,四郎仔细听着这脚步声,似乎一边轻一边重的样子,究竟是什么人在有味斋门口徘徊不去呢? 四郎心里疑惑,接着就听到好似有什么人在店门口呼唤他。 “胡大哥,胡大哥。” 认识的人里头,会叫他大哥的可不多,四郎一高兴,猛地就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透过午后从窗棂间漏出的光线一看,喜姐不知何时来了有味斋,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只站着门外不肯进来。 四郎没有多想:“是喜姐啊,前头婶娘还说好几天没看到你了。你去了哪里?” 喜姐微微一笑:“多谢大家记挂着我。世上还是好人多,只是我总遇不上而已吧?不瞒您说,那日在有味斋,听到周公子说过绝品云雾茶的采法后,我就打算自己亲自上山,采来替我爹赎罪。只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后头被退了亲,心一横就上了山,总算是采回来了这比人命还要金贵的云雾茶了。” 四郎听得心里酸楚,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很不容易的,赶忙说:“采茶刚回来么?快进来喝杯凉茶再走吧?” 喜姐身上还穿着那日斗茶时穿过的素白雨丝锦,不过这回是不同的花色,素白的底子上晕染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她隔空对着四郎行了个礼:“有味斋这样的地方可没人敢乱闯。我这次冒昧前来,是因为赵太守经常来有味斋吃饭,想着能不能劳烦四郎替我把这包茶叶交给他,好换我阿爹回来?我阿爹性情孤介,身体也不好,刺字修城门这种羞辱他是受不住的……”后头喜姐的声音就有些模模糊糊的。 四郎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赶忙说:“这……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我啊?到底还是该亲自送去的,也算是完了你的一个心愿。” 喜姐似乎露出一个笑意,可是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下看不真切:“茶叶虽然贵重,但我相信胡大哥是个至诚君子。”喜姐补充道:“胡大哥千万不要多心,那日在有味斋斗茶的时候,虽然我输了,但是太守公子也答应了我,只要能采到真正的女儿茶,就可以准许我爹用金钱赎刑。我一个女孩儿,如今又……所以才斗胆请胡大哥帮我转交。您是有神灵庇佑的人,这些事情交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四郎只好点点头,收下了茶叶,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的说:“罗书谋这个人,嗯,虽然算是个风流才子,其实没没有多出众。那个,小文君的事情,你……”背后道人长短,四郎到底有些没经验。当然,跟饕餮殿下嘀嘀咕咕说八卦的时候,他就很有经验了。 喜姐却噗嗤一声笑了:“小文君的事我知道。罗书谋……唉,算是我瞎了眼罢。本来前几日也是想要托付他的,不过我如今是看明白了,托付与他,不过是把献云雾茶的功劳白送给他而已。做人家的踏脚石这种蠢事,做过一次便够了。所以如今我也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请托了……” 两人隔空正说着话,从外头刮来一阵穿堂风,喜姐白净的脸庞忽而一变,像是有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往外渗,没等四郎细看,喜姐就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飞快说了一句“拜托”。然后扔下茶包跑了出去。 四郎心里已经明白过来,立马追了出去。可是还是没有赶上,等他走到有味斋大门的时候,天水巷里已经连个鬼影都看不到了,唯有午后暗沉沉的阳光撒在豆花棚架上,落下一地光斑。 又是一阵透着凉意的风拂过脸颊,四郎猛地感到自己似乎悬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便,手里只攥着一根儿臂大小的树枝。 情况似乎危在旦夕的时候,那棵长在悬崖边的古树上忽然现出一个人脸,一条枯木似的胳膊伸出来拉他。 四郎知道这是老茶树精,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挂到悬崖边上,但是却想要很配合的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那条胳膊。可是这身体却重得很,似乎不属于他一样,完全不听指挥,反而不断躲避着树精伸出来的胳膊。 挣扎间,深不见底的悬崖底下似乎有什么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最后,汗湿的双手一寸寸脱离了救命的树枝,身体也朝着黑雾蒙蒙的虚空里下坠。 四郎的腿猛地一伸,然后整个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睡麻了的腿想到:这梦做得……难道是我还要继续长高的预兆? 记不得听谁说过梦到跳崖就会长高来着,四郎心里正在胡思乱想,一转眼果然看到柜台旁边放着一小包茶叶。 四郎正要拆开那个小包,就听到外头一个素色包头的妇人疯疯颠颠的从有味斋门口跑过,口里还呼唤着:“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 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见状,纷纷低声议论起近日河市里最新的异闻: 彭员外被抓以后,喜姐想要救父亲,被罗书谋这个混账东西花言巧语骗出来,到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分茶,回去就被彭家媳妇关在家里。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罗家就派人去退了亲。 罗书谋聪明,街坊领居也不傻,大家都猜测他勾搭上了小文君,本来就不乐意娶喜姐,所以诓喜姐来食肆表演分茶,一来是利用喜姐得到了太守的青睐,二来也是有了退亲的借口…… 众人口风一边倒的唾骂奸夫淫妇,全都是因为喜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多半是凶多吉少。 因为喜姐失踪之后彭家就接连出了怪事。 原来,自喜姐失踪之后,每天凌晨彭家媳妇都能听到自家大门口似乎有个跛子穿着木屐走来走去,壮着胆子出门一看,门口却空无一人,只看见一小篮茶叶,拿去给家里茶庄上的老供奉一看,竟然都是绝品的云雾茶,比彭家的那些品质好了不知几个档次。 疑惑的彭家媳妇问遍了街坊领居,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做的。彭家媳妇于是故意躲了起来,想暗中看看到底是谁采来茶叶帮助她家渡过难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个白衣上泼染着红花的少女在朦胧的雾气里消没声息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捧茶叶,依稀间竟然是喜姐的模样。彭家媳妇大喊一声,冲了出去,少女闻声扭头就走。彭家媳妇失魂落魄般在后面紧紧跟随,但无论她如何用力追赶,总是追不上那个穿少女。最终他们来到生长云雾茶的悬崖边,少女似乎回头,泪眼汪汪地看了背后的阿娘一样,转身一跳,消失在云雾中。 彭家媳妇扑上前去,地上只余一个茶篮和一双鞋。 回来后彭家媳妇就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说这件事,并且问人家看没看到她女儿。 于是江城人渐渐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都是说喜姐上山采茶,不慎失足,早已摔下悬崖跌死。但放心不下爹娘的执念,使她的化为鬼魂,继续日日采茶奉养母亲。 议论到最后,店里的客人交口夸赞喜姐孝顺,就算给这件事做了一个了解。之后就转了话题,纷纷议论起钟山上千金难买的云雾茶是否真的是要经过少女之手采摘,据说太守公子亲自把云雾茶改名为女儿茶,城里的富贵人家纷纷高价求购这种绝品女儿茶。因此,如今每日晚间,上山采茶的贫家少女络绎不绝…… 四郎听着店里客人的议论,怔怔的看着自己手里那一小包茶,恍惚中看到这些翠绿可爱的茶叶变得血一样红,仿佛每一片都包含着女孩子的鲜血。 ☆、88·姻缘豆4 前世不舍豆儿,来世结不得缘。 近日忽然有不少操着外地口音的行商来有味斋吃饭。听这些外地人所言,如今整个中原地区都是征战连年——南方的皇廷与北方的宇文阀势均力敌,混战不断。各地镇守也渐成割据之势。虽然争霸天下看似与平民百姓并无关系,可是打仗就会增加赋税,打仗就需要无数炮灰,于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被迫拿起战刀,杂乱的荒草间满是乱离人的森森白骨。 除了物价开始上涨之外,江城人对乱世并无深刻感受,市井小民们兀自烦扰着十八日该给哪家送缘豆这种小事。 有味斋自然也是一如往常地客流如云。天南海北的客人在这里如浮萍般偶然相会,转眼便各奔东西。有时候,有味斋大堂里萍水相逢的客人们也会聊得很热络,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可是过不了几天便互相连对方的姓名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胡恪有时候会写几句诗词来感叹一下这样的相遇和分离,而华阳姑姑总是说,这是因为相遇的双方缘分太浅薄,牵绊不够深的缘故。 反倒是四郎,虽然有时候显得不够杀伐果决,但却总能对凡人之间这种悲欢离合保持清醒而疏离的态度,果真呆萌不可貌相。 当然,胡恪表哥和华阳姑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跟江城地处水陆交通要道,人员流动性很强也有很大关系。以前在汴京的时候,店里的客人明显就比现在固定不少。 大约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水上的缘故,江城人不论是兴趣爱好,还是生活环境,都有些随波逐流的嫌疑。 祖先们漂泊不安的记忆造成了江城人对人与人的相聚离别都很看重,所以这里的习俗自然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除了在四月初八煮青豆黄豆诸般杂豆遍施路人以结缘之外,还要特意在到农历四月十八这天,再次上街舍一回豆儿。 似乎江城人生怕自己今生结的缘不够,来世遇不到想见之人。 所以每年送缘豆的日子,江城的大街小巷就特别热闹: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要出动。凡是一路上见到的人,只要看得顺眼,不论是读书的、做官的还是市井中说书卖艺的,不论是老人、壮年还是垂髫稚子,都可以互相赠送缘豆。送的人高高兴兴,收的人也欢欢喜喜。 这一日,正好是农历四月十七的晚上。 晚风吹来茉莉的香气,四郎给小水盛了一盆杂豆,叫他坐在小竹凳上,仔细把豆子里掺杂的小石头挑拣出来。 殿下倚在海棠花树下,自斟自饮青崖山送来的猴儿酒,姿态落拓不羁,飘然出尘。路过的晚风仿佛也很多情,眷恋不已地徘徊在龙子殿下的身侧,带来几片落花,夹杂在殿下乌黑的长发间。 小水被四郎留在院子里,跟殿下单独相处,不知不觉就把小板凳挪啊挪,挪得离殿下远远地。 虽然小水害怕这个大怪物,可是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看得呆住了。心里觉得纵然大怪物十分凶恶,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并非一点都配不上最好最好的四郎爹爹啦。 落花从高树上无声的凋零,树下喝酒的男子虽然俊美不凡,但是眉目中却仿佛带着永远挥之不去的厌倦和漠然。这副画面是极美的,美到叫人打心里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畏惧感。 这只是一副不属于尘世的图画,画中人是个极高贵极傲慢的神仙,凡人都只配匍匐在他脚下顶礼膜拜,连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不过,四郎简直天生是为了破坏殿下生人勿进的气场而生的。这只迟钝的小狐狸一无所知,脚步轻快的端着一盘煎豆腐跑进院子来,于是院子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大上张力立马被破坏掉了……o(╯口╰)o 豆腐被酱油,酒酿浸泡入味之后,用豆油煎得吱吱作响,之后泼上加了金钩虾米的河鲜羹汤,那鲜美的味道就一直从焦脆的外皮渗透到绵软的内心,一块普通豆腐的味道立时便生动起来。这样的煎豆腐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下酒菜四郎只给做一道家常煎豆腐,殿下虽然是地位尊贵的远古大妖,却也吃得有滋有味,仿佛粗茶淡饭经过四郎的巧手烹调,立马成了什么仙丹都比不上的佳肴。 四郎笑嘻嘻的帮殿下把发间的落花拿下来,然后就被殿下顺势拉到身旁坐下。 第79节 坐下后四郎并没有默不作声的和殿下享受着初夏的静好岁月,反而皱着眉头跟殿下叨叨些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小事。说是如今外头世道很乱,江城虽然还算安稳,物价却也渐渐涨了起来。有些没有德行的商人就在五谷里头掺石头。每次买回来的稻米都是陈的不说,豆子里还总是掺杂着小石头子,不重新挑拣一遍是没法下口的。 说着说着,四郎看到殿下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对这些小事一定不感兴趣,便有些讪讪的:“主人,我……那个……是不是很烦?尽讲些没用的小事?” 四郎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他对殿下以前的做派有所耳闻,但是除了最开始和饕餮在一起的时候有些颤颤惊惊之外,相处熟了便越来越放肆。 听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情到了最浓的时候,也就要变薄了。四郎不知道精分殿下和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个程度,只是相处这么久,连四郎都被都被精分饕餮面对他时的好脾气和耐心惊呆了。这也是他从最初对修炼并不上心转变为如今积极寻找父亲,想要修炼的缘故之一吧。 [因为是精分殿下,所以我这个善变而胆怯的凡人也愿意试一下天长地久的可能性。] 连普通凡间男人都觉得自己生来就有做大事的使命,不一定有那个耐心听身边人絮絮叨叨大米多少钱一斤的日常琐事吧?这么一想,刚才还在感动中的四郎又有些懊恼起来:身为狐妖的后代,我肿么一点魅惑技能都没有学到啊! 殿下被身边表情生动的四郎逗乐了:“继续说吧。这可都是关系到生活质量的‘大事’啊。我哪里会觉得烦呢?” 其实殿下心里也奇怪,若是下属在他耳边说这些,一定立马被他发配去九幽之地做苦力,可是换做小狐狸在耳边絮絮叨叨,自己没来由就心情舒畅起来,连一丁点不耐烦的感觉都不会生起。这可真是怪事。 两个恋爱白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其实也是很好理解的。殿下成天琢磨的都是些耗费心神的大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生活听起来惬意,但是其中需要付出的脑力和心血,却是那些生活辛苦却安稳的凡人所难以想象的。 回到自己默认的家中,殿下根本不想再面对一个成天和他比谁更聪明的恋人,所以四郎这样的蠢萌,纵然没有前世姻缘,也和殿下是天作之合啊。 看到自家小狐狸一脸苦相,不知道小脑瓜里又冒出什么奇怪的想法,殿下安慰般的把四郎搂进怀里:“在主人面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的。” 一时又想到四郎从来没有主动问他要过东西,只是开个小食肆而已,居然并不能一帆风顺,殿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么,今年青崖山的供奉还没来?我记得躲在那边的小肉球抓鱼不是很厉害吗?” “有味斋虽然有妖怪的供奉,可是一些油盐作料,时兴小菜,五谷杂粮依旧要去市场上买,纵然槐大谨慎,也比不过凡间商人的精明算计。不过,有味斋遇到的这些难处,江城其他的食肆酒楼也都遇上了。”四郎闻着殿下身上猴儿酒的味道,有些熏染欲醉的感觉。 五百年陈酿的青崖山猴儿酒劲道不小,四郎闻着闻着……不知道为啥也想喝了。于是四郎也学着殿下的潇洒做派仰起脖子,拿着桌上的小酒壶就开始豪迈的往嘴巴里倒酒。 殿下急忙按住四郎的爪子,自然而然取过筷子挟了块煎豆腐喂着吃了,然后皱着眉教训他:“猴儿酒后劲足,慢点喝。”虽然殿下时常坏心眼的灌醉自家小狐狸,但是他做事一向很有分寸,掌控欲极强,连四郎会醉到什么程度都早就在心里计划的一清二楚,因此殿下准许四郎喝绵软的玉冰烧,却不许他喝五百年的猴儿酒。 “我没事,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四郎毫不在意的挥了挥爪子。 殿下看似温柔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压根不肯在这上头惯着他,手上微微用力,很坚定也很轻易地就把酒壶夺了过来。四郎自然不敢去抢,坐在殿下腿上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殿下把手中的酒壶放在石桌上,看着怀里的不吭声的小狐狸轻轻颤动的睫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停了一阵子忽然说道:“如今江城可不是乱世中的乐土。” 一片花瓣从树上掉到四郎微微翘起的小鼻尖上,殿下温柔的用鼻子和他亲昵的互相摩挲。 “江城的事情办完之后,我就带你去找你爹拿回狐珠,之后便找个风景秀丽的山谷守着你修炼。”殿下的声音一贯的低沉有磁性,在这安静的月夜里听起来,比五百年的老酒还要令人沉醉。 四郎听了,立马忘记了生气,找亲爹拿狐珠然后修炼,这个自己是很乐意,可是……他有些犹豫的看了看小水。小水是洄水的河童,它能离开这里吗? 小水坐在小板凳上,认真的捡着豆子,嘴里还一丝不苟的算着数,他只会数到十,一多了脑子就转不过来。看着小水这幅蠢样,一种属于真男人有责任保护弱小的天性在四郎心中油然而生。本来要脱口问出的“好”字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殿下心思多么敏锐,立马明白过来四郎在担忧什么,只见他伸手一抓,在一边老老实实挑拣豆子的“灰姑娘”小水就被饕餮“后妈”抓了过来。 殿下把在自己手里瑟瑟发抖的小水提的远了一些,借着朦胧的月光打量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养子,有些奇怪的问四郎:“笨笨的,一点都不像你小时候。”想了想又扯着嘴角,颇为恶劣的加了句:“来历不明,吃得又多,干脆扔掉吧。” 小水被吓坏了,他本能的感到了危险,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寻找四郎,并且奋力地扭动着小身子,结果自然挣脱不开殿下的魔爪。 这时候,悬在半空的小水忽然带着哭腔喊道:“阿爹~爹爹~” “你……你叫谁?”殿下没反应过来。然后他便感到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无尾熊一样巴到了他的拳头上,居然还有顺着手臂往他怀里爬的驱使! 卧槽!哪来的软乎乎,会叫爹的奇怪生物!饶是处变不惊的殿下也被小水这番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把手上的胖团子塞给了四郎。 越强大的种族越是难以繁育后代的。饕餮殿下是真正的寿与天齐,自打被四郎这只公狐狸精迷住之后,便再也没有想过后代的事情。现在忽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个便宜儿子,饶是殿下腹黑多谋、算无遗策,那一颗仿佛铁石铸造的心便也微微震动了一下。所谓爱屋及乌…… 小水这一声阿爹更是把四郎的心都喊化了,他立马伸手抱住小水。 小水脱离了大怪兽的掌控,爬到四郎肩膀上刚想告状,被身后给两人当肉垫的殿下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立马吓的一哆嗦,瞬间忘记想说的话了。 月儿弯弯,低低挂在大槐树的枝头。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在殿下沉稳有力的臂弯里,四郎和小水两个闹了一会儿,很快都睡熟了过去。 到了第二日便是四月十八。 四郎早早就把昨日捡好的各种豆子一斗一斗取出来。 蚕豆里加了食盐,香料和糖,炒得酥酥脆脆的做成五香豆。花生与食盐、桂皮、茴香一起煮熟,虽然做法很简单,但是晒干后非常好吃。 忙完外面的事情,四郎回到后院,凑趣一般地把炒好的豆子一粒粒数给殿下。数一粒道一句“结缘”。他是打算数一千粒给殿下,剩下的出去送给路人。 殿下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妖族事务上,并不去看一本正经的四郎。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在人四郎数到上百的时候,仿佛不经意插一句话进去,刚好扰乱四郎的思路。 于是四郎只好一遍遍回头重数,殿下盘子里的缘豆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盐豆谐音缘豆,凡人是否真的能因此结来世之缘,也并没有定论,更何况他们还是妖怪。 四郎摸着自己酸疼的爪子,一不小心把心里的想法嘀咕了出来。 殿下听见了,头也不抬地说:“世人的缘分都写在三生石上,这是早就注定好了的。所谓的撒豆结缘,不过是凡人愚蠢的妄念而已。再说,纵然这种说法是真的,也和妖怪没什么关系。巫人也好,妖怪也好,本就没有什么轮回转世之说。” 四郎有些不服气:“哪里愚蠢啦。交往亲昵的最后往往最疏远,情深的过段时间就转成淡薄,开始离得近的最终还是不得不远离,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互相赠送缘豆,就算是假的,但也是很美好的祝愿啊?” 说完四郎就看到殿下的脸色似乎变了变,立马大惊失色:卧槽!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不过在现代不知哪本三流小说里学了几句狗屁不通的知音体,居然敢拿来教训饕餮这个神经病,完了完了,这回惨了。 谁知殿下今日倒是很大度,只是笑了笑就放过了四郎,然后便接着浏览手里的竹简,不时写几个字上去。那些字都是妖族专有的文字,一接触到竹简立马消失不见,特别特别高端。 怂包四郎可没胆量继续试探殿下的底线,低头继续默默数缘豆。 又一次数到九百多的时候,再次被殿下找事情打断,于是四郎不干了。他甩动着捡缘豆捡得酸痛的手臂,抱怨道:“你都说妖怪根本不信这一套了,那我不是白费功夫……” 这么说着,四郎抬头看了看殿下,似乎没有反应,于是麻着胆子偷偷往后退:才不要继续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呢。 刚退出几步,就听到殿下头也不抬的命令:“现在跑出去试试?继续数。” “我……你……”四郎敢怒不敢言,摸着自己发酸的手,泪水直往心里流,终究还是只能老老实实低头继续数缘豆。 小水不爱吃四郎炒好的蚕豆和花生。大约是小孩子喜欢鲜艳东西,它看别人钵子里送的都是红豆,黑豆,绿豆,花花绿绿的,也把四郎泡来做馅料的各种小豆倒进了自己的钵子里,摇摇摆摆跨过门槛,站在大门口,给来来去去的客人送豆子。并且很认真的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舍一豆,含含糊糊念一声“结缘”,一丝不苟的结着属于它的缘分。 四郎捡缘豆捡的手都要断了,直到他把自己做的所有缘豆全部送给了殿下,才被心满意足的殿下放出门。然而四郎并不知道的,等他一转身出门,殿下立马一本正经的关好了房门,像是要做什么关系三界安危的机密大事一般,神秘的近乎鬼祟。 终于被神经病殿下高抬贵手的四郎走到有味斋大门看了一眼,见小水依然在门口乖乖的送豆子,叮嘱它几句不许乱跑之类的话,又转身回厨房去了。 因为泡好打算做点心馅的小豆被小水拿去结缘了,四郎就打发槐大出去买些回来。 刚吩咐完,有味斋门口过来了一辆板车。推车的是一个壮汉,旁边跟着一个凸额横目的粗壮妇人,正是城外分茶铺子里的王大叔和吴娘子。 四郎一看到他们,赶忙跑过去:“您二位真是稀客。快请进,快请进,要吃点什么吗。” 吴娘子还是那么爽朗:“来碗汤泡饭,我和你大叔好容易进城一趟,待会还有事。”她一边说,一边利落的指挥王大叔搬下来几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和几筐菜。 四郎赶忙过去帮忙:“您二位来就是了,何必带这么些东西。”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自己家里种的新麦,四郎别跟大叔客气。你吴大娘稀罕你,天天念叨你呢。” 四郎:自己家里种的……种的新麦……把人变成驴子的面粉我永远记忆犹新t^t 吴娘子横了王大叔一眼,骂道:“胡说什么呢。”然后转头对着四郎笑道:“别听他瞎说,是从村民手里买来的新麦。田舍里也没什么稀罕物事,今日不是送豆子结缘吗?我不耐烦一粒一粒送,就干脆送你几袋杂豆好了。” 四郎听了吴娘子的话,才微微放心,进厨房快手快脚的炒了一盘子姜肉丝。 王大叔提着一只野兔走进来,闻到从灶间冒出来的子姜香味,连着吞了好几口口水:“四郎你虽然没有入过川,做菜却硬是对老子的胃口。拿着,炒完嫩姜,再做个麻辣鲜香的蒜烧野兔。” 野兔看来是王大叔在家里就料理好了的,四郎接过来把兔肉切成寸块,加辣豆瓣,大蒜与兔肉煸炒,之后掺入高汤烧沸,依次下醪糟,秋油,八角,姜,葱和青壳的花椒下去同烧。 幸好前日青溪从蜀中回来,带了不少“青溪椒”,这种花椒是最正宗的川味花椒。只要做菜时放一点,就能让菜色泛出浓郁的麻香味。四郎知道吴娘子两个都是蜀人,嗜辣,日日离不得花椒,辣子和姜片。所以作菜时斟酌着放了不少。 四郎用汤泡了些干饭,把两道家常小菜端了出去。 吴娘子和王大叔一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开动起来。 王大厨边吃边抹眼泪,说是很多年都没有吃过这样地道的家乡味了,也不知道还要在外头漂泊到何年何月。 吴娘子就骂他不长进,说他是离家太久,反倒把他乡认作故乡了。 王大厨吸着鼻涕反驳,咱们祖祖辈辈在蜀中都住了几千年了,不是故乡又是什么? 两个人一边吵架,一边飞快的吃完了辣得人流眼泪的两道菜,连菜汤都拌饭吃了个干净。 吃完两个人的眼睛红彤彤的,吴娘子就要起身告辞。说是出来要办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早日办完早日归家,省得在外头连合口味的菜都吃不到。 见二人他们的确是有要事在身,四郎也就没有虚留,只请他们在店里稍等片刻,自己转身进去拿了一袋青溪带回来的土产。 夹江的苦笋,汉源的花椒,还有四郎用干辣椒和菜籽油制成的一大罐辣椒油,林林总总也装了一大包。 结果等四郎拿了东西出来,吴娘子和王大厨却不见了人影。 四郎只得再次回到后院,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回去,顺便嘱咐槐大拿一袋吴娘子送来的绿豆去打成粉,夏天快来了,绿豆粉正好用来做消暑绿豆糕吃。 话音刚落,殿下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几步跨到院子里,递给四郎一个小水晶瓶。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收好。” 四郎莫名其妙的接过来,发现里面居然是满满一瓶豆子:“这是什么豆?” 殿下似乎有什么急事,只丢下一句:“还有些事,我先出去。豆子你收好慢慢吃。”说完便匆匆离去。 四郎看着殿下玉树临风的背影,有些纳闷的嘀咕:“刚才不是说妖怪不信这些吗?……唔,到底是什么豆子呢?”说着四郎打开瓶盖,取出一粒放入口中。 嘎嘣一声,豆子炒的很酥脆,咬碎后带着一股奇香。四郎吃了一粒便停不下来,取了一个银匙,一勺勺咬着吃,真是鲜美无比的可口小零食。 旁边的青溪见状微微一笑:“你喜欢吃,便不枉费殿下一番辛苦了。” 四郎一边嘎嘣嘎嘣吃豆,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豆子啊……好好吃……我都没见过。” 青溪整理着殿下看过的竹简,漫不经心的说:“是梧桐子。殿下亲自去凤族的遗址采来的,又找了许多小妖帮忙用木槌捶碎,去壳炒制而成。忙活好几天统共才得了一小堆,全在这个瓶子里了。” 然后青溪忽然抬头看了四郎一眼,还没等四郎看清楚她的表情,又飞快的低下了头:“你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吗?殿下把你保护的滴水不漏,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三界有多少妖仙嫉妒得恨不得杀死你吧?” 四郎不明白青溪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停下了银匙,透过水晶的瓶壁,只觉得这瓶灰扑扑的豆子瞬间泛出点点光华,简直要闪瞎四郎的眼睛! 四月下旬开头的时候,殿下在有味斋失踪过一小段时间,难道就是在做大事的途中顺路去取梧桐子了吗? 小黄鸟上个月养好伤后就被王母招了回去,今天不知怎么再次出现在有味斋里。 它拍着翅膀停在大槐树上,居高临下的对四郎说:“凤凰才有资格吃梧桐子,你一个半妖就不要东施效颦啦……嘎嘎嘎,因为你,自诩高贵无比的凤凰都快被龙子殿下气疯了!半妖你虽然血统不怎么样,但是狐媚本事还不小吗?” 四郎听了这话,一脸很囧的表情,默默把手里的水晶瓶放了下来。 小黄鸟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有点担心自己说的太过:万一把半妖吓跑了,龙子殿下岂不是会把自己穿铁钎上活烤了? 嘴贱的小黄鸟从槐树枝干上扑簌簌飞落到四郎头上:“喂,半妖,你没事吧?梧桐子不吃了吗……” “嗯”四郎似乎没注意小黄鸟在说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绝壁是被高贵如我的天界大神打击到了!小黄鸟微微有点内疚。它在心里小心翼翼措词,想要安慰这只为人还算不错的半妖。“嗯,你……你做菜好吃,勉强算个优点吧。所以……所以虽然你没有其他长处了,也用不着自卑吧。” 卧槽!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慰啊,我真是谢谢你了。四郎一把撸下在他脑袋上乱蹦跶的小黄鸟,在心里默默吐槽。 交往亲昵的最后往往最疏远,情深的过段时间就转成淡薄,开始离得近的最终还是不得不远离,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互相赠送缘豆,纵然明知道无济于事,珍惜彼此缘分的傻子们还是忍不住去做吧。把我所有的缘豆都只送给你,希望我们的牵绊永远没有淡去的那天。 四郎一边活力满满地追打嚣张的小黄鸟,一边在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他整颗心都这样充实,以至于没有自卑这类负面情绪存在的空间了。 用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原来,我们想的都一样。 第80节 ☆、89·姻缘豆5 小水原本在有味斋门口送缘豆,看到吴娘子和王大叔从里头出来,立马高兴的迈着小短腿冲过来,嘴里嚷道:“鱼姨姨,王胡子~” 吴娘子激动地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摩挲着小水的圆脑门问他:“小水现在过得开不开心?” 小水点头,奶声奶气地说:“开心。” 吴娘子和王大叔对视一眼,吴娘子就故意问他:“哦,开心得连姨姨都不要了啊。枉费姨姨万里迢迢来寻你。” 小水抱着装缘豆的钵子,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我陪四郎爹爹。这个给姨姨,不难过。”说着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豆子送出去。 吴娘子有些无奈地接过豆子后,十分不舍的把小水搂在怀里,接着又拉起那条藕节似的小胳膊,仔细查看那块古玉。 小水被她箍得有些不舒服,他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忍耐,不舒服就开始不安分的想要挣脱。吴娘子害怕伤到他,只好松开手。 这么久不见,抱都不让抱,吴娘子不高兴了,骂他:“又傻又固执的小混蛋。”然而这呵斥里还是藏着很多很多疼爱的。 王大叔也走过来捏着小水的胖胳膊,摸他手臂上的玉环,很是不舍地叮嘱:“这个不许脱下来给其他人!还有,以后要紧紧跟着你四郎爹爹,讨他喜欢,知道不?” 小水没听懂骂他的话,后面这几句倒是懂了,乖乖点头:“知道了。” 王大叔看着眼前这么个小豆丁,心里虽然难过,但还是劝吴娘子:“算啦,算啦,如今这幅样子,回去能有什么好?不如跟着那位大人。咱们在江城守了二十年,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吴娘子被他拉着走了,小水似懂非懂的听他们说要去替自己教训一只白眼狼。 他心里总觉得这幅场面似曾相识,但是仔细回想,脑子里又全是这几日四郎做出来的糕饼都放在哪里,哪种口味最好自己还想吃,四郎爹爹不许吃太多甜食好烦恼之类的事情,于是他呆呆站了半晌,就把心里的那点熟悉感忘到了九霄云外,跑来跑去继续给路过的人送缘豆去了。 这时节正是暮春初夏,满城柳絮乱飞,因为天气微微阴沉,柳絮漫舞的天空倒像是在飞雪。 在这场茫茫大雪里,路边的金丝桃,鼓子花,凤仙草都开得闹嚷嚷的,风里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叫。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小水听得有些呆住了,熟悉的感觉再次席上心头。他忍不住一步步走向河岸边的老垂柳。 鸟叫声就是从那棵老树上传来的。 树上有窝鸟儿,窝里的雏鸟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巢中掉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小水赶忙抱着钵子跑过去看,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鸟,嘴喙嫩嫩的,在地上可怜可爱的啾啾直叫唤。 小水认得这只灰扑扑的蓬松球体,他把掉在地上的小鸟捧在手心。雏鸟受了伤,在他手里微微颤抖。 “小水喜欢杜鹃?”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喑哑着声音问道。话音里带着小水听不出来的期盼。 小水被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差点没摔倒。他打了个趔趄,然后立马被离他不远的男人长臂一捞,顺利滚进了人家怀里。 “怎么?不记得我了?”抱着小水的正是会给他吃很多好吃糕饼的周谦之。 四郎的隔离策略很有效,小孩子其实是不太记人的,这么多天不见,小水对这位周公子的印象已经模糊起来。周谦之本来是半开玩笑说起这句话,谁知道小水好似真的记不得,他的脸色便阴沉起来。 “给~”小水虽然已经不太认得周谦之,还是很友好的递给他一把缘豆,含含糊糊的念叨着:“结缘。结缘。” 面前的小东西,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成一个陌生人来对待的。所有的前程往事,都一忘皆空,然后固执地停留在永远不识情爱的年纪里。于是周谦之忽然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恐惧和茫然。 天上地下,他究竟该如何找回自己丢失的珍宝呢? 周谦之强笑着,努力放柔了声音,摸出一个乳狮子哄劝道:“小水跟叔叔走好不好?叔叔也会做好吃的糖,以后天天给你吃哦。” 乳狮子是用砍破的荻竹编成狮子灯球状,然后投煮沸的糖水瓮中,乳糖便在凝结竹编的狮子球上凝结成一层糖霜。又好吃又有趣,小孩子都特别喜欢。 小水看一眼周谦之手里的乳狮子,淡淡的眉毛拧了起来,骂了一句:“拍花子。”然后就扭转小身子,用屁股对着周谦之,蹲在地上研究手里受伤的小鸟了。 周谦之捏紧了手心的缘豆,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可是,面对着前尘尽忘,而且变得这么幼小的小水,他不敢用强,更不敢发火。 小水的不合作再次坚定了周谦之反人类反社会到底的使命感! 作为一个大魔头,一个面对困境屡败屡战的大反派,周谦之可不是会知难而退的普通男人,他锲而不舍地转到小水面前,问道:“想不想救这只小鸟,叔叔会变戏法哦。” 小水皱着仿佛淡墨画上去的小眉毛,一副“人家想事情呢,打岔神烦”的小模样,很不高兴的看了周谦之一眼。 周谦之被瞪反而很开心,蹲下来和小水一起看他手掌里轻轻颤动的小鸟:“小鸟的翅膀摔断了,不赶快救它会死掉的。” “那我找四郎爹爹。”小水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四郎。行动力向来很强的怪力正太立马迈动小短腿要往有味斋里走。 周公子脸黑了起来。他这样的大boss必须是极其狂狷邪魅的!于是他长腿一迈,强势地把啪嗒啪嗒努力迈腿的小水抱了起来。 小水自然不干,他记得四郎的吩咐,小胖腿立马往周谦之的下三路踢过去,嘴里嚷嚷着:“坏人,踢爆你的蛋蛋。” 周谦之脸更加黑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谁教你对着我说脏话的?” 小水才不怕他脸黑呢,扭屁股踢腿,扑腾个不停。 周谦之那颗早已腐朽的心脏却仿佛再一次砰砰跳动起来。他也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但是当他把小水捉在怀里,感受着那小胳膊小腿里传出来的生命力时,那种轻微的挣扎,便像一只小爪子一样,轻轻骚挠着他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叫他的胸口酥酥麻麻的。 大魔头周谦之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生病了。 “别动,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周谦之努力忽视那种感觉,然后捂住小水的胖爪爪。 小水很惊奇的发现自己被捂住的双掌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奇的变化,等他再摊开手时,小鸟就扇动翅膀飞了起来。他本来还在拼命和传说中的拍花子做斗争,看见这幅情景后,不由得微微张着小嘴,赞叹道:“好厉害。” 周谦之得意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趁着有味斋里那些多管闲事的妖怪没注意之时,重新赢回小水的欢心。 正午时分,有味斋里飘出一阵阵食物的香味。大堂里七八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有的桌子还挤得满满当当,店里要茶要酒、点菜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四郎在厨房忙不过来,托付槐二出去看了几遍。 槐二先是看到小水跑来跑去的送缘豆,后来大概是跑累了,就坐在不远处的河岸边,似乎一个人也玩得很起劲。因为知道小水是个河童,槐二并不担心他会掉到水里去,所以就没有去管他。 等到忙过中午这一阵子,四郎总算得了闲,想到小水在外头疯跑了半天,估计也该饿了,就打算做几个好菜唤他回来吃饭。 先是做一道炸鸡蛋饺,这道菜的关键在饧面和灌蛋液两个步骤。 四郎先把买来的现成矾砸碎,化入碱面、盐,加水与面粉和匀做成面团,和好面后叠一叠刷上油,饧一会儿放案板上切成小块,入油锅炸得鼓起后捞出。之后,四郎小心翼翼地在油炸好的外壳角上掰出一个小口,打破鸡蛋倒入蛋液,便递给了旁边的槐大。 槐大是个不怕烫的,直接用手捏住蛋饺放入油锅里炸,炸到蛋液都金黄鼓起之后就可以装盘了。 刚做好蛋饺,有味斋大门口忽然跑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少年,他大声嚷嚷着:“胡神医呢?我找胡神医!” 四郎一听,居然有人来有味斋不是吃饭而是找胡恪,赶忙从厨房里擦干净手出来。 原来是前几日在水井巷有过一面之缘的店伙计。四郎心里暗自纳闷:他不在小文君店里卖酒,怎么跑到我这里来找大夫了? 今天中午太阳不大,但是少年依然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四郎赶忙让槐二给他倒了杯凉水,叫他喝完慢慢说。 那少年咕噜咕噜把水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才喘过一口气,把事情娓娓道来: 前几日小文君被人叫去望江楼,回来就说头疼。 第二天就出了事,丫鬟见她迟迟不起床,只好进屋去叫她,却怎么都叫不醒。 此后小文君就一直没有醒过来,但是人又还有呼吸。请大夫来看过了,居然诊断出小文君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大夫没见过这种怪事,不敢轻易用药,生怕闹出一尸两命的事,只说是中了邪,开了几副药保胎,收完诊金就走了。 小文君可是个寡妇,忽然有了身孕这事弄不好是要浸猪笼的。家里的下人都没了主意,听人说有味斋里有位医术通神的大夫,便忙天慌地赶过来求助。 四郎听完后,有些为难:“真是不凑巧,你要找的这位胡神医并不在店里。”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四郎也觉得这事不太好办:“这样吧,等胡大夫回来,我便请他即刻去诊治你家主人吧。” 话说到这里,少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请求四郎一定要记着让神医尽快去给他家女主人看病,然后转头急急忙忙跑掉了。 被这么一打岔,等四郎以莴苣大叶裹住加了精瘦肉,姜、葱、蒜拌匀的乌饭,做好一道“包儿饭”之后,就发现自家小水不见了! 垂柳下,河岸边,甚至有味斋的边边角角都被妖怪们仔细翻找了一遍,小水并没有躲在这些地方。 四郎微微有些着急,和槐大槐二兄弟带着几个木头傀儡出门一路呼唤。 洄水上一个戴瓦块箬帽系青布鱼裙子的船娘摇着一叶扁舟,晃晃悠悠来到岸边。 她常来有味斋次门买早食,见过几次跟在四郎身边的小娃娃,听到四郎的呼唤,就用杆子撑住船,对岸上的四郎说:“刚才我还看到一个小伢子在那棵大垂柳下玩耍,后头他好像往河边跑,对,应该是下水了。” 四郎着急的问她:“大姐,你看到那个娃娃是何处下水的吗?” 船娘想了想,指了指离老垂柳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板:“诺,就是那里。我记得开始旁边的柳树上系着一叶扁舟,后头伢子不知怎么的就跳到水里去了。” 大概是看四郎着急,船娘安慰他:“你别急,那伢子水性好,不会出事的。刚才还跟一只小鸭子似的在水里钻进钻出。” 四郎知道小水不会一声不吭就下水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四郎越发焦急起来:“大姐,你看到我家娃娃往哪个方向游去了吗?” 船娘:“我看他好像在追着那条船踩水。得说你家的伢子可真是淘气啊,我看到他撩起水花追着往人家船上泼。后头水上起了水雾,我就看不清楚了。” 四郎见问不出什么来,急忙谢过船娘,沿着洄水往船娘指的方向找过去。 这半下午的生意自然做不成了,四郎一直沿着洄水来来回回的寻找失踪的小水,可是小水依旧不见踪影。 殿下不在身边的时候,四郎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他竭尽全力找了一下午,知道没希望再找到小水了,心里便七八分肯定小水一定是被别的妖怪劫走了。而这个别的妖怪,多半就是周谦之本人,或者他派来的人。 四郎在心里思量:能够在有味斋这么多大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劫走小水,多半就是周谦之亲自出手。而自己多次叮嘱过小水,有人强行要带走他的时候就大喊救命。小水是很听话的,店里的妖怪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喊叫声,那么小水要不就是失去了意识,要不就是被诱骗走的。 小水到底去了哪里呢?面对着黑黢黢的河面,四郎仿佛听到小水在哭喊着要爹爹,心里简直纠成了一团。 ☆、90·拔丝蛹1 四下里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河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四郎沉静的看着河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带着胡恪刚回有味斋。他已经知道小水失踪的事情了,走过来把四郎裹进自己的披风里:“江边风大,吹久了你又头疼,回去吧。” 四郎累了一天,现在才总算是找到了依靠。吹冷风自虐玩一下就好,久了遭罪的还是自己。所以四郎也不扭捏磨叽,立马变回一只白狐狸,嗖的一声钻进了殿下怀里。 做人的时候,四郎自觉自己是个男人,应该沉着冷静,可是现在都变成一只幼小的狐狸了,四郎便再也忍不住,伤心的蜷缩进殿下的衣襟。 [我真是没用,爹没有找到,现在连儿子都丢了]qaq 殿下抱着特别老实安静的小狐狸进了有味斋,坐在后院的西府海棠树下。略略扫了一眼,见妖怪们都聚齐了,便示意华阳和青溪汇报她们外出调查得到的消息。 四郎很累,而且伤心,就把圆团团的头埋在殿下层层叠叠堆积的华服之下,只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耳朵,很认真的听着他们的谈话,耳朵尖不时抖动一下。 华阳先说:“我的手下打听来的情况是这样的,韩大疤脸的祖上曾经是前朝的发丘中郎将。因为前朝战乱时,盗墓成风,王公贵族的墓葬基本遭到了盗掘。 因此本朝建立之后,便颁布法条明令禁止私掘墓葬,违者处以绞刑。之后几大家族又连手围剿了一批发丘中郎将,所以这些官方的掘子军纷纷转为地下活动。 韩大疤脸祖上世代以盗墓为生,他的亲爹年少时曾经跟着下过几次大墓,算是这个行当里的翘楚,后头风声紧,就金盆洗手,隐居到了江城,日常惯与仵作做个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 据说几年前,这位韩老爹曾经被道上的人雇佣去过蜀中,韩大疤脸那时候跟着他父亲一起。这一去之后,韩老爹就再也没回来,倒是韩有德脸上多了一条疤痕回到江城。 回来后似乎发达起来,也不做家族里见不得光的生意了,改为明面上开鸡鸭行,暗地里倒卖人口,做起了这门更加一本万利的生意。据他的活计们所言,此人虽然名字叫韩有德,其实为人十分缺德,却总能遇难呈祥。 第81节 估计便是那块从墓中得来的反魂玉在庇佑他,直到他自己作死,然后被水鬼拖去当了替身。连尸体都被周公子抢去,剁成肉酱喂了野狗。” 院子里的大槐树忽然发出瓮瓮地声音:“那一日我去他家里取鱼,见他连水井闹鬼都不怕。当时还奇怪怎么这个韩大疤脸特别大胆,原来以前是下过坑,又有几件明器护身的人。这就难怪了。” 华阳在本地调查韩大疤脸,青溪被饕餮派去了益州调查周谦之的来历,比起早就死去的韩大疤脸,明显青溪这边才是重头戏。 等华阳说完,青溪站起来禀报自己探查到的消息:“望帝当年被梁利囚禁宫中,所谓魂化杜鹃,也就是说杜宇的已经死亡。巫人是没有转世重生一说的。因此,杜宇的死引发了梁利的魔性。 疯魔的梁利把杜宇的尸体藏在蜀国地宫中。因为他一直不肯相信望帝已经永远离开了他,所以把旷世奇宝反魂玉放在望帝尸体上,保证其千年不朽,期待望帝那一日能够重新复活。 后来历经动乱,人事变迁,原本的蜀国地宫的地上建筑已经坍塌,成为了一片麦田,属于当地姓周的一户地主。说来也巧,周家的大宅院刚好在地宫陵寝的正上方。我也亲自进院里去查看过,周家老宅下面的确是蜀国地宫。 周家守着祖宗留下来的一点产业过日子,算是当地一个小姓士族。 我去的时候,听说自从周公子离开蜀中后,老周家的宅院里头不时就会失踪几个下人,家里的下人不是逃走了,就是死光了。周家老宅方圆百里已经渺无人烟,据附近的村落传言,那里去年似乎在闹僵尸鬼,整个村落中的人一夕之间,统统死绝。连灵魂都不知所踪,只有淡淡的怨气残留。 如今周家已经荒败不堪,衰草离离,家中只有个一问三不知的聋哑老苍头给他看门。这老苍头也是奇怪,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变成鬼了还在为旧主尽忠。 我拘来了宅里那个变成地缚灵的老苍头的鬼魂,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出来,周老爷根本没有什么儿子。因为这位周老爷早就死了! “什么?”胡恪听到这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么周谦之又是怎么回事?白家和他家是亲戚,不至于认错人吧?” 青溪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继续讲述自己在益州周家老宅的见闻:“据那个老仆所说,在二十多年前,周家老宅每到雷雨之后,便能依稀看到老宅后院传来铿锵的编钟之声,恍惚间有些带着纵目大面具,穿得古里古怪的巫师带着男男女女一道踏地起舞,或者有人举办宴饮,一个白皙的少年宰杀和他身边的高大男子并排而坐,宫女端着盘子往来不绝,盘子里似乎是什么白乎乎的虫子。十分可怖。而凡人一旦想要走近细看,人影便倏忽不见。 而且每年一到子规啼叫的季节,于朝阳初升时,依附周家的佃农们总能看到周家后院放出五彩祥光。 这样的异象终于给周家惹来了祸事。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穷汉偷偷去禀报了益州太守,说此地有异宝。 益州太守姓卢,也是范阳卢氏的嫡脉,少年之时就有经略一州的才能,也算是士族中难得肯干实事的人。他虽然十分能干,却架不住有个拖后腿的混账亲兄弟卢疏,所以被卢氏从汴京“发配”到了偏远的益州做太守。 太史公对益州太守胞弟卢疏的评价只有两个字:骄悍。 得到这两个字评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一个得此评语的还是前朝喜欢半夜起来抢劫取乐的某位皇族。 因为这个卢疏也有个奇特的爱好——喜欢掘人坟墓。朝廷虽然明令禁止了民间盗墓,但是这些骄奢的地方豪强依旧我行我素。于是,那群受到打压的前朝掘子军或者隐迹于民间,或者投奔了这种以盗墓取乐的大贵族。 卢疏因为有此爱好,家里豢养着一群暗行人作为清客,每当遇到名人的坟墓,就会召集人手掘人坟墓,他对墓中的金银玉器倒并不在意,反而喜欢石志古书,还常常取来墓主的骸骨藏于家中。” 四郎已经完全忘记了前几日青溪曾经对他不太友好的举动。他本来累的不想说话了,这时候被青溪的叙述吸引住了,便探出狐狸脑袋,不解的问:“每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卢疏不惜坏了自己名声,难道只是因为把盗墓当成爱好?这些贵族脑子没问题吧?” 胡恪在一旁冷笑道:“卢疏这个家伙我知道,他曾经妄图盗我哥哥的墓,被我撵得鸡飞狗跳。虽然他手里异宝很多,逃过了楚昭王墓的机关陷阱,躲过了飞僵活尸,还是被我追出去打断了一条腿。 卢疏盗墓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爱好!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本巫族的秘法,在暗中修炼蜀中的巫术呢。 因为没有人教导他,于是很多地方看不懂,所以卢疏才常常去盗掘坟墓。越是古早的墓他越喜欢。这一次挖到了望帝的地宫,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所以一定会打开棺椁的。” 青溪点点头:“的确,卢疏知道此事后,就招集了一帮暗行人在饮宴幻象出现之地发掘,周老爷自然不敢违拗,只得亲自给他们带路。 卢疏带来的都是当世顶尖的掘子军,其中不仅有寻龙点穴的高手,还有土木机关的大师,跟着卢疏已经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古墓,所以这次也很快就打出盗洞。 之后这些盗墓贼在地下七拐八拐,破机关避箭矢,很快挖到一个墓室,室中有上百个金蚕铜人,其中一座看守大门的铜人对盗墓贼说‘我望帝仆,墓中别无他财,愿与金蚕相奉,希望你们不要打扰主人沉眠。’ 周老爷已经有了怯意,出言劝阻,可是卢疏自然不肯罢休,命令手下继续开棺。 然而,棺木却根本打不开。卢疏的清客里有一个会异术的和尚,他念诵了几百句咒语之后,棺椁便应声而开。 里面扑出来—个遍体生白毛,面貌却栩栩如生的僵尸女,这是旱魃中的鬼魃。因为这只旱魃才刚刚苏醒过来,战斗力比较弱,一出来就被众多当世顶尖的暗行人围攻,自然不敌逃走。 后来这只被卢疏放出来的旱魃不知如何,流窜到豫州等地作乱,所以才有了去岁的豫州大旱,之后种种皆由此而起。这些罪孽也要算在这些盗墓贼身上的。 盗墓的众人打跑鬼魃,起开棺材收罗明器时,忽然发现棺材下面还有一道门,这道门直通一个黄金大殿。 大殿里头机关无数,这群暗行人死伤过半,才算到了大殿尽头,那里用非绋索悬着一口巨大的朱红金丝棺椁。有四个青铜镇墓武士,两男两女,跪地用头抵着棺椁,双手做出托举状。 一进到棺椁之下,本来追着这些暗行人打的各种尸魃和粽子都不敢上前,此时活着的人只剩下王疏陵带着的几个摸金校尉,以及家学渊源的暗行人韩老爹,韩有德。周老爷早就不知去向,卢疏估计这文弱书生是被什么东西拖走吃掉了,心里也不甚在意。 那口悬椁外头是朱红色的犀牛皮,盗墓贼用斧头劈开后,里面是一口小小的玉石棺材。上面刻着:开棺者脉绝。盗墓贼九死一生才来到这里,心中肯定棺中必有异宝,没一个肯就此离去的。 卢疏知道古蜀的墓穴都很邪门,心里也怕其中有什么古怪,使棺材上的诅咒祸及自身,就命令在场众人中最弱小的韩有德上去开棺。韩老爹舍不得儿子,主动要求代替儿子。 棺中放置着一具少年的尸体。这具尸体十分奇怪,容貌、身体都和活着时一模一样。盗墓贼们纷纷拿取棺中明器时,偶然有一个人碰到了少年的身体,居然能够感觉到微微暖意。卢疏知道后,便命令手下剥去少年的衣物,果然发现少年的手臂上箍着一个玉环,玉色明莹,泛出五彩祥光。 因为韩家父子势单力薄,卢疏再次命令韩老爹上去取玉环。 在韩老爹从少年手臂上褪下玉环那一刻,少年原本宛若活人的尸体瞬间化为了飞灰,而墓中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发起大水。 大水一来,韩老爹,韩有德和卢疏等还活着的人都被水冲散。恍惚中,卢疏依稀看到那几个青铜镇墓武士似乎睁开了眼睛…… 卢疏九死一生,被他身边的下人救了回去,然而,之后跟随他下坑的盗墓贼却一个接一个的患痨病死去。卢疏借着秘法维持生命,被我找到时都瘦得脱了人形。 我用搜魂提取出卢疏的记忆看过了,所以这些事情应该都是真的。” 槐二半边身子连在树干上,垂下来的腿一晃一晃的:“我估摸着盗墓贼开第一个棺材取物时,就中了金钱蛊。” 青溪讲完之后,华阳接着说:“我去韩家墓地里拘来韩有德父亲的鬼魂问过了。除了叙述角度不同,其余和青溪说的都一致。 韩老爹为了保护儿子,已经在取玉时就身受重伤。他再次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和儿子两个居然被冲到了地处荆州一个小湖里,离江城不远。 韩老爹临死前把那个用命换来的古玉交给韩有德,并且告诫他:‘我们老韩家世代操此贱业,世代都死于此。粽子机关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来自鬼魂的诅咒。你爷爷就是下坑摸金时,看到干尸对他笑了一笑,回来不过四五日就死了。做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没法再管你了,只是你要切记,此生必须远离坟墓和水。’ 大约是有古玉在手,韩有德并没有像其他下过坑的人一样离奇死亡。他回了江城后,卖掉自己在墓中所得的其他物品,开了一家鸡鸭房。 然而,韩有德虽然听了自己父亲的话没有再做盗墓贼,却没有听父亲的话远离水,结果死于水中。 盗墓有损阴德,韩家算是绝了脉,幸好我去得早,再迟一步,那老鬼只怕也重入轮回了。不过,韩老爹约莫把我当成会点法术的同行了。最后还告诉我一句话,说是江城钟山里头也有一座大墓,里面还没有先人进去过。” 虽然青溪和华阳叙述的极为简略,四郎还是可以想见当时墓中机关重重,鬼怪四伏的场景,可以感受到这群盗墓贼九死一生的凶险。华阳讲完了,他还半天没回过神来。 殿下玩弄着四郎粉粉嫩嫩的狐狸耳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似乎颇为赞赏地笑了笑:“周谦之不简单啊。江城太守和冉将军这两个对头都被他说动,派了军队要去挖钟山里的古墓呢。” 如今又逢乱世,乱世自然是礼法崩坏,乾坤倒悬的。本来被律法所明令禁止的盗墓行为也再度普遍化和公开化。许多掘子军和盗墓世家纷纷重出江湖,由暗转明。 时人都认为墓葬风水对于家族的政治前途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前代就有君王盗掘对手的祖坟,目的就是为了破坏墓地中隐含的“气”或者“势”。 赵太守最相信观气一说,找了不少望气的大家给他看过了,都说钟山里有些前代名臣君王的墓葬群,而这些坟墓妨克赵家。于是赵太守最近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前代掘子军,打算去发丘厌势。 冉将军性格粗猛而有谋断,如今城中南北派系争斗很激烈。冉将军在官宦中呼声不如江城太守高,所以最近一直在城外招兵买马拉壮丁。养军队最是烧钱,冉家底子薄,自然是要向富有的墓主们借一些…… 殿下今日和胡恪出去,就是听到风声,去打探消息的。 饕餮为了取三生石,欠下了地府一个人情,答应替他们捉回已经外逃的恶鬼。但是也止于已经外逃的那些。 若是凡人自己作死,打开了江城与地狱的通道,对于那些未来可能跑出来的饿鬼,饕餮约莫是懒得出手相助的。至于掌权者的野望即将给江城招来的天灾人祸,妖怪们更是绝不可能参与其中的。 殿下简明扼要的江城的形式讲给有味斋的妖怪听,主要是给膝盖上的小狐狸听,就是为了叫大家都做好搬家的心理准备。 华阳听了便说:“南方的巫人和地狱恶鬼结了盟,估计不会管江城里即将出现的黄泉通道,说不定还乐见其成。周谦之和他那群新旧部下更是巴不得江城人都给地狱的恶鬼做了祭品。不知道北方来的临济宗秃驴们会不会舍身拯救江城百姓?对了,你们觉得,城外的两个蚕族来江城的目地是什么?蚕族是否也入了局?” 胡恪想了想,才说:“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巫族早就布好的棋局,要趁此机会拿下江城。后头我又以为蚕族的目的只是捉拿鳖灵。现在嘛,恐怕事情没有那么复杂。那两个蚕族只是来江城追杀当年的盗墓贼,并且追回流落在外的陪葬品的吧?” 殿下不置可否:“城外的两个蚕族说自己离开族地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正好与当年地宫被盗的时间吻合。况且当时天下并没有大乱,鳖灵还好好地被镇在钟山下。若我猜的不错,吴娘子和王厨子两个想必就是巫族地宫里的守墓人,巫族那块反魂玉的主人,正是望帝杜宇。” 四郎听他们说了大半天,虽然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但是对目前江城和天下局势也有了些模模糊糊的了解。只是,那些大事可跟他没多大关系,他目前只想找回小水。 小狐狸趴在自己主人膝盖上,下意识的蹭蹭殿下抚摸他的手指。 殿下把他从自己衣襟里扒拉出来,抱到眼前说:“别担心,梁利从地狱千辛万苦地爬出来寻找杜宇,小水被他劫走,暂时不会出什么事的。” “暂时不会出事?就是说以后可能会出事咯?”小狐狸还是很担心。他被殿下托着前爪举了起来,毫无意识的挥动着前爪想要抓住什么。 作为一只狐狸,四郎年纪还很小,所以虽然有指甲,但是并不锋利,爪子上还露出一点粉乎乎的肉垫。 小狐狸的眼睛也是黝黑黝黑的,在月光下看过去,眼白部分微微有些泛蓝。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钻到殿下衣襟里偷偷伤心的缘故,这时候眼眶上有一圈微微的红,极其可怜可爱。 小狐狸这幅模样,殿下是拿他没办法的:“我今天和胡恪去查看过了,鳖灵虽然借着周老爷的身体回到了人间,但是他的真身依旧被镇压在钟山之下。山崖上的鬼脸就是看守钟山与地狱之门的山神。” 旁边的小黄鸟就是为了这件事再次被派来人间的,此时他插嘴道:“那山神大概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脑子不太灵便。他感到江城里出现了鳖灵的气息,以为是自己玩忽职守放跑了恶灵,于是擅离职守想要跑来江城抓人,结果被周谦之他们利用去顶了天雷,被劈死在南城门边。山神因为是冤死,怨念深重。神明无端魂飞魄散的怨气打开了江城与地狱的大门。” 胡恪也给四郎摆事实讲道理:“周谦之撺掇着江城两个实权人物去盗钟山里的大墓,不就是为了用凡人的命去破那些困住他的道术吗?到时候我们跟着一起进去,正好省得麻烦,来个瓮中捉鳖,把鳖灵和他身边的牛鬼蛇神一网打尽。现在我们若是有什么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放心吧,鳖灵很宝贝那个小水妖,今天我和殿下还看到已经变成一个虫窝的白家专门建了一个豪华的蚕房,估计就是给蚕族的杜宇建的。”狐狸表哥也是很有大局观的人,并不会一时热血上脑就冲出去逞英雄。 听了他们的话,四郎也明白过来: 确定周谦之就是鳖灵,饕餮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履行对阎府君的承诺,绝对不是因为被鳖灵的深情所感动,而是打算在周谦之聚集他身边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怪进入钟山时在动手。因为这样最省事。 因为鳖灵自己被镇在钟山下,所以怂恿赵太守和冉将军去盗墓。那道被雷劈出来的黄泉之门,则是留给鳖灵未来的手下出入人间的。当然,也不排除鳖灵就是喜欢看到人间打乱的场景,所以故意要重合黄泉和人间。 按理说,鳖灵当年也建立了开明王朝,曾经是一代枭雄,在这些大事没有处理完,应该是没有心情去为难小水的。 然而,虽然理智把这些事情都想的明明白白的,四郎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点担忧来: 当年的梁利因为野心和部族而背叛杜宇,后又杀其族人,将其囚禁,导致杜宇不得不魂化杜鹃逃跑。这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重生后的小水固执的停留在幼童时代,何尝不是一种遍体鳞伤后的自我保护? 记忆也是一个灵魂很重要的一部分,没有记忆重生的小水,就算是杜宇的魂魄化生而来的,真的还是同一个人吗? 盗墓贼取下少年手上的反魂玉,少年尸体化为灰烬。而杜宇的魂魄借助反魂玉的功能重生于水中,变作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小水妖。在四郎眼里看来,小水便是一个全新的生灵。 忠实的蚕族侍卫最终没有带走小水,反而把他留给了四郎,正是这个缘故吧——千年后的天真无邪的小水和千年前仁厚有贤名的望帝,纵然是一个灵魂,但是谁都不会把二者弄混。 四郎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他并不认为被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鳖灵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温和无害。死在他手上的凡人妖鬼数不胜数,而这样一个用尽心机想要寻回恋人的水魔,真的想要看到一个前尘尽忘的全新灵魂吗?还是说,鳖灵完全重生后,就会选择唤醒真正的杜宇? 那么小水呢?小水会不会……会不会消失? ☆、91·拔丝蛹2 天不亮,靠近洄水的青石板路边传来沓沓的脚步声。四郎再次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含含糊糊问了句:“小水回来了?” 过一会儿,没有感到那只肉球爬上床的动静,只有身边的床榻微微凹陷下去。 四郎眯了眼睛,一个黑影笼罩下来,接着耳边就传来二哥透着微微寒气的声音:“是进城卖茧子的农民。” 四郎一咕噜翻起来,揉着眼睛说:“最近总是做一个怪梦,梦到去了一间蚕房一样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一张床,垂着青纱帐子,隔着帐子,里面像是有个女人的身影,但是等我过去揭开一看,里头却没有人。一会儿又好像是有个小孩子在呜呜哭,还唱歌,总之乱七八糟的。” 四郎以前是几乎不怎么做梦的,偶尔做一个梦就会记得十分清楚。可是自从进了五月,他便连着做梦,说是噩梦吧,好像也并不十分恐怖。四郎也就不去管它了。 不过,这样接连而来的梦倒是提醒了四郎,五月上旬,大美泛黄,江城收获春蚕的蚕月到来了。 等四郎穿戴好和陶二一起走出门,有味斋的次门早市纷纷开张。 成群结队的蚕农划着乌篷船,从城外摸黑进城,给白家送茧子来了。 白家以前是开粮店的,今年却忽然新开了几家丝绸铺子。因为周谦之周公子喜欢穿蜀锦做的衣服,带动了江城的衣饰潮流。大户人家自不必说,有专人替他们量体裁衣。平民之中,不论是罗婶娘那样的大妈大婶,还是彭喜姐那样的小家碧玉,均已拥有一件白记新出的蜀锦衣裳为荣。 据说白家自己也养蚕,但是依旧供不应求,所以今年开春的时候,特意把蚕种提供给了城外的村民,让他们养蚕自己收购。 因为今年外头在打仗,江城虽然还算太平,奈何地方豪强都要招兵买马,于是苛捐杂税倒是一日重过一日。农户家里存的那点粮食,刚开春就被官吏们以各种名目收走了,这还是好的,有的连家里的壮劳力也一并被官府征用。纵然号称鱼米之乡,江城人的生活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都有了些下世的光景。尤其是城外那些靠地吃饭的农民,家里的壮劳力被征用了,春耕时都缺人手。 好在江城外的村落不仅号称粮仓,还有很多桑田,是当时主要的蚕丝产地之一。附近村落里的妇道人家,没有一个不会养蚕的,因此,此地对养蚕女子有一个专门的称呼——蚕花姑娘或者又叫蚕花娘子。 今年白家主动提供给这些养蚕人最好的蜀地蚕种,可把这些以养蚕为生的村民乐坏了,人人交口夸赞白家该是有大富贵的积善之家。 这不,才收了蚕茧,村里的老人都迫不及待的摸黑给白家送来第一批蚕茧,指望着能够靠此换取一家人来年的口粮。 第82节 因为走得早,到城里时天还没大亮,白家铺子还没开门,这些村民就摇着乌篷小船来河市里吃些早点。 四郎站在一口大锅旁,用个竹夹子夹块豆腐油炸。二哥在旁边,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小斧头,“笃笃”地斩着螺蛳的尾端。然后槐大便把这一盆收拾干净的螺蛳入锅汆熟。 因为东西实惠,物美价廉,有的村民们想着即将到手的酬劳,就舍得花钱买上一旁肉质鲜美的螺蛳,再请店家沽来一二斤文家的绍兴黄酒。一醉解千愁,俨然也其乐无穷起来。 一个左腿略有些瘸的汉子喝的高兴了,还唱上了民谣:“斩螺蛳,沽黄酒,强盗来了也不走。” 旁边有人笑话他:“强盗来了你不走,抓丁的来了你走不走?” 瘸腿汉子眼睛一翻:“走甚走?没看到老子腿瘸了吗?腿不瘸就洒家这个体格,早就投了冉将军麾下,说不得也有一翻造化。” 旁边的人都呸他,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少人因为拉壮丁这个事情,搞得有家不能回,有田无人耕。 他们吵得热闹,旁边几个老蚕农都默不吭声。他们都是家里的儿子被拉了壮丁,只能自己天不亮便踩着乌篷船,带着一家人的希望进城卖茧。 其中有个老人,带着自己小孙孙进城,送苏道长回来顺便卖茧子与白家。本来说只是带着小孙孙来歇脚,为了省几个大钱,便什么吃食都没有点。老人家跟着苏道长进了后院,半天还没出来。 跟着他来的小孙孙就蹲在地上,一边画圈,一边念着一首儿歌,四郎仔细一听,唱的是:“大麦青青小麦黄,蚕宝宝想爹吐丝忙。” 那孩子翻来覆去唱着这两句儿歌,四郎隐隐约约觉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问道:“伢子,这首儿歌是你编的吗?” 旁边的另一个老蚕农取下头上戴的乌毡帽,拿在手里轻轻扇着风,笑道:“哪里是编的呢?古早就有了。小娃娃不知道,这歌儿里头还有个故事呢。” 四郎用瓦罐烧水,沏了一壶搁了姜末和盐的茶。上茶之前,还往碗里撒上一把炒黄豆和芝麻、 这叫姜盐黄豆芝麻茶,喝的时候要连茶叶一同吃下去,是一款农家茶。这种茶味道自然比不上什么女儿茶碧螺春之类的,烹制手法也从来不讲究什么茶道。可是论起解渴的功效,对这些村民而言,却也并没有多少差别。而且这种农家茶不仅可以解渴、润肺,里面加的姜能暖胃,盐可以补充随着汗水流出去的盐分,黄豆、芝麻算是小点心,又能充饥。仔细说起来,可比女儿茶一类的实惠。 四郎把茶碗给老蚕农端过去,问道:“什么故事?丈人也给我讲一讲。” 老蚕农倒是很爱说话。他大大方方接过来茶碗,边摇边喝,最后一仰脖子,把沉于碗底的黄豆、芝麻、茶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吃完茶一抹嘴,老茶农便给四郎讲起了这首童谣的来历:从前,有一户人家,父女两相依为命。有一天父亲失踪了,心急如焚的女儿许诺,谁帮他找回爸爸,他就嫁给谁。这话被一匹家里的白马听到了,果然帮助迷路的父亲回了家。但是父亲自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匹马,于是一箭射死马。这匹马其实是个成了精的妖怪,因为岳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就偷走了女儿。父亲找了许多高人去搭救女儿。妖精为了防止心爱的姑娘被可恶的岳父带走,就用自己的皮裹住姑娘,把他变成一只雪白的蚕宝宝挂在桑树上。 父亲带着人从树底下过,姑娘想念孤身的父亲,可又说不出话来,便把对至亲的思念从口中吐出来,这就是吐丝结茧的由来。后来的人听说了这么个故事,可怜这个父亲,就编了儿歌在我们蚕乡里代代流传。这伢子大概是小时候听多了,自然就学了几句。只是伢子记性可不太好,我们以前开头就不是这样唱的,后头也还有好长一段祈祷丰年的话呢。” 四郎给蹲在地上、脏兮兮的小男孩也端了碗茶过去。小男孩是个黝黑干瘦的小男孩,虽然很瘦但是有一种农村小孩特有的结实。看见四郎端茶过来,小男孩十分局促,伸手接过时,差点没把茶碗碰倒。他接过茶碗也不知道谢,反而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去喝。 老茶农看他这幅模样,就叹了口气:“这位老板,乡下孩子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可别往心里去。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四郎不以为意:“看到他就想起我家娃娃,哪里就至于和个小孩子生气呢。这孩子怎么了?” 老茶农仿佛看透世情,一直平和安定的眼睛里却露出愤怒的神情:“唉,还能怎么?不过是老子被拉去参了军。前段时间,娘又忽然不见了吧。”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四郎心里疑惑,这家女人难道看着自己男人去了战场,跟人跑了? 老茶农这次却没有答话,只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黄酒。。 小男孩喝完茶,不知跑去自家的乌篷船上拿了什么,捧着几个白生生圆乎乎的东西跑过来,把东西往四郎手里一塞,就躲回几个村民背后不肯见人了。 四郎接过来一看,是几个茧子:“这个是你家里送来卖钱的,我可不能要。再说,我又不会抽丝,拿来并没有用的。”虽然知道是小男孩在表达对那碗茶的感激之情,可是四郎依旧有些哭笑不得。 小男孩从老农身后探出黑里发红的脸蛋儿,诺诺的解释道:“不……不是卖钱的。是我自己去路边柞树上捡的野蚕。我听到有人在屋外唱歌,跟出去玩,看到树上有野蚕。柞蚕蛹好吃。送……送给你。” 老人家在一旁听了,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转头劝四郎:“老板见笑了,我们那里穷地方,孩子没的吃,饿了连竹虫蚕蛹都能捣鼓着吞下去的。就是我们大人,有时候也会把野蚕结的茧带回家,剖开了取出茧子,里头就是黑黄黑黄的柞蚕蛹了,不论是清炒还是油炸,都好吃的流口水呢。”说着又低声教训那个小男孩:“城里的贵人都吃大肥肉哩,哪个吃柞蚕蛹?下回不许……” 四郎听了就明白过来,赶忙收起蚕茧,笑道:“老伯可别这样说,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嫩竹里的竹虫也扒来油炸过。就是现在,把禾虫用大蒜,鸡蛋,肥猪肉和豆豉一道蒸熟了的菜色,听说也是望江楼的一道名菜呢。” 小男孩被个陌生人批评了一顿,心里自然很不高兴,反驳道:“蚕蛹好吃,比白僵蚕好吃。” 老农一听,脸就沉了下来,教训那个小男孩:“呸呸呸,春蚕时节怎么能提那种东西?”说完似乎从空中扒拉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做了一个喂进口里的动作。小男孩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吐吐舌头跑开了。 四郎知道这是蚕乡里的规矩。大蚕上山的时节,眼看白花花的茧子就要到手了,蚕农们最怕的就是出几条白僵蚕。这病传染极快,只要匾中出现僵蚕,两三天功夫便把蚕都毁了。所以,一见到僵硬发白的僵蚕,立即捡起来吞下去。 即使这样,僵蚕二字也是蚕月时节的禁忌,不能提说,生怕因此招来祸害蚕宝宝的白僵鬼。 乡下孩子都很野,越是不叫他说,他偏要说,小男孩跑到一边,继续唱他的儿歌,只是这回又多加了两句。 “大麦青青小麦黄,蚕宝宝想爹吐丝忙。 白僵蚕尸床上卧,岁中儿天哭蚕花娘。” 老农一听脸色大变,抄起自己的拐棍就去追打那个小男孩,气急败坏的骂道:“兔崽子,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快闭嘴快闭嘴!” 那小孩虽然淘气,也被动真怒的大人吓到了,站在原地小声说:“我娘不见了,我各处去找她,听到有人在桑树上唱这首歌,就……就跟着学来的。” 老农听了这话,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半晌没做声。回头就放下拐杖开始收拾东西,看到四郎还站在那里,忽然没头没尾的对他说:“我看老板是个善心人,老头子劝你一句,蚕花娘娘来了警告,这江城是要乱了,想活命的就快跑吧。”说着匆匆提着东西上了自家的乌篷小船。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走回大锅前开始炸米窝。炸米窝工序并不复杂,不过是把大米磨粉,加黄豆碎、小磨香油、芝麻,以及葱姜盐等调味品调匀,放进油锅里炸熟即可。方便快捷,清香可口,价格也实惠。买的人便络绎不绝。 二哥看四郎对着那堆白花花的茧子发愁,凑过去低声给四郎解释道:“养蚕法最先还是蜀地的蚕族驯养野蚕而来,这种野蚕最开始并不是在桑树上,而是栖息在山坡柞树上。这种茧子还能入药,我记得胡恪很会处理,你丢给他就是。” 此时天已经大亮,歇息好的村民陆陆续续踩着乌篷船离开,早市已经热闹起来,挤挤挨挨的乌篷小船载着蔬菜鱼肉,各种鱼鲜,敲打着船帮,沿河叫卖。忽而几个妇女提着竹篮涌到河边,弯着腰跟河里卖鱼的船夫比比划划。过一阵,又摇来两条送蚕茧顺道贩菜的小船,于是这个说:“给来捆鹅肠草。”那个问:“莲藕有新鲜的没有?”还有人争着购买活蹦乱跳刚从河里打出来的鲤鱼,鲫鱼,鳗鱼…… 跟着苏夔进去的老蚕农似乎已经谈完了事情,跨出门拉着小孙孙的手上了船。 苏道士也跟着走出来,和四郎一起注视着那艘乌篷船柳叶似的越飘越远,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 :“这孩子的娘亲是当地最有名的蚕花娘子,前几日进了蚕房就消失无踪了。这回我被请去做斋醮,才发现那些村子里头,失踪的妇人女子可不少。” ☆、92·拔丝蛹3 听说蚕室无端有人失踪,四郎猛地想起自己最近老是做的那个怪梦——他也是连连梦到一个奇怪的蚕房。梦里的蚕房窗户很小,显得非常幽暗,而且似乎屋内终年点着一个火炉,还有蚕房两旁靠墙的地方,都用竹竿搭着成排的蚕架。可是蚕架上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蚕房尽头一张垂着青纱帐的床,帐幔后有时候隐约有个女人身影。自己想要走过去揭开帘子,梦就醒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梦到这样一个地方呢?莫非城外蚕娘失踪的事情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关系吗?四郎也拿不准,就把这个梦讲给苏夔听。 两个人正在说话,槐大和一帮街坊婶娘挤早市归来,扛着个大竹筐乐呵呵的进了门。竹筐里面堆得冒尖,全是抢来的新鲜菜蔬鱼虾。 槐大吆喝一声,厨里的其他妖怪纷纷迎上前去,帮他洗菜,剖鱼,拾掇猪肉。 小黄鸟晃晃悠悠从外头飞进来,落到二哥肩膀上,说道:“狐医中午不回来吃饭。” 四郎把洗干净的鱼放进竹篮,手臂一伸,干净利落的把竹篮挂在通风的屋梁上。并且顺口问他:“是在小文君家里吃吗?” 前几日小文君生了怪病,昏迷不醒,还被诊断出怀了身孕,把家里的仆人急得大中午跑来求医。后来胡恪回来,听四郎一说赶紧去看病,出诊回来却说小文君根本不是怀孕,而是中了蛊。 狐狸表哥是个医痴,这几日为了逼蛊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出门,下午回来还要翻看各种典籍,一直持续到深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胡恪一番辛苦没有白费,到今日小文君总算是醒了过来。 然而人虽然醒了过来,胡恪一摸脉,依然还是滑如珠的喜脉,所以狐狸表哥便不打算回来了,要就近观察病人究竟还有什么问题,好对症下药。 小黄鸟从陶二身上跳下来,蹦跶到水缸边喝水:“你大可不必管他。狐医如今可得意了,在那家里作威作福的,人家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不过,要我说,这只花毛老狐狸活像个傻子,被凡人吹捧两句便找不到北了,恨不得把自家心肝都掏出来给病人换上。方才还叫我告你,他的病人才醒过来,难免脾胃气弱、饮食不下,让小狐狸你做一道熟脍鲫鱼汤,若是好松黄还有剩的,就再做一盘松黄饼,交给小药童送去水井巷里的小文君家。” 四郎点头答应下来,熟脍鲫鱼汤并不难做,不过是把鲫鱼肉切成细条,投进豆豉高汤里,待鱼汤滚上几滚后,加入胡椒、莳萝以及切成细沫的姜、橘皮,最后加五味调料。此汤给很久不进饮食的病人空腹吃最佳。 松黄就是松花粉,长久以来,花粉便因其神奇的食疗功效被民间奉为“仙药”。 春末时槐树兄弟去拜访隐居于钟山的老朋友,顺便带回来一些上等的松花粉。除了华阳为了养颜舀了些调水喝之外,一直没怎么动过。 四郎正好取了来,与新夏白蜜拌匀后烘制成龙涎饼状。这种松黄饼不仅味道清新、甘美,而且还具有养颜益志、益寿延年的功效。 做好这两道给小文君的养生糕饼和汤水后,四郎将其妥妥当当的装进竹篮里,递给跟着胡恪的小药童。小药童很懂规矩,一直守在门外,并没有贸贸然进来。 这药童是城外的野狐,不小心被猎人抓住,放到河市上卖,好险没成了一条毛围脖或者一个皮帽子。 日行一善的狐狸表哥看到了,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家的黑历史,就想要把他买下来放生。胡恪对金钱没概念,看诊常常不收钱,要用钱时一个铜板都拿不出,只好央告四郎借与他些。四郎看野狐的气息不像害过人的样子,物伤其类,很大方就拿了几贯钱买了下来。 买了回来放生,野狐却不肯走,非要赖在胡恪身边,说是可以帮着他提药箱。正是因此,野狐化身的小药童对其他妖怪的话都不听,第一听胡恪的话,第二听四郎的。 送走了小药童,四郎一抬头,太阳明晃晃地斜在天上,再探头看着篮子,里面还有槐大专门买来的石花菜。四郎忍不住叹气,又想儿子了。 这石花菜是前段时间四郎吩咐槐大买的。起因是四郎心血来潮想给小水做果冻,古代没有现成的配料,四郎就打算用石花菜提炼一些凝胶状的琼脂出来。 如今石花菜买回来,但小水却被周谦之掠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欺负。虽然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就算是亲生儿子也有看着他离开自己成家立业的一天,可是四郎心里难免堵得慌。可是饕餮总有自己的打算…… 一时又想起了前段时间和二哥的对话。 “我要去找小水!”四郎提起道士送给他的破竹剑,第一千零一次打算出门救儿子。 “找他干嘛?不是告诉过你肉球现在过得很滋润吗?”二哥不动声色的把小狐狸抓回来。 “我……我还是不放心。小水还那么小,周谦之又不像个正经人。看着就不安好心。”狐狸爸爸皱眉毛。 二哥:“哪里小?那只水妖保守估计也活了两千多年了吧?” “怎么能这么算呢?小水和杜宇不是一个人!小水还是个孩子啊,他根本不懂事!”四郎听了这话,不乐意了,觉得二哥简直和个后爹没什么区别。气愤之下对着二哥就伸爪子挠过去。 二哥漫不经心的用大手包住他的爪子,放在唇边亲了亲:“媳妇别气。我也是为他好。宠着他他永远也不会懂事!你还没看出来吗?小水根本就是在逃避而已。以为自己不长大就能不长大了?要不是遇到的是你,就团子那个小傻样,早被大妖怪吞掉了。” 四郎也知道二哥说的是实话,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小水会飞快的忘记前一天经历过的任何让他觉得不开心的事情。这种忘记几乎是一种本能,于是小水也就永远都像个天真快乐的稚子。不论前世,他在洄水上也生活了二十年,却和刚出生的几岁小娃娃没什么区别,而且这种幼儿状态还会维持几千几万年。 孩子可不是小猫小狗,主人高兴了便逗两下,不高兴就任其自生自灭。自己真的能够永远都全心全意照顾永远不肯长大的小水吗? 四郎忽然没了信心,二哥把迷茫的四郎揽进怀里,几乎有些残酷的继续说:“水妖本来是杜宇的一缕魂魄借助着反魂玉的力量和巫族的秘法化来的。这种状态其实根本就不稳定,也没有力量,妖怪的成长其实也是一个力量凝聚的过程。小水这个样子就像是杜宇把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 所以小水他根本不可能长大!你能照顾他十年百年,能照顾他千万年吗?他不肯自己长大,不如给他找个愿意一直宠着他的,或者足够狠心要逼着他长大的。不知道周谦之这个痴情人究竟会选择哪一种?” 四郎反驳道:“周谦之不就是梁利?你不是打算把它重新镇压起来吗?小水跟着他有什么未来可言?” 二哥却不这么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杜宇和梁利的恩怨,即使是小水也不能逃避,因为巫人根本没有所谓的转世重生一说。小水就是杜宇,梁利和他的事情是他必须解开的心结。你可以宠溺他一时,怎知他日后记起来不会后悔?” 四郎知道,自己和二哥最大的分歧就在于他认为小水和杜宇不是同一个生灵,可是二哥却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 想到这段对话,四郎心情更加不好。他心情不好并不会胡乱发火,只是一个人闷着头做菜。 四郎把石花菜拿出来洗净,用米泔将其泡软,用个簸箩盛放好后,端到日头下晒。晒干的石花菜才好捣烂入锅煮化成胶质。 太阳明晃晃的照的人昏昏欲睡,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忙完店里的这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后,四郎便有些犯困。 大槐树下被华阳安了一架竹床。树荫处十分阴凉,一丝丝小风从天井处吹过来,四郎忽然困得不行,梦游般走过去,径直躺在凉沁沁的竹席上。 透过树荫看着头顶的天空,太阳好像是一朵金子做成的花。风一来,树叶的颜色便深深浅浅的变换,太阳光线织成的花朵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叫人沉醉的虚幻之美。 看了一阵,四郎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恶烦渐渐消散开去,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参同契里的句子。一行行,用浓郁的墨色写就……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然而,生在这万丈红尘中,谁又能没有些烦扰呢?不过修得是心境罢了。 小男孩送的蚕茧还等着胡恪回来料理呢。小水……唉,难道这些小就真的要嫁出去吗…… 正在胡思乱想到恍恍惚惚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有味斋紧闭的后门外传来小爪子一声声挠门的动静。 有孩子幼嫩的嗓音在门外一个劲喊:“阿爹,小水打不开门了。阿爹,快开门,5555,小水要回家。”说道最后,娇嫩的小嗓门里便带上了委委屈屈的哭腔。 四郎猛地翻身坐起来,揭开身上盖着的毯子,顾不上穿鞋,跳下床就往外跑。 吱呀一声,后门发出叫人牙酸的奇怪动静,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开过的门轴一样。 四郎开门一看,顿时傻了眼:自己面前并不是临水的青石板台阶,反而是一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非常豪华,但是却安静的像个坟墓,连进入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在这一片寂静中,某种沙沙的响动便显得万分突兀。响动是从房间正中传来的,因为太安静,给人一种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声音的错觉。 房间中心矗立着一株隐隐泛出青铜色泽的巨大桑木,一群极美丽的女孩儿侍立在树旁。 第83节 准确来说,是侍立在桑树上趴着的一条雪白雪白的蚕宝宝周围。 四郎虽然不怕虫子,但是也绝对没有喜欢虫子的古怪爱好,但是他一见到这条巨型蚕宝宝,也得打心眼里承认这虫子实在长得有几分可爱——这条蚕有婴儿手臂那么长,体型圆胖,脑袋不仅圆,而且特别大,两只眼睛也是又大又圆。 长得古怪里带着点可爱的蚕宝宝本来低着头在啃树叶,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在旁边,拿着一个鹅毛轻轻拂动他的身体。另外两个女孩儿跪在地上,从一个玉盆里蘸水,一点点擦拭着那株桑树,务必保证桑树上每一片树叶都闪闪发亮。 四郎看的直咂舌,这哪里是一条虫子啊?这简直是虫大爷! 更奇怪的是,这些绝色侍女似乎都看不到突兀出现在房间里的四郎。只有那条待遇比人还好的蚕宝宝,一见四郎进来,立马抬起头,睁大眼睛朝四郎这边看过来。那双圆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渴望。 四郎揉了揉眼睛,他刚才居然从一条虫子的脸上看、到、了、期、待! 然而,围在虫子四周的侍女们一见自己精心侍候的小祖宗居然不吃东西了,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有的女孩子磕头磕得血流如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或者哭泣。 四郎这些年经过的事情也不少,对任何诡异的场景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一刻依然觉察出一种违和感——最怪异的事情不是侍女,也不是待遇极高的虫大爷,而是自己明明听到了小水的声音,怎么开门后会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房间里呢? 对了!小水。 四郎可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他再次瞅了瞅那只奇怪的虫子,最后终于还是没有上前,反而转身出去了。 他刚刚到门边,就听到背后的侍女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呼。四郎急忙转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巨大的蚕开始吐丝结茧了。 说起来吐丝结茧不是蚕的本能吗?这么这只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一边吐丝一边好像在流眼泪? 四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运足目力一看:没错,的确是在啪嗒啪嗒流眼泪。 四郎简直被这只神奇的蚕惊呆了,不知为啥想起了老蚕农给他讲的那个故事。被女婿抢走心肝宝贝的可怜岳父什么的,才不会有代入感呢!四郎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但是心里却暗暗想,不知道小水是不是和故事里的蚕宝宝一样思念他呢? 于是他悄悄走进那只蚕,侍女们对他视而不见,都围着蚕宝宝团团转。那只蚕似有所感,微微昂起了头。四郎伸手摸摸它的小身子,有些疑惑的轻声问:“你是小水吗?” 蚕宝宝在四郎手里蹭了蹭,继续努力的吐丝结茧。 四郎心里暗想:难道还真是小水?他……怎么会变成一只蚕?对了,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似乎就是吴娘子在家里养金蚕蛊,周谦之利用艾发才和宋正明的贪婪之心,偷了一只金蚕,然后在白家养金蚕! 当时他就很奇怪,周公子如果真是梁利,只是为了几个钱财,根本不必这样折腾,莫非……莫非真是为了小水? 四郎心里忽然涌起了破茧成蝶四个字。对了,小水目前的状态,不论心灵还是身体,不就是一只幼蚕吗?也许他和陶二都想错了,小水之所以会丧失记忆和力量,根本是复活过程还没有进行完毕! 而周谦之想必一直在白家,用下人的性命豢养金蚕蛊。前面二哥给他讲过,金蚕对于蚕族人而言,并不是害人之物,反而因为具有强大生命力而被膜拜,是蚕族人的信仰。 梁利大约是用了什么巫族的秘法,金蚕就是复活杜宇的道具,怪不得当初会莫名其妙指点艾发才偷走吴娘子炼制出来的金蚕蛊了。 那么,这些女孩儿莫非都是金蚕鬼?而自己本来在有味斋后院睡午觉,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做梦还是……还是因为睡前习练神功,所以再次导致元神出窍? 事情扑朔迷离,到处都透着诡异。在事情尚不清楚之前,四郎虽然想念小水,也不会贸贸然去把那只正在吐丝结茧的蚕宝宝偷走。况且,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走不走的出去还不一定呢。 不论要救谁,首先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有味斋,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二哥和苏夔。 四郎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关键时刻也不乏决断力,想通了这些,便不再看那只对他依依不舍的蚕宝宝,毅然决然的转身走出了房间。 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屋,装饰的没有刚才那间蚕房豪华,也没有那种肃穆的气氛。正是四郎这几天夜夜做梦梦到的房间。 这是江城农家里典型的蚕房。房间靠墙的位置用竹竿搭着一排蚕架,里面有许多女孩子在忙碌,有也已经盘发,做妇人装扮的女人。 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青灰。这时候已经到了初夏,可是屋中依然生着火苗。尽管如此,四郎依旧感到屋子里凉飕飕的,像是一个大冰窟。只有靠墙一排蚕架被火苗熏烤出一点热气。 蚕架上都是空的,最尽头的架子旁边有一个垂着青色帐幔的小床。 在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的小床,里面究竟有什么? 四郎不知道这满屋子僵尸一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他?因为拿不准自己的处境,而从门到小床,要跨越整间屋子,所以四郎微微有些犹豫。 他环顾四望,看到那些奇怪的女人,有的在忙着洗刷蚕贾的竹竿和养蚕的蚕匾,有的用粗稻草编织着蚕网。动作都十分机械。 一个女人忽然向着四郎所在的方向走来。她头上包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帕子。头发被布帕盘绾在脑后。腰间系着一条二尺长,三尺宽的蓝布围裙。这女人看着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反而像城外水乡里的村妇。 四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那个妇人渐渐走进四郎,走进四郎,近到四郎可以看到她纤长的脖子上有一块紫色的瘢痕,同时一阵淡淡的腥臭袭上四郎鼻端。 四郎只得一手捂住鼻子,阻止自己打喷嚏,一手捏着不太熟练的驱邪手势,脑海里一片空白…… 好在那各村妇似乎并没有发现四郎。她直接和四郎擦身而过,从四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红纸包。四郎松了一口气,确定这些“人”是真的看不到他,于是便尽量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跟着她走。 村妇似乎膝盖不太灵活,走路有些一蹦一蹦的样子,而且身体十分沉重,蹦得地板都发出“砰”“砰”“砰”的单调回响。四郎跟在她后头,心里感觉十分复杂。 等他们走到那张床边时,村妇却用一种和她走路时的僵硬完全不同的轻柔掀开了床幔。四郎看到她打开红纸包,掏出一张七寸长,三寸宽的纱布,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黑点。然后妇人猛然折下腰,姿态扭曲的好像要把自己给折成两段似的。 村妇的上半身探进帘子里,帘子后头就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为四郎站在她背后,有青纱蚊帐遮挡,所以看不到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郎有些纳闷,仗着屋里的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他,等那个妇人离开之后,很好奇的走上前去,挑开了青纱帐。 本来已经做好了看到什么可怖场景的心理预期,但是帐子里面却大大出乎四郎预料——居然还是空的! 可是,可是,刚才四郎确信看到蚊帐后面有一个影子啊。 四郎把头探进帐子里东看西看,床上的陈设非常豪华,各种精美的棱罗绸缎不要钱似的堆叠着。 接着,他又把手探进去摸了摸那些绸缎。都是真的绸缎,上好的蜀锦有如水般丝滑的触感,叫人爱不释手。 四郎正在疑惑刚才看见的影子去了哪里。忽然,摊开的蜀锦里伸出一双青白的手,蓦地向着四郎的手抓过来…… ☆、93·拔丝蛹4 这是一双女人的手,看上去柔美而纤细,然而却白的不正常,在幽暗的帘幕内看过去,似乎还散发着幽幽青光。 虽然屋子里冷的像个冰窖,床榻间却是温热的,蜀锦堆里还带着淡淡的幽香,就像个深闺小姐的香塌。看上去就很舒适,舒适得叫人泛出困意,几乎也想上去躺一躺。而那只怪手的出现是毫无征兆的。 一双奇怪而诡异的手忽然之间从锦绣堆里伸了出来。十指如钩状、冷不丁向你抓过来。相信对大多数凡人而然,这绝对称得上是极大的惊吓了,也许被吓哭,吓晕或者吓尿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论是多么大胆的凡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只鬼手一把抓来,最好的反应也不过是转身就跑吧。 好在四郎虽然在妖怪中不太起眼,但也不能算是普通人——他好歹是受过道门新星苏夔苏道士严格专业培训的实习道士呢。 虽然比起饕餮等大妖怪远远不及,但反应自然比普通凡人快很多,至少不会被这种灵异事件吓得心脏骤停,甚至慌不择路,陷入幻觉中,鬼怪还没怎么出手,先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床边竖立着一捆木头,似乎是做蚕架剩下来的,因为很明显都是同一质地。就在鬼手抓过来的那个霎那,四郎飞快的撤回手,一把抓起倒在床脚边的一根木头,塞到了那只暴起的鬼爪里。 斜刺里一阵怪风吹来,被四郎撩起的青纱蚊帐消没声息地落了下来,于是本来就幽暗的房间更加阴沉。帘幕低垂,四郎现在和一个不知名的鬼怪处于同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里。 虽然帐内光线只到刚好可以视物的程度,但四郎自习练道术后,本来就不错的视觉更加的敏锐。此时运足目力看过去,立刻便注意到:那只鬼手的手指关节处有微不可查的接缝,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手掌上有一圈圈木纹。也就是说,虽然做的几可乱真,但这只忽然出现的鬼手却是用木头削制而成的。 嗯,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木头质地,那就好对付多了。 刚这么想,四郎就看到那只鬼手抠住手里的木头,十指成爪,木头被指甲刮出叫人牙酸的声音。然后层层堆叠的蜀锦便蠕动起来,本来平坦的铺面开始向上隆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爬出来。 这场景虽然恐怖,但是四郎心里却有一种直觉:鬼手的主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因为除了一开始伸爪子想摸自己的手之外,锦缎里的鬼怪再没有了其他动作,只是一直使劲往外爬而已。 不过,单单是蠕动着往外爬这个动作,就已经足够恐怖了,大概只有四郎这么粗神经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吧。 当然了,四郎并非傻大胆。他知道现在二哥不在身边,自己孤身一人,莫名其妙陷入险境中,能够依靠的唯有跟着苏夔学习的道术,所以肯定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因此,四郎也不敢太过相信听上去就很不靠谱的直觉。 毕竟,什么都不做,只凭直觉便乐观的认定鬼怪不会伤害自己……这未免太傻了一点。 鬼手的颜色和纹路似乎都与做蚕架的木头相同。发现这一点后,其实四郎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他并没有眼睁睁得傻看着绸缎间的东西往外爬,而是立即咬破食指,以上方为顶点,从右下画起,一笔连成了一个火属性的五芒星。 火克木,利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纵然做不到击杀鬼怪,但是防身自保是足够的。这种符咒本来是要用特制的朱砂描画,但是四郎现在身上并没有携带这些道具,所以只能用血液来替代。五芒星符篆是道士交给四郎的小术式咒纹之一,具有灵体防御,加强封印的效果。 四郎这段时间一直跟着道士学习法术,就算道士不在有味斋里,他也并没有荒废,日日习练不辍,终于到达能自己画符驱鬼的程度,所以此时面对鬼怪才有了一点点依仗,不再像以前那般狼狈。 一气呵成的画好符篆后,一个五芒星便浮现在空中,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然后又渐渐暗淡下去,转变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灰。刚好在四郎和床榻间建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与此同时,床上的鬼怪已经爬出了半个身子。 说是鬼怪其实并不确切,准确说来,这是一个被下了咒术的木制人偶。四郎根据它已经爬出来的半个身子,估计应该是个少女人偶。 人偶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纱布罩衫,没有束发,所以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床榻上,把人偶的脸遮挡了大半。 虽然没有看到全貌,但仅仅是个背影和半身,已经足够叫人感受到一种说不来的邪性,一种自人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处弥漫而来的邪性。 所以刚才的直觉其实是错觉吧?四郎这么想着,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 “救……救我……”看上去就很邪恶的人偶却发出嘶嘶的求救声,仔细一听,虽然有些怪异,但的确是少女细弱的声线。 人偶一边求救,一边试图伸手抓住四郎的衣襟。然而它一伸手,空中浅灰透明的五芒星再次发出火红的光芒,把人偶伸出的手燎出一片黑痕,像是被火烧过的木头。 似乎畏惧空中的火色五芒星,人偶完全爬出来后,只是趴伏在床榻上,不敢再向四郎爬过来了。 “你究竟是谁?要我怎么救你?”四郎低声问道,感觉整个扑朔迷离事件中,也许人偶少女就是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人偶听了这话,有些僵硬的伸出手,理开遮住脸庞的黑发,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怎么会是你?你不是……不是……”四郎惊讶的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床上的人偶居然和小文君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这就是小文君本人?可是小黄鸟今天早上才说过病人已经清醒了过来,狐狸表哥也嘱托自己做菜给病人补充营养。那么,小文君她……她不是应该在水井巷的家中养病吗? 床上的人偶僵硬的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水井巷里酿酒的小文君。求你救……救救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四郎迷惑不解,不敢轻易作出任何允诺。 木偶说:“望江楼的老板李大富是我公公。他为人极为好色无耻。我夫君死后,李大富便不顾伦常,几次三番用言语挑逗我。我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也没有为那个痨病鬼守身如玉的想法,可是却不想和自己公公做下丑事,于是次次都严词拒绝。因为还要依靠我制酒的手艺,所以李大富一直隐忍了下来,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后来我和罗公子好上了,李大富买通我身边的心腹丫头,偷去我卓家一张酿酒秘方,便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我感到自己处境不妙,希望能够在有味斋里沽酒,而不再托庇于望江楼,上次找您也正是为了此事。” 听到这里,四郎算是知道了上次小文君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请托,可是他依然不明白小文君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看她这幅模样,四郎估摸着,恐怕是生魂被拘在了木偶里。 木偶接着说:“那一日我被李大富派人来叫去望江楼。谁知去了就被他拉着强行索欢。我奋力挣扎,拉扯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后脑勺被撞得很疼。然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周围空无一人。我自己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想要回家去。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身体变得特别轻巧,行走间好像在飘动一样迅速。 走到半路上,迎面遇见一个黄衣少年,另外还有几个大汉抬着一顶轿子,跟在他后面。 忽然看到这么些陌生男子,我急忙想要避开,却无缘无故被这个陌生的少年拦住,说‘就是她了吧。’然后抬轿子的几个男人就上来将我抓住,一把塞进轿子里。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慌,不停地拍打轿子四壁,却根本出不去,大声呼救,也没有人过来。 就这样被抬着走了有好几里路,轿子停了下来,黄衣少年抱着一个木偶站在轿子外面。他看我泪流满面,还笑着说‘孕育蚕神是你的福气,你该惜福才对,怎么还哭哭啼啼的。’说着,就把那个木偶向我掷过来。我只觉得身上一重,立时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后,我已经被拘在这个人偶里面,不能动弹了。” 苏道士曾经给四郎讲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是灵魂,觉魂,生魂。人的生魂若有毛病,并不会死亡,但是就容易生病或者陷入昏迷中。 听了小文君的一番自述,再联想苏夔曾经讲过的道家常识,四郎已经明白过来:那日小文君和李大富发生争执,小文君恐怕是被撞到了头,导致生魂离体。回家后才会先闹头疼,接着就昏迷不醒。本来,生魂是会凭借先天感应,主动靠近另外两魂的。只要生魂及时赶回去,小文君也不过是病一场而已。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周谦之麾下的恶鬼,被抓了回来。 四郎记得,胡恪似乎说过小文君并非怀孕而是中蛊,这么一来,便也正好和黄衣少年的话对上。看来,小文君的生魂被周谦之手下的黄衣少年拘来,施法用木偶困住。 至于目的嘛,黄衣少年自己说是孕育蚕神。小文君无端怀了孕,两边蚕架都是空的。想来这个蚕神还正在孕育中, 四郎听那些来有味斋落脚的蚕农说起过,他们买回蚕种后,需要让自家女人揾贴胸前,用体温来孵化幼蚕。这是古时候的一种土办法,现代人养蚕早已弃之不用,所以四郎刚听到的时候,还觉得十分新鲜。现在一想,也许这种孵蚕的方法并不只是借用人体温度而已,养蚕术是巫人发明的,恐怕其中还蕴含着某种巫术。 既然一般的蚕种都需要女子贴身才能孵出来,想必所谓的蚕神孵化条件就更加苛刻了。 这木偶和少女魂魄恐怕都和巫族秘术有关,也难怪四郎一见比真人小一号的木偶娃娃,就觉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之气缭绕其上。 第84节 虽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蚕神是什么怪物,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用这样邪性的方法请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正神,恐怕,和蚕族膜拜的蚕神也是相去甚远的。 只是,四郎依旧有一点想不通:小黄鸟来传话时,明明说小文君已经醒了过来,蛊也被胡恪逼出来一部分,只剩下喜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怎么小文君的生魂还被困在这里呢?而且是忽然出现的。这么想着,四郎就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木偶这次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半天才说:“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一开始被抓来拘在这里时,天天早上有侍者给人偶换上新的白沙罩衫,后来我就渐渐感到自己肚子里好像是怀孕一般,有了胎动。 从此以后,我每日都迷迷糊糊的昏睡。也不知道那样子过了几天,忽然听到有人唤我名字,接着有股药香飘了过来,自己便不由自主随着那个味道飘回了家,就好像是梦醒了一样。 可是那之后,我白天在家里,晚上睡着以后,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人偶身体里。一来到这,就有妇人给我换上白纱罩衫,然后把我瓮在蜀锦堆里,床下还燃着火盆,而我肚子里胎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四郎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前几日做梦时,有时能看到青纱帐后的影子,有时候又看不到了。难怪胡恪明明已经逼出了小文君体内的蛊,但是小文君依然有喜脉在身。这其中涉及巫族人神秘的蛊术,并非医药可以解决。 四郎和木偶一问一答,虽然都压低了声音,但在安静的蚕房里还是显得十分突兀。可是那群负责养蚕的女人却充耳不闻,木偶般各自做着手里的事情。 看到这些女人,木偶低声哭泣着,狂乱地语无伦次起来:“胡老板,我知道您一定是有大本事的人,请你救救我。我不想变得和她们一样。她们都是孕育了前面几批蚕神后,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不,那不是蚕神……那是沾上就甩不掉的恶鬼……魔鬼想要控制整个江城人!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不想死……” 两个人正在说话,墙上忽然裂开一道小门,门外有惨白惨白的阳光流泻进来。一个黄衫少年手里拿着一个短笛跨门而入。 他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斥问屋里的女人:“怎么屋子里有生魂的气息。” 和四郎擦肩而过的那个村妇僵硬的走了过去,瓮瓮地说:“大人,并无其他人进来。大概是最近来的这个蚕母生魂残留的气息吧。” 黄衣少年有些不快:“两个蚕族又来找主人的麻烦了。你们把这里看守好,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本来这批蚕神们也早就该出世了,只要蚕神越来越多,整个江城、甚至整个人间都会是我们的天下!只恨那只狐狸多事!”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似乎在自言自语:“这回也……得个教训!主人顾忌……,我就让临济宗的秃驴去对付……” 屋子里的女人纷纷僵硬的跪在地上,木头人般,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四郎尖着耳朵,努力想要听清楚最后几句话,一时忘记了闭气。 黄衫少年用力抽了抽鼻子,说道:“不对,有生魂进来过。”说完一扬手,宽大的袍袖里弹出一个东西,对着四郎躲藏的床榻射了过来。 四郎急忙往后退,退后一步就是床榻。四郎退到床沿边上时,忽然感到自己背后被什么东西猛地向下一拽。他匆忙间自然站立不稳,朝着堆满锦绣的床榻栽倒下去。 与此同时,四郎的耳边响起肉被烧熟的嗤拉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画出的五芒星上…… 等四郎再次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有味斋里。 初夏时节,繁花满园,槐木森森。槐树间偶然现出来一束黄色的尾羽。有味斋的后院显得十分安详静谧,与刚才宛若鬼蜮般的蚕房大不相同。 四郎看到自己好端端的躺在槐树下的凉席上。一席丝绸被子被人拉起一个角,搭在自己胸腹之间。床榻上的人似乎睡得不是很舒服,翻来覆去的折腾,终于啪一声,连人带毯子摔到了地上。 四郎迷迷糊糊的走过去躺下,然后就猛地醒了过来。 这顿午觉睡得极不舒服,四郎醒过来后,只觉口干舌燥,全身都不爽利。他裹着毯子,怏怏地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仔细回想着梦中的场景。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偶感阴邪之气,此时,四郎的脑袋上支楞起了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他脸上还带着凉席印出来痕迹,就那么傻乎乎地坐地上发呆。 自从跟着道士习练术法之后,四郎已经渐渐能够控制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了,不再像起初那样动不动就冒出来。如今耳朵居然再次不受控制起来,可见那间屋子里的阴气之甚,也不知道已经葬送了多少冤魂在其中了。 “嘎嘎嘎~”小黄鸟本来在院子的树木间跳来跳去捉虫子吃。亲眼目睹了四郎从床上滚下来的场景。它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然后就毫不客气的放声大笑起来:“本来要睡觉的妖怪就很少了,睡个午觉还会摔到地上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说完,忍不住笑得打跌。 四郎:笑点真低-_-||| 因为四郎早上说过想要吃凉粉,忠犬二哥默默记在心里。趁着四郎午睡的时候,闲着没事就在厨房用豆子加水磨浆。 绿豆做出来的黄凉粉,豌豆做出来的是白凉粉,而荞麦做出来的则是黑凉粉。二哥有力气,推得石磨转的飞快。 磨出来的三盆颜色各异的浆水被槐大接了去,放在锅里煮,煮好后再点上石灰水。有二哥在,四郎午睡还未醒,三种颜色的凉粉已经摊晾好了。刘小哥在一旁帮忙切块,只等着四郎起来,亲手加些调料就可以吃了。 他一时听到后院先是传来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然后就是小黄鸟的大笑,心里担心四郎,一闪身就移出了厨房。那速度快到了什么程度呢?旁边的槐大只看到一道残像留在自己眼前,不由咂舌:“这也太紧张了一点,在有味斋里还能出什么事?” 二哥一到后院,只一挥手,笑得掉下树干的小黄鸟就被噤了声。 “怎么坐到地上去了?”二哥把四郎扶了起来,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捏着四郎忽然冒出来的狐狸耳朵,二哥担心的皱起了眉头。“耳朵是怎么回事?你又离魂了?” 四郎虽然是半妖之体,却没办法习练妖族的法术。所以,让四郎跟着和他颇有渊源的苏夔习练道术,增强自保能力,这是饕餮默许了的。可是,即使修炼参同契这样的法门,如此频繁的出现生魂离体之事也并不正常! 虽然目前还看不来离魂对四郎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妨碍,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却止不住担忧起来。他在识海里搜索了无数的典籍,却没有一本提到过这种症候。 恐怕要等到那家伙醒来之后,才能解决这件事了。二哥有些不高兴的想着,平生第一次后悔自己读书太少。 华阳端着一锅冰镇乌梅汤过来。乌梅是用青梅经过栗柴的烟火熏烤而成,不仅能够收敛止泻,还能生津止渴,酸梅汤里还加了糖桂花和赤砂糖,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夏日午睡后来一碗,真是叫人神清气爽,烦渴顿消。 四郎并不娇气,虽然午觉没睡好,浑身都难受的不行。但是,只不过三两碗酸梅汤下肚,他就重新恢复了活力。 [既然二哥说是离魂,那么我刚才并不是做梦了?]四郎自己也拿不准,只好老老实实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给二哥详细讲述自己午睡时的所见所闻。 夏日的热风穿过绿纱窗,水晶帘,然后被槐树茂密的树荫层层过滤,等吹拂到四郎身上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丝丝凉意。 四郎被二哥抱上竹床,讲完梦中之事后,还是有些介意黄衫少年最后那几句话,便问二哥:“临济宗的和尚很厉害吗?” 二哥心里一直在想四郎离魂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只有一个比较棘手,其他都是徒有虚名而已。” 四郎是很信任二哥的,听他这么说,也不再耿耿于怀了:对方只有一个厉害人物,有味斋里面不只有饕餮这个开过外挂一样的终极boss,还有很多大妖怪。对了,再加上苏夔这个道门外援。先不论黄衫少年能不能指挥得动临济宗的和尚,就算真的打起来,有味斋的妖怪们也肯定不会输的。 这么一想,四郎果断放下了心。他在凉席上滚动了几圈,忽然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去外头大堂晃一圈。 二哥把梦游一般的四郎抓了回来,捏着他的耳朵,冷冷呵斥道:“别乱跑。” 四郎才反应过来,自己耳朵冒出来了,可没法再出门见人。于是他自己也举手,傻乎乎的跟二哥一起摸了摸头上的耳朵。 二哥身子精壮,刚才推磨觉得热了,就脱下外衫。此时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白绫裤,越发显得蜂腰猿臂,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腰间八块腹肌历历在目。 四郎被二哥捉了回来,此时枕着二哥大腿,忽然觉得这样吹着凉风看美男也挺好,于是就心安理得的不工作了。美其名曰: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实在的,有味斋做不做这半天生意,其实差别也不太大—— 现在物价飞涨,去年的陈粮被以白家为首的粮商运到遭灾的北边高价卖了,今夏的新麦又都被官府征收去。 虽然还没有到万室艰难的地步,但是崇尚华服美食的江城人却忽然发现:原本不甚在意的粮食不知不觉间紧俏起来。高价买回来的五谷里面,还常常被某而没有德行的商人掺了大量小石子。 因为居民手头紧,所以店铺生意都很萧条。连一向最为繁华的河市里,也有不少铺子因为入不敷出而干脆关门歇业。 有味斋自然也受到波及,大堂再不复往日宾客盈门的盛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亏得如今客人少了许多,不然四郎顶着两个狐狸耳朵,是根本不敢到大堂去吓人的。而按照往日的客流量和挑剔程度,槐二几个压根应付不过来。 加上现在刚过晌午,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所以店里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不见。 长日清闲,不论谁都是会犯懒的。槐二索性把竹帘子一放,只留了几个木头傀儡在前面看店。 华阳指挥着小妖怪们搬来石桌石凳,很快就在大槐树下搭起了几个简易小餐桌。 四郎自然和陶二一桌,两个人面前各摆了注碗一副,盘盏两副。碗里装着冒着白气的酸梅汤,盘盏里分门别类地盛着用井水湃过的新鲜蔬果。 翠绿的小黄瓜发出清新的香味,红的是前几日做的樱桃干,粉白的是五月熟透的水蜜桃,黄色的李子和金杏尤自带着水珠。 四郎一边咔嚓咔嚓咬着小黄瓜,一边单手往三盆凉粉里加作料。 凉粉是蜀地夏令小吃之一,比起北方的凉粉品种更多,制法和作料考究,那种独特的风味主要来自于作料。酱油和醋是准得放的,蒜泥、熟油辣子、花椒面也必不可少,此外,还要放白糖、芝麻粉和四郎秘制的豆豉酱调味。至于香菜和葱花,原该由食客自己放,不过,妖怪们各个懒得麻烦,都说自己没有忌口,让四郎决定就好。 四郎尝了尝细腻凉滑的黑凉粉,觉得五味调和,味道正合适,就点点头。于是,青溪便进库房去,很快取出来一套琉璃浅棱碗,每桌摆一只。华阳也过来帮忙,亲手把那盆白凉粉一一舀入碗中。 碧泠泠的琉璃碗映着晶莹剔透的白色凉粉,不说味道,视觉上就是一等一的享受了。 拌好凉粉,四郎想起厨房里还有新制的绿豆糕,冰窖里也有昨日冻进去的藕丝凉糕,赶忙叫槐大槐二去端出来。这两样糕点清凉解暑,正适合现在吃。 绿豆糕是用绿豆粉与香油,桂花,糖霜拌匀后,装进方屉里,然后使个细簸箩筛一层面粉进去,用铜压子压平,划成小方块,入笼蒸熟即可。 藕丝凉糕的做法稍微复杂一点。先把鲜藕洗净去皮,切成细丝,加入糯米粉拌匀。然后将拌好的藕丝面团倒在方屉里,按平按实。拌好青梅、樱桃干等果粒后,均匀地撒在面团上,稍按一下,上屉蒸熟。蒸熟后还要取出晾凉,若是冰镇一夜之后食用,口感更佳。 见槐大端着藕丝凉糕走了过来,四郎又取出一坛梅子酱,一盒白糖霜放在石桌上。这是因为凉糕里并没有放太多的糖,若是觉得不够甜,吃的时候可以视个人口味,抹上梅子酱或者撒上糖霜。 今年暑热来的太快。才进五月,热风便一股股吹来。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各个汗流浃背,连屋檐下的野狗子都热得吐舌头直喘气。 有味斋小小的后院里廊庑掩映,一派清凉。草木建筑尽力舒展筋骨,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为小院里的生灵遮挡住了酷热的阳光。一众妖怪都聚集在庭院树荫下,喝冰饮,吃凉果,享受夏日午后的闲暇时光。 正当妖怪们欢欢喜喜排排坐、吃果果的时候。跟着胡恪的小药童蹬蹬蹬冲进来,带着哭腔说道:“大……大事不好了,胡大夫……他,他被一个和尚捉走了!” ☆、94·拔丝蛹5 药童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有味斋里的妖怪都很护短,一听各个摩拳擦掌,要去收拾那帮胆敢在凶兽头上动土的和尚。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胡恪那家伙从来不曾害过人,和尚怎会去找他的麻烦?”华阳虽然常常数落胡恪,但是疼爱胡恪的心和疼爱四郎是一样的。立时跳了起来,一把薅住药童,质问道。 跟着胡恪的药童被吓得战战兢兢变回了原形,是一只土黄毛色的野狐,然后它哭着说起了事情的缘由:今天上午,趁着他和小黄鸟回有味斋的时候。李大富带着几个和尚突然闯进了卓家,说是有狐狸迷惑他儿媳妇做下丑事,导致小文君不仅大病一场,还珠胎暗结。胡恪本想解释,却被几个和尚不分青红皂白的围攻,最后自然落败被捉。 当时药童刚好带着四郎做好的菜色回去,默不吭声躲在街角,亲眼看到为首的老和尚倒提着一只花白皮毛的狐狸离开。药童也还算机灵机灵,知道将自己混在人群里,远远跟着临济宗的和尚,最后成功的找到了和尚们的临时落脚点。这才赶回来报信。 想到梦里听到的那句模糊不清的话,结合如今的情况,四郎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我在梦里听到黄衫少年说有只狐狸坏了他好事,因为自家主人顾忌有味斋,所以才打算挑动着临济宗的人动手。” 青溪立时问他:“这么说,小主人早就料到胡恪会有此一劫了?” 四郎挠了挠头:“也……也没有早就料到啦。”本来四郎并未多想,此时被青溪这么一问,却莫名有些愧疚:“我没有听清楚那个少年最后一句话,开始只以为他要对付的是有味斋,哪里知道他们居然已经对狐狸表哥下手了。” 青溪皱起眉头:“刚才小主人讲述梦中所见的之事,我在旁边也听了几句。我虽然愚钝,但是这个梦是十分清楚的,大家应该都很容易就能猜想到,那只蚕宝宝就是小水妖。因为结茧是杜宇完全复活的必经之路,所以周公子才费尽心机,害了不少人命,就是为了自己和杜宇双双复活。他知道厉害,自然不会来惹有味斋的人。 而他手下有很多恶鬼,并不是各个都足够聪明听话的。有些恶鬼对人类血肉的渴望几乎没有尽头的,这段时间周谦之忙着小水结茧,还要应付前来找麻烦的两个蚕族,大约没怎么约束这群恶鬼了。 所以恶鬼们自作主张,要拘小文君的去孕育所谓的蚕神,目的就是用来控制江城人,最后侵占人间界。而胡恪救治小文君,阻碍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恶鬼们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小主人不是梦见很多次蚕房吗?以前次次看不到帘子后头的人,今天却看到了。小主人心里都没有产生过疑惑,怀疑是小文君那边出了事吗?就算小文君是个凡人,生死不必由我们来操心,胡大夫总是小主人重视的人吧?” 四郎:听青溪这么一分析,自己仿佛真的暴露了智商……t t 其实这也不能怪四郎啦,任何人睡个午觉就离魂,又是木偶人又是恶鬼的,大概都没法立刻做出严密的推理。四郎也及时把梦中的场景告诉了二哥,然后才打算做点好吃的慰劳一下自己,日后谁要来找麻烦,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谁知道在自己离魂的那段时间,狐狸表哥就已经出了事…… 四郎没有继续做什么解释,反而态度很诚恳的说:“青溪你真是太厉害了!是我思虑不周。” 华阳过来捏着四郎耳朵,骂他:“不长心的小混蛋!” 二哥一言不发,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溪似乎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此时便缓和了脸色:“算了,情况本来就很复杂,原本也是寻常都遇不上的怪事。”说着便转头问药童:“那群和尚进了城外大佛寺?” 药童被她的气势所摄,忙不迭点头,满怀期待的说:“青溪娘娘,我们现在就去救胡大夫吧。” 青溪沉吟片刻,才说:“据我手下的探子回报,因为巫族有人开始和赵太守接触,所以临济宗也派了门内的顶尖高手来江城援助冉将军。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的就是释迦摩尼的大弟子——难提密多里也正好云游到此。临济宗和尚对着胡恪下手,若是我们反应及时,能够在路上堵住那群和尚也就罢了,现今他们已经回到了大佛寺中,打起来难免惊动难提密多里。主人自然不怕他,可是不论难提密多里是死是伤,只怕会由此激化妖族和佛教的矛盾。不符合我们妖族一向低调行事的作风,也与主上你的行事宗旨不符。”说着,她似乎玩笑一般叹了口气:“若是小主人一醒来就能想到,便省去了我们一个大麻烦。” 华阳打骂归打骂,还是很心疼四郎的。听了青溪的话,便笑言道:“瞧青溪娘娘这话说的,难道我们还怕了一群秃驴不成?我在南边摩羯陀国的时候,秃驴们尚且不敢将我如何,如今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再说,四郎梦中所见似是而非,他本来就是个傻子,你道每个人都如你一般,生就七窍玲珑心肝么?” 四郎前世今生都只不过是个普通人,除了做菜有点天赋之外,勾心斗角以及权术谋略等技巧为零。好在他胸怀磊落,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虽然刚才被聪明绝顶的青溪数落,这个呆货其实并不往心里去。 不过,纵然再傻再天真,四郎也对青溪的态度有了隐隐约约感觉。此时他见华阳和青溪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生怕两位女王继续吵下去耽误大事,就想要找个话题引开她们的注意力。 于是四郎插嘴问道:“刚才说的,嗯,难提密多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青溪的梵文发音很标准,不学无术的半妖是真没听明白。虽然是在引开话题,四郎也是真心求教的。 二哥转头看了四郎一眼,漠然道:“不是东西。” 虽然现在是很严肃很紧张的时刻,有只倒霉催的老狐狸还在眼巴巴等待救援,但是四郎依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85节 青溪并没有笑,她神色如常的解释道:“难提密多里就是最近城中风头无两的庆友尊者,他是目前佛门修为最高的罗汉。庆友是难提密多里的意译。传说古印度有一个恶魔叫波旬,他煽动那竭国人杀害僧人,并将所有佛经劫持到那竭国。龙王用洪水淹没那竭国,将佛经藏于龙宫。后来庆友降伏了龙王取回佛经,立了大功,所以被世人尊为“降龙罗汉。这回释迦牟尼佛派降龙罗汉转世人间,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了对付尊上。” 难提密多里四郎不知道是谁,可是庆友尊者确实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光是听有味斋里的食客闲聊,这位的大名就被提过许多次,据传是新近来城外大佛寺挂单的一位高僧。客人们说到这位高僧的时候,都很尊敬佩服,就是再轻薄混账的街头无赖,一提庆友尊者四个字,也是要不伦不类念一句佛的。 讲到这位高僧,就不得不先提一提明德门前,那个被雷劈出来的大坑,以及正在其上修建的朱雀门了。 上个月,四郎受人之托,把女儿茶交与太守。到底要给有味斋面子,于是太守公子做主,把彭员外放了出来。彭员外养了个好女儿,托她的福大难不死,其他囚犯便未必有这样的好运道。 街坊间总是十分感慨彭员外一家的遭遇,并且一致同意是彭员外前世好事做多了,才修来这么一个女儿。 有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就说:这人还是要有仁慈心肠,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才能有大福报啊。 华阳但凡听见一次,就要冷笑一次,她总是不阴不阳的嘲讽:“若是前世善事做得多,为何又会失去这么一个好女儿?还说什么大福报,果真女孩儿的命是不值钱的。” 对此,四郎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这次的无妄之灾,彭员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就认为家里还是该有一个儿子才好。大约是害怕自己日后再有什么意外,彭家便会断子绝孙吧。于是彭员外回家后飞快纳了一门好生养的小妾,听说,这妾氏还是彭家媳妇亲自帮忙相看的呢。其实这件事情彭员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能说是人之常情,可四郎心里总替喜姐觉得有点可惜和不值。不过,四郎是个糊涂蛋,他自己也完全说不明白到底在可惜什么,又在不值什么。 话题扯回来,据逃过一劫的彭员外所言,明德门内的大坑的确很有些邪门:半个月前南城门内侧的牌坊城楼破土动工了。结果刚动土头一天,就有一个犯人不小心摔了一跤。本来摔一跤是摔不死人的,谁知他运气不好,不知怎么磕得头破血流。这些都是被罚做劳役的犯人,自然没有去医馆请大夫的待遇,伤者躺在大坑旁边哀嚎了有小半日,终于没了声音。到收工时牢头过去一看,人都死的僵硬了。 修门楼看着是件小事,工程才进行了没两天,已经有好几个囚犯出了各种意外。一时人心惶惶,城中到处都是关于鬼神,妖魔,冤魂的怪谈。 也许但凡妖魔现世,便有大能为者出来解救苍生吧。 江城如今也不例外,先是周谦之周公子请来了几个高人作法三日,镇压住了邪气。后来江城南门冲天的黑气又引来一位了不得的高僧——庆友尊者。 这位尊者一来江城,二话不说,径直去坐在大坑旁边参枯禅。 才开始的时候,负责工程的赵端公子也派人来撵了大和尚几次。不过,因为庆友尊者长年于各地苦修,佛法精深,名声极好,江城中他的信徒极多,所以连江城太守都要给这位高僧一点面子。赵端后头也不再找尊者的麻烦了,要在大坑边坐苦禅也得由他。 说来也怪,自从这和尚来了之后,修建城门时发生的意外死人事件果真渐渐少了起来。到今日工程算起来已经进行到一半,先前出意外受伤的那些,居然都渐渐好转起来。坊间便暗暗传说:庆友尊者是天上派来的罗汉,特意来解救江城的一场大难。 四郎心里想着这些,耳边自然听漏了几句话。等他再次回过神,只听到华阳姑姑在说:“主人,胡恪是我侄儿,如今侄儿出了事,我这个做姑姑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况且,那群天竺来的秃驴哪个我没见过?故人纵然转世,也还有许多旧账是没法一笔勾销的。” 原来刚才饕餮要带青溪和槐大去救人,让华阳留守有味斋,华阳不愿意。 看华阳不住给自己递眼色,四郎只好硬着头皮说:“二哥,多个人多份力量。让华阳姑姑去吧。我有你给的护身铜镜。再说,有味斋里还有苏道长呢。” 四郎说得也有道理,加上华阳态度坚决,饕餮便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她跟随。只留下槐二一个照应有味斋。 四郎虽然担心胡恪,但是并没有自不量力吵着要去找和尚打架。二哥走之前,嘱咐他不要乱跑,四郎也没反驳,都乖乖答应下来,然后就一个劲催促二哥快去救狐。 苏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估计刚才打坐完毕。他只站在一旁听着,也不吭声。 饕餮看苏道士一眼,没作理睬,带着三位手下化作一阵狂风离去。 这一去就去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回来,四郎开始还能稳住,后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戴上槐大赶集时用的大草帽,跑出门看了好多回。 现在已过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有味斋里也有了稀稀落落几个酒客。 这些酒客好打发,并不需要四郎亲自下厨,槐二只管上些现成的茴香豆,五香豆腐丝,盐水花生,卤鸭之类的下酒碟儿,再一人一壶今年新酿的绍兴黄酒,便可轻易打发。 客人吃着酒菜,自己闲话些坊间传闻,就能消磨掉整个下午。 四郎几次出去,都听到店里一群大老爷们正事不做,只在哪里议论怎样对付不守妇道的女人。兴高采烈,乐此不疲的想出了骑木驴,浸猪笼之类千奇百怪的法子,听得人好没意思。 道士看四郎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再一次没精打采地从外头回来,心里暗笑,嘴上却故意说:“要不要我带你去大佛寺瞧热闹去啊。” 四郎沮丧的取下草帽,自嘲道:“我还是不去添乱了。不然待会青溪又得数落我。” 道士挑着眉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被个女妖怪挤兑得都要哭出来了吧?” 四郎反驳:“没有哭。” “嗨,跟我你就会顶嘴了。刚才怎么和个小媳妇似的?那个叫什么青溪的妖怪好歹算你的下属吧?依我看这样目无尊长,狂得没边的下属,不要也罢。”苏夔这种口气和他平日略有差异,四郎估计是夏天火气太大的缘故。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闷热得有些反常。 四郎本来继承他娘亲的好天赋,肌肤从来都是清凉无汗的,但是今日戴着草帽这么来回几趟,也被热得头晕脑胀。 取下草帽挂好,四郎转身进厨房,倒出两杯酸梅汤,顺手递一杯给苏夔:“青溪可不算我的下属。再说,她也是着急狐狸表哥的事,一时说话才没了分寸。我是个男人,虽然可能没她聪明本事大,但是也不该和一个女子去置气较劲。赢了输了都没意思。再说了,这时候最重要难道不是解救狐狸表哥吗?我们有味斋合该一致对外。我呢,虽然不能出力,但是不惹事还是做得到的。” 苏夔接过酸梅汤,冷笑道:“你可真是天真,傻子一样将其他人往好处想。你这样行事,对君子自然行得通,万一遇到恶人恶鬼,岂不是要被害死?说起来,那青溪就是上古恶兽,檮杌吧?” 四郎点点头:“她很久以前就跟着饕餮殿下的。是很厉害的妖神哦,虽然幻化出来的是女子之体,但的确比一般男妖都能干精明许多。” 苏道长听他这么说,越发生气了,点着四郎的头说:“这妖怪都敢当面给你上眼药了,你还当她是个好的?再者,听说檮杌此凶的特点就是逞凶好斗,崇拜强者,蔑视弱者,对没有力量的生灵不屑一顾。你在她眼里,不过是攀附强者的树藤而已。没准早就觉得你根本配不上她的殿下,处心积虑要对付你了。” 他自觉自己说得语重心长,结果四郎听了这话,一把抢过苏夔手里的酸梅汤,自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苏夔看的目瞪口呆,说了句大失水准的话:“我……也很渴的。” 四郎回瞪他:“自、己、去、倒。我是身体孱弱的弱者么。”说着就憋着气,和苏夔大眼瞪小眼。 苏道长不和他玩这样小孩子斗气一样的低级游戏,十分有风度的率先移开眼睛:“或许你认为我的话很伤人。可我还是得说,就你继续现在这幅模样,三界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妖说你配不上他。” 四郎:是人和妖,请不要用简称谢谢。 “我才不理那些话呢。”四郎轻描淡写地说:“二哥,嗯,龙子殿下喜欢我,我就配得上他。”四郎好歹在前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至于别人说几句就开始患得患失。况且,在爱情里面,哪里又有谁配不上谁的问题呢?四郎要真时时刻刻都自卑自怜,才是枉费饕餮一片深情呢。 “记住,你和他的身份天差地别。你只是个年幼的半妖,你们在一起还不到百年吧?也许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迷他迷得无可自拔。妖界贵族都是很会这一套的。作为凡人,我还以为你已经好歹算是成年了,怎么还和个小童一样任性固执?”听到苏夔生气的语调,四郎有些迷惑不解,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生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四郎总觉得今天的苏夔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你大概认为自己很喜欢他。”苏夔继续说道,带着一点微妙的劝诱语气:“然而龙子殿下身份高贵,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再说,他还有千万年你没有参与过的时光,比如那个青溪,你知道她为什么化为女性的身体跟在龙子殿下身边吗?” 四郎摸下巴:“师傅,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我只是提醒你,别陷进去不可自拔。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苏夔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 四郎小声嘀咕:“你又不是我爹,干嘛笑得那么奇怪啊。” 似乎被噎了一下,苏夔摸摸鼻子:“你看,龙子殿下对你变强的事情根本不上心,他总是像宠小孩一样宠爱你。但是,你如果得不到狐珠,这辈子就是个凡人而已。小狐狸,想没想过跟我回……” 道士的话还没说完,外面街道上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槐二从大堂跑进来:“小……小主人,外面那些人嚷嚷说小文君要被抬着骑木驴游街,然后浸猪笼啦。” 一见槐二进来,苏夔立马住了嘴。 “小文君?”四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已经很疑惑的飞快走出门去了。 ☆、95·拔丝蛹6 远远的天水巷那头,几个干瘦的小厮敲着破旧的锣鼓开道。 尖利的锣声在白惨惨的阳光下回荡,听着就叫人瘆的慌。鼓点声好似捶打在人的胸口一样,叫人没来由的心慌。 因为女人被游街示众自然不能有显达的士绅们“鸣锣开道”的待遇,所以这群小厮敲打的都是些破鼓、破锣。锣鼓铿锵中夹杂着好似尖利的指甲刮挠铁皮的声音。 四郎带着草帽出来的时候,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天水巷街道上,不知打哪里冒出来许多看热闹的男人。各个都追逐着阵阵几乎刺破耳膜的铜锣声,簇拥到街面上来看热闹,仿佛是江城男人的集体狂欢。然而敲锣打鼓的一群人并没有走进天水巷,反而一拐弯去了别的巷陌。 四郎听到有人问女犯是谁,街坊里没有几个钱,却纳了两个妾的杀猪刘嘿嘿一笑:“还能是什么正经人,不就是那个卖酒的小寡妇么?听说和个妖怪勾搭在了一起,不知怎么的,连肚子都大了起来。哼,要不是她身边的丫头告发,险些就被这小娘皮遂了意。” 四郎扶了扶自己头上的草帽,好在今日太阳大,他戴个草帽并不怎么突兀。因为耳朵还没有消下去,所以四郎并没有凑热闹的打算。他倒是想要去救小文君呢,可是按照当时的律法,小文君的确还算是李家媳妇,他拿什么名义替人家出这种头呢?再说,四郎刚才远远看了小文君一眼,她头上黑雾罩顶,转过头结合梦里的昭示,恐怕小文君的确是命里该有此劫了。四郎并不愿意插手别人的人生,沾染上凡人间纠缠不清的因果。 于是四郎在街面上看了一会涌动的人头,被头上的大日头晒得有些发晕,便打算回有味斋里去了。谁知他刚一转身,撞上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 “这位就是胡老板吧?久仰久仰。”中年男人朝四郎笑的十分和气。不知道为什么,那笑意总好像浮在脸上,并没有到达眼底。 中年人穿着绣万字的光面绸缎衣裳,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十分富态。 四郎看他有些眼熟,略微一想便记了起来:“原来是望江楼的刘老板!我才是久仰您的大名了。”说着,四郎便把客人往屋里让,笑道:“刘老板想要吃点什么?今日可别是来打擂台、挑场子的吧?” 李大富环视有味斋一圈,目光落到店里稀稀落落几个客人,以及他们面前的酒碟子上头,然后脸上便露出微微些轻蔑的表情来。 这个表情一闪而过,再说话时,李大富又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了:“哈哈哈,其实我今日是特意约了客人的。不过,既然胡老板这么说,不如老夫便斗胆来考一考你吧?”李大富说话的动静完全是前辈指点后辈的口吻,槐二在一旁听了,忍不住轻轻嗤笑一声。 李大富并没有听到这声嘲笑,他昂头挺胸,想了一想才说:“但凡厨子做菜,无一不是讲究用料的。而真正的高手却是无论用什么食材都能作出可口美味的佳肴。比如鱼鳞和虫卵这样看着便叫人难以下口的东西,若是做得叫人垂涎欲滴,才算是真本事。听闻胡老板手艺绝妙,不如今日的原料就用这两样食材吧。” 尽管李大富说话的口气和方式都有种让人很不舒服的东西在里头,但四郎没有多说什么,记下菜色后匆匆去了厨房做准备。 槐二也被四郎拉到厨房里,帮忙收拾前几日得来的柞蚕茧,他一边剖开蚕茧取出蚕蛹,一边抱怨道:“这姓李的看着就招人烦,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四郎在旁边炒糖准备做拔丝:“其实越是稀奇古怪的要求,反而越好打发。他这个要求听上去很荒诞,其实并不难办到。反而是大量的鱼鳞和虫卵一时难以寻觅。” 鱼鳞做的菜是现成的,虫卵刚好有前几日得的柞蚕茧。四郎就打算做一道水晶冻,一道拔丝蛹。 拔丝是制作甜菜的一种方法,做这种菜色,炒好糖汁是关键。四郎先把绵白糖加水下锅,之后就不停的推炒,使糖均匀受热融化,渐渐泛出大糖泡。 槐二把柞蚕蛹料理好送了上来。 四郎仔细捏出一个在手里,对着天光看了看,方才说道:“还行,先炒熟吧。”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郎另一只手也没有闲下来,依旧不停地推炒锅里的糖汁。此时,大糖泡已经渐渐变成了小糖泡,锅里的糖汁却变得稀了一些,糖水显得更加均匀。 “这蚕蛹不错,里头都是油!”槐二不比槐大稳重,他抄着锅铲,匆匆忙忙将炒好的蚕蛹扔了一个进嘴巴里。 也不知道那个乡下小童打哪里采来的野蚕茧,剥出来的柞蚕蛹虽然外表不好看,但是被槐二这么简单一炒,立时就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吃起来是外酥内嫩,外面焦黄化渣,里面雪白松软,带着一种近似奶油的口感。 槐二炒好了蚕蛹,四郎锅里的糖汁颜色渐渐变深,探入锅铲进去搅一搅,已经能够拉出细丝了。于是四郎立马倒入柞蚕蛹翻勺,使糖汁紧裹在酥香的蚕蛹上。 鱼鳞做的菜色就是水晶脍的一种,最适合夏天吃。四郎前几日做好,今日就有现成的,都冻在铜冰鉴里。 熬煮这道水晶冻,备用的鱼鳞是越多越好。因为前段时间,槐大常买鲤鱼回来做菜,所以四郎就将有味斋里杀鱼后片下来的鲤鱼鳞都收集起来,洗干净脱去涎水,浸泡一宿。然后与河心水一同入锅,文火熬煮。熬得汤汁浓郁之后,再细细去掉鳞片,汤汁放冷装进铜冰鉴里,待其自然凝固后即可以取出。 这样熬出来的水晶脍,外观晶莹剔透,滋味软滑爽口。刚取出来的一大团仿佛果冻,若是用刀切成细丝,就好像是冰丝一样,但又比冰片来的腻滑,便有好事之人将其比作美女的冰肌玉骨。 不过,要装盘上桌,还得再加入五辛醋等调料调和,乌黑的调料一撒,倒好像是让美女蒙尘的意味了。 两道看似稀奇古怪的菜品很快就做好了。等四郎端出去时,却看到李大富对面桌子上坐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罗书谋。而且两个人似乎在低声商量什么。 “他们两个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四郎心里疑惑。他端着菜轻轻走的近了些,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四郎草帽下的耳朵都立了起来。 “罗公子果然信人。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卓氏是我李家妇,不守妇道自然该由我李家处置。”李大富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东西取过来看了看。四郎透过屏风缝隙偷看,觉得那仿佛是一张秀满了字迹的丝绢。 罗书谋低声说:“国家有统一的律令,纵然卓李氏做了什么错事,也该交由官府处置,岂能妄动私刑?其实李老板对我误会颇深。我虽然和小文君是旧识,但并不是要阻止李老板动家法。只是既然李老板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又何必和一个弱女子过不去?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给她一个教训,日后叫她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也就罢了。” 李大富听这话,似乎找到了某种共鸣,于是语气便缓和了下来:“若是她肯安分,那自然最好。我今日也并不想杀她,不过是让她浸在水里祛祛邪气,也正一正我李家的风气罢了!败节之门的名声可不好听啊。怪道大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小文君不过是会些酿酒的手艺,便自视甚高,轻狂无状了。” 罗书谋听了这话,点头同意,并且再次强调:“我将小文君一直捂得很严实的酿酒方子给了李老板,也请李老板信守承诺,放小文君一命。” 李大富眉毛一挑:“怎么?那小泵娘跟一只狐狸鬼混,连孩子都有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护着她。罗公子真是个痴情种子啊。” 罗书谋苦笑道:“她总是个弱女子,我是该护着她些。” 李大富就在罗书谋没看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四郎看他们说完了,这才端着两个菜转了出去。 “春蚕到死丝方尽,可见这个春蚕最是深情了。正适合罗公子这样的风流人物,多情书生来吃。”李大富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好在罗书谋并不介意。他似乎若有所感,用筷子夹起一颗银丝缕缕的蚕蛹,面上神色十分复杂。 李大富尝了一口拔丝蛹后,便只管就着玉冰烧吃鱼鳞冻。他边吃边赞不绝口:“好!好!胡老板手艺果然不凡。” 四郎在一旁听了,忙道过奖、过奖。 几人吃酒说话,不知不觉中过了有两盏热茶的时间,敲锣打鼓的游街队伍在河市里转了一圈,才终于绕回天水巷里。 李大富眯着眼睛看了看外头涛涛无声的洄河水,说道:“是时候了。”说着他放下了筷子,大踏步走出门去。 第86节 罗书谋并不动弹,他似乎有什么伤心事,吃着拔丝蛹,连连灌酒。对身外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似乎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自拔。 有味斋里的几个闲人终于等来这场好戏,此刻都无比兴奋的挨挤在窗边,各个伸长了脖子问:“过来了没?在哪里?在哪里?” 很快,大日头下就走过来一对人马。四个彪形大汉抬着一个圆长型的木板,下面安装有四条支撑的驴腿,如同一张普通的条凳。然而凳子上却五花大绑着一个少妇。 这少妇自然就是小文君了。她穿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白色中衣,被人抬着在城中游街示众。 天水巷有个补锅的老光棍,又穷又丑,一把年纪还讨不到老婆。今天他不知什么缘故,兴奋的全身直打颤。看到小文君居然还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又是失望又是愤怒,于是便恶狠狠的骂道:“干他娘的!淫/妇就该扒了衣服游街。” 周围的男人都附和他:“这样败坏门庭的小娘皮,就该剥光了她!还留一件衣服作甚?” “对!剥光她” “抽死这个不要脸的dang妇!” 今日的天气是动一动就要冒汗的,可是这些围观的男人依旧兴致高昂。因此各个浑身都往外冒油汗,汗水加上好几个月不洗澡所散发出来的体味,天水巷中便浮动着一股淡淡的奇怪臭味,但是这臭味反而刺激的男人们更加的兴奋起来。 四郎鼻子很灵敏,这么一来自然受不了,立时便捂住鼻子退了回来。但就是刚才那么短短片刻,他已经被扑面而来的热风熏得直犯恶心——说来也怪,正常男人身上偶尔有些汗味、甚至是体臭都并不出奇,但是那群人身上泛出来的味道却叫并不十分讲究的四郎也难以忍受——就好像是死了很久的老鼠一样,又好像是放了很久的腐肉。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中午离魂的副作用,还是因为顶着大太阳被恶臭袭击了嗅觉,四郎渐渐觉得有些头晕脑胀起来。 苏道士冷笑道:“一群没鸡把的畜生,简直臭不可闻!”说完,似乎看了四郎一眼,眼神里颇有欣慰之意。把偷偷揉太阳穴的四郎看得莫名其妙。 天气炎热,唯有河边稍微凉爽一些。四郎不想和那群人待在一起,他揉了揉额角,悄没生息的走到河边的大柳树下。看以李大富为首的那群人的架势,似乎就要在这洄水边将小文君浸猪笼了。 洄水边本来有些女人趁着午后空闲时间,在大柳树下的青石板边上,抡起棒槌捣衣。此时被这浩浩荡荡,扬眉吐气的一群男人吓得慌不迭端起衣服退到一旁。把空间全部留给男人们。 押解着小文君游街的男人来到河边,把她装进早就准备好的,运载猪只的竹笼里,然后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将竹笼吊起来,放到洄水里淹浸。水刚好淹没到小文君的脖子,她的头部依然是露到水面上的。 有看热闹的闲汉表示不解:“怎么还露出一个头来?”语气里满是对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居然没有受到应有惩罚,说产生的不满。 李大富腆着肚子,有些悲悯地说:“这妇人虽然德行败坏,但是我念在她也是被一个狐妖迷住,才做出这样的错事,便不惹赶尽杀绝。我今日动用家法,并非为了为难她,乃是为了祛除她身体里的妖邪!” 周围的人便捧他臭脚,说他仁慈大度,不愧是一家之主之类的话。 小文君方才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过去,此时悠悠醒转,听得此言,立时破口大骂:“呸!我小文君是妖邪?医治我的神医是妖邪?不分青红皂白的秃驴,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这才是真的妖邪!” 李大富居高临下站在岸上:“呵,还在为那个妖怪说话,你真是鬼迷心窍了!既然口口声声说冤枉,我就问你一句,你敢发誓替我儿守寡一辈子吗?” 小文君也硬气,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姑奶奶好好一个活人儿,被你们骗来江城嫁给个痨病鬼,如今凭什么要我替个死鬼守寡?男未婚女未嫁,寻求爱侣就是淫邪?你们这群男人,一面自己三妻四妾,一面又要求女子守身如玉。凭什么?说什么三从四德,统统放你娘的屁!” 四郎戴着大草帽,和苏道士两个也站在洄水边,他们旁边就是那群洗衣的女人。 如今听了小文君这番话,尽管四郎是个穿越者,也被惊得站立不稳,中国自古就是个男权社会,似乎只有随分从时的女人才能算作是聪明,而小文君这样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的,无疑就是个一等一的蠢妇了。 人都是不能脱离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环境生存的,若是一个现代女性来过十几年古代生活,说不得也会开始自觉维护封建礼教。谁知道小文君一个古代女人居然有这种觉悟!又肯用这样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反抗来自整个社会的束缚呢? 四郎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不能说小文君做得对,但是却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跟有钱有势,且有社会舆论支持的公公李大富一比,小文君的确极弱势。不过是不肯生生把憋回去,做个立牌坊的贤德妇人,就被人说成是妖邪。四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贞,什么又是淫了?高门大户里的丑事比小文君这几句话骇人听闻的多,可只要蒙上礼教和权势的面纱,便又是正人君子、贞烈好女了。 大约是有些事可以想,可以做,但是不能说,不许写。因为小文君这番话说的太过直白大胆,旁边那群捣衣服的女人便都皱起了眉头,对着狼狈凄惨的小文君指指点点:“可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啊。这么些话亏她一个女孩儿也能说得出口!” 有个面向慈和的媳妇子在旁边附和:“女儿家的贞烈名声,自来就是一等一的重要。我家夫君嗜酒如命,所以我也同这个酒娘子打过交道。她以往看着也还好,可见必定是被狐妖作祟的缘故。唉,我听家里的老人说过,这狐妖可是害人的东西,惯常最会用些旁门左道来迷惑人,谁若着了道儿,就会生重病,严重的还会死。” 一个婆子却不同意,:“瞎,什么迷了心窍,这小文君历来就有些轻浮,不守规矩,她做出来这种事啊,我可一点都不意外。唉,你们知道不知道,听说她以前和那个姓罗的书生也有一腿呢。”说完,她有些苛刻的看了那个年轻媳妇一眼,年轻媳妇便不敢说话了。 妇人们正在说罗书谋呢,他就打着扇子走了过来,明晃晃的穿着一件白衣,十分打眼。 围观的糙爷们有很多都看他不惯,此时就有男人大声嚷嚷:“这也是个奸夫!李老板可别放过了他!” “对,干脆一并沉塘罢。也叫他们去阴间做一对鬼鸳鸯。” “哎,这卓李氏可就一个身子,又是妖怪又是书生的,这到了地下可不够分呀。” 立马就有男人嘿嘿笑道,说起了荤笑话。 也有人嘲讽岸上的书生:“呸!一个捡破鞋的,成天得意个什么劲呢?” 众人心知肚明的递眼色,不约而同的哄堂大笑起来。罗书谋本来酒量就不大,今日又喝的是闷酒,一瓶文君酒下肚,便醉得恍恍惚惚。 在罗书谋心里,他自然可以三妻四妾,但是也是真心喜爱小文君的。如今小文君和个妖怪被人捉了奸,简直是把他的真心挖出来扔到地上踩。可是他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虽然小文君对他不起,但是还是不忍她被人沉塘,所以便拿出小文君珍藏的酿酒秘法来,找到李大富想要救她一命,从此便两不相欠。 如今醉酒后,又听到众人的嘲讽,罗书谋忽而起了满腔的怒火和委屈。他大吼道:“我罗某的未婚妻是死去的孝女彭家姐儿。可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真真是岂有此理!”说完便愤然一甩袖子,东倒西歪的走了。 小文君泡在水里,虽然天气很热,可是她的脸却是青色的,印堂里笼着一团黑气。估计是前段时间大病一场的缘故,本来苗条的身姿都瘦的脱了形,大眼睛深深凹陷进去,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此时她发髻散乱,头发一束束,小蛇一般蜿蜒在脸上,遮挡住了围观众人或恶意或戏谑或同情的视线。 周围有妇人她指指点点,挖出些陈年往事证明她的确咎由自取,还有男人朝她吐唾沫,并且辱骂她,言语极尽下流。小文君却没有丝毫反应,看不出来害怕或者羞愧。看到罗书谋出现,小文君眼中倒是浮出一点期待,等罗书谋转身而去,小文君眼里那点期待也平息下来,反而显得她整个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这种固执的、不肯合作的态度激怒了围观的审判者们。 众人捡起泥巴就往她身上砸去。小文君的衣服被水浸湿了,白色中衣穿了和没穿并无分别,浑身曲线毕露。有的男人特别下流的,还故意把泥巴往小文君那挺拔丰满的胸部上掷去,看着河中的女子痛苦的皱起眉头,这群男人便比自己真刀真枪的干了一场还要兴奋。 “哎哟哟,倷笃可真是给江城塌台!也不怕天打雷劈?”有个年纪大的街坊老妪看不过眼,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指着那群疯狂状态下的男人骂了几句,然后便摇着头走了,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听着周围闹哄哄的骂声,四郎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疼。 小文君一躲闪掷过来的泥巴,但是猪笼上有两根大铁钉将她死死盯住,让她一动就痛不欲生。尽管如此,小文君依然扯着嗓子尖声大叫:“我没错!我没错!李大富,别打量着我不知道李家那些男盗女娼的破事!你们每一个都比我该死!就算我死了,也要把幽魂化为厉鬼,让世人看看你们的真面目!” 李大富厉声道:“反了反了!给我把她的嘴堵起来!给我堵起来!”立时就有一个仆人从地上团了一把泥土,下到水中晒到小文君嘴里,然后又把小文君的往水里头摁。 小文君激烈的挣扎着,然后水中忽然出现了一丝丝血水。血越流越多,最后几乎是从小文君的大股大股喷涌而出。从小文君肚子里忽然传出来一阵阵娇嫩的婴儿啼哭声。 “是鬼胎!是鬼胎!这妇人真的怀了那东西孽种!”岸边有妇人大叫起来。有胆子小一点的立时就害怕得退了开去。 小文君似乎也被自己两腿间的温热吓了一跳,这样多的血迹,不太可能是忽然来月事,最有可能就是妇人小产。可是,小文君知道自己是没有怀孕的。 岸上众人对着那汪血水和突如其来的婴儿哭声窃窃私语,面上都带着一种兴奋和惊恐混杂的狰狞表情。四郎转头一看,觉得这些人的脸在阳光下面,都泛出琥珀色的油光,好像是被烘烤得往下滴油的干腊肉。 小文君自己也愣了片刻,忽而厉声大笑起来:“苍天啊,你何其不公!真正的恶魔和披着人皮的恶魔都还活的好好地,为何遭罪的却总是无辜者?这世道,千夫所指处就能颠倒黑白!无孕的病人也能说成是怀孕的产妇!活着你们不肯信我,那我就剖开肚子给你们看个清楚明白!”说着,她原本被缚的牢牢的手不知怎么脱了出来,只见她手掌一翻,五指成爪状,硬生生直奔自己肚皮去。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劲道和狠心,岸上的审判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文君居然已经自己把自己开膛破腹了! 蓦地,那种婴儿隐隐约约的哽咽声变成了哇哇大哭,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这声啼哭仿佛召唤地狱道众生的号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热风,风里带着暑气和浓重的腥味,吹得人站立不稳,浑身冒虚汗。 四郎头脑晕晕沉沉的,看到这幅具有冲击性的画面,立时睁大了眼睛,左手捂住右手腕便急忙后退。 “快走!”苏道长和四郎动作几乎同步的往回跑。 四郎转头一看,随着河中小文君的身体喷涌出大团大团的血水,原本明晃晃的阳光忽然变得惨淡起来,江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一层黑雾,张牙舞爪向着岸边人群扑过来。 “是百鬼借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快跑!回自己家中躲起来吧!”苏道长大声说道。 四郎的法术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两人几乎动作一致的挥动袖袍,首先就把街上一些反应不及的路人远远送了出去。 [对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把临济宗的和尚和有味斋众妖都引到一处,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们才好顺利实施自己的计划。虽然苏道长帮了他们一把,可是,那群参与此事的凡人,纵然多少有些无辜,最后只怕也还是会凶多吉少了。]听到苏道长吼出百鬼借道那四个字后,四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再也顾不上越来越疼的头,脚下不敢稍作停留,施展身法,和道士一同迅速跑回有味斋里! 哐! 大门被四郎和道士使劲顶上,黑雾弥漫开来,明亮的日光似乎忽然间暗了下去,然而,那种酷烈的炎热却依旧没有半分退却。门外隐隐约约响起了婴儿细弱的哭声。 街道上有凡人慌乱的哭号,然后,四郎似乎听到风声里传来一声声惨叫,接着就是婴儿吸允母乳般的咂嘴声。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和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铁链拖在地上滑动的声音离有味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院中的大槐树忽然疯狂的生长起来,整个树冠撑开来,把有味斋笼在里面。 四郎手里的铜镜也大放异彩,发出来的光芒前所未见。几乎笼罩住了整个天水巷。 “结阵!”苏夔大声说道,虽然只有两个字,四郎却奇异的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这种道法是苏夔教导过四郎的,虽然从来没有实战演练过,可是事到如今,四郎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只见四郎以手中佩戴的铜镜为媒介,闭上眼睛,调动体内隐约流动的先天之气,手里结着名为“定础”的复杂手式。 苏道士踏着七星步伐,在院子里摆出“方围”的式,两个人配合得极为默契。 片刻后,四郎睁开眼睛,一个“结”字几乎是从他的胸腔里迸发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磅礴的混沌之气注入到苏道士摆出的阵势之上,宛若活物一般,生生流转不息。 结界一成,便有丝丝缕缕白气夹杂着点点灰光从有味斋里冒出来。这些白气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围绕着有味斋,在与黑雾的拉锯战中渐渐扩大到整个天水巷,很快便形成了一张绵密的防护网,而本来弥漫的黑气和黑气中数不胜数的鬼怪们便被阻挡在了天水巷和洄水之间的沙地上。 这一刻四郎心里并没有任何杂念和想法,既没有替天水巷里的凡人担忧从而产生救人的善良,也没有因为对所处环境的恐惧,从而产生对自身命运的焦虑和关注,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仿佛一切浑不在意的虚空之中,甚至连对二哥的眷恋都被层层落叶掩埋在识海深处。 这就是参同契的精髓和至高境界!而四郎误打误撞间居然提升了境界! 此时四郎真正做到了心无杂念,随着境界的提升,一直练不成的结界四式忽然间便都清楚的浮现在了识海里,然后被四郎行云流水般的外化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境界提升和四郎的强悍度并不匹配的缘故,结阵的过程中,四郎的头越发的疼了,可是他一直在咬牙坚持。直到阵势一成,四郎觉得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然后便脱力一般,直直往地面栽倒。 ☆、96·陵园瓜1 壬午年夏,月为木宿所蚀,是年南方大旱,赤地千里。 从四月开始,整整快两个月了,江城这样的水乡居然一滴雨都没有落。 白日里,炎炎夏日将地面晒出一道一道的裂痕,人走在街面上就好像踩在烧红了的木炭上,路边的野草被晒得焦黄枯萎,唯有一些根扎得极深的大树,才幸免于难,但是也现出些没精打采的模样来了。 五月又叫恶月。古人深恶痛绝五月,因为进入五月后,天气炎热,瘟疫流行,五毒神等妖魔鬼怪纷纷出来为祸人间了。古人还把端午认作一年里最不吉利的一天,甚至有人把端午出生的孩子视为灾星而丢弃掉。只是后来有了屈原和端午节,这种来自古老巫师口中代代相传的忌讳就被渐渐弱化了。 也许古老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在五月打头的那一日,李大富在洄水河边用私刑,小文君的怨气引动了恶鬼,借着至阴的河水从黄泉而来。于是洄水边就忽然黑雾弥漫,里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人一靠近,就会被吞噬裹挟,消失不见。等黑雾移开之后,地上便只剩下一堆白骨。 黑雾一直在洄水边徘徊了三日,直到城外大佛寺里的丧钟敲响,黑雾才不甘不愿地退回了河中。 这丧钟是为大佛寺里的庆友尊者敲响的,江城人一时都传说,这位高僧乃是受了佛的嘱咐,不入涅槃,永住世间,受世人的供养而为众生作福田!他本来是有法/轮护身的金刚体,正是因为他心甘情愿以身饲虎,用自己的性命镇压了自水中而来的恶魔,才挽救了整座城市,所有江城人。 只是高僧虽然舍身饲虎,奈何老虎的胃口似乎并非一个干瘦的老和尚能够满足的。在黑雾散开后,无缘无故就从河里涌上来成群结队的水耗子,乌央央满地都是。 据看到的人所言,这些水耗子比普通家鼠大了三倍,眼睛血红,极为凶悍,不论是粮食还是衣服都是张口就含,见什么咬什么,咬死了不少牲畜不说,连人一个不小心,也会被冷不丁含一口。如今过去了十几日,河里依然时不时有水耗子窜出来。 江城里的水上人家是很尊敬家鼠的。常年漂泊河中的渔人都把藏在自家船屋舱底的老鼠尊称为“管事”,敬之若神。若是看到谁家船里的老鼠窜上岸去,或者掉落河里,便认为是这一家将有大祸临头之兆。 那一日洄水中起黑雾,住在水上的渔人们居然都平安无事逃过一劫。只是他们船里的老鼠一个不落地全都消失掉了。 家里没了管事,这些渔人或多或少都感觉惶惑不安,有的便拖家携口将船驶离了江城,尽管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当然,也有眷恋江城不肯走的,这些人没走的人也不敢继续呆在河市里了,纷纷弃船登岸,远离了这一区域。 正是在高僧死去的那一天,江城南边的牌坊城楼终于修好了。太守给门楼填上土石的那一刻,忽然从天上硬生生落下来两个撼地雷,结果雷落得偏了点,反而把南边净业湖边上的净业寺劈掉了半边。 自从这道门楼修好之后,城中便有了传言,说是夜半有人走过此门,居然见到了自己死去很久的亲人,亲人都催促着这些误入阴间的活人速速离开。 有的人活着回来了,把这事当成一个梦讲给其他人听,有的人却再也没能回来,无缘无故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再加上这道牌坊门楼修建的原因和来历都十分诡异,江城人便深信通过此门可以进入九幽黄泉之地。 因为江城是座水城,从表面上看来,这样的大旱对江城人影响并不大,连洄水也不过是略微降了些水位而已,尚没有枯竭的迹象。城中用水虽然不太宽裕,但也并不缺水。大旱影响更多的是农作物的收成,而这种影响起码要到明年或者后年才能充分显现出来。 望江楼的李老板被水老鼠咬去了半边身子,家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继承人,望江楼很快就异主给了白家,依然日日营业,十分兴旺。而有味斋地处河市,渐渐有门庭冷落之相。 这几日,上街的人总是行色匆匆,很多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之色,有的甚至面露哀戚之色,而且人人宁愿花时间绕道,也要自觉远离河市这一片区域。但是江城是总归是很大的,河市里闹了不明不来的鼠灾,其他坊市的买卖却依旧热络。 太守昨日还带着几位妖童媛女登舟泛湖,游玩了十里荷塘,接着冉将军就不甘人后,在望江楼的风亭水榭里用雪做门槛,冰做盘盏,公子调冰,佳人奉藕,开了一场清新别致的夏日宴。 既然江城的大人物依旧沉醉在醉生梦死中,那么大约城中频发的怪事和旱灾都并不碍事了。 那一日四郎以手中的铜镜作为媒介,成功建立结界后就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晕了半个多月。 殿下把晕倒的小狐狸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又不知道翻了多少书,祸害了多少仙家洞府,终于认定四郎的离魂症是由于他修道已经颇有所成,但是太脆弱所导致的。 第87节 就好比一个只能装一杯水的密闭容器被硬生生装了两杯水进去。若是容器足够坚韧,自然能将两杯水压缩成一杯。这个过程中,不是将水转化为冰,改变水的形态,就是将水进一步浓缩,使其更为浓郁。两种方法无论哪一种都对容器的坚硬程度有极高的要求。并且过程凶险万分,一不注意就会在转变的过程中使容器爆裂。 殿下自然不肯让小狐狸冒这么大的风险,苏夔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这两位分别在妖界和道门收罗各种秘方秘药,千方百计提升四郎的强度。简言之,就是秘籍买一赠一任凭四郎挑选,仙丹灵药不要钱一般,恨不得让四郎当成饭吃。 自从那日江城忽现黑雾之后,城中闹鬼的怪谈频传。苏道长在江城也算小有名气,委托他捉鬼捉妖的案子渐渐增多。因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大概是累的没力气说话了,苏道士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默少语,一旦说话,必定毒舌得叫人哑口无言。 四郎在修道上面,估计是继承了他那个便宜父亲的天赋,十分有悟性。他修炼道术至今不过一年时间,却已经对参同契颇有领悟,叫道家新秀苏夔也愤愤不平,时常借故折腾四郎,说他是傻人有傻福。 所以这天苏道长新接到一个委托,临出门时瞅见四郎在有味斋后院闲逛,就以修习道术不能光学不练为借口,再次拎着四郎上街捉鬼去了。 有味斋最近生意不好,四郎带着店里也无聊,倒很是乐意出门晃晃。 江城军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鬼怪,频频有军士被人取下首级。这只军队就驻扎在净业湖和南城门之间的空地上,因此被称为南大营。道长今日是受了冉将军麾下一个裨将的委托,来调查江城南大营里接二连三的枭首事件。 过了横街,就来到了十里大道。 新建的牌坊门楼矗立在长街尽头,十分打眼,几乎能让每个从南门进出江城的人最先注意到它。这是一座唐式飞檐朱柱的三层牌坊门口,有足足九间七尺高。高大的门楼在酷热的阳光下投下大片的阴影。 尽管已经是下午,阳光依旧显出一种灼人的白,人在道上走一小会儿,就能出一身的汗。因为南城这边前段时间修城门,地上积了一层浮土,一有马车经过,就扬起细小烦人的尘埃。灰黄的尘土带着热气扑打在朱红门柱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苏道长到了营地,守营的士兵是两个彪形大汉,看到四郎就皱起了眉头,指着他说:“这个道童不能进去。” 苏道长皱着眉头有些不快,其中一个大汉很会看人脸色,见状立马解释说:“非是我们为难道长,实在是军营中并不合适小姑娘进入。” 旁边一个补充道:“女扮男装也不行。” 四郎:…… 平心而论,四郎长的一点也不娘。虽然风姿出众,但是四郎的脸蛋也称得上是轮廓分明,而且鼻梁挺直,唯独一双又黑又大眼睛被小扇子似的睫毛围了起来,这一处有些不够男人。 尽管白璧微瑕,但是四郎全身上下的确不乏少年那种勃勃英气,神态动作都绝不娘们。再说了,以前还从来没有人将其误认为是女孩子过! 四郎本来在烈日下走了一路,就有很大火气,现在简直忍不住要和这两个有眼无珠的军士干上一架了。 看着四郎小拳头紧握,双颊气得通红。冷面道长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笑意,他一本正经的跟两个大汉解释道:“这是我的小道童,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这……”大汉依旧狐疑的上下打量四郎穿着道袍的身段,不肯放他进去。 四郎便道:“师傅,我就不进去了。你去里面看看,我在外面帮你守门捡漏。” 道长想了想就点头同意,让他在大门口等着。 长街两侧有许多果子行,家家门口都撑开青布大伞,又排列着许多床凳摆开摊子。摊子上堆垛着义糖甜瓜、卫州白桃、小瑶李子、凉水荔枝等果品。此外,还有许多贫苦人担着一担子冰水在酷烈的日头下沿街叫卖,人称冰胡儿。 这类冰水存放不易,不多时水中的冰片就会被烈日烤化,所以一次只装一小桶,卖完再返回酒楼里取冰。这些人家里穷的都吃不上饭了,自然没有能力贮冰,所以都是租借了酒楼里的冰块,自己做了冰水来卖。 四郎毕竟不是城里做苦力的糙爷们,他被殿下养得很有些娇气了。今日跟着道长走了一阵,早就热得头晕眼花,这时候更加不愿意站在南大营外傻等。 他四处望了一下,看到有个老头在牌坊门楼投下的阴影里卖冰水,便急忙跑过去,要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自己喝,又要了一碗清凉米酒留给道士。四郎看到远处两个守门的军士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也狠狠瞪了回去:看什么看,小爷就是不请你们喝! 牌坊门楼边上凉飕飕的,似乎有幽幽的穿堂风从门的另一侧刮过来。四郎坐在阴影里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很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无意识地在街面上逡巡。 路上行人依旧寥寥,所以不远处的南城门外缓缓驶来的一辆板车就分外显眼。车里的西瓜堆得很高,颤颤巍巍的驶向牌坊门楼,似乎是进城卖瓜的瓜农。 一个好像是弟弟的少年在前面拉车,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瘦弱的身体弯成了一张弓。后面跟着的仿佛是哥哥,提着两个红色的包袱,神色轻松的跟着后面。四郎简直有些不快了,他觉得这个哥哥明明长得要魁梧很多,怎么却这样欺负弟弟呢? 四郎一边喝着冰水,一边跟着这两兄弟移动视线,看到这辆西瓜板车缓缓过了牌坊门楼。南城门这边是一段凹凸不平的上坡路。 离得近了之后,四郎就看出来了,原来这哥哥让弟弟在前面拉车却是在照顾他。 走上坡路的时候,历来是后面推车的比前面拉车的费劲些。 四郎看到哥哥用肩膀顶着板车,弟弟在前面也用力,但是明显轻松很多。这段上坡路兄弟两个走得似乎颇为不易,好容易推到了半路上,车又陷入了修建门楼时挖出来忘记填好的土坑里。 这一下震动非常厉害,车上的大西瓜噼里啪啦落下来好几个,在地上摔得瓜破汁流。 哥哥赶紧大喝一声,用肩膀顶住车架,然而板车的一只轱辘却怎么也出不来,哥哥用肩膀使劲顶可好几次,每次都是被车轱辘再次滑了进去。 四郎看那哥哥急的满头大汗,本来就瘦弱的弟弟更是一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心里很为两人的兄弟情深感动。他想了想便随手捡了一块修门楼时废弃的砖块和一根木棍,几步跑上前去,先帮忙用砖块垫住哥哥撑起来的车轱辘,然后使那根木棍一敲,板车很容易就上来了。 扛杆原理,行侠仗义就是这么简单!四郎再次得意的看了一眼那两个诬蔑他的守营军士。 弟弟似乎很害羞,不怎么说话,哥哥对着四郎一拱手:“真是多谢了。”说着挑了一个八斤左右的大西瓜递了过来。 “我们兄弟两个住在南门外的马后村,靠近钟山脚下的陵园里有一块地就是我家的,我今日带着弟弟进城来卖瓜,谁知道道路这样难走。一车西瓜眼看着都要被折腾光了……实在多谢小哥出手相助。这一个西瓜便送给恩公。自家种的,包甜!” 钟山脚下的陵园瓜四郎很清楚,四郎对江城里一切好吃的都很清楚。 陵园就是以前一个贵族修墓时建起来的地上行宫,后来渐渐倾颓坍塌,加上天灾人祸,如今已经看不出地上陵寝的样子了。反而被人开垦为瓜地。那块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西瓜各个皮薄子小,汁多甘甜,为瓜中上品。 四郎抱住大西瓜,目送着这辆板车远去,转过身就发现道长已经出了营地大门。四郎急忙把西瓜放在冷饮摊子上,一把拉住卖冷饮的老爷爷向着道长招手。 “师傅,快看,我抓住了一只鬼!” ☆、97·陵园瓜2 今年天气酷热,白昼的江城就跟个大蒸笼一样。行人挥汗如雨,大声咒骂这鬼天气。唯独卖冰水的祝老汉却心里欢喜,巴不得天气再热一点,他好多赚两个钱贴补家用。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岁数了,再热一点身体吃不吃得消。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祝老汉就养了一个儿子,却外出做生意去了,女儿嫁在本地,毕竟不能常回娘家。所以两个老的就和媳妇、小孙子住在一起。 仓廪实才能知礼节。穷人饭都吃不饱,哪里能讲究那么多儒家道德礼仪。所以,祝老汉虽然见不着儿子想得慌,但是也从来没阻拦着不让去,反而鼓励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等到儿子真的走了,不光老伴埋怨,连媳妇都没得好脸色与他了。 不过,这位远行的不孝子倒是很能干,每年都托人带回来三十两白银,在当时可算多。祝家的日子还算好过起来。 可是自从去年天下大乱之后,祝老汉的独生子就不知所踪了。祝大娘思念儿子,哭得眼睛都瞎了。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渐渐有些入不敷出。 儿媳妇开始看着还好,挨到今年,估摸着丈夫十有八/九是出了事,看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心里就渐渐有些别的想法,待两个老人也不如往日恭谨。 祝老汉年纪虽大,人却没糊涂呢。这些事他都门儿清。制作冰饮冰碗是老祝家祖传下来的手艺,祝家代代都在十里大道上卖冰胡儿。只是后来儿子嫌做这个太苦太累,才改行做了别的。 如今家里没了钱,瞎眼老婆子只知道哭,媳妇儿做些针线活,也赚不了几个钱。到了五月,城里的粮价又看涨,家里的米只剩下薄薄一层,每日媳妇都得混许多野菜须须,米糠渣进去胡乱煮一锅。吃的小孙孙皮包骨头,只有肚子鼓得老大…… 四郎听了半天,眼前的鬼老头还在拉拉杂杂讲他小孙孙的病情,忍不住出言打断:“老丈,后来你怎么来这里卖冰水了呢?” 老头儿横了四郎一眼,显然对眼前的后生说自己是鬼这一点依然十分不满。老年人忌讳这个。不过,祝老汉也没有纠缠不休,他继续讲他的经历。四郎时不时插几句嘴,有时候一旁的苏夔也会对于某个点问得详细些。 那一夜祝老汉的遭遇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大概。 家里穷的开不了锅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自然只得撑着一把老骨头,上街来重操旧业。担着冰沿街叫卖虽然辛苦一点,但是因为今夏反常的热,祝老汉的冰水生意就非常好。 人啊,老了老了,还是要兜里有几个钱,说话才有底气,因此祝老汉成日都忙得不亦乐乎,虽然脸上手上都被烈日晒脱了一层皮,精神头却好得不得了。因为冰水生意非常好,祝老汉每天都会不知不觉中忙到傍晚收摊。 自从南边的门楼修好之后,江城人都说晚上有时候会听到门外有指甲抓挠的怪声,窗外时有一队奇形怪状的影子经过。有些人家住的宅院老旧一点,还会听到房顶上有东西跑来跑去,墙壁中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如今江城已经重新开始了宵禁,连以前夜夜笙歌的城中贵族都默默消停下来,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不再举办任何饮宴。似乎默认了城中夜晚会有鬼怪流窜之事。 祝老汉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五月十五,到了傍晚时分,忽然从南城门外涌进来一队人马,其中还夹杂些僧不僧、道不道的人。这些人有的身上背着长条状的东西,有的仅背着一个包袱,有的双手空空。后面还拖着一辆大车,车轮上沾着些红褐色的泥土,车厢封得严严实实。不过看那深深的车辙,祝老汉估计里面不是金银也差不离。 这群人拉着车直奔大营而去,隔了一会儿,赶车的大汉却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一直跑到祝老汉的摊子跟前。老汉贪图阴凉,就把摊子摆在新建的牌坊门楼下 “老丈,来碗清凉米酒。” “客官不巧了,小老儿担子里剩下来的那点冰都化快完了。这凉饮可都不凉咯!”祝老汉笑呵呵的说 “不妨事。只管做来我吃。”来人语气里透露出一点不耐烦了。 “这……好吧。”祝老汉本来打算收摊回家,可他在外面做生意,深知不能得罪这样的军爷,这时候便不得不重新取出家伙什。 祝老汉年纪大了,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又累又饿,这时候动作越发的慢慢吞吞。好在那个军爷并没有出言催促。 等祝老汉慢腾腾做好了一碗凉饮,转回身一看,原本站着摊子前的大汉不见了踪影。几根木头,一块木板搭起来的临时小桌上却放了一根金钗。 祝老汉左右看看,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其他行人。想到家里的瞎眼老婆子和小孙孙,老汉眼睛一闭心一横,把金钗揣进了怀里。然后他叹口气,坐下来慢慢把那碗冰饮喝进了肚,这样拿出来加过糖的冰饮可不能再放回去了,不然,桶里的那些都得跟着坏掉。 就这么一耽搁,等祝老汉把撑桌子的木架和木板取下来,靠在牌坊门口上,有收拾好自己的挑子之后,已经到了傍晚掌灯时分。 眼看着太阳落山,祝老汉有些着急。如今城里宵禁,他一个老头子可不敢到处乱窜。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媳妇有没有给家里的瞎眼老婆子做饭。这么想着,祝老汉赶紧收拾好家伙什,挑着担子往家赶。 朱红的牌坊门口修好之后,巨大的门楼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夏天在这片阴影里呆着特别舒服,不过,一跨出这片阴影的范围,热浪就会变本加厉的袭来。一冷一热的,祝老汉觉得头有点晕,身子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重的很。不过老汉身体好,打了两个趔趄,到底还是稳住了脚步,挑着担子继续赶路。 现在已经快到宵禁时分了,路上行人几乎绝迹。祝老汉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军爷耽搁了一下,如今空荡荡的路上就只剩下他一个路人了。 还没走出这十里大道,祝老汉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好像是跟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自己拉了什么东西。 老年人不如年轻人头脑好,做生意算错钱,拉东西都是常有的事,所以祝老汉倒不担心什么东西跟着他这把老骨头,只担心自己拉了东西回去又要听老婆子叨叨半宿。于是他猛地回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路旁的店铺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矗立在黑黢黢的十里大道尽头,如同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朱红的门柱上隐隐约约缠绕着些青烟。这情景着实有些唬人。 家里虽然穷,老婆子小孙孙成天都只会哭,可是毕竟是块遮风挡雨的地头,他半只脚踏进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想着,祝老汉转回头只管继续走路。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有月亮,然而这月却是青色的。祝老汉挑着担子抬头看天,他打小在江城里住着,还没见过这样颜色的月亮呢。他记得小时候祖父曾经说过,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那头顶的月亮就是赤红赤红的。 月亮若是变了色,世间必定将有极大的灾殃。 眼见着三转两转拐进了一条小巷陌,再有一盏热茶的的脚程就到家了。祝老汉一抬头看见斜刺里出现了一队人,不紧不慢走在他前头。之前祝老汉一直埋头赶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老人家常说,明灯不是人,明月不孤行。老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人在走夜路的时候,若是打头碰见这么一队诡异的,提着灯笼的人,可真是比没遇见人还可怕。 此时祝老汉却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这群人仿佛走在一条光的河流之上,他们手里提着的做工极为精美的西瓜灯,灯里放着一团轻盈的亮光,光华灿灿,把地上照得一片雪白,像是撒了一层银霜。虽然时值盛夏,这些人也都穿着很正式的曲裾深衣,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出来的,似乎在青色的月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彩。 这队人马无声无息的走着,走动间,他们似乎给这闷热的夏夜带来了一丝凉风。 哦,不是错觉,是真的起了晚风。祝老汉看不清楚这只队伍究竟有多长,只知道排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个女子。 身形窈窕秀美,穿着月白色的丝绸裙子,衣服上飘落着点点红梅,还熏染了一种近似晚茉莉的香气。姑娘的丝绸衣服外面罩有一层纱衣,在晚风里飘动,像两只美丽的翅膀。 这幅画面是那么美好,简直不像会出现在凡间,让那些挣扎求存,八苦俱全的凡人恨不得随之而去。祝老汉自认是个凡人,有那么一刹那,他也想抛下一切,更和这群人离开。 祝老汉年纪大了,也颇见过一点事。他要是再年轻个几十岁,没娶自家的糟老婆子,没准就得情不自禁跟着这么个美人儿走了,可是老汉他毕竟记挂着一家老小,迈出的步子很快就停了下来。 人清醒了过来之后,理智也跟着回来了,老汉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啊:按理说这样的贵女,可不会大半夜的徒步行走在江城街道上。 这念头方动,老汉眼前的情景立刻变了一个模样,好像是把那种虚假的外皮撕掉,露出了丑恶的本质:根本没有什么光的河流,那群人手里提着哪里是什么西瓜灯,分明是一个个人头! 走在最后,看着像个贵族少女的女子这时候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祝老汉阴森森一笑。 祝老汉差点没吓死:作孽哦,哪里有什么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那就是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尸!他一时想起了今日城中关于妖怪夜行的怪谈,心里砰砰直跳,急忙暗暗捏住了自己的袍脚闭上了眼睛。那里被家里的瞎眼老婆子缝进了几页《尊胜陀罗尼》。 据说是庆友尊者死后,他的大弟子传出来的辟邪解厄之法。江城夜晚那些必须出门的人都会将《尊胜陀罗尼》经文缝入衣襟中,以祈求佛祖的庇佑,躲避成群结队夜游的鬼怪。 本来祝老汉还嫌弃自家老太婆多事,这会儿却只闭着眼睛祈祷这种方法真的灵验了。 等祝老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手里提着一盏造型酷似狐狸的绢制灯笼好奇的看着他……额,确切的说是他担子里的冰饮。 “老爷爷,我渴。”小娃娃长得可精致,穿一身极其昂贵的蜀锦衣裳。祝老汉知道这种料子,因为那种料子,颇像是儿子媳妇念了很久的月华三闪。 小娃娃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很清澈,虽然已经显出一种天生的贵气,像个小王爷什么的,但是眼巴巴犯馋的样子可爱至极,和自己的小孙孙没什么分别。 祝老汉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他定了定神,低声说:“你这娃娃,怎么半夜到处瞎跑算了算了,爷爷没有冰,剩下点酸梅汤你喝不喝?” 第88节 小娃娃乖乖点头:“喝。”然后又得意的补充:“我阿爹也会做酸梅汤。他做的最好喝!” 祝老汉听到这里放下了心,会做酸梅汤的应该不是害人的鬼怪吧?于是他就着小娃娃手里的灯盏打开了盖子。 小娃娃话音刚落,就被一位忽然出现的,十分高大俊美的贵公子抱了起来,还被翻过身轻轻打了两下屁股:“怎么又乱跑?还有,你现在也长大了点,怎么还是到处认爹?你爹早死了。” 小娃娃愤怒得乱踢乱扭,鼓着包子脸大声说:“大胆,你敢造谣生事、以下犯上!本王要诛……唔~”话还没说话,小娃娃嘴里就被塞进一个剥了一半的粽子。 “是有味斋里的鲜肉蛋黄粽子。这回满意了吧?”俊美公子笑着的把有了食物忘了爹的娃娃放到地上。表情里带着一种祝老汉描述不出来的复杂,静静的看着小娃娃抱着粽子啃得专心致志。 “麻烦老丈来碗冰饮。”过了一阵,俊美公子忽然转头吩咐。 祝老汉正要说已经没有冰了,结果一低头,就看到本来应该只剩下水的冰桶又结出了冰。 老人心里纳罕,但是并不敢吱声,只好低头做了一碗冰饮。因为这一次冰块充足,祝老汉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拿出了祖传的手艺,要做一碗蜜豆冰来讨小娃娃开心。 他将担子里的冰块有技巧的敲碎装进一个粗瓷碗里,然后把剩下的秘制红豆沙全部倒了进去。这种蜜豆冰里可是加了不少冰糖,价格自然贵一些,买的人也少。这一碗本来是祝老汉专门留给自家小孙子的。 小娃娃刚好被半个咸蛋黄噎住了,有点口渴。 俊美公子显然伺候这个小娃娃已经很有经验了,此时两人配合默契,小的那个只管把眼睛一扫,大的那个立刻小心翼翼的用手捏着粽叶部分,接过了他手里的粽子。 小娃娃空出了双手,捧住大碗,便大口大口的吃起蜜豆冰来。 舀了几口冰,似乎觉得甜了点,又“啊”的张开口,示意要吃粽子。俊美的公子立刻便把粽子递到他口边。 祝老汉有点搞不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了,说是父子吧,两个人长得也不像,说是主仆吧,这位俊美公子实在不像是仆人之流。 小娃娃一口粽子一口冰吃得可欢。吃完很有礼貌的把粗瓷碗还了过来,然后皱着小眉头看着祝老汉身后某处:“老爷爷,你是不是拿了大姐姐的东西?快点还给她呀。不然会被挑西瓜的。” 祝老汉本来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次说得心里发凉。他哆哆嗦嗦收好碗,正要询问,就看到那个俊美公子对着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祝老汉低头一看,刚才还精神奕奕的小娃娃似乎有些犯困,被俊美公子俯身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 尽管困得不行,这娃娃还不肯老实呢。他趴在俊美公子的肩膀上,眼睛一闭一闭的,挣扎着不肯入睡:“就要去找四郎爹爹!就要!就要!你说过只要能长大就带我去的。我已经长大啦!坏人,不要捏我爪爪,呜呜,再打本王屁股……灭……灭你九族……” 俊美的公子听了这些话,就很温柔的笑了起来,取过小娃娃松松提在的手里的狐狸灯笼,顺手扔在了地上,然后大踏步踩了过去。 那个小娃娃半醒半睡间似乎没有觉察手里的东西被扔掉了,还在很认真的要求:“今天还要吃火腿粽……烧鸭粽……” “你吃太多,小心又肚子痛。”青年的声音顺风传来。 小娃娃根本不理他,继续带着困意掰着爪爪数数:“还有叉烧棕,唔,黄米红枣粽也没有吃过!要吃!” “好了好了,明天都给你吃。”青年的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只有浓浓的无奈。这种无奈祝老汉很能理解,面对自家胡搅蛮缠的老婆子和小孙孙时,他大概也是这种语气了。 被抛弃的狐狸灯笼在隐约的夜风里,寂寞的滚动了几圈。那是一盏做工极其精致的绢制灯笼,上面一只白狐狸的造型惟妙惟肖,看上去又骄傲又神气。就这么一盏灯,只怕都够自己一家人半年嚼用了。此时却被毫不在意的毁坏了扔在地上,祝老汉心疼的皱起了眉头。 不过,祝老汉也没多余力气去关注这盏灯笼了,他现在只一门心思想回家。今夜的归途被几次三番的耽搁,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 不知道这一大一小是什么来历,他们一出现,那群提着人头的妖怪就离开了。 祝老汉心里还是有些介意那个小娃娃的最后一句话,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怀里的金钗:莫非自己的那点贪念真的会给自家招来灾祸吗?罢了罢了,金钗估计是那个士兵留下来的,明日咱还是去南大营还给他吧。打定了注意,祝老汉加快脚步,总算回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家。 “所以,我这几日都在南大营门口摆摊,却一直没有见过那天那个军爷了。”被四郎当成鬼的祝老汉觉得很冤枉。 老头记性很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在道长和四郎的追问下,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说清楚了。末了,他还拿出那根金钗,作为物证,向四郎和苏夔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老头之所以会把关于青年和小娃娃以及那盏狐狸灯笼的细节都描述出来,也是因为四郎再三追问的缘故。 四郎听了老头的描述,基本确定小水已经蜕变成功,从穿肚兜的小团子长成了七八岁的萌正太。对于以前的事情,似乎也想起来了一些。 不过,如果这么大费周折的结一次茧才长大几岁,依然脱离不了幼童期,周公子的追妻之路依旧漫长无比啊。 四郎知道小水虽然长大了一点,依旧是原来那个小水,并没有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心里又是放心,又是担忧。虽然二哥说小水跟着周公子才最好,不过,四郎依然觉得那个水魔梁利的替身根本不是一个正经人啊,很担心小水被欺负啊有木有! 老头刚才被四郎说成是鬼,这时候讲完这么一段话后,情绪依然有些激动。一边收拾家伙什,一边不停的叨叨。 周围的行人很诧异的看着四郎和道士,纷纷绕道而行。 四郎没有再吱声。他心里知道老头的确是死了,但是人死后七天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要举行“做七”,也就是每逢七天一祭的缘由。 古代很多看似没有用处的数字和讲究,其实都有其内在含义的。只是越到后面,真正懂行的人就越少而已。 想起那些沉淀在脑海深处的现代的事情,四郎不禁有些疑惑:按照现在佛道巫三教这样显赫的地位,为什么到现代不仅连妖怪,甚至连真正懂术法之类东西的和尚、道士都没有了呢? 现代大多数僧道似乎更像是一群学术色彩浓厚的学者或者哲人,他们在政府庇荫下,被严格而规范的程序管理着,终身以研究经书典籍为主。 不再像古代的僧道那样,拥有一种超越凡人的地位和力量。 那么,现代还有这类以斩妖捉鬼为己任的人间守护者吗?四郎忽然生出这样的问题。他知道,即使真的有的话,这些人必定也不像古代的同行一般明目张胆,更多的大概是暗地里行动,通过知情人的口口相传打出口碑来赚取糊口之资。 这只是因为自己处于的是一个平行的空间吗?然而这两个空间中,先秦以前的历史轨迹是完全重合的,神话的起源和记载也大部门一致,那么会不会这个世界的未来里,也不会再有到处乱窜的妖怪和修道者了呢?在这个修道者从明转暗的过程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呢? 四郎脑洞大开、杞人忧天的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了。 祝老汉认为自己一个大活人,却被个小道士诬蔑成鬼,收拾好自己的摊位之后,还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四郎也不和他争论,反正按照老头的说的日期推算,他显然刚死不久,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四郎在心里暗想,这老头儿也是个糊涂鬼,连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死的都说不清楚。要不是遇见自己和苏道长,恐怕就要这么浑浑噩噩的错过了转世重生的机会,成为一个最悲惨的地缚灵。 人死后,除罪大恶极者立即下地狱,善功极多者立即升天,灵魂一般并不能马上转生。因此,人死后头七天的状态是最模糊的,或许它们也不适合被称作鬼,而应该被称作亡灵或者是在等待转世过程中的一种身体。 刚才四郎喝了老头儿做出来的冷饮,味道挺不错,并不像有的鬼怪做出来的那般,一股子土石味。这其中其实有很多事情都很反常的,比如老汉的生意不如往日,比如买东西店家都不再理会他等等。想来这一切都因为祝老汉坚信自己没死,被他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加上他的确还没过头七,心里又有个金钗牵挂着,所以估计是每日照常在家里做了冰饮出来卖的。 只是,老头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98·陵园瓜3 “两位军爷,你们可见过我手里的这只金钗?”苏道长接过祝老汉手里的金钗,走过去问守营的士兵。 这两位自然是肉体凡胎,此时看四郎和苏夔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个打人不犯法的精神病,充满了谨慎小心和微不可查的恐惧。 在他们眼里,那个长的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实在有些神神叨叨。先是一个人跑去空空如也的牌坊门楼下,好像在自言自语,然后又大喊什么捉到一只鬼。 于是,两个守门大汉都忍不住嗤笑:这小道童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就是成天装神弄鬼不学好。 结果两人刚嘀咕完,就看到仙风道骨的苏道长颇为慎重的走了过去,然后牌坊门口下面就忽然木板木棒、杯子盘盏凭空乱飞,跟耍杂技似的。到最后,苏道长手里拿着一根在太阳光下闪着金光的物事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个凭空出现的老头子。 老头子干瘦干瘦的,驼着背,大夏天居然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最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长袍。整件衣服上一个扣子都没有,全部用带子系紧。脚下穿着一双崭新的黑布鞋。 更诡异的是,老头儿头顶还带着一顶白布挽边的黑色帽子,帽顶上耷拉下来一个用红布做成的疙瘩。 这……这分明是丧服的打扮啊! 老头儿看到两位军爷,那张青白刻板的面皮上忽然咧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守门的士兵甲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胆子却并不大。虽然此刻青天白日,头顶烈日炎炎,他依然被吓出了一声冷汗,哆哆嗦嗦的举起手,指着穿丧服的老头子说:“道……道长,有……有鬼啊,鬼啊!”说着就颤抖着横过手里的刀,作出防御的姿势。 四郎看这么一个大汉被吓得不行,未免心下好笑。他现在倒不记恨两个士兵说他像女孩子的事情了,十分豪气大方的出言安慰:“别害怕,别害怕,祝老爹不害人的。” 祝老汉本来对着这位军爷挺友好的笑了笑,结果却见威武的军爷面色惨白,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老头儿常在这条道上卖冰水,守门的两个士兵都认得他——老头手艺好,挺有名。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冷不丁见到一个分明应该死去的人,还穿着一身黑漆漆的丧服,在夕阳的余晖下朝自己走来,方才显得尤其可怕。 祝老汉就和大部分老年人一样,大约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反而养成了固执的毛病。老头心里认定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你甭想说通他。 眼下一听军爷说有鬼,人老头自己还害怕呢:“道长,怕不是那个要东西的女鬼来了吧?我这金钗子可就放你手头了。她总没道理再缠着我个老头子吧?钱财虽好,终究烫手。” 众人忽然闻到一股骚臭味儿,原来旁边守门的士兵乙比士兵甲还不济事。随着祝老汉越走越进,他已经被吓得失禁了:“冤有头债有主,老爷子,您千万别来缠着我们啊。” 道长和四郎都皱起来眉头。四郎心里奇怪:这士兵未免太胆小了一点吧?听说南大营里都是今年招来的新兵,说是招来,其实多半是被拉壮丁的。是因为从来没上过战场,也没见过死人,所以才这般胆小吗? 四郎见二人不似作假,倒像是在真心害怕。赶忙上前扶住依旧不肯相信自己已经死去的祝老汉,死死拉住不叫他继续往前吓人。然后四郎转过脸问士兵甲:“这么说,老爷子是死在这十里大道上的?” 苏道长为了查清楚事情的真相,给祝老汉贴了一张显身符。但是他也知道人是最会自己吓自己的。往往是鬼魂还没怎么着呢,凡人自己先沉浸在恐怖的幻觉里。 他心里也怕这两个凡人因此吓出什么毛病,于是就飞快的迈步上前,挡在了冷汗直冒的士兵和怒气冲冲的老头子之间。 士兵甲看道长能制住鬼怪,心里便不那么害怕了:“可不是死了吗。就是两天前的事情,我看的清清楚楚。喏,靠近牌坊门楼那块,大清早我起来换班,就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乞丐。后来有商贩要过路,走过去扶起来一看,好家伙,原来是沿街卖冰的那个老冰胡儿,已经断了气。有心软的街坊邻居当场都落了泪,听说这老头之所以六十多了还出来做生意,就是因为儿子在外边没了音讯。唉,也是个苦命人啊。如今世道乱,大人们打来打去,还不是百姓遭殃?听说他儿媳妇昨日刚带着孙子回了娘家,只剩一个瞎眼老婆子在家,如今家里也没有什么理事的人,热心的街坊就帮忙叫了一辆板车拉回去了。” 四郎听完就问:“老头儿的尸体你们都看过了吗?” 士兵甲点点头,他这会可不敢小瞧四郎了:“回道长的话,阿发没去看,我倒是去看过,还帮着搬了一回尸体呢。唉,酷暑寒冬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而言,那就是一个生死关呐。老爷子看着壮实,也禁不住每天烈日下来来去去的叫卖冰水。况且,他还贪图凉快把摊子摆在牌坊门楼的阴影里。” 老头子挺奇怪的插嘴问道:“那里挺凉快啊,怎么就去不得了?” 士兵甲还是有些怕鬼,不敢不回答:“自从三月里几道旱地雷之后,十里大道上多出来两个大坑。我们这些驻扎在南大营的人都知道,这坑可邪门了。即使在正午从那两个大坑边走过,也会有些凉飕飕的感觉,这种凉意在酷热的夏日,自然叫人觉得十分舒适。沿街叫卖的小摊贩都爱在这里歇个脚。可是,渐渐地,人人都发现了一件怪事,牌坊门楼下头凉快是凉快,可是那种凉意好像是见缝就钻的。在那里待不了多久,就让人感到骨头缝里都是冰凉冰凉的。凉的叫人虚汗直冒。本来一身大汗的行人经过这么一冷一热的交替,往往回家就上吐下泻。要不怎么街上的商贩宁愿打伞,也不肯去那里歇凉呢?” 四郎点点头,他早就发现了,牌坊门楼下面凉意森森,可是却并没有什么商贩在那边做生意。可见江城人也渐渐发现了门楼的古怪之处,都下意识的避开这不祥之地。 祝老汉听完就不做声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这两日心里一直都惶惶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是了,那天自己被太阳晒得实在受不了,才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把担子摆在门楼的阴影下。收摊以后,猛然间被赢面而来的热浪吹打在脑壳上,自己当时就觉得头晕目眩,喝下去的清凉米酒直往嗓子眼里冲,身子也像是特别重,似乎……似乎还闷头栽倒下去了?可是自己后来分明爬了起来……难道,难道我真的死了吗? 想到这里,老汉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嘟囔着:“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像话,消遣我个老头子呢?哼,说我死了,那这几日家里老婆子怎么还跟我说话,给我做新衣服,帮我收拾家伙什,制作冰水来着?怎么……怎么我就死了呢?”老头子的眼睛里流出来两滴浑浊的老泪,他虽然嘴硬,但是心里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为何这几日只要自己一拿起冰桶,里面就有现成的冰,为何摊子上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为何他主动招呼街坊,街坊却对他视而不见……老头心里只记得要把金钗还给那个军爷,这些不对劲的地方,居然全部被他忽略了过去。 他今年都快七十了,早就活够了本。可是如今儿子也死了,媳妇早就有了改嫁的念头,他这一走,家里的瞎眼老婆子可怎么办啊? 这么一想,祝老汉又有些生气,他一拍脑门:“我这回可想起来了,给我金钗的那个军爷必定不安好心。他自己被鬼缠身,就想拿我老头儿做替死鬼呢。真是天打雷劈的,老汉和他无冤无仇的,这人心要坏起来,可比什么都坏啊。不行,我得把他找出来问个清楚。”说着,老头儿闷头就要往军营里走,这回他知道自己是鬼,也不怕什么军爷了。 被吓得失禁的士兵乙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老爷子,给你金钗的大奎,他……他已经死了啊。” “怎么死的?”四郎一边问,一边拉住怒气冲冲的老头。“大爷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苏夔在一旁冷冷道:“是做了亏心事,才被鬼拿走脑袋吧?” 士兵乙这么大的块头,此时却吓得像个鹌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说不得,可说不得。” 苏夔道:“你不说,没准下一个没头的就是你。” 那边还有个穿着丧服的鬼老头瞪着自己呢,士兵乙本来就最怕鬼,不然也不会被发配来守门了。他那里经得住这句话?眼睛一翻就娇花一般晕了过去。 四郎本来也很在意那个把金钗遗留在祝老汉摊子上的士兵。金钗对一个士兵而言,可算的上十分贵重了,说不定还是他积攒了许多年的老婆本,怎么想也不该被随便乱放。 虽然祝老汉拿出来的金钗给了苏夔,但是四郎眼神好,又有阴阳眼。尽管离得这么远,他也看出钗子上面凝结着极强大的怨气,绝对不是从祝老汉这个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新鬼身上沾染到的。 原本他也猜想是那个士兵偷了女鬼的东西,被缠上脱不开身,才故意祸水东引,找了个替死鬼。老头子一时起了贪念,让邪魔有隙可乘。士兵的计划算是成功了,老头儿已经代替他死去,怎么这会连设计害人的那个也死了呢? 四郎心里疑惑:“道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 仿佛知道四郎想说什么,苏夔点点头:“嗯,老头子并不是冤魂害死的。感染了牌坊门楼下的阴气,又被酷热的暑气所伤,青壮年可能只是上吐下泻,严重点的大病一场。但是老汉本来年纪就大了,加上成日操劳过度,外面看着精神,其实身体底子早就耗光了……” 祝老汉有些被闹糊涂了:“这么说,老汉我真的不是为人所害?” 苏夔道:“那个士兵不告而取,招惹上了厉鬼,的确是想要嫁祸给您的。但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老爷子还没等到女鬼找上门,寿数先尽了。江城夜晚百鬼夜行,那些鬼怪见到生人,恨不得围而噬之。但是,根据老爷子描述的场景来看,那晚的鬼怪却对你视若无睹。而你不也想要跟着百鬼一起离开吗?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是人了,才会下意识想要加入同类之中。只是老爷子眷恋家人,所以总在人世徘徊。不遇见的小娃娃不是说了,那一晚,的确有个女鬼跟着你,只是你已经变成了鬼魂,就没法再取走你的头了。虽然有些厉鬼会吞噬其他鬼魂,但是你路上又遇到了贵人,所以它才不敢造次。我估计是在离开你之后,那东西又重新去找了上一个持有金钗的人。至于这几日她为什么没有来找你麻烦,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祝老汉听完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头子活了六十多岁,死了都算是喜丧。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只是老婆子年纪也不小了,眼又瞎,以后日子却难熬。再有一个,我儿也不知是死是活。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听说客死在他乡的魂魄极为悲惨,势必要请高人给他招魂的。所以,老汉冒昧恳求两位道长能够给我指个路,再替我儿招一回魂。” 四郎听人讲过,客死异乡的魂魄是不能自己找到归途的。这个魂魄会像他的尸体一样停留在异乡,受着无穷无尽的凄苦。既不能享受后人香火的奉祀,也不能享受逢年过节时食物的供养,甚至无法被僧道们的经文超度。这个孤魂就会成为一个最悲惨的饿鬼,永远的滞留在异地,长久的漂泊于他乡,没有投胎转世的希望。除非他的家人替他“招魂”,使他听到那些挂念他的声音,他才能够循着声音归来。因为招魂仪式里有许多讲究,所以需要懂行的人来主持。 至于老头子说的指路,四郎也听饕餮说起过。人死后,鬼魂离开了肉体去往阴间。本来该有地府的锁魂使出来接引,可是前段时间地府大乱,跑了许多恶鬼出来。地府的官吏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精力来引导亡魂呢? 没有了领路人,茫茫阴间,新死的鬼魂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就需要有道行的活人来给他们“指路”。这些事情纵然活人不清楚,可是一旦成了鬼,便自然而然知晓了。 第89节 道长他有意要把四郎培养成一个合格的道士,这一回遇到的鬼魂性情温和,便打算让四郎挑大梁,先练练手。所以此时苏夔听完祝老汉的请托,就一口答应下来。 祝老汉在前面领路,苏夔拉着四郎调头而去,也不再取管那两个吓得半死的士兵。 走了几步,四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师傅,你在大营里看到什么没?出来的还挺快?” 苏夔冷笑一声:“那就是一只掘子军。不知道在地下招惹了什么东西,被鬼缠上了。明明是请我来办事,却还遮遮掩掩的。”大概是因为太过生气,苏夔这回没有纠正四郎的称呼了。 四郎早就听饕餮说起过,冉将军为了筹措军费,养了一只掘子军。这里靠近钟山,山上很多老坑子,华阳不也说过么,钟山里还有个保存完好的大坑呢。江城目前并无战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冉将军才会在最靠近钟山的南门外,驻扎了整整一个营的军队吧? 苏夔继续说:“因为是官方掘子军,古墓里出来的大件都要上缴。摸金校尉们不敢动古墓里的东西,便都偷偷带着手下士兵去盗掘钟山上那些百姓家族的墓地。” 四郎有些惊讶:“破坏辖区百姓的家族墓地,可是要激起民变的啊?”这事放在现代,也得叫舆论哗然,更何况在特别讲究入土为安的古代。 苏夔眉间的皱褶简直能夹死苍蝇了:“这只队伍里的将官都是姓冉的四处网罗而来,懂那么一点术法的牛鬼神蛇,军政自然不肃。下属行事猖狂,长官们哪里不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过,上头既然敢盗大墓,自然有高人暗中相助,做事情时也懂行规。这些士兵都是拉壮丁拉来的,眼里只认钱,下坑时简直如蝗虫过境,一点余地都不留。听说钟山已经被挖得满目疮痍。死者的骨骸被随意丢弃在路边……” 两人正说着话,南大营里忽然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打断了苏夔的愤怒。街上有骑士纵马来回奔驰,警告江城市民迅速回家,马上就要宵禁了。 远处的太阳死气沉沉的挂在牌坊门楼上,西边的天空被染出一片鲜血般的红。有乌鸦落在门楼上,发出不祥的叫声。 回首十里大道,四郎在行人踏出的黄沙里,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许多干瘦的饿鬼。他们蹲在大道尽头的牌坊门口下,弓着背捡拾地上碎裂的西瓜吃,边吃边把西瓜皮到处扔。 匆匆回家的行人脚下忽然出现一块瓜片,便常常摔倒在地上。那些饿鬼就发出赫赫的可怖笑声。有的行人稳住了身子没有摔倒,饿鬼们便暗暗跟在那个人背后,朝他脖子上吹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于黄昏时分忽然冒出来的这群饿鬼都只能在牌坊门楼周围活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制着他们,让他们不能继续跟着那些行人。 苏道士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叹了口气:“平民百姓的坟墓被刨开,尸骨暴露在地面上,便无法得到后代的享食,从而沦入了饿鬼道。姓冉的手下这只军队,不仅为祸于人界,而且为祸于鬼界啊。” “斜阳射破冢,骷髅半出地。不知谁家子,犹自作意气?”远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歌声。四郎转头看过去,从城里行来一辆板车,是刚才见过的那两兄弟。 这回是哥哥在前头拉车,弟弟带着草帽,坐在板车后头,边拍打西瓜边唱着一曲小调,垂下来的脚上居然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还一晃一晃的,着实像个变态。板车里,原本冒尖的西瓜已经只剩下零星几个了,看来西瓜卖得挺好。 那群饿鬼看到板车经过牌坊门楼,都吱吱叫着一哄而散。 经过四郎的时候,哥哥友好的打了一个招呼。四郎单手抱着西瓜,也友好的挥了挥手。然后,他就莫名觉得自己背上一冷,手里的西瓜一下子没抱稳,“梆”的一声摔到地上,直摔得四分五裂,汁水四溅。 板车上那个弟弟的眼睛隐藏在帽檐下,嘴角边盛开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阴森森的笑容。前面的哥哥对此恍若未闻,毫无所觉。四郎正在沮丧自己怎么手滑了,就看到弟弟示威般指了指地上的西瓜,然后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天边只剩下最后几丝光线。 在四郎这吃货心里,最可惜的还是这么大一个西瓜,抱了一路呢,就这样没了。所以他压根没明白穿绣花鞋的少年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就算明白,四郎现在也是顾不上跟这个奇怪的少年斗气的。他和苏夔虽然都有自保能力,也并不愿意遇见那些夜游的鬼怪,特别是成群结队的百鬼夜行,于是四郎根本不搭理那个少年,转头和苏夔两个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步伐, 天,再次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斜阳射破冢,骷髅半出地。不知谁家子,犹自作意气?、 这首诗是个看不惯古代盗墓行为的和尚写的。不是我写的。 ☆、99·陵园瓜4 四郎和道士加快脚步,飞掠过江城空荡荡的大街小巷,在他们身后,黑暗如影随形。 街面上偶尔窜过一两只被热得吐出舌头直哈气的野狗。灾荒年月,人尚且常常饿死,哪有什么心里管狗?所以这些野狗都是被自身难保的原主人撵出来的,因为无家可归,便只能夹着尾巴,在巷陌间流窜,冷不丁就被某个拐角处伸出来的黑手拖进了墙壁中。 江城里的民宅,都是白墙青瓦的小院落。纵然白墙有些发黄,青瓦上长了野草,但在白天看起来,也还称得上典雅别致的。 然而,这些民宅于青色的月光下,便显得十分低矮破败,有种萧条的颓败感。高低错落的房屋像一只只伏地的兽,窗户中没有一丝丝光亮透出来,唯有青色的月光泼洒在白色的墙壁上,像是墙上也生出了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阴森森地注视着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的两人一鬼。 不一会儿,四郎和道长就走到上次老汉遇鬼的地方,那是一个十字路口。因为这回他们出发得稍微早了一些,到达那个路口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夜行队伍的尾巴,而是一群鬼怪正在往横街方向走过去。 和上次一样,光的河流,雕刻精致的西瓜灯,十二层纱衣,清洌名贵的熏香,以及秉烛夜游的贵族男女。 尽管算是第二次看到,祝老汉依旧一副沉迷的神色,他现在已经醒悟过来自己不是人了,心里想要和这些美丽的幽魂一同离去的渴望更加强烈。 苏夔紧紧锁着眉头,死死抓着祝老汉的手不叫他往外冲。老头这么出去,只能落个被群鬼吞噬的下场,因为他虽然不知道老头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可是却能够感受到从巷子那一头传过来的、极强大的阴气和怨戾之气。厉鬼是可以吞过吞噬别的小鬼获得力量的。 苏夔虽然是道士,但是并没有天生的阴阳眼,在没有使用天眼通之术或者借助牛眼泪、柳树叶等道具帮助的情况下,他是看不到远处的鬼魂的。所以苏夔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边路口缭绕着青白色烟雾,雾中似乎有幢幢的鬼影,地上映出一些扭动的黑色影子,还有密密麻麻的老鼠来回窜动。 四郎天生阴阳眼,所以三个人中,只有他清楚地看到一排面目狰狞的鬼怪列队而过,走在前面的几个手里都提着两盏人头灯,走在后面的却只提着一个。 不知是不是因为取的时候太过粗暴,有几盏人头灯下面还拖拉着一串内脏。因为天气炎热,那些被取下来的人头已经腐烂发臭,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白生生的蛆虫在蠕动。人头被挖空了,里面有奇怪的火焰在跳动。四郎知道,那朵火焰就是活人的灵魂和生气。 有的鬼怪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在啃,一路上不断往外甩动一些血糊糊的肉块。于是便引来了成群结对的老鼠,一有血块肉末落下,饥饿的鼠群就冲上去将其吞噬干净,连鲜血都舔得一干二净,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四郎也见过不少鬼怪,但凡有点道行的,或多或少都带了种凄凉而哀伤的美感,有的甚至十分稚拙可爱。所以在四郎心里,人、妖、鬼并没有什么差别。有味斋不只做人的生意,也做妖鬼的生意。可是这群鬼魂却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不舒服的感觉…… 对了!就像是墓所坟堆里爬出来的腐尸。虽然用鲜艳的锦缎裹住了身体,作出人的样子,可是早就丧失了人的本性,从里到外都已腐烂透顶。 有些恶鬼渴望人类血肉,由食欲支配着到处杀人,有的冤魂心存怨恨,在恨意的驱动下滥杀无辜,有的妖怪看似凶恶,其实只是人类手中争权夺利的刀,一切看似反常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那么,这群夜游的鬼怪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吗?他们拿着的头颅又从何而来?是不是跟城中接二连三的枭首事件有关系?如果只是为了血肉飨食,为何单单取走头颅,留下身体,却又连凡人的死后的灵魂都不放过? 四郎心里思索着这些问题,结合眼前鬼怪的长相,他心里隐约升起某种猜想:或许这些鬼怪的出现,和冉将军的那只掘子军脱不了干系。 苏道长的三观,可比四郎端正多了,而且十分有责任感。可是,这样以斩妖除魔,守卫人间为己任的道士,也不肯对南大营出手相助,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就在这时,夜行队伍中的一个鬼怪似乎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于是它脱离了大部队,举着人头灯,一步步往四郎和道士藏身的这条巷陌走了过来。 道长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暗中把手摸进了道袍——那里有一把符水浸泡过的小赤豆。如果惊动了群鬼,他们这边可只有两人一鬼,绝对寡不敌众,唯有撒豆成兵,才能争取逃跑的时间。 四郎也哆哆嗦嗦摸出自己早前画好的符篆。因为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强敌,小狐狸紧张啊,一紧张就……就想尿尿了…… “别看。”正在四郎憋尿憋的十分难受之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四郎背后,伸手捂住了四郎的眼睛,将他揽入了怀中。 然后,四郎便听到殿下熟悉的,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奴隶本事见涨啊。居然敢招惹夜行的群鬼了?你纵然不知事,你师傅也没告诉过你吗?如果有谁亲眼看到百鬼夜行、夜游神或者阴兵借道等诡异现象,纵然躲藏极好,没有被鬼怪们发现,但是亲眼目睹的人也都会遭受来自鬼怪的诅咒,从而无缘无故地丧命。” 四郎大惊失色,他刚才可是从头到尾,眼睛都不眨地看了好久啊o(╯口╰)o “不……不会吧?”看一眼就死,这群鬼怪是有多小气啊。 殿下有点生气了,都顾不上维护自己在人前那个温和的假面具,有些冰冷的看了道士一眼:“听说只有精通术法的大能或是心底纯澈无垢的小孩,才会在看见百鬼夜行的景象后,也不会被诅咒缠身而死。” 四郎自觉法术并不精通,好像也不能算是小孩了,难道自己已经中了诅咒,可是好像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啊? 若是群绝色美人也就罢了,一群丑不拉几的腐尸,看一眼居然就要人命?四郎感觉这回真是亏大发了。加上他又尿急,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状。 苏道长听完殿下的话,半天没有言语。他虽然面相老成,其实年纪并不大,做四郎的哥哥刚合适,四郎叫人家师傅,实在错了辈分。因为年纪不大,所以号称道门新星的苏道长也只活了短短几十年,并没有亲眼见过百鬼夜行的异象,刚才就没有立时想起诅咒之事。 虽然苏道长平时表现的无所不知、不近人情,而且为人又冷淡毒舌,但是苏道长的确是个好人。 好人的特点就是容易给自己揽事,不是自己的责任也会心生愧疚。所以,听了饕餮殿下的话,苏道长果不其然开始自责了:“这回是我思虑不周。因为百鬼夜行这种事很少在人间出现。我一开始才没有反应过来。我……我会对四郎负责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苏夔心里还是挺疑惑,总觉得这回的百鬼夜行和自己师门里记载的有所不同。事实上,不是什么鬼怪出来闲逛一圈都可以被称为百鬼夜行的。可是殿下的气势一放出来,苏夔的思路就不由得被他带走了。 殿下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负责?不必了。” 四郎的包子脸鼓了起来,可是他也知道,与鬼怪恶灵打交道,本来就是凶险万分的,道士是个好人,自己可不能仗着人家有责任感就欺负人。再说了,人家苏道长又不是理所当然该给自己当保姆。 但是殿下又说自己看了鬼怪,还被下了个听上去好高端的诅咒,四郎一个道术新手,对这些事情是一窍不通的。此时他就没办法了,只能转过头,用无辜的,信任又崇拜的眼神看殿下:“主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殿下闲闲的说:“那你以后不要跟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乱跑了。主人会永远保护你的。”语气特别讨人嫌。 苏夔在一旁捏紧了拳头,忍住气说:“什么叫莫名其妙的人?四郎不知道,你饕餮殿下会不知道?”苏夔越说越气愤:“一个连手下都约束不好的人,还说什么保护?你这样根本不是在爱他,而是在害他!给他高位和宠爱,却不肯让他得到自保的能力,这样溺爱他,只会把他捧杀!” 其实殿下的做法的确有些矛盾的,他一边担心四郎的安危,想要让他变强,一方面又频频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时间,这种做法,就让某些关心四郎的长辈误认为他只是把四郎当成玩物而已,所以对这个女婿是极不认同的。 天地良心啊,殿下哪里是把四郎当成玩物,殿下恨不得把四郎当成自己的眼珠子呢。但是,因为以前的那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殿下就很担心四郎变得厉害之后,会追逐大道而去,再次留下自己一个在世上孤零零的。所以才一直下意识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时间。 再者说,他对小狐狸的独占欲特别强,四郎但凡和其他人亲近一点,殿下就要暗地找人家麻烦。哪里会愿意叫四郎忽然多出来一个爹不说,还要多出来一堆凡人亲戚? 为此,苏夔已经不爽他很久了。 殿下听完苏夔的诘难,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哦?溺爱?捧杀?那么跟着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捉鬼,时不时晕倒一回,时不时受个诅咒之类的,就是对他好咯?”说着,殿下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里面有金黄色的重瞳一闪而过:“小奴隶,你说,谁对你最好?” 四郎:……卧槽,这是要发病的节奏啊。 四郎根本不想做被保护的弱者,他可是立志成为大妖怪,要和恋人并肩而立的真男人。 不过,四郎现在可不敢这么说。相处这么久,他还算是很了解自家神经病恋人的。 这位不仅人格分裂,还时不时有被害妄想症——殿下总觉得自己一个胖狐狸万分的金贵,随时都有某种不知名的黑暗势力要来把人抢……= = 而且殿下平时看着各种成熟理智,一旦发病,那就是绝对不肯讲道理的,必须顺毛摸,否则分分钟变身鬼畜攻,后果绝对很血腥。于是四郎机智的变回了白狐狸,哼哼唧唧的蹭殿下的胸膛,十分谄媚,毫无原则的恭维:“当……当然是主人你啦。” 精神病殿下抱着小小一团的胖狐狸,玩弄着四郎毛茸茸的耳朵,终于心满意足不再折腾了。 苏道长看四郎这样没有原则并且软骨头,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 殿下纵然是个神经病,那也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强者。他一出现,让道士和四郎如临大敌的一群活尸就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对活人气息特别敏感,所以吓到四郎的那具腐尸就比较倒霉了。因为殿下的精神正在亢奋状态,龙气外泄,几乎连目光中都包含着某种力量,一眼看过去,腐尸闪避不及,立时化成一团血雾,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道士小分队有了殿下的加入,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到达了祝老汉的家中。 祝老汉家里几间低矮倾颓的茅草屋里黑灯瞎火的。这条巷子都住这些贫民,巷口有一个粪坑,在闷热的夏日里发出其臭无比的味道。一股股随着热风扑鼻而来。 四郎有些尿急,把眼神往茅厕方向一飘一飘的,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方便。历来茅厕这样的地方,都是鬼怪的最爱。当然,四郎倒不怕鬼,但是他怕脏。贫民窟里的老式茅厕,走进去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 殿下看小狐狸在怀中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样子,疑惑的问:“哪里不舒服?” 小狐狸哼哼唧唧,不肯说自己尿急,就找借口:“是不是诅咒开始了?” 殿下安抚的默默小狐狸:“别怕,不过是个诅咒而已。有我在呢。” 虽然殿下刚才把什么诅咒说得很严重,其实以四郎的来历,是根本不会诅咒的。再者说,苏夔的怀疑其实没错:百鬼夜行哪里会这么小儿科?所以诅咒云云都是腹黑的殿下乱编出来吓唬人的。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百鬼夜行,就是一群失了住处后,在江城里四处游荡的墓中鬼罢了。 四郎的狐珠被养在修道士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忽然拿回来自然不妥,所以必须要四郎也修道,而且要一脉相承才行。而自从上次四郎晕过去后,明显取回狐珠的时机已经成熟。 再怎么不乐意,也要带四郎去见他那个讨人厌的混账爹爹了。嗯,所以刚才那番话,全部都是殿下故意说出来,目的就是挑拨四郎和道士一方的关系。 没错,殿下就是那种时时打算插岳父一刀的渣女婿。 “怎么了?”殿下感到小狐狸忽然微微颤抖起来,以为是自己刚才情绪激动,把小狐狸吓到了。赶忙用手把小狐狸托举起来,又用弄一只手轻轻抚摸它的脊背。 小狐狸其实只是在打尿颤而已,所以被殿下这么温柔一摸,抖得更厉害了。 到最后,四郎终于快要憋不住了,气沉丹田的大叫道:“快放手啊,要尿……尿出来了。” 殿下呆了一下,小狐狸就从他手里窜了出去,灵巧的落到地上,一咕噜翻起身,甩着大尾巴往茅厕那边跑。 殿下一看那个用一块破席子遮挡出来的茅坑,恶心的直皱眉。“不许去,你要是去了,以后都不准睡床上。” 人生有三急,四郎都快憋不住了,还要被威胁不许上厕所,这实在是有点惨无人道了。相信憋过尿的都能理解辣种感受。 四郎不敢去惹犯病的殿下,于是只好哭唧唧的问:“那……那我就只能尿到路边了?”四郎可是只好狐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放着厕所不用,随地大小便的。 第90节 殿下才不明白他脑子里那些傻乎乎的纠结呢,见小狐狸一个劲在原地转圈,也不知道在磨蹭个什么劲,就几步走过去,一把提起自家小狐狸,额,亲手把尿去了。 这时候他又不嫌脏了。 另一边,苏道长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徒弟再次被那只可恶的凶兽拐走了。 没了小跟班,道长只好亲自上前敲了几下大门,门里安安静静的,并无人应声。 祝老汉嘟囔着:“没道理啊。就算儿子媳妇年纪轻不懂事,老婆子历来都是等到我回来后才去睡觉的啊?哦,对了,我已经死了。” 道长没说话,表情严肃的再次敲了敲门,这回手刚碰到门扉,里面就传出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谁……谁在外面敲门?” 听出来是街坊领居的声音,老头大声说:“是刘麻子吗?是我啊,你老祝哥!”老头再次忘记自己已经变成鬼了。苏道长没来得及阻止他,他自己先嚷嚷了起来。 柴门里面似乎响起很多人跑动的声音,然后就传出了哭丧的歌声和哭泣。 原来,当时人死了之后,头一天晚上,是要让身边的亲人给换上寿衣的。 第二天晚上,死者的全体后代,尤其是男性子孙都要来给他哭丧。 今日是二十日,祝老汉是十八日傍晚时分死的。尸体第二天就被好心的街坊抬回了家,当晚老伴就给老头穿好了寿衣,这个是祝家早就给老人预备好了的,此时拿出来用即可。 但是到了二十日晚上,这丧事就不太好办了。 因为祝老汉没有儿子,唯一的孙子又被媳妇带回了娘家,一时找不见人,有热心的邻居就帮忙请来了街上专门的歌师。 当时的人事死如事生,哭丧是国人丧葬礼俗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因此,便出现了职业的哭丧妇或者哭丧夫,甚至还有人组成丧歌队。祝老汉因为没有儿子,孙子又很小,女儿嫁的远,头三天赶不过来,所以只能请歌师来帮忙哭丧,唱哭丧歌,同时还负责引魂、设灵堂,做冥席,出殡,下葬等一条龙服务。 这群人都闹腾大半个白天了。因为天黑后不敢点灯,才消停下来。这时候也刚歇下来不久。 谁知道半夜祝老汉居然回来敲门。来帮衬的热心街坊都吓了个半死不活,门里的歌者更是胆战心惊,他们这回收了足足一贯钱,收的钱多,担负的责任也就大,要是鬼魂不满意,非要缠着他们,他们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此时听了刘麻子和祝老汉的对话,歌队里的哭丧人便以为是自己哭的不够卖力,老头儿不满意,回来找他们算账来了。于是丧歌队里的人各个连滚带爬的起床,卯足了尽头开始哭丧。 这一团乱里头,唯独瞎了眼的祝婆婆神色如常。 祝老汉在外面等了半天,见还是没人来给他开门,就不耐烦起来,用身子砰砰砰的撞门:“人死后三天都是有可能复活的。如今我回来了,老婆子,快给我开门。” 门内的众人都吓得不知所措。只有祝婆婆一听就笑开了花,也不顾众人的劝阻,拄着拐杖非要过来开门。 门一开,其他人都把头缩到了墙角,哭丧队里的人还拿出了各种法器,作出防御的样子。 祝老汉并不理其他人,只对着祝婆婆说:“我藏得那点钱你都知道在哪里吧?给我的丧事千万不要铺张,钱你都自己留着,不要给别人。咱们儿子估计是回不来了,女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媳妇儿的心思你我都明白……至于我,一把老骨头,迟早都有这么一天。这次险些就回不来了,可是我一想,丢下你这么一个糊涂的老婆子,必定要把钱都在丧事上败光的。总得回来嘱托你一句才放心。” 祝婆婆就骂他:“呸!丧事是能省的吗?省了你下辈子还得受穷。再者说,我虽然看不惯媳妇,成天和她闹,但是钱也该给她留着。这女人当了娘之后,那点心思我都明白,媳妇虽然精于算计并且很不孝顺,但是对我们孙子还是巴心巴肝的。钱到了她手上,日后才能给我们孙子留着。那才是我们老祝家的根啊。至于我个瞎眼婆子,拿着钱又有什么用?只怕不过几日就被人偷骗了去。瞎,不如跟着你一起走。” 老头子也不乐意了,觉得老太婆不给自己面子,就呵斥她:“说的什么胡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着什么急,我总在下头等着你。” 两个老人家说起话来,屋里的其他人就不那么惊慌了。 有人听到这里,还忍不住笑了起来。四郎脸儿红红的被殿下带了回来,已经变回了人形。这时候也咧着嘴看着二老傻乐。全然忘记了刚才还被殿下欺负的哼哼唧唧,险些没尿到身上的事。 殿下看着四郎的小傻样,也绷不住架子,笑意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并且第一次觉得凡人也并非都那么可恶了。虽然都是蝼蚁,还是有讨人嫌和勉强顺眼之别的。 祝婆婆虽然年纪大了,听完老头的话,居然露出一点羞涩的样子来:“个老不正经的。”接着又说:“儿子死了,你也死了。我眼睛瞎了之后,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自己感觉并没有几年好活了。你这一走倒干净,留下我这么个瞎眼老婆子,冷暖饮食都要仰仗别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祝老汉一想,觉得也是,自己走了,老婆子没有儿子奉养,总不能搬去女儿家里,日日看女婿脸色过活吧?这么一来,老头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于是祝婆婆很从容的去屋里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寿衣,和老头子那套针脚和款式都仿佛。等祝婆婆走到屋里亮堂的地方,大家一看都吓了一跳。 祝老汉赶忙呵斥她:“你弄这怪模样做甚?” 四郎一看,也忍不住乐了。原来祝婆婆不仅穿了新衣服,还在脸上抹了白粉,嘴上也涂了胭脂,两边脸蛋儿上一边一个红圈圈。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所以脂粉涂得又浓烈又诡异:脸色惨白,还一层层掉粉,嘴巴抹得活像张血盆大口。 众人看了心里都暗自好笑。 祝老汉老脸发红,继续说她:“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的,看了叫人笑话。” 祝婆婆半点不示弱:“听说人到了阴间,都会变成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不趁机打扮的漂亮点,你被地下哪些艳鬼勾走了怎么办?”说着,老婆婆已经摸索着走到棺材边,很从容的躺在了老头子发臭的尸体旁边。 棺材摆在屋中央,是一口朱红底色烫金边的松柏木寿板,还是前几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置办下来的。 祝家如今穷得揭不开锅了,留着这么一副松柏木的好棺材板没卖,已经算很不容易了。棺中自然没有什么贵重殉葬物,但陀罗经被和如意寿枕还是要有的,都是祝老汉给自己攒了许多年的好东西。 祝老汉也走过去,看到自己果然和老婆子并排躺在如意寿枕上,盖着一床黄棱子绣花的棉褥子。他心里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哎哟哟,我个头大,仔细把你挤着。”然后又低声说:“老婆子,好多人看着呢,咱们一把年纪了,大咧咧躺在一起,多招人笑话。” 在棺材外面的时候,老头子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如今进了棺材,祝婆婆就听到,声音好像是自己身边的尸体口里传出来的,叫她恍惚觉得和这么几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夫妻两个并排躺着,闲话些家常。 于是祝婆婆没好气的转过头去,掐了老头儿僵冷的尸体一下:“夫妻生死同穴,又说什么挤不挤?都要死了的人,哪个还管别人笑不笑?” 祝老汉拗不过她,只得也跨进棺材里,两个祝老汉便合二为一了。 众人开始都笑呵呵的看着二老斗嘴,然后就发现祝婆婆的眼睛渐渐闭上了。房间里安静下来,除开灯烛爆裂的劈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街坊和哭丧队里的人笑过之后,就觉得屋子里似乎比先前的阴气更重了些,于是又禁不住恐慌起来。 哭丧队的人便更加卖力的唱起了丧歌,祝婆婆请来的这个丧歌队虽然只是在平民窟里打转,但是哭功不凡,一套“随心翻”唱出来,真是情真意切,涕泪其下。 在这样咿咿呀呀的伴奏声中,苏道长走上前去,发现祝婆婆的身体果真已经冰凉,又拿新棉放在婆婆鼻前,棉絮纹丝不动。道长叹了口气,便示意四郎过去帮忙合棺。 苏夔自己则取下肩膀上的褡裢,从里面中摸出了七颗钉子。这种钉子又称为“镇钉”,是专门用来钉棺材盖的。 老汉死的一波三折,在这种情况下,以后一旦被什么东西惊扰,就很有可能变成没有神识的活尸出来作乱。道士为了二老不会诈尸出来打扰生人,也为了死人不会被活人打扰,就启用了这种最高规格的钉子。 四郎走过去和道士一起,把棺材盖给二老盖好。棺材刚盖到一半,从棺中忽然直突突的伸出一双筋骨纠结的青白鬼手,扒住棺材盖子不让关。 四郎灵机一动,立马说:“老爷子你放心。答应你招魂和指路的事情,我都记得呢。” 老汉的手这才啪的一声落回远处,任由他们盖上了棺材板。 ☆、100·陵园瓜5 当时的丧仪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先要给死者穿寿衣,又称小殓,然后就要搭灵棚,家属哭尸于室,并且请远亲近邻都来家里吊唁,主家不仅要做祭品供奉于灵堂前,还要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喝茶吃饭,灵棚的作用就在于此。 在吊唁仪式举行的同时,尸体会在家中停留七七四十九天,由僧道举行“做七”仪式。接着才是封棺下葬。然后由法师给亡灵指路,让亡灵依循着冥冥中的道路去到奈何桥边。但是,这些亡灵并非立时就能过桥,要一直等到六月六日这天,才会举行过桥仪式,守桥人收了亡灵的过路费,才肯放它们过桥去。 原本投胎的过程并没有这样艰辛,可是随着人间打乱,地狱里恶鬼集体造反,连某些阴差都不再按章办事,索贿时骄狂侮慢的态度或者办事情时随心所欲的程度,和阳间的官吏也并无太大差别。 时人死后还这样麻烦,实在是世道不好的缘故了。如今不只人间,连三界都有了些隐隐的躁动。 总之,等新死的亡灵们过了奈何桥,在地府落了户,便算是安稳下来,可以安心等待黄泉里某种不需要外力干涉,自动运转的先天机制去安排死者的转世重生了。 祝老汉的丧事忽然出了变故,先是跑出来老头儿的亡灵,然后一个看上去就仙风道骨的道士带着个小道童,提前把两老的尸体封了棺。这样的变数自然叫接受了丧事的末流术师门措手不及。 丧歌队的领队唤作花娘子,听说是个过阴人,个头高挑,肌肤丰润,白净面皮,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所以便有些爱慕虚荣,总喜欢在人前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出风头。 有味斋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四郎也听人说起过这个平民中间颇有名气的神婆。街坊里总有人道她闲话,无非就是说她放浪形骸,勾引男人云云,后来江城某些促狭儿干脆送她个绰号“绵中卧”,花娘子非但不恼,还颇以为傲。 花娘子见到苏夔和四郎一起封了棺后,就扭动腰肢走过来,拿腔拿调地娇声说:“见过这位真人~之后的事情,奴奴便但凭道长,嗯,吩咐。”说着,还抛了一个媚眼给苏夔。 原来,花娘子的确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人物,作风非常豪放不羁。她如今是看中了道长品貌非凡又有能为,想要趁机勾搭呢。这种事花娘子也是做惯了了的。她真本事没有,却有一身好皮肉,便常常藉此勾搭些会点道术的汉子替她排忧解难。因此,她一见苏夔这个冷峻的道士就眼前一亮,非但不怪人抢了自己的风头,还十分乐意的把丧仪后面“做七”的事情交托给了道长。 可惜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道长对花娘子的作态完全无感,低头整理褡裢里的法具,又吩咐四郎过来,跟在他一边学习做七的祭祀礼仪。 做七很有讲究。人死之后的四十九天内其实是滞留在人间的,既不会立即下地狱,也不会马上升入极乐世界。这段等待转生机缘来临的时间里,如果请一些有道之人来为死者做法事,亡者即可以投身到更好的去处。也就是说,如果要超度亡灵,其实是在这四十九天里效果最好。因为一旦过了七七,亡灵脱身的类别便已经被地府确定了下来,做再多的法事其实也改并不了根本性的问题。 比如说,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注定要沦为畜生道,但是在他死后的七七之期中,有家属替他请来真正的高人做法事超度亡灵,便能化解这些恶人的罪孽,是他们免去沦入畜生道或者饿鬼道,而重生为人。 道长讲到这里的时候,四郎有些不解:“师傅,这样一来,岂不是只要有钱有权,能够请来高人做法洗罪,那么今世怎么作恶都不会影响来世投个好胎了吗?” 苏夔看了四郎一眼,想了想才说:“首先,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高人极少。其次,这种法术,其实是在亏损施术者的功德和福报。也就是说,施法者将死者一生的罪业都摄取过来,以自己的空性或真灵化解,并将自己的修炼功的德回向给死者。” “这……这岂不是牺牲自己,让一个恶人得了善终吗?”说不上为什么,四郎觉得有点不舒服。 花娘子在一旁插嘴说:“这就叫“亏损我乐受,利益供养他”。这才是真正参悟了的高人哩。恶人也能悔悟,只要诚心悔过,便不该太过苛责。所以,才有许多高僧诵经,为诚心悔悟的罪人们消业吧。”她说这几句话的样子,倒也真有些普度众生的样子。 旁边刘麻子忽然说了一句笑话:“谁不知道你花娘子是个舍得肉身的真菩萨啊。” 道长似乎笑了笑,然后端正了面色:“这位居士,菩萨可不能拿来随便说笑。总之,高人也罢,傻子也罢,总之我们这一门并不会这样的术法。所以四郎你打可不必多想。” 四郎是知道释迦摩尼割肉饲虎的故事的。大约是他悟性不够吧,一旦换成人间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四郎便丝毫不能理解这种做法了。 一群人折腾到现在,其实已经快到二更天了。 丧歌队里的有个伙计就过来问花娘子要不要给祝老汉准备五更夜饭。 本来这夜饭该在第五个七日的前一夜准备好。因为据说要到那一天,亡灵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亲人便要将亡灵哭喊回家,同时端上事先准备好的酒菜,设奠祭祀。这就是五更夜饭。可是祝老汉的亡灵不仅提前意识到自己死了,而且还带着一群人找回了家,所以丧歌队就有些拿不准是否应该走这个程序了。 花娘子本来就不乐意四郎在一旁东问西问,耽误她的好事,所以此时就说:“死者为大,怎么能轻易省去程序呢?必定是你们偷懒了。”然后她又转头笑嘻嘻的对着四郎说:“这位道士小哥,我们这一行不受人待见,也招不来什么好活计。你看,跟着我的这群人这样的懒散,祭品由他们做来,也必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敷衍。不如由小哥亲自动手,方才不会侮慢死者。” 四郎知道现在祝家一时没了主人,这些操办丧事的人拿了钱不办事再说那面。他心里记得自己答应过祝老汉,便没有多说什么,起身走进了厨房,打算亲自给二老做一餐五更夜饭,吃得饱饱的好上路。 祝家的厨房是个十分低矮,四郎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点着一盏灯,火光只有微微的发黄。映出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上头一圈油乎乎的痕迹,大概是昨天吃过了没有洗。灶台是泥土垒的,只有一眼灶膛。后面坐着个半大少年在生火。 厨房里闷热的很,四郎看了一眼那些油乎乎的餐具,一副猪内脏泡在水里,请来成群的苍蝇在上面飞舞。忍不住皱着眉头。这样似乎有些太过于侮慢死者了。 不过,四郎也没有多说什么,厨房里确实闷热。简直像是无间地狱一样。谁也不想在里面多呆片刻。 好在丧歌队的人还在厨房外面搭了一间四面敞风的棚子,搬了个风炉子过来,权作个简易灶台。 丧歌队的人三三两两站在棚子下,有的机械的切着菜,有的坐在一处吃瓜子和凉茶躲懒。 四郎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做五更祭品要用的食材。只有切菜师傅抬头看他一眼,其他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理睬他。 跟过来的那个伙计大声说:“老板娘让这位小哥负责五更夜晚,大家都别瞎忙活了。” “臭婆娘,尽乱来!”大伯咕哝了几句脏话,把菜刀啪的拍在了案板上。 四郎捡起菜刀,用旁边的一盆清水来回的淋洗,没有理会这些人投射过来的,带着些打量和不信任的眼光。 等他洗好刀,跟过来的伙计过来问:“小道士,咱们先做什么?” 五更祭品可是有讲究的,棚子里的人都闲闲站在一边,等着这个脸嫩的小道士出丑呢。 这些吃食在祭拜给死人之后,可以由丧歌队的人带走处理。如今年成不好,丧歌队的自然是要慨他人之慷,借机大吃一顿了。所以准备的食材还是很齐全的。除了泡在厨房里的那套猪内脏之外,还有一只已经拾掇好的母鸡,一条腌制好的火腿,一条新鲜猪后腿,都挂在竹竿上,一个往下滴油,一个往下滴水。 四郎走过去闻了闻火腿的味道,皱着眉头说:“这是二月新腌的火腿吧?” 火腿分为冬腿和春腿两种。前者是农历十一月至十二月天气寒冷时腌制的,所以肉质齐正,天冷时滴油少,不易发哈,后者是一月至二月春暖时腌制的,所以谓之“春腿”,肉质浮松,天热时容易滴油,并且不易储存,很容易发哈。 “是呀。”一个女人吐出一片瓜子壳,有气无力的说。 四郎点点头,指着火腿道:“劳烦这位姐姐,帮我把这条火腿先泡一泡吧。” 女人翻了一个白眼,放下瓜子不情不愿的去做事了。 四郎又转过头接着吩咐:“劳烦这位小哥,帮我把厨房里的猪肚取出来洗干净。” 这杂役嘴一撇,抖着腿说:“洗不来。” 四郎怔了一怔,才说:“你洗的时候先把苦皮擦洗干净,等到猪肚十分净白之后,再放入糯米反复淘洗,这样才能涤去本身的腥臊和先前沾染的污秽。对了,剩下的其他猪内也烦请小哥如法炮制。” 第91节 这么说着,四郎提起盆子里的母鸡,熟练的剥去脚爪老皮,在鸡腹进幽门处拉一个小口子,掏出内脏,食管等,然后冲洗干净。又分别把左右翅膀插入脖子下边的刀口,翅尖从咀内侧伸出来,别再鸡背上。接着是两条鸡腿被四郎温柔而小心的敲断,交叉并起塞入鸡腹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鸡被料理好,也不过是四郎说一句话的功夫,杂役看得目瞪口呆。再不敢多生事端,老老实实按照四郎吩咐做事去了。 四郎以及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对着一旁愣神的大叔说:“起油锅。” 认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因为这种人往往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让身边的人不由得按照他的指令去办事。本来一脸不屑的大叔也不由得按照吩咐架起了油锅,等到锅里的油被烧的微微起泡时,大伯才忽然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听这个小混蛋的啊掀桌! 结果,还没等他掀桌,四郎已经把摸好糖水的整鸡塞到了他的手里。 于是大叔顺手就把鸡下了油锅。等到肌肉被炸成金黄色的时候,又顺手捞出来沥干油,递给了四郎。 四郎接过去放入釜中,加水直到淹没整只鸡之后,才陆续加入精盐、生姜,酱油、口蘑、药包等调味料,又用铁箅子压住鸡身,旺火烧沸,转为小火细焖。 亡灵吃了这只鸡,就能免去刀山火海,水淹油炸之苦。 很快,锅里就飘出了一阵阵奇异的鸡肉香味。刚才那个杂役耸着鼻子走过来,把料理好的猪肚递给四郎:“好香好香,香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到处乱爬。” 四郎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些人长期接触阴间的事,但是本身又是什么都不懂得凡人,所以便沾染上了许多不好的东西。表现出来的易怒、贪婪、侮慢等,也许并非出自本意。 四郎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来道士给他的石莲子。所谓石莲子,其实就是经霜后的老莲子,因为已经坚硬如石,从而得名。 他把石莲子与淘洗感觉的糯米对半装入肚子内,用线扎紧,入锅煮熟。 刚盖好锅盖,就被杂役那张留着口水靠过来的脸下了一跳:“别着急,有的是给你们吃的。待会你们将五更饭菜祭拜给亡灵时,别的都好说,唯独这道猪肚,切忌要白生生囫囵一个。等到你们吃的时候,却要切片吃才好。” 杂役和围在周围的歌者都咽着口水点头,四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低着头处理煮熟的火腿和鲜猪蹄。 就听到旁边那个掌厨的大伯嘀咕了一句:“哼,倒是好心肠。” 四郎笑了笑没吱声,那些祭品过后本来就会被丧歌队的人分食,自己也不怕沾染上什么因果。再多的自己是管不过来了,但是既然这些人这些事就在眼前,力所能及的提一句,又不费什么事。 见四郎抽取火腿的骨头很费劲,大叔嫌他磨叽,一把抢过来,利落的抽出了两只猪蹄的骨头,然后将其合卷一处,用绳子扎紧,随手扔进几步开外的煮过内。 腌蹄、鲜蹄各半,煮熟去骨,,煮烂,冷后切片。 丧歌队的人尽管有些轻慢死者的嫌疑,但是最后还是挺配合的完成了五更饭菜的制作。 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四郎便走出临时搭建起来的矮棚,来到院子里。跟烟熏火燎的灶台比,院子里倒还凉快一点, 殿下刚才嫌弃屋里逼仄,而且味道不好,便说自己出去走一走,如今也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四郎见了厨房里的情景,正打算找到殿下一同回有味斋,做好了五更夜饭再送过来,也比闷在那么一间黑洞洞的厨房里,强得多。 “要回去了么?” 四郎忽然听到殿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循声抬头望去,以一轮青白色的诡异月亮为背景,一道黑色的人影屈膝坐在古旧的屋檐上。这幅场景叫四郎一瞬间有种似曾见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个孤寂又骄傲的背影似的。这个人就好像是从亘古以来,就一直坐在那里,或许是在守望什么。叫人见了觉得有点可怖,又有点羡慕被这个黑影守望的人或者物。 四郎被自己忽然而来的感想雷了一下,他晃了晃头,把这些奇怪的想法晃出去脑海,然后仰着脸脆生生的说:“想回去了。要和主人一起回去!” 神经病殿下不知为何又在屋顶耍帅玩深沉,听了四郎的话,殿下站起身,单脚在屋顶一踏,身后的长袍翻飞,有那么一刹那几乎盖住了流淌的月色。四郎眼前黑了一下,就看到殿下笑吟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走吧。”殿下朝自己终于守候而来的珍宝伸出了手。四郎也很放心很信任的把手放了上去。 然后他就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嗯,是真的飞了起来。 有风在耳边呼啸,夜色里隐约有些不安分的魑魅魍魉在地上游荡。四郎似乎听到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在寂静的江城里回响。 有父母焦急的呼儿唤女,有嘤嘤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娇笑声,还有小儿撒娇的声音,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是在举办庙会一样热闹。 四郎看到淮水河边,烟雨楼那一带,灯火辉煌,比没落前的河市还要热闹,好多长相极为俊美的人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戴着面具留连其间,也有不带面具,天生就面目狰狞的家伙。一个羽扇纶巾的书生带着一个狐狸面具,在一个玉器摊子前挑挑拣拣,四郎一晃眼看过去,觉得看那身形,好像是被华阳关了小黑屋的狐狸表哥。 两个戴着斗笠,斗笠下一团黑的人用个小艇载着大西瓜,往来于河港中叫卖,一也带着狐狸面具的正太跑过去,买了一块人家切好的西瓜,然后被一个只能看到背影的男人抓住牵着手,拖着他边走边啃。 一只野猪穿着人的衣服,乞丐一般唱起了莲花落,就坐在离有味斋不远的地方,被槐二出来狠狠踹了一脚,吭哧吭哧的跑了。 街上跑过一群小孩,有的脸上一会儿是狼一会儿是人,还有的小孩子身形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眼白。 这些声响就像是一团搅在一起的蚊蚋,占满了夜空。 “这是……”四郎的话在呼啸掠过的风里四散开去。 殿下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肯定的说:“对,因为江城阴阳两界重合,河市没落了下去,但是,却成为魑魅魍魉、莲蓬百鬼的聚集之地。妖鬼集便应运而生。这就是百鬼夜行的目的地。” 此时,两人已经到了有味斋门口。四郎惊诧的看着灯火通明的河市。因为黑雾之事,河市里的生意忽然惨淡了下来,靠近洄河的这片地方几乎被传为鬼蜮,追逐利益的商户纷纷搬离此地。带动着依附这些大商号的平民也搬出去很多。唯独有味斋还在坚守。 然而,谁能想到,凡人离去后,原本已经被废弃的河市在夜晚居然这样热闹,鬼怪们纷纷占据那些死过人的濒河小屋,于夜间在江城的大道上成群结队、昂然而过,过着和凡人别无二致的生活。 ☆、101·陵园瓜6 如今才进五更,是一夜中最黑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因此,这是一天中第二个可能出现百鬼夜行的时间点。和人间的集市一样,有些法力弱小的鬼怪在天将初晓之前,就开始收拾摊子,然后三三两两的结伴回家。 出现时带来恐怖,离去时悄然无声。 妖鬼集开始散去的时间约莫就在凌晨三点的样子,正是凡人睡得最为香甜的时刻。所以江城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游荡了一夜的狰狞鬼怪们无声无息的在路上匆匆而行,躲避着即将到来的白昼。 唯独一些法力高强的大妖怪,依然戴着面具慢悠悠的在河市里闲逛,留恋不已,不肯离去。直到五更将尽之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天边已经泛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这些大妖怪才维持着庄重严肃的仪态,不紧不慢的缓缓离去。 于是,在夜光隐退,黑白交替的街道上,依旧时不时有些灰蒙蒙的幻影闪过。叫早起的凡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轻薄的雾霭。 听殿下说,本来这样的妖鬼集会一直持续到卯时(五点到七点)。因为今日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所以才散的这样快。 自从河市里搬来不少新邻居之后,华阳姑姑便忽然间多出了许多姐妹淘。 四郎和殿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有几个用把团扇遮住脸孔的美艳女子,站在天水巷背阴的屋檐下面,和华阳一起大声说笑。如铃铛般清脆的笑声好似水波一样在巷子里飘来荡去,好像生出了一把把小钩子,直欲勾人魂魄。 天气依旧热得不行,就算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也会汗流浃背,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大蒸笼里一样。恐怕无间地狱里的苦热,也与现在江城的光景仿佛。 有味斋地处河市,随着白昼的来临,店里便渐渐冷落下来。 四郎做好了饭菜,提着食盒去给在祝家做七的道长送饭。殿下被青溪拉去商谈事情,四郎不想去打扰他,觉得大白天自己应该没事,就带着号称百事通的小黄鸟指路,提着食盒,挎着竹剑就出了门。 河市里依旧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烟,有些人家搬走的太快,丢弃了许多笨重的家具在路边,被水老鼠咬的破破烂烂。路边奄奄一息的大柳树下,偶尔能够看到一只腐烂了的人腿。 转过一个弯,四郎就看到街角躺着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其间还有群红眼睛的老鼠在里面钻来钻去,叫人毛骨悚然。 那边屋檐下传来哈气声,四郎转头一看,野狗的眼睛也是红色的。这条巷道有些背阴,土墙投下的阴影中,四郎看到成群结队的饿狗在舔舐从鬼怪口中漏出来的食物。有时候是一个人腿,有时候是半边肩膀。 河市上空徘徊着成群结队的乌鸦,这些乌鸦的眼睛也是红的。听说吃死人肉的动物,眼睛都会变成这种红色。 白昼里,河市的大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活人。当然,河市里并非没有了活人。这里汇聚了许多小偷、逃犯等见不得光的人、也有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乞丐、年老等无家可归的人。 走着走着,四郎就会看到墙根底下,洄水河边倒着一具尸体。有的是新饿死的穷人,也有死于前几日河边那种诡异的黑雾,甚至有人因为被水老鼠咬了一口,伤口溃烂而死。听说这种水老鼠嘴巴里带着毒,被它们咬过的人会传染上瘟疫。 有了这种说法,河市里能搬走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太守如今正忙着和冉将军你争我夺,哪里还顾得上派人来收尸只贴了一个布告,叫河市里的人早点搬出去,便撒手不管了。 路过飞虹桥时,四郎看到白家米店还在正常营业,周围也有几家没有搬走的街坊,只是店里的伙计以及留下的街坊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惶惶不安的神色,脸上带着一种木然的哀戚。 四郎看到他们冷漠的看着自己,并且互相窃窃私语,对自己指指点点。 四郎心下奇怪,尖起耳朵一听,这些人在说:“那怪物又来了,怎么办?” 其他人就说:“嘘,别出声,路上不是有个人吗?就让他被挑去。”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些原本和蔼可亲的街坊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恐惧什么。 过了片刻,四郎就听到一阵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音,这声音一来,人人都逃难般躲进了自己家中,大白天却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路上又悄无声息了,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异常的清晰。四郎把手摸到竹剑上,有些警惕的向四周看去。 炎炎夏日里,巷子尽头似乎起了滚滚黄尘,遮天蔽日的。四郎急忙躲在一户人家的矮墙下。 昏黄的尘土里出现了一辆板车。板车一路缓缓而行。板车一出现,那些躺在路边的尸体和白骨都立了起来,走到了巷子跟前,密密麻麻好像一片小树林。 板车在这片尸体前停下来。四郎探头一看,一个戴着草帽的少年身边跟着一条巨大的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怪物。 少年想一个将军一样,检阅着这些立起来的尸体,又像一个屠夫一样,挑选着新鲜的猪肉。只见他时不时挥动手里寸长的钢刀,把那些刚死不久的尸体的头割下来,扔给身边的怪物。 怪物就俯首在他脚边,吮吸人头里的脑汁。吃得咂咂有声。 四郎看得呆住了,这不是那个卖西瓜的瘦弱少年吗?虽然他带着草帽,可是那双标志性的、诡异的绣花鞋四郎绝对不会认错。 小黄雀忽然低估了一句:“真倒霉。”然后又补充道:“你打不过他们的。半妖,快把肉都交出去,或许能免一死。” “闭嘴!”四郎低声说,恨不得捏死肩膀上的猪队友。 那只怪物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抽动着鼻子向四郎躲藏的方向跑来。 四郎的心脏砰砰跳动,他握着竹剑的手直冒冷汗,聒噪的猪队友小黄雀终于噤了声。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四郎瞪大眼睛,捡起一块石头,用符篆一层层包好,又用食盒里的米饭粘贴的严严实实,准备等这只怪物再近一点就飞符篆出去打它。 可是,怪物却在离四郎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原来,四郎刚才走得匆忙,食盒打开来,最上层的一只醉糟鸡掉了出去。 这道菜是把肥母鸡煮熟晾冷,然后将酒糟剁细,上笼屉蒸透,然后将酒糟和入鸡汤内。 之后,四郎将鸡与盐,白糖,高粱酒装入陶罐里,密封腌制四个时辰。然后再次开盖,将鸡翻一个面,加入先前做好的酒糟鸡汤汁,五香粉和绍酒,搅拌均匀后又密封腌制四个时辰。 这样做出来的醉糟鸡色泽香艳,肉质软嫩,味道醇香,连骨头都是酥脆的。显然,怪物也懂得欣赏四郎的手艺,一口就含了进去,咀嚼几下就吞了进去。 四郎探头出去,目光刚好和那只怪物对上了。 四郎:……orz 怪物:……^^ 怪物嘴巴油乎乎的,看到四郎之后,脸上咧出一个很奇怪的,像是笑一样的表情。 “哥哥,你在那边磨蹭什么?”少年割下一个人头,转头一看,脚边的怪物不见踪影,急忙过来寻找,四郎慌忙把头缩了回去。 怪物似乎吃饱了,少年再喂它吃手里的人头,怪物就呜呜的拒绝,少年也不强迫它。 “那就留到晚上吃吧。”说着,少年就把人头啪一声扔到了板车上。 “今天哥哥的食量不大,我很不高兴。难道是因为哥哥嫌弃我找到的人脑不够新鲜吗?那我再去活人里面给哥哥挑一个好不好?”少年轻柔的声音传来,四郎却听得寒毛直竖。 这时,那只怪物呜呜了两声,似乎在撒娇,少年轻轻笑了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啊。好吧,白天就听哥哥的。到了晚上,哥哥可要听我的哦。” 说着,巷道理再次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等到板车的声音咕噜咕噜远去,那群尸体又走回了原位躺好,有些没有头,晕头转向的走了几步,啪一声撞到了墙壁上,霎时污血四溅。 四郎心惊胆战的爬出来,拼命向外跑去。一直跑出去好远才镇定下来。这回连小黄雀都没有嘲笑他了。因为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若是被那个穿红绣鞋的变态发现了,他们两个绝对无法轻易脱身。 等到了祝家,道长被花娘子缠得十分不耐烦,看到四郎急忙走出来。 四郎把路上的事情说给他听。 道长沉默片刻,才说:“大概是遇见了奈何桥的守桥人了。不必担心,那只怪物虽然喜欢食用人头,却不会去主动伤害凡人。倒是那个弟弟更加邪性。怪物虽然吃人头,但是最喜欢吃的还是熟鸡,你这次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完了就不再多说什么,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就坐回去继续念经,并且让四郎在一边帮忙敲铜磬。 第92节 四郎倒也不娇气,他说这些就是心中疑惑而已,并没有撒娇想要得到安慰的意思。这时候疑惑解决了,他也心平气和的坐了下来,按照道长的吩咐,隔一会儿敲一下面前的铜磬。 这敲铜磬也是有讲究的,铜磬响一下,黄泉路上就会光亮一闪,灵魂可以借着这照明前行,所以不可以连连敲,不然死者的亡魂便会匆匆踉跄。四郎考虑到两老的年岁都大了,敲得比平常还要慢一些。 敲了一阵铜磬,太阳便走到了中天。屋子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吊唁的人,祝老汉的几个女儿都回来了,媳妇畏惧人言,带着娘家人和小儿子也都回来了。屋里称得上人声鼎沸,热闹的有些不堪。 小黄雀呆的不乐意了,扑打着翅膀嚷嚷:“半妖半妖,我们回去吧。这里又脏又臭的,还有许多凡人。我们回有味斋吧。殿下对你多好,你为什么总跟着这个穷道士?” 四郎匆忙伸手去捂它的鸟嘴。 道士在旁边听到了,冷冷的说:“你回去吧。今晚也不用来送饭了。” 花娘子妖妖俏俏的走过来,柔声说:“是啊,四郎回去吧。晚饭我来做就好。”这位已经自动带入师母的角色了。 四郎以为道长在生气,有些讪讪的。想走不敢走的样子。 道长并不多言,闭上眼睛从怀里摸出一个符篆递了过来:“回去吧。晚上的招魂仪式我来就好。你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点。这么大人了,总要长点心。遇到怪物要有拼命的觉悟,实在打不过,才能扔出这道符篆。” 四郎接过符篆一看,是一个很古旧的符篆,似乎被苏道长揣着怀里很多年,并且经常用手爱惜的抚摸。符篆都有些毛边了,上头的朱砂却清晰如昨。 这符篆上的纹路十分复杂,四郎还没有接触过。不过,他毕竟也算是道士入了门,此时一看这个符篆就知道不是凡品——一摸到这个符篆,刚才残余的那点惊慌就烟消云散了。他好像是找到了依托一样,头脑为之一清,心里沉稳又安宁。 四郎不是不知好的人,道长虽然说话不好听,四郎也知道这符篆想必是极为贵重的,便珍而重之的放进了怀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偶尔有几个开着门,店主也都换了人。整个河市都是灰黄而寂静的,似乎在默默等到晚间的复活。 然而,有味斋却是这片死域里的异类——无论白天黑夜,这里总是生机勃勃,悠闲自在的。 四郎一脚踏进有味斋的大门,一路上提起来的心才算是放进了肚子里。 后院两棵高大的槐树开满了串串白花,一阵熏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花香,味道清雅至极。 树下摆着一章石桌,桌子上放着一盘嫩玉米。是最近正在热情追求槐二的山猪精送来的。 山猪精就是昨晚故意在有味斋门口唱莲花落的乞丐。它和槐二自小就认识,还不会化形的时候,就最爱在槐二的原身上蹭背,槐二那时候也还没有修成人身,只能用枝条疯狂的抽打它。 这山猪精也是个不要脸的,怎么打都打不跑。就认准了槐二,哭着喊着要在这棵老槐树上吊死。后头槐大槐二兄弟被二哥收服了,送来给四郎做伙计。槐二才总算摆脱了这个家伙。 谁知道如今江城里三界重合,山猪精居然也跟着其他妖怪一起找来了有味斋,重新缠上了槐二。如今槐二天天晚上都要出去撵他几次,山猪精皮糙肉厚,每次都被槐二揍得满地找牙,过一阵子又换个身份出现在有味斋门口,做贼似的偷偷打望在店里忙忙碌碌的槐二。还时不时往有味斋里扔些他自己从各处找到的新鲜吃食。 五月间,正是滇玉米初结子的时节,俗称五月先儿,于江城还真是个稀罕物事。 也不知道山猪精打哪里弄来了一袋,各个都一般长短,嫩玉米上的籽粒好似一颗颗白珍珠,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吃起来又甜又糯。别看人家山猪精貌憨人傻,为了讨好心上人,也的确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槐大这个做哥哥的似乎并不如当事人槐二一样厌恶这只山猪精。他把这些难得一见的滇玉米加水煮好,摆放在石桌上,有味斋里的妖怪便围成一圈,边吃滇玉米边笑话槐二:说他是老槐树开花,必定芯内思春。 可别说,虽然今年大旱,有味斋后院里,左边那棵大槐树的确开花开的反常的热闹。 小黄雀跟着四郎一回来,就扑腾这翅膀飞上了大槐树。他在那里做了一个窝。 两棵槐树都已经很粗壮了,撑开的树冠像两把大伞,将有味斋后院笼罩在树荫下。若是抬头一看,白热的光线把槐树叶子映照出一片通透的绿意,那种绿色弥漫开来,把人的心也染绿了。树荫间蝉鸣声声,偶尔还能看到一个嫩黄的身影,正是被流放到人间的天界黄衣使,他是死鸭子嘴硬,总说自己是被派来就近监视江城众鬼怪。 四郎听殿下所言,这货是在王母跟前失了宠,然后就被玉帝借故贬下凡间来的。至于为什么在王母跟前失了宠,又为什么会被玉帝贬斥,四郎就不是很明白了。不过,据说前段时间,天界那两位因为长琉的死,嫦娥的失踪,闹得是水火不容。四郎便估计也和那些站在云端的神仙争斗有关系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而人这种生物,听说就是女娲照着神仙和妖族为蓝本捏出来的。 如今江城里妖怪多了起来,殿下是万妖之主,自然有管理约束他们的义务,所以一直很忙。和四郎几乎前后脚回来有味斋。所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四郎出去一趟然后遇险的事情。 四郎刚才本来想要上前说一说路上遇到怪物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可是,四郎还没来得及开口,青溪就说:“江城里的妖怪名册我都制作好了。可是,最近青崖山传来消息,许多本来已经隐居的妖怪也纷纷现世。如今各地战火频发,地狱自顾不暇,天界内乱。各族族长心里都没底,想要来江城见见您。” 殿下微微皱起了眉头,大踏步走在槐树下,处理那些积压成堆的竹简去了。 四郎便不好意思开口了。本来他又没什么事,而且道长也给他说明了怪物的由来,实在没必要再因为自己心里那点小小的疑惑,就去打扰日理万机的殿下了。 于是四郎乖乖的绕道石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一边抓着嫩玉米啃,一边看着苏夔借给他的一部古书。古书十分艰涩,明明下卷就有图解,可是道长却不给看,只说让四郎先打好理论基础。 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一会儿,四郎就觉得头晕眼花起来。好在他也不强求,觉得看不下去了,就顺其自然的合上书,站起身来运动运动腿脚,再顺着两棵大槐树走上一圈。 道家的某位仙君曾经假托凡人这样说过,沼泽野鸡,饮食随心,自由自在,顺其本性。这虽然说得是人类饮食上的道理,但是天下的至理都是殊途同归的,四郎习练的是道家的心法,更是要无意之间切合真意,才能习有所得。 殿下看着四郎活蹦乱跳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批阅竹简。心里还有些得意自己的小狐狸行事果然深和大道无为之意。 站在殿下身旁的青溪却皱起了眉头。这青溪眼里,四郎虽然有点天赋,其实还是个废材,而且是个极幸运的废材。他想要修道,就有最适合他这个阶段的名师过来指导,练功出了岔子,就高手看护指导,别人想都想不来的秘法和仙草,与他都是唾手可得。可是,四郎居然对自己的幸运一无所知,不拼命修炼不说,反而这样懒惰散漫,实在可恨。 青溪是非常崇拜强者的恶兽,在她心里,一切弱者都是该被践踏蹂/躏的。无疑,四郎就是这样的废物。 她也见过不少血统高贵的妖仙后人或者玄门正中的得意弟子,这种人前期往往被保护的滴水不漏,依靠抱大腿就能得到丰富的资源,称得上是事事顺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无一不被三界间残酷的斗争所淘汰,而这种没有能力的废物,还总会反过来给他们依靠的强大势力带去各种各样的麻烦。 想到这里,看着在不远处跑来跑去捡拾槐花的半妖,青溪脸上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 凶兽檮杌先前对饕餮老大宠爱一个半妖的事情并不阻止,是因为她认为那不过是龙子殿下心血来潮养了只宠物而且。再说,这只宠物的确可爱乖巧,所以她也不介意帮着照看一下。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殿下对半妖的宠爱却有增无减,两个人的情谊日笃,青溪心里的担忧便与日俱增。直到殿下像个傻子一样,居然费尽心机去凤族遗址取来梧桐子,耗费自己的精力不说,还大大得罪了本来就有些离心的羽禽族,而这一切,居然就为了给四郎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实在是昏君的作为。 于是青溪看待四郎,也就从原本无伤大雅的宠物转变为影响主公英明的祸国妖姬了。 因此,青溪如今开始敌视四郎,倒也在情理之中。 青溪有些快意的想到:如今妖族对于殿下身边几乎全是狐族中人的现象已经有所不满,听说各族都在遴选美少年,趁着江城里地狱之门出现后三界重合的机会,各族都在往江城来朝拜饕餮的路上。很快,一个个更加符合殿下喜好的少年就会出现在这里。到那时,希望这只半妖的结局不要太惨。 其实这一切真的是青溪想偏了,梧桐子本来就是先天神兽的遗物,有能者取之,取来爱给谁就给谁,羽禽族管得着吗?在者,殿下身边也就华阳和胡恪两个,全都是都真本事的,并非因为四郎就开始偏袒狐族。不过,因为凶兽檮杌本来就十分仰慕殿下,才会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效忠的主人。可是,配不配的上这种事,难道不是殿下最有发言权吗?实在不需要她一个臣属来费心的。 加上青溪常年在各地帮助殿下处理些日常事务,和四郎相处的时间少,反倒是在外头,常常有妖族在她耳朵边上诉说狐族的嚣张跋扈,听得多了,心下自然对四郎这只弱小懒惰的胖狐狸没有了好感。 小狐狸也是有好好学习的,虽然现在看来的确很弱小,但是并没有青溪想的那样不思进取啊。只是四郎作为妖怪年纪小,加上先天不足,所以一时才达不到青溪的要求而已。 四郎完全没有产生诸如“以色示人者,能有几时好?”之类的危机感,还在挖空心思想要给殿下做好吃的。 老人家都说;冬至馄饨夏至面。到了夏至这一天,家家都要吃冷淘面。 四郎见殿下似乎对又甜又糯的嫩玉米兴致缺缺,一抬头看到了头顶的绿荫,便打算给殿下做些槐叶冷淘来吃。 四郎前世也有过上树捉鸟下河捕鱼的童年经历,根本不认为爬树是什么难事。想做就做,于是四郎噗一声变回了小狐狸模样,亮出指甲尖尖的小爪子就往槐树上冲。 殿下低头看竹简,一时没注意到他,再抬头时,发现这只胖狐狸还挺厉害,已经爬到了一丈高,还在吭哧吭哧的往上爬。殿下一向霸道而且保护欲过剩,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冷冰冰地看了一旁的槐大一眼。 可怜的老槐树被殿下的威压吓得通体发凉,枝干都情不自禁的抖动起来,差点没把专心爬树的四郎抖下去。除了害怕殿下,老槐树也是真心疼爱四郎的,生怕扒在自己身上的胖狐狸一个没抓稳摔下去,赶忙伸出枝条把四郎平稳的送到地上。 你看,跟着殿下,四郎连爬个树都不行。 好在四郎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从来不爱使性子闹别扭:既然槐大不乐意自己在他身上乱爬,那就让他自己去树上摇些花叶下来好了。 这么想着,小狐狸很听话的变了回来,也不坚持要爬树了。只在地上跑来跑去,挑拣一些落在地上的半开的槐花,以及没有虫洞的青嫩树叶。 捡拾花叶的间隙,四郎还顺便回忆一下刚才看过的古书上面那些艰涩的文字,不时叽叽咕咕背几句口诀,认真的小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槐大和四郎配合默契,很快就收集了一小篮食材。 槐大很高兴自己本来并无大用,只能化为泥土的花叶被四郎看中做菜;跑跑跳跳的过程中,四郎想通了一个修炼上的难题;殿下很满意四郎对自己的用心;青溪认为这么一来,槐大必定也对嚣张跋扈的小狐狸心存不满。 众人各怀心思,反而皆大欢喜。 来到厨房,四郎将半开的槐花,用温水冲洗干净,控干水放入盆中。然后倒入面粉、盐、十三香搅拌,让每颗花朵都裹满面粉。 因为槐二最近花开的繁茂,加上雨水少,又常常要追打山猪精,所以总是渴得慌。此时正在厨房里咕咚咕咚的喝水,他见了四郎手上的动作,便问:“小主人,你这是在做什么?槐花槐叶也能吃吗?” 四郎答道:“是啊,槐花和青槐树嫩叶不仅可以吃,并且是一年中少有的美味。殿下陪我忙了一夜,估计也饿了,我打算给他做些槐叶冷淘。” 槐二听了,有些诧异:“诶,我白长了这么多槐花槐叶,却不知道原来这些也能做吃食。”说完就非常高兴的过来帮忙,在蒸蓖上铺上纱布,然后倒入四郎炮制好的槐花。 “把这些槐叶捣出汁水来,和入面粉揉成团。”四郎对着黑黢黢、凉沁沁的厨房深处吩咐了一句。厨房墙壁上便忽然出现了一团黄色的水迹,渐渐的,从那团黄色的污迹里爬出来一个人。 不一时,刘小哥就木着一张脸将身子挤出了墙壁,然后站在靠近炉火的灶台边上帮忙揉面团。厨房里本来十分闷热不好受,可是有了散发着阴寒之气的刘小哥,瞬间便凉爽了许多。可见换个角度来看,那些不热衷于害人吓人的鬼怪倒是可以考虑发展一下制冷行业。 四郎走过去,查看槐二放好的蒸笼,然后取了筷子在槐花堆中扎出几个气孔,并且盖上盖子。 刘小哥已经揉好了面条,揉好的面团是碧绿色的,光看颜色就十分清新可爱。四郎把揉好的面团取过来捍薄,用刀将面团削成细面条,放入锅中煮熟。 蒸槐花的蒸笼已经发出一股股甜香,槐二将蒸蓖端出来,把一朵朵饱满晶莹的槐花装进盆子里,四郎走过去,倒入小磨香油,搅拌均匀装盘。这样的槐花既可以当饭也可以当菜,看上去白绿相间,吃起来味道浓香,沁人心脾。 凉拌好一盘槐花,锅里的槐叶面也煮熟了,刘小哥将其捞出来,亲手放入冰水里浸漂。等冰水里的槐叶面冷下来之后,刘小哥再将其捞起来递给四郎。本来还有一道工序的,不过,经过刘小哥之手的槐叶面已经不需要再次冷藏了。 所以四郎接过来之后,就放入熟油、五辛醋等调味料,再浇上做好的蘑菇卤子,一道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槐叶冷淘就做好了。 胡恪刚从外面回来,拿着个布包偷偷摸摸回了小黑屋。他换上白色的丝绸内衫之后,就假装出一幅刚刚睡醒,从来不曾出去过的模样,来到厨房找东西吃。 “这几天没吃上四郎做的饭菜,真是无比想念啊。”胡恪一边这么感叹着,一边礼仪良好的挑起冷淘面来吃。 四郎前段时间一直很担心他,此时上下打量,见狐狸表哥除了瘦了一点,看上去似乎没有受什么伤。不过,表哥吃完一碗面,就奇怪地仰着头闭上眼…… 四郎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十分担心地走过去几步,然后就听到狐狸表哥长出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念道:“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咳咳,表哥既然都能作诗了,看来的确并无大碍。四郎囧着脸放下心,转身继续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 现在四郎也和所有厉害的大人物一样,获得了不需要睡觉的高端技能。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道长和殿下都不用睡觉:其实只靠着打坐,已经足够恢复损耗的精神,修道之人争分夺秒,把时间用在毫无必要的睡觉之上,实在是浪费。 所以,尽管昨晚熬了一夜,四郎精神头依旧很足,并不觉得困。做完了槐叶冷淘,还给意犹未尽的狐狸表哥做了甘菊冷淘、银丝冷淘等花色冷面。 正在厨房忙着做各式各样的伏面,前面店里忽然来了客人。 ☆、102·陵园瓜7 有味斋现在门庭冷落,活的客人可是稀罕物。四郎急忙擦干净手,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大汉。 “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吗?” “随便来一碗冷淘面。”大汉眼下一团乌青,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他先是把四郎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然后又转头去细细观察有味斋。 四郎答应下来,请他在店里稍坐片刻。自己进厨房盛了一大碗银丝冷淘面。 银丝面是以精白面粉为原料,经反复拉制而成。面条洁白如银,细长如丝,煮熟后韧而不断,软而有力,很有嚼头,所以又被称为“弓弦面”。这种面十分经放,其他伏面吃不完,放到下午就泥了,唯独银丝面当天吃不完,放到第二天,色味依然,所以这回四郎别的冷淘面做的稍微少一点,唯独银丝面做了好大一盆。 四郎做生意厚道不欺客,即使如今有味斋生意不太好,也没有因此偷工减料,怠慢客人。此时他给壮汉用个大海碗盛了满满一海碗银丝冷淘,浇上精制的肉卤,滴几点麻油辣椒,佐以大蒜、切成细丝的黄瓜、豆芽、香菜、青豆之类的爽口小菜,和个装米醋的小陶罐一同端了上来。 出来时,就听到大汉正在和另一位老客人说话。 壮汉有些犹豫的问道“老哥,你也……那个……被托梦了?” 老客人摘下头顶的草帽,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可不是,死了有好几年的人了,昨晚忽然托梦给我,说要我买了有味斋里的鸡鸭,在六月六日去南城门边祭拜他。还说什么,不这么办就会给家里招来大祸。唉!” 壮汉呼出一口气:“对对对,我也是梦到了这个。这么说,这件事还是真的了?” ” 老客压低了声音,颇为诡秘地说:“这托梦啊,都是阴间那边的亲人通过梦的形式向阳间传话儿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壮汉听完深以为然。四郎把面碗放在桌子上,他道一声谢便用筷子挑一根起来吃。这壮汉心中忧愁恐慌,本来没什么胃口,吃了一口才觉出来饿,几口下去便顾不上和同桌的客人说话,只埋头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第93节 那老客人看他吃的香甜,自己也不住吞咽口水。他年纪大,经的事也多,想到关于有味斋那些古里古怪的传闻,心里到底有点疙瘩,便对着四郎说:“老头子岁数大了,比不得这位壮士好胃口,就劳烦店家给做一碗汤饼吧。” 汤饼就是汤煮面条一类的古称。原该在六月伏日里头吃,江城地处南方,汤饼在这一代便有“辟恶”,求子,祝寿一类的好兆头。河市如今几乎成了死域,有味斋却不肯随大流搬出来,偏偏又半点事情没有,江城人心里难免嘀咕,把往日的事情都翻出来一想,有味斋上至店主下到伙计身上,便蒙上了一层神秘诡谲的色彩。 老客到了店里,畏惧那些传闻,也不敢直言自己不要吃食,看壮汉吃得香甜无事,便壮着胆子要了一碗汤面,心里打着汤面辟邪的主意呢。 四郎心里明白,也不甚在意,只问:“不知道客官要红汤还是清汤?” “就来一碗清汤吧。” 四郎点头正要走,壮汉已经吃完了那碗面,把面碗底部都刮得干干净净,尚且意犹未尽地说:“有味斋果然名不虚传,再来一碗冷淘。”一时记起来自己来河市的目的,顿了顿他接着说:“那啥,劳烦店家了,我还要预订一只熟鸭一只熟鸡。这个倒不必着急,只要六月六日前完工就行。” 旁边的老客也给四郎道了一个扰:“老头子和这位壮士一样,也要熟鸭熟鸡各一只。到六月五日上午来取。” 说话间,店里又涌进几位客人,个个如此吩咐,四郎就让槐二一一记下哪个订鸡鸭几只,都有什么要求。 这些客人口径一致,都说自己是夜里做了梦,梦见死去的亲人说六月六日要过桥,因为桥头桥尾都有阴曹官吏把守,所以要用熟卤鸭一直敬桥头官,熟白鸡一只敬桥尾官,不然家里的子孙后人恐怕有大祸。 这些客人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就是他们都被托梦的亲人嘱托来有味斋订鸡鸭时,一定要顺便吃一碗伏面或者汤饼辟邪。至于辟的是哪路邪,就任由这些人自己理解了。 四郎想起刚才给道长送饭时,在路上遇到的怪物与少年,再听店里的客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的梦境,心里若有所悟。 看这群客人并没有其他吩咐了,便转身回去厨房做客人点的汤饼和伏面。 厨房里煮着一口大锅,槐大在旁边守着,锅里是盐,鳝鱼和酒酿吊着的清汤,这是用来做汤饼的汤头。四郎走过去尝了一口,汤汁澄澈,口味鲜美,正适合酷夏里食用。 汤饼其实就是刀削面,四郎托着刘小哥揉好的面团,用把特制的瓦型刀具,将一片片柳叶状的面片削入煮沸的清汤里。一边削面,一边吩咐槐大出门去买鸡鸭。 殿下也听到了前面的嘈杂。他走出后院,倚在厨房门口。午后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四郎在厨间做饭的剪影,殿下很专注的注视着那个剪影,看了一会儿,笑道:“鸡鸭是要祭拜江城新出现的三头幻人吧?” “三头幻人?”四郎忙着手里的动作,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我看到的明明是两兄弟呀?道长又说他们是守桥官。” “苏夔是怎么说的?”殿下很感兴趣的询问。 四郎认真想了想,就把道士这几日关于亡灵过桥一事的说辞整理了一下,复述给殿下听:听说如今人死后,亡灵来到奈何桥边,并非立时就能过桥,要一直等到这年的六月六日,才会统一举行过桥仪式。这也是因为地府秩序不大好,所以奈何桥的两位阴差对于阴魂的出入把关更加严格,没有过路费的一率不许过桥。那个穿红绣鞋的弟弟估计便是桥头官,化为怪物的哥哥是桥尾官。 “这么说也对。三头幻人隐居已久,轻易并不在人间出现。这是妖怪间的秘闻,想来苏夔道长也未必知晓两位守桥人的真正来历,只是根据他门派里的一些记载做出了推断。”殿下听完,得出这个结论。 胡恪在厨房里帮忙捣槐叶汁做冷淘。他虽然读了许多书,喜欢亲近读书人,但是狐狸表哥毕竟是天生野性的妖怪,并没有染上某些读书人的酸腐气,因此,他并不认为帮四郎在厨房做事有损读书人的脸面,反而觉得捣槐叶汁的工作风雅有趣,很符合他清贵的身份,干得无比起劲。 此时狐狸表哥在一旁,听了四郎和殿下两个说话,便接口道:“三头幻人这种妖怪最先出现于墓地。人类喜欢在墓葬中放入丝绢,还要在丝绢中写上不少做人道理和戒条。这些丝绢上的墨迹在吸收日月精华后,凭借着某种千载难逢的契机,便会生成这种妖怪。三头幻人自出生后,便隐居于古墓中,坐着阴间勾魂使、亡灵指路人的工作。只有在隐居的墓地被盗墓者侵袭后,三头幻人才会现生于世。这种妖怪生来便有洞察一切、掌管刑罚的能力,每当天下大乱,妖异横行于人间之时,作为奈何桥守桥人的他们,便会现身于人世,把守阴阳两道的关卡。” 殿下补充道:“三头幻人也是大妖之一,他们出身于墓地,一出生之后,便与腐尸为伴,因此,十分喜爱食用死人头。它最大的特徵,便是拥有三个头,每个头都会有自己的性格和意见,但最终还是以中间的那个头颅的决定为准。其中老大心地最善,喜欢吃鸡,老幺邪性最重,喜欢吃鸭。一般而言,三头齐全时,这种怪物绝不会伤害无辜,是很有原则的妖怪。许多年前,妖界群龙无首,三头幻人便投靠了天庭,被任命为阴曹守桥使。听说后来犯了事,中间那个头被阎罗王砍掉,之后,三头幻人便分裂为两兄弟,处事也渐渐以老幺为主。” 四郎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上次在南门边看到过这两兄弟。开始还以为是普通的凡人呢。那个哥哥曾经送给物品一个大西瓜,又说他们兄弟住在靠近钟山脚下的陵园里,以种瓜为生。不过,后来那个大西瓜被我摔碎了。幸好幸好,他们给我的西瓜,我可不敢吃。”四郎一边说,一边给冷淘面淋上各种浇头。 殿下走过来,帮四郎擦干净无意中抹到脸上的酱汁,说道:“如果是老大给你的西瓜,倒是可以放心大胆的吃。三头幻人虽然以食人脑为生。但是的确可以算作一个正妖。自从做主的二哥死了之后,他们兄弟便一直隐居于钟山的古墓中,并不出来生事。前段时间,江城的那帮掘子军挖开古墓,而南边又起了一座地狱之门,他们才会重新现身于人间。三头幻人当年归附了天庭,被派到地狱做守桥人,后来又被上司借故斩掉一个头,心中对地狱早有不满。如今地府跑了不少恶鬼,一时秩序大乱,最小的那个弟弟便做主,趁机出来作乱,向过桥的亡灵索取祭奠。” 看来,关于江城鬼怪的事,目前而言,似乎都还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四郎把做好的汤饼捞起来,示意槐二帮忙端出去。然后转头问道:“如果不给祭奠会怎样?” 殿下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也不会怎样。三头幻人喜食人脑,没有鸡鸭作为祭奠的亡灵若要过桥,就需要用人头作为西瓜来交换罢了。” 四郎倒抽一口凉气,终于明白最近城中为何会有接二连三的枭首事件,为何那日见过的一群腐尸手里都提着人头。 原来,冉将军和赵太守受了周公子的挑唆,养了一群掘子军到处挖古墓,许多老尸一朝暴露于荒野之中,尸身就在人间作乱。甚至连没死几年的新坟也都被挖开。这些墓主的魂魄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入轮回,因为尸体被挖了出来,亡灵在九泉之下无法得到安宁,受到身体的牵引,通过地狱之门,重新回到了人间。如果没有人做法引导,这些迷路的亡灵自己是找不到回去的道路的,奈何桥的守桥官也不可能放他们过桥。 不甘不愿被拉回人间的亡灵,若是无法得到鸡鸭作为过路费,便失去了转世投胎的机会,心中必然怀有极大的怨恨,倒十分乐意去猎取人头,“挑西瓜”送给守桥官。其中,南大营里的掘子军自然首当其冲。 “可……可是,这样公然向亡灵索取祭奠,和阳间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呢?”四郎有些想不通。 殿下反问道:“你认为地府的官吏应该和人间的有区别吗?”这么说着,殿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三头幻人在三头俱全时,是能够洞察一切的刑罚之神,公正无私,赏罚分明。也因此拥有着几乎和阎罗王不相上下的能力,因为性格过于耿介,受到上司的排挤诬陷,被王母派人强行砍去了中间那个做决定的头,只剩下善良但是憨傻的哥哥,和狠毒残暴的弟弟。而大哥因为二弟的死,十分自责,什么都听小弟的,所以如今才演变成这样。说起来,也是天庭做的孽。” 厨房的窗外,低低斜过一根槐树枝条,小黄雀站在枝条上偷听。听到这里,他有些不乐意了:“做官儿本来就是和光同尘的事。阴司里徇私枉法的事情可不比阳间少,毕竟,谁没个熟人朋友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三头幻人做事太较真,得罪了上司,少一个头反而懂事多了。” 四郎简直不能置信:“向着过路的亡灵索要祭奠,这……这不是以权谋私吗?你还说他懂事?” 小黄雀嘎嘎嘎的笑了一阵,似乎在嘲笑四郎的天真。然后他尾巴一翘,语重心长地教育四郎:“那些亡灵不过出些鸡鸭而已,有什么难办的?上头的人才不管这些小事呢。地府的官儿,除了大有来头的空降兵,比如地藏之外,全部都是论资排辈,谁呆得年限长,谁就能按部就班升迁。所以,作为下属,有能力能办事固然重要,但是听话好用,才更为上位者所看重。若是偶尔于小节上,还有些失当,便更妙了。我是地府的官员,也乐意用这样的下属,不想要一个自以为铁面无私,其实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又不好控制的下属。” 四郎简直被小黄雀的一番狗屁不通的厚黑学理论惊呆了。有些无语地转头去看殿下。 殿下对他安抚的笑了笑:“别看我,我可不是天庭或者地府的人,也从来不搞他们那一套。不过,你也不必听黄衣使的话,他要是真的懂怎么做天庭的官吏,就不会被贬斥下凡了。” 看来潜规则真的是哪里都有,生而为人实在艰难。四郎自觉自己前世今生都和阴阳两界的官场不搭边,也就不再纠结阴曹官吏居然也索贿这件事。他转身出去,打算去看看外头的客人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说来也怪,那群客人才来的时候,很有些恐惧害怕有味斋,然而等他们进了大堂,只觉得好像是来了一个清凉世界,简直通体舒泰。等吃上了四郎给做的各色美食之后,再看看外面那轮要把人晒化了的烈日,便半点都不想要挪窝了。 此时,店里坐着不少来订鸡鸭的客人,他们原本聚在阴凉的有味斋里谈天说地。四郎出去的时候,却看到有些客人离了座位,都堵在大门口,围着辆板车挑选西瓜呢。 卖西瓜的正是那两个诡异的守桥人兄弟。兄弟俩都带着草帽,弟弟还是那副好像马上就要被太阳晒化了的虚弱模样,哥哥一脸忠厚的给客人们挑西瓜。 四郎瞪着这两个人瞧,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点异常来。他有意要提醒这些客人小心吧,又苦于自家无凭无据,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疯子。 殿下跟着走了出来,按住四郎的肩膀,说道:“别担心。这两个妖怪在我的地盘上不会乱来的。他们也的确在陵园那边开辟了一小块瓜地,因为用人的骨灰做了肥料,所以西瓜长得又大又甜。两兄弟晚上也来河市里卖西瓜。吃过的妖怪都说好吃哩。”说到这里,殿下用自己冰冷的手指去抚弄四郎白玉般通透的耳垂,有些戏谑地说:“你一直看着人家吃西瓜,莫不是嘴馋?要不要主人也给你买一个回来尝尝看?” 店里的客人乐呵呵地挑好了西瓜,那个哥哥便抽出一把寸长的钢刀,麻利的帮客人们将大西瓜切成莲花瓣状。 四郎看那把刀,怀疑就是早前弟弟用来收割人头的那把,心里不由一阵恶心。急忙摇头表示一点不想吃这种生长在坟墓里的大西瓜。 很快,店里的客人都选好了西瓜,围在板车周围的人群便渐渐散开。 “吱嘎”一声,有味斋隔壁新搬来的那户人家的柴门轻响,打里面出来一个手拿团扇,薄施脂粉的绮丽女子。她手上提着两个圆乎乎的布包袱,径直朝卖瓜人走过来。 四郎认出来,这个女子正是凌晨时分,靠在矮墙边,和华阳说笑的新邻居——黄十三娘。听华阳说,黄十三娘一家本来是住在城外一座坟墓里的黄大仙,因为掘子军们祸害了钟山古墓,破坏了那里的墓葬风水,所以这家妖怪便只得搬来了河市,和有味斋成了街坊领居。 她怎么也和这两个守桥的大妖怪有来往?四郎心里有些不解。 旁边的殿下看到这一幕,叹了一句:“这窝黄大仙倒忠厚,这西瓜不知是他们亲手猎取来的,还是只帮忙转交。也算是全了这份邻里之情。” 似乎知道四郎心中的疑惑,殿下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这窝黄大仙原本住在江城外的一座古墓里。那座古墓上头,在几十年前又建了一座新坟。新坟的主人是个身世可怜的弱女子,后来连块栖身之地都被掘了。黄大仙们不忍心几十年的老邻居一朝暴尸荒野,永远在人间游荡,最后落一个被和尚道士之流绞杀的下场。方才出手帮忙,以求得两位守桥官高抬贵手,放这个家宅无辜被掘的女鬼过桥。” 四郎自然明白西瓜的意思。对于黄十三娘一家的做法,四郎也不知道是该夸她们有情有义好,还是该斥责她们心狠手辣好了。 黄十三娘把包袱递给了穿绣花鞋的弟弟,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弟弟便点点头。这黄鼠狼精办完事请后,还知道遥遥对着殿下拜了一拜,才转身进了家门。 四郎忙活了一天,肚子有点饿,便打算进屋吃碗冷淘面。刚转身的那一瞬,他忽然听到板车那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把我的头还给我。”“把我的头还给我。” 四郎猛地回过身子,只见弟弟伸手挑起了那两个布包。布包一到他的手上,那个细细的声音便消失了。 弟弟注意到四郎的目光,咧着嘴问他:“又是你。要不要来一起玩球啊?”说着,少年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球状物,拿在手里上下抛动。神态和动作都十分天真可爱。 四郎不知道在别人眼里见到的是什么情景,可是他分明看到少年手里上下抛动着一个人头,急忙摇头表示不玩,脚下也忍不住退了一步。 殿下警告般看了那个弟弟一眼。 三头幻人中的老幺无趣的翻了个白眼,嘀咕着:“胆小鬼,真没意思。哥哥,我们走吧。” 于是,咕噜咕噜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一支单调的催魂曲。四郎看到那个弟弟跳上堆了一半西瓜的板车,像个普通的少年郎一样,晃动着穿红绣鞋的脚丫,被疼爱他的哥哥推着走。 板车很快便消失在小巷深处。唯独哥哥声调悠长、中气十足的叫卖声依然从远处传过来:“脆瓜咧,皮薄汁多的陵园瓜咧~” 四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偏西,店里除了满地西瓜皮,还有不少客人在喝酒聊天。 借口要早点打烊,四郎让店里的伙计把这些贪图一时凉快,赖在有味斋里不肯走的食客全都轰出了门。有几个客人喝得醉醺醺的,四郎便沉下脸,要槐二将其扔出河市。 正好野猪精兴冲冲跑来献殷勤,抢着将人抬走了。四郎看他把醉酒的大汉一边一个,很轻松地挟在咯吱窝里,倒不担心这些客人会在河市里遇到不测了。额,他现在反倒担心这群客人会不会被山猪精的体味熏死。 据说,槐二之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山猪精的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对方那惊世骇俗,别具一格的体味。 殿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四郎撵人。青溪走了过来,皱着眉头说:“四郎终究还是太过心软。” 殿下似乎觉得这话很有趣,他挑了挑斜飞入鬓的浓眉,笑了起来:“谁也不想自己家周围都是没头的死尸吧?对了,你今晚把河市里的尸体都清理一下,四郎最近经常出门,可别吓到他。”说着,殿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打算去问问刚进门的四郎,今晚会给自己投喂些什么好吃的。 银丝冷淘必须来一盆!饕餮想到那劲道爽滑的面条,鲜美可口的各色卤汁,简直有些维持不住人前华丽的姿态了。 听到殿下询问,四郎粉认真地板着手指一样一样数:银丝冷淘并各色伏面肯定都有的,嗯,还会配上韭酪肉丝,凉拌蓑衣黄瓜,海米拌油菜等清新小菜。 此外,荤的大菜有杭三鲜,是用鸡肉,火腿,肚片三者做主料,配以水发肉皮,笋片,鱼丸,肉丸以及鲜河虾做成的。 还有一大盆五味鸡腿,这种鸡腿取材于嫩雄鸡,先用黄酒,葱段,姜片一同如蒸笼蒸得酥烂,浇上用土豆泥,洋葱末,白糖,老鸡汤,水淀粉等做成的五味卤汁。成品柔嫩酥烂,入口有香、辣、酸、甜、咸五种味道依次呈现…… 听到这里,殿下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四郎还有几个甜菜并几道汤品没有报出来呢,便被饥渴难耐的殿下拖回了后院厨房。 好吧,想必现在青溪讨厌四郎的理由里又多了一条:用食物引诱妖界之主,并多次成功破坏殿下本该完美的王者风范。 ☆、103·陵园瓜8 “狗娃回来了末?” “就来咯!” “狗娃快回来啊!” “就来咯!” 祝达先是听到一个女人声调凄厉的呼唤他的小名,然后就是一群人在他耳边上应和催促。他迷迷糊糊的顺着这声音走,到了一个竹箩前面,就有人推他,叫他进去。祝达这么大人了,自然不肯进如此小的一个竹箩里。似乎久久等不到人,那喊魂一样的女声忽然提高嗓门,杀猪似的大叫了一声“狗娃~”。 随着这声凄厉的呼唤,祝达猛地从自己的梦中惊醒过来。他离家已经有一年,其间也试着向家里传递了好几次信息,可是如今中原一带实在太乱,谁也说不准信使究竟能不能平安到达南边的江城。 不知道一年不见,家中一切可都还安好? 祝达先是随着商队在荆州做生意,恰好赶上去年的大疫。好容易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又被人糊里糊涂拉了壮丁,在宇文阀的军队里做个底层的小兵。宇文家财大气粗,底下的士兵待遇倒是不错,不仅日日都有肥肉大馒头,还可以挣得几两饷银积攒起来。这样的待遇,除了北边的陆阀,别的军队可都没有,所以,宇文家的军队打起仗来,都特别卖力,军容和军纪也很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上个月宇文阀和朝廷派出的郑将军大战,本来宇文阀这边占尽优势,可是对方阵营里却忽然冒出一只奇怪的军队。 那只军队里的士兵大热天依旧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不知道冷热和疼痛一样,不要命似的来回冲杀。于是,宇文阀这边很快就溃败了,连着宇文阀主也战死沙场。 祝达当然是很崇拜这位镇守北疆的老阀主的,可是年少时的憧憬和热血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他不是宇文阀的家兵,战败后就更想要回家了。所以,在宇文阀麾下大军溃败后撤退的途中,祝达趁机揣着自己积攒了很久的军饷,当了逃兵。 他一路上化妆成个乞丐,日夜兼程,跋山涉水的往家乡江城赶去。 眼见着快到江城了,祝达却开始心神惶惶起来:最近他耳边总是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声,梦里也夜夜都有人来拖拉他,要将他一个大男人往个小竹箩里塞。 如今离江城越来越近,原本繁华的大道上一片荒凉冷落,祝达眼中所见的情景叫他越来越心慌。及至到了江城外的某个小县城落脚时,镇上居然只剩几户人家。 一问,原来今年江城方圆五百里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赤日炎炎,寸草不生。镇上还不时有女人小儿失踪,近一年来几乎家家都有丧事。官府不但不给赈济,反而逼租抓壮丁,眼看着家家户户都没有了余粮,蔬菜和麦苗也都死在地里,估计到了秋季便是颗粒无收。 祝达一听,心里又焦急又难过。他自己在外参军受苦时,还庆幸妻儿父母在江城还算安稳,哪知如今连江城也并非乐土。于是更加不肯歇息,也不吝啬银钱了,急冲冲在镇上租一辆驴车,赶着朝江城行去。 驴车行到钟山脚下,才刚过正午。顶头一轮骄阳似火,晒得外面赶车的把式汗如雨下。又走了一阵,车夫实在热的受不住,就想要把驴车往树荫下赶。偏生赶车的驴子还犯了倔,又踢又咬就是不肯过去。 祝达在车里打盹,听到车外的动静,赶忙探出头。一打眼就瞅见树荫下站着一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手里打着把奇怪的红伞,对着这辆马车一挥一挥地招手。 祝达在战场上历练过,很经历了些怪事,加上驾车的驴子这样奇怪的反映,心里知道是遇到了不好的东西,就劝车夫不要过去。谁知等他话音刚落,那个女人却一转身到树后头去了,只有一把红伞露在外面。 车夫口头上答应他,等祝达放下车帘子后,却一声不吭、着了魔般把车停到了那个女人跟前。刚停下来,那个女人连着伞再次不见了。 车夫四处看看,心里也有了些畏惧。因为鬼使神差地违背了客人的吩咐,可能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他也不敢声张,只作出无事人的样子,继续赶车。 缩回车里打盹的祝达只感到车忽然停了一下,接着一阵阴凉的风吹过面颊,然后驴车又继续行驶。驴车在烈日下摇摇晃晃,车里却十分凉快,于是赶路基本没合眼的祝达很快便昏昏欲睡。 第94节 又走一会儿,驴车就到了南城门。车夫停下车,叫醒了睡得正香的祝达,两个人结算了车钱,祝达便闷着头往城里赶。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如血残阳挂在朱红的牌坊门楼上。祝达赶路赶得太急,嗓子干得几乎要冒烟。想要买碗水喝,却发现十里大道上已经家家紧闭门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他嗓子干得直咽口水的时候,一辆二轮板车咕噜咕噜的从血色残阳的尽头行来,车上堆着满满一车碧绿色的大西瓜。 祝达急忙上前买了个瓜,刚想要吃,就看到打牌坊门楼后面转出来一个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气冲冲的瞪着他。 “爹!你怎么在这里?”祝达又惊又喜。 老头并不搭理他,直愣愣的和他擦肩而过。祝达顾不上吃西瓜了,抱着大西瓜,匆忙跟在老头身后。 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远远近近那些青砖白瓦的房屋都被笼上一层薄薄的血色。街面上静悄悄,半点声音都没有。 祝达跟着他老爹走,总觉得自己背后好像跟着什么东西,毛刺刺的。正想要回头看,就听到前面祝老汉头也不回的说:“直接走,别乱看。” 祝达从小就怕他爹,所以也不敢东瞧西瞧了,老老实实跟在自家老爹身后。心里还挺纳闷,怎么自家老爹一把年纪了,腿脚还这么硬朗?比他个壮年人都走得快。 祝家门边立着灵幡,忽然在空中无风自动,哗啦啦直响。残阳的余晖在房屋四处投下各种古怪的阴影,给这逢魔时刻更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直叫人毛骨悚然。 四郎刚收拾好食盒,准备和二哥一起回有味斋,就听到“哐当”一声响。随后,几个站在门前迎客的祝家亲戚从外面窜了进来,边跑边喊:“不,不好了,花娘子真的把亡灵召回家了。大,大师救命啊!……” 院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吓得面无血色,跑的跑,藏得藏,生怕被亡灵缠身。 四郎一听,心里就奇怪了:道长前几日三番五次替祝老汉的儿子招魂,却总是招不到。后来招魂的事就被花娘子接手过去,还问祝家的几个女儿各要了几十文钱,最后拿了个稻草人在屋里神神叨叨的跳了半天,就说是已经找回来了。 四郎原本认为花娘子不过是糊弄外行人而已,莫非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自己这是看走了眼? 于是,四郎拉着二哥逆着满院子乱跑的人,朝着大门口走去。 祝达看到老爹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而自家门口却挂着白布,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不肯相信。等他到了屋里,看到父母的牌位,便再顾不得旁人的反应,嚎啕大哭起来。 祝达的儿子不过七八岁,还不太懂事,看到一年没见的父亲跨进大门,便迫不及待的喊了一声“爹”,祝达答应一声,抱住儿子放声大哭。祝达媳妇叫做月娥,却十分害怕的躲在人群后面,还不停的对儿子招手使眼色,让他来自己身边。 “月娥,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年不见就认不得我了?”祝达沉声喝道。 到此时,院中的众人才反应过来,祝达真的活着回来了。花娘子便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 街坊亲戚,包括祝达死去的爹娘都不认为他还能活着回来,也是有根据的。豫州去年实在乱得吓人,听说郡县里已经是十室九空。而到了今年,外面的大人们又在打仗,打完流民打叛军,总之打来打去没个消停的时候。加上,世间不知从哪里涌出来许多鬼魅乱窜。 祝达能从豫州里平安出来,又从战场活着回来,还千里迢迢摸回了江城,实在是祝家的祖宗积德。 到了六月间,江城处处都在议论祝达死而复活这件事。当时的交通不便,加上战乱和瘟疫,祝达的经历的确称得上是则传奇。就算是有味斋里的妖怪们说起此事,也得感慨一句,这个祝达可真是福大命大。 然而,福大命大的祝达却在六月初四那天早晨急冲冲来有味斋找四郎,说是他回家后,日日梦见被亲爹亲娘指着鼻子骂不孝,还说要鸡鸭各三百只,在六月五日交给道士去祭奠守桥使。说着说着,祝达就泪如雨下,一个高大的汉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孝,就差没给四郎下跪了。 眼见着离六月五日不到三天的功夫,现在来订这样大量的鸡鸭的确有些匆忙,但是四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只是四郎心里十分奇怪,偷偷去问道长,为何祝老汉和他老伴两个人过桥,却要这样多的祭品?道长笑而不语,只叫四郎照做便是。 转眼到了六月五日。这天阴沉沉的,太阳被云朵遮住,可是天气并没有因此凉快一点,反而更加闷热。 有味斋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鲜美的肉香。灶台上煮着口烧水用的大镟锅,上面盖着一个大面饼子。 当时其实是没有锅盖的。时人蒸制食品,常有用干面饼子做蒸器盖子。这样一来,干面饼子吸收了食物的香气和水蒸气,等蒸锅里的肉菜熟了之后,面饼子也恰好能吃。 有味斋里虽然有锅盖,但今日要做的鸡鸭极多,一时倒不开器具,四郎便入乡随俗,用干面饼子做起了锅盖。只是,这样的锅盖吸收了水蒸气,软塌塌的,实在不好揭开。 四郎伸爪去摸面饼子,立马被烫的缩了回来。这时,一只撸起半截衣袖的胳膊伸了过来,十分利落的帮四郎取下面饼子,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烫。 锅盖一开,镟锅里面便飘出一股浓郁的卤鸭香气。 四郎做的这些卤鸭全都是六斤左右的成年娄门鸭。被槐大用小开法,从腋下开一个月牙形的小刀口,再从里面一点点挖出内脏,因此外形保持的极为完整。 四郎用少许香油并茴香、花椒、大葱从小刀口塞入鸭腹中,然后放进镟锅里,与四两捶烂的猪板油,三碗酒,一碗酱油同煮。 这种卤鸭炮制时,需要不停地揭开面饼子翻看火候,因此陶二哥把四郎轰了出去,在极热的水蒸汽里很认真的翻看火候。他一边翻动卤鸭,一边叮嘱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四郎:“里头热,你别进来。” “你一个人能行吗?”四郎有点不放心。二哥拿着铁夹的样子,好像是拿着什么仙界法宝,四郎在门外看着,不知道是该替鸭子担心还是该替被二哥捏出几个手印来的铁夹子担心。 二哥漠然的看四郎一眼:“二哥行不行,你难道不清楚?”大概是热了,二哥十分流氓的揭开脖子上的扣子,露出一大片麦色的胸膛,然后低头闲闲的挽了挽袖口。虽然是在厨房里翻鸭子,也不经意间就带出了当年血战四方众神十万天兵的气势。 于是四郎果断闭嘴出门,再多说一句,指不定被翻来覆去煎炒的就是他了。 为了保证新鲜,鸡鸭都是今日现宰现做的,因为预订量极大,所以有味斋的妖怪几乎都在帮忙。当然了,有的纯粹是凑个热闹帮倒忙。 四郎一出门,就看到华阳姑姑头上包着个青布包头,系着水色绣青莲的围裙站在水缸边。只见她左手做拈花状,捏住鸡头,右手刀片银光一闪,便干净利落的割断了鸡的气管和食管。 四郎急忙给华阳姑姑端来一个粗陶碗。“姑姑,鸡血可要放干净了,否则肉就发红有腥气。” 胡恪在一旁帮忙收拾杯盘盆盏,挪过来小声和四郎咬耳朵:“姑姑以前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妃娘娘……” 华阳仪态万千的瞪了面前两只小毛团一眼,笑骂道:“滚吧,如今还学会编排姑姑了。老娘杀的人都比你们杀的鸡多!” 说完又嫌四郎在那指手画脚,十分烦人,就呵斥他:“快走开,快走开。别杵在这里碍眼了。还有你,只会帮倒忙的……” 话还没说完,旁边笨手笨脚的狐狸表哥便打翻了一锅滚热的开水,锅架子倒下来,正好砸在接鸡血的粗陶碗上。华阳冷不防被滚水一烫,虽然没受伤,但是手里的奄奄一息鸡却忽然垂死挣扎起来,霎时鸡血四溅,不仅溅了几滴血迹在华阳姑姑的衣襟上,还有几根带血的鸡毛飘落到华阳姑姑头顶,气得华阳脸都青了。 倒霉侄子联合一只半死的鸡,成功摧毁掉了华阳姑姑宁死也要保持的优雅美丽。 胡恪见惹了祸,反应十分迅速,转头就跑。 四郎吐吐舌头,赶忙也背转身,假装自己神马都没看到。 刚一转头,四郎就瞧见青溪也架个案板,旁边带着个陌生的女妖,在一座大冰山旁边剔鸡骨头呢。 剔鸡骨头对刀工的要求极高,既要清理出原料中全部的骨骼,又要使原料保持完整的形态,所以必须要有娴熟的技巧。 跟着青溪的女妖十分眼生,她穿着一席露肩长襦裙,长得十分妖艳,看上去不太像是中原人。这女妖翻剥骨头剥皮的手法十分老道。四郎被她的手法吸引,有些好奇的站在旁边看。 只见女妖将褪毛整鸡放在案上,沿着鸡脖子开了一个二寸来长的口子,然后黑色的指甲瞬间长长,撑开刀口处的皮,取出一段颈骨。然后,女妖从鸡脖子的刀口处,连皮带肉缓缓向下剥,用指甲慢条斯理的将肉与筋、骨剥离。一直剥到鸡屁股处,然后麻溜的割断尾骨尖,使鸡肉脱离腔骨。接着翻出鸡腿,顺着原刀口剔断大腿骨。一只完整的、没有骨架的鸡就脱出来了。 这女妖也不知青溪从哪里找来的,剥皮剔骨的手法真是绝了。做好的成品丝毫看不出来剔骨的痕迹,简直像是艺术品。四郎是个厨子,看着那种精湛的刀工,忍不住见猎心喜,便越走越进,想要看个仔细。 走到案板边上时,忽然一阵铃铛般的娇笑伴着香风袭来,然后四郎就看到一个骷髅头张开大嘴伸到他的面前,四郎冷不防被吓退一步。 ☆、104·陵园瓜9 “小弟弟怯生生的真惹人疼爱,哎哟,皮肤也好嫩啊……” 女妖并不知道自己在四郎眼里只是一具骷髅而已,反而咯咯娇笑起来,朝四郎抛了个媚眼,还从骷髅头里伸出一条长舌头,想要来舔四郎的脸。 然而,这笑声和说话声立马就戛然而止。原来,四郎被这个女鬼变出的骷髅吓了一跳,后退的时候随手挥出一张符篆,同时,他左手腕上的辟邪铜镜发出明亮的光芒。 女鬼怪叫一声,往后急退。她原本白森森的骨头被辟邪铜镜燎黑了一块。骷髅上披覆着一张精心描绘的美女皮也被燎得皮肉翻卷,发出一股子肉烧糊了焦臭味。 “我的皮!我的皮!”女妖大声惨叫,化为一股黑烟消失在原地。 青溪似乎无意的看了四郎左手的铜镜一眼,然后颇为诚恳地对着四郎低头道歉:“这是我新收的部下,因为总是遇人不淑,遭遇十分可怜,所以也就不太懂规矩。她平生最喜欢英俊少年,性子也直爽,刚才的举动只是因为小主人你风姿惑人罢了。”这话说的,倒像是四郎蛮不讲理,欺负了这位直爽不懂事的女妖一样。 华阳已经整理好了仪容,款步走过来,笑道:“这么说,怪我们四郎咯?” “怎么回事?”二哥感到辟邪铜镜上反常的波动,示意槐大帮忙看着锅里的卤鸭,自己大步走到院子里,开口问道。 “回禀龙子殿下,巫族开始用饿鬼组成军队,参与人间战场了。日前,对临济宗心存顾虑的宇文阀主已经战死,接替他的是宇文家曾经被送进寺庙清修习武的二子宇文易,相信过不了多久,临济宗的势力就会在战场上和巫族对撼。不出预料,陆阀和道家也会被卷进来,接着,人家的修士争斗会引动上界的神仙斗法。重来一次封神演义并非不可能。听说,几位圣人都有意在这一次的大战中重新洗牌天界格局。小绿这次来,就是为了给我传递临济宗那边的消息,却因为举动轻浮,得罪了四郎。” 青溪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动作,继续说道:“小主人道术高超,小绿这样轻浮,也的确是活该得个教训!不过,念在她并非中原人,不识礼数,又对殿下还有些用处的份上。虽然她得罪了小主人,也请您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这话说的实在有水平。虽然没有一句说四郎不好的地方,却处处显出四郎不识大体,亲近道门。但凡饕餮和四郎多一点心,都会在二人心中种下一根小小的刺。感情是十分脆弱的东西,即使是微小的一个缝隙,也会在日后形成难以弥补的裂痕。 不过,青溪一向喜欢有意无意、拐弯抹角的说话,这胖狐狸哪里听得懂。 四郎听完她的话,就挠挠头。他刚才完全是被道长训练出来的,下意识的动作,谁叫这个女鬼猛然间变成骷髅立在自己眼前。四郎虽然性情温和,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女妖得了教训,四郎可半点不内疚。 这么点能耐也学别妖吓人?活、该! 四郎得意洋洋,深觉自己跟着苏夔练道术实在是明智的选择,完全没听出青溪的言外之意。所以四郎也没多想,很大方的表示:“好吧,那这回就算了。”说完便笑眯眯的回厨房去了。 这种小事自然是听媳妇的。再说了,二哥刚才顺嘴把锅盖吃了,现在其实是有点心虚的,于是他也面瘫着脸点点头,跟在四郎身后回了厨房。 留下青溪低垂头颅,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厨房里,槐大皱着眉头瞪锅里的老鸡,看到四郎走进来,有些愧疚地说:“属下无能。可是店里的大公鸡都用完了,剩下的都是些老母鸡。可不容易煮熟,眼瞧着天将过午了……” 亡灵于六月六日过桥,所以过桥的祭品要在六月初五傍晚献祭。有味斋过午之后,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都是预订了鸡鸭今日来取的客人。 四郎想了想便道:“放几片樱桃叶子下去同煮,若肉质还是老,你再放几枚山楂下去,这样老鸡就能迅速酥烂了。” 槐大依言一试,果然灵验。二哥见四郎被槐大引去了注意力,似乎没注意到丢失的锅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味斋里的妖怪齐上阵,第一批卤鸭和白酥鸡很快就做好了。四郎和胡恪一起帮忙,用草绳捆好了提到前头去交给客人。 提着鸡鸭到了大堂,四郎看到除开客人,还有一个相貌憨实的男人跟在槐二屁股后头转来转去,正是山猪精。山猪精长得又高又壮,槐二和四郎差不多高,山猪精却整整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不过,就算高出两个头,山猪精在槐二面前,也还是挨打的命。 四郎一出来,山猪精就讨好的捧来一瓣“三白”瓜,小心翼翼地放到四郎手里:“小主人,天气热,吃块西瓜吧。槐槐说咱们这附近的西瓜他见了就恶心,所以我特地从平湖县买了这种号称江南第一瓜的好西瓜回来。”他现在已经跟着槐二改口喊人了。 山猪精对一切比他瘦小的人,都是这幅生怕吓到人家的做派。事实上,很少有人形生物比他还大一号,所以,山猪精对谁都小心翼翼的,这使他看上去更傻了。 四郎被那个槐槐囧了一下。不过,平湖县的西瓜的确有名,分为红、白、黄三种。其中,尤以白皮、白瓤,白子的“三白”瓜口感最佳。这种瓜生长不易,以前都是作为贡品少量供应给士族门阀。纵然山猪精是一个妖怪,能搞来这种西瓜,显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槐二气急败坏的走过来,踮起脚尖揪着山猪精的耳朵大骂:“六月初五这一天不能买生果吃,你别说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山猪精慌忙低头,方便他的槐槐揪耳朵。 “你知道?你知道还专门买西瓜回来!这是深怕三头幻人不来挑你的脑袋回去吗?”虽然踮脚的动作有点少女,但是槐二整个人从头到尾半点都不会让人联想到少女一类的可爱事物。因为他边说话边恶狠狠地用胳膊肘砸山猪精的胸膛,砸得梆梆作响,四郎听着就觉得胸疼。 山猪精挨了打,反而兴高采烈:“槐槐,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槐二简直受不了他:“关心你个头啊。我是怕你死在有味斋里惹麻烦!” 山猪精一点不在乎槐二的话,反而一脸幸福的说:“槐槐,我懂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好,那你现在就回去!就算不买西瓜吃,初五日也最好别上街串门。”槐二忽然压低声音说:“想想看,你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有人在你背后问你卖不卖西瓜,你答应一句……背后传来一阵腥风,然后,你就会被没有过桥费的厉鬼割下脑袋……” 山猪精虽然是个肌肉壮男,但是的确有颗纯纯少女心,被槐二一吓就开始嘤嘤嘤:“槐槐,人家怕。今晚可不可以……” 槐二立马打断他的痴心妄想:“不可以。还有,以后不要装可爱……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猪了,知道吗?” 山猪精捂胸口:“槐槐,你嫌弃人家!”他默默痛苦了一阵,又厚着脸皮追了过去。 四郎把捆好的鸡鸭递给客人,抽空看槐二和山猪精谈恋爱,心里觉得挺欢乐的。 不一时,订了最多鸡鸭的祝达也赶着辆马车来了。 有味斋这边刚把他订好的鸡鸭全部装上马车,就听到街的一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骂声。 “砍脑壳的死鬼!挨千刀的破落户!也不想想当年娶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也不想想我这么一年来做牛做马伺候你爹娘受的罪!如今你家两个老不死的自己断了气,如何赖到我头上了!我哪里不孝不顺,啊如今家里都吃不饱,偏离做个梦就要给两个老不死的献成百上千只鸡鸭。自己的媳妇儿子都要饿死了知道不?昨日我不过吃了你祝家一个西瓜,那个老头子居然还托梦来吓我。呸!两个老不死的,都死了还要来害我们一家啊。算不得我也死给你看,破落户你别后悔……” 客人们都围在有味斋门口,对着天水巷那头哭喊着咒骂的疯女人指指点点。 有客人就问:“这婆娘是祝达家的媳妇吧?” 另一个回答道:“可不就是她。听说这妇人十分不孝公婆。去年才成的亲,成亲后祝达便出去做生意。她的公公婆婆前段时间都死了,这妇人居然不管公公婆婆的死活,自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第95节 “两老是怎么死的?” “祝老汉累死的,他老婆子不清楚,听说是饿死的。刚死不久呢。祝达回来后,愣是连封棺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吓!真够惨的!” “那可不,祝达回来后就怨上他媳妇啦。看在儿子的份上总算没休妻。结果前段时间他也做了那个梦。祝达孝顺啊,非要各买三百只鸡鸭祭祀父母。” “呵,三百只,这可是大手笔。小门小户的,也难怪他妻子要和他闹了。” 这些人说着话,祝达媳妇已经冲到了巷子口。她好像是发疯一样,一把将祝达手里的板车掀翻在地,喷香的鸡鸭肉滚的满地都是。 祝达脸色变得铁青,狠狠给了他媳妇一耳光。那婆娘被打得往后倒去。 四郎看得皱起了眉头,媳妇再怎么不好,也没有当街动手的道理吧? 那婆娘十分泼辣,被祝达打了之后,就赖在地上嚎哭起来。她后头正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大门,门口有个大门柱,那妇人便哭着用头去撞门柱,不停地大声嚎叫:“没天良的东西,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啊~没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这是逼我去死吗?” 祝达也不搭腔,只蹲着地上把那些鸡鸭捡起来,吹干净灰,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回车上。那婆娘看他这幅样子,抱着门柱哭得更大声了。 就在这时,变故忽生。这是一栋二层小楼,小楼是砖木一体构造。二楼外侧不知谁放了一个填了土的花盆,那婆娘不停用头去撞门柱,楼上的花盆便一点点往外移,最后猛地落了下来,正正好砸在祝达媳妇的头上。 那婆娘的头颅霎时间就像是个西瓜一样,崩裂开来,红的白的、淋淋沥沥撒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街面上霎时静了一静,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就更加起劲的议论起来。 有的说:“早听闻这女人精打细算,进门后就不怎么孝顺公婆,要不祝老汉能累死!听说祝老汉死的那天,她还抱着孩子找娘家和她隔房表哥眉来眼去呢。有今日这事怕也是她的报应啊,报应!” 旁边的一个人说:“嘿,听说祝达可是从军队里偷跑回来的,身上的钱来得不明不白。如今扯上官司可有他好果子吃!” 这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前头那个人就反驳道:“扯上官司倒未必。祝达不过是打了她一巴掌而已,又不是杀人。这事就是个意外。” 也有人不赞同:“我看未必是意外。这户人家已经搬离了河市,如今里头是空的。祝达媳妇这是冲撞了鬼神啊。” 众人对这句话倒是深以为然,各个都捂紧了自己手里的鸡鸭,深怕落到地上沾了灰,给自家招来杀身大祸。 四郎有些疑惑的看着对街,刚才他分明看到那边的二楼有个瘦削的黑影一闪而过。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因为月娥的死的确是个意外,所以祝达也平安无事。除了月娥娘家来找了几回麻烦之外,官府并没有追究祝达的责任,街坊也都支持理解他。 又过了几个月,四郎忽然听说祝达新娶了一门媳妇。是外地逃荒来的女人,长得十分秀美,人又温柔能干。黄十三娘作为新娘子的娘家人,还去参加了婚礼呢。回来给四郎带了好大一个西瓜,西瓜原本该在夏天吃,谁知那新娘子却有一手绝活,能在冬天里种出翠绿的西瓜来,凭着这个,祝家又渐渐发达起来了。 听黄十三娘说,她家这个义妹也是和祝达有缘。先是祝老汉拿了人家陪嫁的金钗,后来祝达又在城外亲自把人领进了家门。原本黄十三娘的义妹没想过要做祝达的媳妇儿,只是她心善,想趁机替那些没有过桥费的亡灵骗一些祭奠而已。倒也不算是骗,她的金钗子给了祝老汉,祝老汉虽然后来又给了道长,但是苏夔最终还是还给了祝达。所以,十三娘的义妹就认为,这一只金钗刚好抵了那些鸡鸭钱。她却不知道,如今物价上涨,鸡鸭各三百只,还是有味斋的大厨亲手炮制,的确不是一根金钗能抵过的。 后头祝达的媳妇刘月娥实在是乱来,不仅在六月初五吃了守桥使的西瓜,还把给孤魂野鬼准备的过桥祭品都弄到地上,因此惹恼了那些鬼魂,头就被取了去作为替代。 整件事下来,倒是祝达并没有什么过错,不但无端端花了冤枉钱,更因为这件事没了媳妇。所以她义妹就变成了美女,来偿还这段因果。 黄十三娘说着又要来谢苏夔这个媒人。 苏夔冷笑道:“我原本袖手旁观,的确是为了给那些过不了桥的野鬼一个方便。谁知却被女鬼钻了空子。住处无端被掘的确可怜,可是,可怜并不是去侵占别人家的借口。她也算是好手段了,如今有功德在身,谁也不能怎样她。呵呵,既然费尽心机和那个祝达在一起,那就好好过吧。若是以后再害人,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黄十三娘无比尴尬,连连说:“是我义妹不懂事。她下葬时年纪小,见到祝达便动了春心,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宁愿放弃。再说,祝老汉收了她的金钗,才引出了后头一大摊事情,这可不是两人累世的姻缘吗?” 四郎如今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女鬼因为自己活着时没有嫁人,所以不知从何时起看中了祝达。她假装祝老汉,骗了祝达的鸡鸭,的确是为了帮助和她同样身世的弱小鬼怪。但同时又未尝不是想要挑起月娥和祝达的矛盾呢?月娥在六月五日吃了西瓜,又不敬鬼神,头自然会被亡灵挑了西瓜。 只是,四郎想起那天看到的那个黑影,分明是个女人的样子。她将花盆放在了二楼上,亲手制造了这场意外,最后得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又因为她帮助那些孤魂野鬼过桥,有功德加身,所以道长在没有她害人的确凿证据时,也不能奈何她了。 月娥这个不孝自私的泼妇,说起来是该死也真该死,无辜确也真无辜。至于黄十三娘的义妹嘛,鬼若是披上了人皮,你又哪里知道她皮子下的心肝呢? ☆、105·一滴香1 从去年四月开始,到今年的六月,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下雨了。江城就像是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艰难的躺在淤泥中挣命,靠着洄河沾底的一点水源支撑着苟延残喘。听说连洄河的某些河段也已经断流了,若是再不下雨,江城这个水乡泽国将会面临着断水的危险。 天气干热,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时不时就有一两个行人腿脚一软,晕倒在路边。等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经没气了。 请大夫来诊断,也只说是中暑。中暑居然也会死人?众人都不信,可是全城的大夫口径一致。便只能归结为这种奇异的苦热了。 坊间渐渐也有些不好的传言,说是城里发了人瘟。但是在上面那些大人们的强力压制下,这种说法也只是在暗地里流行,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说,生怕自己一说就应了验。有豫州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看戏不怕台高的江城人这回都打心眼里希望传闻真的是空穴来风而已。 去年大旱,整整半年滴水未落,田地里都龟裂出一道道口子,秋天自然颗粒无数,而今春刚种下去的稻苗又都干死在地里。粮油的价格,已经比去年高出了三四倍。便是没有闹人瘟,也有许多底层百姓被饿死在路边。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从本质上来讲似乎没有多大差别。所以每到灾年人相食,也是常态了。因此,江城的路上总能见到一些黄皮寡瘦的人,和一群野狗一起徘徊在尸身周围,一个不错眼,这些死人尸体上就会被割去一块肉…… 四郎在厨房里炸蜜麻花,这是前几日将军府上的七夫人派人来预定的。说是请四郎做些好吃又容易存放的素点心,她要带去城外大佛寺斋僧。这位七夫人就是烟雨楼的云仙姑娘,夕颜死后不久,她便被冉将军接进府中享福去了。因为年轻漂亮性子好,很受冉将军的宠爱。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一入伏天,城中的贵族们便陆陆续续去城外的田庄里避暑。城外的山里有山泉绿荫,还有得道高僧守护,简直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江城里百姓们的日脚虽然有些不堪,暂时也还波及不到深宅大院里的贵人们身上去。 说起来云仙也的确受宠,这次冉将军去城外避暑,除了自己的夫人,就只带着这么一个宠妾而已。云仙夫人虽然曾经流落风尘,但是现在吃斋念佛,对下人又慈和,在将军府中风评极好,冉将军常常陪着她出席城中的各种宴会,一时风头简直要压过正牌的将军夫人了。乱世里,纲常啊法纪啊都已经崩毁颠倒,冉将军兵权在手,他夫人虽然出身不凡,但是娘家已经败落。他要宠妾灭妻,也没人敢嫌命长去指指点点。 这位来订的点心,又是斋僧用的,四郎自然是要认真对待的。 厨间各种馅料都是现成的,有桂花,香油,麻仁,冰糖,桃仁,瓜子仁,青梅,青丝,白糖,红丝,姜糖共十种。虽然不甚新鲜了,但是保存的很好,过了一年也没有变质。于是四郎用发面包馅,一口气炸了十种馅料各异的麻花。这种大麻花香甜酥脆,夏天吃虽然有些过于甜腻,但是久放不绵,所以云仙用来斋僧也是可以理解的。 若是挂单的僧人远行时备上那么一袋,不仅携带方便易于保存,还十分顶饿。 四郎做好麻花正要装盘,旁边的槐大就提醒他和尚吃不得姜,四郎便把姜糖的捡出来一些留着自家吃,其余的都分门别类给云仙派来的小丫鬟装入食盒。 送走了客人,四郎叼着一根姜糖麻花去看自己新酿的荔枝酒好了没。 如今粮食珍贵,卖酒的和买酒的人都少了起来。有味斋店里这些酒,也是华阳和青溪等女妖爱喝,四郎才特意为她们酿的,所以基本都是度数不高的果酒,有荔枝酒,也有梅子酒,山楂酒,还有五月桃酿造的蜜桃酒。 四郎打开其中一个坛子,舀出一勺闻了闻,酒液是微带棕红的半透明,带着鲜荔枝特有的果香。荔枝酒是用山猪精送来的岭南鲜荔枝榨出果汁,然后和陈酿米酒配制,并以红曲调色而成。 “好香好香。”山猪精抽动着鼻子走了进来。经过一年坚持不懈的努力,这位已经成功登堂入室。 如今山猪精在有味斋和槐二一起做个跑堂的,也负责外出采购食材。夜里他就自己拱在槐树下面睡觉。山猪精现在天天被槐二监督着洗澡,被槐二吆喝着做事,被槐二压着欺负,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借华阳姑姑的话来讲,就是白长那么大的个头了。 四郎挺喜欢这个傻大个,顺手递给他一根瓜子仁馅的麻花:“累了吧,快过来歇歇。” 山猪精肩上扛着两个大罐,他把罐子放在厨房地上,接过大麻花几口就塞进嘴里,吧嗒几下嘴便吞进肚里。这要是叫槐二见到,有的教训他吃完没个好模样了。 罐子里是四郎去年十月间做的槽油。槽油是一种别具风味的调味品,有解腥、开胃生津的作用,夏天做菜时,少不得要放一点进去提味。 四郎以白糯米为主料,经浸泡、蒸熟,加入甜酒药,入缸发酵,酿成酒浆原液之后,滤去渣滓。装入大罐子里,每斤酒浆放入炒盐五钱,炒花椒一钱,趁热洒下去密封罐口。到今年夏天正好对一年。 所以今日四郎取出来开封,罐子里的槽油果然已经酿成。于是四郎便叫山猪精将浮在上面澄清的槽油一勺勺舀出来,装入小坛中备用。 山猪精舀完上面清澈的槽油,还剩下的一点油渣底子留在坛子底,四郎接过来顺手放在厨房台子上,打算存着槽油底子,好做今年的新槽油。 刚才炸麻花把厨房里的油都用完了,四郎就叮嘱山猪精注意着街面,走街串巷的卖油郎来了之后,一定要提醒自己去打一桶回来。 吩咐完店里的事情,上半天不知不觉过去了。长日清闲少客人,四郎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头一点点的打瞌睡。 自从去年境界提升之后,听说自己有随时暴体而亡的危险,四郎这一年都沉迷于各种术法之中,基本都是在白天晚上连轴转,修炼的很是辛苦。不修炼的时候做做饭,倒成了难得的休闲。 据道长所言,他现在废寝忘食还不算什么,等修到了一定境界,忘记寒暑也不是什么难事。修道者对于外界时间流逝的感受,总是要比凡人来的迟钝很多。修炼的事情博大精深,很容易便叫人沉迷进去。 算起来四郎已经有一年没怎么睡过觉了。 今日午后忙里偷闲,四郎就打算重新温习一下打个小盹的乐趣。修炼道术一久,他都快忘记美美睡一觉后醒过来的愉快感受了。有些事情看似没有意义,但是却是很舒服的体验,是属于人类才有的、微不足道但是又十分奢侈的享受。 睡眠和死亡一样,是造物赐予人类的独有的礼物。一觉醒来就是全新的一天,死亡一次就能清零重来转世重生。有生有死的鲜活轮回,有时候比寂寞无趣的不老不死要好多了。 厨房的地下深处被殿下大手笔的埋了一快巨大的寒玉,因此抵消了些外面的暑气,厨间虽然日日燃着火炉,但是身处其中,倒比室外要凉爽一点。 厨间靠墙的桌上放着一个空空的白瓷酒杯。四郎喝完一杯柔和的荔枝酒,正在幸福的微微眩晕中打着小盹。 快要睡熟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厨房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就是杯盘哐当哐当作响。午睡本来就不沉,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四郎虚着一只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往外看。 有一个浑身漆黑的干瘦人形正蹲踞在厨房灶台上,把头埋在槽油坛子里舔舐其中剩下的油滴。厨房里的杯盘响动,正是那个东西翻找食物的动静。 四郎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味斋里什么时候跑来了这么一只怪物? 四郎正要起身过去查看,手上的辟邪镜便先他一步,发出一道火光直射过去。那个漆黑干瘦的小鬼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从油坛子里拔出脑袋,化作一个火团从敞开的厨房窗子飞了出去。 “怎么回事?”殿下感到这边异常的波动,闪身进入厨房问道。 四郎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偷懒睡觉时,被个偷吃的小怪吓了一跳:“没事,一个偷油的小鬼怪而已。主人,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说着,四郎走到另一侧的柜子旁边,将不同口味的麻花各捡了一羹放在殿下面前,又转身给他倒了一杯用白菊花,槐花,绿茶冲泡出来的茶汤。 这种小鬼怪四郎自己都能应付,所以殿下也不甚在意,坐在椅子上,端起四郎做出来的简易茶汤就喝。 四郎炮制的这种茶汤虽然算不上多风雅,但是夏日的午后喝上一杯,十分清凉解暑,即使是挑剔的殿下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好吧,其实无论四郎做什么,殿下都会很满意。 “如今天气大,你也不要日日在厨房里烤着。江城苦热,城外的山里却很凉爽,明日你就跟我去山上住着吧。正好你最近看的那本密宗体术上有些问题不懂,可以顺道去看一看大佛寺里的藏书。”殿下也是很心疼自家小狐狸的,舍不得四郎不仅要辛苦修炼,还要在厨房里忙碌,操心店里的琐事。 “今日不要开火做大鱼大肉了,就简单做些清淡小菜,前几日那个凉粉很不错。我记得冰鉴里还有现成的,拿出来凉拌一下就好。这些事叫店里的妖怪去做就好,别把他们宠坏了。你是站在万妖之主身边的人,不要累着自己。”殿下越想越心疼,总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小狐狸。 “才不累,做几个小菜而已。”四郎边使劲搬出铜冰鉴,边笑着摇头。 每天虽然很忙碌,但是四郎却过得很满足。尤其是每次亲手做菜投喂殿下,他心里都会生出一种饲养者的满足感。 投喂自家的大型犬是我绳命的意义所在!四郎在心里握拳,很坚定的表示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当然了,四郎也不会傻到跑去和殿下说,我觉得你眼巴巴等投喂时最可爱,我是饲主我自豪之类无厘头的傻话。有些感觉自己一个人珍藏就好。 不过,如果主人不给表示出亲近之意的狗狗回应的话,听说狗狗是会很沮丧的。所以四郎很开心的感谢了殿下对自己的体贴。并且再次严肃的重申:能够服侍主人是我的荣幸啊一点都不累。哄得殿下龙心大悦、心满意足。 既然殿下说了要清淡小菜配凉粉,四郎也从善如流的从冰鉴里取出来前几天用淀粉加了姜黄做出来的凉皮,佐以油炸辣椒,蒜泥,麻酱,韭菜和醋等调味料,正想往里面放点芝麻油,却发现厨房里的油罐子都被刚才的妖怪吃了个底朝天。 “槐二,街上的卖油郎来了没?”四郎大声朝外问道,心里有些懊恼自己没有早点驱赶走那个偷油的妖怪。 “来了来了。”山猪精提着一罐子油跑进来。 四郎接过来,打开罐子一闻,微微皱起眉头。他转头问山猪精:“是在街上常来的卖油郎那里打的吗?” 山猪精点点头:“是啊,不过不是那个卖油昌,是他弟弟。说是卖油昌走街串巷中了暑,所以这几日都由他的弟弟帮着卖。” 四郎提着油桶走出去,那个卖油郎还没走。 “你是卖油昌的弟弟?”四郎问道。 卖油昌的弟弟有些显老,看着足有三十多了。满面风霜,留着两撇老鼠须,十分精明的样子。“是的,我是。这……可是卖给您的一滴香有哪里不对吗?” 四郎揭开盖子闻了闻,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不过有味斋里用的素油向来是芝麻油和菜籽油两种。芝麻油都是自家炒制打磨出来的小磨香油。菜籽油却是在卖油郎那里买的白纹油。 南边的人做菜爱放菜籽油,白纹油就是精制过的菜籽油。卖油昌一贯和有味斋打交道,卖的白纹油虽然贵一点,但是品质很好,而且从不缺斤少两。今日忽然换了一种没见过的油,四郎难免有点不放心,想要问个清楚。 “你这是什么油啊?闻着倒是挺香,但也不是芝麻油吧?”四郎嗅了半天,依然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油。 卖油郎见不是自家的油出了问题,松了一口气,他解释道:“去年大旱,油菜花都枯死在地里,所以今年没有菜油。我卖的这些油啊,全是自家秘制的小磨香油。那个香啊,只要调味时加上少许,就能香味四溢,所以又叫一滴香。一滴香,香掉牙,包客人你吃了一回还想买第二回。” 四郎被他夸张的语气逗乐了,笑道:“这么说,你这还是家传秘方了?怎么不见往日那个卖油昌用?你哥哥可总是一五一十的卖些白纹油而已。” 卖油郎很认真的说:“客人别以为我是在胡吹法螺。其实一滴香也不是什么家传秘方。我以前在北边做过一段时间的油坊学徒,现在回来了,用师傅传给我的秘方磨芝麻油。江城里的客人用了我的油,都说苦夏里吃饭都能多刨几碗。” 这个卖油郎显然比他哥哥能说会道,四郎被他说服了,就不再多说,收下这瓶一滴香回到厨房。 卖油郎并非吹牛,他这种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却有种奇怪的浓香。四郎只倒了一滴在凉粉里,本来稍嫌干涩的凉粉立时油浓汁足,连带着色泽也艳丽起来。 四郎举起筷子想要尝一口,窗子外忽然飞进来一个泥巴团,正好打在他的手腕上,把四郎手里的碗撞翻了,险些撒他一身油渍。四郎跑到窗边一看,只见院墙上蹲着那个黑漆漆的偷油鬼。它一看到有人出来,立马吱吱叫着跳下院墙跑了。 第96节 “可恶的小鬼!”四郎生气地骂道。 回头一看,见殿下正蹲在地上,沾了一点油放到鼻子前轻嗅,然后就站起来,二话不说把那瓶一滴香倒进了水槽里。 “怎么了?”四郎有些不解的问。 “别问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纵然什么都能吃,也不好这样邪性的东西。”殿下仔细的洗干净手,又掏出一块鲛绡慢条斯理的把手擦干净。 [闻着这么香的油,殿下却说不能吃。究竟是什么油呢?]四郎心里有点疑惑,正要细问,殿下已经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因为没了香油,四郎就只能先起锅,把厨间剩下的芝麻炒熟,然后叫山猪精和槐大两个用石磨现磨。 这样磨出来的是生油。四郎先盛一罐子出来,用于夜间点照灯烛。然后把这些小磨香油再次煎炼,最后得到的才是可食用的熟芝麻油。 趁着山猪精和槐大两个磨芝麻的功夫,四郎先用猪油做一道炸藿香,等着外出的殿下回来吃饭。 炸藿香是一道夏令小菜,清淡甘甜。是把干净的藿香叶用沸水烫过,沥去水之后铺在案板上,逐片半边抹上一层豆沙泥,折叠后在叶片上沾满蛋清加面粉的糊,放入猪油里油炸一盏热茶的时间后捞出来。稍候片刻后,起大火烧旺油锅,再次下香叶入锅滚一道,最后捞入盘中,匀撒白糖即成。 山猪精有力气,加上刚才似乎买错了东西,现在有心弥补,很快就把芝麻油磨制好。 四郎刚凉拌好凉皮,殿下也打外头回来了。 “算那小鬼幸运。” 原来,殿下刚才是去捉那个偷油并且撞翻四郎盘子的小鬼去了,结果路上遇到临济宗的人,殿下挂心四郎,所以不欲生事,半途就回来了。 “临济宗的和尚来江城做什么?”四郎随口问道。心里还在想着那瓶被殿下倒掉的“一滴香”。 “最近江城有些人家在闹人瘟,和尚们医术不错。冉将军和临济宗关系好,就请他们来城内看看,究竟是真的起了疫病,还是邪魔作祟。”殿下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给四郎解释道。 “那个偷油的是什么鬼怪?我感觉它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 殿下忙活了半天,肚子很饿,就说:“先吃饭。偷油的小鬼身上都是死人味,想必和江城里的人瘟有些关系。我只看了它一眼,有些猜想也并不是十拿九稳的。今晚它必定还会出现,到时候先抓住了再说。” “哦。”四郎应了一声,和殿下对坐在桌子两侧,就着一道小菜吃凉皮。 看到殿下放下了筷子,四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瓶倒掉的油,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还奇怪他能憋多久呢,这时候见四郎问起,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这几年的年成很坏,粮食价格疯涨,连着菜籽油、豆油、杏仁油都成了稀罕物。因此,如今江城里也有些聪明的商家,看着粮油价要涨,便从外地低价购入人脑油,买者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 “人……人脑油?”四郎听了,差点没恶心死。 殿下做妖怪许多年,什么事没见过,所以对人脑油这么重口味的东西也没多大反应:“遭遇大的饥荒,饿殍遍野时,人吃人的事情并不鲜见。因此,历朝历代都有人在灾荒年月里,炼死人脑为油,贩卖于四方,借此谋取利益。此油很像小磨香油,只是比之还要更香一点,所以买者根本分辨不出来。我也是以前见过这种油,刚才才能闻出不对劲的地方。当然,你也不用害怕,以前有味斋买的油都没有问题。人脑油之类的,只是特殊时期才会出现的情况。” 原来,浓香扑鼻的“一滴香”,居然是用死人脑子熬炼出来的。这实在有些恶心了。 四郎只庆幸刚才殿下把那瓶油倒掉了,他心里暗暗想道:江城真是没法呆了,以后有味斋里用的油,都得我自己亲自做才行,可不敢在外面走街串巷的卖油郎那里买油吃了。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昧着良心挖死人脑子炼油呢? 人要饿起来,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事不敢干? 两个人吃了饭,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会话,日头便渐渐西斜,等到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属于妖鬼们的河市再次喧闹起来。 ☆、106·一滴香2 江城原本是一座水城,民居都是一排儿的白色墙壁,青瓦乌瓴,高低错落,相映成趣。白天看来,哪怕白色的墙壁已经发黄,朱红的窗棂柱子都脱漆脱得很厉害,也还是十分典雅别致的,这份别致里又带着浓浓的市井生活气息。 可是一到夜晚,城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家家关门闭户,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街道上没有灯,只有青色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巷子里不知哪家小孩子被热得直哭,但是立马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江城人都被热得睡不着觉,然而谁也不敢跑到河边或者屋外当风的地方睡觉。 据说有些人不听劝告,夜晚非要跑出门睡觉,第二日就叫老鼠啃得尸骨不全。还有的男人不信邪,身上带着向高僧求来的平安符,穿着由妻子缝入了《尊胜陀罗尼经》的长衫,打着灯笼外出寻欢作乐,没过多久便在不知不觉中失踪不见,等到过几日被家人觉察出不对劲时,往往只能找到一副被吸干了精血的干尸。 不知何时起,江城里流传着关于美艳女鬼的怪谈。说是有美貌女鬼夜间出来晃荡,专门吸取好色男子的精血,当受害者油尽灯枯之后,还会取走他们的膝盖骨并残忍的杀死他们。关于这个女鬼,众人对她的描述各不一样,有人说是个红衣女子,有人说是个狐狸精,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个看着像个外族人的番女。 总之,这些都不过是谣传。男人们若是洁身自好,也不会被女鬼吸干了精血。说来说去,还是这些好色之徒自己先作死罢了。四郎也听到几个大胆的男人调笑说什么杜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类的话,倒给这则可怖的怪谈增加了几分香艳。 不过,这样色胆包天的毕竟是少数,江城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把这则怪谈当了真。如今但凡路上独身而行的美艳女子皆被视作恶鬼,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人敢去靠近搭话。 尤其是黄昏时分,纵然天还没有全黑,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有味斋的后院里,房间里弥漫着水雾。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缱绻的水气,在双面绣的屏风上倒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 屏风后,四郎的脸被蒸汽熏得红扑扑的,他抓起皂角往头上抹去。因为头发又多又厚,洗着洗着,有些泡沫就顺着水流跑进眼睛里。于是四郎像一条小银鱼一样,赶忙哗啦一声沉入水中。 浴桶是特意做的加大加长版,但是对于殿下而言,还是显得简陋了一些。但是四郎又不许他将青崖山上的天然温泉搬过来。 纵横川泽的上古龙子居然十分憋屈的窝在一个狭窄的浴桶里,于是殿下很有些不高兴了。 照四郎看来,这都是某人几万年来被身边的侍从们养出来的贵族毛病,其实这个浴桶比起普通浴桶而言,已经算是很大了——即使装着两个大男人,依然绰绰有余。殿下和四郎一人靠一边的话,两个人之间的还剩下一个手臂的间隔呢。 当然,这种程度的浴池,对于殿下而言,也许的确是简陋了点。四郎一沉下去,殿下脱衣服后精瘦结实的果体便一览无遗。 四郎看殿下正在另一边兴致缺缺的用纤长有力的手指划着水,就坏笑着伸出爪子,偷偷弹了弹殿下的大鸟。在这炎热的夏夜,脱光光洗澡的时候被人这般挑衅,大鸟立刻就愤怒起来,刷得站直进入战斗状态。 瞎折腾的小狐狸自然倒了霉,想跑也来不及了。 “怎么哭了,嗯?不喜欢洗澡可不行。”坏心眼的殿下这么说着,从四郎从里到外都认真地洗了一遍。四郎好几次试图变成胖狐狸逃走,又被可恶的殿下揪着尾巴威胁着变了回来。 等到两个人把一桶热水都洗成凉水之后,殿下就把搓澡搓得泪眼汪汪的四郎揽在身前,笨手笨脚的给洗头发。 四郎手脚无力的瘫坐在殿下跟前,眯缝着眼睛嘟囔:“轻点、轻点。泡沫都跑进眼睛里去啦。” 殿下平生第一次伺候人洗头,居然被不客气的各种嫌弃。好在现在殿下吃饱喝足心情好,听到四郎的抱怨,也不生气,反而从善如流的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并且小心翼翼变出一瓢清水,帮四郎冲洗眼睛。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殿下举起手里的葫芦瓢,葫芦瓢里便凭空出现了满满一瓢温泉水,泉水轻轻的流淌过少年如白瓷器般泛着可爱粉红光泽的肩膀,恋恋不舍的亲吻着玉色胸膛上朱红的果实,然后像滚落的珍珠一般,顺着凹陷的腰窝一路下滑。 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殿下虽然开始有点笨手笨脚,但是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把四郎洗得白白净净后抱出了浴桶,又亲手给换上山中蛛娘新制的白色单衣。衣服上被细心的蛛娘们熏上了青草露水的香气,淡淡的,是来自大山的夏天味道。 穿好衣服后,四郎跪坐在殿下的身后,帮他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滴。两个人的黑发交缠在一起,都散发着如出一辙的皂角的清香。 四郎皱了皱鼻子,觉得除了皂角平淡的气息之外,殿下身上还有种奇特的香味,闻上去给人干净又舒服的感觉,然而又淡淡的,仿佛很神秘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引得四郎闻了还想闻。 “好了,再不动身,今晚可就捉不到那个偷油的小鬼了啊。”殿下把小狗一样可爱的皱着鼻子,在自己脖子间嗅来嗅去的四郎抓到跟前。 看着眼前洗白白的小狐狸,殿下便忍不住爱怜不已的狠狠亲一口。要不说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呢,心爱的人香喷喷的站在自己面前,他都能控制住想要扑到的冲动,还灰常克制隐忍地伸手帮四郎拉好微微敞开的衣襟,又抓了一个狐狸面具递过去。 两个人整理完毕,殿下就领着四郎出门捉妖了。 江城里漆黑一片,但是却有许多微微散发着银白光芒的小路纵横交错。 这些小路散发着四郎前所未见的美丽银光。银色的光芒照在旁边的白色墙壁上,好像一汪明澈的水。天亮之后,这些银白色的道路就会神秘的消失。 四郎听殿下说,万物有灵,妖怪物灵也并不都是强大的,这些银色的光芒其实都是些细小的精魅幽灵,或者是浮游,或者是蚊蚋。它们实在太过于渺小,甚至没有力量化出实体出现在妖鬼集里,但是弱小的精魅也会被属于妖怪们的集会所吸引。 因为感应到百鬼夜行的气息,这些小精魅便纷纷聚集起来。开始是一个,接着越聚越多,便形成了一条条光的道路。 强大的妖怪会不自觉地抢夺身边弱小妖怪的灵气,这种灵气的攫取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大妖注意一下,就不会对小妖们造成损害。 然而,聚集起来的小精魅们实在太过于脆弱,在参加了百鬼夜行之后,他们身上那点灵气就会不自觉地被其他大妖夺走。于是,对于这小精魅而言,参加妖怪集会的机会只有一次,热闹过后便是永恒的静寂。 然而,到了下一次百鬼夜行时,又会有新的小精怪聚集而来,尽管没有人分辨得出谁是谁,但是那的确已经是不同的个体了。 四郎听完后,有些不解的问殿下:耗损自己的生命来参加妖鬼集,却根本没有妖怪会注意到它们。这些小精怪究竟图什么呢? 殿下没有立刻搭话,而是径直往前走,走了一阵,四郎忽然听到殿下低声说:“你仔细听一听他们的声音。” 渺小如尘埃的精魅们也会有声音吗? 四郎不再说话,沉下心调动所有的感官去倾听。 果然有一些微弱的声音的夜空中浮动,好像蝴蝶煽动翅膀一样飘渺, “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啊。” “谁能够看到我们呢?” “嘘,别说话,有两位大人过来了。” “呜呜呜,大人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是。大人也对我笑了一下。” “好幸福啊,好幸福啊,就算马上死掉也无所谓了。” 四郎抬头一看,发现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殿下居然在一边走一边对那些属于他的,看不见的臣民们点头微笑。虽然平日里十分高冷,对于下属们也表现出浑不在意样子,但是,殿下其实一直是个很护短,很有责任感的王者。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对其他妖怪视而不见的小精魅们这样眷顾吧? “是不是很可爱?”殿下专注的看着指尖停留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伫立在这条光的河流上,俊美的好像是造物的宠儿。 四郎忽然愣住了:饕餮他虽然名声很坏很坏,但其实真的是个温柔至极的妖怪啊。这么想着,四郎快跑两步和前面的殿下并肩而行。然后伸出手偷偷抓住殿下的袍服角。 银色的光点在一大一小两个妖怪身边飞舞,宛若一个易碎的梦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然而,凡人是看不见这幅场景的。他们只会看见一些碧粼粼的绿点从路边的森森白骨里飞出来,在巷子里凌乱的舞动着,时聚时散。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说不定会被吓得狂奔起来,然后这些绿点变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在此人身边。 “这是不祥的鬼火。”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后辈们。 下次你若是听到哪个大人再怎么讲,请一定要告诉他,这些并不是鬼火,只是一些寂寞而微小的幽灵而已。如果你害怕他们,请静悄悄走开就好。不要跑动也不要惊叫。因为,即便只是匆忙嫌恶的关注,也会让这些渺小的生灵受宠若惊,像抓住一块浮木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你。 在这条银色的光路上走了不久,就到了靠近烟雨楼的地方。四郎忽然听到前面的路口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就像是在举办庙会一样热闹。 四郎和殿下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这回不会再被诅咒了吧?”四郎现在也回味过来,上次殿下说自己看到百鬼夜行会死掉的事情纯粹是吓他的。 殿下也微微笑起来:“你一个人还是有被诅咒的危险啊。不过跟着主人就什么都不必担心啦。” 走过刚才那条光路,两个人都觉得好像彼此更加靠近了一些。殿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有只小狐狸会一直牵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的努力和自己并肩而行。四郎也觉得殿下不再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看上去接地气多了。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鬼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说说笑笑的走在这些银白色的道路之上。走的妖怪多了,这些银白色的光点仿佛也流动起来,就好像真的河流一样。本来波澜不兴的路面也像真正的水面一样,被妖怪们踩踏出圈圈涟漪。 这些鬼怪似乎也分作三六九等,走在最前面的都是些俊男美女,各个身材高大,衣服和配饰都很很华美,除了脸上有些奇怪的纹饰之外,和人间贵族也没有什么分别。华阳也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和旁边一个高大的光头有说有笑的样子。 若是只看前面这一群夜行的鬼怪,还真像是外出冶游的贵族呢。 接下来的那一群长的就更加符合四郎对于鬼怪的认知了。头上多了一个眼睛的男人,顶这个硕大的头颅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队伍里有个肚子鼓得很大,脚边还拖着一个血淋淋婴儿的产妇。半空中飞过来一个拖着一串肠子的巨大头颅。靠后的地方,有个满头银发,脖子上垂着一串骨头的老婆婆,她的背后牵着三只慢慢爬行的小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穿着人类的广袖长衫,但是却顶着一张狗脸或者牛头的妖怪。 再后面的那些便更加奇怪了,好像是人类用过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成了精跑出来的一样。有伸出长舌头的大钟,有流着眼泪的屏风,甚至还有一群破破烂烂的小茶碗小玉杯,长出四条小胳膊小腿,这些小家伙时常晕头转向的跑错方向,回过神来,就开始很努力的追赶已经行出很远的大部队。 虽然知道大boss就在自己身边,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四郎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拉着殿下的衣服角,瞪大眼睛看着一群群貌似狰狞的妖怪们赶集般,向着烟雨楼的方向行去。 烟雨楼靠近南边的虎丘山塘,是天下间最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此时虽然是宵禁,但是烟雨楼不知何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城其他地方一片安静,唯有白日里已经破败下去,黑烟缭绕的洄水河市,虎丘山塘等处,到了夜里反而加倍的繁荣起来。 殿下似乎无意打扰这些妖怪,他收敛了浑身的威压,拉着四郎不紧不慢的走在一侧屋檐下,目光在第二批过去的妖怪中逡巡,似乎寻找着什么。 “就是它了。”殿下忽然在四郎耳边轻声说。 四郎随着殿下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白天来有味斋偷油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在匆匆赶路的鬼怪中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夜行的队伍走到一户人家门外时,别的妖怪都专注得朝着灯火辉煌的目的地继续前行。唯独这个黑漆漆的人形停了下来,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走到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嗖的一声变成一个小火球,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第97节 殿下带着四郎像一片羽毛般落在这户人家黑色的屋脊上,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四郎看到这只鬼怪以小火球的形态进入了大院后,就变回了人形,然后人形黑影抽动着鼻子,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味道。只见它在院子里沿着墙根闻了一圈,便再次变作一个火球,飞入了一扇紧闭的窗户里。 殿下带着四郎飞到那间屋子上,揭开瓦片朝下看,就发现这个鬼怪伏在这户人家装油的坛子边,贪婪的舔舐着油坛子里的油。舔完之后,它拍拍肚子,似乎没有吃饱,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找油吃。最后连灯罩中残留的灯油都没有放过,统统舔舐干净后,才心满意足的恢复成火球的形态,飞出了窗外。 “这是什么怪物?”四郎惊讶的问道。 殿下没有答话,反而带着四郎飞到了半空中。 站得高看得远,四郎很轻易的就发现这个妖怪化作的火球不停出入各种人家,它也不害人性命,也不引发灾难,就是到处偷油吃而已。但凡它到了一户人家里,不吃干净这户人家的油就不会罢休。 看一阵子,四郎有些不耐烦了,就想叫殿下回去,别再理睬这个偷油的小妖怪。 话才刚到嘴边,四郎就看到那个不停偷油的妖怪变作火球飘到一户人家前,然后变回了人形,对着紧闭的大门啪嗒啪嗒掉眼泪。 那那栋房子四郎也认得,正是卖油昌家里的油作坊。然而,现在的油料作坊却与他上次看到的大不相同:不仅从屋顶冒出屡屡黑气,门外还徘徊着许多亡灵。 黑色的人形对着这间油料作坊哭了一阵,就忽然变成一个火球扑了进去,不一会,作坊里便冒出了滚滚黑烟,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吞没了整个作坊。然而,这火虽然起得猛烈又突然,却并没有波及到旁边的房屋。 大火里,四郎隐隐约约听到屋里有人发出惊呼声,一个男人尖着嗓子说:“哥哥,你是自己得病死的,为何却来纠缠我?” 男人的话音刚落,屋里的火势似乎猛然间小了一点。于是一个火人趁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满地打滚,正是早前来有味斋门口贩卖“一滴香”的商人。 眼看着这个自称是卖油昌弟弟的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下去。就在这时,一根烧红了的梁柱忽然像他砸了过来。瞬间将其砸得哀嚎一声,手脚挣动几下之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梁柱虽然落下的很突然,可是一切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有阴阳眼的四郎就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徘徊在门外的亡灵一直对着商人龇牙咧嘴。在发现商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之后,它们便一起扑进大火中,搬出一根巨大的梁柱朝着这个商人掷了过来。 商人死了以后,油料作坊又烧了一阵子,才轰然坍塌。从黑色的废墟里飞出来一个红色的火球,它在这具尸体之上慢悠悠转了两圈,便朝着远处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四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火球就是卖油昌?” 殿下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卖油昌其实已经得病死了。他的弟弟从北边九死一生的逃回来,并且学会了炼制人脑油的方法。等他哥哥一死,他便接手这家作坊,然后就开始在江城里寻找死尸取脑炼油。也不知道这个黑心商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作不知,死人的人脑不仅恶心,还有可能传播一种瘟疫。他死于这些被他分尸的亡灵手中,也是罪有应得了。 卖油昌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做生意也很厚道。他死了之后,看到弟弟不仅糟蹋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居然还昧着良心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于是卖油郎偷偷跟在弟弟身后,看他去哪一家卖油,卖油昌就偷偷去人家里,把那家人的油都偷吃干净,以免这些人吃到人脑油,感染了瘟疫。 这种死人脑子练出来的油吃多了,卖油昌这个普通亡灵就渐渐转化为厉鬼,并且获取了控火的力量。当然,他控火力量的大小跟他吃进去的油有关系。油吃得多,控火的能力就越强。” 听到这里,四郎已经完全理清了这件事的脉络:“所以,卖油郎变成的鬼怪这几日到处偷油吃,甚至偷到了有味斋,就是为了积攒力量把这间害人的作坊烧掉?” 殿下点点头。带着四郎飞回了客来客往的有味斋。 回到有味斋,四郎就听一些夜晚来有味斋喝酒吃茶的客人们在高谈阔论,语焉不详的说着豫州的惨事又要重演。 四郎尖着耳朵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 豫州前年遭遇了大饥荒,偏生还不知为何闹起了人瘟。 这人瘟最起先是从书院里闹出来的,发病的书生初期会觉得手脚疼痛,头痛,走路也走不稳。后来连手脚都开始颤抖,压根不能走路。之后肌肉慢慢萎缩了,智力随之衰退。到最后,得了人瘟的患者会丧失所有记忆,根本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大小便失禁,连饭都吃不进去,直至死亡,死的时候伴随着大笑。 到饿殍遍野的时候,人吃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这得了人瘟的和饿死的都混杂在一起。那些饿疯了的人便围上去割人肉回家。或者还有些聪明人想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竟然炼死人脑为油,这样的人脑油比一般的菜籽油、花生油都香,于是人瘟就籍着这些人脑油传播开来,直到酿成大祸。 有味斋夜间的客人对凡人们的种种奇思妙想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说起人脑油,有些客人多灌了几杯黄汤,便耐不住化出原型,口水滴答着,摔盘子摔碗抗议有味斋不提供这种美食,然后纷纷被槐大和山猪精提着衣领扔了出去。 ☆、107·小面人1 时序转眼过了大暑,进入了农历七月。七月流火,按说大火星西行,天气应该转凉才对。可是如今世道乱了,似乎连时序也跟着乱了起来。 今年的七月,反而比二伏里还要热一些。叫人恨不得日日泡在凉水里消暑,可惜江城又旱的严重,没得水。所以,四郎这几日几乎早晚都能听到城中敲锣打鼓的声音,那是江城人在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祈雨。 有味斋里只坐着几个士绅在高谈阔论,他们刚刚举行祈雨仪式归来。据说是烧了很长一篇文辞华美的祝祷给雨师风伯。不过依四郎看来,估计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因为雨师风伯未必有那个耐性去看一篇满是废话的祷文。 士绅们尽管没有饿死的危险,但对城中的大旱也是不满已久了——因为大旱,今年田庄送来的供奉少了许多,还有许多佃农赖了租子。 四郎听到他们在大声哀叹人心不古,并且痛心疾首于江城这样富饶的礼仪之邦居然也会有野蛮吃人的行为发生,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城中得人瘟的都是些穷鬼,而穷鬼们之所以得人瘟,全都是自作孽。 大概是为了表明自己出身礼仪之邦的身份,这些读过圣贤书的士绅们说话时总爱夹杂些生僻的古文,四郎往往十句里面只听得懂三句。 于是四郎在店里呆得很有些憋闷无趣了,就走出大堂,绕道去有味斋临河的堤岸边。 放眼望去,原本绿草成荫的河堤上只剩些枯黄的野草,连河边长了很多年的大柳树都因为缺水而开始枯萎。洄水的水位退的很厉害,即使一只小渔船也很难再浮起来了。 晒干的螺壳裸/露在龟裂的泥土缝隙中,打鱼的小船躺在干涸的淤泥里,几个没有来得及搬走的渔民拿着把镰刀在龟裂的河床上忙碌着——持续近一年的干旱,让洄水最繁华的河段也进入了严重的枯水期。 四郎手里抓着一把冰镇荔枝,找了块干净阴凉的青石板,掸去灰尘,坐下来开始吃荔枝。他这个地方选得好,头上有颗歪脖子柳树,偶尔有片半黄半绿的树叶慢悠悠飘落下来,落到四郎的头发和肩膀上。 四郎专注的吃着荔枝,拂都懒得去拂。天地间无花无水,只有一颗枯黄的歪脖子柳树,和树下吃荔枝的小狐狸。 二哥刚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终于在后门找到了四郎,他也不去打扰自己的小狐狸,只悄悄纵身一跃,在柳树上找了一个牢固的树杈,然后就坐下来摸出一个陶埙放到嘴边。 苍凉的埙声在江城惨白的日光下飘荡,四郎抬头看了看,见是二哥在树上搞即兴音乐创作,便很安心的继续靠回去吃他的荔枝了。 如今江城里根本买不到什么新鲜水果,这些荔枝还是华阳拿回来酿酒之后剩下来的。听说是华阳专门命小妖从南粤一带运过来的,与一般的荔枝不太一样:皮是紫红色的,果实成椭圆形,味道甘甜里带着桂花的香气,所以又叫桂枝。因为刚刚冰镇过,只要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就有甘甜冰凉的汁液充斥在唇齿之间,四郎特别喜欢吃。 饕餮很有些做昏君的潜力,最近有味斋打算整体搬去西北边的太和山脉里。 看到四郎爱吃荔枝,树上的二哥默默做了决定,明日一定要叮嘱槐大,给山居小院里移植一片荔枝林去,到时候让自己的小狐狸扒在树上吃够个,若是能在圆上那么一圈,就最好不过啦。 四郎对二哥的养肥计划一无所知,有味斋的荔枝已经只剩下他手里这些了,所以四郎吃得特别慢,特别珍惜,想要让每一颗荔枝的芬芳尽量久的存留在舌尖。 虽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开心,可是四郎还是会给自己找到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乐趣。然后一个人默默的开心很久。 四郎正坐在阴凉的青石板上,一边听二哥演奏小曲儿,一边开开心心的吃着荔枝,忽然发现河底的淤泥似乎在微微起伏,就好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爬动一样。本来东张西望的四郎立马瞪大了眼睛,攥着手里剩下的荔枝仔细看。 可是看了一阵,河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先前淤泥的起伏只是四郎的错觉一样。四郎正要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的荔枝,一晃眼间又看到河底那些空螺壳里似乎有些奇怪的小虫子在爬动。长得有点像蛆虫,但身体却是古怪的青色。 四郎曾经听人说起锅,发生旱灾的年份,往往就会有蝗灾。而蝗虫,就是生长在河中的虾子浮游等变化而成的,也有人说蝗虫就是地狱饿鬼变的。 莫非这种奇怪的小虫子就是蝗虫的幼生体。四郎虽然不是学生物专业的,可是也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不太科学。不过,若说蝗虫是饿鬼变幻而来的,二者倒的确有些相似之处呢。 这么想着,四郎四处看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偷偷隔空抓取了一个螺壳上来,运足了目力仔细查看。可是离得近了,又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青色的蛆虫。 四郎现在耳聪目明,可是连有味斋里的大妖怪们都得承认的事情,所以今天两次失误叫四郎有些郁闷。他噗的一声吐出了口中最后一个果核,拍拍屁股打算叫二哥一起回有味斋了。 “哎哟,哪个龟孙乱扔东西?”一个从远处的河道里走过来的,赤着脚的老农刚好被四郎漫不经心吐下去的荔枝核砸中脑袋,立时大声咒骂起来。 如今天气热,人的脾气似乎也跟着大了许多。有味斋里虽然白天客人不多,但是这几个月来,却总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对不起。”四郎也知道这事是自己不对,赶忙对着下面的老农连连赔罪。 四郎听到老农咕哝着:“个毛孩子,真是走了背运。” “实在对不住啦,老丈。你在下面的河床上做什么呢?”四郎老老实实地再次道歉。 那个老农倒也没有不依不挠,只是逮着四郎抱怨道:“老汉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严重的旱灾,本来是想着进城拜一拜河神和龙神。哪知道连洄水也干涸了。老天爷啊,这可真是不给人活路!” 四郎蹲在青石板台阶上,和这个老农谈了几句话,知道了他家地里的水稻往年能收五六十担,今年却只有六担秕谷。 自今年开春持续大旱后,江城附近的农作物全部损失惨重,到处可见龟裂的田地和枯死的庄稼。 干旱,对这些靠天吃饭的农户的打击是致命的。今天他们是专程来城里向洄河水神祷告求雨的,哪知道来了城里一看,却大失所望的发现城里的情况比不比城外好。 说话间,老农身后便沉默着围过来许多提着镰刀的青年人,都是一副又哀伤又凶狠的表情。 “这些神灵,平时吃喝我们的供奉,关键时刻却不肯庇佑我们,实在是可恶!”老农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瞬间现出一种奇特的凶狠。 “可……可是,降雨的事情应该归龙神管吧。洄水里的水神恐怕管不了这样的大事。”四郎有些小心翼翼的措词,生怕激怒了这些已经走投无路的村民。 “若是洄河还有水,今年的青苗也许还能保住。可是现在连河水都干涸了,洄水里的河神这样玩忽职守,我们又凭什么还要敬拜他?”老农大声说道。 “对!” “凭什么?”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神灵!” 一群人叫嚷着,气势汹汹的去了飞虹桥头。四郎知道,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神龛,十分不引人瞩目,和南边的龙神庙,东岳庙等根本无法相提比论。但是,那却是唯一一个敬拜洄河水神的神龛。 记得小水跟四郎说起这个不起眼的神龛时,总是一副又害羞又高兴的小模样。 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修建的,小水说是自他懂事起便有了这个神龛。偶尔十天半个月的,神龛里会出现一两碟粗制点心或者半拉鸡腿,有味斋还没有来搬来江城时,小水都是靠着这个神龛打打牙祭。 后来小水跟了四郎,每天吃好喝好,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去神龛里转一转。还经常自己偷偷拿个小抹布,把褪了色的神龛擦得一尘不染。 尽管平日里神龛几乎没什么香火,但是一旦有人往神龛里放了祭品,小水都会默默跟去那人家里,给人家免费挑一个月的水作为报答。 后来,小水被周谦之掳走变作蚕宝宝,四郎又要修炼,又要打理阴阳两道的生意,就再也没有人来管理这个已经没有主神的神龛。若不是今日这些人说起来,四郎几乎都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 小水如今经过蜕变,还能继续担任掌管这片河域的水神吗?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跟去看看。 这么想着,四郎就跟在这群愤怒的农民身后,看着他们一起推到了破败的小小神龛,又把里面竖起来的神像拔/出/来扔掉。并且一面高声咒骂着,一面把神像的头部朝下,狠狠插/进洄水的淤泥里。 捣毁神龛的动静很大,那些本来在清理自家搁浅船只的渔民也骂骂咧咧的加入进来。 如今天气苦热,心怀怨毒和不满却无处发泄的人本来就多,因此这只队伍很快便壮大起来。捣毁神龛后,又直奔另一头的龙神庙里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过灼热的缘故,前方河底的淤泥中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裂出一个大口子。这只队伍走出不远,几个年轻人的脚就陷了进去,然而,这些愤怒的人既不关心也不害怕这样的异象,骂骂咧咧的拔出腿继续走,连脚上的泥巴都不擦一下。 四郎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刚才从黑色泥土里伸出了一只手,蓦地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脚踝往下拉。可是年轻人身上却忽然发出一种青色的戾气,硬生生将自己的脚从枯瘦的鬼手中拔了出来。 灾荒年月里,饿极了的人自然有一种极为强大的戾气,人一旦无所畏惧,只剩下纯粹的欲望和兽性之后,大概连鬼也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看着那个被扔进淤泥里,又被很多人踩踏过的神像,四郎第一次庆幸小水被周谦之带走。不然,若是被小哭包看到自己的精心爱护的神龛被凡人推到,指不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四郎走过去,轻轻把神龛扶正,又把神像从淤泥里取出来,用帕子抹干净立好,虽然不能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但是总算不是满地狼藉了。 “小狐狸心肠真是好……哎哟哎哟,老头子的脸啊~”四郎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头发花白但是鼻青脸肿的老爷爷。 “您是?” “哈哈,小狐狸想必已经猜到了吧?我正是此地的土地神。小老儿是个低阶神,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今江城大旱,我的神龛也被愤怒的凡人捣毁了。”土地神捂着被打肿了的脸,有些无奈的说道。 “凡人怎么会这样大胆?”四郎不解。 土地神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这也是凡人流传已久的祈雨法术之一了。通过殴打威胁低阶神明来求得雨水。你看着吧,遭难的神龛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的。对于凡人而言,许多人拜神不过是因为拜神对他们有好处。一旦无法带来好处,神灵就会被凡人轻易的抛弃。如今的凡人啊,已经和女娲创造之初的弱者大不相同了。” “难道他们不怕激怒神灵,从而给自家惹来灾祸吗?”四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老土地笑了笑,顿时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凡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哪里会去惹那些大神呢?便是饕餮殿下这样的凶神他们也是不敢惹的。不过是逮着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小神发泄而已。说起来也是,凡人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所以平日里拜祭我们这些小神的心,也比拜祭大神的心更加虔诚和迫切。收了人家的好处却不肯办事,如今凡人都快要饿死了,一朝翻脸在所难免。” 土地老儿自我调侃的一番话,简直颠覆了四郎对于凡人和神仙二元关系的固有认知。 原来凡人并不是只会匍匐在神仙脚下的蝼蚁,与其说是凡人在膜拜神明,又何尝不是凡人在利用神明呢。一旦发现神明已经虚弱到对自己毫无用处之时,凡人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抛弃,这其中是绝对没有什么情谊可言的。或许,再说得直白点,某些凡人的信仰原本就是不掺杂情感因素的利益交换而已。 土地神顿了顿,接着说:“唉,上头不许给江城降水,哪个又敢违抗?这是人间的劫数,是江城的劫数啊。罢了罢了,小老儿还要回天上去复旨。天道,究竟什么是天道啊~” 说着,土地神飘然远去,只留下最后的一声长叹回荡在四郎耳边。 二哥早已经从柳树上跳了下来,他站在四郎身后,冷冷地说:“从龙凤初劫到巫妖大劫,天道的每一步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其实都是有其用意的。说白了就是所谓的平衡而已。” 第98节 四郎明白饕餮的意思,大道无情,祂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整体的平衡,为了所有生命的延续。 那么,这一次,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四郎站在原地抬起望天。他虚着眼睛,想要透过白热的阳光,看到那浩瀚高远的天空,以及九重天之上的,无可捉摸的至高大道。 站在被砸毁的小小神龛前,四郎再一次难以控制的想到了心中的那个疑问:按照如今佛道巫三教这样显赫的地位,为什么后来反而是儒教占了上风,一直到千年之后,不仅连妖怪,甚至连真正懂术法之类东西的和尚、道士都没有了呢? 在这个修道者从明转暗的过程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呢? 天道重平衡,不允许有哪一族把天地灵气耗损光。如果两个世界的发展轨迹一致的话,莫非…… 四郎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一次,天道是要拿佛道两家,诸天神佛开刀?” 灭神灵,抑佛道,兴人教。法不传六耳。则天地灵气可永续矣。 恍惚中,四郎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平平板板的这么说道,那声音在无限高远处,又似乎是从他的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好像就是四郎自己的想法一样。 [还灭神灵呢,我这么时候变得辣么凶残的我自己肿么不知道?]四郎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遁去的一,所以被这个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立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狐疑的四下望了望,好像在找说话的人。 四下里除了陶二哥,再没有别的强大生灵了。 [嗯,也许因为自己是现代人,现代人都不信神佛,所以才会开这样的脑洞吧。]自我安慰般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四郎也不敢继续待在户外,急忙转身回了有味斋。 二哥立在四郎身后,面色沉沉的看着四郎像是被烧了尾巴尖一般,落荒而逃的背影。他虽然听不到那个声音,却听到了四郎那句奇怪的自言自语,也把刚才他一瞬间的失神和随后而来的惊慌都尽收眼底: “他”的担忧没错,四郎一旦开始修炼道术,体内的混沌之气就会日渐浓郁。当年混沌有一部分合身大道,而遁去的一却自在地游弋于天外。修炼道术之后,分裂为独立个体的这部分便能在某个刹那,很偶然地接受到至高主宰的一点想法。 看来,的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陶二默默握紧了拳头,他手里的陶埙在这样强大野蛮的力道下脆成了细小的齑粉,顺着他的指尖滑了出去。指尖流沙的滑动让这位无所畏惧的上古大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正在失去的恐慌。 四郎一溜烟跑到门口,迎面便碰到了面带笑容的黄十三娘,提着一个绢制的小口袋。 黄十三娘一见四郎就笑:“可巧胡小哥回来了。现在外头粮价疯长,连望江楼正店也不肯卖酒与我,还说什么如今灾荒,官府不许把粮食造酒,要发布什么限酒令。哎呀,依我说,又是那个自以为贤能的太守大人在瞎折腾。灾荒啊打仗啊什么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管,世道就是这么一乱一治的,日子还是照样得过。你说,有了喜事喝几杯如今也成了过错不是?” 四郎听了她一通拉拉杂杂的抱怨,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黄十三娘的义妹去年嫁给祝达,今年就有了身子,两家一直有来往,这次便打算去看看这位义妹。但如今城中又不许公开卖酒,所以只好来有味斋买点私货。 “听华阳说今年店里酿了一批果酒。我那个妹夫这几日身子也有些不好,看在咱们街坊领居的份上,好歹卖一坛五味子酒与我。”看来,黄十三娘和她的老邻居一直走动着,并没有因为那个义妹嫁给了凡人就疏于往来。 “哦,那可是大喜事啊。恭喜恭喜,日后生个大胖小子,我少不得也要讨个红鸡蛋吃。” 四郎已经恢复了镇定,稳步走到柜台后面,揭开一个酒坛子盖。 坛子里面装着鲜红艳丽,清亮透明的果酒。这是用青崖山上送来的野生五味子果酿造而成。 因为五味子有养五脏,补虚劳的功效,所以常喝这种酒,便能强壮身体,甚至使人恢复青春活力,很适合那些身体衰弱的人饮用。 祝达日日跟一个女鬼在一起,纵然女鬼无心害他,可是欢好之后,阳气难免受损,所以黄十三娘送这个果酒过去,真是又应时又对景,必定和主人家的心意。 黄十三娘笑吟吟的接过酒坛子:“便借大人您的吉言了。”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小角碎银子给四郎,又把手里提着的小绢袋递过来。 “如今本该是采莲蓬的季节,可惜洄水都干了,也没得莲蓬可采。这些是我在太和山里的亲戚给送来的,都是新鲜的肉莲子,只去了壳还没有去芯。东西虽然不稀罕,也是吃个时鲜吧。”黄十三娘虽然是只黄大仙,却比四郎见过的所有妖怪加起来都会做人一点。 四郎高高兴兴地收下来:“怎么,他们山里却没有旱吗?我听说城外的村庄旱的厉害。” 黄十三娘答道:“太和山脉可是临济宗和天一道的发祥地,那是有神灵庇佑的地方。再说了,我亲戚住在十万大山的深处,他们那里人迹罕至,全是一片片老树林。以前我还嫌弃那样不通人烟的地方村的慌。谁知现在连江城的大人物们也都去太和山脉修建山庄避暑了。那里不冷不热的,水源都是地下的山泉,和江城比起来,简直是天堂一样的好地方。而且山脉最外头离江城又不算远,骑马不过一天的来回。如今可是住满了达官显贵了……” 四郎笑了笑,他知道黄十三娘说归说,却并不会真的去山里。她虽然看着老老实实,其实修的并不是正道,自然只有在江城这样充满戾气和的地方,才能有所成就了。深山古刹,清凉世界,说来是好,却也未必适合她这样的妖怪。 不过,黄十三娘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四郎:上个月殿下就说要搬出江城,也去太和山脉里住,顺便给自己找个清静地方习练道术。 如今周谦之不知道和殿下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殿下就不打算再管江城这摊子破事了,只说要带着四郎往西北去找他爹。 结果殿下和苏夔神神秘秘说了些四郎听不懂的话之后,又改变了注意,要四郎先把参同契修炼到四重天之后再动身北上。 四郎有些不服气,说自己现在才二重天,越往上越难练,到四重天的时候,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说不定都等不及转世去了。 殿下捏捏他的脸,只把他当成孩子哄,说别怕,你爹自然和别人不一样,他是老而不死的。 这话刚好被苏道长听到了。道长立时拔出竹剑,要和殿下进行男人间的决斗…… 想到这里,四郎忽然笑了笑。他也不傻,道长作为道门新星,为何千里迢迢专门跑去汴京历练?还不是为了传自己道术?如今看来,能叫苏道长被打得吐血依旧拼命维护,自己那个便宜老爹的确魅力不小,而且必定和道门,和苏夔都有不小的渊源。 莫非,自己爹就是苏夔那个鬼才师傅? 没错,道门的后起之秀迷上了千娇百媚的狐族女子,结果被两方师门和家族棒打鸳鸯,简直是一出堪比罗密欧与朱丽叶,白娘子和许仙的动人爱情传奇。 想到这里,四郎肯定的点点头。他是很信任殿下和苏道长的,既然他们两个都做了决定,那么四郎也就把“尽快将参同契练到四重天境界”作为自己新的奋斗目标了。所以说,四郎虽然目前本领不算大,但比起他那些前辈,可真是个很叫人省心的好狐狸精了。 ☆、108·小面人2 因为饕餮吩咐要搬去山中,如今槐大已经先行去处理那边的事务。 四郎在后院转了一圈,清点了自己要带走的小东西,比如他自己种的一盆葱,冬天装水仙花的石子盆,小麒麟送给自己的奇怪鹿角,小水当成珍宝的奇怪小石头之类的东西。大件的衣服和家具早就小妖怪帮忙打点好了,根本不用他瞎操心。 四郎闲来无事,又晃荡去了前头大堂。就听到大堂里那群士绅还在议论城里的人瘟。 牛角巷香油作坊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然而,城里的人瘟似乎并没有随之好转。贩卖人脑油赚取昧心钱的不只是卖油昌的弟弟一个。因为有了豫州的先例摆在那里,所以江城里的两位土皇帝对辖区内的疫病还是颇为重视的。 如今江城里四处都有军队在巡逻,看见有人倒在路边就运出城去掩埋。可是新埋下去的尸体很快又被刨了出来,身上又是刀伤又是咬痕,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干的…… 现在还能来有味斋吃饭的,都是家里有闲钱仓中有存粮的,饥荒的事只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品质,并不会危及他们的性命,因此说起这些事情来,自然都口风一致的谴责那些赚取黑心钱的商人和吃人肉的穷鬼。又说什么穷养奸计富涨良心,太守和将军只要把这些穷鬼都撵出江城,江城就能恢复往日的安宁。有些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荒谬。 说是说,骂归骂,若是真要这些有良心的人拿点粮食出来救灾,他们必定又会大谈特谈人性本恶自私无罪之类的大道理了,可见有良心的定义也是可以随着他们的喜好任意改变的。反正四郎从来不去参与他们的谈话。 这些劣绅特别喜欢辩论,若是四郎在一旁流露出一点不赞同的神色,必定会被逮住训导一番,非要四郎点头赞同他们的道理才肯罢休。有时候纵然四郎敷衍的点点头之后,还是不能脱身。 后来四郎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些劣绅只不过是将别人的苦难当做谈资,从而得到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满足感罢了。所以,如今一遇到这种客人,四郎都主动躲得远远地,若是不得不去上菜,也尽量做出一副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的模样。 四郎的确是只很平常的小狐狸,也就是做个厨子的材料而已——虽然只有一半人类血统,在听到江城中的惨事后,看着别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四郎也觉得没意思,所以这几天心里总是闷得慌。那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感觉。 三界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生与死的轮回,生命在旷远博大的天地中,永远是那样羸弱。 四郎趴在柜台后面,有些奄奄的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街上飘动着些白色的纸钱和五颜六色的布条,那是祈雨的人群走过去之后留下来的。 从远处传来一阵挽歌声:“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一群落拓不羁的士族公子从街道那一头策马扬鞭而来,激起的尘土被一股热风吹到四郎鼻子上,小狐狸没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似乎有不知隐于何处的鬼怪在跟着这歌声反复唱和,于是整个江城上空都飘荡着这种歌声,渲染出一种即将末世的悲凉。 四郎自然不是多么铁石心肠的厉害人物,所以和正常人一样,情绪常常受到环境的影响。经历过江城鲜花着锦般的好时光,再对比如今城中如今光景,纵然灾难没有落到自己头上,见到旁人倒霉,也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和朝不保夕的惊惶。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本就是有灵性的生物都会有的情感体验。不过,会因他人的悲惨遭遇牵动自己的情绪,这实在不是干大事的人该有的心理素质,大概因为这个,遁去的一才不能也不肯合身大道吧。 这也是饕餮急着要搬走的重要原因之一,继续在江城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他的小狐狸都忧郁到脱毛了。至于凡人会如何,饕餮才不管呢,总之天道目前是不会对人族下手就对了。 第二天,有味斋后院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只留下前面大堂还保持着原状。因为前几日冉将军的仆人来有味斋,说将军今日要在有味斋宴请远道而来的崔公子。 崔玄微前段时间说服冉将军归顺北方阵营之后,就留下临济宗的僧人,只身离开江城回了宇文阀盘踞的洛阳。前段时间宇文阀主战死,新的阀主宇文易即位,族中有许多反对的声音,因此崔玄微再次南下,想要确保北方系势力在江城的盟友可以继续支持宇文易。 因此,冉将军才特意来有味斋订了席面,又找来自己新近网罗到的一群颇有学识的幕僚谋士作陪。意图当然是尊敬里带着炫耀,欢迎中暗藏警告了。 四郎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食材按例依旧由将军府上运来有味斋。 虽然如今江城大旱,但是冉将军作为江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倾一城之力,还是能够置办出一桌体面的山珍海味来。 从昨日开始,将军府就源源不断的往有味斋运送各种珍稀食材。除了各种鸡鸭鹅兔、猪牛羊肉之外,还有熊掌,鹿筋,鱼翅,海参等珍稀食材。四郎粗略算了一下,受到物价影响,这次接风宴,将军府光是食材就要花费七百两雪花银。仅其中的蟹黄馒头一味,就花钱两千三百余缗。这一顿若是都换成面粉做大白馒头,恐怕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能饱食一顿了。这样一来,也不用江城的大小士绅夙夜忧心城中世风日下,人吃人的现象想必也会少很多。 这也都是四郎一个普通厨子的小念头,至于要成就伟业的大人们,自然需要考虑更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吧。 菜谱和上菜顺序都是将军府拟定好了,连盛菜的杯碟都有将军府派了八个仆妇专门看管,有味斋只需要按照府中管事的指点,出点人工就行,倒也并不麻烦。 因为崔公子带来的使团都是北方士族,冉将军又是南方人,所以这次宴席南菜五十四道,北菜五十四道,点菜不在其中,由客人随点随加。 这种级别的宴席,连上菜都是有讲究的。 第一台多是海参,之后上马蹄酥和菊花酥两道双拼酥点。然后用一套天青色官窑杯碗上四个清淡可口的烩菜奶汤鱼翅,芙蓉口蘑,烩干贝,烩鱼骨。 单是一道奶汤鱼翅,要耗费的就不止是昂贵的鱼翅。 这道菜是把鱼翅用猪肉,鸡腿,火腿团团围住,加葱姜盐蒜与清水同炖六个时辰后,其余配料皆弃之不用,将猪油熬化,只取鱼翅与葱段下油锅煸炒出香味,之后加新鲜牛乳,煮过鱼肚的清汤,以及精盐一同烧沸。依旧只要鱼翅,滤去汤汁,扣入杯盏中,摆上火腿,冬菇,油菜心等鲜嫩爽口的食材,浇上姜汁,味精,绍酒,下鸡油搅匀即成,虽然做的过程中,用了不少大油大肉,但是成品却丝毫不沾油腥气,清香醇郁,鱼翅犹如银丝,伴着不起眼的冬菇油菜,倒像是碗街面上卖的平常粉丝。 贵族们吃腻了山珍海味,唯独追求反复归真,所以别的菜做的在精美,席上众人也不过略动一动筷子,唯独这道看着像是加了香菇菜心的粉丝,倒惹得众人赞不绝口了。就算贵族们食量小,也都把上面的香菇和油菜夹着吃了个一干二净。 其余几个菜便依照原样撤了回来。接着上第二轮。 第二轮上清蒸的鸡鸭鱼肉。随后是两道炸春卷,炸鹌鹑肉卷,接着用第二套豆绿色中碗,上四道软嫩滑润的溜炒菜肴。溜大虾,杭三鲜,荔枝腰花,溜肥肠。最后是一道浓香扑鼻的扒肘子。 第三个台面先是上四个汤菜,有木梳背扣肉,竹叶梅花汤,冰花松腐,榆耳竹荪汤。随着汤菜而来的是蒸煮的面点,每位客人面前都是四道面食,分别是:银丝花卷,玉带面,三鲜饺,以及核桃大小的蟹黄馒头。此外,佐食一叠小菜,一叠泡菜。小菜碟子分为四隔,依次装着海米,酱香核桃仁,奶香杏仁,炒山豆苗,泡菜碟子也分为四隔,依次是泡黄瓜,带壳笋,泡芸豆和白糖蒜。 除了这些席面上这些流水般撤下去的菜品,每位客人面前还有一盘龙凤炒饭,一碗红莲米稀饭,一盏奶汤鱼翅,一蛊冰糖燕窝。 如此清淡与油腻间次摆出,充分考虑到了夏日饮宴如何激发客人的食欲,也是高门大户里的排场了。看来,冉将军今日是有意要在崔玄微等世家面前,显摆一下他冉氏如今已非吴下阿蒙,而是钟鸣鼎食之家了。 然而,尽管冉将军府上的管家耗尽心思,做出来的菜色依旧不能入贵客的法眼,以崔玄微为首的北方使团都带着一种世家里漫不经心的闲雅态度,略略动了动席面,便放下了筷子。神态中似乎有一种食不下咽的忧愁,偏偏礼仪都极为周到,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许多杯盘碗碟都是怎么样送上来的,还怎么样撤下去。撤下去的菜自然就赏给将军府里的下人以及府中喂养的恶犬了。 冉将军皱着眉头懿宦牡闪斯芗液驼驹谝慌运藕虻幕倍谎郏辽实溃骸按薰釉兜蓝矗憔陀谜饷吹愣髡写罂停俊 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说道:“启禀将军,还……还有一些凉品,甜菜和果品没上。”如今冉将军在江城一手遮天,因此脾气越发的大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听说他家里每旬都要拖出去好几具尸体。 崔玄微从身边的侍女手中接过五石散,脸上带着一种倦怠的神色:“将军何必发火,我们这些人日夜兼程,加上天气烦热,所以才没有食欲,实在不必怪罪下人。” 说着,他潇洒的挥了挥手,对着槐二漫不经心的吩咐道:“叫四郎上些酒来送药吧。不要烈性酒,只要花雕陈绍的老酒,用冰糖炖沸即可。” 跟着他来的北方使团吃饭时默不作声,仪态完美,此时却都或坐或卧,放诞不羁的敞开衣襟。因为世事艰难,便是门阀子弟也会生出朝不保夕,世事无常之感,因此当时的士族中特别流行“吐纳风流”、“精言清理”的洒脱精神和飘逸的人格风度,十分崇尚玄谈,想要从佛道易理中探寻生命的真谛。 冉将军虽然手握重兵,但是一直没能真正融入士族中去,所以面对崔玄微时,总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弱势。 这时候听崔玄微这么一说,他也不发火了,只挥了挥广袖:“上酒!本将军今日请来了太和山中,拈花寺里的了圆大师,他是仙去的庆友尊者的大弟子,乃是个一等一的风雅之人。今日,便请了圆大师与玄微公子清谈易理,坐而论道。”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水准,冉将军是恨不得亲自上场的。 没错,凡人皆有癖,冉将军明明是个屠夫,却有种宁死也要附庸风雅的偏执精神。当初他迷恋出身传奇,言行皆雅的夕颜大家,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虽然他今日换上了广袖长衫,动作行为也在不自觉的模仿崔玄微等人,但是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之感。 有味斋只负责做席面,其余后续工作皆有将军府的下人负责,所以四郎虽然从早上忙活到现在,也并不觉得劳累。 四郎听胡恪说,就算不吃人脑油,若是吃多了死人肉,也是有一定几率感染人瘟的。不过人瘟其实并不难控制,只要不去吃死人肉,或者吃那些食用过人肉的动物,就不会感染这种疫病了。 人瘟和上次汴京的寒冬大疫不同,解决之道在四郎看来是很简单的:只要江城不再发生人吃人的事情就好了。 最单纯、最无知的方法或许就是解决一件事最快速、最便捷的途径。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真的要做起来,却发现最便捷的途径往往最难走—— 如今灾荒年月里,若是变不出足够的粮食,要阻止人吃人就只剩一个办法:扭转这些人食性,让他们再也吃不下去人肉。 这件事说难的确很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四郎最近翻殿下给他的那堆古书,从一本发黄的卷轴里看到一个巫族的法子,正好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巫族的法子说起来有些邪性,可是法术本身并没有邪恶与正义的分野,关键在于掌握在谁的手上了。这就和密宗里最黑暗的杀咒却被称为最大的慈悲是一个道理了。 说干就干,趁着现在还没有入山修行,四郎想为自己待过的江城最后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要说拯救江城的百姓,四郎自忖是没有这样大的本事的。但是他并不想只是不痛不痒的感叹几句,或者难受一阵就过去了。 学道术的目的是想要变得更强,而变强的目的并不是欺侮弱者,而是可以顺从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99节 于是四郎取了些精白面粉,又跑去外面的大道上抓了一捧被晒得极烫的泥土。 刚抓了泥土回来,就被胡恪撞见。哥哥就教训弟弟:“多大人了,怎么还玩泥巴?”教养良好的狐狸表哥瞪着四郎灰黑的爪子,不赞同的皱起来眉头。 四郎一边往朱砂符水里兑入蜂糖,一边说:“表哥,我听说用七月里的热土加上特制的符水和面,蒸熟做面人,送去大道上给路人分食。那么遇到凶荒的年月,分食过面人的居民们就不会自相残食了。” 胡恪听完果然也来了兴趣:“还有这种说法?”想了想,他有些犹豫的问:“莫不是……巫族流传下来的厌术吧?” 四郎点点头:“我在殿下给我的古书里看来的方法。以前好像也听说过有这种民俗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面粉里加了一把江城的泥土进去,反复搅匀擦搓,直到面饼发绵光润并且软硬适中。然后又用白糖与熟面粉拌匀,加上桃仁,青红丝,糖瓜条做馅。” “表弟,不是我打击你。巫族的咒术可没有这么简单,你这……你这简直是在胡闹好吗?”胡恪给四郎泼冷水。 四郎被遭到了打击,也不在意:“也许是胡闹吧。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万一成了呢?纵然是痴人说梦般的尝试,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成天抱怨强吧?” 狐狸表哥这下倒被这没读过圣贤书的文盲小表弟噎住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四郎匆忙间洗干净手出去一看,原来是个将军府赶车的马夫晕倒了。大概因为天气太热,车夫刚把马车停稳,忽然就腿一软,仆倒在有味斋门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人瘟!”“是人瘟吧?”“不会错的,前段时间我家隔壁的李狗娃得了人瘟,发病时就是这幅摸样。” 仆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搀扶一把。唯独车夫旁边的一个小厮满脸焦急。他们这些下人若是得了人瘟,必定会被主家赶出来。虽然为主人来回奔波辛苦,可是能够依附于江城中一手遮天的冉将军,这些命如草芥的下仆已经十分满足了。 店里的客人被这动静惊动,都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拖下去!”冉将军咆哮道。 那个小厮也很机灵,他一下子跪倒在地,脆生生地说:“将军,我们是替云仙夫人给您送上清丸来的。夫人说最近天候不好,特意在丸药里加了寒水石,说是能够清热泻火,除烦止渴。”上清丸类似于现代的薄荷糖。不过,里面除了薄荷,甘草,乌梅肉,还加了些名贵的药材和香料,比如人参和南木香。是当时贵族中间十分流行的解暑糖果。 冉将军听他这么说,倒缓了缓面色,示意身边的仆人从那小厮手里接过丸药:“怎么做了这么多?” “七夫人说了,将军是个求贤若渴的大英雄,她虽然没什么见识,也要跟着敬重将军身边的先生们。”小厮眉目伶俐,说话间宛然有几分云仙夫人的风采。 冉将军听完大喜:当着崔玄微等人的面,若是能把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传出去,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这么想着,也就不在意车夫扫了他面子这点小事,立马派下人把上清丸分给自己的幕僚,以及最近他极力拉拢的了圆大师。 小厮这时候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奴才们该死,上清丸熬煮时加了蜂糖。如今天气大,糖丸容易化,所以夫人提议叮嘱我们腿脚快些。大罗他城里城外来回奔波几十里,是以有些中暑,绝对不是这些人所言的人瘟啊。” 既然是自己宠爱的七夫人手下忠仆,心情大好的冉将军便宽和了许多:“那就叫大夫看一看吧。看过再说。” “让一让,让一让。”狐狸表哥一见这个人发病时的样子,立马转身回去拿药箱,然后急匆匆地挤进了人群。 “大夫,怎么样?大罗他是中暑,是中暑对不对?”旁边的小厮一脸焦急。 胡恪托起病人的手,闭目沉思了片刻,就问:“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 小厮虽然脸被晒脱了一层皮,但是看上去依旧比城里的百姓要精神一些:“我们都是在大厨房吃饭,按理不该有问题的。对了,我记得前几天外院管事送给大罗一腿狗肉,说是得罪了七夫人,请他帮忙美言几句。大罗是跟着七夫人进府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么就……”看来这小厮和晕倒的车夫关系不错,担忧焦急的神情不似作伪。 四郎一听,就知道不好,估计那只狗是吃过死人,感染了人瘟的,所以吃过狗肉的人再次被感染。这个车夫必定会被勒令搬出冉府。这种二次感染的病例,似乎还没有在江城里出现过,如果车夫吃的不多,说不定还有救。 胡恪顿了顿,把本来要说的话吞了下去:“也……无妨,估计是那只狗不太新鲜,吃坏了肚子,加上他在盛夏暑天来回奔波,中了暑毒,才会这样的。” 小厮听完,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着:“我说那边的管事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了……”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说,小厮就说了这么一句,立马打住了这个话题。 “哦,既然车夫没事,那就劳烦这位……”冉将军不知道胡恪的姓名。 “鄙人姓胡。” “那就劳烦这位胡大夫替他整治。既然车夫不能去城外接送小七,冉进,你派个人接替他赶车吧。”冉将军到底要给自己的宠妾几分脸面,所以就没提让车夫搬出府的话。 狐狸表哥沉吟片刻,说道:“不妨事,立马就能醒。”说着,他抓了一把道上的热土,又叫四郎拿了三两瓣研碎的大蒜出来,加水调匀,给晕倒的马车夫灌了下去。这治疗中暑的偏方也真有效,一碗水灌下去,马车夫很快就醒了过来。 见车夫醒了过来,围观的仆人或者面露喜色,或者一脸失望的走开了。 然而胡恪的脸色却并没好缓和,依旧十分严肃。他从药箱子里抓出来一包药,打开挑挑拣拣半天,才递给那个小厮,嘱咐要怎么怎么吃。 车夫醒过来以后,就被扶到了有味斋后门阴凉处休息。四郎和车夫一闲聊,才知道他这回不仅是来传达云仙姨娘对冉将军的关心,还受托买几道点心供这位夫人斋僧。 云仙是个念旧的人,尽管做了将军府的姨娘,每日山珍海味吃不尽,却还是十分怀念有味斋的点心,三不五时就会派人来买,或是自己吃,或是赏人。上次的麻花七姨娘十分满意,所以这回车夫也是受了主人的吩咐,依旧来有味斋买些在大热天里放得住的点心。 车夫坐在后门竹编的矮凳上,端着一碗凉茶吃。他看四郎给随行小厮打包好一些油酥包面和一小坛荔枝酒,就立马站起身,对着胡恪和四郎千恩万谢之后,又顶着大太阳赶车走了。 胡恪看着马车渐行渐远,长叹一口气。 四郎也不知道狐狸表哥的脑瓜子中又在转着什么不同别妖的念头,总之那个在大日头下仰头叹息的剪影里,满满都是忧国忧民的凝重。 哎,这只傻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上菜的过程参考了满清全羊席以及三套碗,其中上清丸做法改编自食宪鸿秘。奶汤鱼翅是道鲁菜,不过照着文里写的那么做,肯定做不出来的。有意者可以自己去翻食谱,但是不鼓励吃鱼翅。 ☆、109·小面人3 地上滴落了一行乌黑的血迹。 灶台上,放着一小碗用鲜血浸泡的莲子。 烧的通红的铁板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列列人头。有男孩也有女孩,桃木刀雕刻出来的鼻子、耳朵和眉毛。眼睛部位安着两粒血莲子,有些莲子上的血迹沾得多了点,就顺着面人的脸颊往下滑。好像是这些小面人也知道自己即将被分食的命运,尽管脸上犹自带着天真可爱的笑意,眼里却流出了血泪。 面娃娃们的小脸圆嘟嘟的,还带着点婴儿肥,各个白胖可爱。可是一安上这么一双眼睛,便让人在无邪和童稚中感受到一种阴冷的悲凉。 四郎拿着一个桃木制的尖头小棍,飞快的在刘小哥递过来的,拳头大小的面团上刻出眼耳口鼻。刻好后,面团立时鲜活起来,似乎眉目宛然的对着四郎微笑。 四郎叹口气,在面人的眼眶内安入两只血眼,放到一旁的铁板上。 一排小面人咧开嘴笑得无忧无虑,陶二却半点不心软,端起灶台上的铁板,哐当一声塞入炉中,催动炉火开始烘烤。 旁边的一个竹篓里堆放着已经烤制好的成品。四郎正在往那些蒸熟的面人身上点染颜色。一开始做的这批面人最为细致:小面人们或爬,或卧,或抱花,或啃瓜,姿态各异,玲珑小巧。烤制好的面人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睛,脸颊因为吸收了血气,粉白中略带淡淡红晕,自然天成、朴实浑厚,令人爱不释手。 四郎端着做好的面人走出厨房,正要交给山猪精装进麻袋,然后找些小妖怪去分发,路上就遇到了冉府那个趾高气扬的管事。 “端着盘子跟我来,快点!”管事要在主人面前出头表现,所以后头的凉果小点之类的,四郎就插不进去手了。七月里,江城也流行吃面羊,象征着辟邪驱魔的好兆头。管事看四郎端着一盘精致的面人,还以为四郎是自己跑来献殷勤,想要去前面贵人跟前露脸,因此脸上就带出些不屑来。 四郎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管事糊里糊涂地抓去了大堂。 崔玄微和了圆大师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北方来的使团和冉将军请来的幕僚分坐在两人身后。 大堂里放着一大座冰山,许多美貌侍女在冰山后面摇动着蒲扇,人一走进去,就感到有悠悠凉风扑面而来。 四郎进去的时候,玄微公子和了圆大师的论战正酣,似乎谁也说不了谁,大堂内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管事的不敢打扰贵人们的谈性,拉着四郎站在一旁等候。四郎似懂非懂的在一旁听了半天,才明白众人似乎是在讨论圣人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 玄微公子一方认为圣人无情,凡人有情则有悲,有悲则有累,所以人生在世,要道法自然,纵情任性。 了圆大师虽然没有头发,但和四郎想象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形象并不一样。坐在崔公子对面的,也是一个丰神俊朗,英伟不凡的美男子。他 据说这位了圆大师的出身颇为传奇。其父是当世大儒,先太子的老师。当年老皇帝戎马一生建立了本朝,结果因为推行科举制,打击门阀和释道两方势力太过,一个马失前蹄,被二儿子和世家门阀合起来卖掉了。平熙年九月,老皇帝和太子北上围猎,被北方犬戎人围攻,朝中救援不及,从此便下落不明。 当年太傅大人跪在玄武殿外,请求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出兵解围。没有得到允许,重视正统的太傅大人当场呕血三升。后来太傅又替作乱的沈氏求情,痛斥朱家卖主求荣,历数已经登基的二皇子十大罪状,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全家都作死了。 于是一代大儒的儿子就偷偷跑去北方的临济宗里,为求得庇护,出家做了和尚。因为颇有悟性和慧根,被庆友尊者看中,收为大弟子。 因此,了圆大师虽然是个出家人,却在辩论中持圣人有情的观点。认为孔子提倡“爱人”,而“爱人”之义当然是基于情的。纵然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是更讲究悲天悯人,博爱众生,甚至连那蝼蚁和小草,也要一视同仁的去爱。圣人看似无情,其实这种无情却是最大的有情。 当然,两边辩论的时候,使用的自然是文言文,说得又都是似是而非,形而上的东西。于是四郎就有一种重新听教授讲中国古代哲学史的感觉——困。 虽然四郎来到古代有一段时间了,与古人日常交流都没有问题,可是现在听这些大人们谈论玄学,还是有一种,难道他们说得不是人话的感觉? 就在四郎端盘子的手都酸了,正打算偷偷溜走的时候,双方的辩论终于告一段落。 管事这才示意四郎把面人放下,躬身说:“将军,如今进了七月,江城旧俗是要吃面羊辟邪的。” 冉将军哈哈一笑:“玄微公子辩才无碍,了圆大师佛法精深,都是一时俊杰。不如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吧。” 大堂里的人都躺靠在美婢们怀里磕五石散,崔玄微面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袍袖微微拂动,拿起一个面人在手里看了看,便有些索然无味的扔了回去,然后喟然长叹道: “天地是洪炉,造化就是炉匠,阴阳二气生起炭火,万物都在其中被煎熬,就像是翻腾的铜水一样身不由已,或聚首、或离散、或永远消亡、或暂时休息,哪里有一定的规则呢?就算是最后打造成功,出炉来也不过是泥塑粉堆,为人分食的面人而已。 若是如此,六道轮回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人生而为人,或者变成其它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哀叹的?不过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而已啊。” 了圆大师双手数着一串佛珠,在袅袅的梵香中闭目不言,俊美的容颜中有种奇特的悲悯。 四郎趁着众人没注意到他,默默跑回了后院。 后院厨房里,铁炉中的火苗正旺,刘小哥在一旁帮忙添加炭火,陶二赤裸着肌肉结实的臂膀,从炉子中取出一屉面人头。 一屉一屉的面人头,大约有成人拳头大小,白糖与熟面粉拌匀,加上桃仁,青红丝,糖瓜条做的甜馅,包在女童面人里,油、盐、小米和芝麻和出来的咸素馅,包在男童面人里。蒸好的面人头白白胖胖,已经丝毫闻不到泥土和血液的腥气,反而有种勾人食欲的奇特香气。 山猪精在一旁,等出炉的面人晾凉后,就装进一个个麻布袋子里。 胡恪在门外装了会儿深沉,站累后就自己灰溜溜跑进厨房,笨手笨脚的要帮四郎揉面。表哥虽然经历坎坷,但是内里永远都是那个住在楚国深宫里,心肠柔软饱读诗书的公子恪。所以他虽然医术精妙,对厨艺却没有丝毫的天分,简直堪称厨房大杀器,偏偏他最近还总是很热情的想要来给四郎帮倒忙。 此时狐狸表哥紧皱眉头,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面粉出来,途中还差点没撒了半勺。四郎一见,赶忙跑过去,说道:“表哥你今天辛苦了,厨房里的事放着我来!” 胡恪在四郎的再三恳求下,总算放下了面粉勺。然后他又背着手走到那碗血泡莲子跟前。狐狸表哥端起那碗血看了看,做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血?猪血还是鸭血?” 四郎鼓了鼓脸颊,没敢说那里面是黑狗血混了点他自己的血。 四郎根据古书上的记在,本来打算用黑狗血浸泡莲子。所以刚才他就用一大块鸡腿和门外的流浪狗换血。 尽管双方已经谈妥了这场买卖,四郎取血时也足够小心,但是一刀划下去时候,大黑狗又临时反悔,非要四郎再加一个鸡腿。不然不肯配合,说四郎是以大欺小,仗势欺犬。四郎拿这只反常精明的狗没办法,再说今天有味斋里剩菜很多,也不在乎一个鸡腿,于是四郎就答应了黑狗的要求。 因为黑狗这么一闹腾,带着四郎的手也不小心被刀刃划破,开了一条小口子。因为手上本来就沾了些黑狗血,所以四郎并没有注意这么个小伤口,等后来洗干净手之后才发现伤口还在往外缓缓渗血。 四郎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害怕被华阳姑姑看到了要挨骂,就偷偷用舌头舔一舔。以前四郎在山里伤得动不了的时候都是这样,用舌头舔舔,伤口很快就能自动愈合啦。这也算是上天给四郎这个悲催的穿越人士开的小小金手指。 精血对妖怪们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世上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虽然妖怪们能够长生不老,但是身上的血液重造速度很慢,而且妖怪们的血液里都带有力量,一旦失去,恢复的过程无比艰难。越是厉害的大妖,血液中所含有的能量就越高,失血后恢复的过程也越慢,所以妖怪们一般都会避免自己流血。若是不小心留了血,也会自己一滴不剩的收集起来。 因为四郎是半人半妖,所以血液恢复的速度比寻常妖怪要快很多。这还是四郎根据他小时候的经历得出来的结论。别看四郎现在各种受宠,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是他才去青崖山那几年,就过得十分灰头土脸,叫人心酸。 精分殿下那时候还没认出这个在时光彼岸抛弃自己两次的负心汉,因此对浑身没二两肉,弱不拉几的小奶狐半点兴趣都没有。只因得了四郎娘亲给的异宝,才勉强收留这只混血小妖。 好在有华阳姑姑的看顾,四郎倒也磕磕绊绊的活了下来。可是日子却过得着实挺糙——那时候四郎就是一只脏兮兮没人爱的灰狐狸。华阳姑姑很忙,四郎又是个混血儿,更加没妖搭理他了。 于是这小奶狐就吭哧吭哧的到处乱爬,靠着满点的卖萌技巧成功收服了殿下宫殿里的各种佳丽。再大一点,腿脚也壮实了,四郎就开始漫山遍野的乱窜,为了不受欺负,还时不时要和山里的小豹子小老虎小狸猫小棕熊干一架。 小狐狸虽然体力上不济事,但是凭借着内里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基本每次都能逆袭成功,把这群熊孩子收拾的服服帖帖,成功完成了穿越人士必备的收小弟任务。 当然,妖怪们的世界并不是童话般的轻快安逸,青崖山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混血小妖而言,依旧潜伏着各种杀机。有一次四郎跟着几个小弟一起学习捉兔子的时候,被只一人高的巨型螳螂猎食,几个小伙伴都差点被螳螂怪串成肉串烤着吃,幸好有逃脱的小弟及时帮忙找来了华阳姑姑,接着又引来了陶二哥,才叫四郎逃出生天。 事后说起来倒是惊险有趣的冒险故事,对于当事狐可不是开玩笑的——小狐狸就被螳螂锋利的镰刀手在肚子上戳了个大洞,血流了一地,身上脏兮兮的灰毛被染成了红毛,成了一只小火狐。华阳姑姑都认为以一只幼年小狐狸的血液恢复速度来看,流了这么多血,自家姐姐的遗孤肯定没救了,因此抱着四郎大哭了好几天。 不过,四郎后来居然靠着一口气,自己硬撑了过来。连山上月亮池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乌龟爷爷都称赞这孩子实在是皮实,好养活。 这些倒霉催的往事,四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华阳姑姑可半点没忘,她一直认为四郎体质之所以不如其他狐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小时候那次大出血。因此,华阳姑姑心里很有点自责,对小狐狸流血这件事一直都特别神经质。 四郎可不想因为手指的一个小伤口被华阳女王包得像个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多娇气呢。 自认是纯爷们绝对不娇气的小狐狸看表哥拿着那碗血,不停的嗅着,似乎大有要舔一舔的架势,赶忙偷偷把手藏在身后,有些紧张地说:“表……表哥,你没事吧?黑狗血里被我加了一根千年人参的茎须进去,你别喝啊,待会做面人要用的。” “奇怪了,这黑狗血里的灵气虽然极少,但是特别精纯。”说着,胡恪放下了血碗,“黑狗血中既然有灵气,那么这样浸泡出来的莲子倒也未尝不可。表弟,我现在觉得你这法子没准还真有用了。” 第100节 有天外玄铁打造的炉子,有远古神兽做炉将,有混沌的气息融入其中,加上江城的泥土,的确足以完成这项巫术了。 陶二知道四郎的来历,闻到那碗血就知道这傻瓜又割到手了。饕餮不想要别的妖怪知道四郎的真实来历,所以听了胡恪的话,并不吱声。心里盘算着等到晚上再叫四郎好好感受一下妖怪的精与血是多么宝贵多么具有力量的东西。 四郎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包入馅料,然后捏成男女小孩的人头,外加面鼻子、耳朵、眉毛等,最后把用血浸泡过的莲子劈成两半,安在面人的眼睛上。看着碗里所剩不多的莲子,四郎嘀咕道:“好像少了点。” 陶二接口说:“少点也没关系。血莲子是灵物,给江城这些凡人吃,只怕他们消受不起。下面一炉若是莲子不够,我看单用黑狗血点染眼睛就足够了。” 四郎得到了二哥的间接肯定,很高兴的问:“那我照着古书做出来的面人真的有效了?” 陶二从炉子边走了过来,四郎立马狗腿的递过去一块浸了井水的半湿棉布。二哥接过去擦了擦古铜色的胳膊,很平静的说了句:“别人做的未必有用,我们做的就没问题。”语气里带着一种不需要解释的自信。 狐狸表哥手里拿着那本发黄的,还沾着血迹的旧书,翻到四郎折叠过得地方仔细看了一会,说道:“其实收集城中的人血炮制莲子,揉面时加点本地人的祖先骨灰效果更好。分食面人就是在分食江城的守城神灵,吃了这种守城神灵的一小部分,以后就不会再吃江城里的其他同类了。这种法术和厌胜诅咒之术殊途同归,用的好了,就能救一城的人,反之,若是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咒死一城甚至一国的人也都不是难事。巫族以前就用这种术法对付过炎帝部落,所以历来被视为邪门外道。” 四郎也知道在三皇五帝时期,甚至到了夏商周,巫族都活跃在凡人的政治舞台上,无数的史料都表明了他们当时受到极高的尊重。许多流传至今的祈年巫术里都有巫族的影子。尽管后来,儒道释三家占据了上风,但来自远古的巫鬼信仰一直都在凡人中间流传着,浸透到凡人的生活中,从来不曾真正远离过。 二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漠然的声音里带着点低沉:“巫族早年的确风光,和人族关系也比妖族好。巫妖大战之后,人族成为凡间界的主宰,我的降落此界,化为蚩尤,带领妖族几次和炎黄部落交战。巫族却趁机融入凡人之中,在凡间建立了不小的势力,甚至一度掌控人族部落的大权。可惜凡人历来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族和人族曾经水乳交融的亲密假象很快就破裂了。不过,当初,巫族的确也帮了那些原始部落不少,可以说,炎黄部落能够打败我庇佑的蚩尤部落,巫族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人心难测,天命难为……所以他们现在才会这样不甘心,千方百计想要重回人间了。” 说话间,几个妖怪同意合作,已经做好了十余袋小面人。山猪精进来把捆扎好的面人提了出去,交给等在后门的一群小妖小怪。 二哥在屋子里守着最后几炉面人。 刚才蒸面人的时候,四郎还顺便做了一炉寿桃,这时候他提着一袋面桃出门去,打算临走前送点小礼物给街坊邻居。 面桃的做法和面人差不多,只不过里面的馅料是水蜜桃果干和山楂糕。用寿桃模具烤制出来,桃尖上晕染了粉色的红晕,整个造型几可乱真。 等四郎在门庭冷落的天水巷里给那些孤魂野怪送完面桃,回来时又在有味斋门前的荆棘栅栏边遇到了崔玄微。 栅栏边原本种着许多兰草,因为天气太热,这些娇贵的花木已经枯萎了。崔公子站在干枯的兰草旁,半天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郎与崔玄微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纵然生而为人,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做人,还不如做一只山林间的野狐来的自在有趣。” 四郎以为自己被看出了原型,吓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屁股,确定耳朵和尾巴都没有乱跑,才松了一口气。 崔玄微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幻觉中,根本没有看到四郎,自顾自地继续说:“人生于世间,难道仅仅是为了体验苦难吗” 因为崔玄微也从不在四郎面前摆架子,虽然两人身份地位不同,说不上至交,但还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四郎自认和崔玄微关系还不错,这时候看他一个好好地贵公子这样颓唐,也不好一走了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四郎就说:“人生于世,当然不是为了体验苦难而来的。苦难会有,但是欢乐的时刻不也有吗?只是苦难给人的印象更深刻,欢乐却被认为是短暂而肤浅的,总是转瞬即忘。然而,不论是痛苦和欢乐,本来都是不长久的,长久的只是人的记忆而已。再说了,人虽然弱小,但是可以通过修炼获得力量,从而得到真正的解脱。” “真正的解脱?”崔玄微拈起一片枯黄的草叶,轻轻笑了起来:“世上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解脱和真正的自由。每一次自以为是的解脱,其实都只是进入了另一副枷锁之中。” 这……崔公子你要不要这么犀利。于是四郎没有话讲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四郎忽然想起自己还剩下一个面桃没送出去,就摸了出来,递给崔玄微:“给,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食就会好一些。桃在古俗中又象征这驱邪之物,谐言“逃”,有帮人免灾的好兆头。吃了这个面桃子,就算你以后遇到了什么苦难,没准也可以逃脱一劫。” 崔玄微当然不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村野怪谈,貌似也没被那个吃甜食心情好的逗比理论安慰到,可他还是礼貌的接过面桃。 “蛮族打进来了!蛮族打进来了!”荆棘门外忽然乱纷纷跑过去一群人,各个惊慌失措的大声嚷嚷着。 “不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吸完五石散后陷入颓废忧郁美青年状态的崔玄微闻言,也顾不上继续和四郎谈人生了。他大步上前,抓住一个在街上乱跑的行人询问。 那人正在惊慌失措中,就被崔公子玄铁一般的手抓住,只得战战兢兢的解释:宇文阀一向镇守西北边疆,抵御犬戎族。但是去年长陵之战中,威慑北狄多年的老阀主战死于落马桥边。听说新阀主宇文易接手之后,无法服众,宇文阀内部闹得很厉害。今春开始,养的兵肥马壮的犬戎族大举南侵,宇文阀因为内耗,兼之群龙无首,自然不敌……如今,如今犬戎已经攻破潼关了! “朝廷呢?南方的朝廷能够打败宇文阀,难道奈何不了区区北狄吗?”店里饮宴的客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跑出来,一个矮胖的儒生焦急地问道。 “对啊,对啊。”许多人都附和他。既然宇文阀主能够克制住犬戎,那么打败他的南方军队也该有能力能驱逐这些蛮夷才对,怎么会让这些外族轻易就南下呢。 街上有个穿着白色麻衣,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说南方朝廷是有天兵相助,才打败了宇文阀。可是这天兵要郑将军才能请到,如今郑将军已经班师回朝,驻守潼关的十万军队死守不敌,几乎全军覆没,听说犬戎这一役之后,坑杀了足足五万汉人啊!”讲话的人说完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在残酷的战争和坑杀了数万人的外族面前,似乎城里的人瘟,旱灾以及大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反倒成了小事。 过了潼关之后几乎就是一马平川,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能否抵御得了骑在马上的野蛮犬戎?饮宴的贵族们都大惊失色,半晌相顾无言,也顾不上清谈玄说了,都匆匆登上自家的马车离开。 “是巫族开始动手了。”陶二走到四郎身后,看着街上乱跑的人,低声说道。 四郎惊讶的回头:“犬戎是巫族的人?” “犬戎是受到巫族控制,信奉巫教的民族。巫师在犬戎族中,有着高于王者的地位。先前见过的那个番僧你还记得吧?他就是北方诸夷共同的国师。” “那他来中原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发天下动乱,让巫族趁机火中取栗?”四郎有些不能接受这个推断,他前辈子是汉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识,所以对这种引外族入侵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手段尤其不能接受。可是仔细想一想,对于番僧这个巫族中人而言,信奉儒道释三家的中原人才是外族吧?所谓破而后立,不搅得天下大乱,巫族如何卷土重来? 似乎对四郎迅速的反应和大局观十分赞赏,二哥点点头解释道:“番僧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在中原之地引发战乱,引西域各族入关,弘扬其外道诸法。这一回巫族也学聪明了,知道天地气运归于人族。虽然人族的个体力量弱小,但是因为人数多,整体实力也不容小觑,所以打算借鉴圣人立教的方针,采取以人族治理人族的方式来暗度陈仓。巫族谋划多年,如今西北各族都受其控制,族人均为其虔诚信徒。而西域诸多皇族也都混有巫族血脉。” 四郎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是到底是个男人,加上饕餮和部下商谈要事时,从来不会刻意避开他,所以四郎现在对于天下大势也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前年的汴京之乱开始,中原便进入四方割据的状态。大的势力主要有三股,支持北方老牌士族的宇文阀,受到巫族控制的南方朝廷,以及十分低调但是实力不容小觑,经略西北多年的陆阀。 这三方势力中,一开始是宇文阀最强大,又有崔卢等豪门支持。朝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许多维护正统的儒生支持,比如赵太守这种出身科举的城主也更倾向于朝廷。相比起来,身处西北贫瘠之地的陆阀是最弱小最不被人看好的一方。 之后,随着宇文阀和朝廷在中原一带多次交战,陆阀却偷偷统一了西北,因为和道门关系好,还派人平定了沦为魔域的豫州。 现在看来,犬戎南下,宇文阀一阕不振,南方朝廷一直就被巫族所控制,似乎陆阀成了人族最后的希望,是唯一一个能够收复中原河山的势力。难怪饕餮一早就决定要与陆阀和道门结盟了。 到第二日,山猪精和槐二又指挥着城中一些小怪物去各个路口分送面人。它们假托有味斋主人的名义,把面人掰开来,送给过路的行人吃。成百上千个面人很快就被分食殆尽。 又过了几日,大约是受到高人指点,军士们不再去城外掩埋尸体,而是干脆就地把尸体拖到河市里来焚烧。这几日城中连天的黑烟蔽日,城里再也看不到随处可见的饿殍,只是河市的地上多了许多黑色的人形灰堆,那是尸体被烧化后留下来的印记。 也不知是四郎做出来的面人起了作用,还是烧制尸体杜绝了人相食的惨事继续发生,江城里的人瘟真的被控制住了。 而此时,四郎已经坐进了两头青牛拉的漆彩小车,槐二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东西,驾车的山猪精大喝一声,马车便欢快得驶离了江城。 在马车背后,一夜之间出现在江城的有味斋又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河边那幢二层小楼寂寞的矗立在昏黄的夕阳中。彩欢门楼上的绸缎幽幽飘荡。像是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冷风,裹挟着河床里冒出来的丝丝缕缕黑气,在河市里呼啸打旋。风中隐约有鬼怪凄厉的嘶吼声和桀桀怪笑。 啪的一声,怪风把有味斋原本紧闭的大门吹开。黄十三娘将一把瓜子皮扔在地上,转身关紧了自家大门。 一队面目狰狞的壮汉举着木棍,从洄水堤岸边跑过,一脚把四郎扶起来的小小神龛踢倒在地。远处,龙王庙和送子娘娘庙全部被捣毁,庙里泥塑的神仙被饿得发狂的凡人用绳子勒住脖子拖出来游街。 “给雨水还是要绳子!”愤怒的人群一面踢打着神像,一面大声咆哮着。 江城的百姓都同时停下手里的事情,木然的注视着这些人,既不帮忙,也不阻止。 有几个和尚倒是站了出来,想要喝止这种暴行,却被陷入某种狂热状态的人群打翻在地。 然而,岸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背后,洄水里开裂的缝隙里忽然伸出许多黑色的手,一些干瘦的饿鬼偷偷从洄水的淤泥中钻了出来,然后这些饿鬼的身体崩裂开,变成无数的小飞虫。 江城的天空,忽然被一片发出嗡嗡鸣叫的黑云遮蔽住了。 “蝗……是蝗虫!”一个声音惊叫着。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崔玄微的那番话改编自汉代贾谊的言论: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白文拙者写魏晋玄学就是作死,但是不写又体现不出乱世的时代精神。总之大家将就着看。 【山居小记】 ☆、110·回煞鸡1 出了江城,快马往西北方向走上五天,就来到了太和山脉最南边的小盘山。太和一脉形成于上古时期,山峰绵亘起伏,横贯雍,豫,荆三州,西接巴山,南至洄水。江城外的钟山也属于其中的一列支脉。因此有十万大山之称。 主脉太和山占地方圆四百多公里。临济宗的山门就隐藏在那攀天触日的奇峰峻岭之中,千年来,都在山中弥漫的云雾里保持着作为神佛人间代理者的神秘莫测,高不可攀。 靠南的支脉大多起伏较为缓和,小盘山历来都是避暑胜地。荆州、扬州两地的世家大族多在山间圈地,修建家族的山庄,有的地方豪强甚至修起了古城堡似的宅院。 如今犬戎南下,南边旱灾过后接着是蝗灾,人间还有许多妖魔横行肆虐。 在这一片苦海中,临济宗地位更加超凡脱俗,大有凌驾于四分五裂的皇权和世家之上的势头。 因此,各地豪强或者一方大员,说是带着自己的家眷来避暑,其实是将家小放置在临济宗的势力范围内。这个举动隐隐有两个意思在其中:一是让家人远离中原战火,求个平安,二来,也未尝没有将家小留作人质,换取宗派支持的意思在里面。 因为同时是中原佛教的发祥地,太和山里藏着许多古刹幽观,隐士高人。 过了小盘山之后,越往北走,越是森林密布,遮天蔽日。属于临济宗势力范围之内的地带还有些人烟,但是越往西北去,就越深入十万大山之中,渐渐便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了。山林中悬崖突兀,峭壁险峻。某些山谷终年湿润多雨,散落着许多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这些村子里住的可就未必都是人了。 白桥镇是进山的第一站,常常有山里的和尚出来采买东西,如今还多了许多讲官话的小厮仆妇。镇上的居民应该是对大山最为熟悉的人了,然而,若是你向他们打听山那边的事情,镇上的居民也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有的人说翻过太和山脉,便能到达昆仑仙山,也有的说山的那一边是凉州城,是西域诸国,也有的说山那边是一片蓝宝石般的海洋,海面上浮动着蓬莱仙境。然而,几乎没有商队会试图横越这十万大山。据说进了十万大山里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不过,也可能是进了山的人真的找到了仙境,于是就不打算再回到人间了吧。 白桥镇毕竟只是小盘山山凹里的一个小镇,镇民是没有多少大见识的。 这一年的七月半,山风摇摆着白桥镇路旁的森森古木,山道两侧的鬼拍手发出哗啦哗啦的动静。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好似一盏高悬的明灯,替那些夜行的生灵指明道路。白桥镇家家都门户紧闭,自然没发现在这异乎寻常皎洁明亮的月光中,远处官道上青烟弥漫,从烟雾中缓缓行来一辆青牛拉着的漆彩小车。 直到过去好几天,镇民们才发现,小盘山山路边那个摇摇晃晃的二层小客栈忽然被整葺一新,挂了个有味斋的牌匾开始营业。 店里的胡老板长得十分俊俏,手艺也很好,只是山里的居民住的很开。白桥镇上又有几家老字号,镇民并不太愿意走远路特意来盘山路旁的新店。再者说,这间荒郊野外的小客栈,以前就有过闹鬼的传闻,现在忽然不明不白搬来一户人家,生性谨慎保守的山民纷纷对有味斋投来疑惑的目光。 如今有味斋也只做那些来避暑的大户人家的生意,间或有些路过的行商歇脚。生意自然比不得在汴京或者江城那样的大地方。四郎刚好抓紧时间修炼道术。二哥也很满意没有太多凡人来打扰他和四郎的清净日子。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不觉已千年。好像昨天还是酷暑,如今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时序已经进入了初冬。 眼下天寒地冻,树脆易砍,加上昨日的下了一场大雪,松软的积雪便于爬犁拉木头,正是镇民上山伐木头的黄金季节。 今年秋天,南方蝗虫成灾,这些蝗虫就像是恶鬼一样,见什么吃什么,把曾经繁华的江城吃得人去城空——没办法,江城一直不落雨,蝗虫过后,庄家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好在有拈花寺的了圆大师带着一帮临济宗僧众力挽狂澜,才阻止了江城人瘟流行,重蹈了豫州的覆辙。此事之后,了圆大师便得了一个妙莲尊者的称号,临济宗的风头一时无两。 冉将军在这一过程表现的也颇为不凡,不知道他究竟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潼关之战的战报传到江城后,冉将军就公开与亲近南方朝廷的江城太守分道扬镳,愤然率领大军北上抗击犬戎。 之后江城城外的农民发生暴乱,经历了天灾的江城又遭受了镇压。 江城太守因为不作为被南方朝廷训斥,并且派人来接受了已算得上是十室九空的江城。太守便避到了小盘山下的白桥镇,成了清闲度日的赵员外。 江城的百姓也有进山的,也有往益州去的,更有些血性男儿北上参了军。 因为山里忽然多了许多人,加上山上的世家庄园和庙宇还在扩建,因此,今年白桥镇的建材市场对木料的需求量极大。 第一场雪才落下,老高就迫不及待的找了几个邻居,自己做把头,组成一支四人的爬犁队进山伐木。 昨日一场大雪把草和落叶盖住了。小盘山道口的那家二层小客栈门外站着一头拉爬犁的老黄牛。昏暗的店里点着油灯,两个炭盆燃着,里面烘着几个干黄干黄的桔子皮,于是,室内便浮动着暖融融的桔香。打算进山伐木的白桥镇镇民聚在一起,叫上一叠开花馒头,一碗热热的阳春面,吃的暖呼呼的好上山。 店里的掌柜不像个生意人,看那周身的气度,倒像个世家门阀里的小少爷。当然,村民们其实也没有真正见过门阀里货真价实的公子哥。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一种夸张的比方罢了。 老板的身形修长,但是被一席土布做的蓝衣裳包裹得稍嫌圆润。一顶雪狐做的皮帽子和白绒绒的围巾深藏起脸部,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看着你的时候,叫人的心莫名就软成一团。 虽然掌柜长得像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但是神情中并见不倨傲,脾气也比镇上地主家的儿子好多了。 尽管老板长相俊美得恰到好处,做生意又厚道,待人又和气,但是也没有多少村民因为这个就专程来照顾他的生意。又因为有味斋进进出出的全是些长相不俗的男女,忽然在灾荒年月里出现在荒郊野外的有味斋便免不了被人闲话了。 白桥镇上有许多人暗地里说这家客栈里有古怪。经常进山的镇民们虽然心里也暗暗猜测老板大约是山里的神仙变化来的,却都挺喜欢这个长得好,手艺更好的有味斋老板。山里人并不像平原上的人那么害怕妖怪。山里也有好妖怪也有坏妖怪,就像是世间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客栈的厨房里,大蒸笼正在扑哧扑哧冒着白气。里面发出一种麦粉的甜香。四郎在面团里加了白糖,又撒了青红丝在上面。因为馒头是在老肥面里加入面粉制成的,所以揭开蒸笼后,馒头的顶上就好像是绽开了一朵朵鲜花。吃起来柔韧甜香。 如今年成不好的时候,能吃到这样的大白馒头也是奢侈的事情哩。要不是今日要上山敬山神,老把头这只队伍为了伐木又走的太早,家里不及造饭,四位山民是不肯花钱买这种奢侈品的。 四郎把馒头和面用一个托盘端了上来,山民们的眼睛从阳春面移到开花馒头,再从开花馒头移到那双手上,然后就黏在了那双手上。 那是一只难描难画的手,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仿佛是玉石雕刻而成的一样。叫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老把头咳了一声,山民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取了馒头在手里,还还是忍不住偷瞄。 第101节 老把头是伐木队的首领,他看了这只手一眼,就控制住自己移开了视线:这个客栈老板来历果然不简单。虽然此人表面看上去温和无害,可是从这只手来看,必定也是修为精深之人。 老把头也是做过临济宗外门弟子的人。他听人说起过,门内那些习练密宗手印的人都会有一双晶莹如玉的手,可是,老把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在清晨半明半晦的光线里,仿佛会发光一样的手。 看到跟着他的伙计一个个都目不转睛的样子,狗屁倒灶的任老狗已经傻笑着抬起手,似乎想要把个男人的手拉着怀里摸一模。老把头也无奈:这样的人物,说不得有多大的脾气呢,他们这些小民还是要管好自己的眼睛才是。 其实这些人也并非好男风,只是那双手简直像是磁铁,简直像……像是老天爷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拔不开眼睛,非得再看得清楚些才罢休。 老把头在桌子下面狠狠的踢了自己的同伴一脚。 看着同伴如梦初醒的样子,老把头在心里暗暗纳罕:在这临济宗的山门外,居然也有习练媚功的男人吗? 这么想着,老把头看了看老板那身朴实的蓝布衣服,以及被裹的看不见腰身的装束,又默默否决了这个想法:虽然说人不可貌相,可是这个老板怎么说呢,实在是个清澈的一眼看的到底的少年,绝对没有丝毫修炼魔功的邪气。这么说,莫非是个玄门正宗的修者? 老把头心中有些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趁机结交一番。 手的主人自然就是胡四郎。对于自己的手变得这样娘们兮兮的,四郎自己也很是苦恼。 早先苏夔见四郎的不够强劲,随着参同契境界的提升,有些受不住体内真气,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密宗术法。饕餮也说了,练体自然还是和尚们的法门更好,也就默许四郎修炼佛门功法了。 或许是受自家师傅的影响,苏夔虽然出身天一道,却并没有某些道门中人的门户之见,说起来大有些只讲利害的外道作风,不过,苏夔毕竟是老实人,不比他师傅邪性,所以教导四郎时,基本还是以参同契为主,以佛门炼体术为辅,至于某些外道的法术,四郎都是跟着饕餮学来的。苏夔说了他几次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夔给四郎找来的炼体术其实有两本,一本是临济宗的般若指,一本是密宗的龙象伏魔大手印。因为有个很威风的名字,后者第一时间被四郎选中:般若指什么的弱爆了,真男人必须练这种又有龙又有象又有魔的拉轰功法! 因此,四郎练起来特别勤奋,吃苦受累都没有一句抱怨。满心期待自己练完后再长高长壮一点、若能变成一个酷似陶二哥那样的,顶天立地的硬汉就再好不过了。 龙象伏魔大手印分为上下两册。前部都是看不懂的理论知识,不靠谱的师傅不给解释,只让四郎自己体悟,悟不出来就先硬背。为了换取下部变成九尺大汉,四郎咬咬牙拼了,趁着前段时间有味斋清闲,每天都夜以继日的背书中。背得小脸又清减几分。 四郎忍着头痛好容易背完,经过苏夔的考校抽查之后,才换回下部。下部书页上面画着些裸身的小人,结着各种各样的手印。苏道士再三叮嘱过四郎,让他不许结印,只能反复看,等到结印手势都印在脑海里,并且和上部的理论融会贯通之后,才能引动真气结印,切忌不可操之过急。 四郎倒是很想听师傅的话呢。结果他看书看得久了,某天夜晚打坐的时候,书里的手印居然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幻灯片似的播放了一遍。等到四郎第二日打坐完毕,睁开眼一看:妈蛋!手变得好奇幻!谁在一夜之间给我安了个义肢? 哭哭唧唧去找殿下,殿下把四郎的手拖起来轻轻吻了吻,然后就以要检查身上是否也发生异变唯有,把四郎里里外外检查了异变。最后很高兴的告诉四郎:他的小菊花更粉嫩,连小jj都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四郎:-_-# 这下四郎简直欲哭无泪,龙象伏魔大手印听起来辣么威风,可是如今的情况是几个意思?说好的九尺大汉呢?忍着悲愤去找苏夔。 苏道长推脱责任,说四郎这是因为修行还不到家,所以才会神光外露。简而言之,就是神功还没练成,就无法返璞归真。让他自己多去听听山里的老和尚讲故事,自己没事对着大山悟一下。 四郎:…… 于是四郎只能继续回去日以继夜的习练功法。指望着早日神光内蕴,练成钢铁之躯! 好在四郎看得开,皮肤的事纠结了几天,见实在变不过来,也就顺其自然了。反正是冬天捂得严实,别人也看不到。 这时候被这些大老爷们盯着看,四郎心里倒也并不特别生气。如果这双手长在别人身上,自己说不定也会多瞅两眼稀奇的。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都是大男人谁怕谁,看看又不会少块肉。才不要因为手变得很奇怪,就连行事作风都变得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门上的挡风帘子被揭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满身风雪从外面进来。 男人带着皮帽子,也看不清楚脸,个子倒是很高大,大皮帽下一对深邃的眼睛,炯炯发光。原本在山民脚边的那条对着四郎呲牙咧嘴,蠢蠢欲动的狼犬,一见到这个男人走进来,就趴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若是主人家仔细观察,还会发现这些猎犬都在微微发抖。 男人走进客栈大堂,脱下皮帽子交给一个伙计,对着老板说道:“前几天不是说想要进山看看吗?今天雪停了,风也小,一起去打点野味回来做腌腊。” 老把头听了就笑着搭话:“这位壮士也要进山?” 男人没吱声,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自顾自的抽出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来,反复用粗长的手指摩挲着刀刃,匕首上有个血槽,刀把是乌黑色的。匕首不大,但是散发着一种如有实质的冷肃之气。 ☆、111·回煞鸡2 四郎一见二哥回来了,转身进厨房端出来两碗早就煨好的羊肉芝麻羹,加上一叠烙得喷香酥脆的葱花烙饼。 听了老把头的话,四郎笑着接茬:“是啊,我们今日打算去转山。” 老把头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两位壮士好胆量,两个人就敢去转山。如今山里可不太平啊。” 四郎就说:“我们也不走进去,就在林子里捡些蘑菇,顺便打点野猪来做火腿。” 旁边一个敦实的山民就说:“今年天气怪,明明山外头大旱,山中的雪却落得这样早,听说临济宗已经以落雪为由,提前封山了。山里那些大户人家有的走了。有的还留了下来,等着明年开春,世道好一点的时候再出去。不过,这些人在这里,今年的田租又涨了几分。有的人还圈了一整个山头,不许猎户去打猎。可恨着哩!” “那可不。这些人明明是外来客,却霸占着山林,不许我们进去那些地方打猎。” 老把头皱着眉头:“也没有不准你们去打猎。只是如今刚入冬,那些世族大家都要冬猎祭祖,所以封了自家圈的山头。满山的野味呢,这些贵族公子哥能打多少去?等过一阵子再冷一点,这些人也就都猫在自己庄园里不肯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再去打猎,谁又能怎么着你?” 山民没有多少尊卑观念,在他们眼里,大山是属于所有山里人的,没道理要让着这些外来客。 四郎以前在青崖山住过一阵子,挺乐意和山民们聊天:“昨天落了雪,恐怕不好打野味吧?” 有个伙计咬一口大馒头,晃着脑袋说:“老板有所不知,如今才正是打猎的好时节。积雪刚落,白天被太阳一照就消融,早晚一冷又冻成薄冰。蹄小身重的野猪一类,一踏雪地就陷,肚皮磨着冰面,哪里还跑得快呢?这时候,只要靠着猎犬围咬,就能把一群野猪一一收拾掉。娇生惯养的贵族们也就这时候能出来秀一下自家的骑射本领了。若是凭真本事,你看他们打不打得到东西?” 四郎把早饭摆好,和陶二对坐,就着烙饼吃羊肉汤。汤里不仅有切得薄薄的羊肉,还有黄豆做的片粉,以及山药,蘑菇等配菜。旁边放着用芝麻和花生磨粉,炒制而成的芝麻酱,还有一些醋,盐,辣椒油等调味碟子。 外面雪霁天晴,室内烤着炭盆,四郎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就有些发热,忍不住把帽子围脖都卸了下来。然后把葱花烙饼撕碎了,泡进汤里去。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听着山民们说些大山里的事情。 老把头是有见识经历的人,在外面的世界走过一圈,知道庶民和士族的分野,手下这些山民不知道天高地厚,如今山里不比以往,若是放任他们的话,没准哪一天就会给自己一家甚至整个村落招来杀身之祸。 见有些人越说越不像样子,老把头就喝止了自己手下的伙计:“好了。吃你的饭把。大白馒头还塞不住你的嘴?士族也是你们能够闲话的?仔细被大鞭子抽一顿就老实了。” 说着,老把头又转过来对四郎,笑呵呵地说:“进林子捡蘑菇,最怕的是遇上山里的怪物和迷山回不来。这位壮士虽然高大威武,最好还是找些有经验的山民结伴同行,山里的事情可说不清哩。” 四郎很感兴趣的问道:“莫非山里还有什么古怪?” 老把头叹气:“以往有大大小小的寺庙镇着,山里还算平安。可如今入山的人多,有些稀奇古怪的脏东西也跟着进来了。最近这场雪落得这样早,何尝不是山神老爷发了怒,要撵走恶客呢。” 尽管有许多寺庙,但是人类的活动区域毕竟有限,所以绵绵太和山,虽然因临济宗而闻名于世,但其实还是飞禽走兽的世界。 什么老虎,野猪,猞猁,狍子……真是应有尽有。连许多山海经里传说的动物,也偶尔会从莽莽苍苍的密林里对着进山的乡民探头探脑。 对于陶二哥来说,所有的动物,都是他的好猎物。他目光独到,没回打来的野味只需四郎简单料理一下,就鲜美的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 恶客……说得不会是我和二哥吧?四郎听完有点汗颜。 “怪物我倒不怕,就怕迷山。” 旁边一个山民见四郎言语可亲,虽然长得像个贵族少爷,但是几句话下来,也有了些亲近之意。听他这么说,就笑着打趣四郎:“小娃娃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没见过怪物,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厉害!山里狼啊虎啊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遇上了人罴。这种怪物浑身白毛,站起来有你两个那么高。它平时埋伏在雪凹子里不动,等你走进了就猛然起来,给你一掌,这一掌就能扇掉人半个脑袋。不过,若是遇到细皮嫩肉的小美人,这人罴就会忽然跑出来舔你一口。可别小看这一口。人罴舌头上全是倒生的肉刺,一舔能舔掉你一片肉。好好一个美人儿就被毁了。 对了,还有种古怪阴森的棺材兽。长得四四方方像个棺材盒子,背后有一条尾巴,时而拖在身后,时而搭在背上。棺材兽奔跑的时候,遇到大树都能推到,四蹄带起来的石头轰隆隆滚动。若是遇到你这样的玉娃娃,它就会偷偷安静的潜伏下来,好像一个石墩子,然后在你不注意时,它的尾巴就会嗖一声变长。别人嘛,也就是被他勒死吃掉。小娃娃说不定会被棺材兽拖回洞里去做小相公咯。哈哈……” 山民是个粗豪大汉,说话行事简直称得上是粗俗。说完这个一点都不有趣的笑话,他就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喝汤的陶二抬头,如刀锋般的目光往山民身上一扫,那人就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口中笑声便猛然间中断了。 “好了好了,任老狗你瞎说什么哪。棺材兽什么的哪里有人见过?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已。人罴也不过是长得大一点的熊瞎子而已,不要故意吓人。小娃娃你也别担心。迷山并不可怕,只要你别慌,也别瞎跑乱转就行。迷了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赶紧往山下走,只要找到河流,顺河往下走,准能找到人家。” 被呵斥的山民刚才不知怎么背后凉飕飕的,现在缓过神来,也不敢再多说。山里的东西都有灵性的,听到有人总说起自己,没准就来找他了。 不过,他不说,队伍里也有人说:“老把头,你这话就不尽不实了。棺材兽我没见过不敢乱说,但人罴可不是黑瞎子。黑瞎子会不吃人只舔人脸吗?” 四郎很感兴趣的问:“真的有人遇见过人罴吗?” 青年见自己被四郎询问,很是得意:“今年夏天的时候,旁边墨斗山上的连云寨,不就有个小媳妇遇到人罴?那女人被人罴舔了一口,就舔没了右脸的眼睛耳朵。如今不仅缈了一目,因为脸上的皮没了一块,鼻子和嘴都跟着东歪西倒。好好一个美貌小媳妇,如今真是丑得像个鬼。也亏她丈夫受得了。” 老把头脸色沉了下来:“积点口德吧。一个妇道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已经很惨了,再者,听说她还是为了上山看他丈夫才遭此惨祸。” 那青年嘀咕几句:“那也是她轻狂,离不得男人似的……” 老把头转过头来,定定的注视着他,青年在老人威严的目光中,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因为老把头发了火,进山的伐木人都不敢再说笑,只闷着头吃馒头。 四郎把饼泡在汤里吃完,碗里还剩下一些羊肉,就推到二哥跟前去。 二哥面不改色,端起来就吃。清溪从外面进来看到这副场景,脸色立马变了几变,盯着四郎的眼神有一瞬间闪过瘆人的精光。但是,在所有人觉察到之前,青溪已经低垂了眼帘,十分平静的走到二哥跟前,微微动了动唇。 大概是什么传音入密的法门,四郎没有听见,他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站起来给二哥加了一勺麻酱泥进去。不用二哥说,四郎就知道二哥吃自己这碗恐怕嫌味淡。 陶二点点头,漫不经心的说:“就让他们从江城过来吧。住处由你和华阳去安排。”说着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面前的羊肉芝麻羹上。 四郎把吃完的盘子都收拾进厨房。看到青溪也走进后院,就招呼她:“青溪,山里冷。吃完羊肉汤再出去吧?”说着四郎拿出两个调味的小碟子问她:“我记得你口味偏重,是要加鲜辣蒜泥,还是要来点麻酱芥末?” 青溪似乎有什么急事,礼貌而冷淡地说:“谢谢小主人关心。不过,小主人以后在外人面前,还是该给殿下留点体面。纵使殿下如今宠爱你,你也该自己收敛一些。你难道没听说过弥子瑕的典故吗?” 四郎可不是包子,好心好意叫她吃饭,被人不阴不阳这么一说,四郎脾气再好,对女人再温柔体贴,也难免会生气的。 被人恶心了当然要恶心回去。于是四郎笑眯眯地说:“青溪,听说我们妖族上下尊卑有别,你怎么能把尊贵的殿下比作卫灵公那种好色无能之辈呢?” 青溪只是为了讽刺四郎,谁知道往常一直对她的冷言冷语一笑而过的四郎今次居然敢反驳她了。四郎生气,青溪比他还要生气呢。心里只觉得这个小男宠真是越来越没有眼色!简直再也留不得了! “哼,殿下自然不是卫灵公。可是天下间色衰而爱弛的道理总是不变的。” 早晨的时候,四郎被审美奇特的二哥裹成一个球,而且他还硬逼着四郎穿上土的不能再土的蓝布衣。 所谓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天香,其实这道理对男人女人都适用。因为天狐一族的血脉在成长过程中渐渐体现了出来,加上修炼玄门功法得当,所以,四郎的人形的确越长越俊美了。现在四郎站在窗户前,山风扬起他的乱毛,墨色的发丝衬得四郎小脸瓷白好似玉雕,倒给他增添了几分飘飘仙气。 也难怪二哥如今再不给四郎穿绫罗绸缎的好衣服,而是拼了命的把四郎往村俗里打扮。纵然如此,也常有客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四郎瞧。 因为继承了来自爹娘外貌上的全部优点,渐渐张开之后,四郎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的样子是很能唬人的。但是只要他一动,整个形象立马从高山上的食雪莲而生的神仙变成了凡间的叼着狗尾巴草的小少年。 此时四郎就在执着的和自己被裹成猪蹄的袖子战斗,好半天才算把袖口撸了上去,然后微微举起手给青溪看:“不怕,我现在修炼了参同契,比弥子瑕老的慢多了。你看!”说着,四郎生怕青溪看不见,就把自己变得晶莹剔透的手在青溪面前晃来晃去。 要是四郎说什么就算自己容颜衰老,殿下也一定不会变心之类的话,青溪这样的实用主义者一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四郎说自己色不衰,青溪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因为这可恶的小男宠的确长得非常……嗯,以青溪挑剔的眼光来说,也是过关的。加上如今修炼玄门功法,一只胖狐狸精身上居然也修出了几分仙气。皮肤更是散发着玉石一样的光彩。加上这狐狸最近习练密宗体术,还长高了那么一点,越来越有玉树临风的样子了。 哼,人形化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原型还不是一只又丑又胖的白狐狸!如今各族美人即将云集太和山,到时候有的是男宠供殿下选择。 “小人得志。”想起前几日小朱鹮在自己面前哭诉狐族的张狂,青溪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不过,青溪到底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她是自持身份的,不肯继续和四郎斗嘴,只是冷笑一声,就转身出门去了。 在门口遇上华阳,青溪也只是干巴巴的说:“殿下说让你我负责安排各族落脚点。” 四郎看着青溪匆匆离去的背影,用手托着下巴,很认真的想着:总找我麻烦,青溪究竟是暗恋饕餮呢,还是更年期到了?哦,对了,也可能是她认为我配不上饕餮。 这么想着,四郎就垮下了肩膀,他把自己晶莹剔透的爪子伸在面前,一根根掰着看,小声嘀咕道:“手都练成这样了,还是不满意我的进度吗?啊,青溪好严格好讨厌!”敢情他刚才伸出手,就是指望着青溪能够注意到自己的努力。 青溪毕竟跟了饕餮这个久,四郎也不想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的。所以四郎一直都很尊敬青溪,也在很努力的想要叫对方接受自己。可是四郎不明白,一个人一旦开始看另一个人不顺眼,对方就连呼吸都是一种错误。 “别理她。这种妖怪最是贱皮子,你越是讨好他,他就越是看不上你。你若是日日抽他一顿,他反而觉得你哪里都好了。”华阳拿着一个信封走了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此时注视着青溪的背影似笑非笑。“我们狐族自从失去了族长之后,一直受到其他强大妖族的欺凌。要不是看在我是殿下近侍的份上,狐族人的境遇必定更加不堪。哪知道后头你得了殿下的青睐,我们狐族的地位便有了提高。某些小人害怕你追究当年的事情,自然要千方百计的来害你,青溪也不过被人当枪使而已。还自以为聪明呢。” “当年的事情?”四郎不解的重复,然后有些犹豫的问:“是……是我爹娘的事吗?” 华阳正要开口,就听到二哥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怎么站在这里了?不是说想要去转山吗?我看你很喜欢听那些凡人说山里的事,今日雪后初晴,正好跟着他们一起进山。“看了看四郎和华阳的表情,二哥问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没事,就是练功练得好累。”四郎并没有趁机告黑状。虽然青溪越来越烦人,但是四郎其实并没有把她当回事。 妖族和饕餮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凡间的帝王和世家那样相互制衡的。在强者为尊的妖族里,唯一一个远古神兽无论是从力量还是从血统上来讲,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除非远在昆仑的小麒麟哪天想不开跑回来和饕餮干一仗,否则,没有任何妖怪能够威胁到饕餮的地位。 所以这和凡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宫廷斗争并不一样,最关键的是饕餮的意向。饕餮喜欢谁,谁就立于不败之地。对于这一点,呆萌小狐狸不愧是狐族后人,倒是意外的能抓住重点。 第102节 陶二哥从门外一闪身就来到了四郎身边,他身上带着一种风雪的味道,把刚才落在店里的狐皮帽子和围脖给四郎围好。 四郎看着二哥小心翼翼的表情和挺直的鼻梁,忍不住把头埋在殿下硬邦邦的胸膛上,用毛刺刺的小脑瓜在人胸膛上蹭来蹭去,笨拙的表示着亲昵和依恋。 二哥一脸漠然地握住四郎的腰,把被自己悟的严严实实的小棉球搂紧怀里,心满意足地教训四郎:“不要总是撒娇。”说着,他就从自己胸口处摸出一个薄如蚕丝,但是灰不拉几的手套给四郎带上,力求把自己的小狐狸遮盖得严丝不露。 ☆、112·回煞鸡3 昨日赵员外的家人来过一趟,说是赵员外从江城太守位子上卸下来之后,最近不知如何,一睡着就做噩梦,频频夜惊,白天也是全身乏力。入了冬之后,更是日日泡在药罐子里。 是药三分毒,大户人家里头都讲究药补不如食补。 赵家庶出的大公子是个孝顺勤谨之人,想起老父近日来常提起有味斋的大厨,颇有些赞赏怀念之意,便来请四郎做一些补虚赢的药膳送去山中别院。 四郎昨日晚间就在炉子上炖着一道猪肚汤。 这道汤炮制过程很简单,不过是小火慢炖而已。关键在于里面的每一样食材都要经过特别料理后才能下锅。圆猪肚一枚须里外反复清洗干净,切成极细的丝状。花椒只用二钱,须得仔细挑选些不开口的,下锅微炒去汗才合用。此外还要去掉芦头的人参半两,锉成粉末的干姜二钱,切去根须的葱白七茎,外加三斗糯米。上了年纪的人常常觉得全身乏力,人参鹿茸都是大补之物,也不宜吃得太多,反而是这样慢炖出来的猪肚汤喝来最为见效。 把炖好的汤倒入碗中,用棉布包裹好放进食盒之后,四郎又打开厨房柜子最下面的一隔,取出一个坛子来,从里面舀了些透明的脂膏装进一个陶碗中。 四郎正要关上食盒的盖子,原本站在门边的二哥忽然凑了过来,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问道:“透明的那坛……究竟是什么?” 桂花开满山坡的时候,刚搬来不久的有味斋来了一头黑熊,别别扭扭的穿着一身人类的衣服,却因为法术不到家,还顶着一个熊头没能变成人形。他是来换东西吃的,用新割下来的白沙蜜换白粳米,糖桂花做的香糕吃。 因为店里还有从江城带过来的今夏新蜜,所以四郎收了黑熊的白沙蜜后,既没有用来做菜,也没有用来做糕点。前几天气温降下来之后,四郎才打开蜂蜜罐子,把收的这坛白沙蜜全部用来炼制坛子里的脂膏了。 炼这种脂膏是很费事的,所以四郎干脆一次便练足了一年的分量。 先要把提炼出来的羊脂煎沸,然后下熟的羊骨髓。在保持小火煮沸汤水的同时,依次下白沙蜜,生地黄汁,生姜汁。下这些食材的过程中,还要不停的用筷子在锅里搅动,直到最后形成透明膏脂为止。 二哥惊讶的发现,做好的脂膏被四郎直接封存在坛子里了! 以前什么新鲜吃食都是自己吃第一份!于是二哥就有点小小的奇怪,不过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最近二哥也忙起来了,自然没太多精力关心某些小事。 不过,这件事其实可大可小,要是放在殿下身上,也许那一位早就不声不响研究明白坛子里的东西了。可是二哥他不仅忠犬,而且闷骚,所以就一直没吱声,等着哪天四郎想起来了主动投喂他。 直到今日,四郎终于把坛子取了出来,二哥还是不吱声,很淡定的等着四郎叫他进来再吃一顿。结果,等了半天才发现四郎并不打算给自己吃!反而把第一碗给了一个糟老头子! 二哥有点不高兴。 比之一开始对于饕餮两个人格的刻板印象,相处这么久,四郎已经越来越了解自己的精神病恋人了。 此时听了二哥貌似淡定的询问,四郎哪里不知道二哥那点吃货心思。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稍稍顿了一下,才说:“这是羊蜜膏。主治虚劳,腰痛,有补肾滋阴的疗效。二哥你……我想是用不着的。” 羊蜜膏的功效,简而言之就是专治肾虚。四郎见二哥日日龙精虎猛的,哪里敢给他吃这个。纵然二哥不怕被补出鼻血,四郎也要替自己的小命着想。 二哥那张终年千里冰封的面瘫脸似乎诡异的红了红,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想到了什么下流无耻的东西,脸上便露出个一闪即逝的痴汉笑来。然后他一把夺过四郎手里的食盒,几步就迈出了门外。 “还不快过来!”见四郎没有跟过来,二哥停住脚步,背对着四郎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哦。”四郎洗干净手,急忙跟了上去。 外面似乎又刮起了北风。一出有味斋,人呼出来的气息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若是不戴皮帽子,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山里走一阵,就会感到自己的耳朵被冻得木木的,好像摸一摸便能撸下来一样。 老把头吆喝着拉爬犁的黄牛,带着三个伙计走在最前面。雪地里现出一排清晰的脚印,茫茫山林中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这一排脚印便显得有些寂寥。 山路有的地方是一阶一阶的石板,但是完全不像现代某些旅游景点的石板路那样,在两边加了护栏和锁链,这里的山路就是原始的山路,一侧悬空一侧是山壁。黄牛行走到这些地方的时候,四郎都替老把头捏一把汗。 二哥提着食盒,不紧不慢地跟在几人身后,风都被二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四郎踩着二哥踏出的雪窝子,一路往山林深处走去,边走还边东张西望。 大山里的冬天,虽然下了雪,也并不是单调的白色。在一片白色中间,偶尔可以看到一个赤黄的尾巴在松树上一闪而过;松树上挂满了雪凇和冰挂 ,好像是一盏盏银色的小灯。松树下有一小片地方没有落雪,现出微微的黑绿色,也许是青苔。 山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一朵朵火红火红的花朵。虽然四郎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花,但是每次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看到这中鲜明又耀眼的浓烈色彩,都会觉得又惊喜又亲切。 一行人脚程都很快,尽管四郎一路上东张西望,他们也没用多久就进入了茫茫原始森林的外围地带。 因为还算是森林的边缘,林间的空地上就矗立着一座庄园。是前任江城太守,现任赵员外在山上修建的避暑山庄。 为了举行家族的秋冬腊祭,赵员外带着一大家子住上了山,打算进行冬猎。因此,本来过了夏天就冷清下来的避暑山庄再次热闹起来。大门前停着不少马车,下人们来来回回的往下搬取些精美的香炉、茶具、甚至还有琴台之类的非日常用品,看来,赵家将会在山中的别院里住上一阵子了。 老把头交游广阔,赵家的下人很多都认识他,看见了就和他打招呼。 “老高,这是哪里发财去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问道。 “哎哟,这不是李大管家吗?托福托福,昨晚一场飞雪把树干都冻脆了,正好上山砍些木头。”老把头笑呵呵的答道。 那姓李的管事走过来,把老把头拉到一旁,顺着风声,四郎听到他压低声音说:“最近我家主人打算修建自己的陵寝。地都看好了,老兄弟手上若有好的柏木,记得给我留一些。” 老把头有些诧异:“赵员外是要用柏木做板子?” 李管事轻轻嗤笑了一声:“我们员外好歹是做过一方镇守的人,哪里就至于用柏木做板子?这柏木是另有用处的,员外身边有高人替他打点陵寝之事,我也不是特别明白。你只管把柏木给我多多备些,价格上必定不会亏待老兄弟你的……” 有仆人认出了四郎,过来领着他们进门去。 走过巍峨气派的朱红大门,一个瘦高的公子哥迎了出来,面脸笑容的说:“是有味斋来的人吧?快来快来,我爹正等着你们呢。” 赵家的二公子赵端就是那个复活的水鬼,四郎认得他。这一个没见过,既然叫赵员外做爹,想必便是那位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庶出大公子了。 虽然只是个山中别院,但是主人家也是很花了些心思的。四郎和二哥跟着此人一路匆匆而行,穿过一道拱形门洞,又走过一个宽阔的前院,才到了分别是一进、二进的两排正屋。正屋两侧又有东西两排厢房。 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四郎自然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是老实得低着头跟在大公子后头走。几人一直走到一间点着浓浓熏香的屋子里才停了下来。 “是正儿吗?”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自重重帷幕之后传来。接着,一群或俊美或清丽或娇憨的少年扶着一个老人缓缓走了出来。 四郎抬头看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前任江城太守如今瘦得不成样子,佝偻着背,头上还勒着一块淡青色抹额,头发也花白了,稀稀疏疏几乎挽不住发簪。看上去比以前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样子老了十岁不止。 “爹,您慢点。”大少爷慌忙上前搀扶着赵员外坐下,又亲自将四郎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盛出一碗汤来。看上去似乎还想要亲手喂赵员外吃。 赵员外摆摆手,示意他把碗放在自己手边。 大少爷从善如流的放好后,微微有些犹豫的问了句:“爹,二弟呢?” 他爹没吱声,只是缓缓地端起汤碗来喝了一口。 “我如今也就吃的进有味斋的东西了。”赵员外赞叹道。旁边一个穿黄衣服的少年帮忙把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了出来。 “咦,这一碗是什么?”赵员外指着那碗晶莹剔透的脂膏问道。 “听大公子派人来说,员外您总是睡不好,还有些咳嗽,于是我就做了滋补元气的羊蜜膏。现吃也行,如果大人您嫌凉,便叫府上的厨子作羹汤,或者和米煮粥时加一勺进去,不仅能提鲜,还可滋阴补阳。若是做了噩梦,只用温酒调一汤匙,空腹吃下去,多多少少也能解些烦闷之气。” 赵员外把汤碗放下来,点点头:“有劳胡老板费心了。有味斋的东西历来是极和我心意的。以后恐怕还要多多叨扰。” “您客气了,哪里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员外肯来照顾生意,就是小店的荣幸。”四郎赶忙回答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哭声。 大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见过的李管家。 “大人,那个疯女人又来门外哭,非要我们把女儿还给她呢!” 赵员外似乎被这一阵凄厉的哭声吵得头痛,便有些不耐烦的把手一挥:“这点小事还用我来教你吗?实在不行,给点银子打发了吧。” 李管家哭丧着脸:“给了银子不管用,那疯婆子非要她的女儿,不然……不然就说要去告官呢。” “大胆,他男人明明答应的好好地,还签下了字据。便是告官,我们也是有理的。我看她这是打量着我们家仁厚,想多讹点银子吧。”站在一旁的大公子有些气愤地说。 接着大公子又向赵员外赔罪:“是孩儿无能。让爹病中还要烦忧这些俗事。” 赵员外的脸沉了下去:“我赵世杰纵然离了江城,也不是任人欺侮的。”说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要见,就让她见!” 那一瞬间,病骨支离,和蔼可亲的赵员外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断,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四郎看了面无表情的二哥一眼,有些拿不准该不该退出去。 “胡老板,真是对不住。叫您看笑话了。家里一时也乱糟糟的,我就不虚留你了。”说着,赵员外端起了手边的茶杯。 四郎便知趣的趁机告辞。那个黄衣少年走过来,引着他们七拐八拐地回到了大门口。 越往大门口走,啼哭之声就越清晰。 门外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形如疯子般嚎叫着:“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看到四郎从门里出来,女人立马扑了过来。她只有半边脸,右边的眼睛不知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唯独剩下一个黑窟窿。因为脸上的肉皮也缺失了一块,所以导致左半边脸跟着东倒西歪起来,就好像是被小女孩摔坏了的玩具,简直像是个活鬼。 那女人扑过来的时候,风扬起她的长发,露出的脸把一时没心理准备的四郎都吓了一跳。 女人抓住了四郎的胳膊,疯疯癫癫地问:“你见到我的月牙了吗?她过得怎么样?”接着又说:“她很乖的,你们不要欺负她好不好?” 女人虽然疯癫,其实并没有多大力气,四郎使了个巧劲,很容易就脱身出来。 老把头四人本来在外面等候四郎,这时候都围了过来。 四郎就问他们:“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麻子的青年抢着说:“喏,就是我昨晚给你说的那个啊,你记不得了吗?那个被人罴舔过一口的丑女人。” 麻子似乎与丑妇丈夫的关系挺不错,对这一家子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于是就仔细讲给四郎听。 小盘山旁边有座墨斗山,墨斗山里有个连云寨。连云寨中有个赵木匠,赵木匠原本有个挺漂亮的媳妇叫桂枝。 桂枝平时性格开朗,不拘小节。她跟丈夫一起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整天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从不背人。夏天,她丈夫打猎没有回家,在山中小屋暂时住上那么一宿,她就时常跑到那里同宿。 因为桂枝很有几分颜色,所以寨中不少人都在背地里说她轻狂,笑话她一点身份面子都不顾。 桂枝的丈夫赵木匠不仅做木工的本领是十里八村的头一份,据说还是个疼老婆的好男人。 和麻子一起喝酒时,赵木匠就总说那些人都是嫉妒他媳妇漂亮有风韵。有个这么漂亮又体贴的老婆简直是男人最大的梦想了,他是从来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的。 后来赵木匠和桂枝生了一个女孩叫月牙。老实厚道地赵木匠虽然有些遗憾不是男孩,但也依然对桂枝母女宝贝得不得了。 赵木匠不仅木工做得好,打猎也是一把好手。这家人的小日子眼看着就要越过越好了。 可惜好景不长。今年夏天的时候,桂枝又一次夜晚上山给自家男人送酒肉,就撞上了人罴。回来后不仅毁了容,还得了个疯疯癫癫的怪病,不仅不肯见人,还成天在家里摔盆摔碗的咒骂赵木匠。 可怜他们的女儿才将将七岁。赵木匠从此又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把抓,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妻子。 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这半年来赵木匠的所作所为,连云寨和白桥镇的人都看在眼里,提起这个丈夫,没有一个不夸他好的。 如今他们家只有赵木匠一个人支撑着,为了给妻子看病,很快就花光了那点微薄的积蓄,家中已是家徒四壁。 入冬的时候,山下白桥镇里的赵员外要给自己的义子选个“童养媳”。 也是机缘巧合,赵木匠当时正在这位大地主老爷家做短工,管家就问他愿不愿意,愿意的话赵家会出不少的彩礼买下月牙。 赵木匠一想,女儿跟着自己也不知是祸是福,如今这日子真的太苦了。她去赵家虽然只是嫁给义子,说起来依旧是半个仆人的身份。可是,再怎么样也比现在好。过几年等月牙成人了,就算没福气做地主太太,好歹能在大户人家里面混个温饱。再加上,桂枝看病也需要钱,于是赵木匠就点头答应下来。 “这个丧门星,明明一切都是她的错,这时候还有脸来员外家闹!”麻子很不屑地说道。 “得了吧,你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不就是你当年看上了桂枝,你妹子又看上了赵木匠,结果桂枝却和赵木匠好了,你心里气不过吗?说起来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连旧日情敌都不怨恨,怎么偏偏怨恨人家桂枝呢?再说了,如今桂枝遇到这样的惨事,你怎么比赵木匠还愤怒的样子?依我看来,你不就还记恨着当年那点子事吗?” 麻子呸了一声:“不提起当年的事情还好,一说起来我就生气!说来说去还不是李桂枝自己水性杨花?当年一边勾搭着我,一边又暗地答应赵木匠的提亲。如今有这样的下场,也是她的报应!” 四郎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麻子作为一个男人,口舌间实在失之于厚道。不过,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言,那么这个李桂枝为人处世也的确轻浮张狂了一点。 第103节 话又说回来,四郎总觉得麻子这个年轻人说话有些不尽不实的,而且对李桂枝成见很深,所以,这位看上去很可怜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似乎也不该凭他几句话就下定论。 他们说话的时候,疯疯癫癫的李桂枝依旧还坐在赵家大门口哭。 李管事牵着一个女童走了出来。女童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如今换下了一身麻布衣裳,穿着崭新的绸缎裙子,用两个金环扎着可爱的双丫髻,活像是观音座前的小玉女。 李管事刚才受了主人的责难,此时就怒气冲冲的对着女人大声说:“你男人把月牙卖给我家做丫鬟,卖身契早就签好了。说定从此和你家并不相干,怎么这时候又来纠缠?” 那女人看到女童就不哭了,也不那么疯癫了,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卖身契不是我签的。大人,大人,我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卖身契多少钱?我……我会想办法都退给您的。”她一边说,一边跪着挪到李管事脚下,扯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 李管事气得笑了起来:“卖身契是你男人签的。当初说的好好地,如今又来反悔,真当我们赵家好欺负是不是?” 大概嫌女人那张怪物一样的脸丑陋,李管事嫌恶地退了一步:“听说你男人马上就要纳小了,你女儿又摊上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娘亲,跟着你,日后说个婆家都困难。口口声声要女儿,你也不想想自己女儿究竟愿不愿意要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娘亲?”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刻毒了,李桂枝却并不在乎,她专注的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女童,期待地伸出手说:“月牙也想娘亲的,对不对?月牙跟娘亲回去好不好?” 女童注视着地上的车辙痕迹,有些嗫嚅地说:“我……我娘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女人那张丑陋不堪的脸色便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满满都是幸福和满足。 “我的傻月牙,也只有你不嫌弃为娘了。”说着她再次往前伸了伸手臂:“娘来接你了,快跟娘回家吧。” 可是四郎心里却起了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说完那句话后,小女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大叫道:“骗人!你不是我娘!”然后,女童指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颇有几分天真的对李管事说:“李叔叔,我的娘亲被这个怪物吃掉了,你帮我打死她好不好?她死了我娘亲就能回来。” 女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梗了梗脖子,颤抖的问:“月……月牙,你说……说什么?”说着,她忽然状若疯狂地向着女童扑了过去。 女童似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发出了小女孩特有的那种尖利的哭叫声:“啊~~~~~好可怕!怪物……怪物别过来!” 李桂枝愣在了原地,然后她就像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熊一样哀嚎一声,转身朝着树林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见终于赶走了这个来闹事的女人,李管事颇为赞赏地看了月牙一眼,领着她进了大门。 赵家地大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113·回煞鸡4 随着赵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严实了。 四郎等人面面相觑,老把头叹一口气,招呼众人继续往山里走。 越往深山里面走,山路越崎岖,风也越烈,天气似乎变得更寒冷了。 山风“呜呜”地呼啸着,打着旋儿掠过青松的树梢,树梢上托着的雪团就扑簌簌往下掉,偶尔一点雪珠落进四郎的脖子里,叫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哥。”四郎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道:“你也听见了吧。” 饕餮没有吱声,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都有着比凡人灵敏很多的五感,他们自然都听见了刚才小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哀求自己的母亲:别再丢人现眼了,求求你走吧。 也许前面那些话是赵家下人教她说的,可是一个七岁的古代小姑娘,真的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或者说,那些其实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纵然李桂枝千错万错,对自己女儿的确是爱若性命。被自己的女儿这样嫌弃,她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四郎刚才似乎看到李桂枝那张奇丑无比的脸色淌着两行血泪,然而,那并不能让人对她产生怜悯和同情,反而叫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鬼了。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个叫月牙的女童被卖身到赵府那样的地方,也的确是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 想到这里,四郎微不可察的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作为一个局外人,也许他并没有资格评价指责人家两母女之间的事吧。 二哥仿佛感觉到了四郎的低气压,所以轻轻拍了拍四郎的带着绒帽的头表示安慰。 四郎顺着二哥的手看着身边的人,心里想着:不论二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他的!如果有人敢嫌弃二哥,我就揍他! 不过,敢嫌弃二哥的人应该都比较强大,自己要好好练功才行! 这么一想,四郎就开始在日内运转真气,然而这一次,他在识海里观照出来的龙象伏魔指印却怎么都不连贯,只有第一二幅图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接下来的图画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闪过的,二哥被毁容被人当成怪物驱赶的场景,明明知道不是真的,可是四郎依旧情不自禁的害怕,默默运了一会儿功,不仅没有往日的充实感,反而让四郎心里更加难受。 龙象伏魔大手印是密宗的法术,尽管威力惊人,但是也伴生着较高的风险——这部功法修炼过程中,将始终伴随着心魔。只要你的心灵出现一点裂隙,心魔就会趁机而入,不停地引诱和干扰修炼者。 当然,那两本功法都是有人专门替四郎精心挑选的,对别人风险大,却是最适合四郎习练。不然,殿下也不会答应了。 果然,四郎一习练,简直是突飞猛进。也是因为他先习练了道法自然的参同契,体内又有先天混沌之气打底子,很容易就达到了超越自我.与宇宙为一的物我两忘之境。而这种境界,虽然与禅宗要求的“空”境并不完全吻合,但是在练功的基础阶段是足够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苏夔只给了两本书,却不肯给四郎讲解的缘故。禅宗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甚至主张““不立文字”,追求于刹那间的“顿悟”,若是苏夔先给四郎讲明了文字中的道理,反而会禁锢住四郎的思想,那么尽管四郎会稳扎稳打的学会这些手印,却永远都达不到更高一个层次。 这就好比有一个道理或者学说,你自己悟了出来,就是开宗立派的大师,若是亦步亦趋的学习别人,便永远是个二流的模仿者而已。模仿的再好,也在一开始就给自己设了一个禁制。而限制你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 今日四郎因为目睹了桂枝和月牙母女的事情,心里便生出人世艰难的感慨,觉得便是在这远离万丈红尘的空山之中,也依旧是逃脱不了人生八苦,加上后来练功时又多出了许多求胜心和争斗心,所以心境便不复起初的寂静空远。自然与这部功法背道而驰,所以才会为心魔所惑。 人若过于执着,便最容易滋生心魔。 好在四郎并不执着,因为脑海中总是晃动着二哥缺了一半的面瘫脸,索性不再修炼了。不修炼一路上没事做,四郎就把五感延伸出去,一边走一边继续东张西望。 心魔:……配合一下会死吗? 山里很空旷,似乎博大旷远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 然而空山其实并不空,随着参同契的运转,四郎的五感慢慢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然后他就仿佛变成了一阵山风,一颗小树,一只蚂蚁。 那种感觉是很玄妙同时又很有趣的,四郎亲眼看到:在那松软的白雪下面,有一层厚厚的腐殖质层,那是比海绵还柔软十分的花被子。 被子一共分为三层。最上面是橙黄色的,那是秋天落下来的枯枝败叶,渗透着点点白雪,像是暗红绣袍上的白色花纹;中间一层五彩斑斓,那里沉睡着大山的夏天的记忆;而底层则是黑色的,四郎几乎能够感到那层黑土里有一股热气在缓缓升腾,他抽动了一下鼻子,似乎还真的闻到了阵阵幽香扑鼻而来,那是一种奇怪的芬芳,仿佛是腐烂的水果发出来的香气,还混合着草木的清芬,最后便合成一种任何调香师都调制不出来的,自然的味道。 那边的榕树下有个雪窝,窝里有几只兔子,因为这群人类的偶然闯入,它们害怕地挤在一块瑟瑟发抖。有金丝猴藏着森林里密布的繁枝之间,兴高采烈的拿着一把栗子往树下扔。这个坏家伙用栗子秒准可怜的兔子们的头打。 四郎听到轻微的啪啪声,那是栗子砸在兔子脑袋上,又弹落到地面的声音。兔子们敢怒不敢言,很快就被欺负的两只眼睛更红了。 那边的地洞里有一家冬眠的熊,他家的地洞布置得好像是人类的家一样。不仅有床,桌上点着松明当蜡烛,甚至在角落边还垒着一个三只脚的炉灶,上面用铁链悬挂着铜锅,不知道是主人不会用还是怎么样,铜锅一家被烟火熏得黝黑。一串串山药蛋子和红辣椒吧铁链层层包裹,最顶上的那段铁链上还挂着从有味斋里换回来的腌腊肉。一只小熊似乎从冬眠中饿醒了,正在试图爬上铁链去够最下面的一块腊肉。 似乎被地面上猎狗吠叫的声音惊醒了,呼呼大睡的老熊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抱着放在身边的蜂蜜罐子喝了一口,咕哝道:“香糕都硬了,人类的食物真是麻烦。”说着,就起身走到灶台边,似乎打算生火热点香糕来喂饱自家闹个不停的熊崽子。 看到这只努力生活的像个人的大熊,四郎就忍不住想起山民口中的人罴。这只奶爸一样的黑熊应该不会是那个一掌拍掉别人半个脑袋的怪物吧? 一边这么乱糟糟的想着,四郎一面继续把五感朝着地上更深的地方蔓延而去。在大山深处,似乎有一个缓慢的心跳声,还有铁锤子开凿山石的叮当声。 在这一片黑暗中,四郎似乎听到某种野兽痛苦的喘气声。 然后四郎就感到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了,于是把感观从地里拉出来,投向高高的密林之中。 看起来半枯的老树上有个树洞,里面住着一只老山豹,他很老了,估计熬不过这个寒冬,此时,它正在有些百无聊赖的咬着自己的尾巴。四郎觉得这只山豹是个懂生活情趣的好妖怪,因为它在树洞里放着一张小木桌,一束火红的野花插在一个精美的美人耸肩瓶里。 松树上藏着好些松鼠,都抱着一个个又长又大的松果,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啃着。 天空是瓦蓝色的,因为被昨夜的一场大雪洗过,所以这时候看起来蓝的有些发亮。高高的天空上有鸟飞过,或许是鹰。四郎仿佛变成一阵山风,轻盈的滑翔在天地之间。回过往下看,下面是起伏连绵的大山,虽然已经是冬日,山上依然是银白中露出大片大片的苍绿。不对,似乎有一片区域有黑气弥漫。 然而,四郎的灵气再次达到某个极限值,不能再往远处看,所以他只好顺其自然的收回了五感。 如此看来。“空山”其实并不空。除了人类,这里还生活着无数的生灵,有生有死,也有世间的寻常欢乐。这些生机勃勃的画卷,在四郎打开六感的那一瞬间,统统展现在四郎面前。 在这童话一样悠闲轻松的山中世界里,四郎因为刚才之事而产生的苍凉感渐渐淡化,不知从来而来的对未来的焦灼 也慢慢消退,甚至连执着于恋人的热烈爱慕也在四郎心中冷却下来,转化为另一种更加素净,更加平淡的生命姿态。 于是乎,四郎心中那点对于入世痛苦、出世亦苦的感慨便在烈烈山风中被涤荡干净。他的耳边几乎能够听到风吹过小鸟绒毛那种让人的心微微发痒的声音,还有无数大树在朝着地底奋力伸展枝叶的噼啪声,甚至……甚至还听到一个虽然微弱,但是深沉博大的心跳声,那是来自大山本体的生命跃动吗? 尽管耳边各种声音嘈杂不休,然而,因为这些声音,四郎却觉得空山更加安静了,连他的内心都感染了这种无限广袤的宁静之声。 在林间积雪小道上跋涉了半天,队伍里虽然都是走惯山路的乡民,也不由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然而,老把头却忽然发现,跟着自己的两个年青人的呼吸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频率。随着山风呼啸声若有似无。他心里纳罕,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一行人继续走。欢蹦乱跳的猎犬,早就撒腿跑到了最前面。树木越来越密,越来越粗壮,四郎估计他们已经进入了老林子,离安营扎寨的目的地应该不远了。 果然,又继续走了一小会儿,就来到了一块林间空地。 这片空地只长着一株高大的云杉树,根据四郎目测,这株云杉树的直径接近四米,他围着大树转了一圈,仰头往上看的时候,帽子都从头上掉了下来,虽然是冬天,树冠依旧郁郁葱葱,好像一把大伞一样撑开来。 云杉周围虽然容不下其他大树生长,可是树冠下却长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丛。旁边还有一个树墩子。 四郎一眼晃过去,似乎看到树墩子上踞坐着一头白色的老虎。老虎的身形有些模糊,等四郎仔细看过去,就看不见老虎了,只有一个空空的木墩子突兀的立在那里。 四郎指着树墩子问老把头:“那是什么?” 老把头看了一眼,赶忙把四郎的举起的手拉下来:“指不得,指不得,那个树墩子啊,是山神爷的座位。小娃娃可千万别去坐呀。 “山神爷……是山里的神仙吗?”四郎有些疑惑地问道。似乎天庭并没有设立这种官职吧? 旁边的刘老狗安顿好了黄牛,走过来插嘴说:“可不就是神仙吗?咱们这一片森林都是由山神爷主宰。听老人家讲,以前在这片林海里伐木和打猎都十分危险,不仅会被野兽攻击,有时候还会被忽然倒下来的大树压死,甚至有人无缘无故被飞过来的斧头砍死。这些都是林子里的吊死鬼在作怪。后来不知哪年哪月,山里出现了一头白老虎。从此之后,只要转山之前先祭一祭山神爷,出事的人就少多了。所以,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打围绝不可以猎虎。来山林里办事,也要先祭过山神,山民才可以动筷子。” 老把头在旁边叹了口气,说:“可惜今年山神爷却没有出现。” “是啊,”木把们都跟着叹气:“山神爷没在林间出没,我们这心里都不踏实。” 说话间,几个山民已经熟门熟路的搭好了一个袖珍版的山神庙。说是山神庙,其实就是三块石头搭成的一个简易神龛。 接着,老木把砍来两只松明当蜡烛,折来一把山草当香火,插在那个简易神龛前面。至于祭品,因为今日山民们不是专程来打猎的,所以不用献出猎物,只要待会做好了饭,就盛出第一碗来给山神爷吃就行。 这一行人是上半晌出发的。因为在赵府耽误了一小会,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群人都饿了。麻子就提议大家先去打点野味,好生火做饭。 上山来打猎也好,伐木也好,一天只够一个来回,所以山民多会在山里歇一天。 经验丰富的老把头在空地上走了一圈,就选定一块干爽的地方,吩咐众人埋锅造饭,吃完饭好在烧热的泥土下挖个坑,做一个临时落脚的地仓子。然后今晚祭拜过山神之后,才能下仓休息,等到明天再正式开工。 四郎虽然在青崖山呆过一段时间,却从来没住过这种地仓子,所以这时候就特别兴奋。 他刚才扩展过六感,知道周边哪处大树底下有蘑菇,哪处密林里藏着野果,哪处雪包里还有野菜,因此很积极的揽下找食材做饭的工作。 二哥已经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踏出几步就不见了人影,四郎估计是跑去打猎了,也不去管他。 麻子和任老狗本来相约去附近猎几只松鸡或者野兔回来打打牙祭,此时被陶二神出鬼没的身法和冷冰冰的姿态所慑,都不敢跟他一路走。两个人对了一个眼色,就拿出自己的弓箭和匕首,说说笑笑地朝着与陶二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 言语间似乎在说二哥走得方向正是山林里猛兽集中之地,谁叫他那么目中无人,也该给他点厉害瞧瞧。。 四郎感觉麻子和任老狗两个好像是往自己看到黑气的方向行去,本来想要出言提醒,结果听到这些话,就把已经到口边的劝阻吞了回去。 估计自己劝他们也不会听,说不定反而惹来一场嘲笑,所以,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至于他们说的二哥进入高危区云云,四郎倒一点都不担心,本来嘛,和二哥这种级别的凶兽比起来,还是那些山里的小怪兽们更应该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吧? 老把头和那个敦实的男人负责捡柴,并且砍些圆木回来搭土仓子的墙壁。 因为担心四郎第一次转山,经验不足,老把头临走之前就特意指点四郎:风倒木是山神送给咱们的礼物,你若是实在找不到吃食,就去那下面瞧一瞧,不定能找到许多惊喜呢。还有,采蘑菇可以去云杉王下面,那里成年都长着天花菜和发菜。 接着,老把头担心四郎刚来山里,不认识天花菜和发菜,还给他仔细描述了一下,说天花菜是白色的,长得比松花稍微大一点。而发菜就长在那边树冠下的泥土里,石头上应该也有。发菜在干的地方会皱缩成黑色的一团,而一遇到水,就会立即膨胀,成为暗褐绿色的半透明状。 四郎到底是个厨子,虽然没来过小盘山,但是老把头一说他就知道山民口里的天花菜是什么了,其实就是平菇。而发菜他也不陌生,因为与“发财”谐音,所以是临近年关时,客人们最爱点的一道小菜,四郎都不知烹调过多少次了。 老把头交代一番,看四郎连连点头,想想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拿着工具进林子里伐树去了。 山林中虽然覆盖着茫茫大雪,可是四郎循着记忆找过去,发现可以吃的东西真不少! 在云杉王树下采蘑菇的时候,还顺带从土里找到一块辣根。辣根的形状很像树根,呈现出肉白色,味道和芥末相似,有种特殊的辣味,可以作为调味品。若不是四郎对厨艺很有研究,还真的会把它当成的普通树根扔掉了呢。 第104节 采完辣根,四郎居然又在林间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从芋头! 想起蜜汁芋头,四郎就忍不住留口水。 蜜汁芋头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把洗净去皮的芋头两头尖的青果型小块。然后把冰糖用中火熬化,下芋头,蜂蜜烧开,撇去浮沫之后,移到小火之上焖制两个小时,到汤汁浓粘即可出盘。 这样做好的蜜汁芋头颜色晶莹剔透,入口软中带韧,香甜鲜美。当然,今日调味料带的不齐,只能把芋头煮熟之后洒上白糖吃。不过,这一丛似乎是九头芋,九头芋的特点就是自带淡淡甜味,加上又是新挖出来的,四郎想一想那个味道,就忍不住冒口水。 四郎仔细看了看,芋叶变黄,根系枯萎,的确是芋头成熟的标志。于是他先挖出一边的泥土,然后抓紧茎叶向内拉。这样收获的芋头机械伤少。去除茎叶以后,四郎就把抱团的母芋和子芋用树叶包好,一起放进了自己篮子里。 四郎就一个人在林间欢快的跑来跑去,像是寻宝一样东翻西找。不过,四郎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林子里很容易迷路,就只在这片林间空地周围寻找一些食材。并不敢跑得太远。 然而,森林里的食物实在太多了,四郎又开了外挂,很快就很快又采满了一筐平菇,冬菇和竹荪。等四郎的竹篮再也没办法装下任何东西的时候,一直沉浸在探宝喜悦中的小狐狸才发现天空阴沉下来,似乎有些要继续下雪的样子。 外出打猎和砍木头的人还是没有回来,黑夜来临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搭好地仓子。 因为有些担心待会下雪,所以四郎打算先把锅烧热做几道菜。 老把头走之前给四郎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取暖,刚才四郎到处跑就把火堆熄了。此时灰堆里还剩了些火星,四郎加了些柴禾进去,很容易就重新引燃了。火堆旁边还有一小捆柴,节省着用,应该可以坚持到二哥他们打猎伐木归来。 于是四郎接了松树间的积雪放入锅子,然后用烧热的雪水把收集来的食材清洗干净,又从包里拿出一条今年新作的五味腊丢尽水中,再加了平菇,冬菇和竹荪进去,打算熬一锅山珍汤。 因为食材质量好,尽管只加了盐和少量轧成碎末的辣根,但是锅子里还是很快就传出了蘑菇混合着五味腊所特有的香气。 等到锅里的汤煮沸一遍后,四郎用勺子进去掠掉浮沫。然后把五味腊捞出来,放在旁边的木板上阴干。放凉阴干后的五味腊就变成了脆腊,不仅保存时间长,而且外皮酥脆,肉中有五香之味。 四郎把放冷的五味腊一一切片,又找来木棍洗干净,加上平菇一起穿成串,等老把头他们回来之后,大家一起烤着吃。 正在用二哥留下的防身匕首认真的切割五味腊,四郎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自己衣裳,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看到的那只若隐若现的白虎。想到那些山民的话,四郎就把一块五味腊用个赶干净碟子装了,恭恭敬敬的放到白老虎跟前。 白老虎哼唧一声,表示了对四郎拿出来的餐盘十分不屑,然后就踩着优雅的猫步,衔着腊肉跑去树墩子上进食去了。 打点好已经收集来的食材,又投喂了传说中的山神,外出的山民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四郎提着篮子,继续在营地附近的树林子里寻找各种食材。 这回走得比上次远了一点点,当四郎低头专心凭着记忆搜寻大雪下的美食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 是麻子的声音! ☆、114·回煞鸡5 麻子和任老狗两个人来到密林深处转悠了一圈,没找到猎物。 你当冬天里打猎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没有猎狗,有经验的老猎手有时候也会空手而归。 两人碰头商议了几句,就打算分头行事。 这森林是原汁原味的老林子,人迹罕至。里面的树木自然十分的霸道。一丛繁茂的枝叶不讲理地横曳下来,拦在道上,迫使人须得低头弯腰方能通过。树杈中间挂了一张硕大的丝网.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一只白兔子忽然从麻子面前窜过去,麻子搭弓引箭,箭枝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扎在兔子背上。兔子带着箭窜进了更深的树林。 此时天已经麻黑,麻子实在是饿得慌,再说若是没打到猎物空手而归,叫有味斋的小老板和他那个讨人嫌的同伴看笑话,麻子总觉得不甘心。 犹豫了一下,麻子拨开面前的树杈,追着兔子往密林深处走去。 虽然是冬天,大树的枝干依然密密匝匝,林间十分的阴暗。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麻子的身后响起了一阵阵微弱的响动。他总觉得后头似乎跟着什么东西。 麻子忍不住回头看,好像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树干间晃晃悠悠的飘过去。是什么鸟吧?麻子握紧手里的弓箭,对着那个白影射了一箭过去,然而什么也没射中。 走了一阵,麻子就看到那只兔子歪倒在一颗大树下。他高兴地走过去捡起来。 “滴答。滴答。”麻子感到自己头上的大树在往下流着冰凉的液体。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里,哪里来的水滴? 麻子疑惑地用巴掌在头上摸了一把,手上红了一片,是血! 麻子立马抬起头来:自己头上吊……吊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身子在风里一晃一晃的。 “吱嘎,吱嘎。”这是绳子磨动树干发出的声音。就在麻子发愣的功夫,吊着女鬼的草绳被一股股的磨断。 麻子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具女尸朝着他砸了下来。风带起女尸的长发,麻子终于看清楚了。 那张恐怖狰狞的脸!自己永远都记得!就是李桂枝那个贱人!她……她怎么会吊死在这里? 女尸瞪大的眼睛里还在往外留着血泪,刚才滴在自己头上的……莫非……莫非就是女尸的血泪? “啊~”麻子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手脚都酸软起来,想要挪动脚步跑开,却怎么都动不了。 听到麻子的叫声,另一边的任老狗第一个赶了过来。 在他的眼里,就只看到一根被风吹折了的树干掉了下来,正正好对着麻子站立的地方。而麻子这个瓜货大概是被吓傻了,只知道目瞪瞪的盯着天空看。 “快跑啊!”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任老狗话音未落,麻子就被砸倒在地,他的头上被砸出一个大洞,往外咕噜咕噜的冒血。 “这是惹了哪路吊死鬼咯~”任老狗悲叹一句,神情中虽然有震惊,有哀伤,但是并没有惊慌。 山民冬天进山伐木,本就常常被树干上的枯枝砸中。据村里的老辈子讲,这些砸人的枯枝,都是从天而降的吊死鬼,他们吊死在树上,心里有怨气,所以就常常变成枯树枝落下来打人,只有山神爷才制得住他们。 任老狗疾步走过来,也不急着去扶倒在地上的麻子,而是先对着那颗大树拜了两拜,口中念念有词:“山神爷老把头,任老狗给您叩头了。你千万保佑我平平安安的。回去给您供好酒好菜。” “噗嗤。”任老狗对着大树一番念叨,忽然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然后就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回头一看,林中不知何时转出来一个娇美异常的少妇。任老狗与少妇四目相投,只见少妇的脸庞像是五月的蜜桃一样白里透红,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仿佛滴着蜜。 “你是谁?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任老狗有些心醉神迷地问。 少妇也很大胆,并没有一般女人的娇羞之态,反而一直盯着任老狗的眼睛,轻柔低缓地说:“奴家是连云寨里,赵家娘子的妹妹。因为嫁到了另一个山凹里,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我姐姐了,听说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今日就特地回来看看她。” 任老狗听了恍然大悟,估计这个妹妹是听到姐姐被毁容,姐夫要纳小的风声才回来的。他住在白桥镇上,对连云寨里的事情其实并不清楚,所以就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很有些殷勤的问:“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小娘子不如和我一起回营地歇歇脚,等明日天亮后再赶路如何?” 少妇脸上露出一个哀伤的表情:“我昨夜梦见姐姐哭着说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看她一眼的。可是山高林深,这边的路我又不熟,能不能……能不能请这位大哥送我一程?” 少妇的声音也非常的柔和好听,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任老狗是个老光棍,被她喊了几句大哥,身子就酥了一半。再看看头上被砸出一个血窟窿的麻子,心想:今次上山也没带什么好药材。如果下山回镇上,麻子估计是撑不住的。不如先上连云寨里,找个赤脚大夫给麻子包扎一番,顺便送这美艳小娘子回去探亲。这小娘子体态那样,又不错眼的看着我,说不得,任老狗今日也要走桃花运咯。 心里动了这个念头,任老狗这老光棍的心就热了。于是就很爽快的答应了女人的请求,背起麻子,带着那少妇往连云寨方向走去。 在他们背后,只留下一排脚印和一行红色的血迹…… 再说另外一边,正在快快活活满地寻宝的四郎听到麻子的惨叫声,急忙提着篮子往惨叫的地方奔去。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他还一边跑,一边将真元集中在指尖,每隔一段距离就在飞掠而过的大树上刻下一个五芒星符号。为了不损害被他刻过的大树,四郎下意识的选择了水属性的五芒星。 然而等四郎奔到声音发出的地方时,却什么也没发现,地上只剩下一摊凝固成冰的血迹。一根沾了血的木棒滚落在一旁,树下还躺着一只已经的死兔子。 四郎耸耸鼻子,除了浓郁的血腥气之外,他似乎还闻到了一股鬼见愁的味道。 鬼见愁是一种术士常用的草药,因为鬼魂一闻到这种草的味道,就会陷入迷路状态,无法再缠着凡人。因此,所谓鬼见愁,就是说会驱离鬼魂,让鬼看见就迷失方向的草,取鬼见了也发愁的意思,十分的形象。 只要被鬼缠身的人在路口点燃这种香,在绕着十字路口来回转几圈,就能把纠缠自己的鬼魂送走。 若是家中有人横死,下葬的时候,那些或觉得不甘或者受了冤屈的死魂灵就随时都有可能从坟墓里跑出来,跟着活人回家作乱。因此做法事的阴阳先生会点燃这种草,同时指挥抬棺的人绕墓三匝,只要死者的亲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次也不回头看,鬼魂就会被永远的留在野外,家中便再也不会发生冤魂作乱一类的事情。 四郎围着那颗大树转了一圈,果然在树后面发现一株烧了一半的鬼见愁。这种做法事时才会用到的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大树的背后那片林子里,布满了凌乱的脚印。一条人身体那么宽的拖痕绵延向远方,拖痕上面残留着一些血迹,似乎还有人肉的碎末在里面。难道是早前这里还发生了什么人命案,有人点染鬼见愁,然后把尸体拖走了吗? 四郎再次转回大树的另一边,根据雪地里残留的痕迹来看,四周还残存着淡淡的黑气。一排男人的大脚印伴着血滴往远处延伸。结合刚才听到的惨叫声,很可能是麻子被树上的枯枝砸中头,另一位同伴——任老狗背着他下山求医去了。 然而,在脚印和鲜红的血滴旁边,隔一断路还有几滴发黑的血迹。 按理说这样隔一段路滴下来的微小血迹应该不容易被人觉察到,可是四郎进来的六感都有所扩展,对万物的气息也渐渐敏锐起来。因此,黑血上冒出的淡淡的黑气便引起了四郎的警惕 四郎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腕:辟邪镜里光芒一闪,再次回复了澄澈。于是四郎便决定跟着血迹过去查看一番。 他没有看到,在他背后,密林间那张蛛丝网在风里轻微的颤动,网的主人张开毛茸茸的腿,静居在网中央.远远的注视着四郎的背影…… 走了没多远,天色便一发的阴沉,半空中似乎有厚厚地彤云密布。果不其然,不过一盏热茶的功夫,低沉的黑云上就重新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又急又大,遮盖了一切可能的痕迹。 真冷啊,四郎拢了拢自己的皮帽子,果断决定跟着自己刻下的记号原路返回。 因为昨夜一场风雪,许多半枯的大树被风吹到,林间时不时就能看到一根风倒木。这些半枯的倒木身上也充满生机: 一株半枯的胡桃树倒在地上,有一半已经枯萎,可是树的弄一半却还在生长。核桃树春初生叶,三月间开花,秋天结果。结出来的果实好像一个个青色的桃子。 四郎看到那些落在地面上的,半腐烂的青色果实,又看了看自己提着的空篮子,想着不如顺路再收集一些食材回去。不然,几个大男人还有一头嗷嗷待哺的白老虎,那点蘑菇和腊肉根本不够。 于是,四郎就蹲下/身来,在核桃树躺倒的地面上摸索一阵,果然摸到好些硬硬的果核。青色桃子一般的核桃果都半埋在雪地里,外表的青皮已经被沤烂,露出中间浅褐色果核。这些果核就是市面上卖的那种核桃了。 四郎把这些果核找出来,挑选好的,没有霉斑的放入篮子里,很快就捡了有小半筐。 他也不贪心,看着差不多了,就打算继续赶路。刚站起身,忽然发现核桃树半枯的树洞里偷偷伸出一个小脑袋,看到四郎注意到了它,立马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那是一只将将四郎半个手掌大小的灰色动物,是仓鼠吧?四郎有些不确定的想。于是他就弯下腰,试探着伸手想要再捡一个核桃起来。 果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说:“坏人!” 咦?早就听说这山里稀奇古怪的妖怪多得是,莫非…… 于是四郎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坏人。核桃树天生天养,果实落下后,谁都可以来捡。” 那个声音着急了,分辨道:“才不是落下来的,那是我埋着过冬的!”声音里就带了些委屈。 四郎心里暗笑,说道:“这样啊。可是我也很饿,同伴们还等着我带些东西回去吃呢。” 那声音赶忙说:“人是什么都能吃的。这棵核桃树的另一边有很多长得像猴头一样的东西,金丝猴最讨厌!我见过有些两条腿走路的家伙来采过,你吃那个就好了么。” 长得像猴头一样的东西?是猴头菇吧? 四郎忍不住笑出声,故意逗他:“哦,是猴头菇吧。可是只是蘑菇吃不饱呀。听说山里的仓鼠虽然个头小,但是味道很好,不如去捉几只来吃。” 树洞里的灰色影子一闪而过,然后四郎就听见枯树里想起了咚咚锵锵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慌忙逃窜中不慎摔倒,从核桃树干的这一头咕噜噜滚到了那一头。 四郎担心把这只胆小的仓鼠妖怪吓出毛病来,赶忙说:“好了好了,别害怕,我是逗你玩的。诺,核桃都还给你吧。”说着,四郎就把手里的山核桃轻轻地放进树洞里。 四郎又等了一会儿,见树洞里还是没反应,只好绕到另一边,拂开白雪,采集一个个肥美新鲜的猴头菇。 “谢……谢谢。”四郎正撅着屁股采蘑菇呢,就听到那个忽然消失的声音又再次出现,他偷偷偏头去看,树洞口果然露着一点点灰扑扑的小脑袋。那脑瓜子也和山核桃差不多大,两边脸颊鼓鼓的,总像是包着什么东西。 “往东边走,有大得吓人的冬瓜梨,还有才成熟的不久的冬桃。西边那颗倒伏的老椴树的枯枝上,也长了很多无毒的小蘑菇。你可以去采来吃。”小仓鼠探出头来,对四郎说道。它嘴里的确包着食物,一说话就往外掉松子。 “谢谢,不过,我得先回去了。”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害怕二哥回来找不到人,走路不专心的四郎也不敢再继续和这只小仓鼠玩了,道谢之后,提着篮子匆匆离开。 小仓鼠看着四郎匆匆跑远,抱起身边的核桃,小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很老实的笨狐狸嘛。大人为什么不喜欢他?” 按照自己做的标记走了一路,四郎忽然看到了小仓鼠说的那颗被风吹倒的老椴树,于是就顺手采摘了长着风倒木身上的金针菇。 然而,等他采完蘑菇,顺着自己刻下来的印记又走了一段路,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因为他来到了一个方才没有来过的,陌生的林子里。 这片林子里长着一片果树,不仅有小仓鼠说的冬瓜梨以及太和山有名的冬桃,还有许多挂果的柿子树和成片红艳艳的山楂树。 柿子并不是常见的金黄色,大概是因为长得地点太过于隐蔽,所以至今没有被山民采去,树上的柿子已经由绿渐红,再由红变紫,如今已经成了近乎于紫红的颜色。因为硕果累累,柿子树的枝条都垂到了地面。 第105节 四郎看了看树身上的印记,很有些莫名其妙:没错,的确是个五芒星。可是刚才过来的时候,自己的确走的不是这条路。 于是四郎再次撸袖子,不自信的看了看辟邪镜。辟邪镜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反应。 此时黑夜已经降临,而四郎在那些刻痕的指引下,已经不知不觉偏离了大道,在这陌生的大森林深处,小狐狸再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了。 一轮冰蓝色的月亮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树林间浮动着一些绿色的光点,四郎不知道那究竟是野兽的眼睛还是磷火。 蓝幽幽的月光撒在雪白的林间小路上,山林里一片空寂。 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落到四郎脸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空中的飞雪又下得大了一些。雪花似乎也被具有魔力一般的蓝色月光染了一点颜色,好像是发着微光的冰蓝光点,慢悠悠的往下落。 四郎如今修道,也是有底气的人,所谓艺高人胆大,因此倒不是特别害怕会遇到怪物。但是四郎知道,因为下了雪,地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树木似乎也长得差不多,他对这片林子不熟,说不定转一万年还在林子里徘徊。 而且这场雪继续落下去的话,还会堵塞了山路,把他封在深山里出不去。就算他能变成狐狸躲在哪个树洞里,也一定会被冷得够呛,嗯,冻死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蜷缩在某个树洞里冻饿而死的悲惨下场,四郎有些烦躁的在柿子树下转了几圈。 “啪”一个柿子从硕果累累的树上掉了下来,差点没砸到四郎的脑袋。走了这么远的路,四郎忽然觉得有点口渴。就上前摘下一个柿子,捧一把冰雪擦洗干净,别看这熟透的黑柿子不如金黄色的柿子惹人喜爱,可是也丝毫没有了涩味,格外的甜美。 四郎一边啃着柿子,一边对着身旁柿子树上的六芒星图案摸了几下:的确不是自己刻的。 四郎的头脑飞快的转动着: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到底是谁呢? 茫茫大森林,果然在童话般的轻松愉悦中暗藏这许多杀机。四郎知道此时不能慌乱,然而,心却忍不住砰砰直跳。 漫天飞舞的冰蓝雪花,既无边际,亦无生命,纸钱一样静静飘落,好像在为某人举行一场无声无息的葬礼。蓝月下的山林,静谧的有些凄凉。 此时二哥不在,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四郎紧了紧自己的外衣,不由得在心里默默运转参同契,似乎只有感受到体内澎湃的力量,才能给小狐狸带来一点点安全感。 参同契果然不愧是道门最好的心法,四郎很快就感到急速跳动的心脏正常起来。镇定下来后,他仔细把今天的事情整个回想了一遍。 事情是从自己听到麻子惨叫之后不对劲的。麻子和任老狗的遭遇以及自己被误导迷路两件事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关于自己刻下的五芒星被人模仿,故意引自己迷路这件事,目前来看有三种可能, 第 116 章 在刻了五芒星的树木两侧。 树灵们的身上有的散发着浅浅如春草的碧绿色,有的散发着薄荷一样的绿色,这样的树灵越聚越多,那些绿光也就分出了深浅不同的层次,就好像是给四郎铺设出一条通往云杉王的林间小路。 天上有冰蓝色的月亮,空中飞舞着银白的雪花,地上是一条绿光浮动的小路,路上走着一个提着篮子,露出狐狸耳朵和毛茸茸大尾巴的小少年。 那副情景,真是你在最美的梦境里想象不到的空灵美妙。 可是,维系这幅美景是需要代价的——因为要不停的向五芒星里输入能量,所以很耗费灵力的。而那些聚集过来的,快要消散的精魅在不知不觉中,都通过五芒星吸收四周的灵气,一只两只倒无所谓,成千上万只就加速了四郎体内灵气的消耗速度。 为了节省灵力,四郎后来就是在点亮一颗星星之后,再继续点亮下一颗。 这么走一阵,四郎便累得两眼直冒金星。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也无法继续点亮下一颗五芒星的时候,对面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动静。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难道是幕后黑手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 四郎吓得毛都炸开来,哭丧着脸调动着体内最后的那点灵气,并且摸出道长给的那个护身符。 这回大概真的得拼命了。这么想着,四郎停下了飞奔脚步,摆好了迎战的手势。 一个高大的黑影披着大氅,带着兜帽从茂密的树林中转了出来。因为角度关系,四郎只能看到一个逆着光的剪影,以及兜帽下那双金色的,带着一点无机质,冷冰冰的眼睛。月华在他的背后荡漾,地上映出一个巨大而古怪的黑色投影。 随着风向的改变,四郎几乎能够闻到男人身上浓郁的血腥味。 深夜的密林中遇到这么一个男人,简直能把小朋友吓哭。黑影一出现,五芒星两侧的木魅便匆忙的逃了开去,林间薄荷绿的光点到处乱窜,那条异常美丽的小路也倏然间消失掉了。 然而,四郎单是从男人走路的步态上,就认出来这是二哥。他松了一口气,在冰蓝色的月光下,甩动着尾巴飞快的朝着二哥奔了过去。 “怎么又乱跑?”二哥皱着眉头问。 一见面就挨骂,四郎可委屈,就把刚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二哥,意思自然是要二哥帮忙,揍那个误导他的坏人一顿。 二哥听到四郎拉拉杂杂的叙述,眼中有一道精光一闪而过:看来那些家伙,还真是坐不住了呢。 “我知道了。”二哥也没安慰四郎,只是把身上黑色的大氅脱下来,兜头盖脸将自家小狐狸裹住。 闻着大氅上熟悉的味道,四郎的心终于稳稳的放回了胸膛。他牵着二哥的大手,放心大胆的走在森林里。 蓝色的月光从树木的间隙间洒下来。在他们身后,雪花静静飘落,很快就覆盖住了那两行相依相伴的足迹。 ☆、115·回煞鸡6 四郎跟着二哥,往回营地的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丹田好似空荡荡的。 难道因为今日自己两次将体内的灵气用得一点不剩,所以现在出状况了? 因为有二哥在身边,四郎就很放心。也不看路,只是牵着二哥手,很认真的体悟着体内真气循环的路线。渐渐地,他的呼吸随着山林一起一伏,变得悠远绵长起来。 四郎通过内视,从两眼间的紫府开始,自昆仑顶过绛宫,一路下行到丹田。 虽然没有正式去道观里系统学习过,但是因为四郎于道术一途天资卓绝,虽然只是跟着苏夔零零散散的学,或者自己看书,也已经初窥道法之门径。 越是强大的生物,要产生后代越是艰难,妖修怀胎时,胎儿对母体能量消耗极大。并且,幼儿的妖丹也是由母体的力量凝结而成的。 四郎的娘亲怀胎时,不知为何没了妖丹。所以四郎一生下来就是个先天不足的混血儿,体内也不像其他妖怪一样有娘胎里带来的妖丹。他能完全化为人形,还是因为饕餮给找来仙草炼丹,又日日拉着他双修,才勉强渡过雷劫,到了化形的阶段。 妖修化为人形之后,妖丹就会渐渐由气体状变为固体状,漂浮在离紫府不远的上丹田里,这一点和人类修士大行径庭。但是四郎的上丹田一直空空如也,他有一半的人类血统,所以如今修炼道术之后,汇聚真气元气的地方就在下丹田。 下丹田被道门认为是正丹田,有“性命之祖,生气之源,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的说法,被认为是修者一身力量所在。 下丹田同时又是男子储存精气的地方,所以四郎一开始没有法力和妖丹,但是通过和饕餮双修,也能充实下元,维持人形,同时还能防止早衰,健身延年。但是,这样一来,才下山的时候,四郎虽然是混血妖怪,却一点法力都没法使用,堪称弱鸡中的战斗机。并且还须要经常和饕餮双修,才能维持身体的正常需要,所以才下山那几年,过得着实香艳。正是因此,那段时间处于沉睡状态的殿下常常心里不平衡,并且以此为籍口无理取闹。 四郎跟着苏夔道长习练道术之后,因为他体内本来就有混沌之气,这些混沌之气有的是他先天就有的,有的是和殿下双修后储存在下丹田里的,因此境界便一日千里。很快就在丹田里形成一幅奇景。 那是一片碧波粼粼的湖泊,湖面上有白雾氤氲。 四郎修炼参同契的时候,有时候会进到这里。躺在一只小舟里,静静漂浮在这片湖泊上。有时候,四郎还会不知不觉睡过去。当他每次睡过去再醒来之后,就会发现湖泊好像又大了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迷糊后产生的错觉。 因为刚才的事,四郎森森地感觉到了修炼的紧迫性和重要性,所以现在抓着二哥的手,想要趁着走在路上左右无事,来争分夺秒的修炼一下。 然而,四郎这一回内视却内视出了问题:他发现,自己的小湖泊不见了!小舟也不见了!水墨画一样的湖上雾霭和水草统统不见了! 他的丹田里只剩下一片丑了吧唧的,浓郁到如有实质的雾气!这可把四郎吓坏了,他在空中迷茫的飘了一会儿,总算是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有些魂不附体的跑到湖泊中间去查看。 的确是没有水了,湖泊中间仅剩的那么一点亮莹莹的小水洼也在四郎面前化为了空中的雾气。 四郎简直欲哭无泪:今天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我的小湖泊,我辛辛苦苦双修来的真气呢?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丹田,四郎忽然灵机一动:莫非是因为自己先前开六感,耗光了识海紫府里的真气,后来又点燃五芒星,以一种非战斗的平和方式耗光了丹田里的真气……所谓破而后立,在这新旧相生之际出现这种状况……往好的方面想,也可能是我要突破的征兆。 仿佛忽然间福至心灵,四郎立即盘膝坐下来开始修炼。 其实修炼一般都是要在设置重重禁制的隐蔽处进行。而四郎之所以敢这样大胆,一是因为结丹的契机转瞬即逝,二来么,也是因为在饕餮身边,小狐狸特别有安全感,简直胆大包天。 果然,就在四郎开始运转参同契后,变故陡升——他身边的雾气开始极快的旋转,凝结,最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灰色球体。雾气渐渐消散之后,湖泊的底部仿佛移开了什么重压,一股金色的液体忽然从干涸的湖心喷涌而出,与空气中的灰色球体互相缠绕。 灰球开始往内坍缩,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结成了一枚小小的金色光粒,在空中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同时,外界的天地灵气伴随着蓝色月华,好像是无涯之水一样,浩浩汤汤,平稳而持久的汇入四郎体内。 随着第一股金色液体涌出来,四郎的丹田就好像是地震般,地面发生了强烈的褶皱,断裂。刹那间翻江倒海,乾坤变换,更多的金色液体从地下深处向上升起…… 自己的丹田正在经历一场沧海桑田的巨变,但是对于修炼中的四郎而言,却对这些变化一无所知。 这次修炼的时候,四郎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回到了母体的婴儿一样,充满了安全和舒适的感觉,恨不得永远这样炼下去,再也不要醒来。他以前修炼时也很舒服,但是几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颗星球形成那么久,也许就是四郎睁眼闭眼的一个瞬间,这场不为人知的造海运动总算完成。 四郎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叶扁舟里,静静漂浮在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上。除此之后,还有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小玉钟,大概巴掌那么大,撒欢一样在海面上到处飞。 小玉钟似乎也意识到四郎在看他,于是忽然在海面上飞出了一个高难度的s型,然后像表演特技一样,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中俯冲而下。结果一个没收住,冲进了水面。四郎好像听到一声低低的哀嚎,然而海面再次恢复了平静。 [刚才修炼时,脸上凉冰冰的。蹭自己脸的不会就是这个家伙吧?我的丹田里为什么会跑出来这种奇观的生物啊?]四郎囧着脸想到。 头上是浩瀚的星空,星子仿佛触手可及,身外是一片无垠的大海,这片大海轻轻起伏着,和四郎的呼吸一个频率。 四郎对修炼其实没什么经验,还以为别人都有这样一片大海。他把爪子伸到小舟外面,轻轻的撩动着海水,心里想着:要是白天就好了。晴天的大海一定更加漂亮。 刚这么一想,海上的天空就发生了变化,一颗星星越变越亮,最后它的光芒盖过了其他星星,就像是太阳一般挂在天上。 海水在晴空下微微起伏,是种矢车菊般的蓝,四郎趴在小船上向下望去,海水就像一大块透明的蓝色玻璃! 四郎疑惑的看了看天空:难道这个空间可以因我的心情而随意变幻吗?那么,来个酷炫的大浪行不行? 这个念头刚落,一个大浪平地而起,把四郎身处的小舟高高托起。 “太棒啦!修炼真好!”四郎像坐过山车一样兴奋得欢叫着,尽管大海很温顺很配合,可是小舟和过山车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舟子上没有安全带。于是四郎就顺理成章被甩了出来。 在被抛飞的过程中,四郎间次感受到 了自己的四肢,一样样找回了与外界相通的感观。 然后……然后四郎就闻到一股烤肉的香气。 真香啊,是蜜汁烤兔肉!还有什么散发着淡淡甜味的东西!肚子好饿啊。 四郎终于不情不愿的睁开了眼睛。室内光线很幽暗,屋子的墙壁是由一根根原木组成的,木材被屋子内的热气烤出一股说不出来味道,对了,就好像是木匠推出来的刨花味。 对面有一个壁炉,里面跳跃着温暖的火花,偶尔一下轻微的噼啪声之后,就有一种松枝燃烧后的清香弥散开来。 头顶是一块木板,木板后面,四郎集中注意力看过去,唔,木板上是一片树木的枝干,再上面好像是一片灰蓝的天空。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四郎才被一个大浪打回现实中,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忽然听到殿下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殿下提着那盏四郎用贮月杯做出来的小灯做到床边。大概因为盏中的月光是旧年里收集来的,月华在盏中凝结提纯,比天然的月光更加粘稠浓郁,就好像是月黄色的桂花蜜一样。 从一场美梦中醒过来之后,躺在冬天下雪的林中小屋里,有壁炉,有暖呼呼的被子,还有一个俊美的恋人笑着端来各种美食,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惬意的呢? 好舒服啊,真是不想起来。 四郎在床上赖着不肯起。他身上搭着一块兽皮,身子底下也是,顺着蹭一蹭,兽皮就像是丝绸一样,反过来蹭一蹭,就毛茸茸的带着一点微微的痒。 “小懒虫,你再不醒来,我都要去找苏夔算账了。”殿下走过来,捏捏四郎的小鼻子。 “我修炼了多长时间?感觉不是太久的样子。”四郎从床上爬起来,跪坐在兽皮上问。 “嗯,是不久,才半个月而已。”殿下拿出一个白茶盏,往其中倒入月华,亲手送到四郎嘴边:“喝吧。喝完好吃饭。” 四郎乖乖凑过来,就着殿下的手,咕嘟咕嘟把茶盏里的液体喝完了。喝完抹抹嘴:“好喝,再来一碗!” “真是个小傻子,你当这是蜜水吗?问都不问一声就喝光了。”殿下低声笑着。他俯下身,把四郎嘴角的一点水渍拭去,然后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抚弄四郎的嘴唇。 “我又不傻,别人给我的才不喝。”说着,四郎伸出半截鲜红的小舌头,把殿下刚才擦过的地方舔了舔。当然,这完全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殿下的眼神立刻就暗了暗。他抚弄四郎唇瓣的手顺势轻轻捉住那截小舌头,微微有些粗暴的把玩着。 第106节 四郎急得口齿不清地说:“八要捏……”话还没说完,就被殿下深深吻住。 然后,刚刚从修炼中醒过来的四郎被重新推倒在兽皮上,殿下的大手顺着四郎的腰线微微移动,最后来到小狐狸白白的肚皮上,这才总算放过被亲得喘不过气来的四郎。 当然,腹黑殿下当然不是打算放过四郎了,他用手轻轻逗弄着四郎可爱的肚脐眼,调笑说:“给主人看看修炼的怎么样了。” 四郎被殿下解开衣服,光溜溜躺在黑色的兽皮上,于是就觉得肚皮凉飕飕的,而且肚脐眼也被殿下摸得很痒。他扭动着身体,不叫殿下继续摸肚皮,还自己扯过兽皮盖好小肚肚。 少年白玉般的身体被黑色的兽皮半遮半掩,有一种不自觉的妩媚和诱惑在其中。于是四郎刚刚搭在小肚肚上的一角兽皮又被殿下强行揭开了。 “境界还不稳固。”殿下摸着四郎的白肚皮,有些严肃的说。 因为被摸得很痒,四郎一直努力往兽皮里缩。但是他一听到这句话,就不敢乱动了,任由殿下仔细检查。因为丹田里有了一片能够随着自己心意变幻的海洋,所以四郎现在可喜欢修炼了,一心希望能在专属于自己的大海中修炼出一些动物来。 恩,听说世界都是从海水里起源的,这么一来,说不定我还能呢。四郎脑洞大开的想着。 于是殿下就像是最严肃认真负责的大夫一样,把自家小狐狸一寸寸检查。检查着检查着,四郎就糊里糊涂又被哄着双修了好几回。 双修完毕,殿下伺候着四郎吃烤肉。 兔肉是用野生蜂蜜加上松枝烤制出来的,并没有太多作料在上面,却有一种天然风味。加上四郎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所以一连吃了好几串。 “好好吃!是主人你烤的吗?”四郎吃得脸颊一鼓一鼓的。 殿下用拇指帮他蹭掉嘴角的油渍:“是一只黑熊精帮我烤的。对了,还有些鹿肉脯,饭也有,要吃点吗?” 不等四郎回答,殿下就自顾自地站起身,移开头上的盖子,跳出去拿食物。 四郎这才确信他们依旧在那株云杉地下,想来是老把头有事先走一步。因为自己在修炼,不能随便移动太远,殿下就带着自己住进这个地仓子里。 殿下出去拿肉,四郎一个人在兽皮上翻滚了几圈,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修炼这么几天,的确被饿得有些狠了。他好歹是个男人,所以刚才几串蜜汁兔肉完全不顶事。 屋子里有股食物的香味,一定在哪里还藏着好吃的!四郎坐起身来,抽动着鼻子往四周看了看。凭借着丰富的下厨经验,他在屋子里溜达一圈后,终于确定:香味是从对面那个小小的壁炉里面传出来的。 四郎走过去,用铁钳子拨开炉子里的灰烬,里面果然埋着几个散发着甜香气的芋头,还有一个香味四溢的泥巴团。 这是叫花鸡?但是也太小了一点吧?四郎狐疑的看了泥巴团一阵,终于忍不住动手敲掉了外壳的泥巴。泥巴里面是一层用草绳捆扎好的荷叶,四郎把草绳解开,又撕掉荷叶,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只鸟。 看上去只有斑鸠那么大,散发着一种极为诱人的肉香。 “怎么下床了?刚才不是说风吹着肚皮冷吗?”殿下从上头下来,手里拿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肉和一个铁锅。 “这是什么鸟?”四郎指着那只裹在泥巴里的鸟问。 “是灌灌,你以前在青崖山不是常看那本带图的山海经?里面就画了这种鸟。”殿下微微低头,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狭小的空间。 四郎有些汗颜,虽然他自己觉得住在新奇的林中小屋里很舒服,不过殿下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吧。 这么一想,四郎就小奴才一样迎上前,接过殿下手里的盘子和锅。“哦,我记起来了。灌灌不是生活在狐族的青丘山上吗?怎么会在这里。”灌灌的确是生活在狐族部落附近的一种鸟,它的啼叫声如人们互相呼喊,人们若佩带这种鸟的羽毛可以不受蛊惑。 不过四郎从小在饕餮身边长大,并没有去过青丘狐族的领地,所以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只是在饕餮手边的一本叫做《山海经本味篇》的书里看到过这种鸟的画片。顺带说一句,四郎一度强烈怀疑《山海经本味篇》一书是饕餮本人撰写的,因为里面详细记载了哪种神兽肉好吃,该怎么吃。灌灌鸟的肉便荣登了那本书的美味妖兽排行版前十。 这么一想, 四郎觉得灌灌肉会出现在自己的餐盘里,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于是四郎没再东问西问,乖巧的坐在原木小餐桌旁,等待和殿下一起开饭。 桌上有一盘晶莹剔透的肉。那盘肉片片都有四郎手掌大,但是却切得极薄,简直薄的像是刀锋一样,四郎蘸着酱吃了一片,脆脆的,好似冰冻过的雪一样,但是又十分鲜美有嚼头。四郎吃了一片,觉得好像是獐子肉,但是却丝毫没有野獐子那股腥味。忍不住又吃了一块,好像是把生肉用刀切得极薄,没有加盐直接阴干而成的。虽然肉中没有加任何作料,可是肉质的鲜嫩已经完全弥补了未经烹调的遗憾。 “好吃!”四郎大声的赞叹,“是殿下你做的吗?” 听了四郎的赞美,殿下的脸色微不可查的黑了一下,因为这道菜是“他”做的,虽然都是一个人,殿下却总是忍不住吃自己的醋。于是殿下十分居家的给四郎盛了一碗饭,若无其事地忽略了四郎的问题。 可是锅里有好多锅巴,再加上又放在冰天雪地里,完全没有烹调经验的殿下差点没把锅底刮破。 看到殿下完全不复往日蔑视众生的高冷,反而一副无比困扰的表情,四郎立马被感动,把刚才的话题抛诸脑后,反而很自责地想着:看来在自己修炼的这些天,殿下大概过得很不容易。 想到一向高傲的殿下威胁林中小妖给做饭做菜的场景,四郎又忍不住好笑,觉得口中简单质朴的食物也忽然变得喷香扑鼻起来。 “吃完了,再把这杯帝流浆喝掉吧。”殿下放弃了那锅结了许多锅巴的饭,转身倾倒贮月杯,给四郎倒了一茶盏月黄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甜甜的。”四郎端着白茶盏,抓着肉脯吃。 “贮月杯不是长夷送给你的龙宫宝贝吗?难道你还真以为就只是用来照明而已。贮月杯里的陈年月光会渐渐凝结成帝流浆。你是天狐,天狐拜月修炼。所以,帝流浆可以温养你的经脉,同时也为你日后接受妖丹做好准备。”殿下很耐心的给四郎解释。 “哦。我这次修炼,丹田里变得很奇怪,”四郎顿了顿,决定从那口玉白小钟说起。 听到四郎提到古里古怪的玉白小钟,殿下似乎愣了片刻,然后便详细的追问起来。 “怎么了?那口钟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四郎有些疑惑地问。 “没事。你丹田里的那个小玉钟可以不去管它。那是你的本命法宝。现在你还取不出来,也没法使用,等你再修炼一段时间就能取出来用了。那个小玉钟的威力极大,到时候三界你都可以横着走。”殿下以一种安抚的口吻说道。刚才双修时,他已经查看过四郎的丹田,混沌钟还算机灵,大概是躲了起来,自己倒没见到它。 四郎一听,也放了心,接着就老老实实把自己丹田的变化一一讲给殿下听。 这种事其实一般修士都不会说给别人听的,不过四郎全心全意信任着殿下,加上他又没经验,又没人指导,所以就一鼓作气把自己老底露光了。 讲完后,四郎满怀期待地问殿下:“每个修士丹田里都有那么一片海洋吗?殿下你的丹田里是什么?”大有要趴到殿下丹田处研究一下的意思。 其实这片大海并不是什么大路货,而且四郎丹田内正在产生的一重世界,跟他的来历有着重要的关系。不过,如今这片海还是一片生命的荒漠,要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还需要很长很长的岁月。 殿下微微笑了一下:“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幸运,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海。所以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甚至连华阳和胡恪也不许告诉,听见了没?” 关于那片海域的事,控制欲极强的殿下其实在刚才双修时就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过,如今听自家小狐狸亲口说出来,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有一种被人全身心信任的幸福感。 四郎又不是笨蛋,他虽然修炼时日尚浅,也知道些常识:“嗯,只告诉主人。主人,我的丹田为什么辣么奇怪?你可不可以进入我的丹田看看?” 殿下话音里带了点笑意:“小奴隶真是啊。我不是刚刚才进入过吗。” 刚才那句话一说完,想一想丹田脐下三寸的战略位置,四郎立马反应过来:不对,这么说好像是邀请!还没来得及补救,果然就被殿下断章取义了。 此时被殿下一调笑,四郎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于是连耳垂都红起来。 殿下似乎觉得四郎又羞又窘的样子很有意思,坏心眼地继续说:“不过,既然小奴隶那么想要的话,主人就勉为其难,再进去一回吧。” 殿下的话音刚落,因为太过于羞耻,四郎已经噗的一声,变成一只小狐狸,钻进黑色的兽皮里不肯出来了。 卧槽,我不是辣个意思啊?小狐狸躲在黑色的兽皮里,满怀悲愤地想道。 “哈哈哈”殿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116·回煞鸡7 “出来。” “就不。” “出来。” “就不。” “不出来我就把灌灌肉都吃掉喽。” 小狐狸在兽皮里翻了一个白眼,我又不是吃货,才不出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小狐狸慢吞吞的在沉重的兽皮下蠕动着,蠕动着,最后终于探出个小脑袋往外看,发现殿下果然不在屋子里了。再往桌子上看,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小狐狸忧伤的舔舔爪子,他还没吃饱呢。 “吃吧。”忽然,一盘香喷喷的肉放在舔爪子的小毛团面前。 四郎抬头一看,原来殿下根本没走,只是在房里隐身而已。自己又被捉弄了。 小狐狸转个身,用屁股对着殿下。因为修士一般不会让人进入自己的丹田,四郎说的那句话,的确是对殿下表示了最大的信任,可是殿下却偏偏用来调笑,四郎再心宽,也有点生气,不过说是恼羞成怒好像更为恰当。 “好了好了,刚才是主人不对。”殿下把闹脾气的胖狐狸抱起来,安抚的顺了顺毛:“谢谢四郎愿意让我……咳咳……进去……” “你还说!”小狐狸气呼呼地一口咬在殿下的手上。 殿下眉头都不皱一下,任它咬,还用另外一只手给小狐狸顺毛:“好了好了。我的小狐狸最了不起。就算是我,丹田里也没有那样的大海啊。不过,我向你保证。在你拿回妖丹之后,就带你去我的紫府里玩。” 紫府就是识海,不论对妖修还是人类修士,都是很重要的地方,一旦受到损害,一身修为付诸东流不说,甚至记忆和灵魂都会为人所操控,所以殿下对四郎许下这个承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相当于是以性命相托付。 知道殿下这个许诺的分量,小狐狸终于消了气,慢慢松开牙齿。 “对了,苏夔叫你醒来后去连云寨,他帮你接了一个委托。”殿下等小狐狸一点点把那只灌灌吃完之后,仿佛忽然想起来一样,这么提了一句。 “啥?”小狐狸有些惊讶,抬头歪脖子看殿下,胡须上还沾了一点酱汁。 殿下爱不释手的把胖狐狸捧在手心,拿出一块鲛绡来,一点点把小狐狸的脸擦干净。 “你如今境界还不稳,需要多一点实战练习。因为你的狐丹是在道门一个极厉害的人物体内温养了许多年,所以起码要达到他一半的法力,才能将狐丹过到你身上。如今在山中,妖魔鬼怪也不少,生意又清闲,小狐狸你要努力一点呀。不然,下次就还会被些不入流的东西捉弄。”殿下给小狐狸擦干净脸后,便把他放到膝盖上,给他揉了揉圆乎乎的肚皮。 四郎知道殿下说的是自己那天晚上被误导迷路的事情,他很配合的露出肚皮,同时半抬着头问殿下:“那一天在林中故意误导我的,究竟是谁?” 殿下漫不经心地说:“是一个小妖怪而已,我已经解决了。怎么了?” 小狐狸摇摇头:“有点奇怪而已。那个小妖怪在哪里?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吗?” 他在你的肚子里。不过,这么惊悚的话殿下并没有说出口,反正又是一个被有心人挑拨起来的蠢货而已。当年四郎娘亲的事情,自己是懒得去追究,但有的妖怪也实在不知趣,不知收敛不说,反而越来越猖狂,居然还敢联合外人来戕害同族。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人间大乱,佛道两门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前夕,自己倒是能够腾出手来,将这些族中蠢蠢欲动的家伙一网打尽。 在室内阴沉的光线中,殿下的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妖族中,永远都只能有一个声音! 没错,殿下他就是这么一个独/裁者,一个妖界中的精英主义政治维护者。可是你别说,讲究弱肉强食的妖怪们还就吃这一套。 性格和地位使然,有些事情,殿下不会刻意瞒着四郎,但是也不会巨细无遗的告诉他。因为比起和四郎一起面对妖族的血雨腥风,殿下更愿意将四郎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一声不吭就替四郎打点好所有的事情。当然,如果四郎期望的话,殿下也允许他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打些小怪。总之一句话,对于腹黑殿下而言,四郎即使要变强,也要在自己羽翼之下,在自己目光能及之处,一步一步变强。 说实话,已经站在这颗星球的食物链顶端的饕餮,其实并不在乎四郎能不能变强。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天道会把四郎抢走,所以,殿下倒宁愿四郎永远是自己怀里的胖狐狸,也不愿意他变得厉害无比之后,在不可预知的时间长河里,忽然于某一天恢复了上古混沌的记忆,然后就再次离自己而去。 因为已经吃饱喝足,还被揉了肚子,于是小狐狸心满意足的变了回来,打算和殿下一起去做正事。 刚一出地仓子,四郎惊讶的发现雪地上似乎有些鲜血的痕迹,好像这里曾经做过屠宰场一样。虽然有些血迹已经被雪花覆盖住了,但还是可以叫人不经意间瞧出一些端倪。 仿佛看出了四郎的疑惑,殿下解释道:“做饭时不小心。黑熊精太粗暴了。”相处了这么久,虽然知道四郎即使知道真相,多半也不会介意,但是殿下到底还是不愿意在四郎面前表现出自己嗜血无情的一面。 谁都想在恋人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就算是酷炫如饕餮,似乎也无法免俗。 四郎有些狐疑的看了殿下一眼,觉得做饭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但是他也没有多问。 反正殿下做事总是有理由的,只要是殿下说的,四郎就愿意去信。至于真相如何,四郎虽然不是顶聪明的人,其实也并不傻。他心里也猜测:多半是那天暗算自己的人遭了秧。 虽然真相和四郎猜测的并不完全一致,其中还涉及到妖族里一些派系争斗的问题,但是他这么想也没错。只是真相自然比四郎这只胖狐狸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残酷一百倍而已。 不过,对于这一点,四郎其实也早就有了隐约的心理预估。毕竟,在自己面前的殿下,一定和在别人面前的不一样。 恩,总之大致方向没错就好。 第107节 听着自家小狐狸在后面傻乎乎的碎碎念,猜测自己究竟对那些捣乱的妖怪用了什么刑罚,殿下的脸色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像是春天里的一抹微云。 “天又要黑了。”两个人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四郎抬头看了看天,忽然问道:“苏道长找我什么事呢?” “上次那两个失踪的伐木人,你还记得吧?”殿下穿着一双登山屐,提着那盏贮月灯,在前面给四郎引路。山路虽然崎岖,他却走得恰似闲庭信步。烈烈山风鼓动着殿下的广袖长襟。远远近近的山峰和白雪都像是墨色挥洒而成的写意山水,而殿下就是画中那个最最风流蕴藉的王孙公子。 “记得,当时就看到雪地里有些奇怪的黑气,后来我看雪下得太大,就没有继续跟过去查看了。本来可以很快回来的,谁知道却遇见了那种事。这么说,误导我的和跟着那两个伐木人的并不是同一拨人喽?”四郎也穿着登山屐,手里拿着前些年番僧送他的口袋,跑前跑后的在羊肠小道上捕捉树梢漏下来的月光。 “对。上次那两个伐木人一回到连云寨就死了。之后寨子里就闹鬼闹得很严重。接连着死人。加上半个月前开始大雪封山,山民都被困死在寨子里。前几天还是一个山民疯疯癫癫的跑出来,遇见来山中看你的苏道长,引动了道长的恻隐之心。道长愤而出手相助。苏道长去那个村子前就留言,让你醒了后跟着去长长见识。”其实殿下还有一句话没传达,道长还特别硬汉地说,四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实战,哪怕受伤,哪怕战死,也不能弱鸡一样躲在别人身后。 殿下可不愿意用这样脑残的言论教坏自家小狐狸,在他心里,是永远不会嫌弃四郎怂包,反而担心四郎不够怂包,关键时刻学人家傻乎乎去做了炮灰。就殿下而言,他是很看不上苏道长的,道长那种脾气啊,说好听点叫百折不挠,讲难听点就是吃亏受累不讨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很快便来到一个山涧边。过了这条山涧,就是连云寨了。 可是山涧上那座风倒木架成的桥,却被人砍成了两截。 显然是有人不希望寨子里的活人离开,所以砍断了这座桥。 “走吧。”殿下说道,然后纵身一跃,姿态妙曼,凌虚御空般飞到了对岸,手里的月华都没有晃动一下。 四郎:-_-!求抱抱 “别怕,气沉丹田。一提气就过来了。”尽管四郎苦着一张脸赖皮,殿下也没有过来抱四郎。因为他知道以四郎现在的能力,绝对能够轻松越过山涧,只是四郎心里过不去那个坎而已。这可就不能纵着他了,所以殿下只是指点着四郎,并不过来帮忙。 四郎站在山涧中往下看,下面是很深的一道沟,因为天色已暗,所以黑魆魆的深不见底。 “嘎~”树林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背后仿佛有一阵阴嗖嗖的凉风卷着雪沫子向他袭来,四郎不由得紧了紧衣服。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豁出去了。 于是四郎猛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向着山涧冲了过来,心里充满了董存瑞炸碉堡般的悲壮。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虽然从来没有人很系统教过四郎如何运气,如何在空中腾挪,如何飞翔,可是冲出悬崖的那一刻,四郎忽然就自己领悟了。 飞到一半,四郎感觉自己旧力已竭,身体开始往下坠,便用左脚点了点右脚,在空中轻巧的腾跃而过,然后噗嗤一声,以一种屁股朝天,五体投地的姿势落到了对岸,一时间雪沫子四处飞舞。 殿下提起落地姿势不正确,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小狐狸,帮他拍了拍浑身的积雪。 “走吧。” 四郎觉得有点丢人,四下张望一番,暗自庆幸周围除了殿下没有别的人围观。这时,他忽然瞅见山涧边上,崖壁旁边似乎有个奇怪的人形物体,好像是一个人。 但是,哪个正常人会一动不动站在冰天雪地里呢?这荒郊野外的山道上忽然立了一个人,本来就很奇怪,这个人还做出一个环抱着空气的姿势,就更加奇怪了。 四郎刚刚升级完毕,此时有道术和殿下傍身,倒也不害怕。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便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嘿,不仅是个死人,还是个熟人。 那是一个面色铁青的死人,仿佛在死前见过什么极其恐怖额画面,死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扭曲的表情,双手却又合围在胸前,似乎在拥抱着什么。这个死人正是失踪的任老狗。 “被吓死的。”殿下走过来,瞟一眼尸体,很肯定的说。 “这么厉害,寨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四郎转头朝村落那边看过去。果然不愧是黑气浓郁到吸引了苏道长的山寨,还没走进去,就在寨子外面给了四郎个惊喜。 四郎摸着下巴,觉得这具尸体就像是寨中鬼怪的一个下马威。 “是个怨气很大的凶煞。不过也不成气候。”殿下浑不在意的轻笑一声,把又要往死人跟前凑的四郎提回身边。 “走吧。天色已晚,先去找到苏夔再说。” ☆、117·回煞鸡8 这一年的冬天,大雪封山。连云寨里的人早就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开始猫冬。往年临近腊月的时候,山民虽然不富裕,也是家家饮宴,笑语喧哗。 只是,今年寨子中出了好几件怪事,节日的喜庆色彩和猫冬的闲适里便笼罩上一层阴影。 第一件怪事表面上并不离奇,甚至没有人将其和李桂枝的死联系在一起。 自从赵大力把他家那个吊死的丧门星背回来之后,村里就频频有人家里的鸡被捏死,院子里滴着黑红黑红的鸡血,头几天下雪,村民也看不清楚鸡血是通向哪里,只得骂两句就算了。 对山民来说,一只鸡也是很大的财富,家里养的鸡舍不得吃,都是要留着过年时用,如今无缘无故被人偷走。有的山民心里愤怒,拼着半夜不睡,也要捉住偷鸡贼。 可是这些看鸡的山民都在半夜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后,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鸡舍里又是一地鸡毛鸡血。 然而,偷鸡的事情总会露出点端倪。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下雪,有些细心的寨民一醒过来便沿着血迹查看,发现血迹居然通往赵木匠家。 赵木匠可是寨子上数一数二的正派人,不至于来偷鸡的。不是赵木匠,那会是谁? 想到这里,气势汹汹的村民都心惊胆寒起来,也不敢再追究鸡血的事情了。 彪悍的村民之所以如今忌讳赵大力家的死人,也是有缘由在里头的。 这女人横死的,邪性着呢。 赵大力把李桂枝的尸身背回来的那天晚上,见过李桂枝最后一面的寨民都吓得几天没敢合眼——本来就毁了半边脸的女人,舌头吐出老长,眼睛翻出眼白,赵大力合了几次都没合上。寨子里就偷偷传说,这李桂枝是心里存着怨气。至于是什么怨气,鬼才知道。 这种说法一出,赵大力这个模范好丈夫自然要找一个阴阳先生超度自己吊死的,不知为何怨气很大的妻子。 请的这个阴阳先儿也不是别个,正是一个叫花娘子的过阴人,今年夏天才从江城逃难而来。这女人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长得如同水葱儿,一言一行都和山寨里的村姑不同。她俏生生的往那一站,把寨子里的一干小媳妇都比下去了,要说也就是未毁容前的李桂枝可以和她一较高下。 据说花娘子是个苦命人,丈夫在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就死在了江城暴民手中,这妇人挺着个肚子,从江城千里迢迢逃难到了山里。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花娘子是在江城里鬼混,怀了胎,逃难途中,她的骈头死了,她一个孕妇,为了站稳脚跟,就由赵木匠的叔叔赵能做主,要嫁给赵木匠做小。说是做小,也是打着前头那个疯疯癫癫的丑妇上不得台面,自己一进去就是管家的。 要说这事儿吧,放在讲究点的地方,也实在有些不太像话。不过连云寨里都是些山民,而且男多女少,兄弟两睡一个老婆的事情都有,所以这门婚事倒不算太过出格。 如今李桂枝一死,赵大力不知为何坚持要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些,因为台子铺得很开,把赵大力忙得是焦头烂额。因为家里没个主事的人也不像话,把花娘子接过来,正是一举两得。而花娘子呢,眼见着肚子一天天显怀,总一个人单门独户的住在寨子边缘地带也不安全。于是两边一合计,先搬一块住得了。 总之,李桂枝前头蹬了腿,花娘子后脚就进了赵家,反正两个都是二婚,也没得那许多穷讲究。正好花娘子还能给自己前面的姐姐主持丧事,也算是对前头大妇的敬重。 要说这李桂枝虽然长得漂亮,但的确不会做人,毁容之前就没得好名声,毁容之后更不用说了,真正人憎鬼嫌。甚至于如今听说她横死,居然没有一个村民肯去守灵。赵大力好说歹说,又许诺了一副好家具,才说动了村里最大胆的王大胆,王宽心两兄弟帮忙守一个晚上。 守灵的时候是不能睡觉的,要谨防着尸体被猫狗之类的动物舔。老人家都知道,一旦被猫狗舔过,就有诈尸的危险。 那一晚,王家两兄弟在灵堂里喝酒吃肉。到了半夜时分,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王大胆面朝着灵堂,忽然看到棺中的女鬼手指好像动了动。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大胆不知怎么的,猛地一个激灵,喝下去的酒顿时都变成了冷汗。 “二弟,动……动了。” “来,满起!什……什么动了?”王宽心大着舌头问。 然后屋子里的灯光突然暗谈下来。 一只黑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轻巧的跳过棺材,停在了李桂枝的脚边,然后舔了舔死人的脚趾头。 “去去去。”王宽心也知道不好,立马站起身,跑过去把黑猫撵开。 “喵~”黑猫发出尖利的叫声,向着王宽心扑了过来。 王宽心本来没把这只猫当回事,然而借着屋内隐隐约约的烛火,他看到这虽然是只猫,却长着一张雪白雪白的女人脸,这张脸并不是别人,正是毁容前的李桂枝。那明艳的脸对着他露出一个诡微微的笑容,本来很美的笑此时看来,却异常的诡异…… 当晚,号称最为大胆的王家兄弟被生生吓晕在灵堂,第二日逢人就说李桂枝化成一只黑猫回来了。那天之后,王家兄弟一有空就在寨子里乱转,好像在寻找什么。寨子里就只有逃难而来的过阴人花娘子养了一只黑猫,这两兄弟非说这猫是邪物,也是欺负花娘子是个外来的妇道人家,硬是趁着花娘子不注意,把她的猫偷来,在水里活活溺死了。 淹死黑猫的第二天,王家兄弟就感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不说,还总叫着身上冷,睡的床铺太潮,但是别人一模,床铺干干爽爽的,根本一点都不湿。又过了几日,得了怪病的王家兄弟死在了自家床上,周围半滴水都没有,但两兄弟满脸青紫,死状和淹死的人一模一样。 第三件怪事是发生在赵大力身上。桂枝死的第二天晚上,赵大力睡觉的时候就觉得有人从窗子那里下来,然后屋子里就像是有人在洗碗、拖地,做事情的顺序都和桂枝生前一模一样,做完这些之后,那个人就直接往床铺上扑过来,还揭开被子进来和赵大力睡在一起。 赵大力感觉到床跟枕头震动,然后身边就偎过来一坨冰块,他吓得不敢睁开眼睛,嘴里直念阿弥陀佛。 第三日白天和花娘子一说,花娘子就取出一根缝衣针,把自己的手指刺破,用血涂遍银针,然后插在蚊帐上。果然,当天晚上,那个人影扑到床边,想要解开蚊帐上床时,就被缝衣针扎得哀嚎一声,消失不见了。 住在村头的几户人家总说半夜听到“突突”的伐木声,在窗户上向外一看,果然有一个黑影在举着斧头砍木材。 过了几日,有两个村民要去一趟白桥镇,走到山涧上的风倒木上,走到一半,那座木头桥忽然断裂成两半。一个人扒着半边木头桥爬了上去,而另一个山民却无声无息地摔进了山涧里。 因为出了这些怪事,如今连云寨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加上从李桂枝死的那天开始,一连下了七天大雪,雪把村子里进出的关口都封住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跑出去的那个山民在山里遇见一个道士。 道士来看过之后,就说要给李桂枝超度一番。可是这个提议却遭到了村民的一直反对。大家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对不起李桂枝的地方,因此,很反感这个在寨子里作乱的怨灵,比起超度怨灵,村民们更希望能够捉住这个煞鬼。 因为这段时间,常有村民家的小儿在赵家附近撞见一个黑衣女人,回头大病一场。道长看过这些小儿和被煞鬼害死的村民之后,觉得这女鬼已经成了完全没理智,只知道害人的东西,也就点头答应了村民的请求。 回煞那天晚上,天上才捧出一轮幽蓝明月的时候,寨子里的小路上来了两个男人。 因为这一天是道长算出来回煞的日子,所以寨子里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快黑了没有一个人敢出去。 四郎和饕餮走到村口,见村子里死一般寂静。雪地里很冷,也不知道苏道长在哪里,四郎到处张望了一番,就找了一户人家,上前敲了敲门。 四郎说:“我们是山里迷路的过路人,不知道能不能借宿一晚。”因为山里人少,所以村民对于借宿的过路人都十分殷勤。往日这么一说,必定有人很热情的开门,端出热饭热菜招待客人,还会提供暖烘烘的热炕棉被。然而,今日的情况却大异往常。 门里没反应,死一般的寂静。四郎想了想,又换了一家敲。一连敲了好几家,终于有个老婆婆隔着门缝对他们说:“别敲了,今晚寨子里有人回煞,凶险的很。你这样敲门,我们都以为是煞神,吓都要吓死了,哪个敢轻易开门?” 四郎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婆婆,我们可不是煞神。不知道寨子里前段时间是不是来了一个道长?我们是来寻他的。” 听四郎这么一说,屋子里就亮起了灯,老婆婆把四郎和饕餮让进屋。 才进屋,一股奇怪的气味就逼了过来,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除此之外,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似有若无的恶臭。殿下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 炕上是一堆棉絮,黑黑的,山里没水,想来已经很久没洗过了。还有一个与锅灶相连的土炕,但灶台里面无火,炕眼里也没有火,一股冷灰死灶的样子。 “失敬失敬,原来两位也是道长大人。快进来喝杯热水。”老婆婆说着,仿佛觉察出来殿下嫌弃的目光,赶忙用屋子仅剩不多的清水仿佛冲洗了两个杯子,然后倒了两碗水过来。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喝杯热水暖暖身子。本来是该留两位道长住一晚的,可是我家里这样小,一家四口人全都挤在一个小炕里,实在没地方给两位住。”老婆婆有些为难的说。 四郎接过两杯水,也不喝,就拿在手里:“谢谢婆婆,不知道道长住在哪里,我们直接去找他好了。听说寨子里的那只煞很厉害。” 老婆婆定定的看着四郎,那目光很温暖很贪婪,好像是老母亲看着远行归来的小儿子。 殿下上前半步,遮住老婆婆的目光,他的手背在身后,微微一曲指,四郎手里两个泛黄的白杯子就凭空消失掉了。 “好了,快点告诉我们道长在哪里。”殿下的语气里就带上了一点不耐烦。 老婆婆颤抖了一下,哆哆嗦嗦的走过来,给他们指了指道路。“就在那边,唯一亮着灯火的那户就是赵木匠家。你们可要小心点,那附近常常有个黑衣女人徘徊,见到了千万不要迎面而上,要侧身避开些。” 四郎谢过之后,就和殿下两个走出门,直奔赵木匠家里去。 “我记得往年回煞没这样凶险啊?”四郎看到这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升腾着黑气,在蓝幽幽的月光下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你觉得回煞是什么?”殿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虽然也是饕餮,但是比陶二讲究多了。虽然什么都能吃,但也并非什么都吃的,所以刚才就被那股味道恶心得够呛。 四郎想了想,回答道:“嗯,说是回煞,其实称作回魂更为恰当,就是生者与死者的最后一次见面。” ☆、118·回煞鸡9 传说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都是中阴身,在首七和二七之间,中阴身会“回家”一次。往年都是由“眚神”,也就是“牛头马面的无常使者”押着回家,听着阴森诡异,其实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家人如果想要知道亲人回来没有,可以请了好的阴阳先生来测算,算出准确的日子。到了那一天,就打扫干净死者生前居住的房间,在大门,窗户等处撒上青灰。如果家里有剪刀等铁器,还要用白纸封住,恐怕死者的魂魄会受到惊吓。最后还要在炕头放置小的桌几,在上面安放好一杯酒,几个煮熟的鸡蛋,点好一盏灯,反锁好门。 第108节 在四郎的记忆里,前世他爹刚死后,到回煞那天,别人都害怕,四郎却半点怕意都没有,半夜一个人睡在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弄好所有祭拜的东西,眼巴巴的等着看父亲最后一面。到了半夜,努力撑住眼皮不睡觉,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熟悉的叹息声。 奔丧的时候,四郎一滴眼泪也没掉,这时候却忽然哀悔难以自持,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要走了。 因为四郎坚持要睡在那个房间,家里请来的阴阳先生就叮嘱四郎。说若是特别想念死者,生者可以在这个房间里睡一晚,让归来的魂魄看到自己挂念的亲人。如果生者在夜晚听到了沙沙声,那就是灵魂的脚步在你周围徘徊。但是,这天晚上,无论家人有多么不舍死者离去,在听到沙沙声之后,都绝对不能说话,不然死者听到后就会留恋不肯离去,无法转世。不论对死者还是生者,都不是好事。 想起父亲平日总叮嘱自己,要活的像个男人,遇事须沉着冷静,于是四郎把拳头放在嘴里咬住,眼睛睁得异常的大,很努力的把泪水憋了回去。 后来四郎就含着一包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到了第二天,家人敲着铁器打开门,看到四郎裹着被子睡得很香,被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的,除了手被他自己咬出几个坑之外,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是察看撒在屋里的灰土时,上面果然有几个淡淡的印记。 四郎听家里请来的那个阴阳先生说,大体上死者属什么生肖,就留下什么足迹。据说有时还会留下绳子、锁链的痕迹,这些都是随行的地狱使者来过的痕迹。不过四郎蹲在灰土旁边看了半天,也看不分明是什么动物,然后一阵大风刮过,那几个淡淡的痕迹也消失了。 从此以后,活人便要在这空旷的世界上继续行走,鬼魂也回归黄泉,生死异路,永无再见之日。 大约有这么个经历,所以四郎一直觉得所谓的回煞其实并没有那么恐怖,反而因为人鬼两方的克制和体谅,生出一种淡淡的凄凉在里头。 在蓝幽幽的月光下,殿下很敏感的觉察到四郎忽然低沉的情绪,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四郎一眼,似乎对四郎关于回煞的理解并不赞同。 “回煞和回魂本来就是两回事。只是世人混叫一通而已,并不是但凡一个人死后,就能成煞的。回魂就是普通人在阴差的押解之下,回来看亲人最后一面,而回煞嘛,则多半是走得不太安稳的人独自跑回来,因为没有牛头马面的约束,自然带了些凶戾之气。草木鸡犬,常有遇上回煞而枯萎毙命的,若是人冲撞了回煞,不出几日必有灾殃。 豪门大族家里回煞的最多,因此,大户人家的仆人生了病,都不许死在主人家里,就是一些小妾生了病,也有移到庄园上的。若是主家有人死了,都会找天一道或者临济宗的高人测算,如果算出此人会回煞,大户人家往往都要举家躲避到其他地方,称作“躲殃”。” 四郎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将军府把生病的妾室撵出山间别院,也没人说那位夫人做的不对了。”这说的是云仙,冉将军走的时候,一个家眷都没带,全留在临济宗的眼皮子底下。估计也是后院斗争的结果,后来云仙在病中被将军夫人赶出门,带着一个丫鬟,借住在尼姑庵里。 殿下不知道四郎怎么一时又想到那里去了,不过,看到自家小狐狸的情绪总算高昂起来,殿下也在心里默默松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世道乱了,回魂的越来越少,回煞的倒越来越多。自从地府里的恶鬼集体越狱成功之后,如今魂魄想要返回人间真是难上加难,一般的中阴身都老老实实呆在地狱等待轮回,除非是那些含恨而死,魂魄根本没有进入地府的人才能够反魂。而这种魂魄返舍之时,必有凶煞出现,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回煞”。”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赵家门口。 回煞一般在头七和二七之间,然而,按照死者生辰八字一排,苏夔却发现这李桂枝回煞的日子居然在二七之后。日子往后拖得越久,凶煞害的人越多,煞气也越重。苏夔知道厉害,也明白如今地府正乱,回煞不同往日,所以今日特别慎重。放出了自己所有的役鬼。 四郎敲了门,来开门的就是久不见面的役鬼秀秀。 “道长在屋里。”秀秀低声说。 四郎踏进堂屋,一看吓了一大跳,屋子中间放着两张塌,上头睡着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四郎不认识,女的那个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娘子。 此时两个人都双目紧闭,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但是四郎一看就知道两人都是在装睡。估计是李性板怨气的来源,被道长拉来做诱饵。 苏夔脚踏七星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就轻轻念起了经文。并不理睬四郎和饕餮。 四郎很自觉地站到墙角,正好是屋子的西方庚辛金位。捉凶煞时,站的方位也是有讲究的,煞多半从堂屋东面进来,在家巡视一圈,有的凶煞会碰到什么害什么,然后就从西面出去。四郎和道长技出同门,虽然并不十分精通《连山》《归藏》两种易学,但是给道长打下手的小跟班工作,历来还是完成的很好。 道长念完经文,递给四郎一个野艾草绳。“点燃挂在墙上。” 四郎接过草绳看了看,有些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招魂绳。凶煞总不来,所以我们就把这种绳子把她引过来。”道长冷着脸解释了一句。 “哦。”四郎点点头。他接过草绳,到处找不到火,不过,四郎现在也是结丹的人了,一个响指后,草绳便燃烧起来。 道长看他总算有些修道士的样子,脸色倒缓和了一点。 四郎想了想,把草绳挂到了堂屋东面的大门上,因为门窗都敞开,一股穿堂风过后,屋子里便缭绕着清苦的草灰味。 然而,一股招魂绳烧到了头,屋子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眼看着过了子时,四郎站在屋子西边这么久,腿都站得麻麻的,也不敢乱动。 道长继续在坛子前焚香做法,然而屋子里毫无变化。 “神棍。”殿下懒洋洋打着呵欠,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很舒服的靠背椅,很悠闲的坐在一旁,和屋中紧张的捉鬼氛围格格不入。 四郎没有殿下这么放肆,他还是很相信自己师傅的能力,所以老老实实贴着墙根站好。凶煞一直没来,估计是时辰未到,一般来说,阴气最重的并不是半夜十二点,而是凌晨两点,也就是丑时之间。丑时的女煞能力最强。 道长做这种种布置,其实就是想要把凶煞提前引出来。可是凶煞却不上当。她已经害了不少的人,煞气足够重,若是等待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刻出来,一般的道士没准还真奈何不了她。 知道凶煞估计还要再过一阵才出现,四郎就转头问殿下:“饿不饿。”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殿下面带愉快的微笑,矜持的点了点头。 旁边的女鬼秀秀,睡在床上的赵大力和花娘子统统:…… 道长继续叽里咕噜念经,只是眉头拢到了一处,显得其间的纹路更加明显,似乎也在为自家永远不在状态的倒霉徒弟发愁。 四郎和殿下毫无所觉,很愉快地商量着去了厨房。 到了厨房,灶眼里还有火星。 四郎做这些都是惯熟的,很快就把锅灶烧热了。 山里的厨房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因为赵大力家有白事,所以各种用品都很齐全。四郎来后院,并非单纯为了给殿下做饭,他听人说过,回煞的当日晚间要吃蒸馄饨,俗称“接眚馄饨”,对近邻亲友则送“接牌糕”。用这两样东西来拜祭煞神,就能减少灾殃。 四郎知道李桂枝的事情,心里很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吃了混沌和糕点之后,能够老老实实去投胎。不过,其实四郎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 李桂枝会化作连苏道长都觉得棘手的凶煞,想必心里是有很大怨气的。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过什么惨事。不过,她自己再凄惨,也不是到处害人的借口吧? 这么想着,四郎把面粉倒进盆里发酵,红白糖分别加入桂花糖备用,然后又快手快脚地把精粉撵成很薄的面片。 精粉里要加鸡蛋清合面,这样撵出来的面片才能薄而不烂,滑而不糊。旁边有剁好的肉馅,四郎闻了闻,是猪肉大葱。山民喜欢大肥肉,因此剁好的内馅里也都是白生生的肥肉。 四郎四处看了看,见厨房的筐子里还有一筐慈姑,就削了几个慈姑切碎,拌入肉馅中,这样吃起来才不会太过油腻,反而软中带脆,清香化渣。 包好了馄饨,面团也已经发好,四郎将其分成均等的两块,一块加入红糖,一块加入白糖,分别揉均匀。之后再将两块面擀成约四分厚的长方形面片,然后将两块面叠在一起,按实,上屉蒸熟。 “这就是接牌糕?”殿下嗅着蒸笼里的白气,背靠灶台问四郎。 “对,因为形似阴阳两极,所以又叫阴阳糕。听说煞鬼都喜欢吃这种糕点。” 正在锅边看着火发呆,四郎忽然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好像有什么鸟雀一类的从屋顶飞过。一阵凉风吹过,四郎虽然守着火炉,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来了!”旁边的殿下低低说了一句,然后就自顾自揭开锅,舀了一碗混沌出来。 “下回屌丝馄饨好不?”殿下很优雅的吞下一个馄饨,偏着头问四郎。 四郎可没功夫搭理他,急忙跑到前面大堂里去看。 屋子里不知何时浮现出若有似无的雾气,雾气渐渐浓郁,道长在雾气中的身影若隐若现。 四郎看到道长点在坛子里的香自行从中间往下燃起,火星燃的很快,然后香根自己就断了,一根接着一根的断。四郎知道,这就表示主家有恶鬼临门,或有宿怨债主。掏一半有一半灾气,掏完事无逆转。四郎心里着急,生怕道长打不过凶煞,加上他最近升级成功,就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跑到西边贴墙站好。 “放开他们!”道长大喝一声。 四郎刚贴着墙根站好,大堂里的形势再次发生了变化。 ☆、119·回煞鸡10 夜里忽然起了风,风把寨子里的大树刮得呼呼直响,树影在地上晃动,好像一只只狰狞的爪子。 远处的黑暗中飞出一只巨大的,长着鸡头的怪物。这只大鸟掠过赵大力家的屋脊,直直飞向大堂里的苏道长。祭坛上的蜡烛被鸟翅带出来的风刮灭,点燃的香被掏得更快,一直断到了最后一根。 香代表着这家人的福寿,若是真的让煞鬼把祭坛里的香全灭掉,不出三日,赵大力家必然还会再出一件丧事。苏道长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眼看着最后一根也要熄灭,他急忙甩出来一道符篆贴了上去。 就在最后一根香将灭未灭之时,躺在床上的赵大力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一样,猛然间翻身朝着花娘子扑去,用手紧紧卡住花娘子纤细优美的脖颈。 “四方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急急如律令。”道长念着净身咒的口诀,一道疾光朝着赵大力飞驰而去。 可是,被附了身的赵大力动作却异乎寻常的灵巧,他好像知道苏道长符咒的厉害,把身子往后一闪,将手里的花娘子举到自己跟前,恰好挡住了道长打过来的咒术。 道长趁机欺近赵大力,一把将花娘子夺了过来,然后把左手准备好的符篆扬起,向着赵大力脸上贴去。赵大力头上被贴了一个符篆,立马定住不动。 但是,赵大力的双脚虽然不能移动,身体却嘎吱嘎吱的扭动起来,好像是体内的骨头在改变位置一样。扭动了一阵,赵大力的口中便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多管闲事!”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是尖利的女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带着那种指甲抓挠铁皮的回声,叫人不由得头皮发麻。赵大力脸上的表情也奇特的扭曲着,面色忽青忽白,变幻不定。 “苏道长,苏夔,”女声又说话了,并且还念出了苏道长的名字,“你是降不住我的。你我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要想活命,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夔自然不会被女煞一两句话就吓退,他平静地说:“要走也要解决了你才走。” 话音刚落,变故陡生。被赵大力掐得奄奄一息的花娘子忽然五指成爪,向着苏夔的心口袭来。纵然苏道长道法高强,然而在没防备之下,也被她生生挖去一块皮肉。 女煞见了道长的血,更加激动起来,她一把扑过来,把狼狈后退的苏道长紧紧抱住,同时在嘴里发出“嗷嗷”的呼啸声,好像在召唤什么。 花娘子被附体后,力量异乎寻常的大。她扑住苏道长后,将其高高举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苏道长灵活的就地一滚,滚在了一旁。 苏夔没有料到女煞居然能够同时附身两个人,刚才一时大意挨了一爪,虽然没有被女煞挖心,但心脉还是受了一点伤。他是硬汉作风,打落牙齿和血吞,“噗”的一声就将涌上喉头的淤血朝花娘子喷去。 花娘子一边侧身避过,一边不停的发出尖利的嚎叫。 苏夔觉察出不对劲来,这女煞莫非是在召唤同伴? 大堂里点着一盏孤魂灯,在一片阴风惨雾里忽明忽暗,四郎端着接牌糕,溜着西边院墙站好。刚掰着手指头算好方位,忽然发现对过西厢房那扇紧闭的木板门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拉动着,然后就无缘无故自己打开了。 这扇木板门大概很久没有开过,在黑暗中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动静,好像是什么怪物低沉阴森的叫声。 西边厢房里停的是李桂枝的尸身。 根据寨子里流传的说法,吊死山林的都是屈死鬼。屈死鬼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历来不许葬进村里的坟堆中,要远远立一座孤坟埋开去。 山民对这些事情是很有讲究的。 赵大力族里有个长辈亲戚,叫做赵能。他不仅是临济宗的外门首席执事,在连云寨中辈分也极高,所以于寨子的日常事务,甚至是寨民们的家务事,他都能说得上话。这个叫赵能的族叔一直就不太喜欢李桂枝,总说这是个丙午年出身的女人,八字不好,克夫。有他这样的大人物带头,寨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历来喜欢对着李桂枝指指点点。总之,除了些喜欢李桂枝美色的男人,连云寨对这个女人并不友好。 到了李桂枝毁容后,连那么几个怜香惜玉的男人都转变了态度。 因为赵能说李桂枝会给家族带来灾祸,其他族老便坚决不许她的棺材进祖坟。然而,赵大力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把李桂枝埋进祖坟。两边就僵持住了。因为守灵的王家兄弟出了事,李桂枝的灵柩一直被锁在西厢房。 随着房门打开,屋子里有股怪怪的味道传到四郎鼻端,同时,厢房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坐起来。 诈尸!四郎头脑里首先闪过这个念头。想起秀秀提到守灵那夜发生的怪事,四郎忽然明白过来:李桂枝的魂魄因为心怀怨恨化成了凶煞,尸体大概是被黑猫舔过,变为了活尸。 这么些怪事全都发生在李桂枝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凑巧了点。四郎心里不由得生出许多疑惑,然而,当时的情况却由不得他细想。 说时迟那时快,房里的嘎吱声停下来后,就从黑黢黢的门洞里扑出来一具活尸。正是横死的李桂枝,她身穿青色的敛衣,脚上一双青布鞋,头发披散着,歪鼻斜眼的脸蛋在灰暗的夜色中更显得凄惨可怕。活尸怪叫着朝着四郎扑过来,来势极其迅猛。 四郎记得道长曾经教导过他,死人被猫狗舔过尸体后,就会“诈尸”,追扑活人,扑住谁就往谁脸上吹气,被活尸吹过气的人都活不长。于是四郎赶忙往嘴里含了一道护身符,然后不及细看,随手摸出一张符朝着活尸脑袋上贴去。 他的手法虽然和道长的一模一样,奈何技术不够纯熟。就在符篆与活尸的额头刚要接触的时候,“唰”地一下,符篆已经被活尸一伸手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四郎虽然已经结丹,但实战经验到底不足,见符篆居然被活尸给撕了,不由得怔了一怔。就在这时,活尸再次扑了过来,两手大张着,似乎想要拦腰抱住四郎,同时还不停的对着四郎哈出腐臭的黑气。 四郎嘴里含着一道护身符,虽然不会受到尸气的侵袭,但是也被这股臭味熏得有些晕晕乎乎。四郎初次面对行动这样敏捷的僵尸,便觉得有些棘手。 至于为何李桂枝才死就能化作这样厉害的跳僵,四郎一时也没有想通,只能默念清心咒,脚踩七星步,退开半步避过扑面而来的尸气。 忽然有一只手向着四郎左侧身拦腰抱来,正在念咒四郎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完了,这下完了!殿下知道我被活尸抱过,还不扒掉我一层皮。 “抓住了。”耳边传来一声调笑。 原来是殿下!四郎大松一口气,有些愤愤地瞪了身后的殿下一眼,怪他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有闲心吓自己。 “别紧张,主人在旁边给你掠阵。”殿下含笑看着怀里一本正经,面色严肃的小道长。 第109节 活尸显然被两个人的打情骂俏激怒了,它嗷嗷地叫着,发出嘶哑的声音:“都去死,去死!……”随着怪叫声,活尸蹂身扑了过来。 “呀,扑过来了。要不要主人帮忙。”殿下依旧闲闲地问。 “你不要插手,我自己可以的。”四郎很有信心,跃跃欲试的在殿下怀里挣扎。殿下有些无奈的放开了自家伸爪子踢腿的小狐狸。 四郎在殿下的怀里缓了一缓,已经恢复了过来,此时敏捷的绕到活尸身后,躲过了那两只直奔自己胸腹而来,带着尸斑和黑色指甲的手。 活尸见没有抓住对方,就势急转身,还想再扑。可就在活尸刚刚转过身来的时候,四郎早已转到了它的身后,一道准备好的定身符往活尸后脑勺贴去。 眼看着符篆已经贴稳,还没等四郎松口气,符已经“唰”一下被活尸扯了下来,再次变成了碎纸。 这活尸强的有些不正常!四郎见它居然连符篆都不怕,便有些吃惊。 活尸转过身后,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四郎黔驴技穷,此时它离四郎已经很近了,举爪朝着四郎抓过来。 苏道长说过,捉鬼时要有拼命的觉悟。四郎是个听话的好徒弟,牢牢记住了师傅的叮嘱。此时与活尸近身肉搏,毫不示弱亮出自己的爪子,狠狠抓住活尸的手腕子。 虽然四郎已经结丹,但并没过练出金钟罩铁布衫等外家功夫。活尸手上的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力量还在继续增加,以四郎的力气要牢牢擎住似乎越来越勉强。 就在一人一尸僵持的过程中,院子里忽然再次刮起一阵狂风,风里带着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哪里跑?”道长追出堂屋,大喝一声,操纵着竹剑朝怪鸟砍去。 半空中红光一闪,血雨纷飞,怪鸟被劈成了两半,小的那半掉在了院子里,大的那半居然带着一股股冒血的身子窜向了远处民宅。道长的几个役鬼都化作一股股白影跟了上去。 捉妖达人苏道长来不及指点正在和活尸较劲的倒霉徒弟几句,也立马跟着那股污血追了过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夜里。 四郎只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惨叫,然后整个山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看到自己魂魄化成的煞鸡被斩为两截,活尸似乎受到了刺激,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声。四郎抵抗得更加吃力。 符咒不管用,又不能以力胜之。四郎脑子飞速转动着:对了!何不以密宗手印来降住它?按理说,龙象伏魔大手印的功效应该不只是练完皮肤变好吧? 活尸的两只手像是钳子一样,四郎的手被它捏得很痛,简直像是要被捏碎一般,向来被饕餮殿下精心呵护的小狐狸却很男人的一点都没哭,也没向站在一边的殿下求助。只是在脑子里一门心思的想对策,要自己解决。 此时打定主意,四郎便果断撤回自己的双手,两手迅速相合,结出一个伏魔印。 面前的障碍一消失,活尸立即伸手往四郎脖子掐去,眼见着眼前的道士马上要被自己掐死,它不由洋洋得意,发出桀桀怪笑。 大概是在危急关头激发了潜能,四郎一气呵成的结好了印,两手泛出琉璃光彩。他微微后退一步,不慌不忙的用左手格挡活尸抓向自己脖子的右手腕,右手以一种形容不出的妙曼姿态朝着活尸头上拍去。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在一个须臾。四郎的掌印落在了活尸头顶。 “杀度。”四郎轻轻说了一句,受功法影响,那张向来亲切带笑的俊脸上也现出一种混杂着悲悯和漠然的奇特表情,很有点宝相庄严的样子。 活尸似乎想要躲开四郎的掌印,然而,它却发现不论自己往哪个方向挪动,都在掌印笼罩的范围内。 “扑”四郎白玉般的手只是轻轻拂过活尸头顶,却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活尸霎时“气绝身亡”,尸体像一根木棍,直直地朝着四郎砸过来,脸上兀自带着最后一刹那,得意又狰狞的表情。 “呼”四郎呼出一口气,刚才和活尸近身肉搏,现在便觉得自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直努力克制,强迫自己只做壁上观的殿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感觉比自己上场还累,他上前一步,把恶战后有些脱力的小狐狸提溜回来,以免他被回复僵硬状态的吊死鬼砸到。 “这山村真是古怪,才死的人怎么会变成跳尸?”跳尸是由黑僵纳阴吸血而成的。跳尸的行动自然以跳为主,跳步较快而远,力大无穷,怕阳光,不怕人也不怕任何家畜。是民间传说中最常见的僵尸。 按理说,跳尸最快也要百八十年的时间才能养成,而更高一级的飞僵往往是百年以上甚至几百年的老尸。飞尸吸纳精魄数百年之后,就能变幻身形相貌迷惑众人,外形几乎与常人无异,已经脱离尸的范畴,而成为了魔。 说起活尸成魔,四郎忽然想起一个人,就是被水魔寄生的周谦之,他的身体说起来也是一具活尸。因此最忌讳糯米制成的食物。这次的事情,也不知道和他有没有关系? 毕竟,这连云寨似乎处处透着蹊跷。李桂枝统共才死了不到一个月,居然能够变成了跳尸,甚至隐约有了飞僵的雏形。照这个速度,变成飞僵甚至是干魃也不过是短短十几年而已,的确快得诡异了一点。 “连云寨的风水有些古怪,是我游历至今见过的,最适合养尸的地方。”道长从屋檐上纵身跳了下来,手上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怪鸟。 “师傅你回来啦,这就是那半只逃跑的凶煞?” “是。”道士很淡定的点头。“我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发现那些传说中被李桂枝害死的人,尸体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异。为了防止寨子里的尸变继续,我原本打算超度这些山民们的魂魄,谁知超度过程中却出了点岔子。于是我便叮嘱其他人暂时先不要将死者入土,恐怕尸体接触土性后化为僵尸作怪。” 四郎猛然间想起寨子口附近那几户人家,还有给他们指路的老婆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有些疑虑的讲给道长听。 苏道长听完脸色微微一变:“那老婆婆一家几口人,在我尚未进寨前就被害了,还是我念经超度的,那天正当我诵经送尸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的尸体全都不见了。难道……” 旁边的殿下很肯定的点了点头:“那老婆子不是自己都说了吗?一家四口人都挤在炕里。他们被人填在土炕里养尸呢。” 四郎一回想,果然老婆婆当时好像欲言又止。“叫我们小心一个黑衣服的女人……莫非说的不是李桂枝?” “李桂枝的确化成了凶煞,但是她的尸体连土都没有入,不可能自动变成活尸。且看着吧,这连云寨里玄机不小。”这么说着,道长把血淋淋的煞鸡惯在了地上。 地上两片血糊糊的肉团蠕动着,很快又拼接在一起,变成一只完整的怪鸟。 ☆、120·回煞鸡11 李桂枝的尸体脸色泛青僵硬地躺在地上,还保持着双手上举,嘴巴大张,两眼圆睁的状态。 与活尸搏命时没空东想西想,如今看着这具尸体,四郎就觉得背后有些发毛。李桂枝明显是心存怨气,死不瞑目啊。 所谓六道轮回,报应不爽。李桂枝化作煞鬼害了许多人,只怕到了下面,是并没有什么下辈子的。就是有,也很难再托身为人。便是托生为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出身。 这女鬼的确是既可怜又可恨。纵然李桂枝化作厉鬼,其实还是没能复仇成功。看着地上的活尸怨气犹存,死不瞑目的样子,想到她可能的结局,四郎心里也颇为感慨。 当然,感慨归感慨,四郎可没那个闲功夫夫去滥好心。李桂枝虽然是个弱女子,化作凶煞的时候,战斗力实在惊人,连苏夔都差点着了道。这女人若是能狠下心,做的事情往往比男人更绝。 道长刚才和凶煞斗法时伤了心脉,现正在幽幽月色之下闭目运功。殿下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只传信用的纸鹤,他斜倚在墙边,把纸鹤展开浏览。 四郎虽然很无聊,却并不想去打扰自己师傅和在做正经事的殿下。刚才打斗的时候,他托在手里的接牌糕都散落在地上。四郎左右看了看,就蹑手蹑脚走进女尸,想要把掉在地上的托盘捡起来,。 “吃了阴阳接牌糕,便老老实实投胎去吧!”如同个事儿妈一般嘀咕着,四郎蹲下身,捡起地上托盘里唯一一块干净的接牌糕,顺手塞进了李桂枝张开的空嘴里。听说人死后如果嘴里不含点食物,到了阴间就会沦为饿死鬼。 四郎的接牌糕一放进李桂枝的口中,便消失不见,而且原本掉落在地的那小半边煞鸡和提在道士手里的那只煞鸡慢慢合拢之后,从鸡冠子上冒出一股黑气,进入了李桂枝的尸体里。掉在旁边地上的怪鸡随之变为一只普通的雄鸡。 以为这煞鬼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蹲在旁边傻乎乎对着女鬼碎碎念的四郎赶忙跳起来,火烧了尾巴尖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行功的苏夔摸上了自己的竹剑。连正在看信的殿下都抬起头,凝神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三位大人,小女有冤情!”地上的李桂枝并没有跳起来继续攻击,反而像是恢复神智一样,开口说道。 苏道长捉鬼经验丰富,并不信任凶煞口中所谓的冤情,殿下历来不爱掺和凡人的恩恩怨怨。这两个一见地上的活尸并不是要再次暴起发难,便不再关注女尸,各自转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唯独四郎不仅是个闲人,还是个事儿妈,就颇感兴趣地追问:“你有什么冤情?”历来鬼怪奇谈里的女鬼背后不都该有个不得不说的悲惨故事吗?再说了,方才四郎打斗时,脑子里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连云寨里处处透着古怪。 “自从奴家那一日去山里被人罴毁容之后,就缠绵病榻。赵木匠开始对我还好,后来渐渐不耐烦起来。总算他还想在外人面前赚个好名声,多少有我和女儿一口饭吃。只是不久之后,赵木匠认识了花寡妇,我们母女的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赵大力被那个贱人挑唆着卖了女儿,对我也是越来越不耐烦,恨不得我早早死了,再不去碍他们的眼才好。 我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意,入冬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因为放心不下年幼的女儿,总是梦见她在赵家受苦,就去寻她。结果女儿却不领情。虽然我当时伤心至极,却也没有寻死的念头。我的女儿我最清楚,虽然嘴上说的刻薄,其实还是心疼母亲的。她小小一个人被卖去了赵家,多少不容易?都说母女连心,因此,我虽然伤心,也并不怪她。 那日我离开赵家的别院,只躲在林中哭泣,却被找来的赵木匠拳打脚踢。踢打中,我的头撞到了树上,晕迷过去,然后就被赵木匠活活吊死在树上。赵木匠为了不让我回去找事,还随身携带着一种草药,点燃就能让鬼魂迷失方向。 不知道那草药有什么古怪,我闻过之后,渐渐迷失了心智,心里只想着要报仇。为了找到回寨子的路,我迷迷糊糊的杀了一个感觉很讨厌的人,然后迷惑了他的同伴,将我送回寨子。” 四郎忽然想到寨子口那具被吓死的尸体,问道:“那个伐木人也是你杀的吧?他又没有招惹你,还给你带路,你何必杀他?” 李桂枝微微有些生气地说:“我是贞烈女子,那人好色,寨子口欲行轻薄之事。他自己作死,却也怨我不得。” 四郎又问:“就算任老狗罪有应得,寨子里的其他人总是无辜的吧?” “无辜?”李桂枝冷笑道:“什么是无辜?他们有我无辜吗?我死后好不容易找到路回家,就发现赵大力和花寡妇居然就在我的灵柩旁边亲热。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今日根本不是赵大力一时生气失手误杀,而是他和花娘子早就有密谋,要除去我这个碍眼的东西! 这也就罢了,我也知道自己貌丑,且身体也不好,无法给赵家开枝散叶不说,连妻子的义务都不能尽。所以听了这话,倒也死心,打算弄死赵大力替我偿命就算了。所以一开始才常常在半夜出现在赵家,就是为了吓唬赵大力。 后来斗不过花寡妇,我就离开赵家在外飘荡,却被我知道了一个惊天阴谋。”李桂枝说到这里,就故意停了下来。 “什么阴谋?”四郎是个好听众,老老实实地追问道。 “那一日晚间,我听到赵能和花寡妇的谈话,才晓得自己的被毁容,居然是这两个狗男女一手设计出来的。” 四郎原本以为李桂枝会说连云寨养尸地的事情,谁知道还是男男女女之间那点小破事,不由得有些失望。 “哼。纵然是赵木匠等人害了你,你自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就是。为何又去害寨子里其他人?你冤,无辜被害的其他人就不冤了?”在一旁运功疗伤的道长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冷声说道。 “等等,你是说人罴的事情,是那个叫赵能的人和花娘子一手策划的?他们这么害你是为了什么?”四郎忽然反应过来,李桂枝被人设计毁容与连云寨养尸的事情,看似没有关系,仔细一样,或许不无联系。 “我恨啊~”毁容是李桂枝一生中所有悲剧的来源,以前她也只当是自己倒霉,如今得知这一切都是有人策划的,而策划之人居然是在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一个族叔。这是无论放到谁身上,恐怕都会怨恨不平,恨不得生啖仇人肉!哪里还有理智去仔细思考其中隐含的阴谋? “那你想要我们怎么替你伸冤呢?”四郎见自己的问题勾起了女鬼的伤心事,他想了想,就干脆的转移话题。 “我不求其他的,也不关心那些幕后黑手究竟要对寨子做什么。我只求让赵大力和花娘子受到惩罚,揭开赵能的真面目。不然,拼着魂飞魄散,我也要复仇到底。”李桂枝面目狰狞地说。 “那你就去魂飞魄散好了。”殿下看完信,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膀。 李桂枝说的话听上去像是威胁,可是她哪里来的威胁别人的资本呢?看来这女人的确不怎么会说话,怪不得在寨子里人缘那样差。 四郎:这么刺激一个刚结束狂化状态的凶煞真的好吗? 比起全无心肝的殿下,道长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天生一种代表月亮惩凶除恶使命感。 “连云寨里的古怪我会细查,做了错事的人都该受到惩罚。但是,你也害了不少人,恐怕难得善终。” “哈哈,不得善终?我落到这种境地,原本就没想过什么善终!但是,我一进寨子就束手束脚。就算我有心害人,除了那两个伐木人之外,根本什么都还没干成,凭什么要给那些奸夫淫妇背黑锅?”想起平生恨事,又见这几位道长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反而责怪自己,李桂枝似乎又陷入了疯疯癫癫的状态,脸上黑气隐现,尸体中的骨架格格作响,大有一言不合就继续发狂的架势。 四郎急忙再从地上捡了一块接牌糕塞进李桂枝嘴里。“别着急嘛,先吃点东西。如果你只是背黑锅,其实根本没有害那么多人的话,道长会替你超度的。再说,就算你要我们帮你对付那三个害你,冤枉你的人,也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才行吧?” 殿下一把将蹲地上亲手喂活尸吃东西的四郎拉回身边,抓住四郎的爪子使劲擦。圈养了一只大大咧咧不爱干净,长本事后越发什么都敢去碰的小狐狸,实在是殿下甜蜜的烦恼。 不知道是四郎做的接牌糕真的有用,还是李桂枝被引开了注意力,她定了定神,自癫狂状态中恢复了过来,解释道:“我的魂魄从那一晚之后,才真正化为了煞鬼,要向整个寨子索命。但是寨子里的怪事却并不都是我做的。 首先一个,偷鸡的不是我,是花寡妇,目的是为了将我的尸体从黑僵养成跳尸。第二个,王家兄弟的死也和我没关系。他们怎么死的,也得问花寡妇。再一个,我的确指使那个伐木人去砍断了山涧上的独木桥,但是住在寨子口附近的几户人家并非是我害死的。” “那是谁干的?是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叫赵能的族叔?”道长追问。在连云寨养尸的阴谋环环相扣,且提前就找好了背黑锅的替罪羊,看来幕后黑手绝对不简单。害死那几户人家又将他们的尸体塞进炕中的,就算不是幕后黑手,也必定和那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郎集中精力握紧拳头,有些激动地等待李桂枝说出幕后黑手。虽然他心中有些猜测,但还是想要听到知情人亲自爆料。 “今日的事如此凶险,小女子可真是多亏了几位道长。我那姐姐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么些恶事。虽然她怨恨我和大力,我们两个心里其实并不怪她。只盼她能早日醒悟,往生极乐便好。对了,苏道长,今日可不可以给姐姐下棺?”女鬼正要说出隐于幕后的养尸人究竟是谁的时候,花娘子忽然提着灯走到了院子里,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表白她和她男人的话。 四郎暗道不好,他知道,李桂枝的尸体能够恢复神智诉说冤情,一是因为被自己用玄门正宗心法印了一掌,二是因为化为凶煞的魂魄重新入体,可是以这种方式回阳的活尸是见不得灯火的。 果然,地上的活尸被花娘子手里的灯笼一晃,立马恢复了尸僵状态,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四郎和道长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是蠢人,花娘子出现的时机太过于凑巧,结合刚才李桂枝的话,她必定也搀和在养尸的阴谋里。就难怪花娘子一个见过世面的过阴人,居然肯答应给赵木匠这没权没势的山民做小了。 院子里一时没人说话,四下里无声无息,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空中一轮明月,毫无感情的俯视着大地苍生。 ☆、121·回煞鸡12 圆月西沉,天边微微发白。寂静如同坟墓的连云寨仿佛忽然活了过来,渐渐有鸡鸣犬吠和市声人语。 第110节 因为今日是李桂枝下葬的吉日,赵家简陋的厨房在花娘子这个女主人的张罗下,天不亮就传出来一股股诱人的香味。四郎因为要借用人家厨房给殿下做吃食,所以也在里面帮忙。 熟猪油旺火烧七成熟,把打好的鸡蛋糊嗤拉一声倒进锅里,摊成薄薄一张金黄色蛋饼,然后煎至皮硬后就有浓郁的鸡蛋葱花香味飘出来。 一边的炉子上咕噜咕噜吊着笋丝鸡汤,鸡汤自然不是用那只煞鸡炖的。道长拿着煞鸡说是另有用途,不给吃。 当然,四郎和殿下虽然是吃货,也是有品位的吃货。所以,即使苏夔同意他们用煞鸡做食材,不说历来讲究个风雅格调的龙子殿下,就是不怎么讲究的四郎也觉得有点恶心。 因此,锅里炖的这只鸡是四郎自掏腰包,赶早从寨子里养鸡的寨民那里买回来的。买鸡的时候,四郎还顺便和寨民拉了几句家常,养鸡的大妈一高兴,就搭俩鸭蛋送给四郎,还调戏说小哥笑起来太精神了,再给大妈笑一个。 旁边的面团和馅料都已经准备好了。馅料是用鸡肉,冬笋粒,葱花,鸡汤,香油搅拌而成。 四郎用面包好馅,做成一个个精致可爱的小馄饨,然后把馄饨下到开水里,切丝的蛋饼下到鸡汤里。 做好自己这边的事情,四郎就走过去看花娘子。她一手端着盆生猪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细筛,旁边灶台上还泡着一盆猪大肠。 “这是要做血肠?”四郎问道。 顾名思义,血肠就是把猪生血灌肠皮内,煮熟而成的。 花娘子抿着嘴着点点头,把猪血用细筛子筛过,装入盆中,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碗飘着油花的肉汤倒进那盆鲜血里,再将鲜血灌入肠皮内扎口。 “不煮一下吗?”四郎问道。 “等小道长的鸡丝馄饨煮好后,我再煮吧。反正是给那些抬棺的男人吃,他们回来还要一阵子,我这边不着急。”这么说着,花娘子转身去墙根背阴的地方取过来一个大瓮。 噗嗤一声,花娘子的手插入瓮口的泥封里头,清理干净泥土后,她从坛子里舀出来一块棒子骨递给四郎。“尝尝婶娘做的糟肉。” 四郎也做过糟肉,是取猪牛羊的肉连着骨头切块,拌入盐,水和酒糟之中。 之后就将和匀的肉块装入陶瓮,用泥封住瓮口,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十四天就熟了。这样的糟肉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煮熟后做菜,若是加其他调味料烤来吃,味道尤其鲜美。 当时的人穷,每到腊月杀猪时才能吃上肉,乡民为了贮存猪肉,便想出来这么个糟肉的法子。 以一个专业人士的眼光来看,四郎觉得糟肉无论在口感还是营养上都比不过鲜肉。可以说,这种做法唯一的好处是便于保存那些吃不完的鲜肉。 有青崖山和饕餮殿下在,有味斋里的鲜肉供应历来不成问题,所以四郎就不怎么做糟肉。 因为并不喜欢吃糟肉,所以四郎摇摇头,拒绝了花娘子递过来的,散发着奇特肉香的棒子骨。 锅里的鸡丝馄炖咕噜咕噜冒起了欢快的小水泡。小馄饨和鸡汤诱人的香味压住了从花娘子那边传过来的血腥味和古怪的肉香。 守着锅里的小馄炖煮好后,四郎捞出来过冷水沥干,浇入三丝鸡汤,殿下心心念念的鸡丝馄饨就做好了。旁边的蒸笼里还有刚蒸好的肉馒头。肉馒头发面,蒸制的方怯和普通馒头一样,只是在里面包入用大片五花肉,面酱,姜末等制成的肉馅。 舀出三碗小馄饨,又用盘子捡了几个肉馒头,四郎打算先给殿下和苏道长端过去一碗。刚一转身,就发现花娘子跟了过来,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一直保持着伸手递肉的姿势。 花娘子递过来的这块糟肉的确散发着诱人的奇香,引人垂涎。 虽然肉骨头很香,但是四郎看着花娘子那只白花花油腻腻的手,手指甲里还有些血丝,再想一想花娘子养尸的猜测,不由得又是恶心又是害怕。赶忙摇摇头,端着托盘跑出了厨房。 殿下坐在堂屋里,手里又拿着只新飞过来的纸鹤。四郎把托盘里的吃食摆到殿下面前的小几上。苏夔抱着竹剑立在旁边,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风范,只是不住地用眼角余光,上次不经意的瞟过四郎手里的托盘。 四郎偷偷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个师傅有时候讨人嫌的很,有时候又挺可爱,赶忙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馄饨。 三个人正要开动,门外忽然想起啪啪啪的拍门声。 “请进。”四郎扬声说道。 赵家大门只是虚掩着,一个留着老鼠须的中年文士领着群健壮的山民走了进来。 “道长,凶煞捉住了没?”中年文士顾不得寒暄,开口就问。 厨房里的花娘子听到外间的动静,赶忙迎了出来:“能爷你来了。几位道长道法精深,捉一只小小凶煞还不是手到擒来。” “煞鸡做到了没?”赵能问她。 花娘子就有些为难的回过头来看苏夔。 苏夔拿着竹剑走到大堂里的供桌旁,用剑挑起一个小布包递给赵能。“在里面。” 中年文士,也就是花娘子口中的能爷接过布包,取出死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他对道长鞠了一躬,恳切地说:“自从凶煞作乱,寨子里接连着死人,眼见着就是灭顶之灾,多亏了几位道长宅心仁厚,出手相助。几位的大恩大德,连云寨没齿难忘。” 说着,他就领着后面的村民对苏夔他们跪了下来,要行叩拜大礼。 苏道长袖子一拂,托住这些人,不叫他们跪下去。“不必。虽然凶煞已除,但是李桂枝怨气犹存,我决定亲自主持李桂枝的下葬仪式,安葬了她之后,我们再离开寨子也不迟。” 赵能点点头:“那就要再麻烦道长一天了。只是有一点,李桂枝是横死之人,按例不能葬入祖坟,只能埋进后山乱葬岗。”说着,他提着那只死鸡就要往外走。 “等等。”道长拦住赵能,“李桂枝停尸家中期间,不仅魂化凶煞,且身化跳尸,可见此女不是生辰八字犯了忌讳,就是在世时冲撞了什么。所以她的出丧下葬仪式做起来便很有讲究。光是抬棺材,两班轮换,恐怕就得劳烦贵寨出十六个壮年男人,只有这些人的阳气聚在一起才压得住煞气,此外还有挖墓穴的人手,也要早早预备好。这只鸡是死者的煞气所化,出丧的时候也须埋在去坟地的路上,以此来破除死者身上的凶戾之气。” 赵能的脸色微不可查的变了一变,但还是打着哈哈,把死鸡递了过来。“既然是对寨子有利的事,我自然没有不应的,只是眼看着天色已经大亮,不如由道长装殓好煞鸡,我们带着这些人先把它埋了,也好留出时间给后面的出丧下葬仪式。” 花娘子在旁边附和:“的确是这个道理。按照咱们墨斗山这一带的传统,是最忌讳正午出殡的。苏道长也是此道高手,可以卜一卦,看看正午出殡,卦象是否不吉?我自己倒略微懂些皮毛,按照桂枝姐姐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辰排过,还是上午或者天刚亮时出殡最好。所以我一大早就叫大力哥出去请人打坑子去了,若是道长还要先埋煞鸡,的确该紧着点时间。” 苏夔听了,也没反驳,点点头从旁边供台上拿过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我用笋叶做了一口小棺材,你们把装着死鸡的小棺从门坎挖的小洞中送出去,然后埋在去死者坟地的路上就好。”说完,道长顺手从怀里抽出一根朱砂浸泡过的红绳,把死鸡倒吊着放进小棺材里,交到打头的赵能手上。 赵能接了那口小棺材,让自己身后的两个健壮的年轻人抬着,领着这队人先行离去。 殿下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修炼养尸术的临济宗弟子吗?倒也少见。 刚吃完早饭,赵大力就回转来,说是坑子已经打好了,请几位道长过去祭祀墓穴。 四郎摸摸自己圆乎乎的肚子,打算跟着去看下葬仪式,顺便消消食。转头问殿下的意思,殿下说自己有事,要外出一趟,叫四郎自己去。说完似乎不放心,又命令四郎老实点,让他看下葬就好好看,路上不许招猫惹狗。 殿下的吩咐,四郎哪里敢不答应。一时几人便分头行事。 今日天气倒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四郎和苏夔跟着赵大力走了好远,才来到寨子里的乱葬岗。四郎远远就看到一圈人围在一个土坑旁边。 到了地头,苏道长让四郎捧着一盏豆油灯,跟他下到坑子里。 虽然拗不过族叔,答应把李桂枝埋在乱葬岗,但是赵木匠还是尽量把她的墓穴修得宽敞一些。四郎他们下去的时候,看到坑子里还有人在继续挖土。当然,山民所谓的宽敞,也不过是普通的一个停棺的正室,两间耳房而已。 苏道长领着四郎来到左边耳室,在室中放上一个陶瓷罐,罐子上面放一盏豆油灯,叫做长明灯。 放好后长明灯,又有山民从上头传进来一面铜镜,这个象征太阳,以极阳来克制极阴。一面铜镜可不便宜,看来赵大力和花娘子两个也并非口惠而实不至,是真下了本钱的。 在外人看来,赵木匠和花娘子的确对李桂枝算是仁至义尽了——赵木匠并没有忌讳自家女人横死,怨气重,不仅亲自把她背了回来,还十分厚道的买了好板子,给桂枝做了一副精美的棺木。花娘子也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丧事操办的十分隆重。就是后来李桂枝以怨报德,化为煞鬼回来索命。赵大力和花娘子不仅不怪李桂枝,在她被道长收服之后,又再三恳求道长留下来主持出丧下葬仪式。 周围的人看了,不由得替他们两个不值,暗地里说他们是好心的太过。加上这段时间寨子里发生了这么多怪事,还死了不少人,寨民自然都觉得兴风作浪的李桂枝实在可恶,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于是好多帮忙打坑子,抬棺材的寨民都跑来或央求或威胁苏道长,在不妨碍寨子风水的前提下,要他把李桂枝镇压在坟墓里,不许超度她去转世投胎。 道长听了,都是点点头,一律回说:“我知道了。” 可见赵大力和花娘子的确会做人,寨民都认他们是个好的。四郎来来回回拿东西时,就看到好几拨来道长面前,要求让李桂枝魂飞魄散或永世不得超生的寨民。 会做人的未必就不会害人,表面看上去凶恶的未必就真的行了什么恶事。人都以为自己看的透彻,其实看到的也不过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假象而已。 四郎心里微微发堵,很艰难地抱着那面铜镜,跟在苏道长屁股后头,满墓穴乱转。。 墓室不大点,两个人很快就踏遍里面的每一寸泥土。 苏夔就问四郎:“你觉得该把铜镜安在哪里?”道长这是在教导四郎堪舆之学。 四郎虽然学习道书颇有天赋,但是于易学一途就总有些不开窍。再说,苏夔本来就不是个好老师,他教四郎易学,就先把易经扔给四郎,叫他硬背,四郎问他书上的话是什么道理,苏夔又不给讲,只说日后自然有更好的老师替自己教导四郎。总之,说来说去还是只让四郎先把易经背下来。 所以,四郎自然连易学的门都还没摸到。他刚才不过是跟在道长后头乱走而已,哪里算得出什么吉凶方位? 好在苏道长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四郎的回答。他自己倒是不断掐着指节,然后就快步走进右边耳室。指着一侧的墙壁说道:“离卦,把铜镜嵌在那边。” 四郎似懂非懂,倒很听话地跑过去挖开泥土,把铜镜放了进去。他这么一放,才发现铜镜置于这个方位,居然正好能够反射地面的光线。本来幽暗的墓穴瞬间明亮起来,比点了一百盏油灯还管用。于是苏道长在四郎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已经变成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半仙式人物了。 把墓穴布置好,又指明停棺的具体方位,道长的活就算做完了。 四郎和道长出墓穴之后,赵大力便燃起了臭松和骨节草,让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就算是为死者去阴间践了行。接下来由八个壮汉抬棺入墓。 灵柩下去之后,先要盖一层薄土,再把墓穴里扫出来的浮土撒在上面,之后由赵大力放上一只碗,叫“衣饭碗”。 眼看着快要到晌午,四郎和道长的事情也都做完了,就先行回赵大力家。 冬日的太阳像个鸭蛋黄,给山村里的草木屋舍笼上一层昏黄的光。 赵大力家很安静,窗棂格子啊,门柱啊,都被太阳晕染出一片黄。按理说,这种黄色应该叫人觉得温暖,可是看久了,正午的光线反倒让人觉得很烦躁。好像是……对了,好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有些脏脏的,莫名给人一种颓唐感。 四郎和道长转过堂屋,进到后院。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幽幽的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风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从厨房传出来的。 四郎感到屋子里有一种阴森古怪的气息,正要出声呼唤主人,道长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且拿出两张隐身符。四郎和道长配合默契,立马紧紧闭住了嘴巴,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隐身符。 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到厨房边,发现门窗都紧锁着。四郎转头看道长一眼,偷偷把眼睛凑到窗户缝隙里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坛子糟肉,此时已经被倒出来装在一个盆子里,四郎眼睛尖,立马发现盆子好像有一个圆圆的骨头,怎么看都像是幼儿的头盖骨。 四郎虽然吃惊,但是对花娘子,心里也早就有所警惕。微微移开视线,四郎就看到花娘子手里提着一只死鸡,看上去很像是道长吩咐埋下去的煞鸡。 花娘子扳住鸡头一拧,照着鸡脖子就是一刀。只听“噗的一声,一股黑血从鸡身子里喷了出来,流在地上,马上化成了一阵白烟。花娘子又动手来拔鸡毛,鸡毛好像纸钱一样,纷纷扬扬飘得满地都是。 拔干净鸡毛,煞鸡里面全是红丝丝的肉疙瘩。四郎转头去看旁边的汤锅。里面煮着满满一锅的血沫子,那股恶臭就是从锅里传出来的。 花娘子拿着煞鸡走到汤锅边,用刀一划就是一大块,鸡肉里竟连一根骨头也没有。四郎听殿下说起过,这种红丝丝没有骨头的肉就是传说中的鬼肉。 她弄这些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四郎不由得有些害怕。就在四郎看得目不转睛时,打背后忽然伸出来一只胳膊,将他紧紧箍住。 冷不丁被这么一吓,四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若他现在是毛团身,恐怕全身的毛都要炸开了。 恶趣味的殿下低声笑了起来:“是我,别怕。”说着,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四郎肩窝里。“好臭,还是我的小奴隶好闻。” 天狐族拜月修炼,身上历来是有一股异香的,这股香味在天狐族人成年后,还有吸引强大的配偶以及催情的作用,简直是万人迷必备技能。但是,因为四郎只有一半血统的缘故,并没有继承这个天赋,所以四郎身上,从来都只有一种干净而清爽的味道,也说不上特别香,但是闻着很舒服。 四郎觉得自己脖子上痒痒的,忍不住挣扎起来,挣扎的结果自然是被殿下武力镇压。于是四郎只好带着身上贴着的一剂狗皮膏药,继续趴窗户缝朝里偷看。 被殿下这么一打岔,煞鸡肉已经在汤锅里煮了一会。锅里发出嗤啦啦——嗤啦啦——的一阵乱响,同时,空气里散逸的腥臭味更加浓郁起来。 花娘子仿佛很满意,她拿着只汤勺搅了搅,就端着一锅臭哄哄的血沫子和一盆糟肉出了厨房。走出房门的时候,花娘子似乎有所警觉,她抽动着鼻子,转身走到左边的窗户下,仔细转了几圈。然而,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看到花娘子从后边院墙飞了出去,四郎赶忙从殿下的大氅里钻了出来。 “连云寨里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是宇文阀族里的事情,和我们没多大关系。你也跟着苏道士历练过一次了,不如我们今日就回有味斋吧?”来到连云寨后,殿下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连个鸡丝混沌都得限量供应。待在有味斋里,四郎就能给做更多好吃的,所以本质上是个吃货的殿下自然不乐意继续在这么个小山寨里待下去了。 四郎也想回去,正要答应,他灵敏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些奇怪的动静。山村里风吹树动,门外传来一阵隐约可闻的沙沙声。 道长一时脸色大变,神色凝重地握住手中竹剑,还取出各种符篆在大堂里布阵。 殿下虽然依旧不慌不忙,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但是却微微抬头看向远处。 四郎也忽然心有所感,觉得似乎有什么很恐怖的东西正在靠近自己,于是暗暗戒备。 随着那阵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外出下棺的赵大力带着几个壮汉,踉踉跄跄跑进院子里,飞快的锁好门,有的人还找来各种家具抵住门。 紧接着,赵家大门外使响起砰砰砰的撞门声, “不好了,不好了!道长救我!寨民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变成了活尸!我们回来的路上被群尸围攻,好容易逃回来。现在……现在群尸正在外面撞门!”赵大力嘶声说道。 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最坏的打算变成现实后,四郎还是忍不住苦着脸叹气。昨晚才和跳尸打了一架,他的手腕子还没消肿呢! 道长:“别做怪相,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实战。我们这派只有战死的修士,没有躲在别人身后的懦夫!” 第111节 本来道长是要拉着四郎出去死战到底,收服群魔的。但是因为殿下打定主意要快点回有味斋,加上心下也实在心疼四郎那双又红又肿的小爪子。 于是殿下无比酷炫的大手一挥,拦住四郎和苏道长,独自潇洒出尘,宛若谪仙般走出门外,把属于凶兽饕餮的黑气和威压猛然外放,对着门口挤挤挨挨的活尸碾压过去。 鬼怪其实也都是欺软怕硬的,要不怎么说神鬼怕恶人呢。殿下号称天下四凶,从远古开始就立志要坏出格调,坏处水平。 如今这些活尸,虽然也龇牙咧嘴,看上去十分凶残,但在饕餮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只一个照面,轻轻松松就被殿下宛若深渊的煞气吓得转身逃跑。 连云寨最高的塔楼上迎风而立着一个男人,正是久未见面的周谦之周公子。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军师样的中年文士,就是先前离开赵家的赵能。 赵能看到下面那些在午后昏黄的光线里奔逃的尸群,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很恭敬的问身边的年轻人:“周先生,您看?” 周谦之谦和地还了一礼:“赵大人客气了,您是临济宗外门的首席执事,我不过是宇文阀主的一个清客而已,哪里敢在您面前称先生?” 赵能知道他贯来笑里藏刀,因此不敢有半分托大,越发恭敬地说:“先生的本事我们都是见过的,宗主要成就大事,还是得依靠您的养尸术,只是如今有其他势力介入,恐怕这几个人出去会泄露我们的机密大事,不如……” 周谦之玩味地笑了起米:“我劝你还是不要打灭口的注意。若是只有那一大一小两个道士还好说,你我联手或许能得手。但是你也看到刚才那个男人了。他根本没有动手,就能吓退群尸,这样的人物,我可不敢惹。”况且,我要是敢动胡四郎一根手指头,家里那个小祖宗知道了,非离家出走不可。最后这句话周公子自然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小水和有味斋里那只半妖的关系,周谦之不得不和饕餮订立了君子协议。协议内容就是饕餮不再追究小水被拐骗的事,但是周谦之必须替妖族做事。 四郎也许是真心疼爱小水,但是饕餮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他心里,也就四郎还有些分量,其他人便只有可利用和食物的区别而已。所以把小水卖给周谦之,这样皆大欢喜一举多得的事情,他做得半点不带犹豫,只是小心瞒着四郎而已。 当然,饕餮之所以这么安排小水,也是因为他觉得周谦之的确就是小水最好的归宿。 虽然周谦之曾经做过错事,但是他成魔的最大原因就是杜宇,之后又在地狱煎熬了几千年,在这几千年里,杜宇成了他唯一的执念。所以,为了小水,这一位也就熄了那几分祸乱人间的恶趣味,主动向饕餮和有味斋让步示好。 最近周公子发现自己这具身体有些老化的迹象,需要一个养尸地来温养。寻找养尸地的过程中,周谦之听说宇文阀的新阀主自从上次被巫族的阴兵打败后,也想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不死军队,于是他就打着会养尸的口号,打进临济宗和宇文阀,帮自己寻找养尸地的同时,顺便作为妖族在北方系势力中的内应。 说起连云寨李桂枝的事,从她被人罴舔了一口开始,就是这位赵能赵大人设的局。先前不过是打着将李桂枝炼成女魃的主意,谁知道后头居然惹来了那么些厉害人物。 赵能祖籍是连云寨的,他除了是临济宗的外门首席执事之外,因为辈分高,在连云寨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赵木匠算是远方长辈。他虽然修得是和尚的法门,功名心却很热。他早就发现自己家乡是块养尸宝地,一直偷偷炼尸增强战力,不然以他的天赋,如何能成为临济宗的外门执事?后来,他无意中知晓宇文阀主一心寻找养尸地,打造一直不死军之后,使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很大胆的在阀主面前毛遂自荐,且立下军令状。 养尸地有了,但是要打造一支不死军队,还要有许多尸体才行。这些尸体都不能是寿终正寝的,最好是横死之人,身上煞气越重越好。 为了提高军队的战斗力,自然是活尸等级越高越好。尽管连云寨是个极好的养尸地,但是要养出一个尸魃来还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是尸体原先的生辰八字要极阴。正好李桂枝的生辰八字符合这个条件,赵能便打算从她身上下手。花娘子从江城逃出来之后,也成了赵能的手下。 听完周谦之的话,赵能微微眯着自己的三角眼,沉思片刻之后,招手唤过来一个人,低声吩咐道:“你回去禀报宗主,就说因为其他势力介入,情况有变,尸群虽然已经不惧阳光,但是女魃并没有养成,所以计划延迟。” 说着,赵能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塔楼一角,和个临济宗的护卫谈笑风生的花娘子。并没犹豫多久,赵能便气定神闲地补充道:“不过,也请宗主放心,这个尸魃虽然没炼成,但我手头还有个更好的替换品。” ☆、122·压岁果1 山中无岁月,唯有漫无边际的雪花温柔的飘落下来。 凡人都在自家暖烘烘的屋子里忙碌着年节的事情,谁会到山道口的有味斋里来呢? 有味斋的确没有了往年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但是也并不冷落。店里日日都有几个客人。这些客人从大山里面走出来,有的穿着奇怪的夏日单衣,有的又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有的带着大斗笠,一看就是不太好亲近的,极阴沉的客人。 当然,有时也有普通一点的客人,比如从远近乡镇村落里慕名而来,定制压岁果的山民。 山里人穷,但再穷,过年节时家家也要互相走动走动,大人间的人情往来暂且不谈,总得给小孩子带点礼物吧,可是山民大多买不起好点心,就把面捏成各种玩意儿,蒸熟了当礼物。因为用的是不爱坏的江米面,小孩子能够一直从腊月玩到除夕,到正月初一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吃掉。 因此,所谓的压岁果,其实就是一种以油面糖蜜捏出来的面塑,不过这种面塑不仅好看有趣致,蒸好后就成了能食用的糖果子,实在是集玩具和美食于一体的年节食品,深受附近小儿的欢迎。还发展出来一种名为“斗果子”的游戏。若是谁没有一个压岁果在手上,玩耍的时候就会被别的孩子排挤。 因为所用的材料都很普通,因此四郎定的价格也不贵。 据说这种压岁果和压岁钱一样,还有保平安的功能——如果有恶鬼妖魔或传说中的“年”兽去伤害孩子时,孩子可以用得到的压岁钱去贿赂这些恶鬼,让随身携带的面塑作为自己的替身。因为面塑代替小孩被恶魔吃掉,所以又叫压岁果,可以压住邪祟。压岁钱和压岁果合起来,就能让家里的小孩平平安安度过一岁。 这些也都是下里巴人的乡野怪谈而已。 不过,山民们却或多或少都愿意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 尽管山里的孩子养得糙,但是父母对儿女的爱,和大户人家里头也没什么分别。想要自己儿女平平安安的心,也和那些大人物是一样的。 这过年过节的,山民再是节俭,也肯花上几个大钱,让路过有味斋的街坊顺便给自己小儿带些压岁果回去,权当是哄孩子玩吧。 当然,也有人家是自己做的。但自己做出来,不论外形、味道还是储存时间,总不如有味斋里出来的压岁果好。也有人来有味斋询问制法,四郎并不藏私,有问必答,但是这些人回去照着一做,总还是差着点味道。 进了腊月,光顾有味斋的客人除了些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扣着用的山民,再有就是从山里冬猎回来的贵族子弟。按照当时的习俗,大户人家要从秋末就开始准备围猎,打来的猎物都是为了腊月里的腊祭。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六,四郎正在厨房里准备做压岁果的各种材料。灶台上林林总总依次放了十几个瓦盆。每个盆子里都是一种颜色的水,是做压岁果时染色用的,都是天然的燃料,红小豆煮出来的红色,黑芸豆煮出来的墨色,或者花瓣汁子里压出来的颜色。 江米面、粳米面都是上半月间二哥就帮忙磨好的,此时只用取出来,加水和好蒸熟,然后趁热拌入各种蜂蜜,制好软硬合适的甜面团后,四郎和山猪精就将其揉成各种形状。 你别看山猪精长得五大三粗,但是人家的手可真够巧的,从颜色各异的面团上揪下那么一小团面,拿在手里揉揉捏捏,有的就成了仙桃,有的成了朵花。要单说做面塑的手上功夫,四郎也比不过山猪精。 四郎站在旁边看山猪精变戏法一样捏面塑,看了好一阵子才转身去靠墙的橱柜里翻找起来。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二哥也愿意陪着四郎胡闹,就亲自砍竹子拉风箱,给四郎打了几件制面塑的工具,像用竹筒做的圆拨子、扁拨子,用铁片砸成的各种小剪子等等。四郎有了可手的工具,干起活来就方便多了。 找到自己的工具包,四郎拿出一个小木梳,在揉好的面团上一压一挑,一会儿做成一条小鱼,一会儿又做好一只蝴蝶。不说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却也像模像样,憨态可掬。 槐二在旁边负责把他们两个人做的面塑上蒸笼里蒸熟。江米面蒸熟后本身就发亮,再加上蜂蜜以及特制的和面水,简直是半透明的淡彩玉雕。 “胡老板,胡老板。”外面忽然响起少年人清脆的呼唤声。 四郎揭开帘子一看,门外站着位年方弱冠,容貌清秀的俊俏公子,身边跟着一个有些黑的小男孩。两个人看着都十分眼熟,只是四郎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 “赵水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压岁果必须在过了除夕之后才能吃,下回再偷偷吃掉,我就把你送回老爷身边,还叫你做你的三少爷,娶你的小媳妇去。”那个年纪略大的俊俏公子声色俱厉的说道。 旁边的小男孩似乎被这话吓到了,有些害怕的抓住他的衣襟,偎依到他身旁。 听了这几句对话,四郎便想起来了:这不是赵家的嫡少爷,赵端吗?几个月不见,他换下了华服,又消瘦了一些,所以四郎才一时没认出来。而他旁边那个看上去十分依赖他的小男孩,应该就是赵端公子传说中的救命恩人吧?唔,原来这孩子叫水生啊。水生和水鬼还挺般配嘛。 四郎在心里暗笑,口里只说:“两位客官快请进,要来点什么?” 赵端对着四郎行了一礼,未语先笑道:“听说有味斋里的压岁果,色香味都与寻常卖的甚是不同,连多少大户人家都做不出来这个味道。我爹叫我出来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买一些回去,而且务必跟胡老板讨要一个秘方,回去也好叫厨子做来。” “哎,要说什么秘方,我可没有。不过做面果子的窍门倒有一些。若是为了能保存长久,就不要加白糖和猪油,可以在面里和些蜂蜜。再一个,捏面塑的时候,不要蒸熟之后再上色,最好是用有颜料的水来和面,再分别蒸熟,这样面本身就带色,比捏好了再上色可好看得多。至于味道嘛,也不过是寻常面果子的做法,没什么出奇的。”四郎很坦然地说着,随手摆出一排形态各异的压岁果供两位客人选择。 赵端扫一眼,取了一个玉娃娃模样的压岁果递给水生,并且再次恶狠狠的低声威胁他:“这回再找不见,或者忍不住自己吃掉,我就再不管你了。” 水生瘪瘪嘴没敢吱声,小心翼翼接过压岁果后,又裂开腮帮子笑出了一口小白牙。 “傻瓜。”赵端嫌弃的骂了一句,把他头上歪斜的风帽正了正。“回了寺庙之后,你要机灵一点,最好能讨得几个大和尚的喜欢,收你做弟子。老爷如果派人叫你回去,你就说算命的说你命里带煞。听明白了没?” 水生仔细护住手里的面塑,连连点头。 旁边有个背着包袱的来白桥镇走亲戚的母亲抱着自家小儿坐在店里歇脚。那个小孩看到水生手里的压岁果,也哭着要。 “要要要,不就是糯米做的糖果子吗?家里做的你不吃,非要几个大钱花出去你才舒服。”骂归骂,母亲最终还是扣出一个铜板,买了最小的压岁果塞给儿子。 “花钱消灾。真是蠢货,不过几个铜板……”赵端低声嘀咕着,然后他就笑着对着那个村妇点点头,拉着水生走出有味斋。 “啧啧,真是大户人家里正经公子哥的教养。”那村妇目送着二人走出有味斋后,不住和儿子夸赵端。 四郎听了,笑着摇摇头回厨房去了。 后厨里弥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甜味道,刚才做的那几笼压岁果已经全部蒸制完成。蒸出来的面塑并没有变形,反而更加莹润可爱,简直可以媲美牙雕玉刻。 连殿下看了,都不由得赞赏不已,还自己动手,用白江米面加椴树蜜捏了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狐狸,捧在手里把玩不止。这时候的殿下,就好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男孩一样,居然叫四郎觉出几分可爱来。不过,四郎可不敢把这个新发现说出口。 看到殿下做出来的小狐狸,妖怪们都大受启发,纷纷围在灶台周围,要动手给自己做压岁果。 昨天是腊月二十五,白桥镇里有猪的人家杀了猪,没猪的也要买肉,因为猪肉是过年必备的食材。有味斋没有养猪,四郎就嘱咐槐大去山下的小镇里买一些新杀好的猪肉回来,还特意说要买四个猪蹄,好做罐儿蹄。 罐儿蹄做起来并不难,关键只在一个火候上。是把猪蹄,秋油,冰糖,肉桂,八角,葱段,姜片一起放入坛子内,加清水漫过坛子口。因为罐儿蹄要在火上烹制大半个白天,所以最好事先在坛子表面糊上一层耐火泥,以免坛子在制作过程中被烧裂。 槐大出门去了,四郎才记起,有味斋的冰窖里还冻着不少猪肉呀。都是上次进山围猎的时候,二哥特意去太和山脉深处猎回来做火腿的狪狪。 狪狪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动物。其实就是被当地山民称为“两头乌”的一种野猪。这种野猪蹄小皮薄,瘦肉多肥肉少,而且肉质细嫩,腿心饱满的特点。用来做火腿再合适不过。 因为二哥和殿下都很喜欢吃四郎去年腌制的火腿,所以四郎特意做了很多挂在后院堆放粮食的仓屋梁柱上。正冬做的火腿要过伏才能食用,所以一般上年十一月至二月腌制的火腿,要到端午节前后才算晾好。 做完火腿之后,还剩了不少狪狪肉,一直冻在冰窖里。四郎今天忽然想起来,就下去取了一扇排骨出来。打算做一道烤猪大排给饕餮解解馋,以免这位日日都有意无意的将目光在晾制的火腿上打转。 其他妖怪都在一旁捏面塑,给自己做压岁果。就是一直和四郎不太对盘的青溪,居然也别别扭扭的过来,一脸严肃的背着人,不知道在偷偷雕刻什么东西。 天晓得这群老妖怪哪里还用什么压岁果,天下间大概是没几个鬼怪敢来骚扰他们的,他们不去做别人噩梦里的主角就谢天谢地了。 在这群开心的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妖怪里,唯独四郎显得特别大人,特别成熟,一点也不被这种幼稚的手工艺活动吸引的样子。 嗯,就是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上了一道浅粉色的面粉痕迹,很可恶的破坏着四郎本该高大成熟的形象。 而四郎对此一无所觉,依旧拧着眉毛,很专心的举起刀,咄咄咄地把排骨剁成三大片。然后逐片肉面刻上十字花纹,并且轻轻拍打。之后放入特制的烤盘内,在盘中淋入葱,姜,绍酒,大料,鸡汤,酱油等调料,再放入油炸过的土豆和胡萝卜。之后将烤盘放入焖炉中,旺火烤一炷香的时间后,就有鲜美的肉香传出来。 狐狸表哥脸上也抹了些五颜六色的淡彩糯米粉,他还自以为爷们地赤着手,嗤拉一声就把烤盘从滚烫的烤箱了取出来。华阳接过去,帮四郎将烤制好的排骨剁成五分宽条块状。 旁边一直在做面塑的山猪精闻着这个香味,大声的啜了一下鼻子,眼泪汪汪的看着那块被做的酥香扑鼻的烤猪排,陷入了艰难而复杂的思想斗争之中——吃,还是不吃,的确是个问题。 槐二实在坏心眼,还故意抓起一块烤排骨,在山猪精面前吃的咂咂有声。 最后还是四郎厚道,从烤盘里夹了一块土豆递给山猪精。狪狪肉固然名不虚传,连跟着一起烤制的土豆都染上了那种鲜美醇正的肉香,又带着糯糯的口感,倒比肉还好吃。 “好冷好冷!”槐大带着一身寒气,从山下买猪肉回来。砰的一声把四个猪蹄扔在水池子里,又从肩膀上卸下来半扇猪肉。 四郎刚忙给他倒了一杯烫得热乎乎的烧刀子。“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槐大往常在外面赶早市,都要接近中午才回来,今日却两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的确有些古怪。 “山下那爆竹声响得啊,震得我眼皮直跳。心里慌得很。”槐大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得灌酒压惊。 临近年关,人烟稀少的大山里也渐渐有了些节日的喜庆气氛。自腊月二十三开始,四郎就能听到山脚下的白桥镇连天的响着锣鼓声,据说这是除妖驱邪的仪式,要一直敲到正月半。 你别说,这声音虽然单调,对鬼怪却有种奇特的震慑力,似乎一声声仿佛敲到妖怪们的心里头去,连四郎都不敢放开五感听得太久,不然就有些晕头转向。 这几日,沉睡在山里的居民们常有被锣鼓声闹醒的,倒给有味斋里带来不少新客人。 “瞧你那点出息!”华阳在一旁嘲笑他。 青溪躲躲闪闪把自己捏的面人单独放进一个蒸笼,然后回过头,正色说道:“爆竹虽然有祛瘟逐邪的说法,但是历来也就能吓跑一些不入流的小鬼而已。按理说不至于吓到你这株千年老槐树啊。” 槐大一碗烧刀子下肚,才缓过气来,接着说:“你们是不知道。今年的爆竹是经过6阀里一个高人改良过的。可了不得!听说是把硝石装在竹筒里,点燃后就能发出比潮湿的竹节更大的声响和更浓烈的烟雾。我还听说,外面的大户人家也有用一种叫什么,什么‘编炮’的东西,那个威力更加惊人。啧啧,凡人真是越来越不得了。前几天,镇子里不是还闹哄哄的捉鬼吗?便是不靠着道士,单用这种改良过的爆竹,也能把一些只会吓人,没什么真本事的小精怪吓得卖地乱窜,束手就擒。” 四郎本来在火上燎猪毛,听到槐大这句话,不由得顿了顿。原来火药已经发明出来了吗?人类终究还是会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成为凡间界真正的主人吧。 人族有天道庇护,从蝼蚁般挣扎求存的境地中一步步走来,虽然个体实力还很弱小,但是随着种族记忆依托各种工具被传承下来,人类的整体力量的确一直在增加。 而且总会每隔百年便出现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引领人类完成一次工具上的革命。 也许现在还不明显,但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将成为人间界的主宰,神祇终将遭到背弃,被赶下神坛,鬼怪也失去了人类的敬畏,被驱逐到现代文明到达不了的地方。 唯一得到崇拜的只有至高无上的天道,或者,你可以叫祂绝对精神或是自然规律。 然而,人类这个种族在被女娲创造之初,体内就流淌着背叛和争斗的血液。所以,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背叛和妥协将与人类的历史同在。 由此可见,饕餮选择的道路的确是对妖族最明智的道路…… 不管外界将会怎么天翻地覆,还是该先吃完饭再说吧。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四郎便低下头,依旧专注的燎他的猪毛。 青溪听完槐大的话,冷笑了一声:“雕虫小技!凡人不去通过修炼,强化本身的能力,却越来越依赖于外物。真是弱小而卑劣的种族!凭什么窃居凡间界?” 第112节 槐大认同的点点头,抓起一块排骨,边啃边说:“青溪娘娘说的没错。不过,有了这种雕虫小技,连食物都比早年美味了许多啊。” 看青溪拧着眉头好像要骂他,槐大赶忙转移话题:“改良过的爆竹虽然吓人,但也不是我今日提前回来的唯一理由。你们总在山上,大概不知道呀,这几日山下来了许多天一道的人,嚷嚷着要临济宗给个说法。今日两方差点没打起来,所以我才赶紧买了东西跑回来。主人,我猜测着,约莫是和你们在连云寨里遇见的事情有关吧。” 殿下点点头:“你做得对,佛道二派的争斗即将开始,我们妖族都不许搀和在其中。”说着,殿下转头对青溪和华阳下了命令:“这回来的族长我都一一告诫过了,你们也要约束好各自的部下。若有谁敢吃里扒外,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就别怪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厨房里的妖怪都齐齐翻身跪在地上,极恭敬的低着头听殿下的指示。 四郎本来也要随大流跪一跪的,结果被殿下抬手阻止了。于是四郎也就顺水推舟的站起来,背对着众妖怪,假装淡定的切着葱花。 “人间每内乱一次,临济宗和天一道的势力便扩张一次,到如今,已经有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的趋势。凡人中不乏有识之士,再加上天道的推波助澜……” 说道这里,殿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一切,说不得就是他的那位好岳父以自身做棋子,在下的一盘大棋而已。当然,苏道长会知道连云寨惨案有临济宗的弟子参与其中,也是殿下故意泄露给他知道的。这一回,换成妖族做那个窥得天机,顺势而为,渔翁得利的一方了。 “怪不得那天我们回来后,苏道长就独自下山去了。原来是纠结同门去找和尚的麻烦了。”四郎取来一瓣蒜,重重拍开,恍然大悟地说道。 妖族正在有味斋的厨房里共商大事的时候,大堂外忽然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老板,打两斤酒。” ☆、123·压岁果2 四郎把做罐儿蹄的调料先放在一旁,洗干净手出门去。 有味斋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客人,戴着大皮帽,大口罩,穿着一件毛大衣,乍一看和凡人没区别。 “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高大的客人才踏进店门。然后他取下大口罩,把身上的毛大衣脱下来堆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又重复了一次:“打两斤酒。” 哦,是那头用蜂蜜来换糕点的大黑熊。今天它有点没精打采的,连肩膀都垮了下来,看上去像山下镇子上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 “要什么酒呢?”四郎问道。 似乎颇为苦恼的想了半天,黑熊才慢吞吞地说:“要虽然很便宜,但是最容易喝醉的那种酒。” “哦,那就是烧刀子了。”四郎很肯定地说。因为他知道山里的客人其实对酒啊,糕点啊这些了解的并不太多,如果给他们很多选择,他们一定会苦恼到掉毛的。 “对对对,就是烧刀子。”大黑熊终于振奋起来,大声附和道。 四郎转身给他打了两斤烧刀子,又叮嘱他最好回家烫一烫再喝。 看四郎问都不问一声就给打酒,大黑熊好像有点泄气,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酒?”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山里的客人很多都古里古怪的,所以四郎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您说笑了,客人来照顾生意,店家可不好东问西问。不过,说起买酒的原因,其实就是那些了吧。酒又被称作忘忧物,可以让人一时忘记忧愁。喝酒的人,大概是有什么伤心事想忘记吧?” “没错,就是这样!”大熊拍开罐子口,仰着脖子,像喝蜂蜜一样,灌了一口烧刀子进去。 四郎看得皱起了眉头,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担忧,听说黑熊还有一个小儿子,它要是开始酗起酒来,对小熊的健康成长可没有好处啊。 大黑熊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桌子旁边喝闷酒,喝了一阵就开始发酒疯,嗷嗷叫着抱着酒瓶子,戴上自己的帽子,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了。 “不是谁都能像我们水獭这样体面的。”一个穿着小贩的衣服,推着辆独轮车的男人走进店里,看到胡子拉碴的大黑熊,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头。男人别的地方都很正常,但是却有一条毛茸茸的的大尾巴。 这是一只水獭,他住在山里的小河边,是个捕鱼的好手,即使是结冰的河面,水獭也可以打出一个冰窟窿,钻进去捕鱼。冬天里,他就会藏起自己的尾巴,推着独轮车到山下来卖鱼虾。有味斋最近也常常照顾他的生意。 酗酒的大黑熊虽然有点奇怪,可是也的确没有谁规定妖怪都要像殿下一样出类拔萃。这么一想,四郎就不再纠结。兀自低头摆弄着面前的压岁果,把山民订购的压岁果用个油纸包妥当。 因为会做生意,所以水獭就有些自视甚高,很是看不起黑熊这样游手好闲的妖怪。 等黑熊跑得看不见人影了,水獭才压低声音,对四郎说,黑熊自从去年没了老婆之后,脑子好像就不太正常了。 去年黑熊的老婆又怀了一头小熊崽,把黑熊乐坏了。可是女妖怪在生产时能力最弱,加上那天恰好遇到有人冬猎,黑熊的老婆一个没熬过,便是一尸两命。去年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当时有味斋还没有搬过来,林子里能吃的东西越老越少,当天黑熊不在家,就是带着大儿子出门找食物去了…… 想不到二了吧唧的大黑熊也有这样的惨烈的往事。四郎听完水獭讲的故事,把几个压岁果以及好多桂花年糕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纸方块递给他。水獭一家虽然是妖怪,但是因为常常在山下做生意,所以也和人类一样, “胡说,我娘才没有死!今年春天她还来看过我!”一个带着奶气的声音忽然从大黑熊落下的皮大衣里冒了出来。 四郎转头一看。老天爷,那件鼓鼓囊囊的毛大衣蠕动着,就在自己跟前变成了一只小熊!小熊的耳朵是半圆形的,浑身的黑毛乱糟糟的,但是洗的很干净,蓬松的毛发间混杂着几根暖黄色的稻草。 大衣本来是黑熊精留下的酒资,难道是那头酗酒成性的老熊把自己儿子裹在皮大衣里忘记带回去了?真是粗心的父亲。 “一只小崽子。”水獭支持身份,就不肯跟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熊争论生死这件事。 虽然长得毛绒玩具似的,但是小熊可是山里很凶狠的怪兽:“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吃掉!唔,快点,我要油纸包的果子。”说着,他毫不客气的一下子就窜上了水獭放着压岁果的椅子上。 “喂,我能吃一个纸包的果子吗!”小熊大大咧咧地要求道。没等水獭回答,他已经毫不客气的抓起一个油纸包,打算往嘴里塞。 “真是没家教的小鬼,吃东西是要给钱的知道吗?”水獭有些不高兴的说。 “呸!大板牙!”小熊做了一个鬼脸。悻悻然把水獭买的压岁果放了下来。“我娘明年春天就回来了,她也会做好多好多蜜果子。我才不稀罕这里的破糖呢。” 四郎并不介意炸毛的小朋友,他走过去的时候,摸了一把小黑熊的乱毛:“这是黑熊家的孩子吧?”说着,四郎顺手递了一个压岁果过去。 小熊扒开油纸,没所谓的说:“是啊,不过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啊,为什么?”四郎忍住笑意提醒他“你不要把压岁果吃掉啊,要除夕过后才能吃,不然那天晚上就可能被恶鬼偷走哦。” 小熊才不听呢,三两口就把手里的面果子啃掉了:“是椴树的花蜜做的。”他像个美食家一样,肯定的点点头,然后才继续对四郎说:“我才不怕恶鬼呢。三臊也好,鬼姥也好,都比我爹强!巴不得除夕的时候被恶鬼偷走。” 小熊大人一样皱着眉头,鼓着脸说:“我实在忍受不了那个可恶的醉鬼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所以我要离家出走。” “这样啊,可是你还不会化形,又能到哪里去呢?山下镇上住着可怕的猎人,他们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崽子那对嫩嫩的熊掌了。”水獭这个讨厌的奸商一本正经的吓唬小朋友。 小熊打了一个寒颤,关于人类的可怕之处,他从小听到大,就连前面的山神娘娘,不也被那些称作人的怪物捉走了吗?要不然,就留在山道口的有味斋吧?娘亲如果要回家,自己也可以马上就看到。再说了,自己在有味斋做学徒,学会做糖果子之后,可以做给娘亲吃,还可以给那个老混蛋打酒喝! 小熊朝四郎和他手里散发着香甜味道的油纸包瞥了一眼。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想起猎犬此起彼伏的吠叫声。估计有很多猎犬,因为那声音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凶狠的,嚣张的,离家出走的小熊嗖的一声,用和自己体型不相称的灵敏速度窜到了柜台后,抱住四郎的腿躲了起来。 猎犬是冬猎的好帮手,却是冬眠的黑熊一家的噩梦。受体内血统的影响,所有的熊一到冬天,都会为自己找一个冬眠的仓子。小熊灵活,大多爬上枯树洞里;大熊笨重,爬不上数,只得在树下挖个土穴守着自己宝宝。 然而,当大熊抵抗不了自然规律,陷入沉眠之中的时候,猎犬一嗅,就能发现这些蹲仓的熊…… 熊的皮毛,肉食,内脏全都是宝。而且,因为熊在冬天会不吃不喝,不用胆汁去消化食物,这时的熊胆比夏秋季节要大得多。因此,熊是冬猎时最受青睐的动物。 “小二,一壶烧刀子,一盘炒年糕,再切半斤冷肉,四个肉馒头。”一个高大的猎户撩开门口的挡风帘子,跨进有味斋。 寒风伴随着驴马嘶叫的声音,从被猎户撩开的帘子往里面灌。四郎从帘子的缝隙间,看到一行上山围猎的士族车马停在有味斋门口。这次围猎的规模很大,光是猎狗就带了十七八条,都有专门的训狗的犬奴牵着。 “这是要上山打猎去?”四郎笑呵呵的问道。 “可不是。少爷们一大早心血来潮,就说要上山围猎,我们这些随行的哪里顾得上吃饭?忙忙慌慌赶了一路,结果途经有味斋,闻到里面传出来的暖锅香味,少爷们就打算先来预订一桌暖锅。趁着这个功夫,我赶紧来叫上一些东西带走。”说话的猎户脸色黝黑,带着皮帽子。看上去是个打猎的好手。 四郎点头答应,吩咐从厨间出来的槐二赶快下去准备。猎户经验丰富,他点的这些吃食都是店里随时都预备着的,立马就能上。 “麻烦店家稍微快一点。”似乎很着急,猎户不住的催促让快点打包。 “山间雪深难行,我看那些骑着马的贵公子还要一会儿才能到有味斋门口。客官稍安勿躁。必定不会耽误您的事。”四郎劝慰他。 趁着这个空挡,四郎和猎户聊了几句。 听猎户说,他们这次主要是上山大熊的,山下赵员外病重,渐渐有些风痹的症候。听说熊肉可以治疗此症,熊胆也是好东西,孝顺的赵家大公子就聚集了几个好友上山围猎。所以说,这一次主要就是去打熊的。 说到猎熊,这个猎户有些兴奋起来,说是前几年,连云寨的赵大力他们一起打了只一千多斤重的大母熊,光是熊胆便得了八十两白银。熊掌卖给收山货的贩子,只买了二十两。然而,今年山里来了不少贵人,一个熊掌就能卖不只二十两。 猎人说到这里,四郎觉得自己的脚掌边热乎乎的,他皱了皱眉,原来是小熊已经被吓尿了。 与猎户说着话,几位公子哥已经驱马来到了有味斋门口。 四郎的腿被小熊牢牢扒住,所以不能随意移动,不过他视力极好,透过有味斋掀起的门帘子一看,有几位公子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控着马原地踏步。旁边有专门的马夫在地上帮他们牵着缰绳。 唯独一个瘦高个的公子驱马上前,他身穿貂皮错金大氅,脚蹬一双黑色马靴,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根马鞭,正是四郎前几日见过的赵家大公子,赵正。 山猪精笑呵呵的迎上前去,躬身问道:“这位贵客光临小店,可是要打尖?” 赵大公子并不答话,而是由他身边的那个跟班道:“听说有味斋的野味火锅味道绝美,几位公子才慕名前来。我们公子围猎回来之后,野味尽有的,倒不必准备太多肉食,只是配野味的小菜须得多多备些。除了野味火锅,其他菜式便由店家看着上。公子们都是锦衣玉食的士族子弟,可不要拿些不入流的东西糊弄贵人。” 山猪精一一答应。 跟班说完,赵大公子又补充道:“我们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锅子烧热备着。配菜也得是新摘的。也许待会还有几位道长要过来一同吃,所以烦请备几道素材吧。可都听清楚了?” 山猪精点头“是!都清楚了,必定给您准备妥当。” 几位公子就骑着大马,谨慎的往前走,当然,山路狭窄,缰绳还是在马夫手里。一行人马缓缓移动起来,慢慢消失在山道上。 因为厨房被一群争着做手工活的妖怪占领了,所以四郎就搬来一个小火炉到大堂里来。刚才几位客人来点了野味火锅,搞得四郎也有些馋了。 趁着冰窖里还有饕餮上次打回来的野味,放久了不好,四郎打算今天中午给殿下做火锅来吃。火锅在当时的市肆间已经不鲜见,又被成为“暖锅”,坊间还有特质用来吃火锅的红泥小火炉。据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这种吃法。 吃火锅,当然是少不了鱼肉和羊肉的。 此时,四郎手边燃着一个不到一尺的红泥小火炉,火炉分为上下两层,下面燃着红彤彤的炭火,上面有一个铜做的火筒。在咕噜咕噜冒泡的水里放入秋油,白糖,青蒜,八角,绍酒等调味料后,四郎现下煮去血水的羊肉片和鱼片,让鱼羊肉平铺在锅底围成一圈,然后把海参和五花肉片分别放在鱼羊肉的上面,待火锅烧开之后,再放菠菜,香菜,蘑菇,油豆腐等素菜。 锅子很快发出欢快的响声,但是响声和香气里却夹杂着几声可怜巴巴的抽泣。 四郎和殿下围着小火炉涮肉,他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殿下,只好自己去劝慰被猎犬吓尿,到现在还没缓过劲的小熊。 “别哭了,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吃完我送你回家。”四郎也没有安抚小孩子的经验,只能把锅子里煮好了肉都夹到一个大碗里,招呼小黑熊过来吃东西。 对于小熊来说,猎犬的确是比山臊这些恶鬼可怕一百倍的东西。他磨磨蹭蹭走到四郎身边,端起大碗,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抽噎:“我……我不是害怕,我是担……担心我爹。这个软乎乎的是什么,真好吃。” 四郎一看:“是油豆腐。放在暖锅里很入味,我也喜欢吃。” “哦。是豆腐嘛。”小熊似懂非懂的点头,装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他在山里长大,没见过这种外面有层硬皮,里头软乎乎的东西,不过,在羊肉火锅里烫熟的油豆腐里面浸透着鲜美的汤汁,实在好吃的不得了。好吃到小熊又不想回家了,想要继开口留在有味斋做学徒。他虽然吃得多,但是力气很大,而且又聪明能干,和气的老板一定会留下自己的。 可是爹虽然在冬天会变成一个酗酒的老混蛋,但是其他季节还是很好地。爹他一个人在家,遇到猎犬也会害怕吧。 这么想着,小熊稀里哗啦地把四郎给他涮好的肉啊菜啊都吃完,又添了一盘子油豆腐,才算是勉强吃饱,然后小熊把碗舔干净,往旁边一放,很爷们地说:“走吧。” 外面偶尔飘点雪,天气是烟灰色的,有点冷肃。远处的危峰耸入云霄,山腰云停雾绕,寒气逼人。 热烘烘的有味斋后院传出女人的娇笑声,还有少年清朗的读书声,在这荒郊野岭里传得很远,很远,原本寻常的动静,因为环境的缘故变得诡异起来。一股股带着食物香味的白烟自屋顶的烟囱里升腾而出,宁静寒冷的空山便莫名其妙多出几分年节的味道。 仿佛被这笑声和香气吸引,老树林子里探出一个头,接着又探出一个头,又探出一个……是一群的小猴子,穿着树叶做的小裤衩。不,不对,不是猴子。 “是山里的山臊吧?”四郎裹着厚厚的棉衣,左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食物的袋子,右手牵着一只摇摇摆摆的小熊,和殿下一起走出温暖的有味斋。刚来到树林子里,就在林间的小路上遇到了一群拦路的强盗。 “嗯,一群小崽子。”黑熊拉着四郎的手,嘀咕道。完全无视他自己也是小崽子的事实。 这些小山臊还太小,连危险的气息都分辨不出来,他们看到四郎和殿下从有味斋里走出来,身上带着面点甜甜的味道,于是呼的一声跳出来,排成一排拦在山道上,乱糟糟的大嚷着: “打劫!打劫!把吃的都留下!”就算是传说中会传播瘟疫的山中恶鬼,也是有幼童期的。这群小山臊的声音听起来都还是幼儿呢,虽然说着凶恶的话,可是却不太有威慑力的样子。 “成年山臊是住在山里的小偷和强盗。既不怕光也不怕火,会偷偷跟在露宿深山的旅人背后,偷他们的东西吃。只有竹子的爆裂声能够吓跑他们。”殿下略略侧过头,很温柔的给四郎解释。 小山臊们见对方不害怕,就龇牙咧嘴的开始做怪脸,还对着四郎吐舌头。 “快点把好吃的都交出来!不然让你好看。” 第113节 “对,我们可是会传播瘟疫的恶鬼!” “没错,不给好吃的就天天去你家扔泥巴!” 小山臊们七嘴八舌的威胁道。 “真是吵。”殿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滚开滚开!”小熊挣脱死了的手,冲到前面,毫不示弱的对着这群三臊龇牙咧嘴。 “算啦,只是一群贪吃的幼崽而已。山里这样寂寞,有小孩子总是热闹一点。”四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殿下的手。 “袋子里的食物都是小黑熊的,要问他肯不肯分一点给你们。”四郎俯下身子,对面前一群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小强盗这么说。 四郎好声好气的和他们讲话,抢劫业务尚不成熟的小山臊们就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可是妈妈不在家,我们很饿。”终于有一只最小的山臊忍不住说了实话。 “对呀对呀,已经饿了一个冬天了。” “妈妈出去找东西吃,然后就没有回来了。” “家里空空荡荡的。妈妈总是不回来。” 小山臊们又开始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 小崽子们的心思变得快,小黑熊这时候又不讨厌这些来抢他东西吃的强盗了。他安慰这些没了妈妈的小鬼:“一定是雪太大,你们妈妈迷了路,开春后她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小山臊们偏着头,异口同声的问。 “真的。我妈妈去年冬天也不见了,她春天就回来过。所以,今年冬天不见的妈妈,雪化后就会回家了。”小黑熊肯定的点头。 “肚子饿的话,欢迎你们去有味斋里做客。”四郎直视着山臊们红色的眼睛,像邀请人类的小朋友那样,对面前的一群山臊说着。 “是免费的吗?”小山臊们停止了讨论,动作一致的回头问四郎。 “算是免费的吧。”四郎想了想,笑着点头。 仿佛按下了什么奇怪的按钮,小山臊们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吱哇乱叫着窜进山林里去了。 说错什么话了吗?四郎有些莫名其妙的挠挠头。 “这些强盗崽子们还没被人邀请过呢。所以现在一定是回家准备礼物去了。”林间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胡老板心肠虽然好,可得提防着被他们赖上吃穷啊。再说,这些崽子还会带来瘟疫呢。” 殿下微微眯着眼睛,往林间一株巨大的三毛榉树上望去。四郎顺着殿下的目光,就看到树杈上蹲着一只年纪很大的豹子,豹子的爪子里抓着一朵小小的花。其实不是花,是有味斋里做出来的压岁果。 “准备礼物?”四郎有些奇怪的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们这些山民,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是去人家里做客,还是会带一些礼物的。不过,山臊的礼物,多半是些野花野果之类,大人估计是看不上的。”豹子的口气里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味道,但是并没有什么恶意在里面。 听说这只山豹是个老光棍,不知道他在有味斋里买了那样多的压岁果,究竟是要送给谁。 “礼物的贵重程度,应该由送礼人对他的珍视程度来决定,而不该由旁人的眼光来判定。在冬天里要找到一朵野花,也要废不小的心思。有这份心,我就很领情了。”四郎顿了顿,接着说:“况且,你也应该知道,我们有味斋做生意,为的也不是什么礼物。我们提供美食,食客用自己的肉体交换,这本身就是公平的交易了。” 山豹嗤笑了一声:“要是知道有味斋的老板居然这样好说话,那只母山臊也不至于冒险下山去偷食物,结果被人类发现,捉起来烧死了。” “什么?”四郎有些吃惊的仰起头,看像枯树枝上的老山豹。有些细碎的雪花温柔的飘落进四郎的眼睛里,带来微微的寒意,然后马上就化掉了。 “你不知道吗?冬天的林子里旅人少,纵然有一两个路人,也多半身怀绝技,母山臊找不到下手的对象,窝里的崽子又多,所以只能铤而走险下山去白桥镇上偷食物。山臊特别喜欢吃鱼虾,又会变化,就装作一个妇人去山下鱼行,用树叶变的银子骗人。树叶变银子是有一定时限的,母山臊必须在店家发现前尽快离开。不然被人类发现,一定会被抓住打死。 母山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情不止一回,算是个惯犯。这一会她本来已经骗到足够的食物,可是路过一户人家时,看见门口的小孩子拿着一个好漂亮的压岁果在跟同伴炫耀,就想要去骗过来给自家崽子们瞧个稀奇。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鱼行老板发现不对劲,追出来抓住了山臊,大声咒骂让她给钱。恰好那天,白桥镇上有位术士,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山臊的原型。山臊是会给人类带来瘟疫的恶鬼,一旦出现就被会那些自诩为人间守卫者的家伙绞杀。所以,”老山豹顿了一下,声音里就带上了几分凄凉:“就算积雪都化去,那些小混蛋也再等不到他们妈妈了。” 老山豹说完这句话,就在树间里纵跃几下,消失在黑黢黢的野林子里。 树林里再次沉寂下来,从树梢投下来的天光也是灰白色的,显得有些严厉,褪去春天童话般的色彩,山林生活露出了它艰辛狰狞的本来面目。 ☆、124·压岁果3 虽然现在还是上半晌,因为厚厚的乌云浮在烟灰色的天空下面,所以光线很暗,也看不见太阳。野树林里黑黢黢的,带着默不作声的神秘和威胁,极不友好的注视着闯入其中的凡人。 因为赵正主要想猎熊,而其他几位公子不过是陪他出来随便猎着玩,所以围猎的队伍一进入密林就分为了两队,每队带着九条猎犬和几个有经验的老猎人。 高大的猎户王岩正好被分到赵大公子一队。往年山里没有这许多贵族老爷的时候,每回出猎,王岩都是做猎队把头。如此重要的职位自然落不到王岩这个雇来的短工头上,今日的领队是赵府的一个李姓管事。 [到底是山外来的一群外行小白脸,出猎前连山神都不知道祭祀,神庙也没有搭建。冬天的野林子危险的很,纵然他们人多,遇到山里的野精野怪可不是做耍的。] 于是王岩趁着这队人马分开来搜寻猎物的空挡,偷偷提着斧头在一颗大树上砍了两竖一横的屋型图案,又拿猎人们省出来的馒头,年糕和冷肉放在大树根部。 本来是该用石头和木板搭建一座简易山神庙的,但是因为时间紧急,也只好便宜从事。做好这些事情之后,王岩退后一步,虔诚地拜了拜山神。 “王猎户,王猎户。”才刚对着大树开始祈祷,那边就想起了李管事的呼唤。 “催命啊。”王岩咕哝着,到底如今不是自由身,主家有吩咐,也只得中断仪式,快步走了过去。 “汪汪汪”前面传来一阵阵狗吠声,狩猎经验丰富的王岩一听这不紧不慢的吠声,就晓得是找到蹲仓的熊了。 一行人循声而去,果然看到自己这一队的九条猎犬已经把一株六米高的大枯树围了起来。树上面有个洞。 王岩是个出众的猎人,只围着枯树走了一圈,就判断出里面约莫有一头成年的熊。按说成年的大熊应该是爬不上树的,王岩由此推断,这一定是头刚成年不久的公熊。 这种熊比小熊大,又没有某些老母熊的凶猛,是猎人们的最爱。 [一开始就搜索到了好猎物,今天真是个幸运日。]王岩有些兴奋地想着,然后他朝猎犬们打了一个呼哨。训练有素的猎犬便立刻停止了吠叫,安静而谨慎地缩小了包围圈。 “公子,先由下人们把熊引出来,然后您再亲自撘弓射箭。”李管事转身恭敬地说。 赵正端坐在马上,点了点头。 [这群贵族,打个鬼的猎,不是折腾你爷爷吗?]王岩在心里暗骂,也只好提着斧子上前猛敲枯树。不一会儿,被震动声从冬眠中惊醒的熊就开始往外爬。 探出头的熊叫围着树下的老猎人们吃了一惊——根据探出来的半边身子来看,这熊比他们估计的都要大,并不是刚刚成年的体型。 [它是怎么爬进去的?]王岩有些不在状态的想着。 当熊将将在树洞口探出小半个身子时,赵正公子就迫不及待地对准自己看中的猎物射了一箭。 “公子好箭法!”李管事大声拍着马屁。他话还没说完,黑熊便大声哀嚎起来,伸手扯掉了身上的箭枝,带出一蓬血花。 赵正公子养尊处优,手上劲道不够,准头也不行,没有射中熊的心窝,箭头插到了熊皮糙肉厚的肩膀上。 “不好!这叫声会引来它的同伴!”跟着上山的猎户失声吼到,旁边的一圈猎犬也懂事地狂吠起来,想要遮盖住熊的哀嚎。 [在这么多猎人赶着猎物的情况下,只要粗通点箭艺的人都能射中那样大的一个靶子好吗?]王岩一边在心里暗骂贵族都是群酒囊饭袋,一边弯弓放箭。可是受惊的熊已经缩回了树洞,猎户们后头射出的箭枝全插在了树干上。 熊继续在树洞里大声哀嚎。公平点说,它也算是倒了血霉,好端端的喝着烧刀子悼念亡妻,眼看着都要做个一家团圆的美梦了。结果情圣没当成,倒招了一场飞来横祸。它先是被人吵醒,爬出来探一下风头而已,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射了一箭。箭枝被大熊自己不管不顾地拔了出来,箭尖留在肉里。 说起来,这头黑熊的确很怂,堪称妖怪界的耻辱,公熊里的奇葩。它虽然是个精怪,不多不少会点法术,但是你能指望一个连变身术都使不全的小妖有多大能为呢?所以熊家里,一直都是彪悍的母熊照顾和保护着全家人。 老婆死了,只会哭着想念的怂蛋被人射了一箭,倒也知道大事不妙,就想使个遁术逃跑。奈何烧刀子麻醉了熊的神经,本来就不灵的妖术,如今更是半点都用不出来。 熊本来就喝得烂醉,此时又疼又害怕又委屈。见周围没有别的妖怪,便认为可以不用再维持自家的硬汉形象,于是,它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老婆啊,我好痛!你快点回家吧。以后家里大事小事都听你的,老婆大人快回来啊!呜呜呜,好痛!” 当然,在人类耳朵里,这声音就只是兽类的嗷呜声而已。 “砍树!砍树!不能让它这么继续叫下去了。”猎人们大喊着。 熊在树里听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哭一哭都不许了,人类实在霸道得可恶! 王岩心里也着急,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听命提着斧头上前。那颗枯树很快就被砍倒了,里面的熊还是不肯出来,只是一声声叫得更加凄厉。 “李管事,这样下去不行,”王岩担心地说:“这叫声可能引来我们这些人马对付不了的老母熊或者其他野兽,要不先撤远一点。”猎熊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一箭不中,其实已经失去了狩猎这头黑熊的最好时机。 李管事转头看了看赵正的脸色,赵大公子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悦的拢起了眉头。 李管事是个多会揣摩上意的人精啊,立即心领神会的呵斥王岩:“不行,树都砍倒了,不能现在撤退。堂堂赵府的猎队还怕一只熊?给我把它捅出来打喽。” 王岩无奈,只好在心里暗自提高了戒备。 赵公子虽然箭法不怎么样,但的确御人有术,他看了王岩一眼,纵马上前,大声说道:“各位壮士,我赵正信守承诺,打来的熊只取熊胆,余下来的部分,谁出力多,谁就分得多。” 这头熊虽然没有赵大力他们去年打得那只母熊块头大,但是少说也有八百多斤肉。如今山都被贵族和寺庙圈了,猎户们不能上山打猎,除了给大户人家做供奉外,再没有了其他收益,如今正是年节边,手头都很紧,所以一听这话便激动起来。 利益面前,猎人们也不怕熊出来袭击他们也不怕引来什么怪兽了,个个扔下弓箭,捡起木棒围在树洞跟前,把木棒伸进去一通乱捅。还有聪明的猎人点起了火把,想用烟把黑熊熏出来。 浓烟冲天而起,熊的哀嚎声便越来越小。 “嗷呜~”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嘶吼,低矮的灌木丛都被这吼叫震得向着一个方向倒伏过去。 紧接着,树林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雪堆下向着这边袭来。那东西来势迅猛,还没等正在专注打熊的猎人重新拿起弓箭,已经到了近前。 一个白色的怪物猛地从雪地里冒了出来。是一头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似人非人的怪物! 怪物全身长满了白毛,明明是个熊身子,却有一张人脸,乍一看似乎还是个女人。栓在树上的马惊得撅起了蹄子乱蹦,有的甚至咬开缰绳想要逃跑,威风凛凛的猎犬也吓的趴在地上,不敢再吠叫。 “人……人罴……快……快跑哇……”赵家跟来的一个仆人颤抖着,把所有人的心声说了出来。 “可恶的凡人,滚出我的地盘!”这头人罴口吐人语。她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爪子尖上闪着锋利的寒光,身上带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日日与尸体呆在一起,属于死亡的气息。 “我们这就滚,这就滚。”李管事结结巴巴的说。 一行人也知道不能硬抗,就打算缓缓后退。 “卑劣的人类,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你们打死了一头熊?”人罴看到枯树里缓缓流出的鲜血,忽然厉声问道。 “我们只是进来打些野兔野鸡而已,怎么可能打熊?”李管事强笑着说。 这头巨大的人罴抽动了几下鼻子,缓缓地说“不对,是那个蠢货的气息。”说着,它转头在雪地上细细嗅闻起来。 就在它转过身的那一霎那,李管事一挥手,众人心照不宣的朝着白色的怪物放箭。 可是这头人罴凶名在外,自然和普通野兽不一样。她的背部就好像是一面铁做的墙壁,箭枝扎不进去,反而激怒了她。 “嗷嗷嗷,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人罴一只手插进被砍倒的大树,从上面挖出来一块带血的木头嗅了嗅,然后便凄厉的哀嚎起来。转过身朝着猎队猛扑过来。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凉的雪地上。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须臾间发生了逆转。原本轻易掠夺其他动物生命的人类,如今却像一片易折的芦苇般,被更加强大的力量收割着生命。 赵公子被下人们簇拥着向着野树林里逃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赵公子特意吩咐王岩留下来殿后。 杀人者人恒杀之,那么,猎杀其他动物的人类被杀掉,是不是也只能叹一句弱肉强食或者技不如人呢?然而,一向以万物灵长自居的人类认为却这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情。 看到有一个同伴倒了下去,滚烫的血液喷涌到王岩的身上,激发了他潜在的血性和凶气。王岩扔掉对这头人罴毫无作用的弓箭,抽出腰刀就要上去拼命。 “没用的,公子带着大部队已经跑远了,我们也赶紧走吧。”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伴拉住王岩,两个人转身朝着密林深处逃亡。 那只人罴估计挂念着树洞里晕过去的熊,并没有继续追逐这些逃跑的人类。 然而,厄运并没有离开过幸存下来的猎队成员。 单说王岩这边,他们两人刚才走的时候太慌张,弓箭跑丢了,而且还走进了一片从前没有来过的,陌生的野树林。 这里生长的树木比别的树林都要密,都要高大,而且树间还悬挂着许多枯藤——这其实有些反常,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高大的树木一般都会互相保持距离,如果长在一起,必定会互相争夺有限的资源。除非林子里的树木根本不需要阳光和水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第114节 这片树林间没有任何的路,似乎从来没有人造访过,每一棵树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因此,走了一会儿,两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也迷了路。 冬天的夜晚非常寒冷,王岩两人不敢停下来,害怕一停下来就会被冻僵。他们一路走,总听见有轻微的咯哒咯哒的声音。 “老王,你这是冻得牙齿在打架吧?” 继续走,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在林间,黑暗向这两个凡人缓慢而稳定的围拢过来。树林里一片死寂,不知何时飘散起白色的雾障,地上不时探出残枝和枯树根,故意捉弄人一样,将其间艰难前行的人类绊倒。走惯山路的两个猎户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这可真是邪了门]王岩心里涌起违和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于是他暗暗摸上了自己的腰刀。 “什么鬼地方,真邪门!”第一百零一次摔倒后,同伴大声咒骂起来,一屁股坐到一个树墩上。 “快起来。山里的树墩都是山神爷的位置,怎么能随便坐?”王岩皱着眉头说。 “山神爷?山神奶奶不是都被人捉走了吗?”这话刚说完,“刷”的一声,不知是什么怪物神出鬼没的伸出触手,将王岩的同伴紧紧缠住,往树干上拖去。 王岩惊恐的抬起头,发现那触手是树上的藤蔓。 [一路上故意绊倒自己二人的就是它们了吧?]王岩知道自己该上前去营救同伴,但是他实在太害怕了,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兄弟情义。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藤蔓像蜘蛛吐丝一般,将自己的同伴层层包裹。就在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树藤就已经将一个大活人吞噬掉了,然后那些藤须纷纷缩回树干上,又是一副柔若无害的样子,只是上面摇摇晃晃挂着的一副骷髅架暴露了其中隐藏的危险。 王岩僵立在哪里,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能微微转头四顾,发现这片诡异的树林子间果然还倒吊着许多这样的骷髅架。有几幅明显是新的受害者,因为骷髅架下面遗留着鲜红的,半凝固状的冰块。 刚才他们为什么没看见呢?难道是因为两人只顾着赶路,加上山林间有白雾遮掩,才一时没有注意到这副地狱般的场景吗? 然而,王岩反倒希望自己什么都看不到。满树林的骷髅,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枯藤在一边虎视眈眈。 王岩终于明白林间看上去还很新鲜的那几具骷髅架究竟从何而来,想起久久不出现的另外一个猎队,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一直凉到心间。追 踪在身后的人罴虽然可怕,但是凭借着自己丰富的山林经验,还是逃生的可能。然而,站在一片黑暗中的王岩感觉到了一股来自森林的敌意,从前没有过的,极恶毒的敌意,仿佛连呼啸而过的,无影无形的狂风也在偷偷窥视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出卖给潜伏在林中的怪物。 王岩小心翼翼的走在树林间,这一回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以免惊扰那些致命的树藤。 林子里安静极了,静到王岩都能听到自己脚下踩断一根枯枝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骷髅架被风吹动,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背后不时有蛇一样冰凉滑腻的东西游过,每到这时,王岩就立住不动,屏住呼吸,假装自己是个无生命的柱子。 又走了一阵,王岩忽然看到了一张古怪而凶狠的脸在一个树洞里闪现了一下,然后立马消失了。 那是一张苍老的,满脸皱纹的脸,眼角上吊,嘴巴一直开裂到耳边,似乎还有一头很长的白发散乱的披覆在身后。 “去死吧死吧死吧。”似乎有幽灵般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无论林间的怪物是人罴还是其他什么,他们都不只一个,而他呢,却是孤独的一个,远离人群,没有武器,也没有同伴的帮助,而夜又正在降临,周围鬼怪四伏。 抵抗是无力的,王岩感到了一股空虚的寒意。面对比自己强横百倍的对手,没有了工具和同伴的凡人很容易就会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王岩再也没有了一开始面对人罴的锐气,他终于被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危险击垮了,崩溃般的大叫着,狂奔起来。 然而,叫声和脚步声惊动了林间的树藤,他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像蛇一样朝他袭来…… 四郎和殿下沉默地走着树林子里,北风和离家出走的小熊一起,在他们身边哼哼唧唧地呜咽。 刚才他们一起送小熊回家。然而,熊的洞府里空空荡荡的,那头酗酒的大熊不再。住旁边的一窝兔子邻居说黑熊又跑到熊妈死去的那株大树上嚎丧去了。 小熊大人般叹口气,领着四郎他们去树林间。 还没走到地头,几个妖怪就看到已经掉落叶子的枯树林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乌鸦。 说乌鸦是报丧鸟并非没有根据的,起码对山里的动物而言,的确如此。 死在山林里的动物尸体一旦被乌鸦瞧见,它们就会发出不详的叫声,呼唤成群结队的乌鸦飞来,不一会儿就把尸体上的肉啄食干净。 看到这群不详的鸟出现在林子上空,小熊着急起来,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喊着:“老爹!” 没有人回应。 “呜呜呜,爹爹,爹爹,你在哪里?我错了,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小熊看到满地的血迹和碎肉渣,害怕的哭了起来。 然后他边哭边抽动着鼻子,冲进地上那一团鲜血、碎肉和化掉的雪水混合在一起的泥浆里,想要努力的在这种刺鼻的血腥味中寻找父亲的气息。 专注地找了一阵,小熊终于在一棵被人砍倒又烧了个半焦的枯树边找到了,它吧嗒吧嗒跑过去,对着树洞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爹~” 依然没有回应。 “爹,你不要吓我。我只有你了啊爹,你不要像娘一样消失掉~爹~爹~”小熊惊天动地的哀嚎起来,边哭边对着树洞伸出手。然而,这回却没有一只郁郁不得志的怂包大熊出来抱着他安慰了。 哭声说不上委婉动人,满身血泥的小熊也称不上可爱,但是这种无助和悲哀却直白的叫人动容。 “爹~~~~~~”小熊尖利的声音简直要刺穿人的耳膜。这孩子就像是要毁掉自己的嗓子一样在哭。它还不懂这世界的冰冷和残酷,大概以为只要继续任性胡闹的话,自己爹娘就会心疼,就会出现了吧。 ☆、125·压岁果4 无数藤蔓触手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死到临头,避无可避。 王岩手里的腰刀无声无息的落在雪地上,他清楚的闻到了死亡那种泛着霉味的腥臭,不由得心中酸痛。 听说人在临死前都会回忆起一生的画面。可是王岩却只想着自己在大山深处的家。他并不是白桥镇人,原本住在大山里面的一个小村落里,以打猎为生,偶尔带着自己的猎物下山去换一些日常用品。可是今年夏天,他们常打猎的那片林子被附近一个寺庙划为了庙田。 没办法,听说如今天下大乱,逃进太和山中大大小小的庙宇来做和尚的人就尤其的多。有的不过是为了混个温饱,有的是因为在战乱中家破人亡,对今生万念俱灰所以一心出家修来世,也有感慨世事无常,因此遁入空门的。 靠山吃山,不能打猎,王岩家里可就要断粮了。上次他扛着兽皮和猎物出山来白桥镇换大米面,看到赵家招收有经验的猎人做供奉,一个冬天管吃住不说,还额外给三两白银。 这活计对以打猎为生的山民来说并不难,不过是陪着赵家的老少爷们围猎做耍而已。报名的人都排成了长队,王岩一看,当机立断让同来的伙伴把自己换好的白米面带回家,并捎话给妻子,叫她好好看顾儿子,自己在外面赚了大钱再回去。 这一别,整整小半年没见过妻儿,心里着实想得紧。眼见着过年自己是回不去的,就托人带信唤家里的婆娘抱着儿子来白桥镇。 信早发了出去,可是因为前段时间大雪封山,虽然自己家离白桥镇并不太远,但是妻儿走山路过来,耽搁了一些时日,今早才到。 眼看着一家才刚刚团聚,主家又临时决定要进山猎熊,王岩和妻儿都没来得及好好说上一句话,就提着弓箭备好猎具匆匆离家。 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平日里总感觉以后的岁月还长的很,眼中便只剩下近在眼前的雪花银。 现在想来,人生无常,如果今晚真的走不出这片诡异的森林,临别时匆匆一面竟成永诀。人生的哀痛和遗憾莫过于此。 想到这些,一贯自诩为硬汉的王岩也不由得流出几滴男儿泪。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树下响起,那是死神的脚步声吧。 恍恍惚惚中,王岩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他再次回到了大山深处的家中。 房顶上堆着雪,窗户里透出融融烛火,推门进去,屋子中间烧着热炕,炉上咕噜咕噜地炖着土豆烧肉,一个巨大的江米面混着粗面做的枣山放在桌案上,最上头立着个抱鱼的小娃娃,这是他们村里过年时必备的糕点,也叫压岁果,只是不如有味斋里的那样精致可爱罢了。 败家婆娘总在里面放好多糖,每次都把他甜得一年不想吃糖,可是儿子却很喜欢。家里实在是亏了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吃过好东西。 妻子抱着儿子迎上来,儿子的小手摸上他的面颊,然而那双手冷冰冰,毫无人类熟悉的温度。 “爹爹,你别睡啊!”儿子发出呆呆木木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偶。 王岩一激灵,忽然清醒过来:对,我不能死,我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孤零零的在山里,该如何过活? 念头刚落,王岩身上忽然发出巨大的亮光,这道光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在半空中幻化成一个发着莹白光芒,仿佛半透明玉娃娃一样的小人,看着有些眼熟。 “噗”的一声,王岩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吃人的可怕树藤不知为何放开了他,转而缠绕住那个半透明的粉彩小人儿。 树藤越来越多,最后只能看到森绿的藤蔓缠绕住一团光,挂在树梢上,好像一盏奇怪的灯笼。 那光芒将原本狰狞可怖的树藤照得通透起来,渐渐地,光晕扩大,整个树冠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绿水晶。绿色的光芒浮动着,静静流泻在漆黑冰凉,充满敌意的山林里。 王岩瞪大眼睛注视着这幅画面,被这种恐怖和哀伤的美镇住了。他忽然想起那个半透明的小人究竟是谁—— 不就是今天早上儿子捧在手里的压岁果吗?听说是他娘带着他在路上歇脚的时候,非闹着要买的。 小孩子不太记人,加上儿子又被家里的婆娘养的太娇,不过小半年没见,就已经认不出久别的亲爹了。刚见面时自己有心亲近想抱一抱他,儿子却害怕的哭了起来。 因为儿子不配合,主人家那边又催得急,所以自己心里便莫名生出许多烦躁来,忍住气把儿子放在地上,转身收拾猎具的时候,忍不住动静大了一些。 结果自己才刚收好弓箭背着行囊走到门边,本来哭闹着不让抱的儿子被他娘推了一把,又噔噔噔跑过来拽住自己的衣角,仰头把压岁果递了过来。 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是很不耐烦的吧?心里想着,真是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小孩子!然后就没有再回头看他们母子一次,赶着投胎一般跑去了赵府。 原来……原来是儿子递过来后,被漫不经心揣进怀中的压岁果救了自己一命吗?压岁,压祟,莫非这糖果子真的如此灵验,能够压住邪祟? 猎人抬头看了那团绿光一眼,光中似乎有张又像儿子又像压岁果的孩儿面在对着自己微笑:“老爹,快跑。” 他的心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捡起地上的腰刀,尽量又轻又快地转身离去。 王岩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林子里无声无息冒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太婆。 这个老婆子满脸皱纹,眼角上吊,嘴巴一直开裂到耳边,脑后拖着长长的白发,正是那张在树洞里吓得他狂奔而逃的怪脸主人。 老婆婆弓着背,好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或者豹子那样,步态奇怪地走到大树前。她仰头看了树梢上的光团一阵,发出悠长的叹息声:“算啦,若杀了他,世上又要多一个没爹的孩子……” “算了吧,算了吧,今天也吃的够饱了。”树藤们都晃动着身子附和。 像盏滑稽又奇怪的灯笼般的树藤也缓缓松开蟒蛇般的身体,一个丁点大的,糯米捏的小人掉了下来。 眼看着糯米小人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雪地里忽然钻出来一个彪悍粗犷的女人,极利落的把这糯米做的压岁果接在了手里。 这个身形极为高大的女人惊喜地说:“真是个好东西哩,正好可以给我的宝宝压压岁。” “是哩,是哩,是好东西,正好给你家没用的汉子做护身符!”树藤齐声说着。 女人“呸”了一声,抓住一根枯藤荡了上去,要撕这些坏东西的嘴。 老婆婆并不去约束他们打闹,只是摇了摇头,抬手把林间白色的雾气收了回来。 看着又浓郁了几分的白气,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今天收集的活人生气够不够?” 王岩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山林间的白雾渐渐散开,之后的路上在没有遇到过什么怪物,他还以为是那个压岁果的功劳呢。心里暗暗决定,回去之后要去有味斋给家里亲戚朋友一人买一个。 不一会儿,天上就开始下雪,细细的雪花弥散在树林里。树叶子上,灌木丛上都堆起了雪,大雪覆盖了一切,前不久还叫王岩胆颤心惊的树林已经大变了样。尸体,骷髅,血痕,林间窥视他的怪脸全部消失了。 然而,虽然躲过了葬身怪物的命运,但是独身陷在大山深处的猎人依旧面临着寒冷和饥饿的威胁。而且即使走出了刚才那片诡异的树林子,他依旧摸不着方向。 好在王岩小心谨慎的在树林中摸索了一阵,居然遇见了赵公子和另外一位公子!他们大概也遇见了鬼怪,带着一小队人马狼狈奔逃而来。 能在这种环境中遇见同类,不管先前互相之间有什么龃龉,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众人十分惊喜的过来与王岩见了面,还分给他一匹好马骑。不知道这队人遭遇了什么,马身上迸溅着大量的血迹,马背上滑腻腻的。队伍里跟着两个道士,李管事不见踪影,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也不见了。 王岩没敢多问,简洁的交代了自己的遭遇。不过,他多留了个心眼,隐去压岁果飞出来救命的那一段,只说自己砍断树藤拼命逃出来的。然后就沉默的翻身上马。 因为这队人现在都有了马代步,于是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又走了一阵,王岩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好像有小孩子在很兴奋的唱着一首童谣。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小狗; 小狗磨面,树叶变钱; 老狗不见,雪封南山。 怎么会有小孩子?莫非又是什么妖怪吗? 王岩坐在马上,一只手颤抖着摸上了腰刀。不止他这种小民怕死,他看到自己右方的那位公子也害怕的浑身发抖,牙齿都在上下打架。 第115节 “是谁在那边?快点出来,否则别怪道爷不客气!”走在最前面的一位道长厉声说道。 “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山林间传来模模糊糊的回声,像是无数飘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甚至还夹杂着幼儿的声音。 面前的树冠忽然晃动了一下,从里面窜出来好多小小的黑影子。 “打劫!打劫!”黑影子排成一排,张开双臂拦住了王岩他们的去路。 雪地里光线很弱,王岩只能看到好像是一群猴子,都穿着树叶做的小裤衩。 “还好,只是群小三臊而已。”前面一个道士小声嘀咕一句。王岩略微放了点心,也对,这群小猴子看起来就不像多么厉害的妖怪。 “呵呵,小东西,叔叔伯伯们也没有吃呀。”另外一个道士柔声说,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妖物,而是普通的小孩子。他的声音本来很尖利,此时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听上去怪怪的。 一只小三臊凑过来闻了闻,皱着脸说:“这群家伙好臭,而且的确没有吃的。” “我们可不是人,是住在山里的恶鬼。”道士撒了个谎。 “哦,是鬼啊。那算了吧,我们还赶着去有味斋里做客呢。”其他三臊异口同声的说。 在山里摸不着方向地凡人都敏锐的注意到了有味斋三个字。赵大公子赶忙问:“你们知道有味斋怎么走?” 三臊们兴奋起来,高兴地说:“你们也是有味斋的客人吗?我们可以一起呀。” “一起一起一起。” 明明四郎只是邀请小三臊们去做个普通的拜访,却被这些小家伙们自动理解成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此时遇到同去的客人,自然尤其兴奋和自豪,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也是被邀请的客人啦。 队伍里两位道长对视一眼,年轻一点的那个就故意说:“好啊,一起走。你们大概不认得路吧。我们可以带你们一程” “不用,不用。我们认得路。”小三臊们急忙分辨道。 “哦,真的吗?听说三臊总爱说谎,我有点不信。”道长继续说。 小三臊们着了急,他们也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族群的名声不好听,生怕被同去赴宴的客人,急忙分辨道:“没有骗你。是真的。” “那你们走在前面,让我们看看走的对不对!”赵公子机灵的接话。 一群小三臊们为了证明自己这回没说谎,急忙跑到前面去带路。 王岩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催马跟在一群蹦蹦跳跳的小三臊后面。 山林间再次恢复了平静。 小熊扯着嗓子嚎了一阵,也没人搭理他。那样的哭法自然是不可能持久的,哭到最后,嗓子都出了血,再也嚎不出来。 四郎和殿下只在一旁看着,等到小熊哭累之后,四郎才走过去,把满身血泥的小熊提溜起来,问他:“谁教你那样哭的?嗓子疼不疼?” 小熊身上的皮毛虽然在遍地碎肉,尸骸,鲜血以及被烟火燎黑的白雪地上滚得惨不忍睹,但是那双圆乎乎的眼睛却被泪水洗得更加干净。 听到四郎的问话,小熊捂着又干又疼的嗓子,傻乎乎的摇头,小小声说:“咳咳,我爹想我娘的时候,就这么哭。咳咳咳,我娘说凡人都知道真男人流血不流泪,所以以前我一哭,她就打我。”说着,小熊四处看了一圈,往四郎怀里缩了缩:“爹娘真的都不在附近哦。” 四郎抱着脏兮兮的红眼熊,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它。听小熊说话时发声都困难,想起兜里还有几块油纸包的梨膏糖,就摸出一块薄荷味的塞进小熊的嘴巴里。 四郎之所以做梨膏糖,乃是苏道长提出来要求。 前段时间从山里回来的时候,苏夔好端端的忽然说自己咳得厉害嗓子疼,要四郎给做些润肺止咳的糕点。四郎虽然没看出来道长究竟哪里有病,但还是好脾气的给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梨膏糖。 如今住在山里,四郎每日练练功,时间的流逝便模糊起来,不像往年在汴京或江城里那样,把年节的日子是哪天,那天该做什么该吃什么,这些琐碎的小事记得妥妥帖帖。 不过,四郎仿佛记得道长是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山去镇上的。腊月二十三该是吃灶糖的日子,所以道长等四郎把梨膏糖做好,连着新出锅的糖瓜,一股脑儿全打包去了山下。 槐二去白桥镇送了一趟压岁果,回来气呼呼地说道长把四郎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梨膏糖都拿去给了一个病病歪歪的牛鼻子!借花献佛真是不要脸! 槐二这么生气也是有原因的,梨膏糖材料虽然并不难得,但是做法却很繁琐。因为道长催的急,又拿出师傅的威严来,指明要四郎亲手做,不许假他人之手。所以这批梨膏糖是四郎用太和山有名的雪梨为主料,与亲手采摘,炮制过的玫瑰,桂花,薄荷等不同口味的配料,投入搪瓷大药罐内。 然后还得亲自守着煎煮,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倒出锅中的汁液,再加水进去。取了汁液之后并不算完,又要再倒进锅里,加入糖霜不断搅拌至黏稠状。 这个过程中,是丝毫离不得人的,因此四郎亲自守着铁锅熬了整整一天,等到用筷子可以挑起锅里的糖浆,并能拉成丝的时候才能停火。之后还要压平划切,也全都是四郎亲自动的手。 做出来的梨膏糖酥酥的,一入口就自己化掉了,又香又甜,还有好多种口味。薄荷的入口回甘,有冰凉的香味。 小熊嘴里含着糖,一时偃旗息鼓,不打算再继续哭嚎了。 四郎就和殿下商量先把小熊带回有味斋,等他父母来领他。可是小熊却摇头,固执的非要守在枯树林子里等爹回来。它乱七八糟地赖在四郎怀里乱拱,四郎虽然大大咧咧不嫌弃这头可怜的小熊脏,可是殿下却有些忍无可忍。 于是殿下皱着眉打了个响指,小熊立马嗖的一下从四郎怀里飞到了半空中。它张了张嘴想嚎,却根本发不出来声音。 “走吧。”殿下说。 眼看天就要黑了,夜晚的山林里出没的那些怪物,可并不都是友好的,小熊一个人呆在这,实在不安全。虽然殿下的行为的确堪称粗暴直接,但是这一回,就算是小熊哭闹,四郎也得配合着殿下先把它捉回有味斋。 小熊漂浮在半空中,因为被殿下消了音,只能从野兽派变为婉约派,开始默默的流眼泪,不时还抬手揉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一掉出来,就冻成了冰珠子落在雪里,比一开始嚎啕大哭还要叫人心疼。 四郎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劝哭闹的小孩子,只得沉默的走在它身边,几次想要伸手去抱。但是小熊很生气自己被强制带离,每次都赌气般在空中乱跑,愤怒地躲过四郎伸出的手。 几人沉默的走在在雪地上。松软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白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好像是从下往上照明的,地面看的一清二楚,树冠上却全都是阴影,露出一个个黑洞。 在树林子里走了一阵,四郎一仰头,忽然看到旁边一株大树上,好像隐藏着一张可怕的脸,是一张长满白毛的女人脸! 然而当四郎揉揉眼睛,想再看一眼时,那东西却不见了。再走几步,这张可怕的怪脸,又在新的树冠阴影里出现,只把目光紧紧地盯着四郎这一行人。 是谁?谁在那边窥视? 忽然出现的在头顶上,窥视着自己的怪脸其实是有些瘆人的,好在四郎习练道术小有所成,说一点不害怕有些夸张,但是也并没有慌了手脚。 不慌不忙的运行着经脉里的气息,四郎打开了神识,想要把隐在暗处的怪物揪出来。就在四郎停下脚步的时候,近处的树冠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唔,出现怪脸的树冠里什么都没有。稍远处有个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全身够裹着白色毛皮的人在林间搜索猎物,大概是今日入山的猎人吧。四郎没再关注这个人。移开视线继续在林间搜索着,雪中和树洞里的动物着实不少,可是没有一个能和那张怪脸对上,四郎搜寻了半天,依然一如所获。 殿下站在不远处,像个温柔的好情人那样,微微侧着身,等着四郎跟上去。 “殿下……你看到了没?”四郎有些犹豫地开口询问:“会不会是上次那些?” 也怪不得四郎多心,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前段时间在老树林里带着恶意抹去刻痕,故意引导自己迷路的神秘幕后人。 殿下等着四郎走到他身边,微微摇头:“别担心,上次那帮家伙已经被我处理了。这一回的妖怪,都被临济宗门内某些人所控制,就连前面那位山神,也因为被人类折磨而死,化为了山姥。” “山姥是什么?”四郎不解的问。 “山神守护着山林里的一草一木,赐予土地丰收和富饶。而山姥一般是没落的山神所化,是女妖中最有灵性的,能够读懂人心,还能在山林中创造幻境迷惑人。因为心中怀着对凡人无限的仇恨,故而以吃人为生。 太和山里的山神都是老虎化身而成的。那回你不是在森林里最大的那颗云杉树下喂过一只小老虎吗?那就是新的山神。他娘亲被临济宗的人暗中设了圈套,落到了人类手里,被扒皮取骨,怨恨而死,时候就化为了山姥,为了保护自己年幼的儿子,只好替临济宗那边的人卖命。如今的山林,可不像往日那样祥和了。不过,他们要是足够聪明,就不会来招惹有味斋。” 说着,殿下看了一眼那边的小熊,四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小熊悬在半空中,耷拉着头,大概是哭累了,已经把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就在四郎看过去的时候,小熊用小爪子抱住膝盖,终于成功把自己团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毛球。 “要下雪了啊。”殿下抬头看了看天空,侧脸对四郎说。“看在同为妖怪的份上,这只哭得人心烦的毛团就先带回有味斋,估计他爹娘很快就能来领回去了。” “对呀,趁着大雪还没来,赶紧回有味斋吧。”四郎把睡着的小熊抱到怀里,加快了步伐。 ☆、126·压岁果5 他们回到有味斋,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大红色的灯笼挑在大门上方,晕染出一团红色的光,在寒冷的冬夜里看上去特别温暖。深山里的旅人隔着老远便看到高高挂起的两盏灯笼,由那片朦胧的红,一下子就能联想到烤炉里的火炭,飘着红油的羊肉汤,热水和舒适的暖炕,恐怕赶起路来都比一开始有劲呢。 “还好回来的及时。”四郎和殿下前脚踏进有味斋,后脚就从天上低沉密布的铅云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 揭开帘子进门,还没到厨房,四郎便闻到一股暖烘烘的食物香气。 走进厨房一看,有味斋里的妖怪都围在蒸笼前面,兴高采烈地瞪大了眼睛,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蒸笼看。 “殿下,小主人。”看到他们走进厨房,妖怪们纷纷转过头行礼问安。 “这是在做什么?”四郎脱下身上的大氅,走到火炉边,伸出自己那双被冻得晶莹剔透的小爪子来烤。 狐狸表哥把自己的目光从蒸笼那边拔出来,笑眯眯地说:“我们听说做压岁果不能用法力,所以都很用心的动手做了整整一天呢。” 不用法力!做了一天!四郎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等蒸笼盖子噗嗤噗嗤冒白烟的时候,槐大跳过去揭开蒸笼盖子,一阵仿佛带着魔法的白雾散开来,妖怪们的压岁果终于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胡恪:…… 华阳:…… 青溪:…… 槐大:…… 山猪精:^皿^ 槐二有些呆呆地问:“这些都是什么?” 山猪精赶忙捧他的臭脚:“槐槐你做的擀面杖好棒好逼真哦!” 四郎探头一看,槐大槐二搓了许多根棍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槐二阴沉着脸,锤了山猪精一下,骂他:“不要装可爱,而且那不是擀面杖,谢谢!”说着,就生气地把自己的面塑拿了过去。 山猪精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忙讨好的把自己的压岁果递过去:“槐槐,我的给你。你做的我好喜欢,给我行不行?”手巧的山猪精做了一个野猪上树的精美面雕。 槐二看他一眼,别别扭扭地和他交换了过来。 四郎再回过头去,仔细看蒸笼里的压岁果。额,说实话,大部分都很奇怪,压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华阳捏的好像是一窝毛色各异的狐狸,不过也说不好,因为她好像多加了一点水,所以面果子蒸熟后就成了几颗黏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糯米团子。 狐狸表哥大约想捏个书生或者文人之类的,结果做出来的却是奇怪的土灰色人偶,而且那个人偶还没有脸。不像是祈福辟邪的压岁果,倒像是什么厌胜诅咒的邪物。 最叫人好奇到不行的还是青溪,趁着开蒸笼的功夫,众妖都下流无耻地想要窥视青溪这个万年老姑婆的小秘密,可是青溪一贯不和他们这群没出息的混在一起。此时也是板着脸,广袖一挥就把自己做的面点拢了过去,众妖怪的脑袋跟着抡了一圈,啥也没看清楚。 四郎禁不住嘴角上扬,可是又害怕惹这群威风凛凛的大妖怪们生气,只好努力忍住笑,去看旁边炉子上文火细炖的罐儿蹄。 炉子上的罐儿蹄已经煨了一个白天,煨得浓香四溢。 四郎揭开盖子,把筷子插进酱红色的猪蹄中,插了一块出来尝尝:唔,火候刚好,猪皮入口即化,蹄筋却带着点点韧性,皮下的瘦肉细嫩入味,混合在一起,美味到叫人停不下来嘴。 槐大已经悄没声息的收起了自己那个奇形怪状的手造压岁果,端出一个红泥小火炉,一边清洗干净一边问四郎:“眼看着天色已晚,上午订暖锅子的客人该来了吧?要我先把汤底煮上吗?” 四郎点头:“煮开吧,就算客人不来,我们也可以自己吃。” 于是槐大就把炒锅架在火上,开始准备汤底的调料。 等锅烧热之后,四郎将三勺牛油下到锅里,烧至六成熟后,放入剁碎的豆瓣炒酥,再加入姜末,辣椒面,花椒,翻炒几下,很快就有一种闻上去很呛人,但是又特别引人食欲的味道传出来。 “咳咳咳”小熊一路上在四郎怀里睡得昏天暗地,回来后被小妖怪接过去洗干净,放到了烧的很热的炕上,四肢摊开来呼呼大睡。 这股香味逸散在空气里,随风飘入后院厢房,最先唤醒了小熊沉睡的肚子。它迷迷糊糊地翻身坐起来,刚揉了揉眼睛,就看到自己对……对面坐了一个看不见脸黑影,还……还阴沉沉地看了自己一眼。 可怕的黑影就是因为腹中饥饿,而显得比平日都要高冷的饕餮殿下。 第116节 麻麻,有怪兽要吞掉我! 小熊吓得一咕噜滑到炕底下,连滚带爬地溜出房门。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知道应该远离那个散发着可怕气息的黑影。加上肚子也发出好像鼓点一样的声音,催促它去找那个看上去就无害的小老板,于是小熊循着这股奇特的香味,偷偷溜去了厨房。 殿下懒得理会这个小家伙,他闲适地斜靠在窗户边,似乎在专注地侧耳倾听窗外的落雪,保养极好的手掌状似无害般放在沉香木矮几上,比普通人都要修长的食指曲起来,百无聊赖得轻轻敲打着桌面。随着他的敲打,桌子上的灯芯一节节烧残,带着微微的火花落了下来。 即使敲桌子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由殿下做出来,也无端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闲雅。 哎,这也都是外表而已,腹黑殿下内心自然不是什么风流无害的富贵闲人,那里头可住着一只随时想要吞天噬地的大怪兽哩。 因为早上只吃了几口暖锅子,在外面待了大半个白天后,饕餮殿下感到胃部烧灼一般的饿。 随着厨房里阵阵香味传出,一贯注重形象的殿下也忍不住轻轻敲打桌面,不定声色而又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自家小奴隶端好吃的上来。 有香味?晚食做好了没?该端上来了吧?怎么还没来?到底来不来? 殿下轻敲桌面,听着外面寒冷孤寂的落雪,灰常深沉凝重的思考着上述问题。 四郎炒好暖锅底料,后头的事情就转给槐大接手。左右不过是用底料加牛肉汤煮沸后,再依次放入绍酒,剁碎的豆豉和醪糟汁,倒入沙锅内起旺火烧煮罢了。也并非一定要四郎亲力亲为。 想到独自在后院饿到现在的殿下,四郎心里就有点着急,加上他自己的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便打算简单做点不费时的家常菜。 好在厨房里有烤排骨和罐儿蹄两道现成肉菜,于是四郎利索地将烫皮面和水面团揉合在一起,又打几个鸡蛋、加了细细的葱花进去擀开,在平底锅里烙成金黄色的大饼。这种饼单吃柔韧耐嚼,若用来夹肉就更好吃了。而且做起来方便快捷,不一会儿,四郎旁边的坦口盘子里已经摞了一叠。 “看我抓到什么了,一头鬼鬼祟祟的小黑熊!”胡恪闻到香味,也走了进来,顺手把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的小熊提溜着后脖颈拎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想要偷东西吃吗?”胡恪笑嘻嘻地问。 “咳咳咳。”小熊被厨房的油烟一呛,又被胡恪没轻没重地勒住脖子一提,立马挣扎着咳嗽起来。 “作死啊,你多少岁,它多少岁,大妖怪欺负小妖怪不脸红吗?快点把他放下来。小心树林子的人罴知道你虐待她的宝贝儿子。日后里走到雪地里,冷不防就钻出来和你拼命!”华阳本来在一旁仔细琢磨着怎么成功做出理想中的压岁果,一偏头看到胡恪的作为,立即过来揪着耳朵骂他。 胡恪讪讪地放开手,小熊被华阳接过去抱在怀里。她是做过母亲的人,所以很熟练地轻轻拍打着小熊的背,帮他止住咳嗽。要不说雌性都有一种母性的本能呢,看来女王一如华阳者也无法避免。小熊拱在她怀里,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便老实下来,乖乖不动了。 “我煮了一锅雪梨贝母粥,米都煮烂了。麻烦姑姑喂他喝吧。”四郎去旁边的炉子上,用小碗盛出清香软糯的雪梨粥,因为担心小熊不肯吃,又加了一大勺蜂蜜进去。 山猪精在一旁贱兮兮的插嘴:“这是伤了嗓子吧?幼崽娇嫩,万一喉部落下什么伤,到发情的季节,嚎不出来可不好找媳妇啊。”小熊有听没有懂,傻乎乎的做瞧右看。 “可怜的小东西。”华阳看着小熊瞪着大眼睛,毛绒绒一团窝在自己怀里,心里不由想起了儿子黑玄,想起了身世可怜的四郎,还有最不争气的那两个侄儿,这几个小时候都在她身边养过一段时间。 想起毛团们幼年时可怜可爱的模样,华阳那颗狠毒的美人心也不由得软成一团,用比平常还要温柔的声音哄劝道:“来,姑姑喂你喝粥。” [好嘛,您倒是永远二十八,现在我们和这小家伙成平辈了。]四郎和胡恪对视一眼,有些无奈。不过,他们可没胆子让小熊改口管华阳叫婆婆。 胡恪和槐二帮忙把面饼以及两道肉菜装盘端出去。 冬天里蔬菜不多,山民家里的厨房门外或者灶台上头,大多挂着一串串干红辣椒,做菜时抓几根下来,火辣辣的滋味,又御寒,又提味。山里还有黄芽白菜的嫩心,,拨开雪被,还能找到新鲜的冬笋、冬菇。这些应时的菜色吃起来,别是一番风味,并不比大鱼大肉差什么。 四郎用盐好的白菜心,去皮的冬笋,切丝的冬菇和三个红辣椒洒进芝麻油里爆炒片刻装盘,然后将就着热锅,在其中加入吃完鱼羊锅子里后凝出来的半透明汤冻,与白糖,酱油,醋,绍酒,精盐同烧一盏茶的功夫,将烧好的汤汁淋入菜盘中,一道清新爽口,颜色亮丽的珊瑚白菜就做好了。 旁边的槐大也没闲着,他在秋天新下的茄子里酿入肉馅,拖了做大饼时剩下的面糊下两次油锅炸了两次,茄盒变成了好看的深黄色。 四郎夹起一块尝了尝,炸茄盒外皮焦香,肉馅细嫩,吃完一块后,又略撒了些花椒面和碎葱花在上头。 做好这些配套的小菜,四郎就去后院请殿下出来吃饭。山猪精接手四郎的工作,守着炉子煨一蛊银耳汤。 一时妖怪们都到齐了,分成两桌坐在大堂里吃饭。 华阳很有养小妖怪的经验。这些小崽子和饕餮殿下仿佛,都是不知饥饱的,你若一直喂,它就能一直吃,吃到撑坏肚子为止。所以看到小熊乖乖喝完一碗梨粥,又吃了几块排骨一个饼,华阳就不再喂他。 小熊的确吃了个七八分饱,一吃饱就想睡觉。许是白天哭得太累,华阳不过转身放个盘子的功夫,它居然就蜷缩在大堂的椅子上睡着了。 四郎扔了一张又轻又薄的狐裘过去,狐裘温柔的盖住小熊微微起伏的胸膛。 胡恪很孝顺,赶忙招呼华阳:“姑姑,饭菜都要冷了,让那只小崽子先睡在哪里,待会再抱进去。妖怪的幼崽冻不坏。” “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你娘刚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软软一团,像个白雪球,小口小口喝奶的样子别提多乖巧。你嘴巴又小,喝奶又拼命,有时候喝不及,奶汁还会流出来。那时候你浑身都是奶香,殿下宫里的侍女争着要抱你。你又不认生,谁抱都肯走。我天天忙着手头的事,心里还总担心你被人捉走了。”华阳笑眯眯的开始回忆四郎的黑历史。 殿下的手顿了顿,一边迅速而又优雅地吃着卷肉饼,一边认真听华阳回忆当年。 当年?唔……当年。 殿下眼里也浮现出四郎第一次被交到他手上的样子。恍惚记得是一个宫锻制成的华美襁褓,里面裹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狐。自己打开襁褓那一刻,就看到小狐狸安安静静的咕噜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家伙的瞳仁很大,像水灵灵的山葡萄。因为太过清澈,眼白处微微有些泛蓝。粉色的小嘴张开,露出一点珍珠般的米粒牙。 在那一刻,殿下感到自己终年冰封的心里忽然被一双小爪子挠了一下。 堂堂远古神兽,纵横天下数万载,风靡万千妖仙的饕餮殿下其实是个从来没真正谈过恋爱的老、处、男。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个遁去的一,看谁都不顺眼。 如今莫名其妙对着只初见面的小奶狐有了一点反应,这反应自然并没有叫殿下冲动到情不自禁的地步,却也在那冰冷而黑暗的深渊中落下了一粒嫩绿的种子。当然,殿下可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腹黑大反派,并没有因为这粒嫩生生的小种子而特别关照四郎,反而秉承着乱我心者不可留的帝王渣攻原则,把四郎扔在青崖山上,多少年不闻不问。 倒是陶二这个傻货,顺应本能总去偷窥小狐狸,还无意中出手相救了好几次。 想到这里,殿下微微有些不快的轻轻哼了一声。 虽然平时在一起谈笑无忌,可是妖族的确极讲上下尊卑。殿下一不高兴,在座的大妖们便有些战战兢兢,连一贯以诤臣自居的青溪都不敢在这个时刻出言不逊。 于是妖怪们忽然间各个都变得文雅起来,严守着食不语的戒条,正襟危坐,像个老派贵族那样吃东西。一时大堂里安静到只剩下小熊打呼噜的小声音。 四郎和饕餮在一起许多年,已经不太害怕黑化状态的殿下了,可他也不是没有眼色的傻子,在没搞清楚这位生气的原因之前,自然不肯仗着宠爱肆无忌惮做出头鸟。 见四郎不趁机恃宠而骄,跑过来讨好自己,殿下越发不高兴。他又闷骚不肯给点提示,于是大堂里的气氛紧张到几乎凝滞起来。 “店家,店家!”门外的大风雪中忽然传来女人声声呼唤,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替死鬼来了。妖怪们都松了松脑子里越绷越紧的弦,不厚道得幸灾乐祸起来。 “请进。”四郎赶忙扬声说。 挡风帘子被揭开,门外站着一个很高大的女人,浑身上下裹的很严实,白色的连帽大氅一直拖到地上,看上去像个女战士一样英气勃勃。虽然略显虎背熊腰,不符合此时的审美,但也说不上难看。 那女人揭开帘子,即使四郎已经说了请进,却依旧不敢走进屋内,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四郎转头看了看浑身冒着黑气的殿下,了然地走到门边,问她:“客人要买点什么吗?” 女人微微墩身行了一礼:“我是住在树林子里的黑娘子,家里的小儿今日叨扰几位大人了。” 四郎愣了一下才反映过来:“你家那位,他没事吧?” 黑娘子摇摇头,很感激地说:“幸好有山神庇佑,家里那冤家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今晚他恐怕起不了身,孩子只得在大人这里在叨扰一宿。我还得回仓子里去照顾那不争气的死醉鬼。另一个就是,我家那个小祖宗,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扯着嗓子哭,今日必定要哭破喉咙才肯罢休。以前它这么干,我都是打一顿,再灌几碗鲜姜萝卜汁下去,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它在大人这里,若是敢淘气,尽管打。”虽然说是尽管打,可是连四郎都能听出来这位母亲的言不由衷。 四郎只客套的说:“别客气。我晓得了。” 黑娘子叹口气:“我也不敢说什么来生再报了。只等我儿长大,便给大人做个挡箭的肉垫,报答大人今日的恩情。”说着就要往下跪。 殿下起身走到四郎后面,冷冰冰地说:“你倒想得美,不但让我们帮你看儿子,连儿子日后的出身都替他安排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跪。纵使跪,合该跪你自己的主人去。今晚你既然来了,就领走你家的孩子吧。自己都不心疼,还指望别人替你心疼么?” 女人的声音原本就是女中音,此时又低了几分,声音里便带上一点沉郁和悲凉:“我们这些山民也是身不由己,有家归不得……毕竟还有小儿,家里那个又不顶事。再说我身上……也是不合适多接触那孩子的。” 四郎已经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想必路上那张长白毛的女人脸也是她,身材魁梧高大的猎人也是她。 “哦,孩子在有味斋住一宿也无妨,只是你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四郎看她说得凄凉,想到好歹算是邻居,也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便答应下来。 女人连连称谢,到底还是跪在雪地里对着四郎和殿下磕几个头,尽了香火情,然后就遁入雪地不见了。 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四郎回头问殿下:“这就是那个人罴吧?人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她又不能多接触孩子,又不敢回家?临济宗……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呢?” 殿下看了看旁边呼呼大睡的小熊,大概是想要从小崽子身上找到四郎幼年的影子,看了半天实在找不见他两个有什么相似之处,只得收回目光,有些自失地笑了笑:“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人罴的制作过程,说起来实在有些血腥,我是不想叫你知道的。” 于是四郎赶紧表示自己承受力很高不害怕快说快说。 殿下看自家小狐狸态度坚决,也不欲什么都瞒着他,叫他日后吃亏,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那只人罴,其实是某个修道士做的役兽。 你也知道,某些修道士为了役使精怪替自己谋取利益,什么下三滥的法子使不出来? 要做役兽,首先得虐杀一只妖怪。就拿那只怀孕中的熊精来说。不仅要杀了它,还要让它在死前那一刻的痛苦,愤怒和想继续活下去的达到顶点。这样做了之后,剥下的熊皮和掏出的熊心就能汇聚妖怪的怨灵。 当然,这时候的妖怪怨灵既不够强大也不够听话。熊的怨灵跟随着携带这两样东西的人回家后,修道士还要找一个浑身伤痕的活人,喂生熊心给他吃,再把熊皮用特殊方法黏在此人的皮肤上。 这样,妖怪的怨灵便能附着于此人身上。然后,这个人就会发生种种变异,最后成为人罴。 人罴具有极为强大的灵力,甚至可以控制暴风雪,在冬季的战斗力更是成倍增长。 但是,因为这种役兽灵力很强,一旦主人本身的灵力无法压制它,就很容易遭到反噬,所以心术不正的修道者一般会选择有弱点在手的精怪,以及自己的亲人制作人罴。” 虽然殿下说话的语气平静,也并没有故弄玄虚吓唬四郎,但是四郎听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 门外大雪纷飞,白雪竭尽所能的覆盖了一切,但山色却依旧是水墨般的黑,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有味斋独立于萧瑟的寒风中,屋顶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被。 今日在林中跑了一天,有味斋落锁之后,四郎浑身酸痛,而且心里总是不安宁。他索性不再修炼,变成小狐狸蜷缩在殿下怀里。 殿下的确有昏君潜质,他把白天的好时光都用来陪四郎,晚上趁着四郎修炼或睡觉的时候,才偷空点着灯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忙不完的妖族事务。 此时,屋里流淌着贮月灯的清辉,小狐狸老老实实趴在殿下怀里,偶尔也探出个头跟殿下一起看竹简,殿下从来不去管他,大大方方任他看。 妖族的公事也同样无趣,盯着竹简看久了,上面的墨渍如同蝌蚪般游动起来,小狐狸伸爪子想去按住那些蝌蚪,可是爪子被殿下宽大的手掌握住了。这下,两个人反倒都安心起来,于是小狐狸的圆眼睛渐渐眯成了半月形,上下眼皮直打架。 梦中,四郎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风雪声里传来阵阵犬吠声。哪里来的野狗子,怎么叫得这样凄厉? 第二天,雪霁天晴。 听槐二说,昨天定了暖锅子的那只狩猎队出了事,半夜来敲有味斋的门。 这群人每一个都又狼狈又疲乏,也顾不上吃什么暖锅,只用热水送了几个冷馒头下去,在大堂里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一行人又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华阳听了,很诧异地说了句:“这群凡人能从山姥的死亡之森里走出来,倒也是本领不小。” 不知为什么,四郎今天上午总听见有小孩子似有若无叫妈妈的声音。本来以为是小熊,结果回头一看,这孩子嘴里塞着华阳给的梨膏糖,手上抓着一个大大的蜜糖蜂糕,在大堂的地板上跳来跳去数格子,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是你在叫妈妈?”四郎走过去问他。 “我妈妈开春就回来啦。我才不是离不开妈妈的小宝宝呢。嗯,能再吃一块蜜糖糕吗?”小熊好像被冒犯了一样,大声说道。 蜜糖蜂糕是用酵面发出来的,成品就像一个蜂房,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洞眼。因为糕中加了许多腊月间新割的山桂花蜜,小熊便误以为是真的蜂房,如今简直爱不释口。 到了中午,华阳刚刚用两块蜜糖蜂糕哄着这熊孩子喝了一碗治疗喉痛失音的鲜姜萝卜汁,大黑熊从雪地里吭哧吭哧的跑来有味斋。 “店家,店家。”大黑熊挥着手臂在门外大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前几日的萎靡。 “哦,是小熊他爹啊,快请进吧。”槐二招呼他进门。 熊一进店门,他儿子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 熊一把抱起儿子,小熊因为嗓子不便,只能小小声地骂他:“坏爹坏爹坏爹……” “好了好了,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大熊用胡茬亲热的去扎小熊的脸。 小熊呜呜哭着,用手臂紧紧环住大熊的胳膊。父子俩很快就重归于好。 华阳在一旁数落大熊:“这么小的孩子,就闹着离家出走,当爹的也真是粗心!你若是软塌塌地立不起来,以后你儿子还靠谁去。” 黑熊嘿嘿嘿地赔笑。也不回华阳的话,只转头很兴奋地对小熊说:“儿子,你说的没错,你娘的确没死。我昨晚也看到她啦!” 小熊咧开嘴来,笑道:“娘说了她什么时候回家吗?雪化了之后会回来吗?” 听了儿子的话,大熊重重点头:“对,雪化后一定会回来。说不定过年时也能回来一趟呢。你娘一贯有主张,她在外面不定办什么大事去了。”说着,它小心翼翼瞟了华阳一样,凑到自己儿子耳边,压低声音说:“听说太和山里来了我们妖族的大人物,你娘那么能干,说不定是因祸得福,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就被哪位大人救下来,直接收为了部下。大人们的事,自然都是极为机密的,所以她才会瞒着我们爷俩。” 小熊虽然没听懂大熊在说什么,但它极为配合自己老爹,便大声同意:“对!就是这样!” 第117节 大熊喜得在有味斋里团团转:“黑姐她不仅没事,似乎修为还更上了一层楼。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顿了一顿,它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树叶做的小口袋,从里面取出个小小的压岁果:“你看,这是你娘昨晚留在我床头的。我想着她必定是送给你的。” 小熊简直要开心疯了,虽然在有味斋里得了不少四郎赠送的压岁果,还有许多好吃的糖糕,可是那些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自己亲娘给的啊。所以,盼着被鬼怪捉去的小熊这回并没有一口把手中的压岁果吞掉,而是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惊叹道:“真是漂亮啊。” 小小的面塑身上被染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绿色。那种绿色看上去好像会流动一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注视着手中小小的压岁果,小熊无忧无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朦胧的担忧来:娘亲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呢?她……她真的会回来吗? 四郎出了厨房,听到这对父子在那里越说越兴奋,想起昨夜殿下那番话,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一个卖出的压岁果,四郎都记得。现在拿在小熊手里的面果子虽然已经大变样,但四郎依旧将其认了出来——那是同一批出笼的果子中最小的一个,昨天卖给了那对来歇脚的母子。 至于为什么会落到人罴的手里,这里面大约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两个故事的结局,或许都是圆满的,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压岁果的魔法其实很简单,里面隐藏着的,正是凡人自己生的欲望,期望亲人好好活着的欲望啊。 只是,世事无常,圣人不仁,普通人这些卑微的欲望,在上位者恢弘的棋盘里,往往也像面粉做的那样不堪一击了。 ☆、127·鱼咬羊1 老人家常说“腊月忙年”。一进入腊月,白桥镇家家户户都在忙乎着过年的事情。 先是腊月初八,家家喝腊八,这一天是释迦摩尼成道日,因此附近临济宗的寺庙都会免费供粥。镇上的虔诚居士们,往往天不亮就去排队,等着喝那碗腊八粥。甚至还有外地的客人特意赶过来。虽然四郎不关心那些大事,可是他也能感觉得到——临济宗在这片大陆上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了千万年间的顶点。 虽然临济宗影响力极大,可是在普通白桥镇居民的心里,最信的依然是自家祖宗。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佛祖虽然法力无边,但是祂到底顾不过来这么多人。再说了,大家都是信徒,若是互相之间有了争端,佛祖又该帮谁?而祖宗就不一样了,他们总归是偏帮自家人的。 总之佛祖要敬奉,祖先也不能怠慢。因此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到年三十祭祖,在这段时间里,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每天要做的事情各有不同,必须严格按照日子办事。 哪天扫房尘,哪天糊香炉,哪天迎门神,都是一丝一毫不能错的,不然恐怕祖先怪罪,鬼神作祟,这一年的光景便有些难过。就这样,一直要忙到过了元宵,这年才算是过完。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按照太和山当地的民俗,这一日是“上坟接年”的日子。 在忙碌了将近小半年,终于把过年的物事色色准备停当之后,白桥镇人便想起了自己故去的先辈。他们操劳一生,如今活人热热闹闹在一起准备过年,可不能让祖先冷冰冰的长眠在白雪之下,怎么也得请回来过一个年! 因此,但凡有先祖葬在山中棺葬群的白桥镇居民,都要在家中堂屋的北墙正中,挂上一张写了列祖列宗名字的家谱,然后摆上枣山,粘豆包,还有准备在年夜饭时吃的各种腊味腌制品,请祖先提前品尝。然后,猫冬的镇民就带着香烛纸钱,进山请祖先的亡灵回家去过年。 不知是谁最先传出来的,说有味斋的压岁果真的可以压住邪祟,十分灵验,因此,趁着进山来“上坟接年”的时机,顺便来有味斋买压岁果的白桥镇居民便络绎不绝。有的是原先买的不够分,这回一口气包十几个回去,看样子是个大家族,准备让家里的大孩子小孩子人手一个。有的是原先买的被家里嘴馋的小儿忍不住吃掉了,大人没办法只得再买。 已经清静了几个月的有味斋在这大年节下,家家户户猫冬的时刻,倒出人意料的热闹起来。 有味斋也厚道,并没有见着压岁果好卖,就趁机涨价。来买压岁果的客人和那个言笑可亲的小老板聊了几句之后,总免不了笑逐颜开,捎带买些腌腊回去解解馋。 买回去觉得味道好,一传十十传百,有味斋的名声在白桥镇渐渐响亮起来,不再门庭冷落,只有外地来的贵族偶尔光顾。 “老板,包三个压岁果,再来一条熏鱼。”门外走进来一个面色憔悴的村妇,正是上回抱着孩子来有味斋歇脚的女人。 “荷香,你男人最近可好点了沒?”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大胡子问她。 “菩萨保佑。我家那口子前段时间不知道是撞了哪路太岁,不过是进林子围猎,谁曾想却弄得个半死不活得回来。本以为回来就好了,哪知这之后却总是小灾小痛缠身。连好端端走个路,无缘无故都能跌跤摔破头,如今大过年的,还在床上躺着呢。家里的小儿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受了惊,日日哭,日日哭。”被称作荷香的女人说着说着,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大胡子认得这家的男人,因为他也以打猎为生,便十分同情这家人的遭遇:“哎,能保住一条命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听说赵家大公子带着人进山围猎,在老林子里不知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两队人马加十几条猎犬,大部分都埋进林子的雪地里,没走出来。这次阿岩能捡回一条命,可以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荷香抹抹眼泪,哽咽着说:“托您的福吧。其实家里那口子将养几日,我看着似乎并无大碍,只是小儿最近总是夜啼不止,有时候还说些胡话……” “说胡话?都说些什么?”大胡子颇为关切地问道。 “也没什么,不外就是小孩儿都害怕的那些。哭着说找不到妈妈了啊,一时又叫坏人不要抓他去吃肉……”荷香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只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便紧紧闭上了嘴。 “听说小孩儿眼睛清,看得见那些东西。莫不是你家里冲撞过哪路邪神,或是大人在外头招惹什么回来,惊了孩子的魂魄吧?”旁边有个婆子插嘴道。 荷香的面色难看起来,她说自家男人冲撞太岁,本是平日用惯了的俚语,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家里不干净。她知道镇上三姑六婆最喜欢嚼舌根,自家又是新来的住户,若是家里冲撞了魑魅魍魉的名声落了实,这白桥镇哪里还有他们一家人的立锥之地啊。 显然这位叫荷香的女人,虽然长在大山中,却并不像她男人想象的那样蠢笨可欺。 听了那婆子的话,她赶忙补充道:“好在主家心慈,听说我男人受伤的事,还专门派了两个道长送来两张符篆。贴上之后,我家那口子昨日已经清醒过来,大夫说了,只要再静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常。小儿估计是被他父亲的病吓到了,如今看他爹大好,便也不哭了。只是我男人说过年过节的,不要亏着孩子,叫多买几个压岁果回去,加上小儿上次来过一次有味斋之后,不知怎么就记住了这个名字,今日闹着非要吃有味斋的鱼。 病号最大,我便干脆一并来买回去塞住他两个的嘴。 各位婶娘不必担心,如今家里前有门神,后供地主,哪里进得来什么脏东西?小儿受惊夜啼都是常有的事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先前有什么东西,想来如今也不敢再作乱了。” 众人原是五分关心里夹杂着三分害怕,两分猎奇,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既有些放心又有些无趣,便纷纷转移了话题,说起今年镇上新来的赵员外家的怪事。 听说赵员外虽然上了年纪,总有些病痛缠身,但是生的儿子却异乎寻常的孝顺。 大儿子简直可以媲美古代卧冰求鲤的大孝子。明知道冬天的山林危险,为了给父亲补身子治病,冒着生命危险上了山。上山后果然出事,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虽然熊没猎到,但是却带回了更加珍异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有人很感兴趣地问。“莫非还是龙肝凤胆麒麟肉不成?” “唔,虽然不比那些珍奇异宝,但也是凡人轻易间看不到的。”提起这事的人说话间带着很浓重的江城口音,听说赵员外以前在江城做大官,此人大约和他家的仆人有些七歪八拐的关系,似乎很了解赵家一些内宅秘闻。 这话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心,连连追问那个外乡人,此人却一味卖关子不肯说。 荷香在那些人提到珍异的好东西时,貌似被吓了一跳,很神经质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口。 大胡子似乎对这外乡人的某些言辞有所不满,他拉着脸说:“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讲规矩了。进了树林子,就得守山神爷的规矩。珍禽异兽都是有灵性的东西。这山林里的野物天生天养,他们若有了灵性,就和那灵智未开家养的畜生不一样了,哪里能随便打呢?你看吧,这回进去的人,就是因为事先没有拜过山神爷,而且杀伐无度,所以才在山里撞了邪,大部分都被发怒的山神爷留在了林子里,少部分回倒是回来了,还不是相继出意外,不是跌断手,就是摔破头?这都是山神的怒气啊。” 那江城口音的外地人似乎对山神很不以为然,不假思索地反驳大胡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逃出生天的那些人听说是由几位道长救出来的,后来出了意外,也是道长们一人发了一道符,才保住这些人的家宅平安。山神似乎除了发怒害人,可什么都没做过。照我看来,即便真有所谓山神,也不是什么正神。” “你?”中年猎户闻言,十分生气,可是他不善言谈,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外乡人,只能气鼓鼓地走了。 中年猎户是本地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按理说,在座的白桥镇土著应该帮腔才对,可是大堂的客人居然都保持着奇异的沉默。可见如今山神的信徒确实越来越少了。 太和山脉中原本的森林信仰,说白了就是动物信仰,或者是妖怪信仰。上古时期,人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周围的自然环境,所以在他们心目中,人和动物、植物是一样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是什么万物灵长。 因为能力不足,原始人类甚至是谦卑的,他们崇拜妖族,崇拜巫鬼。将某种异兽奉为自己部族的守护神的情况并不罕见,这就是所谓的图腾。动物中的虎、龙、蛇、豹、马、羊,植物中的竹子、柳树、杉树等都做过人族部落的图腾,这些图腾就和流传至今的巫术一样,是妖族曾经掌管天庭,盛极一时的证据。 只是,人族是多么的健忘,又是多么的现实啊,神一旦提供不了他们想要的保护之后,就会被迅速的舍弃。因此,当新的、更强大的神明出现后,在神战中失败的旧守护神很快成为明日黄花,被抛弃,被取代。 森林崇拜就是妖怪崇拜的遗迹,只存在于太和山这种与世隔绝之处。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人族越来越自大,动物全都是食物,妖族全部是需要驱逐的异类,因此崇拜图腾的人类越来越少——大部分镇民都成了临济宗的信徒。唯独一些靠山吃山的小村落,还保持着对于山神的信仰。 而失去了信仰力的山神,自然日渐衰败下去,最后终于堕落为山姥,成为某些人类残害同族的工具和挡箭牌。 见猎人被自己辩走了,那外乡人难免有些得意洋洋,很激动地说天一道如何如何好。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华阳因为她姐姐的事,历来对道士就没什么好感,此时听到这个人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隔空抽了他一耳光。 “唉哟!”正在得意忘形,外乡人忽然觉得脸上一麻,接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半边脸很快肿了起来。此人虽然是道门狂热信徒,但毕竟只是个凡人,因为这是在临济宗山门外,又靠近山林,他也不敢再叫嚣,捂着脸灰溜溜地跑了。 大堂里的客人被这高谈阔论的外乡人闹得心烦,此时见他话说到一半就走了,拍手称幸的同时,也有些莫名其妙地发寒。 四郎开始只听着,并不搭话。如今看华阳姑姑出手教训此人,不觉大感畅快。他把荷香要的压岁果都用油纸包包好,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大堂,去厨房里取熏鱼。 熏鱼其实就是腊鱼。新鲜的河鱼经过切剖,漂洗,腌渍,放糖,干燥和烟熏六道工序而成。腌制好的熏鱼还有一种奇特的香味。放在蒸笼里蒸上一个时辰,取出来后连鳞片和骨刺都可以食用,而且肉质结实,咸淡合意,入口回甘。这种熏鱼能一直保存到入夏。 四郎提着一条完整的金黄色熏鱼走出厨房,听到店里的客人还在讨论赵家那点破事。 一个新来的青衣文士被许多食客围在中间。 “做人不能只看表面功夫,上山打打猎,弄得家里死了不少下人,连带着父亲的故交之子都死了,这算哪门子孝顺?听说赵家的二子和那个养子才是真的孝顺呢。要不怎么说嫡庶有别?这嫡子的教养和行事,就是要大气许多。” 豪门八卦历来是普通人的最爱,白桥镇民也不例外。大家一听这话,纷纷来了兴致,询问这嫡子是如何行事大气的。 先前说话的文士并不卖关子,说这位赵端公子也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悄没声息就带着弟弟出了家,舍身到庙里当了和尚。要不是赵家那位正室大夫人出来大户人家里走动时说起此事,竟然谁也不知道。大公子倒是闹得轰轰烈烈…… 这话虽然没说完,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了。不过,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所以山民们叹一阵,也不过感慨一番赵员外虽然病没好,但是养儿如此,也足慰平生了。 荷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儿子,有些呆呆怔怔地站在一旁听着。四郎走过去,把熏鱼和包好的压岁果一起递到她面前,荷香才恍然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她提着手里的熏鱼,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去,然后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四郎:“胡老板,我家小儿最近总闹着要吃你这里的鱼。可是我又不能总上山,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熏鱼究竟是怎么做成的。” 四郎听了,了然的点头,然后很大方的把制作熏鱼的工序详细解说了一遍。 荷香听完后,似乎颇为疑惑:“在我们猎户家里,腌腊肉这类食品,每到冬天都是必备的。不怕胡老板笑话,我以前在村子里,制作腊鱼也算得上头一份,只是做出来的腊鱼,外观从来不像你做的这样金黄洁净,不是深黄带着一层黑膜,就是暗褐色,而且总有油脂和盐霜溢出来,肉质和香味也差了很多,要不就是肉质枯软,要不就是味道太咸。这……” 四郎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不介意她来探听自己的秘方,只说:“也许是盐放多了,或者太阳晒得不足?” 想了想,四郎就把一斤鱼该放多少糖多少盐都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藏私。 四郎这样倾囊相授,倒叫荷香很不好意思,对着四郎连连道谢。 四郎微微笑着说:“只要掌握好盐水的比例,由自己娘亲做出来的鱼肉,孩子哪里会不喜爱呢?” 荷香听了这话,很高兴地再次对四郎道谢,然后就打算付钱,可是她摸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找到自己装钱的荷包。于是荷香的脸色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怎么了?若是钱不够,回家取了再送来也是一样。” “这……”荷香支吾了半晌,终于有些窘迫地开口说:“实在是对不住,最近给孩子他爹看病花了不少钱,我家统共就剩这么点过年钱。如今却……” 槐二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这女人实在得寸进尺,在旁边凉凉地讽刺道:“我们有味斋开门做生意,可不是赈灾济贫行善积德。” 荷香的脸色越发尴尬,有些惴惴地看了四郎一眼,可这回四郎却并没有开口。 几人沉默了片刻,荷香终于低声说:“我家那口子上次陪着赵公子出生入死,猎来的山珍便有幸分取一份。我自觉家里无福消受那样的好东西,因此拿回来后便再没动过,如今原封不动地都冻在冰里,不如就用那个来抵……日子实在难……” 四郎看了她半晌,终于点点头:“那好吧。既然要换,就请今日下午送来。” 荷香千恩万谢地走了。 槐二看着荷香的背影,犹自愤愤不平:“这妇人也太精明了些,看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结果什么好处都被她占了。” 四郎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活鱼,头也不抬地说:“你何必与她生气?凡人有句醒世恒言,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要为儿子和丈夫精打细算,自然得有人吃亏。我们和她原不相干,不过是做生意罢了。再说,我也想知道赵公子一行人究竟在山里打了什么好东西回去。” “我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婆娘如此精明,若真是好东西,还会换给有味斋?早自己一家人消没声息的吃了吧。” 四郎点头赞同他的话,只是一条熏鱼、几个压岁果而已,不值什么钱,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样的费用并不算昂贵。所以四郎才轻易同意。 或许做买卖就是这样,讨价还价之后,双方都认为自己这一方占了便宜,生意才能做成。尽管在别的人看来,这一回是自己吃了亏,可是有时候,吃亏还是占便宜,哪里说得清楚呢。 “卖鱼咯,新鲜的河鱼咯~”一阵拖长的叫卖声从山道间传来。 四郎急忙放下手里的鱼,跑出去大声问道:“是赖老板吗?今天有虾没有?” “有咧~”卖鱼的水獭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然后就推着自己的独轮车,‘‘咕噜咕噜”走了过来。“都是昨夜刚打的河虾。还有上好的太和银鱼,做汤炒蛋烧豆腐都是极好的。对了对了,大草鱼也有,冬天的草鱼,肥美着哩。” 水獭拼命推荐着自家的鲜鱼,活像个卖假货的蹩脚商人。 但是他卖的鱼虾确实物美价廉。自从搬来小盘山,有味斋的各种水产一贯由他家供应。这回四郎也很爽快:“这些我都要了吧。” “全要了?”水獭有些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他虽然学会了做生意,但是却还没学会人类商人的奸猾手段,此时就很多事地替买了许多鱼的四郎白操心。 四郎点点头:“嗯,前几日请了林子里的小山臊来做客,估摸着这几天快来了。听说山臊喜欢吃鱼虾,总要多备些东西好招待这些小客人。再说,这几日来买熏鱼的客人忽然多起来,店里做的那批熏鱼已经快要卖光了。” 听四郎提到小山臊们,水獭微微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的确有好几天没见到那群偷鱼的小崽子了。哎,可别是被猎户抓去了吧?” 说着,他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可笑:“总不成人类连山臊都要吃?统共才几两肉。” “有什么是人类不敢吃的咧?”山猪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忽然插嘴说。“我往年为了寻找槐槐,大江南北都跑过,什么新鲜吃食没见过。南边就有人吃青猺,听说肉味鲜美,毛皮做的衣帽又轻又暖。山臊说白了也是猴子妖怪而已。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类饿慌了去吃……” 第118节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槐二扯着耳朵揪了过去:“你怎么回事?能不能说点好的?山臊好歹是妖怪,哪个饿慌了的凡人有那个本事去吃它们?你这么不负责地开口乱说,小主人又……总之他要是当了真,心情不好的话,仔细殿下回来揭了你的皮!”说着啪啪锤了山猪精两拳。 槐二捶他捶得半点不留情,叫人看着都替山猪精胸疼,结果山猪精没事人似的,还自动把这理解成槐二别扭的关心。听话地回过头跟四郎道歉,说自己都是胡言乱语,请他万万不要当真。 四郎前世是个厨师,自然知道青猺就是果子狸,后世人类还因为吃了这种动物,惹出一场泼天的祸事。 青猺和山臊毕竟是不同的。可是……可是……明明当时那么期待来做客,为什么小山臊们迟迟不来呢? 四郎忽然想起今天有味斋里那些客人的谈话,眼前又浮现出那群眼巴巴等妈妈的小可怜,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不会出事的,绝对不会出事!小山臊们虽然是妖怪,毕竟还是很天真的小崽子,就算是修道士遇见了这样无邪的小妖怪,想必也是不忍心下手的……吧? ☆、128·鱼咬羊2 四郎买了鱼虾正要回去,就看到山道口慢慢走过来一群人,一边走一边撒些白色的纸钱,走一段路又停下来,点燃一种声音很响的爆竹抛向路边。 爆竹声让水獭很不安,他帮四郎把鱼虾都搬下车之后,就不肯再进店里休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是哪一家人在望空啊,这样大的动静?”四郎抬着一筐鱼虾进店的时候,听到店里有几桌歇脚的客人正在议论这支队伍。 “望空”也是当地的一个民俗。从其他地方搬来的外乡人的祖坟自然不在太和山中,就是本地人,也有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落叶归根的祖先。这些人家在过年时自然无法去“上坟接年”,但也并不是说后代就可以什么都不做,还是该有个“望空”的仪式——后人到山道口或者镇外的一些十字路口上祷念一番,把一叠纸钱装入包袱,最后焚化而归。 所谓的包袱,其实就是一个写明籍贯,坟地所在处,祖先姓名的大信封。信封里装满了纸钱。给远方的故祖“寄钱”,让他们过个宽裕年,也是后辈的一片拳拳之心。 有个白桥镇上的人答道:“还不就赵员外家?他们是外地搬来的,又是出名孝善慈和的人家,过年时不能接祖先回家,自然要来路口各处烧纸钱以示孝心了。 四郎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在柜台后面的小风炉上做一锅银鱼煎蛋。 山溪里的银鱼也是太和山的特产之一。这种鱼产于春夏之交,但是最适合在冬季吃。因为每到冬季,成长了几个月的银鱼体型大了许多,比刚出生时有吃头,肉质又不像再过一段时间那样老。冬季的银鱼通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肉色,没有鳞片,也没有细刺,全身只有一根脆嫩的骨刺,虽然当年出生的银鱼在冬天的时候长的不太大,但浑身都是肉,而且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再过几个月,经过一个危机四伏的严冬,这些肥美的银鱼体内就会生出毒素,那根骨刺也会从额头上冒出来,幸存者们的性情随之变得凶悍好斗,动作和反应都有了质的飞跃,此后便很难再捕捉到了。 水獭今天打上来这些冬银鱼,小的有一寸左右,最大的也不过四寸。 四郎挑了一些一寸半长的出来洗干净沥去水,又摸出八个鸡蛋打在大粗碗中,加葱、姜、绍酒、盐搅散,放小银鱼拌匀,然后把蛋液摊在油锅中。 趁着蛋液刚凝固,四郎猛地一颠锅,半凝固状的蛋饼在空中优美的翻了个身。在这个过程中,四郎还不停地淋上熟猪油,以免煎蛋焦糊。等镶嵌着银鱼的蛋饼两面煎透之后,就可以出锅装盘了。 金黄色的蛋饼上点缀着白色的小银鱼,煎蛋香混杂着银鱼的香味,引得大堂里的食客不住抽动鼻子。有的人忍不住咽口水说要买。 四郎笑了笑,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这银鱼煎蛋早就有客人预定了,是非卖品。众位客人要吃的话,我再另作。只是小银鱼用完了,只有黄花鱼。” 山民们倒不讲究这个,都笑呵呵地表示,黄花鱼也好,只要是胡老板做的他们都爱吃。 四郎点头答应,顺手将煎蛋放在柜台上,转身去后院拿小黄鱼。大概是预订的客人一时没到,热腾腾的煎蛋上冒出缕缕白烟,引得大堂里的客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爬。 等四郎拿了一盆槐大料理好的小黄鱼来到大堂,看到那一盘冒着香气、引人垂涎的银鱼煎蛋好端端放在那里,忍不住有些失望地嘀咕一句:“还是没有来啊。” “胡小哥,我们要的蛋饼鱼什么时候好?快要被这味道馋死了!” “马上马上,这就给各位做。”四郎随口答应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把小黄鱼倒入鸡蛋液里,差点没把酱油和醋弄混了放进锅里。四郎做菜一向很用心思,像今日这样神思恍惚的情况是极少见的,几乎从来没有过。 “今天可是特意买了许多鱼虾呢,也不知道那群小家伙究竟来不来?”把客人吩咐的菜品都端过去后,四郎立在门外,拧着眉头看着远处墨色晕染出的山脉和缭绕的雾霭,有些愤愤地想着:“这群叫人担忧的小东西!说不定是跑去哪里玩得忘记时间了吧?还是等到晚上得空,去林子里找找他们。哼,真是调皮捣蛋!找到后一定要好好打一顿板子出气才行。”这么一想,他恶狠狠地捏住了拳头。 下定决心后,四郎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正准备转身回店里,就看到远远的雪地上来了一群人马。等这群人走得近了,四郎才看清楚是赵家公子,一胖一瘦两个道士,还有一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 上次看到赵正时,还是瘦高个的文雅公子,说不上玉树临风,也算是富贵逼人。这次他弓腰驼背走过来的时候,四郎就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认出来——赵大公子仿佛老了十岁不止,脸色苍白憔悴,看上去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样,连背都微微驼了起来。 有味斋的门口虽然没有贴门神,但是挂了两个二哥用桃木雕刻出来的老虎。桃是五行之精,号称仙木,能够压制邪气,镇压百鬼,甚至可以杀死强大的巫人。但是,桃木是无法分辨和驱逐妖物的。而老虎是属阳之畜,传说中是专门捉鬼的天神部下,但是因为老虎本来就属于妖族,所以往往也对进有味斋的妖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郎发现,经过门帘,跨过门槛之后,赵大公子本来微微弯曲的背忽然直起来,先前看着像个老头子一样,此时进了大堂一瞧,也只是面色略显憔悴而已。 “好香好香,有味斋果然名不虚传,我闻到这香味,连背都不疼了。”赵大公子笑着回头和他背后的锦衣人说话。 这锦衣人长得可真是气派。虽然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可是却依旧面白如玉,保养的极好。 他的嘴唇薄而且红,配合着微微上扬的细长双目,使他看上去有点邪气,而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又给他增添了许多中年男人成熟的魅力。 只是,此人虽然长得很英俊,穿的衣服却着实古怪。那是一件绿色的衣服,还绣着红色的鸟形纹饰,绣工十分精美,上面的鸟儿活灵活现。衣服虽然看着很诡异,但是穿在锦衣人身上并不显突兀。 注意到四郎在打量他,那人也转过头盯着四郎看:“你就是有味斋的老板吧?听闻你的名字已经很久了,早就想来见见真人。今日一见,果真不俗。”说着,锦衣人就用一种很怀念的目光盯着四郎从头看到尾。 四郎被他看的有点发毛,赶紧说:“见笑,见笑,不过是乡野小民,可担不得您这样夸。” 听了四郎的话,锦衣人没再搭腔,只对着四郎笑了一下,那绝对是很有魅力很友好的笑,可是四郎却不由得浑身一凉,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样,赶忙往赵大公子那边快走几步,跑到前头去给这一行人带路。 有味斋前堂布局敞亮紧凑,一排朱漆围栏把雅间和大堂分开,雅间又各用屏风分割。四郎带着他们走上几格阶梯,来到屏风隔出来的雅座后面。 “皇甫公子,请上座。”赵正侧身,对着锦衣人十分热情周到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几位客官要来点什么?”等四人落座后,四郎方才上前询问。 “皇甫公子,您看?”赵正转头询问锦衣人的意思。 “承蒙府上厚爱,接连着吃了几天山珍海味,今日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想喝一碗粳米稀粥。再上几样新鲜小菜吧。”被称作皇甫公子的锦衣人不知为何,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如今赵府里头,赵大人生病,赵端带着那个小崽子去了寺庙,那位正室夫人苦劝不止,心灰意冷之下,便也在家里设佛堂,长年闭门不出,每日只管吃斋念佛。 赵府的掌家大权,自然就落到了生了赵正的万姨娘手里。据说这位万姨娘是个贤惠温和的小家碧玉,年轻时长相并不出众,赵大人看中她也是因为有术士说她面相好生养。所以这么多年并不得宠。因为出身不好,加上又不和男主人的心意,万姨娘一直谨小慎微,从不张狂,就算赵端失踪,赵正成了赵大人唯一的儿子,万姨娘依旧很尊敬正室夫人,还真心实意教导着自己儿子唤别的女人做娘。 因此,也有人说她心内藏奸,赵端失踪的事情,就是她一手策划的。为的便是推自己儿子上位。可惜赵大人是个方正人,宁愿找本家的侄儿来继承家业,也不愿意让庶子承嗣。这在现代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可是对于赵大人这样传统的士大夫而言,有此举动并非不能理解。只可惜赵正母子两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日赵府里头的事物都由赵正他亲娘,这位姓万的姨娘操持着。赵正母子熬到现在算是熬出了头。 这万姨娘为人又老实,对下人又慈和,行事又大方,真是浑身的主母气度。只一个,出身到底寒酸了些。 她在江城太守这样烜赫一时的府中陶冶了这么多年,往来的人情应酬也学会了很多,一般场面都能应对,但是一遇到真正讲究点的人家里出来的贵客,免不了有些上不得台面——万姨娘这几日为了招待好这位贵客,日日肥鸡大鸭子轮番上阵,把府里的老鼠都喂得肥了三圈。 赵正本来就对自己的庶子身份十分在意,所以做什么都想要做到最好,事事压弟弟赵端一头才能满意。此时听锦衣人这么说,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就红了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下去。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是他历来好强,不由得伤心姨娘丢了自己面子,心里也有些厌烦这个阴阳怪气的皇甫公。 这皇甫公子也不知是何来头,据说和陆阀那边关系颇深,看着不像个道士,但是法术上的修为也不弱。而天一道的道人许多又叫他主人。实在是叫人不知他的深浅。 不过,赵正却知道一点:这位皇甫公子是赵大人拖着病体,亲自接的风洗的尘,若不是皇甫公子严词拒绝,赵大人还要老泪纵横的行大礼呢。 如今父亲和朝廷那边闹崩了,又被困在这临济宗脚下的小镇子上不得动弹,心中自然是不甘不愿的,所以要找新的靠山。而这新的靠山,大概就是天一道和陆阀了。 听说陆阀和前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天家的尊姓正是皇甫,莫非…… 因此,腹诽归腹诽,赵公子到底不敢得罪这位皇甫公子,于是赶忙陪笑附和道:“公子说的极是,这年节前后,成日鱼啊肉啊,吃得腻了,每每一顿饭要花费万钱,可是依旧常常感觉无下箸处。前几日在一位世兄家里,看个小丫鬟端出来一道素炒青椒,反倒食欲为之一振。” 因为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所以赵正是一心要讨好这位大人的。虽然锦衣人只点了一碗稀粥并几样小菜,但是菜单绝不至于就真的是普通的清粥小菜而已。 又殷切询问了两位道长的意思,赵正作为今日小宴的东道,就抬头对着四郎吩咐道:“凉碟来个金华竹叶腿,盐水虾,鱼松堆,店里但凡有的新鲜菜都上些来,若有糟好的鸭蛋,也切几个佐粥。热菜只要雪花鸭肝,冰糖鱼脆,活吃鲤鱼……” 看来这位赵大公子十分喜欢吃鱼虾,不仅一气儿点了一大堆,就是点心也要的鱼饼虾卷一类。 “是,这就去做。”四郎说罢转身回厨房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赵大公子忽然抽了抽鼻子,招手把四郎叫回去:“老板,进门时闻到的香味是什么?我闻着好似煎的什么鱼?把那个也给我们上一道。” 小黄鱼煎蛋刚才做了不少,厨房里都是现成的,四郎就吩咐槐二取过来。 赵大公子也奇怪,按理说他那样尊敬讨好锦衣人,该让着人家先吃,或者起码做个给贵客布菜的样子。也不知是他太饿了,还是怎么的,槐二一把盘子端过来,他就忙不迭夹起一块喂进嘴里,动作神态简直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投胎。 好在锦衣人似乎并不介意赵正吃相难看,他随意的抄起筷子,夹起煎蛋上的嵌着的一条小鱼,仔细打量:“进门时我闻到那股香味好似银鱼,怎么现在端上来的是小黄鱼?”他皱着眉头,又看了看盘子,就摇着头说:“小黄鱼腥气太重,肉质也不好,不过是贩夫走卒好食之物。如今……算了,算了。”说着就轻轻放下筷子,端起茶碗来喝。 本来吃的津津有味的赵大公子顿时无比尴尬,好容易才把一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的煎蛋咽了下去,他自然不敢得罪这个锦衣人,只好把满腔的怒火都撒到四郎身上。 于是赵大公子恼羞成怒气地呵斥四郎:“胡老板什么意思?当我们是什么人?打量着我们付不起钱,所以要用次品糊弄?”说着他把手里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赵家虽然没落了,收拾一个普通厨子的能为还是有的。不要给脸不要脸!” 四郎开店至今,什么样刁钻的客人没遇见过?因此既不害怕也不生气,只是把菜盘端了起来,和和气气地说:“实在对不起,店里的银鱼都用完了,那菜原是先前给别个客人做的,放了有些时辰。鱼菜也不比别的,一凉就有腥气,实在不好拿出来招待贵客。几位客人想吃什么尽管点,虽然银鱼用完了,可别的鱼虾还有不少。” “赵公子何必发火,这位小哥年岁不大,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是父母捧在掌中的明珠,如今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真是可怜见的。”锦衣人理了理袖口,抬起眼皮看四郎一眼。 虽然是在替四郎求情说好话,可是他那种若有深意,又带有一丝玩味轻蔑的眼神,不知为何却让四郎浑身发凉,好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 [也不知道这个古里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锦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看上去赵大公子和两个道士对他的态度都十分恭谨。莫非是天一道的前辈高人?等苏道长回来,我得和他打听打听。] 既然锦衣公子出言求情,赵正也不好继续与一个小厨子较真,这可是有失身份的事情。而他最在乎的,无疑就是身份两个字。 “罢了罢了,既然银鱼没有,便捡我点的那些菜品先上几道。只不要都弄些油汪汪的东西,单瞧一瞧就叫人没了食欲。皇甫公子雅量非常,那店家便看着上几样清粥。配粥的小菜务必要新鲜,也不要一味就是冬笋蘑菇这些山里寻常的东西,得上些山豆苗或者油菜一类的才好。”说到最后,赵大公子已经控制住了忽然而至的怒火,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因为还有两位道长在,他们是吃全素的,再劳烦胡老板做些干净素斋来吧。” 四郎并不多言,不卑不亢地答应下来。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店门,刚才那里好像有一团黑影子跑了过去,可是等四郎运足目力看过去,外面依旧是苍茫的白雪,路上一个活物不见。 冬天银鱼虽然鲜美,但是极难捕捉,便是做这门生意的水獭也不过十天半月才能打一小筐,还是靠的运气,十分珍异难得。 赵公子如何发火,其实四郎不甚在意,依旧把店里最好的鱼虾都留给那群约定好了的小客人。他在前头风炉做香喷喷的银鱼煎蛋,本就隐约存了想要用香味钓来几只小山臊的心思。 怎么还没来?今天又不会来了么? 没等来想等的小客人,却等来了不受欢迎的讨厌鬼,四郎有些失望,顺手端着柜台上已经放冷的银鱼煎蛋回了后院。 看那锦衣人行事作风,四郎就决定做一锅木香粥,一锅鱼肉粥。 木香粥做法很简单,先是把大米和江米淘净入锅。木香花片放入甘草汤焯过,待米粥熟之后,将花片倒入锅中,一同煮滚后,便有清芳幽幽不绝,纵然那位皇甫公子是仙人,这样的粥也入得口了。 鱼肉粥的做法要稍微复杂一点。是用四尾去头去尾的大鳜鱼,用线系了脊梁骨垂进米粥里同煮,煮的时候,还要加一些盐,酒,姜片,花椒之类的去腥味。等到鱼肉煮烂之后,抖动拖拉这四条线,把鱼骨全拉出来,而鱼肉皆尽化在粥中,味道鲜美到叫人恨不得连舌头一同吞下去。 煮好了粥,请刘小哥帮忙看火,四郎就琢磨着做些什么素菜。 其实客人们若点些山珍野味倒好打发,如今冰天雪地的,看似寻常的山豆苗反而比大鱼大肉更加稀罕难求。 好在四郎自己建了个地窖,又用热炕做了个简易版本的温室,所以还能应付得来。 建地窖存储蔬菜可不是四郎开金手指想出来的新鲜办法,而是以前郑家那个鬼厨子交给四郎的法子。 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豪门大族家里,主子们对美食的渴望是不分时节也不肯顺应天时的,所以厨子便须绞尽脑汁,想尽办法让隆冬的餐桌丰富起来,叫士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有味斋里的大菜窖是二哥领人动手挖的,比寻常农家的菜窖要深一些,寻常也就二三米,他家的地窖却足足七八米深。 四郎和槐大一起点着火把下去。地窖里面堆着小山一样的崧菜,土豆,山药,各种颜色的萝卜,大葱,还有秋天收的藕和芋艿等,这些蔬菜借着地温,既不冻也不烂,能放着吃一个冬天。 地窖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大缸。里面贮存着鲜嫩的青椒。霜降那天,四郎把没有任何损伤的青椒放入大缸,放一层,撒一层炉灰,用炉灰将青椒封严后,便可放着吃到开春。 挑捡了几个芋艿,抓了把青椒,又取了一捆大葱之后,四郎就提着篮子,招呼举着火把的槐大一同上去。 就在这时,四郎忽然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鸡叫。 “什么声音?”四郎立马回头。 没有人回答,他背后是一片黑漆漆的寂静。 “怎么了?”举着火把走在前头的槐大问。他的神态中半点异样都没有,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四郎有些疑惑,莫非是我听错了?也对,平时都是密封的地窖里怎么可能有鸡,出现鸡鸣呢? “没事,大概是我听错了。走吧。” ☆、129·鱼咬羊3 第119节 地窖旁边建着一个温室。这就是四郎的金手指了。说是温室,其实就是用木板把屋里的暖炕围起来,弄些泥土在上面形成的菜畦而已。四郎在炕上种了些不适合贮存在地窖里的蔬菜,有绿油油的青蒜,碧粼粼的韭菜,还有一面种着刚冒头,沾着露珠的小油菜。 这样的油菜下开水锅里焯熟。然后放入食盐和泡开的海米,与油菜段拌在一起。把酱油,醋,香油,葱花,姜末调成汁,浇在菜里拌匀。大鱼大肉过后,来上一盘海米拌油菜,那醇厚爽口的滋味,便能解开胸腹间堆叠的油腻感。 提了一篮子的新鲜菜蔬走进厨房的时候,四郎遇到了华阳姑姑。 “摘这么多新鲜菜,是殿下要回来吃饭吗?” “这些菜是客人点的。殿下去接见他的部下了。他最近挺忙的,都不回来吃饭。” 四郎刚出地窖又钻温室,估计是手上有泥土,他又用手去摸了脸,因为白玉般的脸颊每一边都沾上了几道乌黑的痕迹。身上的衣服又穿得厚重,看起来就像一只脏兮兮圆乎乎的丑猫儿。 华阳姑姑看他这样有些来气,气哼哼地说:“这回各族可都带来了不少所谓的美人呢,你好歹也收拾一下,不要堕了我青丘狐族的威风!哼,你是不知道,那群不要脸的小妖精一个劲在殿下面前献殷勤。”说着华阳冷笑起来,有些刻薄地说:“真是丑物多作怪!” “哦。”四郎听话的用袖子擦擦脸,又把身上二哥让人给新作的灰色大袍子脱下来挂好。 “难怪殿下今天也不回来。那我们都是男人嘛,又不需要天天黏在一起。再说了,我也是很忙的。”四郎说着,顺手装了满满一篮子菜的藤筐递给刘小哥,请他去把菜都清洗干净。 华阳听他这么说,就不好继续催促自家不争气的侄儿‘像个称职的狐狸精那样去邀宠’,只得转而抱怨道:“殿下也不知道这么想的,居然要和天一道合作。那群妖怪都认为是你影响了殿下。他们不敢跟殿下横,就气势汹汹的要找我们狐族的麻烦呢。哼!这群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谁还害怕他们不成,正好新帐旧账一起算!” 诛神佛,兴人族,法不传六耳。 江城破灭前夕,无意中听到这这几没头没脑的话再一次从四郎的头脑里冒了出来。他似乎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什么,殿下不是轻信莽撞的王者,更加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倾向于人族。那么,如今殿下看似在和道门合作,那么就必定是经过全盘考虑过的。自己不太明白那些大事,所以就不要添乱的好。相信殿下,总是没错的。 这么想着,四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华阳听,末了,又请她不必再担忧自己“失宠”的事,总之自己啥都不会,贸贸然跑去争宠的话,丢脸还在其次,极可能还会弄巧成拙。 自己这个侄儿啊,看着傻乎乎的,却时常又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现在连自己也看不透他究竟是真蠢还是有大智慧了。 虽然在华阳眼里,四郎还是只没有成年的小狐狸,但是今日这番言论倒叫她微微放下了提起的心。想起四郎从小就有自己的主张,就算是才到青崖山,被山里别的妖怪欺负了,也从来不找大妖告状,都是自个想办法解决,还总能被他找到一些匪夷所思,稀奇古怪的办法。而且殿下对他的宠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要是放在一般的小妖身上,早就被宠得无法无天了。可是姐姐这个儿子也真是奇怪……怎么说呢……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和殿下的身份差距认识的不够深刻。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希望殿下对四郎是真心的吧。华阳在心里叹口气。其实如果有可能,她作为姑姑并不愿意四郎受到殿下盛宠——爱情里如果双方地位不平等,处于下位那一方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对此,华阳是深有体会的。 “四郎,你……你想你爹娘吗?”华阳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 四郎不明白她怎么提起这个,想了想说:“唔,殿下说我娘死啦,我爹也不肯要我,连儿子的狐珠都要抢,所以有时想,但是并不太想。” 华阳点头:“你爹的确是个混账。”接着她又说:“最近族中不太平,如果有人来寻你,你可不要傻乎乎的跟着人家走。” 话是这么说,可是华阳心里想的却是:如今太和山里暗潮汹涌。听说这次那混账东西也来了太和山。如果可能,四郎倒是可是趁着取狐族的机会离开妖族一段时间。 这么思忖着,华阳看四郎忙乱不堪,便主动走过去帮他把洗好的绿豆芽掐头去尾。 厨房里一时沉默下来,四郎心思不够细腻,加上他的确太忙了,所以压根没觉察到华阳姑姑的心口不一。 从刘小哥洗好菜蔬里取出一捆山豆苗,再将其一根根蘸上鸡蛋糊,入油锅炸。 炸好山豆苗,四郎自己往灶眼里塞了一把柴,火苗忽的一下就窜了上来之后,就立马下芝麻油,炸花椒和辣椒。 “咳咳咳”华阳被呛得咳了起来,再一看四郎,在烟熏火燎中依旧容色如常。因为专注和认真,脸上便现出一种与平常不同的、玉石般的清冷和淡漠。 这时候看着,也有些叫人放心的大人样了。可华阳嘴里还是要数落四郎:“别那么着急,你慢着点来,仔细油星子溅在你手上。叫外头那些凡人等一等也无妨。” 四郎专注的看着火苗和铁锅,一等到辣椒炸成红色,立马将豆芽入锅。豆芽入锅后即烹醋引火,然后四郎端起这口燃着大火的锅在空中翻炒。这一系列过程种,四郎那双晶莹剔透的手恍如穿花蝴蝶一般,速度快而不乱,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华阳跟看杂技一样,啧啧称奇。 等这道菜炒好,四郎才呼出一口气,开口说道:“姑姑有所不知,这熘银条虽然不过是一道家常菜,但真正要做好却也不易,关键在于一个快字,最好在十几个刹那间就能熘成,所以必须要用旺火,手上也得麻利些。 唯有如此,做出来的豆芽才脆嫩,也不至于出水。 我用自己做的美食交换客人心中的各种欲望,所以,不论是什么样的客人,只要来点菜,他们的要求我都会一丝不苟的去满足。饕餮以人间欲望为食,便是为了他,我也要努力工作啊。说起来,这也算是我的邀宠方式吧。纵然我们身份有别,我其实不能为他做什么,但是,总要把自己能做的尽力做好才对。” 华阳若有所思的点头,她有些警惕的觑了门口一样,转而问到:“人间的欲望啊,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四郎做好的几道素菜都整整齐齐摆在小桌上,那鲜嫩的色彩和清新的香气,在大冬天里显得格外怡人。 华阳不由得打趣他:“四郎手艺真是好,叫人在旁边看着就怪饿的。快给我也做点什么吃。姑姑也来尝尝人间的欲望是什么味道。” 四郎知道她说笑,也跟着笑了起来:“人间的欲望可只有饕餮才能吃到,不过,我想大约也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只是有的清爽些,有的重口些而已。于十丈红尘里看得多了,再怎样的怪事异事惨事也不过寻常。” 说道这里,四郎忽然若有所悟。他突破参同契第三层之后,修炼便久久没有进步,自己也有点苦恼。 其实四郎习练功法的速度已经很快,可是因为殿下说过,四郎的狐蛛被温养在道门高人体內,所以要他把参同契练到第四层后,才带四郎去找爹。 为了早日找到爹,拿回狐族,让自己更加强大,四郎近一年来都很拼命的在修炼。 世上的事情纷纷扰扰,沧海都变成桑田无数回了,今天觉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过些时日看,却也不过是史书上苍白的几行字。或者,连史书都上不去,便湮灭在时光之中,甚至在当事人都死去之后,便也只剩下那些稀奇古怪,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传说而已。 若不是遇见了饕餮,四郎宁愿做一只混吃等死,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狐狸,等长大点能变成人之后,就去凡间开一家小小的店铺……当然,这样的人生理想如今换一种方式实现了。 大约也是因为四郎是遁去的一,总是不自觉的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所以他练参同契时往往暗合其中寰中无为的真意,一鼓作气儿就修练到第三层,似乎对他而言,达到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六感俱开,天人相生”阶段并非难事。 然而,参同契的第四层名为太上忘情。要突破到这一层,于四郎却有些困难。 所谓圣人无情,圣人不仁,并不是指责圣人刻薄寡恩,而是说明修道者要顺任自然 ,不偏所爱。这是就天地的无私无为来说的。 因此,参同契在修炼者达到天人相生的第三重之后,要求修炼者进一步化去心中掺杂的私情偏心,能够做到视同万物有如那祭祀求福 的 ‘刍狗 ’一样 ,当用则自用之 ,当废则自废之,一切全都顺其自然。 可是,若能忘情,四郎早就复归大道了,哪里还用练什么道术呢?加上最近又连连目睹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心里还牵挂着那群小山臊,心境便有了波动,因此,四郎最近的修行的确遇到了瓶颈。 此时,四郎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如同自己日日在中空的釜鼎中煎炸炒炖,烹制那无穷无尽的人间欲望一般,天地宇宙,也好象是一只供冶炼所用的大风箱。虽然内中空虚 ,但却不会穷竭。而世间生灵,总在运转变动中化生为万物。 所以说,万物都身处炉中被烘烤烹制,从一个模样变为另一个模样。那么,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不过是生命形态的转化而已吧?生老病死寻常事,只有看破才能超脱。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四郎却隐隐约约有些排斥这种想法,他和所有的凡人一样,总是无法适应这种转变,乐生厌死,喜欢聚恨别离。甚至为了留在某个状态不变而费尽心机,又为了某个状态的变动而肝肠寸断。 这对于修道者而言,却是一种大忌。作为身具大威能的修士,如果不能守虚处静 ,每每自以为看到的是真相,插手他物的人生轨迹 ,最后往往会扰乱因果,导致更大的悲剧发生 ,与其如此 ,倒不如保持虚静、顺其自然了。 这样的想法如羚羊挂角,在四郎的识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便湮末在滚滚而来的海水之中了。 “怎么了,又在发呆?”华阳轻轻推了推他,四郎恍然惊醒。赶忙开始给喊饿的华阳做饭。 银鱼煎蛋放冷了有腥气,如果再热一遍,就有些走味。银鱼难得,倒掉的话实在可惜,所以四郎打算给华阳做一道银鱼蛋炒饭。配着这几道素菜吃,想来味道不错。 “吃什么呢?好香。”青溪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此时才推门而入,见到吃饭的华阳,儿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青溪笑言:“原来你在这里偷懒,我说怎么到处都不见人。” 说着,青溪看了四郎一眼,有些诧异:“快要突破第四层了?” 华阳闻言十分得意:“那是,我侄儿虽然蠢笨,却是傻人有傻福。”华阳也和所有长辈一样,听到有人夸自家孩子,心里高兴到不行,口上照例是要贬损一通的。 四郎舀了一碗银鱼蛋炒饭递给青溪。青溪笑着接了过去,末了还道句谢。 客客气气的青溪把四郎吓了一跳,立马竖起耳朵集中心神,提防着这位又要说什么刻薄话,那自己可得不动声色的呛回去才行! 结果显然是四郎想多了,人家青溪这回什么也没说,只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吃饭。也不知是因为四郎能力的迅速提升让青溪对他刮目相看,还是殿下私下里已经教训过青溪了,她现在对四郎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 “表弟,你看我写的这些对联怎么样?”狐狸表哥捧着一沓对联从门外走进来,洋洋得意地高声问道。后头还跟着他的药童小跟班。 四郎瞟了一眼,大红的对联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字:唔,没看懂,那大概就是很好了。 于是四郎夸赞道:“真厉害,表哥学识真好。” 胡恪微微低头,用纤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袖,作云淡风轻的温润公子状:“过奖过奖,明天就是三十了,我们一起去把春联都贴上吧。这些对联上都写得是讨巧的吉利话。论意境是热闹的有些俗气,但是过年嘛,总要沾染喜气,还是越俗越好。” 四郎对贴春联不怎么感兴趣,他麻利地剖着一条桂鱼,又取出一块羊肉放进开水里略微烫了一下。 “槐大不是在大门两侧挂了二哥刻的虎型桃符了吗?”四郎头也不抬地说。 “表弟,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胡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然后立马转移话题说:“炒饭好香,给我来一碗。” 四郎摇头:“要吃饭自己盛,我手上腥。” 胡恪刚拿起勺子,小药童赶忙上去服侍他,被伺候惯了的狐狸表哥便从善如流的去边上等着饭来张口了。这药童也不过一只小野狐,勺子用的并不熟练,笨手笨脚地把炒饭刨得到处都是,好容易才盛出来两碗。 “嗤拉嗤拉”四郎将切好的羊肉放进油锅里煸炒,然后用水把羊肉浸没,加入酱油,绍酒,葱姜蒜,八角,又酌量放如一些盐和白糖,盖上一张大饼慢炖。厨房里很快就弥漫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嗯,虽然最近殿下的确出门见了不少美人,可是都只是规规矩矩讨论正事而且。你做饭这样好吃,他们哪个比得上?所以不用担心殿下会有新宠啦。”胡恪接过饭,开动之前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华阳和青溪还在那边坐着呢。 因为有长辈在,听狐狸表哥大大咧咧说这个,四郎虽然不是喜欢害羞的小媳妇,此时也难免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辩白说:“最近我……我可不是因为那个原因才心神不定的。我是担忧那群小山臊啦。他们本来和我约定好了要来做客,结果一直没有消息。这群小家伙无父无母的生长在山林里,如今林子里又不太平。我实在有点不放心,担心他们被猎人打了去。” 这时,坐在一旁默默听着的青溪忽然问饭桌边的胡恪和小药童:“你们觉得小银鱼好吃吗?” “诶?好吃。”胡恪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端着碗呆呆地说。 “这种银鱼其实是很悲情的。雌鱼一次会产很多很多卵,因此在产卵期间需要极大的能量,于是雄鱼会自愿被雌鱼吃掉。 雌鱼在孵化出这样多的鱼苗之后,也会很快死去。这些鱼苗失去了父母的庇佑,在成长过程中自然会遇到更多的危险,他们的数量不断减少。 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可是,因为从来没有来自父母的庇佑,所以,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幸存到最后的银鱼,都会是最机灵,最强大的那一部分,只有这样的银鱼,才能生出更加优秀的后代。 你吃的这些,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淘汰掉的失败者。”青溪动手把小药童刨乱的炒饭整理好,不疾不徐地说。 “青溪姑姑你没事吧?怎么忽然说这个?”本来只是津津有味的吃炒饭而已,忽然听青溪这么一说,胡恪有点吃不下去了。总觉自己像是在欺负无父无母的小可怜一样。 而本来就在替小山臊们担忧的四郎听青溪这么一说,心里更是空荡荡的发凉。虽然知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虽然刚刚才悟出来要无私无为的大道理,可是……可是…… 呜呜呜呜不想听这个!能等我们吃完后再讲银鱼的悲惨故事吗?厨房中其他的妖怪面面相觑,简直想要抱头痛哭。 青溪才不理会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呢,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小山臊也是一样。太和山里,信仰山神的人越来越少,这就证明我们妖族和临济宗在人族信仰方面的战斗,再一次理所当然的失败了。可是就算是失败,也要战斗到底!在这个过程中,牺牲是难免的,只有经过血与火的淬炼,被死亡层层拣选,这些小妖怪们才会褪去那种可耻的天真,成为真正的妖族战士!” 四郎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虽然有点残酷,可是关系到种族存亡这件大事的时候,好像谁也没资格置身事外。不战斗不变强,苟延残喘的活着也没意思。 [所以战争才这样讨厌啊。人和妖族不能和平共处吗?]这样属于普通人的天真想法在半妖四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他就转身继续忙着用巴掌大的半透明鱼肉裹上鸡脯肉丝、火腿丝、冬菇丝、葱丝,卷成手指粗的鱼卷了。 青溪却越说越激动,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我实在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我们妖族明明有力量杀光那些蝼蚁的。为什么殿下要选择和天一道那帮混蛋合作?哼,人族修士反复无常,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和他们同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句话华阳也同意,但她一贯紧跟殿下,而且对青溪其实是有所提防的,所以她并没有吱声。 果然,说完这句话,青溪又故态复萌,她眯着眼睛看了看还在专心做菜的四郎,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是殿下的意思,我也不是不能容忍你。但是,半妖,你要记住,妖和人,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不要试图去狐媚惑主,蒙蔽殿下的理智,使其做出永生后悔的决定!” 狐媚惑主的胖狐狸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自己又被针对了,站在锅炉边,一脸茫然的样子。 保持着囧字表情,四郎把三丝鱼卷用面粉封好口,放入蒸笼。他和这群闲得发慌,没事胡思乱想的妖怪可不一样,还要努力工作养饕餮呢。但是不吭声好像也不太好。 “哦,好吧。”四郎知道青溪的臭脾气,只得老老实实点头答应。“青溪姑姑你放心好了。狐媚惑主什么的,我连狐珠子都没拿回来呢,暂时还没有那个能耐的。” 临济宗的势力高涨,以及山林中许多妖怪被害的事情,大妖怪们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只是殿下一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所以青溪和妖族里的某些激进派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此时听了四郎的保证,青溪上下打量他一番:虽然以人类的标准来看,的确长得芝兰玉树一般,可是那兽型都圆成个球了,又小小一团,简直不能太丑!跟最近妖族新进的几个美人简直没法比! 于是青溪微微放下心,饕餮有几个爱宠都没关系,只要不偏疼哪个就行。因为今日回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青溪就转身出门去了。 ☆、130·鱼咬羊4 看着青溪风风火火的背影,华阳叹道:“果然不愧是妖族里最强大的战士。虽然化为了女体,依旧彪悍不减当年。”尽管从某种立场上来讲,青溪和狐族是对立的,但这并不影响华阳对于檮杌某些品格的欣赏。更何况,再怎么说大家也同为妖族,理应一致对外。 第120节 胡恪掏出一张丝绢来,擦了擦自己本来就很干净的嘴,郑重地点头同意:“《神异经》里说过,檮杌这种凶兽崇拜强者,喜欢战斗,并且宁死不退。说起来她以部下的身份,陪伴着殿下渡过了几万年,就好像是脾气很大的开国老臣一样。看不惯我们狐族这类妖族新贵,虽然很讨厌,但也可以理解。再者说,青溪虽然一直看我族不顺眼,但是这样摆在明面上的恶意反而好对付,不过是大家光明正大的斗法而已,最怕那种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白水姑姑不就是吃了这种人的亏吗?” 白水姑姑?四郎看似在灶间忙碌,其实一直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呢。听了这话,四郎若有所思地盯着蒸笼上冒出的屡屡白烟出神。 胡恪整理好衣襟,感觉自己的仪容风度再无挑剔之后,方才长身而起,和华阳一道往门外走去。 和四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低声说:“对了,表弟,你最近要小心一点。我听说当年联合凡人害死你娘,又叛逃出妖族的一个家伙回来了。那家伙擅长幻术和伪装,就算是我和姑姑也曾经被他骗过。所以,最近如果有陌生人给你糖,可千万不能吃,知道吗?” “知道啦,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四郎嘀咕道。 狐狸表哥和华阳姑姑一直把四郎当成小孩子看。有时这两位的说话行事,常常叫四郎情不自禁怀疑自己的智商。 华阳姑姑柳眉一竖,教训他说:“只要说自己不是小孩子都是小孩子。也不看看自己原型才多大?奶毛都没脱,就来跟我装大妖怪了。” 四郎被训得焉头搭脑,很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狐族幼儿的身份,心里的悲伤简直要逆流成河了。 因为还有刘小哥在场,四郎只得做出“我很忙”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困窘。 厨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微微发出噼啪声,灶台后面坐着个面目模糊的黑影子,时不时根据四郎的指示,往灶眼里鞠一把柴禾。 刚才炖在火上的羊肉已经焖好了。四郎将其取出来,把羊肉装进洗干净的桂鱼腹中,扎住鱼口抹上红酱入油锅。煎到两面金黄的时候再去掉细竹做的扎口,将整鱼放入砂锅内,加八角,葱,姜,绍酒,酱油,盐,以及烧肉汤和鸡清汤,用旺火烧开,然后改成微火慢炖。这道菜就是赵大公子特意嘱咐过的名菜——鱼咬羊了。 蒸笼里的三丝鱼卷已经冒出来一股鲜美的香味,四郎揭开蒸笼一看,雪白的鱼卷小巧玲珑,里面夹着彩色的细丝,红的火腿,黄的鸡丝,乳白的冬菇,嫩绿的葱丝,叫人看着就很有食欲。四郎夹起一个尝了尝之后,就用鸡汤调味勾茨,浇在鱼卷上,这道三丝鱼卷便大功告成。 端着做好的菜去前面大堂,四郎刚迈上台阶,就听到赵正含糊不清地说:“我这几日,常常梦见老家祖坟上有蛇盘着个兔子,后头兔子死了,蛇哧溜一声钻进坟包里。敢问几位道长,这可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吗?” 左边的瘦道士有些夸张地提高声音,说:“诶,老话常说‘蛇盘兔必定富’,这可是主家将要封侯进爵的好兆头。未来必定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在等着赵大公子您呢。” 赵大公子果然很感兴趣,但是片刻后他又沮丧起来:“如今爹赋闲在家,弟弟又……我纵然有一身本事,却也无处施展。家境不过衣食无忧而已,哪里有什么大富贵呢?” 另外一个胖道士眼珠一转,接茬道:“听说前朝有位开国名将,他小时候家境中落,只能在村里放羊为生,某日他梦见母亲的坟上有一条大蛇与一只兔子缠在一起相互搏斗。后来他挖出了祖上遗留的金库,资助当时还名声不显的前朝开国之君,结果此人不到三十岁就封侯拜将,威震四方。自己家族也重新回到了顶尖士族之列。” “还有这种传说?我怎么没听过?”因为涉及金库这个敏感话题,赵大公子略微有些怀疑。 坐一旁的锦衣人似乎看出他的所思所想,点头肯定地说:“这倒确有其事,我们族中有过记载,这位开国名将其实就是陆阀的一位祖先。仔细论起来,他不过是个庶子而已。前朝之时,陆阀本来已经衰落下去,正是这位庶子忽然出现于朝堂之中,在风雨际会之时力挽狂澜,成为陆阀这个千年门第中兴的大功臣。一直为后世子孙所敬仰,而他们那一门,也成为了陆阀的嫡脉之一。所谓嫡庶之争,不过是后宅里,女人们为了维系尊荣地位而捣鼓出来的条条框框,在上位者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的,那么皇甫公子的来历必定不凡,知道这种常人不知的家族秘辛并非不可能。赵大公子心里有点激动,他“咕嘟”一声把喉咙里的鱼虾吞了下去。 “说起金库……爹先时在江城的钟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倒是愿意献与皇甫公子,只是家弟那边恐怕有些问题。端弟他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宁肯去亲近两个外人也不肯亲近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真是……” 四郎知道他们是在讨论机密之事,不敢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便放重了脚步走到屏风边,大声说:“客人,您点的菜好了。” “进来吧。”屏风里传出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 进了雅间,四郎老老实实把菜都摆上桌,又将几个空盘子收了起来。然后他就站在一边,看几位客人还有什么吩咐。那低眉顺眼地样子,活活一个小奴才。 锦衣人看他这幅摸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刚站好,四郎就听见一个道士语重心长地劝赵公子:“令弟年纪尚小,一时为奸人所迷惑也是有的。” “可不是吗?父亲新收的义子不过一个小鬼,倒也不必多提。我并不是那样不能容人的兄长,若是父亲有个好歹,端弟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小鬼我都会好生照料。只是端弟那个师傅必须得打了出去。那个叫周谦之的家伙最是可恶!他不过是商人出身的一介白衣,往日受爹恩惠做个幕僚,说白了不过我家中的一条狗,如今巴上了临济宗,居然也敢在旧主面前抖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赵大公子一边往嘴里大口塞鱼肉,一边包着嘴说话,看上去既狰狞又奇怪。 “皇甫公子,您这次可一定要帮帮我。弟弟他为奸人所惑,父亲又一贯爱重他,这样下去……” 因为太过激动,赵公子的吃相实在说不上好看,他一边嚼东西一边说话,嘴里的食物碎渣便不时向外喷溅。 锦衣人闻言并不搭腔,他微微后仰,手端着茶杯,别过脸去与左手边的道士说话。不动声色地避开吃相不雅的赵公子。 四郎站了一阵有些无聊,他抬头一看,见锦衣人指着桌上的几道蔬菜,笑言:“古人云,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祈畜乎藩中。可见饮食倒不需多么奢靡,只以随心二字为妙。” “无量天尊。一饮一啄,环中无为,这是我玄门至真的道理。”两个道长都这么拱手躬身说道。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素日自以为风雅,可是与公子您一比,真真是粗鄙不堪了。”赵正公子也赶忙附和。 锦衣人前面那一大段话,四郎虽然没听太明白,却隐隐约约觉得耳熟。后头说饮食要顺其本性,四郎倒是听明白了,只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冰天雪地里要些反季的新鲜蔬果,本来就是违反事物本性的,这皇甫公子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个胖道士看四郎站在一旁出神,时而蹙眉,时而作恍然状,十分有趣可爱,就放柔了声音问他:“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了吗?”他的声音本来有种奇怪的尖利,此时故意这么柔着声音说话,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四郎站在那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胖道士是在和自己说话,便重新低下头说:“客人所言,是出自《庄子养生主》吧?” “哟,他还知道庄子。”胖道士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怪事一样,惊叫起来。 四郎不欲多事,只好低声解释道:“店里常来一些道长吃饭,我是听他们随口说的。”的确,这句话是苏夔给四郎讲解道术时引用过的。 “好好好,真是个好孩子。快过来我看看。”胖道长大笑起来,招呼四郎过去,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赞叹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眉目间也是灵气逼人。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儿啊。”说着,胖道士又要伸手去摸四郎的脸。 四郎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灵巧的往后闪避。 旁边的瘦道士看他们一眼,忽然笑起来:“老樊你又犯老毛病了?如此漂亮的小哥若是做了你这行货的炉鼎,真是暴殄天物。再者说,最近天机道人也来了太和山,他们那一门最是事多,你可小心点吧。” 被人说破心思,胖道长便有些讪讪的,也不再追着四郎要收他为徒了。 四郎当然明白炉鼎的意思,心里又是恶心又是发寒。再看这胖道长,虽然没有冤魂缠身,但是浑身黑气缭绕,看样子不知道已经害过多少好人家的孩子了。 锦衣人见四郎还愣愣地站在那里,便随意地摆摆手:“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说着,又回头训斥胖道士:“别招惹这孩子。” 四郎只做出一副听不懂的蠢样子,他微微躬身,神色如常地说道:“我就在外头大堂里,几位客人要的菜都上齐了,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再来唤我便是。” 上悬棺洞里接了祖先,白桥镇民便领着亡灵回家过年去了。此时已经过午,店里渐渐人流渐稀。 四郎坐在柜台前,用手撑着腮帮子,没一会儿就来了困意。正觉得头越来越重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小孩子的笑声,这笑声尖利又刺耳,带着古怪的回音。回音十分嘈杂,里面好像还夹杂着“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四郎猛地一下惊醒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看见一个人正在揭帘子往店里走。 是上午间来过的那个高大猎户,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筐。竹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大概是因为有味斋店里比外头暖和很多,所以一进店门,就从竹筐里滴滴答答往外流水。 猎户好像有什么忧愁烦恼的事,他在店里打了两个旋,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四郎跟前说:“胡老板,真是对不住。王岩家的娘子不方便,托我把他男人分得的山珍给你送来。我背着那坨冰块走到有味斋的时候,忽然发现冰块还是完整的,只是里面的猎物却不见了!”似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猎户接着说:“我知道这件事古怪了点,但是,想来想去还是照实告诉你的好。至于王岩娘子欠胡老板的帐,我……我……” 估计他是想说我来还,可是银两不称手,所以临到头又犹豫起来。 四郎也挺奇怪,请他把筐里的冰块拿出来自己看看。猎户放下竹筐,揭开上头的棉絮一看,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块碎裂的冰片。 “怎……怎么会这样?”猎户大惊失色:“路上的时候还是囫囵一块啊。” 坐在门口的槐二忽然插嘴道:“方才你进门,我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家店门口挂着辟邪的桃符,莫不是你那背篼里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碎掉的吧?” 听他这么一说,猎户头上的冷汗就出来了。回头一想,只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诡异非常。 事情还要从今天上午说起。猎户在有味斋跟人吵了一架,回到镇子上自己家中,正坐在那里生闷气,忽然听到敲门声。出门一看,是荷香来找自己,请求他帮忙给有味斋里的胡老板送东西。 猎户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两个人说定去王家拿背篓。 刚走到巷子口,一个路过的街坊婶娘看见荷香,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和她搭话:“我说王岩娘子啊,你能不能叫家里的小孩子不要半夜三更起来闹腾了,行不行?” 这个婶娘猎户也认得,是王岩家的街坊,两家人之间只隔着一堵墙。古代的墙不太隔音,有时墙这边咳一声,那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估计是王岩家的孩子生病后,晚上夜哭惊扰了邻居。 “我家孩子?”荷香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很谦卑地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孩子最近生病,夜哭惊扰婶娘真是对不住。” 这么说着,荷香的话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们初来乍到的,就遇见这种事,实在是……大娘,真是对不住你啊。不过,我家阿牛他昨天吃过药,已经见好了,婶娘日后放心好了,我就是捂着孩子的嘴,也不让他再乱哭的。” 街坊婶娘有些生气地说:“若说是夜哭,哪家小儿不夜哭?单是这个,婶娘也不至于来找你,免得人家说我欺负外来客。但是你家小儿总是半夜三更的到处乱跑,而且白天黑夜都又哭又笑,没个消停的时候,瘆人的很。你说他见好了,我看不见得,方才我从屋里出来,还看到你家院门大开,你家小牛娃一个人在门口跑出跑进,好像追逐什么一样,还发出尖利的大笑。若说真是什么毛病,也赶紧带去治一治。他脸又白,眼珠子又黑,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看着实在吓人。” 荷香闻言陡然一惊,急道:“怎么会?我走的时候,阿牛还在屋里睡觉啊。” 街坊婶娘面色一变,不再说话,只丢下一句叫荷香快回去看看,就急匆匆地走了。 猎户陪着荷香回家去。到了地头一看,王家的院门好端端得锁着,里面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荷香哆嗦着手开门进去。 因为王岩生病卧床,猎户自然不好跟个妇道人家进门,只站在外面等着。一边等一边乱看,这时,他惊讶的发现王家门上那两尊门神的眼睛被人掏了去! 好像是小孩子顽皮恶作剧那样,两尊威武的门神没了眼睛,连他们胯/下坐骑,身边的老虎眼睛都一并被人扣了去。与没了眼睛的门神互相对视了半晌,猎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荷香很艰难地提着个大背篓走了出来。背篓里装着要送去有味斋的山珍。 猎户往背篓里一看,这王岩家里也是奇怪,居然把猎物冻在一坨冰块里,冰上还有半道符。冰里的东西小小一坨,蜷着身子缩在那儿,也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里头是什么呀?这半道符又是怎么回事?”猎户有些纳闷地问,他常年在山中打猎,可没见过这样的猎物。 荷香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哪里知道?家里那口子一拿回来就是这样。总之是山里打来的好东西,听说吃了可以延年益寿,我是不敢乱动。那半道符是家里小儿淘气,不知道哪里捡来贴上去的。”说完就低着头闷不吭声。 不知道为什么,荷香并没有完全说实话。的确是她家里的小牛娃淘气捣蛋动了符篆,可并不是贴了半道符上去,而是把冰上本来的那道符撕了一半下来。 猎户并没有再多问,想着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便点头答应下来,背着竹篓转身就走。 可是刚走到半道上,猎户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背上有一处很冷,开始只是核桃大的区域,渐渐扩展到盘子那么大。那凉意透彻心肺。 猎户平时走惯了山路,今日也并没有少穿一件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冷。因为不明缘由的发冷,猎户知道厉害,急忙摸出怀里的咸鱼干,猪肉干和一小瓶酒,边走边吃喝。 这也是老猎人的经验了,走在雪地里,冷的时候就吃点酒肉,边走边吃,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就这样一边打哆嗦一边走,过了没多久,猎户忽然觉得自己背上有动静,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后颈处一阵阵的凉风拂过,好像是什么东西趴在自己背上对着衣领处吹气一样。说是冬天的寒风吧,可是他现在正走到一个山凹的背风处,四周根本没有风! 猎户回头一看,就看到自己……自己的肩膀上有张青灰色的人脸,那张脸好像被冻了很久的尸体一样。趴在肩膀上的脸看上去像个小孩子,他半张着嘴,对着猎户手里的酒肉做出垂涎的样子。呼出来的气息正好吹到猎户的脖颈处。 猎户大叫一声,扔了手里的酒肉狂奔起来,跑出去一段路,他满身大汗地回头一看,肩膀上的怪脸消失了,背上刺骨的寒意也消失了。然而,当他卸下竹筐检查的时候,却发现连筐里冰冻的猎物也无端消失了,只留下一坨完整的冰块。 猎户讲到这里,接过槐二递过来的热茶狠狠灌了一口,然后惊魂未定般喘了口气:“山里的怪事不少,我也不是大惊小怪之人。只是这一回实在是太吓人了。回头那一下,差点没把我吓死。”说着,他又抱怨荷香:“好心好意帮忙,她倒好,一声不吭就给我下了个套子。年节里叫我家沾上这样的晦气,真是最毒妇人心!” 四郎听完这件事,微微皱了皱眉头,好言安慰这个热心的猎户:“或许是屋里太热,冰块受不住这一冷一热,才碎掉的。大哥不必太过担忧,若是心中惊骇,你今日回家先生一堆火,放些爆竹响一阵,正巧明日就是年三十,你杀一只雄鸡,用鸡血在家门口大书一个‘吉’字,就能驱邪逐疫,百鬼不侵了。” 猎户虽然对四郎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道了谢,转身气冲冲的走了。他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四郎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肩膀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小手印。 “等等。”四郎赶忙追出去。 “怎么了?”猎户回头很诧异的问。 四郎笑着拿出一个压岁果递了过去:“眼看着也没什么客人,今日的糖果子多做了一些,就送与猎户大哥压压惊吧。”说着,四郎状若不经意的拍了拍猎户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忘了说,大哥回家之后,最好还是把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烧了吧。” 猎户本来很害怕,此时倒被一本正经的四郎逗笑了:“看不出胡老板小小年纪,还是个道门高手呢。不过,我可是个穷人,身上的棉服是过年时新做的,统共才这么一套,若是里里外外都烧了,今年冬天就只好冻死。” 四郎听完,想到二哥倒是有许多不穿的棉服,就说要给猎户拿一套。结果等他捧着衣物出来,门口的猎户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四郎没办法,只得很无奈地又把衣服放了回去。 有味斋再一次安静下来。 四郎过了午时那阵困意,也精神起来。他见下半晌左右无事,就站在柜台前,用一块白布把摆在那里的瓷杯一个个都仔细擦干净。在半明半晖的大堂里,那一根根修长的手指泛出玉色的光泽,比粗瓷杯子还要好看。 正在擦杯子,四郎忽然感到面前的光线被人挡住了,抬头一看,雅间里的锦衣人无声无息的站在了柜台边,直勾勾盯着他的手看。 四郎被他看的发毛,赶忙把杯子放下,站起身问道:“客人有何吩咐?”说话间,四郎已经心生警惕,偷偷把真气调动于双手间,暗自戒备。 锦衣人微微一笑:“小公子根骨清奇,气韵不凡,真的很像我一位知交故友。” “皇甫公子客气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公子,叫我胡老板就好。” 锦衣人从善如流:“胡老板恐怕也是同道中人吧?那些废物看不出来,可是参同契和龙象伏魔大手印却瞒不过我。怎么?陆天机已经来找过你了?”提到这个名字是,锦衣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种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四郎根本不认识什么陆天机,正要说话,外面的天空忽然升起一道明亮的闪光。 锦衣人一见,也顾不得和四郎说话,带着匆匆忙忙跑出来的两个道士出门,几步就消失在山道间。 冬天山中黑的早,过午不久,天就阴沉下来。店里早早点上了灯烛,可是依旧有许多黑色的影子躲在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店里的客人不少反多,白桥镇镇民早就三五成群结伴回家了,新来的客人们大多带着兜帽或者斗笠,围着厚厚毛皮,一声不吭地坐在阴影里。 第121节 雅间里只剩下赵大公子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只是派小厮又出来要了好几次鱼虾,光是那道做工复杂的鱼咬羊,就要了五回。算起来,这位公子今日一个人吃了起码二十人份的食物了。但也没人敢管他,有个心腹小厮上去劝了几句,就被他罚去门口雪地上跪着,现在还没叫起呢。 四郎暗暗纳罕,连槐二也咂舌说:“这赵正能有多大的胃啊。也不怕撑死。” 趁着送菜的功夫,四郎进去雅间一趟。只见赵大公子挺着个大肚子,还在不停的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吃,一边哀嚎着大声咒骂。 四郎听他唾沫星子四溅地嘀咕着什么老不死的,小畜生一类的话。过一会儿又骂什么阴阳人,臭秃驴。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究竟在说谁。时不时还闭上眼睛,张口大笑,看起来诡异得很。 觉察到四郎在看他,赵大公子忽的一声抬起头,有些木愣愣地问:“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四郎被他唬了一跳,赶忙退出门外。 好容易等这位赵公子吃完饭,天已经擦黑了。四郎送他出门的时候,赵公子依旧在手里捧着几只没吃完的大虾,边走边剥。 一出有味斋,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压了一下,赵公子的背忽然驼了起来,凭空便矮了几寸。 他吃虾肉的样子也越发古怪,和常人不同,赵公子是用唇部去嘬虾肉,嘬到后就包进嘴里,双颊鼓动着一瘪一瘪的,吃相和他的身份教养并不符合,加上他又捧着个大肚子。 这般慢慢走远的样子,活像只怀孕的大母猴,看着着实有点怕人。 四郎和槐二站在有味斋门口,注视着这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口。 一股凉风卷着雪沫子扑向有味斋的大门,槐二忽然开口说:“梦见蛇盘兔,如果蛇和兔子都被自己杀死了,自然是极好的兆头。可是如果蛇把兔子绞死之后又钻进祖坟,嘿嘿……”他没把话说完,可是四郎已经明白了其中意思:这赵家,恐怕马上就要出事了。或者已经出事了也未尝可知。 二人说着话,事不关己地转身走进店门。过了许久,寒风依旧把赵公子呵斥下人的声音传到四郎耳朵里。 “父亲正在病中,把那什么稀奇古怪地编炮都给我扔了,回家也不许再放,噼噼剥剥吵得人心烦!” ☆、131·鱼咬羊5 荷香送走猎户,心里松了一口气。 刚转身回房,就听见王阿牛哇哩哇啦在哭,一边哭一边模模糊糊喊着“哥哥、哥哥”。丈夫王岩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她:“让你买的压岁果买了没?” 荷香来回折腾了半天,到现在还没顾得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家里桌子上只摆着两碗冰凉的冷稀饭,上面还有几只苍蝇绕着飞。也不知道天寒地冻的,这些苍蝇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岩见妻子没回答自己的话,提高声音又说了句:“快把压岁果拿来,那是保命的东西!” “腌臜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荷香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她咒骂着擀开苍蝇,气急败坏地把包了压岁果的油纸包摔到丈夫被子上,转身去厨房做饭。 今日腊月二十九,他们家历来是要在这一日团年的。这几日家中事多,荷香压根没有精力准备年节事宜,家里自然日日都是冷锅冷灶,没什么好饭菜。今日总算安稳下来,再怎么说也要团团圆圆过个年。 荷香炸了一叠小猫鱼,然后就用杀猪的毛大哥送来的两斤肥猪肉配上大葱、蒜苗、姜、萝卜剁成饺子馅。毛大哥和他们都是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平素对他们一家十分照料。 正在剁馅,听到儿子又在外面跑来跑去,卧房的门把他弄得吱嘎直响。荷香顿时心头火起,用更大的力气把菜板剁得梆梆直响,这声音大得盖过了儿子一阵阵乱跑的脚步声,盖过了邻居在墙那边不悦的咳嗽声,也盖过了丈夫在房间里喊冷的声音。 荷香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一只手按着菜,一只手握着刀,麻利地剁着饺子馅。很快就剁了好大一盆馅料。刚伸手想要放盐,发现前几日才装满的盐罐子居然又空了! 一定是王阿牛这个败家子儿干的!荷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扔下菜刀就往外走。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冬天半死不活的斜阳照的院子一片昏黄。 荷香皱了皱眉,她原以为是儿子在院中乱跑,进进出出带着门响,现在一看。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儿子生病前住的那间北屋房门不知为何吱呀一声关上,然后又吱呀一声打开。 走过去关上门,荷香回转身往自己卧房走,才走出几步,就听背后又传来吱呀一声。回头一看,老旧的木门再次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荷香走回去用劲关上门,还拿一个木棍支上,这一次她站在原地等着,果然,房门没有再被吹开。荷香长出一口气,转身回了主卧。 而在她的背后,厨房里依旧传出“咄咄咄”的切菜声,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调皮地握着那把菜刀,在继续帮她做事。 “荷香,我好冷啊。”才进屋,就听到丈夫呻/吟着说。走过去一看,只见往常高大伟岸的丈夫缩在厚厚的棉被中,只露出一张青白的,好像死人一般的脸。枕头边还落着一层细细的面粉灰,一个压岁果已经摔到了床下,像冻硬了的冰块一样,摔得四分五裂。 荷香担心丈夫看到了又要叫自己花钱去买一个回来,就想要从旁边的油纸包里再拿一个放过去,然而,她拿起油纸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难道被儿子偷吃了?荷香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荷香忽然听到一阵小孩子的笑声:“嘻嘻嘻,荷香,那女人叫荷香……”转头一看,屋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丝毫异常。 荷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难……难道那东西还在家里?她问过那天前来的道士了,道长说冰里冻得山珍其实就是一只山臊。听说这种怪物有着人的脸,但是仅有一只腿一只脚,高矮像个小孩子,所以又叫独脚鬼。 荷香小时候住在山里,听人讲过很多关于这种鬼怪的凶残故事,有人说山臊有迷惑人的本事,被它附身作祟的人就会得疟疾。有人说千万不能让山臊知道自己的真名,因为它们会站在你的背后,模仿亲人的声音偷偷呼唤你,若是答应一声,就会被它害死。还有人说,山臊吃多了人就会进化成一种叫木客的怪物,这种怪物更了不得,能够调遣老虎去伤害人,还能烧毁整整一个村落的房舍田园。只有极少数老猎人对荷香说,山臊不过喜欢小偷小摸而已,看见夜宿山林中的人们点燃起的篝火,便凑上去烤炙虾蟹。还会趁人不防备的时候,偷取人们的食盐去煮白水虾。 想起这些关于山臊的可怕传说,荷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俯下身摸了摸床榻,热乎乎的。可是丈夫却一直不停的喊冷。 莫非真是得了疟疾? 于是荷香弯下腰,趴在地上往炕里加炭,打算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炕眼里黑乎乎的,还发出一股牛粪的味道。荷香把手伸进炕中摸索着,摸索着……忽然,她停了下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炕眼里好像有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慌忙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她看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处有两个黑色的指印,抹了两下,指印宛然。 “压岁果呢?没……没有了?”王岩艰难地睁开眼睛,哆哆嗦嗦从枕头下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荷香:“再……再去买……买……” “你疯了,这可是我们压箱底的家当啊。就是留着给你看病也比去有味斋送钱好。” “再……再去……买,他……他们要……要爬过来了……”王岩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 荷香没听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什么,只看见丈夫的嘴巴一开一合,估计是命令自己去买果子。荷香舍不得花钱,再说压岁果她也会做了。刚才回家时,她就在厨房自己蒸了一笼,此时已经晾得刚刚好。虽然没有有味斋做的精巧好看,但也似模似样的。 顾不得看自己手上的指印,荷香风风火火地跑到厨房捡了几个自家做的压岁果,翻来覆去看了看,心里很满意。转头看到儿子在案板边剁饺子馅,忙呵斥他:“王阿牛,给我把刀放下,那可不是玩的!” “王阿牛,嘻嘻嘻,王阿牛……”儿子发出奇怪又刺耳的笑声,放下菜刀就往院子里跑。 荷香顾不得教训儿子,拿着自制的面果子走进房间,见丈夫闭着眼睛直打摆子,摸了摸床铺,还是热烘烘的,就没再给他加棉被。尽管荷香知道炕中有古怪,可是她实在害怕得很,没有胆量再趴下去查看了,打算熬过这一夜之后,第二天找毛大哥来帮忙,把炕拆掉看看。 “买……格格格……买回来吗?”丈夫忽然睁开眼睛问她,牙齿还不停地打颤。 弯腰给他掖被角的荷香被吓了一跳,赶忙把自己做的压岁果递了上去,哄小孩一样敷衍道:“喏,这不就是。” 王岩如获至宝地接过去,再次闭上了眼睛。 “你没事吧?”荷香有些担心地推了推他。 “没事,就是今天火炕好像不热,背上总是冷得慌。你把尿桶提进来,外头冷。” 荷香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有些厌烦,也不想告诉他炕里冰手的事,面无表情地正要转身回厨房,忽然听到王岩从喉咙里咕噜了几句:“我的脚好冷!走……走开……刘鹏,刘鹏,别怪我见死不救!” 回头一看,丈夫王岩好端端睡在床上,并没有丝毫异常。只是他的腿不时踢蹬一下,因此盖在他下半身的被子微微有些凌乱,有一块皱缩着,有一块又凹陷下去。好像是……好像是那里蹲坐着一个人一样。 荷香走过去,捂着鼻子帮丈夫把盖住他下半身的被子理整齐。被子湿乎乎的,而且异乎寻常的重,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人撒了尿在里面,因此给冻上了。 粗手粗脚地理好被子,荷香转头一看,儿子盖着被子,仿佛睡得很沉,一动不动的。 今天倒是乖巧,既没有乱跑,也没有哭闹。这么想着,荷香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也想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站在那里楞了一会儿神,实在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转身往外走。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窗棂上只剩下一点余晖,斜照的残阳在地上投下细长古怪的影子。 刚走到院子里,荷香就看到本来用木棍支得好好的房门,再一次莫名其妙打开来,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她忽然感到一种冰凉的寒意,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慢慢把目光朝地上一看。在夕阳投下的影子里,门板旁边分明多了一个小孩子,正在用手将门推过来,推过去,推过来,推过去…… [是错觉吧?]明明应该跑开,可是荷香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一般,一步一顿地走到过去。她走到门边,颤抖着双手想要把门关上。 这一次却怎么都留了一个缝关不上,使劲压,还是关不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另外一边使劲,和她比谁的力气大一样。 荷香忽有所感,低头一看,门板下方卡着一只青白的小手,然后从门缝里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一个小孩子的头。这张孩儿面正如隔壁婶娘描绘的那样,面色极白,眼珠极黑,就那么木愣愣从门底下抬头看着她! 荷香猛地倒退了一步。半遮半掩的房间里响起一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尖利刺耳的笑声。 “吱嘎”房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柔推开。 荷香瞪大眼睛的注视着那个空房间,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并没有预想中的怪物跑出来。 她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果然是幻觉吧? “荷香。”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像是丈夫在叫自己,于是荷香条件反射地回过了头…… 用嫩腐皮包了虾肉茸,火腿茸,再挖一勺猪蹄汤冻作馅。最终成品的美味与否都取决于这勺汤冻,因此汤冻要用猪蹄加了调料慢炖,一直炖到皮肉皆煮化为止,然后端出去晾上一天,就会自然而然在肉汤表面飘出一层浮油。用这层油配上虾肉火腿,再加水红萝卜丝、嫩绿的黄瓜丝一起卷成长卷,切成小段用香油炸好,吃起来便外酥内软,有虾肉的鲜美和小菜的清新,十分可口。 做完虾卷,四郎取了昨日留下来的四寸长银鱼,洗干净后除骨取肉,与切得细细的嫩葱,小黄瓜粒和虾仁一同拌匀,再加入姜醋橘皮,拌入鱼酱,之后视其咸淡稍稍加些盐。然后裹入擀好的面粉皮中,用手捏成瓶兜状,不必封口,就成了好看又好吃的三鲜烧麦了。 四郎把包好的烧麦煮了一小笼,其余统统放到室外去上冻。 “这个也装进去吧。”槐大递了一碗鱼咬羊过来,这道菜是白天四郎特意多做了点,给小山臊们留的。 “真的要去吗?夜晚的山林可不太平啊……”槐大欲言又止。 殿下,华阳,青溪甚至胡恪都不在。家里就四郎最大,槐大身为仆人,虽然担忧,也没有不许主人出门的道理。 “放心啦,我心里有数,只提着食盒在上次遇到它们的路口转一转。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么。” 槐大没办法,只得说:“那把山猪精和槐二也叫上吧。” 四郎从善如流:“好啊。大家一起去。” “可是,可是……”槐大还是很不放心。 自从犬戎南下之后,原本被迫站在巫族那边的荥阳郑氏忽然反水。郑将军带着朝中精锐愤而北上,支持崔玄微抗击北狄。听说巫族一位大祭司被郑家的三公子用桃木剑刺伤了心脉,至今昏睡不醒。巫族一时自顾不暇。而犬戎南下之势也终于得到遏制。由于郑氏的倒戈投奔,宇文阀重新站稳了脚跟,临济宗势力进一步扩张。就在这时,小主人他爹不知为何想不通,带着便宜师傅苏夔以及一帮道士,来到太和山砸场子,目前正在和临济宗的秃驴们打嘴仗。 目前妖族内部似乎也有势力蠢蠢欲动,想要借此将佛道两门一网打尽。然而,似乎还有一股暗中的势力在浑水摸鱼,准备对付四郎。听说临济宗内部也得到消息,打算借此机会抓住四郎,用以威胁妖族和陆阀。 这些事,四郎有些知道,有些却一无所知,槐大当然不敢张口说出自己真正的担忧,可是不说出那些族中秘闻的话,又怎么能说服四郎像个小媳妇一样,乖乖呆在家里呢? 他总不能说因为一位主人不在家,另一位主人就不能出门走一走吧?妖界可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四郎若是个女孩子,这道理还勉强说得通,可四郎不仅是个男的,还是只公狐狸。 有些话或许只奉殿下为主的青溪说得出来,可是在槐大心里,饕餮和四郎的地位是一样的。 因此槐大犹豫了半天,也知道自己实在没什么好理由阻拦四郎的,只能很沉重地点头答应,只是磨磨蹭蹭不肯立即动身。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殿下终于带着华阳等一众大妖怪回来了。 槐大简直要喜极而泣:老虎你终于回来啦太好了,再不回来,老夫就快要管不住你家猴子了。 四郎暗暗叹口气:“小山臊算起来也算我们的邻居,他们家里大人出了事,小孩又无端不见踪影,不去看看总是不放心。再说,我修炼至今,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自保能力还是有的。就算是遇到人罴,也有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殿下倒没认为四郎的处境有槐大想的那么危险,他听完点点头,也没泼四郎冷水或者勒令他不许出门,只说:“林子那么大,你就是去了也多半是白跑一趟。” “那怎么办?”四郎皱着眉问。 殿下脱下大氅递给槐大,走过来抚平四郎皱起的小眉毛:“听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山林里的妖怪们都要在林子里举办一年中最后一场妖鬼集。大大小小的妖怪都会去的。那些小山臊如果没出事,就一定会参加。妖鬼集中,只要守规矩,就是凡人都去得,并没什么危险。正巧明日我也要去那里办事,顺便还可以一起逛一逛。” 四郎一想,果然这个办法更好。自己可以在妖鬼集上推一辆小车卖些鱼包子,虾仁球等鱼虾类小吃,小山臊们那群贪吃鬼如果真的去了,一定会自己主动寻过来。就算他们没来,妖鬼集上三教九流的巫道鬼怪都有,说不定能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太和山里的妖鬼集可是大有来头的。很早以前就有了,传说中黄帝轩辕氏的坟墓就在这太和山脉中,神农氏也是在这莽莽苍苍的太和山某处驾鹤西去的。另有一种传闻,说此地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有飞升的仙人埋骨之处,及至今日,山间的悬崖之中还有许多已经荒废了的地仙之宅。 说是地仙之宅,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据的——这些传闻中的神仙洞府多在拔地而起数千米的石壁悬崖之上,悬崖直上直下,陡峭到便是灵猴也很难攀援而上的地步。并且,崖壁上的岩石都是紫红二色,宛若朝霞一样。在云雾缭绕之中,会放出五彩祥光,景色壮观不已。 偶尔有人在云雾中看见这样的祥光,走近一瞧,若是运气好,就能看到云海里隐约出现玉石栏杆,半空中架起飞阁栈道,甚至有时还能看到云海中有人泛舟。据说如果运气好,凡人的面前可能出现一座彩虹架起的桥,沿着这条桥一直走,就能走进仙人们居住的地方,甚至得到神仙的款待呢。 除此之外,这些地仙之宅的附近,还会伴随着出现几具悬棺。这些悬棺多是白玉所制,藏在山岩间那些人迹绝对不能到达的地方。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悬棺里装着的,大约就是仙人们的随侍仆从或者烧火僮子吧。 因为有这种传说,当地的山民死后也不肯土葬,而是用棺材装着,带去当地人称“万棺洞”的一个巨大岩洞里集中存放。当地人虽然崇拜祖先,但是毕竟阴阳异路,他们心里也担心亡灵的魂魄回来作祟,便将其放入万棺洞中,便于山里的神仙管理,顺便还可以沾沾仙气,福泽后人。 之后又过了几百年,临济宗看中了此地风水,在太和山气脉汇集的那一处建立山门。 第122节 太和山的风水好就好在,这里是天然形成的一品九龙护玉莲地貌。 这九龙护玉莲就是说有高矮各异的九座山依次恰好形成一朵莲花形状,而且每座山都是一条大川的发祥地。据说临济宗的山门就恰好在这天然形成的莲花蕊处,所以得天地气韵,造化神秀。 因为上述种种缘故,历朝历代的皇帝,传承千年的士族门阀也多有葬于此山之中的,虽不是各个都能获得临济宗的准许安葬于此,但是至少隔一代,出名的几大世家里都有家主获准安葬山中。 这些士族或帝王的脾性也各个不同。有的尚简,抱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就躺进棺中,多余的陪葬品殉葬品一概不要。有的很神秘,在自己坟墓周围故布疑阵,用阵法圈得后代都走不进去。有的喜好奢靡,自然要早早就开始筑陵工程,甚至还会用活人来殉葬,听说有个前朝太后喜欢看戏,小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孝顺就坑杀了一个戏班子,当然,小皇帝这么胡来,很快就被临济宗以德不配天的理由拉下龙座。 葬在太和山中,福泽后人等看不见的好处暂时不谈,首先一个,有临济宗镇着,基本没有盗墓之事发生。或者说,只要临济宗不监守自盗,还没有哪个盗墓贼有胆子来这里盗墓。再一个,山里的鬼魂也不用去地狱排队等着投胎,只在墓中等待便可。这也是山里人过年时,能把祖先亡灵真的接引回家的缘故。 因此,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山里便渐渐形成了一个鬼魂的世界。有贩夫走卒,有唱戏卖小吃的,也有老实巴交的农民和猎户。加上山中妖物众多,因此,隔一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太和山会举办妖鬼集。每到那时,集市上就会出现各种妖魔鬼怪,甚至外地的野鬼都会前来赶集。黑夜中,大山深处灯火通明,无比热闹。 太和山中的山市,汴京的盂兰盆集,江城的百鬼夜行街,东海的海市,漠北的鬼城并称为天下五大妖鬼集。 因为山市隔月一次,许多道士或者和尚也会乘机来此淘宝。 当然,也有觉悟很高的道长或和尚是自觉自愿来这里当城管的——有时候山市中偶有凡人误入,有这些凡间守卫者在此,只要这些凡人守规矩,妖鬼就不敢也不会去侵害他们。只是,若这些误入山市的凡人不肯接受以物易物,坚持要客人付现钱的话,第二天白天一数,就会发现赚到的钱有一半变成了冥币。 久而久之,山市的名头便在凡人中也偷偷传开来,成为太和八奇中的一奇。但是在凡人眼里,山市是飘渺不定的,经常好几年也不出现一次。忽而在东忽而在西。那些凡人误入的时间也不一致, 有的是晚上赶夜路的行商,偶然进去赚了个盆满钵满,第二次再想去,便不得其路了。 有的是早起赶路的山民,看到山上有人家、集市和店铺,跟尘世上的情形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人们又管山市叫“鬼市”。 害怕的山民或者过路客就远远避开,从天黑后到鸡鸣前这段时间不出门便可。也有胆子大的人想要来妖鬼集上瞧新鲜,发横财,或者有钱财来路不明的贼盗一流,不敢去外头贩卖赃物,只能来鬼市销赃。 无论好坏贤愚,只要这些凡人守住妖鬼集上的规矩,就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毕竟,这可是在临济宗大门外呢,有这么多“城管”看着,山里的妖怪啊,亡灵啊,哪个敢肆意妄为? 而山市上的规矩也简单,一是不能以次充好。不管你是黑吃黑抢来的,还是飞檐走壁偷来的,或者是盗墓贼挖坟揭墓从死人身上扒来的,在所不论。只一个,都得先说明了货物哪里哪里有瑕疵,不许骗妖怪和鬼魂,当然,你若是认得清谁是人,要骗人倒也可以。 二是要盗亦有道。若你的东西真的来路不正,被苦主看到了,你就得还给人家。比如你手上的东西是从某个老鬼十八代玄孙家里偷来的,被人老祖宗看到了,一指认,就得立马归还回去,不然,恐怕会有大祸临头。 三是不议价,不二价。买东西的不能讨价还价,卖东西的也不能卖给这个一个价,那个一个价。一次开市,货物只能有一个价格。 岁末这一次的山市,虽然不如往常热闹,但是因为凡人基本都在猫冬,很少误入其中,因此集市上的妖鬼们便更加自在一些。凡人不来的话,临济宗那些多管闲事的老秃驴也多半不会来了。 ☆、132·团圆饼1 这天晚上落了点微雪,若是不急着赶路或者有什么忧愁烦心事的话,就能听到雪花轻柔落下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树枝被积雪压断后啪的一声脆响,还有偶尔灯花噼啪爆开的动静,这些活泼泼的声音好像给这首舒缓闲雅的小调里增添了几分欢快和调皮。 山道口这间二层小店外表看上去并不显眼,但是后院却被修筑得宽大整肃,里面的陈设极尽精巧雅致,某些大户人家也未必有这样的讲究。 与一般的农家只有一盘炕不同,四郎和饕餮下榻的房间除了房门,三面都用热炕围了起来——靠南窗有南炕,对面是北炕,贴着西墙还有一个万字炕。 屋子里的热炕与灶间相连。几眼锅灶烧饭的烟火,都从这大大小小的火炕烟道里贯穿而过,最后在西厢房的“万字炕”汇合,再从山墙外的烟囱排出去。四郎前世独自一人在辽东生活过一段时间,住在那里的农家小院时,见过人家里这种热炕。在没有暖气的时代,靠着这种炕床,极北的居民撑过了一个又一个长达半年的寒冬。 有味斋的香雪海就是华阳照着四郎的想法修建的。修出来的房间虽然不怎么美观,但是保暖效果的确很好。道长来住了几天,回去就说也要在道门推广这种土炕。还夸四郎心思奇巧,若能多把这样的心思放在机关算数或者望气卜卦上就更好了。夸得四郎都不好意思起来,充分体会到了一种自重生以来,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属于穿越者特有的辣种微妙自豪感。 不过,妖怪们可都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除了山猪精举手要求给自己和槐槐的房间也装上暖烘烘的围炕,被槐二暴揍一顿未果之外,其余妖怪均表示不需要。看来,携千年智慧积淀惊艳古人的穿越者在妖怪界着实不太好混。 最后也只有四郎和饕餮住的西园用上了围炕。西园香雪海虽然按四郎的要求修了太多炕这种影响格调的俗物,但是经由华阳姑姑一手布置安排之后,每个房间的陈设格局也都十分温馨舒适,井井有条。 此时,西园暖烘烘的厢房里坐了一屋子的妖怪。因为年三十晚上大家都各自有事,所以二十九晚上就算是团年了。说是团年,其实并没有搞什么煊赫排场,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围炉烤火,吃点心,说些无意义的闲话而已。 槐大今天不合群,他没有跟大家一起吃点心,反而一个人卧在炕脚上,就着火盆偷偷抽起了长烟袋。 最近进到山里,槐大看别的中老年山民人手一个烟袋,他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是有些好奇的。前几日下山采买时,有个杂货店老板白送他一个烟袋,因此槐大今晚就偷偷摸摸抽上了。不过,他哪里会抽什么烟呢,也就是有样学样的小孩子毛病而已,才吸第一口就被浓烈的关东烟叶呛得连连咳嗽。 众妖本来挺新奇的看着他,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此时见平素老成的槐大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便哄堂大笑起来,不肯再去碰这个叫烟袋的古怪玩意儿。 笑过了,还是华阳姑姑端起烟杆,姿态妖媚的要给一众土包子示范该怎么抽才不会呛到。不过立马就被从万里之外赶过来汇报情况,顺便团年的黑胡同抹着汗水抢过了烟枪。老娘太漂亮,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浓烈的狐狸精气质,一直都是黑胡同幸福的烦恼。 这回黑胡同回家过年,没带郑大夫,但是带回来一个举足轻重的消息——郑氏一门早就知道豫州惨案是皇上和巫族一手导演的,他们忍辱负重,潜伏在巫族中作为人族内应,终于在中原危急的时刻倒戈相向,给了巫族致命的一刀。郑大夫果然也是郑家暗部的一员,在郑家这颗埋在巫族和朝廷里的暗子由暗转明后,郑大夫再也不用掩藏身份,光明正大的带着黑胡同奔赴了北方大营前线,用黑胡同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做了一名“举世无双的光荣军医”。 虽然不知道这个计划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局中是否还有暗子尚未揭开,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人族中的确有一个几千年不世出的高人窥破了天机,要借势下一盘大棋。 据黑胡同半仙猜测,这个人不是在宇文阀,就是在陆阀中,绝对不可能是临济宗和天一道里的人。 对于黑玄的高见,殿下听了只是点点头,并没有给予一字评论。 “我觉得有些奇怪”,黑胡同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郑氏一族去了宇文阀之后,似乎也一直在试图挑拨宇文阀和临济宗的关系。” “我知道了。”殿下再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那崔玄微呢?” 黑胡同想了想,以不同以往的慎重口吻慢慢说道:“这个人我也十分捉摸不透,看上去似乎只在意自己的家族,平时还总是神神叨叨的清谈义理,看上去对宇文阀和临济宗并没有多么忠诚。 本来崔玄微此人并不为天下豪杰所重,但是在这一次中原危急的关键时刻,他及时领军北上,先后发布征夷令和护国令,言辞慷慨激昂,作战身先士卒,于是海内豪杰纷纷起兵响应,声名一时无两。 但我总觉得他崛起的时间太过巧合,成名的那场耒阳关战役也胜得有些稀里糊涂,而且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有那样多的兵力去布防北线大营。” 殿下坐在万字炕的一侧,面对着沉香木几上摆好的棋局,他状似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 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下棋,长考了很久之后,殿下才终于在妖怪们大呼小叫的热闹背景下轻轻落下一子,同时,他轻声但是清晰地对黑玄下达了命令。 “以后你继续在北边注意郑家和崔家的动静,宇文阀那边的消息另外有人收集,你不必刻意去管。至于崔玄微,若是他来找你求助,尽力保其性命便可。” 说完这句话,殿下就扔下手中棋子,惬意地半倚在背后的云毯上,开始拆阅手边放的厚厚一叠梅花笺。 四郎坐在西园厢房的万字炕上,仔细翻看今年夏天封在坛子里的蜜饯,顺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殿下和黑胡同纵论天下态势。感觉就跟听评书一样,那些阴谋,战争,名将,大局之类的东西好像都离他很遥远很遥远,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但是,这些事又的的确确牵动着他身边每一个妖怪和凡人的命运。好吧,保持这种心态,没准他的参同契第四层也有望突破。 “糖冬瓜,陈皮梅,香草桃片,甘草芒果都腌渍得很好,唔,这一坛姜花大概是路上碰坏了,有点长霉。”四郎一坛坛检查着,然后把坏掉的坛子统统放到脚边,让槐大去扔掉,顺便叫他出去清一清肺,免得枝叶被烟火燎黑了。 有味斋的蜜饯都是以新鲜瓜果为原料,用放置半年以上的优质陈蜜,入瓦罐密封,一直要从夏天储存到寒冬腊月,方可开坛食用。这样做出来果脯清凉香甜,不仅可做年节时甜嘴的小零食,还有止咳化痰,滋补强身的功效。因为今夏年成不好,所以四郎做的不多,一坛都没有拿出去售卖。 四郎把好的蜜饯果子分门别类装进一个个青瓷小罐里,摆在屋里的妖怪面前让他们随意取用。然后他端着剩下的蜜饯,出门去厨房做团圆饼。 难得今年黑胡同表哥回来团年,听说妖族在山里也来了不少族人,可以多做几张饼让几位大妖怪带回族中。纵然饼子没什么稀奇的,可是寓意和心意才是最贵重的么。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桂皮、茴香,混合着香草油的香味,还有白石砂摩擦铁铲发出的哗啦声,是山猪精在炒制奶油花生米。 炒制的原料是四郎早几日用红衣花生伴着糖水,桂皮茴香浓汁,香草油,拿布焖煮之后,晾晒而成的,到山猪精炒制时,香料的味道已经吃进了果肉里,所以不用再放入任何调味料,只需要用砂石将花生米翻炒香脆即可。 铁锅里的花生再加一把火就能炒好,勤快的山猪精看到四郎在发面,立马跑过来帮忙。 “把我揪好的面剂子都擀成一分厚的圆片,要一样大小。”四郎吩咐他一句,然后就走到一边,将青梅,瓜条,桃脯三种蜜饯抓出来切成丁。又把红白糖浇上桂花酱拌匀。 山猪精把面剂子擀成圆片之后,四郎拿了一个在手里,撒上一层红糖,再摞上一个圆片,撒上一层白糖,就这样依次红白相间的摞起来,顶上层放入各种果脯丁,最后拿两个面剂子揉在一起,擀一个大圆片,盖在上面贴边包严,将面饼按平,上屉蒸一个时辰。 团圆饼刚出笼,就听见黑胡同在西屋高声问:“饺子煮挣啦?” 四郎一边把团圆饼用刀划成几瓣,一边含着笑意回他:“挣了!” “挣了就好!”那边黑胡同继续扯着嗓子吼。 也不知他在哪里学来的古怪讲究,说是这样能取个多挣钱的好兆头,历来精打细算爱钱如命的黑胡同自然非折腾着四郎也来这么一出。 热腾腾的羊肉胡萝卜饺子,三鲜烧麦,以及香甜可口的团圆饼都端了上来,众妖举杯祝酒,开始吃这顿团年饭。 因为四郎有一半人族血统,所以照例腊月二十九晚上是要祭祖的。 等房间里的妖怪笑闹一通,将饺子、烧麦和饼都一扫而空之后,四郎就在院子东边墙角下燃起一个小小的紫烟炉,点燃一对大红蜡烛,三炷粗香,五根细香,除开团圆饼之外,他又依照此地民俗,摆了红枣馒头,粘豆包,桂花年糕等糖饼,以及几道精心烹制的荤菜。 四郎早前已经在山道口烧过装冥币的大包袱,虽然不知道祖先是否真能收到,但是到底是子孙的一点心意。 也许是供品叫祖先的亡灵满意,也许是四郎这个后代子孙叫老祖宗们很满意,四郎一点燃香火,草香便火花四溅,并且在燃烧过程中不停发出“啪啪”的响声,白色的香灰扑簌簌往下落,虽然有风,但是烟气依旧渺渺细密,直冲云天。这可全都是吉祥如意,神灵欢喜的好兆头。 为了感谢祖宗们给面子,四郎便欢欢喜喜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正要站起身,忽然听到头顶有翅膀拍打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感到背后刮过一阵狂风,把自己搭得祭坛吹得七零八落。 狂风过后,一只羽毛华美,仿佛浴火的鸟儿姿态极尽轻盈优美地落到了东边的院墙上。 “你为什么要弄乱我的祭坛?”四郎才不管它羽毛好不好看呢,很生气地质问了一句 那只鸟粗噶的叫了一声,扇翅膀就是一道迅捷的雷光向四郎劈过来。 四郎早就暗中戒备,此时灵巧的往旁边一闪,立马催动真元,将手中捡起的石头掷了过去。 那只长得很像凤凰的鸟儿似乎轻蔑的啼叫了一声,很不在意的挥翅膀打算拂开石头。然后,这只大鸟“噶”得惨叫一声,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边飞边发出凄厉的叫声——它引以为豪的尾羽被四郎点燃了。 原来石头只是障眼法,接下来的一道五雷符加上殿下给的铜镜相互配合,喷涌出的火苗想来能够给这只趾高气扬的扁毛畜生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了。 其实若真打起来,四郎未必能打过这只鸾鸟,然而四郎抓住它大意轻敌的心理,并且笃定这小畜生不敢在有味斋后院把事情闹大,所以毫不客气,出手就不留情。 哼,想来这就是华阳姑姑说的妖族献上来的美人了,呸,不过一只红毛鸡,也赶来小爷面前耀武扬威! 四郎拍拍手,弯腰把香炷扶正,因为供品已经弄脏了,所以四郎不慌不忙地去厨房重新置办了几盘供上。一点都不去看那只狼狈不堪的朱鸾。 等四郎祭拜完祖先,回房一看,这只被烧了尾巴的火鸡果然在房间里告状呢。 “小主人,朱鸾也是跟着殿下许多年的老臣了。因为他现在才刚刚涅槃,所以算起来年纪比你还小,你怎么能欺负他,烧他尾巴呢?”青溪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着四郎。 秃尾巴红毛鸡已经变成了花容月貌的小少年,此时楚楚可怜的跪在殿下跟前。一听青溪给他出头,朱鸾似乎强忍悲愤,有些哽咽地说:“我……我替殿下办完事,匆匆忙忙赶来回禀,结果刚落到墙头,就被小主人莫名其妙的偷袭,尾巴都烧了。”说着,少年微微露出一截黑漆漆的脚踝给殿下看。 你应该脱了裤子给大家看屁股!四郎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不过,对付这种喜欢装可怜的恶人,四郎也知道自己不能生气,更不能气急败坏,大声呵斥他说谎,否则就中了他的圈套。 “烧你尾巴?”四郎微微偏头,有些不解的看了看朱鸾,然后做恍然大悟状:“刚才从我背后过去的是你啊?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郎走过去,毫无芥蒂地拉住朱鸾的手:“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半妖,修习道术又晚,刚才那阵风把香烛都吹倒了。我真害怕是自己对付不了的大妖怪,所以赶忙祭出殿下给我的护身铜镜。这面铜镜很听话的,从来不乱攻击对我没有恶意的妖怪,所以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这次绝对是误伤,以后都不会了,不怕啊。” 像是安慰小弟弟一样,四郎安慰着这只可怜的,才涅槃完就被欺负的小朱鸾。 殿下皱着眉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双手,一把将四郎提溜了过去,抓住他黑乎乎的爪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四郎赶忙摇头:“刚才我为了护住香烛,不小心摔了一跤,才弄脏了手,跟朱鸾弟弟绝对没有关系的。” “你……”朱鸾真是没想到,这个传闻中傻乎乎的胖狐狸居然心机这样深沉,实在可恶! “真是没用。朱鸾是凤族遗脉,身上还混有一丝鲲鹏的血统,也就是他现在才涅槃不久。你要是再不努力的话,过得几十年,朱鸾一扇翅膀就能把你刮到山那边去,到时候看你丢不丢人?”殿下一边慢条斯理地埋汰四郎,一边抽出一块雪白的鲛绡给他擦爪爪。 听殿下如此一说,对四郎这货的智商和能力向来持怀疑态度的青溪就有些不悦的瞪了朱鸾一眼,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娇娇气气、没事找事的妖怪了。 朱鸾长得未必比四郎好,却多了一种难描难画的柔美和惹人怜惜的娇弱,而且他又属于那种又没什么脑子的,比他哥哥更好控制。要不是指望朱鸾分去殿下一部分宠爱,青溪是绝对不会把这告状精招来的。 “好了,你们都下去准备吧。”殿下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房间里,殿下正在给四郎洗脚丫丫,理由是四郎的爪子受了伤。 其实这只是殿下给自己的恋足癖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感觉自己看破了真相的四郎啃着一粒芙蓉李,有些无奈的伸腿做半残状。 四郎的脚长得好,脚型优美,但是摸上去又肉呼呼的,不知道是龙象伏魔大手印的副作用,还是因为脚被捂着常年不见天日,四郎脚上的皮肤简直白得惊人,放到烛光下一看,仿佛能够看到脚背下青色的静脉血管。 殿下有力的大手抓住四郎的脚踝,四郎忍不住咯咯傻笑一下,把脚往自己这边微微缩了缩。但是立马又被殿下略带强硬地拉了回去。 殿下的手虽然保养的极好,但是因为常年作战,难免有些粗糙的茧子,四郎被摸得有些痒。第一遍殿下用花瓣水给洗脚的时候四郎就想躲,不过忍了下来,第二遍殿下仔细摩挲脚丫修指甲的时候四郎又想笑,还是忍了下来。 哎,在大妖们漫长到不见尽头的岁月里,也只剩下琢磨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来打发时间了。不过,这些年有了只呆呆的小狐狸在身边,殿下的心思全牵在他身上,连那些讲究到病态的毛病也一并着落到了四郎身上。 “别挠我脚底板。痒。”四郎终于忍不住了,他扣着暖炕上的兽皮抗议道,“华阳姑姑说指甲不能剪,不然变回原身后就不能打架和爬树了。” 坏心眼的殿下微笑起来,他轻轻吻了一下四郎肉呼呼的脚背,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鹅毛,很严肃地说:“不剪指甲也可以。我们玩个游戏吧,如果你能在一盏茶时间内忍住不笑,今天便放过你了。如果忍不住的话,就必须接受惩罚。” 四郎:t t好累不想玩 依殿下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想玩当然不行,于是四郎开始讨价还价:“一盏茶时间太长啦,你数三十下还差不多。嗯,二十下,二十下我一定能憋住不笑!” 第123节 此时四郎半躺在靠窗的万字炕上,因为室内很暖和,所以穿的并不多,雪白的亵衣滑落了下来,玉色胸膛上一粒茱萸半隐半现,而露出的那半个肩膀被烛光亲吻出一道可爱的光圈。脚丫子让讲究到病态的殿下给洗得白生生、香喷喷的,因为刚刚才在热水里泡过,握在手里的触感,简直像是一块晶莹剔透,触手生香的暖玉。 于是殿下改变注意,从善如流地不继续这个孩子气的游戏,他打算发掘出鹅毛新的作用。 “那就玩个能让你精神起来,又不用你出力气的新游戏。”殿下好像惯于诱惑人心的英俊恶魔一样。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芾着微不可查的诱惑,如鹅毛拂过耳垂,直达灵魂。 “什么游戏?”四郎忍不住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双强壮的古铜色大手托起一只修长纤细而且形状美好的脚踝,然后熟练的沿着小腿肚往下滑。 架子上的洗脚水还飘浮着层层叠叠的玫瑰花瓣,被室內的热气薰蒸得香气四溢。四郎抽了抽鼻子,觉得很舒服,于是他有点昏昏欲睡了。 殿下怎能任由四郎睡着,这变态微微用力咬了下四郎的脚趾,力度刚好让他清醒又不觉得痒,看四郎迷茫地睁大眼,殿下温柔一笑,然后手里洁白而邪恶的鹅毛豪不留情的继续作怪。 四郎这傻瓜被挠得不停的笑,还扭来扭曲,把兽皮啊衣服啊都弄得七零八落。 窗户运用漏景手法,漏入院子里一丛经冬犹绿的瘦竹。夜色中,窗外的丛竹轻轻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广袖长衫的士人行走时的动静。 “唉~” 四郎好像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抬头往窗户方向看去。那儿什么都没有。唯有丛竹投下的森森阴影,被屋内跃动的烛火拉扯出各类奇形怪状。 当时还没有玻璃,所以普通农家的窗户都是一层窗棂一层窗户纸,也有用透光的厚实沙布代替窗户纸的。山里的冬天寒风凛冽,为了避免窗棂上堆积积雪,沙土和落叶,也是为了保护家里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不被在炕上玩耍的小孩子碰破,当地居民都是从外边糊窗户纸。 有味斋在建立之时,自然也入乡随俗,把透明的窗户纸糊在了室外,只是为了保暖,又在中间一层木头窗棂之外以大块水晶做了个内窗。 因为室内外存在巨大的温差,所以水晶窗户上便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水蒸气。四郎被那一声莫名其妙的幽幽叹息影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和殿下愉快的玩耍,反而总是忍不住侧头朝窗户方向看去。 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多看了几眼后,四郎发现窗户上的水晶里真的出现了一排模糊的黑影,好像是什么人正在外面的窗户纸上写字。 “主……主人,你背后那是什么?”四郎问道,:“是你的部下在我们窗户纸上写字?”他十分惊讶,而且有点不高兴,因为窗户纸白白净净一张多亮堂,若是被人图得乌七八糟,不论那字写的有多么好看,总还是影响室内采光的。 殿下皱着眉转过头,被打扰了兴致的他比四郎还不高兴。 被灵异事件打扰的两个人再不要脸,也没法继续愉快的玩耍了,于是殿下警惕地帮四郎拉好衣襟塞进被子里,两人一同凑到窗户边看究竟是谁这么惹人嫌,不仅偷窥,还在别人家窗户纸上乱写乱画。 凑近一看,的确是首古诗,墨色隐约浮现,时明时暗,并不像是凡人的手笔。四郎有点怀疑作案人员是狐狸表哥,他眯缝着眼睛仔细辨认诗歌的内容。 “山沉暮气无情碧,檐断苔生半阶青。当年饮马天池畔,此夜西园感故知。凭栏坐听风吹雪,墨染雪痕写相思。” 四郎最近被苏夔压着背了不少晦涩的道门典籍,古文造诣突飞猛进,对于小篆的辨认能力也有所提高,加上这首诗语意浅显,四郎瞪着那行墨字许久,总算还是看懂了。 侧头狐疑的看殿下,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这绝对是哪个小妖精给殿下的情诗!四郎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情敌的威胁,全身的毛都要炸开了。 殿下本来也是一副打断本座好事拖下去斩了的愤怒表情,谁知道看完这首诗之后,却奇迹般平息下来,扔下一句:“你先在屋子里呆着,我去去就回。”然后一闪身,推门出去了。 万字炕上面摆放着沉香木小几,四郎倚在窗台上很愤怒地啃着一条糖冬瓜。他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放着一卷摊开的竹简,好像是主人刚才离开不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接着看一样。可是眼见着已经过了五更,殿下还是没有回来。 看来华阳姑姑提醒的没错,的确有不要脸的小妖精使尽浑身解数勾搭殿下啊。一个小白花般的告状精不够,这回又来了一个走清冷才子路线的故交! 裹着厚厚的兽皮被子盘腿坐了一会儿,四郎有些烦恼的扣了扣自己的脚丫子。心里打定主意要好好修炼法术,这样才能把那些觊觎自家男人的家伙都打一顿,打服气为止。 可是四郎最近修行参同契,本来就遇见瓶颈,被卡在第四层上不去。白天的时候似乎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体悟,可是等到现在想要练功的时候,却怎么也没有感觉了。盘腿修炼一阵,终究还是心浮气躁,没什么进展。 四郎心里焦躁起来,不知不觉中变成小狐狸追着自己尾巴咬了一阵。 围炉夜话,烤火吃红薯,你喂我我喂你的甜蜜雪夜就这么被一首酸诗毀了! 小狐狸气哼哼地扒在窗台上,用爪子在水晶上划拉半天,最终还是一句诗都没憋出来,当然,他心里滚动着无数的名言佳句,从“春蚕到死思方尽”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再到脍炙人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但是好像抄袭哪一句给自己撑场子都会立马被殿下揭穿……o(╯口╰)o 小狐狸把爪子搭在窗后上,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只能满脸深沉地在窗户上印了几个油乎乎的爪印。刚好把“故知”和“相思”等敏感字眼覆盖上了。 哼唧,会写诗了不起?小爷的爪印就是一首大巧若拙的诗! 盖完爪印,四郎左看右看勉强满意,他仔细地把油爪拭干净,然后就摊开四肢,露出圆乎乎的粉白肚皮盯着窗户看了一阵,有些可怜巴巴的用爪子盖住了眼睛。 不会写诗的小狐狸有点自卑了,他默背一阵子参同契,居然也没心没肺地进入了梦乡。 据说修炼的道士会渐渐习惯性失眠,直到再也睡不着。四郎却认为他们大概是不想睡。因为即使他修炼了,也只是需要熬夜的时候能够精神奕奕,平时照样想睡就睡,丝毫没压力。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 半夜有讨人嫌的翅膀扑动声,殿下似乎很晚才回来,看四郎睡着了,并没有闹他,只是规规矩矩搂着四郎躺了一会儿。四郎感觉殿下压根没在有味斋里待多久,大概是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起床,头也不回地再次出门看美人去了。 哼,这个渣攻! 小狐狸哼唧两声,伸开四肢霸占了整个暖炕,继续呼呼大睡。 大年三十这天天气晴朗,山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清新干净,吸一口进去,简直像是在洗肺一样舒服。 四郎虽然打定主意要赖床!要颓废!要报复社会!但是一想到晚上还要去山市里摆摊寻找小山臊们,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窗棂格子才透进阳光,仿佛被定了闹钟一样,四郎一咕噜翻身坐起来,自己穿好棉衣棉裤,出门去厨房忙活。 年三十殿下大概一整天都不会回来,还带走了青溪和华阳。店里连半个客人都没有。 庭院里静悄悄地,摆着一排木架子。木架子上头晒着细细的鱼丝面。鱼丝面是用鲮鱼脊背肉为主料。鱼肉剁成肉泥之后,每斤加精盐六分,由山猪精用力搅拌到起胶,然后用生粉作“醭”,反复推撵成薄片,最后切成条状,挂在架子上晾晒干爽。 如果把这样加了鱼肉擀出来的面片切成三角形,包上馅料,就成了鱼皮角,又叫鱼饺,不论是吃暖锅还是蘸酱油炸,都非常鲜美可口。 鱼饺是四郎从昨天晚间开始包,愧大一盘盘拿出去冻好,足足有好几千个,都是给今晚山市的客人们所准备。槐二没有事做,便和刘小哥一起剥虾仁,这也是四郎吩咐过,晚上做生意要用的食材。 因为有人抢着要帮忙,四郎就乐得清闲,无聊之下只得和狐狸表哥一起在厢房里写对联。当然是胡恪写,四郎贴。 因为对联要从里到外,每间屋子都贴上才行。狐狸表哥总算找到一展所长的地方,刷刷刷写了许多又吉祥又贴切的对联。按他的意思呢,不仅几间正房要贴,连贮存蔬菜的地窖,存放粮食的仓房,甚至空空如也的马厩,猪圈,鸡舍都要贴上相应意思的对联。 胡恪写好一副,四郎立马跑出去贴。两只妖怪乐此不疲的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循环,以此打发这寂寞而无聊的大年三十。 在汴京的时候,过年时真是热闹到鸡飞狗跳,不说市井里闹哄哄的鞭炮声,光是那十二只毛球,就足以把有味斋的屋顶都掀了。之后去了江城,过年有小水跟前跟后,也十分有趣。 自从在汴京的那个除夕,有味斋里出了内奸,泄露四郎的消息导致他被人绑架之后,殿下就传信十二旧部,说不必再送毛球过来。而之后在江城遇见过的小水团子也被可恶的周谦之拐走,成了泼出去就收不回来的水。 今年的除夕在山里面过,没有小孩子,道长不在,殿下也不在,难免安静得有些寂寥了。 早上晴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落雪。灰色的铅云压得很低,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乱飞。 一朵,两朵,三四五六朵雪花飞蛾扑火般搁浅在四郎又长又密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水珠,悬在那里要掉不掉。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睫毛上的水珠过不了多久就会凝成小冰珠,四郎赶忙有些粗鲁的伸手揉了揉眼睛。 贴完大门口的对联,四郎回望空空荡荡的小盘山,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人一只鸟一个爪印都没有,于是他的心里便生出几分莫名的怅惘来。 就在这时,呼啸的风雪里走出来一人一马。 ☆、133·团圆饼2 那是一个孤独的人影,雪下得不算小,可是踏雪而行的男人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戴斗笠,他甚至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青色布衣。 这个人很高大,腿也很长,但是看上去却走的很慢,很懒散,即使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割,他也依旧保持着赏花游春般的闲庭信步。 大概是牵着马在雪地里走了太久,雪花堆积在他的头上,看上去好像白了双鬓。 四郎远远看着这个神秘的男人,或许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背脊却习惯性的挺得笔直,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与闲适步调截然相反的锐气来,就好像是一块千年玄铁,外界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对他产生半分影响。 这一定不是一个凡夫俗子,看见他的人,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在心里这样想。 四郎的视力极好,一般而言,即使那个人刚从树林子里远远走过来,只要集中目力,四郎也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可是踏雪而行的青衫客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紫气,直到走得近了,四郎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的确是一个中年人,而且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又似千年寒潭,里面空荡荡,似乎对于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苛刻。 可是,但等到他目光移向四郎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里面似乎有纯然的喜悦一闪而过。或许,即使如同青衫客这样的人物也会厌恶漫长而孤寂的旅途,厌恶一成不变的空山白雪,所以在忽然遇到一家旅店时,才会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吧。 “客官,要来点什么?”四郎赶忙走过去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 青衫客问道:“千山白有吗?若是没有,普通的烧酒也行。只是不要女儿红花雕一类,这样的天气喝绍酒太软。”说着,他跟在四郎后面走进了有味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好咧。”四郎脆生生应道:“客人一听就是酒道高手,还要什么下酒菜吗?” “不要下酒菜。我等人。”青衫客言简意赅。 因为采用了四郎的设计理念,有味斋的墙壁里也设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墙壁便是温热的,再加上有槐大槐二在,四郎并不吝惜木炭,有味斋四个角落里都摆着炭盆,因此,有味斋里暖气融融,与外界温差极大。 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有味斋,身上冷似铁的寒衣被火一烤,落在头上肩膀上的雪花全都化成水,顺着客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流。雪化了之后,四郎才发现,虽然看上去像是真气雄浑的道门高手,可是青衫客的确已是两鬓斑白。 雪水把那层薄薄的单衣打了个半湿,这样的湿衣服裹在身上,再被火一烤,不舒服不说,还极容易染上风寒之症。 “擦一擦吧。”四郎看着都替青衫客觉得难受,他转身去柜台后面打了一壶千山白,顺手递过来一块洁白的棉布。虽然棉布是擦酒坛子用的,可是昨日槐大才洗过,粗枝大叶的四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谢谢”青衫客接过棉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有故事有阅历的男人——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这么一笑,细细的鱼尾纹更加明显。每一条皱纹里的悲伤和不幸都在岁月的打磨之下,沉淀为一种专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有些奇特,眼珠很黑,眼白处微微有点发蓝,本来该是很清澈很动人的眼睛长在他的脸上,却好像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 四郎看着这位客人的眼睛,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也许是四郎记错了吧,若他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青衫客选了靠窗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然后就仰头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酒。他喝酒的样子也和一般人不同——是直接提着酒壶仰脖子往里倒。大约是因为长相和气质都很好,所以这样近乎粗鲁的姿态由他他做起来,依旧是爽心悦目。配着菱窗外的一枝红梅,宛若一副古意怏然的王孙买醉图。 青衫客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好看,带着一种世家里教养出来的优雅。也许他的确是哪个没落世家里的王孙公子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战乱四起,不知道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眨眼间就落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不仅是眼睛,这个青衫客的行为举止也都给四郎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所以,四郎就趴在柜台后面,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偷窥人家。 纵使刚才灌酒的姿态颇有豪侠之气,但是青衫客的酒其实喝得并不快,他边喝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顾盼间有种落拓的潇洒。 虽然四郎在一旁胡乱猜测此人乃是一个落魄公子,可是青衫客身上并没有落魄世家的颓唐之气。与此相反,还隐约透出一种锋锐恢弘的气度,好像是柄包裹在旧丝绒绸缎里的绝世名剑,即使流年变换,人事蹉跎,也只能使宝剑的光芒内敛,却无法动摇他锋利的本质。四郎见过的人族贵公子里,唯有崔玄微在几十年后,大概有资格与此人相提并论吧。 似乎觉察到了四郎的打量,青衫客忽然把目光从窗户外向着柜台方向移过来。四郎以为偷窥被当场抓包,陡然一惊之下,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忙忙碌碌擦柜台,擦酒坛子,擦地板,大有越缩越下去之势。 “掌柜,再来一壶酒。”店里唯一的客人扬声说。 “一个孤独的酒鬼。”四郎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他站在柜台后,不时翻动闷在炭盆里的芋头,等红芋都熟透后,就扒开皮淋上一层冰凉清甜的桂花酱。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郎忍不住再次拿眼打量店里唯一的那个客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不与家人团年,却跑出来一个人喝闷酒,难道是有什么伤心事吗。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厉害,可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这也寻常……” 人生多艰,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古人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个一点都不热闹的大年三十,四郎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客人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当然,所谓“共通的人生体验”云云自然全系四郎脑补。 “喏,你的酒。还有免费赠送的下酒菜。”四郎把一盘蜜汁红芋,一盘奶油花生米端了过去。 大概是刚才受了点寒气,又或者常年累月的饮酒已经伤害了他的肺,青衫客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简直像是停不下来的架势。 一直在偷看人家的四郎小狗腿一样,赶忙递一块薄荷梨膏糖过去。“虽然我们做生意,不该管太宽,干涉太多,可是客人您也实在太不爱惜自己了。要知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闷酒最伤身体。”四郎忍不住数落这个看上去很厉害,一行一动却又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的男人。 说着,四郎顺手从旁边的柜台上端过一个八宝果盒。“哗哩哗哩”“劈啪啪啦”的动静之后,四郎倒出一大堆嘉应子,冬瓜条,甘草杨梅之类的凉果在青衫客手边的空碟子里。 “真想不通年节里怎么还会有人酗酒,应该吃糖,吃糖才对!这样,下一年才会过得甜甜蜜蜜的。” 青衫客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接过四郎递过来的梨膏糖在指尖把玩,注视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放进嘴里,那副郑重严肃的模样就像个从来没吃过糖的贫家小儿。 “真甜。你说得对,过节的确应该吃糖。” “本来就是这样么。今日要不是没事做,我可不会多管闲事的。”这么说着,四郎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来教训面前的男人:“谁都难免都伤心事,可是旷达即牢骚,如果没有两三知己,也唯有默然而已。但是!就算你要喝闷酒,也该叫几个下酒菜。纵然店里现成的下酒菜全部不和你的胃口,你也可以另点。再说了,今日大年三十,店里免费赠送的凉果不仅种类多味道好,更有生津止渴的功效,你很该多吃几粒。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可要不得。家人难免要心疼你的。”说着,四郎又转过身去,吭哧吭哧吧店内角落里的炭盆端得离青衫客近了一些。 “家人啊……”青衫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我少年时浅薄偏狭,志大才疏,做过一件叫我抱恨终身的错事。这件事导致我妻离子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这么多年来,我想到自己失散的幼子一个人畸零于江湖,就感觉十分对不住他。” 第124节 看上去那么厉害的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 四郎没想到青衫客会对自己说这么一长段话,大概在这个孤寂的寒冬,寂寂无人的道边小店里,面对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更加容易叫人吐露心声吧。 只是四郎并没有善于安慰他人的好口才,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儿子找到了吗?”说完四郎就想打自己一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是想要表达善意,却弄得好像在探隐私,揭伤疤o(╯口╰)o 青衫客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造化弄人,唯有烈酒能够一浇胸中块垒了。咳咳咳……”说着,青衫客再次咳嗽起来,他习以为常,以毒攻毒地灌了一口酒,总算压住了咳嗽:“不知小哥如何称呼?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过来喝一杯吧。”” 四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完全忽略了自己一杯倒的酒量是否能够和饮酒如喝水的青衫客“小酌”一番。 这位青衫客实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又总给四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此,他说出来的话,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四郎就完全不忍心拒绝。 “我叫胡四郎。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唔,我看你也很顺眼,不如今天的酒钱便算我请客好了。”因为青衫客一言一行都很潇洒自然,和这样的人相交,四郎也不愿意扭扭捏捏叫人看不起。于是他就努力做出一副江湖豪客的样子,抱拳开始自我介绍,介绍完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青衫客。 “陆天机。”青衫客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着四郎举杯示意。“为今日相逢干一杯。” 没有人传递酒杯,酒杯却自动倒满了美酒,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流觞曲水飘到四郎面前,仿佛空气中有条无形的奇特河流连接着姓陆的客人和四郎。 不知道这位自称陆天机的客人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寒气似乎已经凝结在了他的身体内部,此时几壶烈酒入喉,再被炭火一烤,他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晕。 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这么一想,四郎放下酒杯,又起身吭哧吭哧的把炭盆搬开。 “别再搬那些炭炉子了,小心烫到手。冷或者热,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咳咳咳~”说着,陆天机又开始咳嗽起来,于是他再次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你这个人看起来就狂得很,不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连自己的身体也一点都不在乎。你自己也说了,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没有找到,不好生将养身体的话,怎么去找儿子?若是因为没找到儿子所以才借酒浇愁,故意折腾、折磨自己,你儿子知道了难道不会自责难过吗?”不知道为什么,四郎忽然有点生气此人说话间漫不经心的语调了。 青衫客被他训斥一番,也不生气,依旧用一种容忍的,柔和的,看小孩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四郎:“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为了自己的孩子保重身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留他一个在世间任人欺侮。谢谢你提醒我,别生气了,要不,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不等四郎回答,像是哄小朋友一样,青衫客随意打了一个响指,空气里立马出现一朵朵火苗,火苗里都有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全,好像活物一样。四郎伸出手,火苗就扭动着落在他的指尖,一点也不热,温度非常适宜。四郎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 “好……好厉害!”四郎惊叹道。 青衫客却不甚在意:“雕虫小技,哄孩子高兴而已。” 小傻瓜四郎并没有发现这话里头暗藏的意思,反而很高兴的笼着那团火,像是揉橡皮泥一样捏来捏去。“这是什么东西?妖怪吗?” “老物成精,偶尔便有百年以上的家具器物因为得天地异气,加上又时常能接触到浓郁的人气,经年累月灵力不断增强,慢慢就会变为精魅。凉州那边有一大户人家,祖上做灯笼发的家,因此他家老宅院的库房中便丢弃了不少极为精美的旧灯笼,日久天长,里面便幻化出了这种被称为‘古笼火’的小精灵。 每晚丑时三刻,主人家总会看到窗外有一朵朵闪烁跳跃的火花在院子里,小径上狂飞乱舞,仔细地看,发现里面赫然全是人脸,于是主人很害怕,四处求人收妖。我偶然经过,便顺手帮助他们除去了妖怪。收集到的这些‘古笼火’,无须燃料,在黑暗中会自动发光,寒冷时会自动发热,来了太和山之后,反倒帮了我大忙。 你若是喜欢,便留一朵在身边。元宵灯节的时候放到灯笼里,火焰的颜色和形状便会随着你的心意变幻。这样,你就能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灯了。”说着,青衫客随手一挥,他面前的一朵火焰立刻变成了盏造型别致的兔子灯,再一挥,兔子灯又成了走马灯。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想要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四郎玩弄着落入魔爪的“古笼火”,很高兴地问。 陆天机嘴里含着糖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就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沾染了淡淡笑意:“因为我的儿子小时候也这样吵闹过,大抵小孩子的心愿都差不多。”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便安静下来。四郎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这个稀奇古怪的古笼火,命令它变出各类猎奇的灯笼。自称姓陆的这位客人眼神明亮而欢喜的注视着四郎,好像实现了童年梦想的不是四郎,而是他自己一样。 看了一阵,陆天机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卷书,很珍惜的伸手摩挲着书本,连书脊上装订的棉线也温柔的一寸寸抚摸过去。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本毫无知觉的书,而是自己深爱的女人。 这时候,一直沉浸在古笼火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的四郎忽然注意到陆天机的手——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中年人的手,既不白嫩也不柔美,然而却有一种光华暗蕴其中,叫人忍不住想要盯着看。四郎听苏夔说过,只有习练密宗手印到了一定境界,才能达到这样返璞归真的效果。 “怎么?觉得我的手很奇怪?”陆天机翻开书页之后,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在桌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四郎如梦初醒,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很好看……也不对……陆大叔你也是修道士吧。陆天机……陆天机……总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于四郎赞美他这个中年大叔的时候用了“好看”两个字,陆天机并不生气,只是很随意的点点头:“是啊,我早就听说过你这么个小东西,是跟着苏夔那小子在学习我门中道术吧?好好好,你们大孩子带小孩子,倒替我们长辈省心。四郎努力修炼,以后手一定会比我还要好看。” 这个话题接下去难免要提起自己那双晶莹剔透,胜似好女的怪手,于是四郎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问:“你手上是什么书?” 说不定是什么秘籍?练一个月顶别人五十年的绝世神功?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绝世高人看中我的天赋,然后哭着喊着要收我当徒弟……四郎脑洞大开,漫无边际地想着。没办法,但凡是个男人,约莫都有这样一个幼稚而荒诞的高人梦。 仿佛知道四郎在想什么,陆天机摇着头说:“不是秘籍,是随手写的一点捉妖笔记。你想看吗?” 捉妖笔记?因为起步比人晚,天资又不够,立志要暴揍所有情敌的四郎赶忙大力点头。 陆天机将那一册书卷递了过来,虽然常常抚摸翻看,可是书本却保存的完损无缺,除了边角有些发毛之外,看上去简直像新的一样。 四郎翻开一看。开篇铁画银钩般写着一首诗:“来伴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仗剑还山路。” 字迹大开大阖,虽然极力渲染出尘之意,依然能看出写字者在豪气冲天中还略带稚嫩。 之后几页便全是道长的捉妖实录: 某年某月某日,青州有白蛇化女为怪。白蛇长几何,粗几何,伤人一家五口性命,吾以飞剑斩之,死时犹自癫狂怨毒,可知人妖异路,不易于火炭与寒冰。 开篇几则笔记里,初出茅庐的陆天机降妖除魔,毫不手软,少年道长只是很坚定很单纯的把妖怪当成狠毒无情,必须强力绞杀的对象而已。 可是到了后面,似乎记载之人的观点有所改变,记录渐渐客观审慎起来。 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闻益州有飞头害人,吾追逐飞头降入一户人家……细查究竟,原来人祸也。 再后来的记录越发潦草简洁,多用一句话总结几月的捉妖过程,譬如:姑虐妇死,缢鬼魅人。 一页页翻看着陆天机的除妖笔记,四郎不由得有些着迷。好的文字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染力,陆天机笔下的世界,让穿到古代依旧是死宅的四郎对于云游天下,仗剑除妖的精彩生活心向往之。 可是正看到精彩处,除妖笔记忽然结束了,之后的书页全是些酸了吧唧的诗词,还出现了两种笔迹。一个雄浑里不失柔情缱绻,一个婉约中带着勃勃英气。往来唱和,大约有好几百首诗。 继续往后翻,四郎发现到书卷后半部,女子的笔迹再次消失了,只剩下男人越来越潦草的涂抹,圈圈点点,全都是难以辨认的鬼画桃符。 最后一页却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笔迹,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一首绝句:“海上潮生拍岸碎,孤舟夜浮忆平生。三十六年成一梦,只身再入汴梁城。” 看完这些诗,四郎也不知好坏,但他凭借直觉,犹豫着问:“怎么好像……全是情诗?”这样的东西给我看真的好吗?看不出来陆大叔还是个喜欢秀恩爱的人= = 正在喝酒的陆天机抢过四郎手里的书一看,差点没呛到:糟糕,摸错了! 可是陆天机多聪明的人呀,立马不动声色,将错就错,平静中略带忧郁地说:“恩,都是我与亡妻的唱和之作。” “亡妻?”感觉自己又触到了大叔伤疤的四郎不敢继续乱翻了,他正要合上书页递过去,忽然看到一篇极眼熟的东西。 “山沉暮气无情碧,檐下苔生半阶青。当年饮马天池畔,夜入西园感故知。凭栏坐听风吹雪,稍染雪痕写相思。”四郎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听着四郎的声音,陆天机持壶的手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宛若自言自语一般说:“庚申年三月,作于荆州老宅度帆楼。”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什么?”四郎没有听清楚。 陆天机抬起头,好像戴上面具一样,已经恢复那种忧郁贵公子般的模样:“是亡妻小作。怎么了?” 想起昨晚的事情,四郎有些疑惑地想,难道妖怪也会为了一时虚荣而去窃句偷诗? “有别的人看过吗?” 陆天机摇了摇头:“闺阁中的诗词,怎能流传于他人之手?除了亡妻的几个姐妹,大约再没别人见过此诗。怎么了?” “嗯,没什么。”四郎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昨夜之事涉及妖族内部事务,他虽然不太聪明,却也很明白自己的立场,说到底,陆天机和他们大约并非一路人。 “陆大叔和陆夫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四郎真心实意的赞美道,并且把诗集小心翼翼合起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陆天机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看着四郎赞叹不已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意兴阑珊:“作诗乃是小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可以来教你。”说着,他又摸出一册书,叠在诗卷上一起交换给四郎:“这一本便是我捉鬼捉妖的心得笔记了。诗集你若喜欢,也可以留着继续看。说起来你的年纪和我们幼子差不多大。我误拿诗集,说不定是亡妻在天有灵,想要多一个人记住她,记住那些诗词里的岁月。你能答应我,好好保管这些……” 话还没说完,陆天机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面对一个英俊又忧伤的文艺范大叔,一个举动皆出于自然的真情圣,那个“不”字实在很难说出口,或者说,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你不要总是空着肚子喝酒。吃点主食吧。”四郎担忧地看着陆天机,他撕开一个团圆饼,递过去大半拉:“今日大年三十,我也是一个人过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我请你吃团圆饼!吃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刚才就着陆天机精彩的捉妖笔记,四郎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结果现在说话时便有点语无伦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陆天机的眼中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一闪而过:“团圆饼、团圆饼,光是这寓意,也值得吃三百个下去!”他接过四郎递来的饼子,顺手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又体贴地用绢帕擦拭干净碗筷,一并放在空位上。 似乎担心四郎害怕,陆天机抬头解释了一句:“一家团聚到底是好事。这些乃是给亡妻准备的。” 和四郎说话时,陆天机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团空气微笑,并且很体贴的往空碟子里夹了一块团圆饼。好像……好像他身边真的跟着一个亡魂一样。 “可……可是……”可是你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啊。四郎傻乎乎的瞪大了眼睛,期待从那团空气里看见一个清丽温婉女鬼。 “嘘~”陆天机朝四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就是身为道士的悲哀了。身边有没有鬼魂一目了然,想要自欺欺人都难。不过,若不介意,醉后一场美梦总是做得的。如在身边,便觉团圆。” 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或许陆天机真的是个疯子,可他毕竟是个极英俊的疯子,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醒。 和变态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陆天机这番举动虽然古怪,可是四郎也并不觉得荒诞可怖。 前生所在的世界光怪陆离,信息的传播也极为迅捷,四郎曾经见过有人和自己的影子交朋友,有的人日日抱着死去亲人的骨灰睡觉……大约人在伤心到没有办法的时候,都是宁愿睁着眼睛欺骗自己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最后,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死去的那个更可怜,还是活着的这个更悲惨了。 ☆、134·团圆饼3 四郎喝了有小半壶千山白后,酒意上头,眼睛也迷瞪了,舌头也直了,耳边陆天机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最后四郎只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之后他就沉入了黑甜乡。 这一觉睡得极好,朦胧中有一双大手从自己脑袋顶上拂过,然后四郎就感觉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泉中,又像是婴儿回到了母体一样,浑身上下、奇经八脉都暖洋洋的,简直舒服到恨不得一睡千年。 “小主人,醒一醒,醒一醒。”槐大过来几趟,都看到四郎披着一件毛绒大衣,趴桌子上睡得很熟,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宛若琉璃的纤长手指还不时极为可爱的动一动,因此就不忍心吵醒他。 只是眼见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槐大想起今晚要去赶山市,方才不得不无奈地推醒四郎。 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点也没有往日酒醉之后头疼欲裂的症候,反而感觉比平日还要精力充沛。而原本在一旁喝酒的陆天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真是奇怪了,自己这么趴着睡,也能有如此高质量的睡眠效果吗?四郎心里有点诧异。 陆天机送他的那团古笼火本来蹲在四郎的头发间。经过陆天机的悉心调教,这小妖怪很知道怎么照顾人。四郎熟睡的时候,它就一闪一闪的调解着四周温度,这时候看新主人醒了过来,又踩着四郎的脸跳到了桌子上,然后满桌子乱跑。不一会儿,桌子上的残羹剩炙全都冒起了热气腾腾的白烟。 桌子上的下酒菜基本没怎么动,唯有酒壶空空如也,还有盘子里的那叠团圆饼也不见了踪影。想到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陆大叔孤独地把大几十张团圆饼全部吃掉了,然后捂着自己的胃踉跄而悲伤的离去,又或者陆大叔默默将团圆饼统统打包,落拓潇洒的被在肩膀上带走,四郎就忍不住想笑:感觉不论哪一个,都不太符合大叔辛苦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啊。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即使屋里风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作响,依旧能听见外面呼啸的北风,伴着山下响成一片的爆竹声,渲染出一片年节欢腾热闹的气氛。可是山下的热闹越发反衬出山上的阴森幽寂。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东西备齐了吗?备齐了我们这就走。”四郎趴着睡了一下午,颊上睡出了一道红印,他胡乱搓了搓脸,神清气爽地吩咐槐大。 趁着槐大把风炉,冻好的三鲜烧麦,鱼丝面等食材一件一件搬到小推车上规整齐备的功夫,四郎往饭锅,水缸,炕席,香炉底下,统统放上几个铜板,这叫“压锅钱”“压缸钱”…… 白日里听陆天机讲过古笼火的故事之后,四郎忽然想起这么一出:过年过节的,自己也不该亏待家里一干说不出话来的用具百物。听说凡间也有这种做法,如果年三十晚上给家中百物都发一点压岁钱,那么下一年中各种用具便会更加坚固耐用。 给家里辛苦工作任劳任怨的器具百物发好压岁钱,远处的佛寺便传来声声钟响。子时已过,原本安静的山林里眨眼间就热闹起来,仿佛突然从地下钻出来许多人,这些人提着灯笼成群结队自四面八方而来,往同一个目的地行去。 四郎甚至看到从山下窸窸窣窣走过来一群穿衣服的小老鼠,用轿子抬着一只大花猫,慌慌忙忙往林子里疾步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灌木丛里。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了,凡人都在家里守岁,而妖鬼们则成群结队的去参加岁末最后一场山市。 “小主人,我们也走吧。”槐大收拾好了摆摊的用具,在门外吆喝了一声。 夜的帷幕已经完全放了下来,山林里黑漆漆一片,万籁俱静,雪停树止。蓝幽幽的月光从天空中斜射下来,在林间形成一条条小路,路上默不吭声的走着许多带着面具或者蒙着面纱的人,这些人一忽儿走在四郎他们身边,一忽儿转过某棵大树就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显出一派神秘的气氛。 槐大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松枝在前面探路。野猪精和槐二两个走在最后,时不时伸手推开一双拍到他们肩膀上的青白手腕子,或者一颗从树梢垂下来的,耷拉出长舌头的头颅。 四郎推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小车走在中间,车前面挂着那盏贮月灯,灯里荡漾着水波似的月华。车后头挂着古笼火变成的一盏琉璃灯,似乎有意要与前面的贮月灯一较高下,古笼火编出来的琉璃灯在迷漫的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光辉,小小的推车好像一个发出暖光和香气的移动小房子。热气和香味从推车四面垂下来的帘子里使劲往外钻。 “大哥,究竟还有多远?” 槐二一巴掌扯掉面前树干上晃动着的一条腿,看都不看就满脸不耐烦地把那条穿着绣花鞋的腿随手扔到了一边。 “快了快了!”愧大绕过一个雪洞,第五次这么说着。 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可是四周只有黑黢黢的山峰直插墨蓝色的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你总这么说,不会是记错路了吧?” 车摊子后面,传来了愧二不满的小声嘀咕。 “胡老板~胡老板~有味斋的胡老板~”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树林子里传出来。 第125节 妖怪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若说这是个人,可大年三十的深山老林里,应该不会有普通人类走动;若说这是个妖鬼,可按照规矩,还没到集市,是不能出声音的,否则恐怕激怒凶残的群鬼,而在林中大喊的家伙明显并不知道个中利害。 那么,后面这个毫无顾忌的大声嚷嚷个不停的家伙,十有八/九是凡人了。糟糕,这可要坏事……四郎听到他在呼叫自己,赶忙转头往后看。 一边喊一边跑过来的是昨日来过的猎户。此时,他的呼喊声已经惊动了林间小路上那些行走的生物,它们默默朝着他围拢过去,可是,猎户根本看不见这些鬼怪,他依旧兴奋的高喊着“真是你啊,胡老板”一边奋力朝着四郎这边走过来。 要走过去实在很不容易。 猎户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一样,每跨出一步都要废好大的力气。 “今晚这风可真大。”他不由得裹紧了自己那件有些年头的羊皮袄子。 白天刚下了雪,夜晚的深山老林里一片怕人的死寂。可是一路走来,好像有祖宗在身旁庇佑一样,猎户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然而,在猎户忍不住呼喊出声之后,山路却忽然变得寸步难行起来。看着离有味斋的小推车只有几十步路的距离,可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而且,就这么短短一段路,猎户已经在雪里摔了好几跤,直摔得鼻青脸肿。 猎户牢记着今天下午他祖父教导他的话,很执着的朝着那团光源走过去。 这个猎户虽然没什么钱,可平时对朋友义气,出手也大方。他算是那种有钱就穷大方,没钱就勒着裤腰带过活的人,自然存不下什么钱,至今连媳妇都没娶上。 没有媳妇就没有吧,一个人也乐得自在,猎户便独自在山林里打猎为生,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倒也好过。结果今年贵族们把山一圈,他手头就十分的紧了。只好夏天淌水背人接货物,冬天就去大户人家门口帮着在除冰扫雪,赚几个小钱。嘴里省肚里俭的,好容易扣扣巴巴攒了钱,赶在过年前给自己做了一身暖呼呼的新衣裳,结果前几日刚上身,就遇到了这么件糟心事,新衣服眼见得也是不敢再穿了。 可是脱下来烧掉吧,到底觉得可惜。 正当他在屋里长吁短叹的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老翁,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叹气。 猎户抬眼一看,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老翁和他死去的父亲长的极为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翁悲伤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曾祖父,不会害你的。”说完,就问猎户要吃食。 猎户这才记起自己腊月二十九去上坟接年,把祖先的亡灵接了回来,可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么些诡异的怪事,吓得他是心乱如麻,一时就把二十九晚上祭祖的事情给忘记了。想来是祖先忍不住出来提醒他这个不肖子孙了。 猎户虽然没能力光宗耀祖,而且因为平时常去打猎,信奉的是山神,然而他平素有些老好人,对朋友都能巴心巴肝,对于自家祖先,自然也是极为尊崇的。此时被老祖宗一提醒,赶忙去厨房将枣山、肉馒头、干腊肉、还有从有味斋里买来的红年糕都端上来。 等祭品摆好,香烛点燃之后,老翁方才慢腾腾的俯下身,抽动着鼻子去嗅着食物上面冒出来的热气。 饱食一顿之后,老翁坐下来仔细询问家里的事。 听到猎户说起自己昨日的遭遇,老翁就说:“我们这些太和山里的鬼除了等待临济宗举行超度佛事的时候去求食,或者子孙清明岁末两次供养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了。因为投胎的日子漫漫无期,山里岁月无聊,心里便只剩下对子孙的那点念想,越无法去投胎,心里对子孙后代的挂念就越是迫切,好像这些子孙就是我们生命的继续一样。较之世上人对子孙的盼望牵挂,几乎要迫切百倍。只是苦于山里的上师们管束严格,阴阳又各有城郭,我无法时常得到你的讯息。虽然年终按例可以回来一趟,却也并不是年年都能轮到我来见你。前几年你虽然没有娶上媳妇,但姻缘之事都是命中注定,你的缘分还没到,我也并不如何忧心。听说你的生活还算温饱,,便欣欣然高兴好几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庆贺。然而,今年见你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家中也无人操持,想到自己的血脉凋零,我实在是悲伤啊。” 猎户赶忙跪下来,流着眼泪向曾祖父谢罪。 拿起拐棍敲了猎户的左肩一记,老翁继续说:“有味斋那位大人说的是正理,你赶紧把这衣服烧掉。你不是会编谷草吗?若是想要新衣,倒可以去今年岁末的集市上,总有人愿意用上好的绸缎换你一块谷草编织的草毯。再说了,我在山里找人帮你算过了,说是你命里的缘分就在今夜。” 猎户听了心下有些不以为然:他们这里冬天冷,所以便用谷草编织出一层草甸子,用泥巴糊在墙里,谷草可以隔热保温,冬天屋里便会格外暖和。可是,谷草垫可没什么好稀奇的,家家户户都用它糊墙呢。猎户不认为自己能用这种东西换来什么好布料。再说了,也没听过今晚附近哪个村落城郭里有集市庙会。可是曾祖父的吩咐他也不敢不听,所以只能唯唯应是。 问起集市怎么走,老翁便教他上山里最高的一棵大桃树下等着,说是今晚有味斋的那位大人也会上山赶集,他又有能为,心地又软,你跟着他走,方能万无一失。临别时,祖父再次叮嘱他,没有进入集市之前,切记不要大声言语。 猎户心里嘀咕,不过是赶个集,怎么搞得这样神秘诡谲?转念一想,他忽然明白过来,恐怕曾祖父指示自己去赶的,就是传说中的妖鬼集吧。 去过妖鬼集的人几乎都会发一笔横财,虽然风险也极大,可是猎户无家无室独身一人,也并不怎么害怕。 受穷的时候,钱帛便尤其能动人心,于是猎户也不心疼衣裳了,他兴冲冲换上旧棉袄,按照曾祖父的吩咐,来到山林里等候。 这片树林连绵不绝,猎户站在那颗巨大的桃木底下,总觉得林间好像不时掠过几团黑气,认真辨认,黑气轮廓大致是些人形。因为有味斋老板迟迟没出现,猎户无聊之下,只能盯着那些黑气看。一团黑气似乎感应到了猎户的目光,掠过猎户身侧之后,它蓦地停了下来,然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着桃木走了过来。只是自古桃木就能辟邪驱鬼,所以,那团黑影终究还是没能靠近这个猎户。 当猎户在越来越阴冷的冬夜里站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有味斋那辆流光溢彩的小推车时,他喜悦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一下子忘记了曾祖父的叮咛,忍不住兴奋地发出了呼喊,跑出了大桃树树荫笼罩的范围。 猎户的呼喊声在树林里飘荡,迅捷掠过的黑气忽然全部停了下来,林子里陡然阴森恐怖起来。 推着车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四郎终于认出来呼喊他的是谁——烟雾缭绕间,前几日见过的那个猎户正在树林子里念念有词的绕圈。原本走在林间小路上的鬼魂纷纷围在他身边,猎户的脚上,肩膀上都出现了一条条白生生的胳膊,在蓝幽幽的月光下看着特别瘆人。 四郎冷不丁被吓一跳,有些发憷地喊了句:“猎户大哥” 猎户好像没听见,依然在雾气中打着转。 四郎还要喊,就看到原本站在猎户跟前,背对这边的一个垂髻童子缓缓转过了脸,朝着自己的方向张望。那是一个介于童子与少年之间的男人,顶多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浅红色的曲裾深衣,看背影也有几分动人。 可是当他一回头,简直把四郎吓了个半死,深深悔恨自己的视力太好:那个少年的脸像白纸一样,在月光下微微发青,鼻子、眼睛、耳朵统统没有,却又一张涂着血红胭脂的嘴巴! 槐大威胁般瞪了那个无脸少年一眼,山猪精露出自己长长的獠牙,槐二无所谓的撇撇嘴。而四郎在陡然一惊之后,也迅速镇定下来,赶忙微曲手指,摆出大手印的起势。 无脸少年似乎不欲与他们起冲突,他朝四郎他们这边张望一阵,忽然用自己的广袖遮住脸,怯生生地退到了一边。 它退开之后,猎户总算不再绕圈子,十分高兴的跑到小推车旁边。 “今晚真冷啊!胡老板可是要去山里赶集?”说话间,猎户不经意抬头一看,忽然看到车子四周挂着挡风的布帘上,一只巨大的狐狸影子在轻轻晃动! ☆、135·团圆饼4 天哪,这是一只狐狸,猎户在心里想着,有点害怕。他的手不由得微微下滑,摸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柄猎刀。 “你很冷吗?”看到身边的猎户一直不停的打哆嗦,四郎有些奇怪地偏头问他。 “噗通”一听四郎的声音,猎户左脚绊右脚,一下子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喏,吃点热东西就不冷了。”四郎从蒸笼上拿出一块已经被蒸汽烤得烫手的团圆饼,然后他又揭开蒸着三鲜烧麦的蒸笼,夹出两个放在饼面上,一并递给了猎户。 猎户爬起来,看着对面少年圆滚滚黑黝黝的眼睛,再看一看他手里充满热气的食物,默默把已经握在手里的猎刀又放了回去。 早就听人说过,山里的狐狸啊,山猫啊这样的妖怪多得是,也有诸如山臊木魅一类的精魅,还有许多鬼魂亡灵穿行其间。既然今天是来赶鬼市,那么见到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可能吧? 既没有根据也没有来由的,猎户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只必定不是什么吃人的大妖怪,说不定是只喜欢帮助凡人的善良狐大仙呢?既然曾祖父让跟着有味斋的胡老板,总不会害了自己的。 有味斋搬来有大半年了,也是和人一样做生意赚取报酬,听说做生意还十分厚道,里面的吃食都特别美味,想来真的是狐大仙也说不定呢。只要是安分守己的做生意,老老实实过日子,妖怪和凡人其实并没什么区别吧。 把手从猎刀上移开,猎户赶忙接住了四郎递过来的饼和烧麦,又从衣兜里扣出几个铜板递过去。他心里担心狐大仙嫌少,可是四郎什么也没说,笑眯眯的接了过去。 对了,平常看不出来,可胡老板眯着眼睛笑的时候,真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啊。 猎户不知道,因为这一念之差,他捡回了一条小命。一根原本要刺进他脖子的锋利木锥在他放下刀,接过食物之后,无声无息的掉落在了地面上。 猎户闻着鲜香扑鼻的烧麦,再看一眼布帘子上的影子。唔,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上面呢,看上去也是异常的高大可怖,而狐狸的影子呢,因为胡老板背对着小推车给自己送来热气腾腾的食物,所以这时候,猎户可以清楚的看到,布帘子印出来的狐狸影子背后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开始紧张的一动不动,等自己接过食物之后,就开心的左右晃动起来。 唉,看上去年纪就不大,胡老板说不定还是一只小狐狸吧。猎户行走在山林里,也见过不少小狐狸,都是小小一团毛球,跑的却很快,而且又狡猾,总能在自己放箭之前溜得无影无踪。猎户不断回想着往年在森林里见过的狐狸,试图和面前的少年对上号。可是在心里比对一番后,还是觉得哪一只都不像。 最后猎户终于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他对着手里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团圆饼大大一口咬下去,松软微甜的饼子里夹杂着各种的果脯,一路甜到人心里去。 一股温暖的感觉好像热水一样,从猎户的胸口深处一个劲往外涌。 [这么说来,娶一个妖怪做媳妇其实也不错嘛。]想起临行前曾祖父说自己的姻缘就在今夜,猎户有些不负责任的开始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胡老板有没有什么姐妹?] 正在这么想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坠落到自己的肩膀,回过头去,猎户只觉眼前一闪,手上的还没来得及吃的两只三鲜烧麦就不翼而飞了。 好像是一只光溜溜的动物,不大点,没等猎户反应过来,就刷的一下钻进树荫里,消逝了身影。 “什么东西?”猎户惊叫出声。 “嘘,别说话。”走在他后面的那个很凶的伙计推了猎户一把,小声警告他。 “是他们吗?”四郎走在猎户前面,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东西已经半点影子都看不到了。 山猪精压低声音回答:“我估计不是。是刚才那个没有脸的少年,一直跟着这猎户身后,刚才忽然变成一只光秃秃的小怪物,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抢了吃食就跑。” 小山臊还不会变人,而且也是有毛的。 “唉,是这样啊。”四郎有点失望,转回头继续推着车子走。 猎户听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想到有个没有脸的少年一直跟着自己……立时便觉自己背后毛毛的,因为那个凶狠的伙计一直瞪着自己,猎户也不敢再吱声。 “呼,总算到了。”走到最前面开路的槐大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做了一个手势。 小推车咕噜咕噜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石壁跟前。槐大走上前去,用松枝敲三下,石壁便从中间裂开,烟雾当中现出一个城池的影子,城楼女墙看上去很真切,城中树木庐舍也历历在目,可是风刮来的时候,这些原本该岿然不动的东西又会随着风飘散聚合。 猎户惊讶的发现,自己身边忽然冒出来许多人!原来他以为是黑烟的那些东西,纷纷从远处飘过来,开始只是形状大致像个人,然后慢慢显出身形,离那座城池越近,身形就越清楚。 这就是鬼市了!猎户摸了摸自己肩上的褡裢,兴奋中夹杂着恐惧。 城中宛然有另外一个世界。城门口,各式各样的行人进进出出,街道里传出人声市语,犬吠马嘶,还有一队看着像是城守,穿着更古时候衣服的士兵击柝而过,这种种情景都大略与凡市相同,只是听不到鸡鸣声而已。而且城中虽然热闹,城门口却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进城的时候,千万不要大声说话,不然,集市就会消失。”四郎用传音入密的法子警告猎户,害怕他又像先前那样大叫大嚷起来。 在路上时犯了忌讳,不过是引起一些鬼怪的注意而已,他们一行人还能够对付得来。可是如果现在大喊大叫的话,鬼市说不定会消失,他们今日便算是白跑一趟了。 “进了城也不能说话吗?”猎户压低声音问到。 “进城就可以随便说话。好了,轮到我们了,快进去!”槐二在背后无声地插了一句嘴,然后有些不耐烦地推了四处打量的猎户一把。 近入城门,几个人来到一条临水街道,选一处停好小推车。槐大把带来的小桌子小椅子一一摆开。 贮月灯已经收起来了,小食摊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四郎把鱼丝面下到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高汤里,又用一个小小的油锅开始炸鱼饺。 “三鲜烧麦鱼丝面~虾仁炒面鱼包子~”山猪精和槐二配合的扯开嗓门吆喝起来。很快就有成群结队的食客围拢了上来。 有带着面具,头上顶着耳朵的人,有穿着早古以前衣装的人,甚至有一辆七彩的牛车专门停下来,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举着一块美玉来换鱼丝面和炸鱼饺,换回食物后又缓缓缩回去。 来的客人里面,有大人也有小孩,拿来换食物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从价值连城的美玉到稀奇古怪的石头,从真金白银到锈色侵蚀的古币。 因为猎户不敢乱走,就想在有味斋的小推车旁边摆开摊子。可是有味斋的客人实在太多,他渐渐被挤了出来。 猎户叹一口气,走远了一点,把自己带来的褡裢打开,将谷草编的毯子一一整理好,然后就吆喝开了:“卖毯子哟~毯子换布~” 虽然猎户认为自己的毯子卖不出去,可叫他惊讶的是,不一会儿,摊子前就来了好几拨客人驻足。听这些客人说,谷草他们要买谷草毯回去修屋子。 一开始猎户没想明白,和客人聊过之后,才知道这里虽然没有盗墓贼,可是陵寝未必就太平,里面也并不是没有人下去的——如今天下有战事,临济宗的势力也越来越大,可是,不论打仗,还是广收弟子,都需要庞大的金钱做后盾,这虽然是件大大的俗事,但是掌事者也无法视而不见。 有的苦行僧日常花销的确很少,可是架不住高人练功养气服食丹药,样样都是钱堆出来的。再者说,除此之外,临济宗毕竟还有一个庞大的宗门需要维系。 大师们都是不理俗事的高人,开口和他们提钱简直是沾污佛门。于是,外门的管事们只好偷偷去那些陪葬丰厚的陵墓里搬运财宝出来周转,美其名曰“纳捐”。这种事一直就有,只是瞒着那些千方百计想要葬入山中的豪族和帝王而已。 当然,客人们言辞间并没有牵扯到临济宗,只说其实太和山里还是有人盗墓的,自己家里今年就遭了秧,只好买些谷草毯子回去糊盗洞! 幸好自己祖宗都是悬棺葬,棺里也没什么东西可盗。猎户听了他们的话,只在心里暗自庆幸。 然而,也许是墓里男人可以穿的冬衣被搬空了吧,这些客人拿出来的,要不就是夏天穿的轻薄料子,要不就是花里胡哨的布匹,既不保暖也不适合他穿,所以生意一件都没谈成。 正在猎户对曾祖父的话产生怀疑的时候,他的摊子前忽然来了一个穿着古衣冠,气象华贵的妇人。 妇人问猎户:“这位壮士,你这谷草毯子可是要换大毛衣裳?” 猎户点点头。 “你看看我手上这件如何?”说着,就捧出一件裘皮大衣给猎户看。 猎户家贫,置不起灯笼,就打炕坑里扯了把艾蒿,拧了根绳儿点上。此时,他晃晃手上的艾绳火儿,瞧了瞧妇人手里的裘皮大衣。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猎户还是留了个心眼:“你们身上穿过的,我可不要。”死人的衣服,常有亡灵附着其上,是穿不得的,所以猎户才有此一说。 妇人脸色难看起来,但还是克制有礼地说:“壮士无需多心。这件裘皮大衣是青猺皮所制,放在往年,我家主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更别提上身了,因此从入土那天起就一直压在箱底。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那样一个大家族就落了个根诛脉绝的地步呢?没了后代的烟火供养,在阴间的日子也难过。再加上主家气势一衰,便镇不住那些陪葬下来的小鬼,如今主人身边也只剩下我们这些忠仆了。若不是前几日雪水透过一个盗洞渗透进了我们家里,今日也用不着来跟你换个谷草毯子!” 第126节 猎户一听,就放下心来,既然是从未上过身的陪藏品,那这生意就做的。他接过裘皮大衣摸了摸,真是又轻又软,青猺皮可是好东西,一块不值钱的谷草毯子能换来,确实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于是猎户很爽快的答应了这单生意。 来鬼市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猎户就很高兴地收拾好摊子。看胡老板那边依旧客来客往,忙得不可开交。猎户索性脱下自己的破羊袄子,把裘皮大衣往自己身上一披。 嘿,大小长度,没一处不合适的。 猎户心里一乐,便打算穿着新衣服去鬼市上逛一逛。等待鸡鸣之后,再来找有味斋里的这群人一同回去。 口里哼着欢快的小调边走边看,走着走着,猎户忽然发现似乎从自己背后传来了同样的歌声。一开始,那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被他忽略了过去。想起有味斋里的伙计说的那个“跟在他背后,没有脸的少年”,猎户有点慌了,问道:“是谁在我背后?” 那个声音也回问:“是谁在我背后?” 这一回,他听得真真切切,的确有人在他背后。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个妇人抱着小儿路过他身边,小孩子忽然拍着手笑起来:“叔叔是什么妖怪,为什么他和小哥哥背靠背走路?” 猎户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拔腿就跑。 [不对,听说在鬼市上,只要遵守那三个规矩,鬼怪就不能轻易侵犯凡人。]跑了一阵,想起老祖宗的话,猎户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到了一条背街。街头有株很高的古树,磷火在树顶一闪一闪的,如同流萤一般轻盈飞舞。树下是一个卖灯笼的小摊,摊主靠坐在树根上,似乎在低着头打瞌睡。小摊上挂着好多灯笼,照得四周白昼一样亮堂。 猎户惊魂稍定,壮着胆子走到光亮处,请店主帮他看一看背后是否还跟着一个没有脸的少年。 听完他的叙述,摊主忽然轻笑一声,问道:“你说的少年,是这个样子吗?”说完,他抬起头,猎户当成寒毛直竖,愣在了当场。原来,摊主也没有脸!或者说,摊主就是那个无脸少年! [这里是鬼市,什么鬼怪都不稀奇。这里是……]重复着这两句话,猎户紧张的摸着自己腰间的刀柄,好容易才镇定下来。 其实最可怕的是想象中的未知,当一个怪物实实在在出现在你面前时,往往就不如若隐若现时那样可怕了。 猎户定睛一看,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的确没有脸,可是也并非他想象中那么狰狞可怖——虽然没有眼睛,耳朵,鼻子,少年却有一张红嘟嘟的嘴巴。 哦,他的嘴是菱形的。如果再有五官,一定也是个美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原本该紧张害怕的时刻,猎户脑子里忽然冒出的却是这样的念头。大概是因为少年穿着不太合身的曲裾深衣这个缘故吧,那副嘟着嘴把袖子甩来甩去的样子,的确像是偷大人的衣服来穿的小孩子啊。 “咦,你怎么现在又不害怕了?”少年有些悻悻然地低下了头。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里原本是鬼市,遇见的古怪东西多了,害怕到麻木后就不怕了吧。”猎户回答道。 “戚”少年十分不高兴的发出这样无意义的声音,然后他指着猎户身上的新衣服说:“喂,把你身上的皮大衣脱下来给我。” “什么?为什么要给你?”猎户见他不是要伤害自己的样子,麻着胆子问道。这衣服对他而言,来之不易,所以十分舍不得。 少年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犹豫好半天,终于没敢在鬼市上动粗:“我本来是一只山臊,被狡猾的臭道士捉了我们兄弟去。后来不知怎么的,等我迷迷糊糊恢复了神智后,发现我们都被剥了皮冻在冰里。因为兄弟中我最小,就被分给猎队的一个手下。他家的小孩子把我的封条撕开了,所以,趁着你把那块冰背出来的机会,我逃进了林子里。本来打算今日在鬼市上买一身毛大衣换上,然后就去寻找我的哥哥们,结果看中的衣服被你抢先买了去。我比你更需要那件青猺皮大衣,喏,你看你看!” 说着,少年就把手腕子伸出来给猎户看。 “额,怎么了,白白的,很正常啊。”猎户不明所以,问他:“是因为失去了皮毛,你才会没有脸吗?” “蠢货!白白的就是最大的问题好不好?没有了毛皮,光秃秃的难看死了!”少年大声抱怨道。“因为脸上没有毛,丑的要死,所以我才干脆抹去了五官,只留下一张嘴巴吃饭说话就可以了。” 害怕的情绪完全消失掉了,猎户忽然觉得大声抱怨的少年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于是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这件大衣有你两个那么大,你能穿吗?” “少废话,快拿给我!”少年呵斥他。 猎户鬼使神差地脱下了身上的新大衣。刚脱下,就被少年一把抢过去。 [幸好我的羊皮袄子还没扔。不然,非冻出毛病不可。]猎户有些庆幸的想着,迅速取出皮袄子换上。 等他穿好衣服抬眼一看,发现少年已经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仿佛不知道冷一样,只拿着裘皮大衣看来看去,东比西划半天,就是不往身上套。 一树的大红灯笼下,这个没有脸的小妖怪浑身的皮肤好像会发光,简直比窑子里的头牌姑娘还要白,不,比羊羔还要白,比雪还要干净。猎户不合时宜地咽了一口口水,羞耻的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反应。 “喂,快来帮我提一下衣摆,否则我吃掉你!”少年终于开始穿衣服,可是因为衣服太大,他又对人类的衣饰并不熟悉,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看到猎户站在一旁盯着自己看,就粗声粗气地命令他。 “好……好的。”猎户看他半天不穿衣服,心里也暗暗焦急。虽然少年身段十分养眼,却难免担心他被冻坏了,闻言便三两步走上去,用皮衣展开包住少年。这时候,他才恍然发现,面前的小家伙虽然是个妖怪,却出乎意料的瘦弱,虽然知道这是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妖怪,猎户心里依旧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怜惜。 想到少年一脸不解地说自己被人剥皮,想到冻在冰里的那团小猴子,平素对谁都很友好的猎户忽然对荷香一家产生了莫大的仇恨,恨不得也剥去王岩的皮,让他尝一尝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你怎么不害怕!”少年把那张光秃秃的脸凑到猎户跟前晃来晃去。 [嗯,果然妖怪不能貌相,有味斋的胡老板那巨大的影子和他本人也有很大反差啊。]如此想来,猎户便打从心眼里不害怕了,反而觉得眼前的小妖怪十分稚拙可爱。 “别乱动。我帮你把下摆扎起来。”猎户心里充满了对少年的怜爱,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帮他穿好了裘皮大衣。 “你真奇怪!”因为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异乎寻常的大,所以少年乖乖伸出手,让猎户帮他整理好下摆和袖口。 “好了,你试试看,这样走起路来方不方便?” 少年穿好了衣服,转身一下子变成一只和裘皮大衣同色的小猴子,呼的一声窜上了树。 “我就住在白桥镇羊角胡同!进去第一户就是我家!你找到哥哥之后,就来找我!你……你还欠我买衣服的钱呢!”猎户大声喊道。 “讨厌的人类!”本来已经跑开的小猴子只能窜了回来,他坐在树上,往树下扔了一个雪球,气哼哼地大声宣布。 “你一定要来找我啊!”猎户站在树下,看着轻轻晃动的树荫,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 ☆、136·团圆饼5 空气很干净清冷,因此,小推车上飘散出来的香味便越发的鲜明。山市里已经是一片灯的海洋,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差不多人手一盏扎着纸花的小灯,大多是红色灯笼,有的也夹杂着一些碧绿的鬼火。 每一个客人来的时候,四郎都要低声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群小山臊。 虽然十个里面有八个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可是来的客人多了,四郎终于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说:“小山臊啊,老夫听自己的一个孙子说了。腊月间的时候,他们蹦蹦跳跳在林子里吵闹,说要去哪里哪里做客。在做客的路上遇到一群迷路的猎人,那群人中有两个道士,花钱巧语骗了小山臊。然后这群傻瓜自作聪明的要给人家带路。结果刚一出林子,道士就说山臊是祸害人的怪物,要趁着这群怪物还小,没什么能力的时候除掉他们,免得他们日后在树林子里害人。 那个猎队本来就被山姥害死了许多同伴,此时活人一股脑儿把同伴惨死的罪过全怪到一群小娃娃身上,认为它们就是山林里的恶鬼后代,杀了他们也算替死难的同伴报了仇。再说,小山臊的皮毛和心肝都是好东西,于是这群小蠢货就被捉了起来,剥了皮毛冻在冰里,一人一只分了。”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一个长着大板牙,穿着灰色皮裘的矮小男人接着说:“不过,那群分了山臊的猎人并没得着什么好处,家里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这就对了!那群小山臊不至于如此脓包,被人害了也半点动静都没有。快说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身为妖怪的那些客人都幸灾乐祸起来。 而曾经也是人的鬼魂们却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后辈来,于是它们也连连催促那个矮小的男人:“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家出了什么事?” 矮个男人似乎很享受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他有些诡秘的压低声音说:“姓甚名谁我不知道。只知道是白桥镇新搬来的赵家和被他们家雇佣的猎人,一开始不过是受了些小伤,然后就躺床上起不来了。这群人受伤之后,都有道士来看过,可是看过之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厄运反而从一个人扩大到了一家人身上!他们的家人也是非死即伤。” “什么?这群小崽子也太过分了。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祸及家人呢?”一个将头发全都披覆在额前的女鬼幽幽地说。 在场的鬼魂纷纷点头同意,七嘴八舌谴责这群山臊做得太过。 “嘿嘿,今时不同往日,你们那些后辈在打猎时,可从来都是恨不得一网打尽的,林子里的动物又和他们有什么冤仇?还不是恨不得全都杀光猎完?”有妖怪反唇相讥。 “打猎是为了生存,动物和人能一样吗?”一个老头儿大声嚷嚷着,虽然做了几十年的鬼,他的脾气可一点儿没变,还是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急躁易怒。 “唉,大家别吵,听我说完。”眼看着妖鬼两方就要吵起来了,灰衣大板牙赶忙说:“这事奇怪得很。人死后变成鬼,我们妖死后,只要没有魂飞魄散,就会变成妖灵。而山臊死后,变成的妖灵就是传说中的虚耗鬼。这种鬼怪会藏在凡人家中,使这家人财物损失,库藏空竭,因此,杀害这些山臊的猎人家里,的确常常发生钱财不翼而飞之事。这些人家一日困顿过一日,又惹上了极凶的东西,害得我都想搬走了。” 四郎忽然想起那日荷香来到店里买压岁果,结果找不到带在身上的钱这件事,前后结合起来一想,说不定荷香提到的那冻在冰里,要来换钱的山珍,就是一只小山臊啊。 想到这里,四郎侧头上下打量灰衣男人一番,心里猜测这恐怕是一只老鼠精。有的老鼠成精之后依旧住在凡人家中,成为这家的家神。不过,家里如果住进了这类家神,家族的气运就不会太兴盛。简单点说,就是子子孙孙都是苦哈哈的老百姓,平平凡凡过一生,没什么大的波折,但是也没有兴旺发达的机会。 “这些人恩将仇报,受穷一世也是天道好还,可让人受穷一生,已经算是极大的惩罚了,怎么还去害人性命呢?如今天道本来就偏袒人族,妖族为了报仇,若是做的过了,恐怕也会招来天雷啊。”一个脸上画满纹饰,头上立着耳朵的老人略带担忧的说。 “嗳嗳,也不是这样的。要不怎么说这件事奇怪呢。我就住在其中一户人家里。其实那群猎户家里也有所察觉,纷纷对着家里山臊的尸体使劲折腾,或者找人作法,或者嫁祸于人,可是结果不过是白费功夫。就连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变成虚耗鬼的山臊在害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别的人家我不清楚,可是在我寄居的那户人家里,除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这只家神以及一只虚耗鬼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隐于暗处的真凶,我琢磨着,恐怕就是……” “轰隆~”没等灰衣男人把话说话,他的身旁忽然落下一道炸雷! 但凡妖物,没有一个不怕雷击的,大板牙像是吓傻了一样,呆在原地不敢动弹,浑身瑟瑟发抖。眼见着雷就要落到这只老鼠精的头顶,四郎情急之下,摸出怀里新画的一道引雷符扔了出去,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 虽然四郎的引雷符画得并不精妙,可那道雷却依然受到引雷符的牵引,出现了微微偏移,最后击到了灰衣男人的身侧,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顿时土石炸裂开来。 烟雾消散过后,地面出现了一个大坑。若不是四郎刚才那一道符,这只灰鼠只怕凶多吉少。 当然,四郎救灰鼠也是有目的的,一扔出引雷符,四郎立即施展身法移过去,一把抓住这只瑟瑟发抖的老鼠精,低声问它:“你说真凶是谁?” “我……我不过一只成精不久的老鼠,连虚耗鬼都是偶尔才能看到,那个真凶也全都是我结合主家发生的怪事自己乱猜的,见都没见过,哪里知道他是谁?”灰鼠看一眼那个大坑,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后,就挣脱开四郎的手,哧溜一声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因为落雷的事,本来围在小推车周围的客人都很害怕,所以纷纷散开去。四郎也将小车推得离那个大坑远了一点,槐大几个把桌椅搬过来,有味斋挪了个地继续做生意。今晚虽然没有遇到小山臊,但是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总是不幸中的万幸。四郎现在只打算边做生意,边等到二哥办完事情来找他,之后两人再一同回去。 换了地方,刚把桌椅什么的摆开,一队穿着铠甲的军士便击打着柝从远处齐步走过来。 “你们这里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军官走到近前,指着那个大坑,趾高气扬地问道。 这群军士全是古早以前那些大人物下葬于太和山之时,被活埋的人殉。那时候讲究让身边亲近之人陪葬,也算是主人的信任和宠爱。因此,这些鬼魂活着的时候,或者是士族公子的亲信家臣,或者是龙子皇孙的贴身护卫。因为临济宗搬空了他们主人的坟墓,所以就补偿性的安排他们来维持山市的秩序,大小也算个官。 槐大陪着笑脸把刚才的事情择要说了一遍。 那个军官挥着马鞭,指着四郎问:“这不是山下有味斋的老板吗?” 四郎一边炸着鱼饺,一边乐呵呵地答道:“是啊。” 闻着小推车里传出来的一阵阵香味,军士大手一挥:“给我们一人来一碗你卖的吃食吧。这么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汤饼,骆驼脐是否还是我们那时候的味道。”把面条全都呼做汤饼,该是汉代之前的叫法,而把烧麦称为骆驼脐,显然也不是时人惯常的用法。 “百年前和百年后的食物味道虽然不尽相同,却也总归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五味而已。”四郎笑着接了一句话,转身吩咐槐大槐二帮忙把煮好的面和烧麦一一端了过去。 “说的也是,总归还是同样的人生五味。想不到临济宗的老板也是这样有慧根的人呐。”一个气宇轩昂的军士大刀金马的独坐着,摸着胡须点头。 “太好了,我早就想去有味斋吃一顿饭,可总是走不出去。”另一个年纪不大点的军士哧溜哧溜的吸着面,抱怨道。 “对啊,你们干脆就别走了吧。把店开到我们这里,怎么样?一定会赚大钱的,金子和珠宝在这里俯拾即是,根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有个声音躲在人堆里,不怀好意地提出建议。 “那可不成啊。”四郎笑了笑,一边迅速的削面下锅,一边不以为意地说:“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呢。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可比守着宝石黄金有趣多了。” 是啊,山中古墓里的鬼魂们倒是天天睡在宝贝堆上,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如子孙的一个消息来得珍贵。听到四郎的话,四周诡异的静了一静。 山市隔月一开,这群鬼魂却被束缚在这里,成为地缚灵哪里都不能去,连一年一次回家看子孙的机会都没有,几百年过去了,心思难免扭曲。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山市里横行无忌的鬼军不高兴了,有些性子偏狭的就在心里狠狠给这只半妖记上一笔。 因为这群军爷在,其他妖鬼都不敢上前买吃食。小推车旁边比先前冷清多了。有冷风打着旋儿幽幽的往这边刮过来,寒气直入骨髓。 就在气氛越来越冷肃的时候,一个带着面具的小少年急匆匆从长街尽头跑来,他东张西望一番,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来:“店……店家,我要一碗那个油锅里吱吱响的东西。”说着,他递过来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冰花做为饭钱。 “吱吱响的东西?”四郎回身看了一眼小推车,心领神会地给少年盛了满满一碗鱼饺,又浇了一大勺浓香扑鼻的鹿肉酱。 “为什么我用一块金子换来的鱼皮角还不如他的一朵冰花多?”一个军士忽然指着那个带着面具的小少年,阴森森地问道。 是的,虽然四郎对待每一位客人都是不卑不亢,温和有礼,但是盛出来的分量却有多有少。 “就是啊,鬼市里不二价,就算是有味斋也不能破坏规矩。”几个鬼军官连声附和道。 “乱讲!有味斋是最守规矩的。黄金白银在山里根本没有用,你们拿这些没用的东西过来换,明明是想要占便宜而已!”那个少年忽然大声说着。 “嘿,哪里来的小鬼?真是欠揍啊。”军士们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起来。生气的鬼魂再不能保持人形,想要找茬的军士都变做一团团黑影,瞪着血红色的眼睛,朝着少年围拢过来。 那少年看上去不是很机灵,都被山市里凶恶的鬼怪围在中间了,还只知道紧张自己怀里的一碗鱼饺。 四郎担心这个少年吃亏,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他刚伸出手,还没摸到少年的衣角,就有一个戴着大斗笠,看不见脸的男人排众而来,只听他朗声说道:“拿黄金美玉来换的,那黄金美玉未必就贵重,拿石头野花来换的,那石头野花也未必就卑贱。按照山市的规矩,东西价值几何取决于你对它的珍视程度。有味斋订的价格变没变过,众位心中有数,你们也是活了好几百年的人了,不要让自己显得像是千方百计来占小辈便宜一样。”说着,他将少年一把拉出了凶恶的地缚灵们设出来的包围圈,然后紧紧护在了怀里。 戴斗笠的男人还有同伴,是一个脸覆长角面具,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此时他就站在街对面,隔着闹嚷嚷的人群对着四郎微笑。 第127节 虽然隔着面具,可是四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二哥!”他高兴的叫了一声,扔下自己的小推车就要往街对面跑。 “别乱跑!”二哥冷漠的声音在四郎耳边响起。 四郎立马立正站好,表示自己听话不乱跑。 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二哥长腿一迈,转眼就到了四郎面前。到了跟前也不多话,先把人搂进大氅里,上上下下摸一遍,确定是全须全尾的之后,二哥才放下心来。然后,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四郎被寒气冻得光洁微红的面颊,有些不虞地说:“怎么穿得这么少?” “一直呆在火炉边,暖和着呢。根本一点都不冷。”四郎从二哥怀里挣扎出来,忽然感觉四周诡异的安静下来,举目四顾,才发现那群寻衅滋事的军士全都不见了,摊子旁边只剩下有味斋的妖怪以及另外两人。 “真是对不住了,这块团圆饼就算是本店给小公子压惊的赠品。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里面有各种果脯,年关里吃这个最合适。”四郎从车里拿出一张圆圆的饼子,用油纸包好,整个塞进少年的手里。 少年低着头不吱声,戴着斗笠的男人拉着他就要走。刚走出几步,少年忽然低低啜泣了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四郎忽然反应过来,他问道:“是小水吗?你是小水吧?”戴斗笠的男人看上去就很讨人嫌,必定就是周谦之这混账东西了。 长大一些的小水听见四郎唤他,再也忍耐不住,他嫌弃地摔开周谦之的手,飞快的跑回来,像个小孩子那样一把抱住四郎的腰。这件事他小时候做惯了,只不过以前矮小只能抱腿,现在长高了一些,可以搂腰了。 少年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四郎肩窝里,结果立刻就被黑着脸走过来的周谦之和陶二一边一个,拎小猫似的提溜开来。 “放开我。”四郎不高兴的推二哥的胸膛。 二哥有力的大手抓住四郎的手腕,不叫他挣脱,然后沉着声音教训四郎:“别乱动。” 看四郎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二哥只好低声给他解释:“小水在洄河里生活那么久,却一点都没有长大,结果才跟着周谦之不到一年时间,已经长大这么多了。所以,就算你把他接到身边,对他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啊。” 四郎毕竟是讲道理的大人了,一听二哥这话有道理,也就不再吵闹。 那边的小水就没这么好哄了,虽然长大了一些,可他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而且因为恢复了一些记忆,对着周谦之反而比以前要霸道一些了。 因为轻而易举的被周谦之捉了回去,他就又踢又打,并且带着哭腔骂人:“混……混账,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快把本王放下来!本王要下去!”脸上的面具被他挣脱开来,露出来半个尖尖的下巴。 四郎看过去,发现小水已经褪去了小时候的婴儿肥,的确长成一个极漂亮的小少年了。 [唔,怎么这么瘦,像个小丫头一样,周谦之是不是虐待他,不给饭吃了。] 小水如今约莫也有十三四岁,正是男孩子最漂亮,最雌雄莫辩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看到长大后的小水,四郎心里真是又欣慰又怅惘。 “你是大人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啊。”四郎看小水挣得脖子都红了,生怕周谦之手里没个轻重,扭伤他的胳膊,于是赶忙先教训小水。 虽然这么久没见,人也变了一个模样,可是小水依旧还是非常听四郎的话,立马就安静下来,转过头眼巴巴的看四郎。 “不行,你/他必须跟我/周公子回去。”仿佛看出来这两只在想什么,二哥和周谦之异口同声的说。 小水瘪瘪嘴,有些期待的看着四郎,眼睛里满是孺慕之情。 四郎到底不忍心:“要不,就让小水跟我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吧?就当是……”就当是回娘家过年了。最后这句话四郎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便没有说出口。 小水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他抱住周谦之的一只手,小小声哀求道:“丞相,就让本王去有味斋住几天吧。好不好?” 他任性胡闹的时候,周谦之还能端起脸脸,可被小王爷这么一哀求,周丞相立马没了办法,纵然心里千万个不乐意,也舍不得狠心拒绝他。只好点头说:“那好吧。就小住几天。” “太好啦!”小水欢呼起来“我要回家过年啦!爹,爹,你做的团圆饼真是灵验!”他也精乖,知道要讨好周谦之才能多住几天,于是赶忙把团圆饼撕下来小小一个角,喂进周丞相嘴巴里。 虽然小水只肯吝啬地掰下一小块,可这一小块甜饼比仙果都管用,简直要把英明神武,苦大仇深的丞相大人甜化了。 “放焰火啦,放焰火啦!”街上有小儿欢呼雀跃,它们提着灯笼,拍着巴掌四处大声嚷嚷着。 远远近近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忽然多出来许多闪烁明灭的红灯笼,街上也都是些提着花灯,笑语喧哗的男女老少。 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天上忽然盛开了一朵朵璀璨的烟火。有味斋里的妖魔鬼怪都抬着头,惊叹的看着天上忽开忽谢的花朵。唯独二哥和周谦之没心情看什么烟火,他们小心提防着,一见到小水又要往四郎身上扑,立马伸手把自家小受抓回来。小水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他开心的大声笑起来,然后扑腾得更起劲了。 在这一片笑声中,四郎忽然若有所觉地朝着不远处一颗高大的枣树看过去。在明明灭灭的烟火之下,树的斜枝上,有一个布衣男子垂脚坐在那里,他仰头看着天空,就那样一动不动,默默空坐在树枝上。 似乎觉察到四郎的目光,树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朝着四郎笑了一下,然后他挥了挥手。 只听轰的一声,天空爆开一朵巨大的绚丽的花朵,花朵凋谢之后,天上的烟火便自动组成一张女子的脸庞。 “看,好漂亮的姨姨!”小水惊叫起来,拼命拉扯四郎的袖子,生怕他错过这么好看的美景。 四郎微笑着抬起头,二哥立在他身边,生怕他跑掉一样,紧紧握住四郎的手,力道大到四郎都觉得有些痛楚了。在众人身侧,有万千光点如同璀璨的流星般从天空坠落,好像下起了一场人造的星星雨。 虽然过去经历了太多苦难,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变数,可是这一刻,幸福却被如此真切的被握在手心里。 ☆、137·雪花肉1 ?正月时节,有味斋里没有什么食客,偶尔稀稀落落几个,也多是些往来于各个村镇赶场子的社戏杂耍艺人。 也许是时辰尚早的缘故,天空有些阴沉沉的,有味斋里四处点着大蜡烛,反倒照出一地暗幢幢的影子。 院子里的两颗槐树绿的有些蹊跷,槐大正在树底下拿个大笤帚扫落叶,云层中偶尔有一只鸟孤零零地飞过。 四郎起个大早,他打开房门伸了个懒腰,看见槐大在院子里忙碌,还心情很好地和他打招呼:“早啊!” 少年手脚修长,清俊的身姿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松树,而伸展四肢打呵欠样子如同一只狮子。额,仔细论只算是奶乎乎的小狮子,但也还是有种气势暗蕴其中——经过一夜的修炼,四郎身上的气息更加凝实,突破参同契第四层只差临门一脚。 “早!”槐大抬起头回了一句,然后欣慰地看着自己如同芝兰玉树般的小主人,心中与有荣焉。 然而,这棵芝兰玉树刚伸展开枝条,昨晚某个被使用过度的部位就发出了抗议。四郎只好像个纵欲过度的猥琐中年人那样,欲哭无泪的揉着酸痛的腰哀嚎了一声。 “哈哈哈,少年人真是有活力!只是小主人习练采战双修之术时,也不能不注意自个的身子啊。”槐大语重心长地说。 四郎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都怪二哥!他气哼哼的想着,爹都还没个影子呢,整天就催着自己快点练到第四层,甚至不惜……不惜……哼,总之就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真禽兽。 槐大不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一个劲在那里念叨着:“厨房里蒸得有前几日做好的饺子,赶山市卖剩下的鱼包子、鱼皮角、团圆饼全都热过了,大冬天里保存得也好。小主人若是饿了,可以先去吃点垫垫肚子。”说完,槐大继续低着头扫落叶,扫了一堆埋在两棵大槐树树根处。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但昨晚下了一层薄霜,看上去地面好像浮动着微微的银色光芒。若用脚一踏,那些光芒就消失了,园中小径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脚印。或许那并不是霜,而是经冬而凋的草木妖灵无意识的聚集在了这园子里,吸收冬夜间土地中逸散的天阴之气。 万物有灵,人死之后有鬼魂,妖怪死去之后有妖灵。 人的魂魄受了伤,需要元气去修补,所以有那一等走偏门的妖道,就会找来童男女行采补之术,这又和双修是两回事了。 与之同理,若是妖灵受了伤,就需要天阴之气来修补,天阴之气的来源多种多样。而槐树至阴,所以这些蜉蝣般春生冬死的木魅便尤其喜欢聚集在这园子里。 沿着后院的石子路走到厨房屋檐处,四郎站在台阶上回头一看,自己留在稍远地方的足迹都消失了,园中小径上只剩阶下残雪上孤零零的一个脚印,显得突兀又寂寞。 地面好像有一汪银色的水,缓缓没过那个脚印,等四郎再看一眼的时候,檐下积雪上洒着一层银粉,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槐大扫完槐树下的枯叶,拿着一个大笤帚在院子里转悠,仔仔细细把其他树木的落叶也分门别类的清扫到一处,然后埋在对应的树根下。若看到哪棵大树在寒风里冷得发抖,槐大就去给围上一层谷草毯子。对待树木,槐大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细心和体贴。 正在心里感慨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远山里传来几声凄历哀婉的鸟鸣。这鸟鸣声有点奇怪,乍一听好像女人的低泣,幽幽划破晨间清寒的空气。四郎站在屋檐下,好奇的仰着脖子,竖起耳朵仔细听。 天上压得很低的层云里似乎有一个黑影飞过。 “滴答,滴答。” 好像下雨一样,天空落下来几滴小小的水珠,有一滴随风飘到屋檐下,啪地一声溅到青石板台阶上,四郎蹲身一看,是一滴暗红色的血。 运足目力抬头一看,院子里也有一路正在渐渐消隐的淋漓血迹。 虽然黑影掠过去的速度很快,但是四郎在刚才那一瞬间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古怪的残影。 有点奇怪啊,怎么那只鸟看上去好像个簸箕一样?而且还在流血,是受了什么伤吗?四郎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可是大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陶二端着一屉冒着白气的小蒸笼,一碗八宝粥,几样水灵灵的小菜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他比四郎起得还早,现在已经吃过早饭了。大概他自己知道昨晚上过分了一点,看样子是想把早餐给媳妇端到床边赔罪的。 “刚才飞过去一只怪鸟。身子周围有一圈脑袋,真奇怪。”四郎本来打定主意要冷暴力二哥,结果临到见了人,这念头就被自然而然的抛诸脑后了。实在有些记吃不记打。 二哥除了自己的大鸟之外,对其他鸟兴致缺缺,再说了,奇形怪状的妖怪他见得太多,并不觉得很多脑袋的飞禽有什么稀奇。 “哦,最近山里生了几个头的异禽来了不少,你说的哪一个?” 说话间,他把托盘往四郎跟前放了放,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四郎:“吃个饺子?” 饺子虽然是四郎月前就包好冻在雪地里的半成品,但却是二哥一大早起来亲自动手蒸熟的。他忙活大半天,蒸坏了许多,才得这么一笼火候恰好,软硬适中的成品,难免微微得意,甚至还有一种献宝般的幼稚心理。 可是四郎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一心挂念着刚才见到的怪鸟:“青崖山上的鸟儿都很正常啊,也没见多长几个脑袋么。”四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因为四郎提前醒了,二哥白辛苦一早上,却享受不到在床上温香软玉投喂自己小媳妇,顺便耳鬓厮磨的乐趣,本来就有点不高兴,现在媳妇又没有及时注意到他的殷勤,于是二哥一把将仰着头东张西望的小媳妇揽到身边,有些粗鲁地拿出一个羊肉饺子送到四郎嘴边,冷冷地命令道:“快吃!” 语气冰冷的好像在喝令四郎服毒自尽,如果附近有小孩子的话,说不定会被直接吓哭吧。 二哥的确不太会照顾人,羊肉饺子有点烫,他笨手笨脚地一下子杵到四郎嘴唇边,四郎被烫得缩了一下。 二哥赶忙移开了手腕,轻轻抚弄着四郎的唇,问他:“疼吗?” 四郎伸舌头舔一舔唇角:“麻麻的。” 二哥的眼神募地一暗,冷冷道:“别娇气。” “哪有娇气!”四郎也怒了,昨晚折腾我一晚上,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人,见面后还这么凶。四郎有点怕殿下,可是一点都不怕二哥,于是就龇起尖利的虎牙,小狗一样去咬二哥凑到他嘴边的手。 虽然生气中的四郎咬得毫不留情,可是对于皮糙肉厚的饕餮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所以在二哥眼里,媳妇鲜红的小舌头像调皮的鱼儿一样划过自己的手指,简直是红果果的勾引啊! 媳妇太淫/荡了,一大早就这样勾引自己,再不动手不是男人!于是二哥微微用力揽住四郎,一低头噙住了那条小鱼。有些心疼地轻轻舔舐着刚才被饺子烫伤的部位。 也许舌头和心脉的确是相通的。虽然面无表情一脸凶相,二哥的吻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四郎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是只不小心伤害到主人的大狗,面瘫着脸别扭地表示着歉意。满腹的怒气就像是晨露,被煦暖的阳光一照,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拥吻的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实在可爱,这个吻自然迅速升温。二哥用大氅包住自己小媳妇,一闪身躲进了门柱的阴影里,隔绝了外界一切探查的可能性。 好半天,四郎才微微喘着气从二哥的大氅里冒出头来。眼睛水水的,嘴唇比刚才更红了点。 “哪来的混帐东西,装神弄鬼到我有味斋头上来了?”华阳手拿几件衣服,从她住的别院走到大槐树下,很生气的和槐大抱怨着。 “怎么回事?”四郎有些心虚地抹抹唇,从厨房探出头问道。 “昨晚才洗的衣服,一时忘记收,露一晚就成了这样。”华阳把衣服亮给四郎看,每件衣领和衣袂上都滴了些黑红的小圆点,看着像是血迹。 四郎接过来,小圆点能够扣掉,凑到鼻子上闻一闻,的确是腥臭的血液。大过年的,衣服上莫名其妙出现这种东西,不仅诡异非常,也叫人心里极不舒服。 “这件衣服,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当然眼熟了,这就是你前两年穿过的衣服。不过只上身一两次,后来长高了,就压在箱底。小水这回来的急,没带换洗衣服,周谦之那家伙又看不上凡人的手工,可是他变得快,以前请蛛娘给做的都没法穿,现做可来不及,只得先穿你小时候的。”华阳解释道。 “哪件不滴,非滴这件。四郎以前的衣服,我都收拾在青崖山了,这件不能穿的话,小水可就只剩两三套,恐怕换不过来。再一个,叫周谦之看了也不像话。”华阳低声报怨着,对于无故出现的诡异血迹,她倒不害怕,只是满心气恼。 “请蛛娘来新做吧,顺便给四郎做几身轻薄保暖的棉服。她们手快,下午来做,明早就能取。”二哥不甚在意这些小事,只随口吩咐一句。 “是了,我得先去把织工订下来。听说虎族的族长马上要嫁女儿了,若不快她们一步,恐怕就没有好蛛娘可挑。”华阳应一声,急慌慌地化成一道白烟,向着山里飘去。 民间传说里的狐狸精啦,蛇妖啦好像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既没有亲戚朋友,也不必操心吃穿住行,银两花销。每日的工作就是害人,勾引或者帮助书生,最后被好道士或者坏道士收走。可是,真实的妖怪日常生活,也同凡人一样,充斥着各种琐琐碎碎、鸡毛蒜皮的小事呀。千百年的岁月中,波澜起伏的时光并不是没有,不过,更多的还是这样平静如流水一样的日子吧。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没什么噱头,而且也叫妖精们失去了恐怖感和神秘感,所以凡间的说书人都不爱讲。 此时听了做狐狸精做得特别成功的华阳姑姑这样唠唠叨叨一通抱怨,四郎就有点想笑,然后,似乎院子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滴血怪鸟也不是多么可怕了。 忽然想起刚才那只鸟,四郎走到台阶边,指给二哥看:“喏,刚才那只怪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飞过去的时候有一滴血落了下来。” 二哥瞟一眼青石板阶梯上的那滴黑红污血,脸色凝重了些,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是鬼车?也难怪,她本就爱在正月里活动。”接着,他转脸问四郎:“看清楚有几个头吗?” 四郎想了想,就说:“它飞的太快,我没看清。不过最少也有五六个头吧,身子大概野鸭那么大,不过因为头多,翅膀也多,飞起来显得很大。” 第128节 二哥点点头:“可能真是鬼车。这种鸟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或是“鬼车”,世人也有称其为姑获鸟的。它本是帝俊的私生女,原来长了十个头,后来被天狗吃掉一个,剩下九个头,所以又叫九头鸟。由于它的头是被天狗咬去的,所以一直在流血。” 说起姑获鸟,四郎就反应过来,传说这鸟是不祥之物,它的血若是滴到哪一家,哪一家就要遭灾。而且它还喜欢攫取人家的小孩去抚养。所以人们又叫它做鬼鸟。 青溪走了进门,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道:“传说未必属实。凡人还说主公是遗祸天下的四凶之一呢。简直胡说八道不知所云。连主公您的身份来历都错得没谱,结果还传的煞有介事。可见凡人有多喜欢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了。”大概是碍着饕餮就在身边,青溪没有对四郎这个半妖冷嘲热讽,只是轻飘飘地看他一眼,然后继续说:“九头鸟原本是能够扇动楚风的楚国图腾神鸟。只是从春秋以降,渐渐丧失神格,当年的九凤便沦为凡人口中盗人小儿,收人魂气的不祥妖鸟。” 四郎有些奇怪地问:“那这个原本的护国神鸟究竟会不会盗人小儿啊?我听说荆州地方最多此种鬼鸟,遇上有哪家小儿的衣服夜晚晾在外面,九头鸟就点上血作为标记,过不多久这个幼儿便被它取去了,所以正月里常有小儿失踪。但是荆州就是原本楚国的所在地,它不是护国神鸟吗?怎么偏偏和自己的子民过不去?” 青溪被他问的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叹气道:“这件事说起来是很复杂的。其间种种恩怨纠葛,旁人又哪里说得清?”她并没有回答四郎的问题,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哀戚之色的拂袖便走,甩四郎脸子倒也不稀奇,这回居然连身边的陶二哥都忽视掉了。 四郎觉得青溪的表现有点不同寻常,但是也不敢追着问她。大约都是老妖怪,以往有过什么交情也说不定吧。 二哥瞧他一脸好奇得不得了的样子,倒也不像殿下那样坏心眼地故意钓着这只傻狐狸,等青溪的背影消失之后,便低声给四郎讲了一个关于原本的九凤神鸟堕落为鬼鸟的故事: “周朝时期,虽然已经经过了巫妖之战,天道有意扶持人族,建立了人族天庭,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巫族和妖族的势力依旧凌驾于人族之上。因此,便有一些巫族成为人族部落的祭师或者实际掌权者,又有一些远古大妖成为人族信奉的图腾。因为儒道释三家当时都还没有兴起,因此信奉妖神,尊崇巫鬼之事在当时并不鲜见。 其中,楚国就一直以神鸟九凤为图腾。 与此同时,因为周朝建立之初,武王便死去,留下幼子临朝,姜子牙和周武王一同建立的周朝便渐渐遭到巫族力量的入侵。可以说,姜子牙一死,从周公开始,周朝的统治中心一直有巫族活跃其中,其势力甚至一度可以左右社稷传承,祭祀兵戎。 当然,在那时候的巫族心里,人族不值一提,他们的心腹大患依旧是与其有血海深仇的妖族余孽!既然帝俊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也在巫妖大战中陨落,唯一一只金乌的主意他们不敢打,但是身为私生女的九凤便是最好的复仇对象。于是一个针对楚国神女的阴谋悄悄展开了。 当时的楚国是位于周朝南方的一个桀骜不驯的属国,也是周王庭的心腹大患。楚国国君痴恋他们的护国女神。巫族知悉此事后,便派人对楚王说,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去王庭的禁地,就会看到有神女洗澡,只要偷偷将其羽衣藏起来,就能把神女永远留在凡间,成为自己独享的一块禁脔。 痴情的楚王依计而行。九凤洗完澡之后,找不到自己的羽衣,无法变回原形,正在惊慌失措间,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两人就此相知相恋,九凤嫁与楚王为后。之后楚国与周王庭交战,如有神助,就连号称天子的周昭王率军亲征楚国,都死于汉水之中,沦为异乡之鬼。 周人对楚人之恨可想而知。 然而不久之后,九凤便有孕在身。它是元凤遗脉中的一支,因为血统已经很稀薄了,所以是以产子的方式来繁衍后代。然而,产子耗费了九凤很多力量,再也无力给楚国提供庇佑。 在朝中巫人的占卜指引之下,王庭发兵攻打楚国。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垂青楚国,因为她在为楚王生孩子。而这个幸运到天妒人怨的楚王便顺理成章的战死了。 周人与天庭有很深的渊源,巫人深恨九凤,天庭也不喜欢这样凌驾于他们权威之上的远古妖神,于是两边一拍即合,天庭便派出哮天犬,趁着九凤怀孕体弱,恢复原形之际,咬下她的一个头。九凤就此流产。 与此同时,周王宣布楚国的王后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妖怪,楚国人皆舍她而去。 九凤在众叛亲离,夫死子丧的时候立下毒誓,要用自己的神格毁灭为代价抵消周王室的气数,要用自己颈间的污血诅咒巫族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九凤也是天地所生的灵物,又是帝俊的女儿,实力不可小觑,她的前一个毒誓果然应验,而后一个毒誓似乎也一次次得到了验证。这之后,她就生生世世徘徊于荆楚之地,攫取楚国后人的子孙。因为她有些疯疯癫癫的,高兴时将抢来的小儿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呵护备至,不高兴时就随意杀了吃肉毫不怜惜。 转眼又是几百年过去了,人族兴盛的格局已定,释教传入中原。而九头鸟也因为收养了一个小童,疯病似乎有所好转。 那个小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妖物,得病时需要以小儿肉为药引。为了爱子,九头鸟便再次为祸人间,四处杀劫小儿。 东来弘法的释迦闻之此事,趁着九头鸟外出之际,把那小童藏匿起来,九头鸟回来后遍寻不获,惊怒欲狂,悲叹痛伤。 释迦便趁机劝化它:‘你失去了儿子便悲痛若此,然而你捕捉他人的儿子,他们父母也是和你一样的悲恸啊。若是执迷不悟,便只有在赎清自己的罪孽之后,才能与你心爱的养子相见。’ 此后,我就再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了,有人说她已经皈佛,去西方成为护法诸天之一,也有人说她死性不改,依旧徘徊在荆楚一地,偷盗别人家的小儿来抚养,还有人说她仍然在上天入地的拼命寻找当初被佛祖藏起来的养子。 因为她是帝俊的私生女,素来与妖族关系也并不亲密,所以,关于九头鸟的事情,我便只知道这些了。” 四郎听完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九头鸟根本不是他想象中打架打输了的山野小妖,反而正是最适合成为话本主角的传奇人物啊。君不见从《楚辞》开始,不知有多少诗词歌赋讴歌过这位女神,可谁知当年的神女最终会沦落至此呢? 就四郎这个土包子看来,九头鸟从天帝女到楚国神女,最后沦落为妖物,经历遭逢可算是跌宕起伏,作为母亲,她着实有些可怜,作为一个害死无辜幼子的凶残恶鬼,她的所作所为却也着实可恨。 从尊贵无比的神女到人人喊打的鬼妇,被自己庇佑的子民背叛、有所爱则必定失去……身处于这样悲惨而不可抗拒的宿命中,又有多少生灵能肯定自己必定能保持初心,淡然处之呢? 天下间,有九凤这样不寻常遭遇的实在罕见,作为一个旁观者,四郎无法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也不想随口做什么不痛不痒的评论了。 安静半晌,四郎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赶忙问二哥:“那这九头鸟把血滴在小水的衣服上,是想干什么呢?” 二哥却比他想得更多了一些。毕竟,那些衣服虽然现在是小水穿,可终究是四郎的衣服。涉及到四郎,二哥便尤其郑重,他沉吟半晌后,方说道:“九头鸟后来的去向我不太清楚,不过她历来有些疯疯癫癫的,大概把小水当成他的儿子了吧。不过,如今佛道两家对峙,若是这疯妇贸贸然出现,让两家找到一个共同的敌人,都把矛头转向妖族就不好了。我得去看看,你先呆在家里。九头鸟最喜五六岁的童子,小水对他而言,年纪有些大了,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说完这句话之后,二哥就带着一些大妖随从,化作青烟匆匆离去。走的时候还顺手把那盘早餐塞给四郎。意思是叫他不要忘记吃。 听了二哥最后一句话,四郎略微放下了心:[应该没什么大碍吧,不过也得看紧小水,也不知道他醒了没?] 刚这么想着,就看到小水揉着眼晴,披个小花被子走进厨房。因为今天醒过来,周丞相没有来伺候更衣,小水自己找了一圈,找不到衣服穿,就及拉着鞋子跑出来找四郎。 四郎给他找了一件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服,小水穿着,除了裤管和袖子略长一点外,其他倒也还合身。四郎看他穿好衣服,又像个好哥哥一样,仔细给整理好衣领,挽好袖口,然后牵着他回厨房吃早饭。 后门处有几株野梅花,好像连冰雪也沾染上了那种淡淡的幽香,香味传近厨房。 “住在山里,虽然不够热闹,不过也有许多好处啊。”四郎打开窗户,吸一口山里清澈得发甜的空气,舒服地叹口气。 小水也学着他的样子,爬到窗边的暖炕上,对着窗外伸懒腰。然后两个人就并排靠在窗户台子上,对着窗外白气浮动宛若仙境的山景开始啃包子。专注的样子好像两只靠在一起吃鱼的小猫咪。 左一口鱼包子右一口羊肉饺,鱼肉和羊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鲜美的香味带着热气滑进胃里,全身很快就暖和起来,别提多舒服了。 “香香的。太好吃了。”小水满足地说:“周丞相什么都好,就是手艺比不上四郎。如果我回到蜀国,一定要让四郎做我的丞相。” 四郎就故意逗他:“那我做了你的丞相,周公子怎么办?” 小水皱着眉头想了想:“周丞相,唔,关起来!” “关起来?”四郎有点惊讶了。 小水严肃的点头:“关在我的寝宫里伺候我,给我穿衣服洗脸梳头!唔,做我的……我的……嗯,禁脔!” 话还没说完,小水就被四郎按着脑袋锤了一下。“谁教你这个词的?” 小水很委屈:“那我昨天听有个姨姨和一个小哥哥说四郎就是大怪物的禁脔么。听不懂意思,就去问狐狸哥哥,狐狸哥哥说禁脔是猪下巴上的肉,是以前只有皇帝才能吃的好东西,别人都不能碰的。我就是皇帝啊,我要吃掉讨厌的周丞相!” 听着小水一番拉拉杂杂的话,四郎没吭声。 禁脔虽然不是什么好词,常常用到男宠身上,但是这个词最初的最初,也的确是用于比喻那些珍美的,不容别人分享和染指的东西。 小水虽然说话不是很有条理,听着感觉有点傻,可是越是这样没有经过大脑随口说出来的话,越能代表说话人真正的想法。也许他一直错了,就算在尚且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小水已经对周谦之产生了独占欲。而独占欲,正是爱情和其他感情最大的区别。 看来,这回不放手也不行了。四郎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可见儿大也不中留啊。 这么想着,四郎不舍又爱怜的摸了摸小水的头:“待会我带你去后门采梅花吧。” 能够和四郎爹爹一起,不论做什么小水都特别开心,所以也不计较刚才被他锤了脑袋,很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一起采梅花!”说着,他就乐颠颠的去提篮子。 看小水提了一个篮子又一个篮子,四郎赶忙阻止他:“够了,一个篮子就够了。唉,尽给我帮倒忙,你还是到窗户边来,把这些小食都吃掉吧。”说着,四郎站起身将剩下的鱼包子,羊肉饺子捡到一个盘子,把一叠拍黄瓜,一叠八宝菜和几头糖蒜赶到一个小碟子里。然后就将刚才吃剩下的盘子和碗收拾好。 “哦”小水点了点,听话的回到炕边坐好。到底是长大了一点,不如小时候好哄,隔一会儿小水就坐不住了,又没话找话地问四郎:“采梅花做什么?” 四郎一边收拾灶台,一边回答他:“准备夏天做暗香汤用。”知道小水接下来要问暗香汤是什么,四郎接着说:“暗香汤就是用梅花花骨朵儿点出来,冬天的时候啊,就去采……” 话还没说完,小水忽然跳下炕床,走过来扯着四郎衣服,小小声说:“爹爹快看,外面屋顶上好像有只怪鸟!” ☆、138·雪花肉2 就算小水不说,四郎也听到了一阵讨人厌的翅膀扑腾声。 他的手顿了顿,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只被自己烧掉尾巴的朱鸾趁着饕餮不在,又来挑事了吗?不对,少说也该有十几对翅膀互相摩擦,才能发出这样大的动静。难道那家伙上回吃了亏,这次叫了帮手想围殴自己?或者说……是刚才惊鸿一瞥间看到的九头怪鸟来了?它想要干什么? 不管是这两种猜测中的哪一种,四郎都不由得提高警惕,暗暗戒备起来。 准备好各类符篆,又默念几遍伏魔法决给自己壮胆,四郎探头出去一看,果然有一只巨大的怪鸟停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 这只鸟单论身子并不大,但是因为头和翅膀都特别多,尾羽又很长,所以显得尤其巨大。不仅巨大,而且还丑——即使怪鸟头部和身上的羽毛堪称锦绣辉煌,尾巴却是黑乎乎的,好像被大火烧过一样。再者说,任凭它多漂亮的鸟儿,若是有十个脖子环生在身体周围,也实在是可怖至极了。 大概这就是刚才一掠而过的黑影,二哥讲述的悲剧主角——九头鸟了。 难怪不得叫做九头鸟了,这怪鸟每一个头看上去都像是野鸭,唯独一个被埋在翅膀下面的脖子上光秃秃,只剩个血腔子在羽毛的遮掩下一滴滴沁出血来。而且十个脖子好像蛇一样一伸一缩的,诡异非常,简直像是四郎前世在科幻片中见过的异形。鬼车鸟如今这幅又脏又丑,阴森落魄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楚辞》所载,华光灿灿的九凤联系到一块。 鬼车似乎也注意到了四郎的目光,九个完好的头齐齐转过来看向四郎,黄色的眼睛在阴晦不明的天色里好像一盏盏小灯。 四郎被这样多又这样奇怪的眼睛盯着,不觉有些头晕目眩。 九个头,十八双眼睛,一会儿变成三十六双,三十六双眼睛继续增加,很快变成了七十二双……眼睛越来越多,最后好像有成百上千只眼睛在空气中浮现,密密麻麻…… 晃了晃头,四郎微微移开视线,想起民间关于姑获鸟的传说,加上二哥说过这九头鸟丧子后有些疯疯癫癫的,四郎很担心它把小水偷走,赶忙先将小水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后。 大鸟发出一种描述不出来的古怪叫声,似哭/似笑,尖利异常。然后它扑腾着翅膀,箭一般朝着四郎冲过来。四郎立刻伸手护住小水,两人一起往屋子内退去。与此同时,四郎默运真气,戴着辟邪铜镜那只手一挥就是一道火球劈向怪鸟。 可怪鸟毕竟是仅次于饕餮的远古大妖,辟邪铜镜里的火克制不了它。四郎抬起头,看到鬼车在空中灵巧的闪过火球,“呼”的一声飞到窗户边。 鸟的翅膀带起一股劲风,宛若刀片一般扫过四郎的面颊,四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转过身把小水的圆脑袋护在怀里。 “小偷!”小水气哼哼地骂道。他大概不知道害怕,因此在四郎怀里偏着头,使劲睁大眼睛去瞪鬼车鸟,然后又跟四郎告状:“爹爹,坏鸟吞掉九个包子之后,还把盘子都给叼走了。盘子是小水的。” “吃东西不给钱!小偷!小偷!”说着,小水就在四郎怀里挣扎起来,并且随手抓起一个不知道是谁遗落在那里的荷包扔了过去。 荷包当然打不中鬼车鸟。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小水的举动激怒了这只大妖怪,本来站在窗台上打算飞走的鬼车鸟忽然转过身来,呼的一下排开了四对翅膀。作为曾经能够扇动楚风的神鸟,尽管已经堕落,但是它一扇翅膀,房间里便刮起一股小旋风。灶台上的蜡烛瞬间熄灭,窗外的光也照不进来,屋内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在哪里?”一个阴沉沉的女声没头没尾的问道。 四郎只觉地怀中一空,他心里也跟着一凉:莫非鬼车真的是在打小水的注意,可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也顾不得细想,匆忙间四郎将手一扬,一团火球浮现出来。照出一张近在咫尺的女人脸!这是一张连在鸟身子上的女人脸,眼睛很大但是瞳孔却极小,就像死鱼眼一样。因为脖子细细长长,所以那张脸一下子就伸到了四郎颊边。 “你们抓走了他?是不是?”耳边传来阴惨惨的声音。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在哪里?哪里?哪里?”好多个声音和在一起,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厨房里的炉火似乎全都熄灭了,房间里一时阴冷下来。 “爹爹!”小水带着哭腔叫了四郎一声。 借着小火球的微光,四郎发现小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跌坐在了地上,怪鸟那只铁钩一样的尖爪正往小水头上落去。 四郎本来结到一半的伏魔手印滞涩了一下,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那张女人脸忽然伸出蛇一样的舌头,口水滴答地舔了过来。 现在重新结印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四郎不再迟疑,摸出一个五雷符挥手就劈,这一个头缩了回去,立马背后又绕过来一个头,抽动着鼻子在四郎身上嗅来嗅去。躲开这个头,转身一看,却是一个滴着污血的脖子在自己面前缓缓摆动。 情况一时很危急,四周也再没可以求助的人,反而有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小水。越是危急关头,四郎越是镇定得不同寻常,此时他心里半点害怕畏葸的感受都没有,反而对这只用小水要挟自己,说话疯疯癫癫的鬼车鸟产生了一股极大的怒气。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带着怒气,四郎一字一顿的念出了这句道家真言,同时以上方为起点,从右下画起,汇出一个火属性的五芒星朝着那些嘻嘻怪笑,不以为意的鬼脸盖去。同时,四郎的右手猛地挥出一把偷偷握在手里的辣椒粉,朝着鬼车鸟在滴血的脖子撒去。 四郎虽然力量不强,战斗时却很善于观察对手,这也是他小时候在青崖山往往能够以弱胜强的原因之一。九头鸟出现时,四郎就在暗暗观察它的每个细枝末节的动作,发现这鬼鸟一开始都是把这个受过伤的脖子埋在翅膀下,于是他便估计这个没头的脖子一定比其他几个脖子好对付,说不定正是鬼车鸟全身最脆弱的地方。 所谓大胆猜测小心求证,道术加上物理攻击,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嘎~”鬼车鸟发出一声惨叫,所有的脖子瞬间缩了回去。 趁着这个时机,四郎猛地一矮身子,飞速的靠近鬼车鸟脚下,一把将呆愣在那里的小水拉了过来。 “嗤拉”一声,四郎伸出去的右手臂被鬼车鸟尖利的脚爪在衣服上拉出一条大口子。鲜血涌出来的那一刻,系在四郎手腕上的铜镜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光芒,一股火柱喷涌而出,将鬼车鸟推向了窗外…… 在烈焰的炙烤下,四郎用身子护住小水,紧紧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原本放在炕几上,装满羊肉饺,鱼包子等点心的盘子不见了。除此之外,地面上干干净净,炉子上蒸的蟹粉小笼包已经飘出了鲜美的香气,屋子里什么打斗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爹爹,你的手。”小水惊叫一声。 四郎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和手上都有些痛楚,用手一摸,脸上似乎有一条小口子,右手臂却有鲜血缓缓渗了出来,可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小伤:鬼车鸟虽然因为一时大意被自己击退了,可是难保待会儿不会再回来。 “那只大鸟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四郎自言自语道。“把它还给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129节 小水听了,忍不住插嘴说道:“它是小偷,来有味斋偷东西吃。我们才不欠它的!” 四郎笑了笑,并不把小水的孩子话当真。他走到窗边,谨慎的探出身子四下张望——九头鸟已经飞走了,四下里只有几朵阴云浮在暗沉沉的天空下,屋檐上堆积了一冬的白色积雪,其间还夹杂着被风吹上去的落叶,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四郎眼尖的看到几滴污血,就在靠近后门的屋檐积雪上。若不是红白对比太过鲜明,他一定会忽略掉的。 微微思索了片刻,四郎叮嘱小水:“你就呆在厨房里,这里有我刚才画好的五芒星结界,我出去看看。” 看小水乖乖点头,四郎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很安静,一个妖怪都没有,四郎郑重的去房间里取了一柄苏夔交给他的竹剑提在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后门。 果然,他在后院的梅花丛里又看到了几滴黑色的污血。因为有梅花瓣被风吹落在雪地里,这污血就并不是多么突兀了,不仔细看其实分不大清楚。 四郎并没有顺着这些血滴继续追查下去,他还不至于不自量力到想要去抓九头鸟,只求它别再来家中生事作乱便好。 目前有味斋里的大妖怪都被二哥带走了。至于槐二和山猪精,四郎隐隐约约能看出他们的修为,只怕对上至少和青溪同级的九凤,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四郎虽然修炼不久,但是因为他习练的法门正是这类妖物的克星,所以对上鬼车之后尚有一战之力,只不过若是真的和这位半疯状态的大妖硬碰硬,结果一定很惨烈。 即使饕餮不在,一般的妖物其实也并不敢来这位的地盘上撒野,不过,听陶二说九头鸟有些疯疯癫癫的,四郎便担心它会再次回来抓小水。 就刚才的一番恶斗而言,九头鸟的意图实在难以判断,四郎隐隐约约感觉一开始九头鸟并没有想抓走小水的打算。难道是小水的嚷嚷声激怒了它?也对,大妖怪的脾气都不太好,何况是疯疯癫癫,亦正亦邪的鬼车鸟呢? 但是,最后九头鸟一直在问“它在哪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疯病犯了才语无伦次? 不论心中有多少疑问,也不论这鬼车鸟究竟心里打些什么主意,四郎都不愿意让一个陌生的妖怪在自己家里任意来去。防范于未然总是必要的,加之饕餮不在,四郎感觉自己算是一家之主,而保护家人正是一家之主应尽的义务。 抱着这样的想法,四郎在后门外四处检查了一遍。 屋子周围的气息很平和,既没有什么异象也没有任何不祥的气息,四郎松了一口气,这才拿起竹剑,调动全身真气集于双手之上,然后利用腕上铜镜为媒介,脚踏禹步,飞速的结着“方围”之式。 方围之势属于小术式,制造出来的结界一般用于灵体防御,配合符篆的话,还可以封印妖物。四郎很有自知之明,封印九凤他不敢想,可是制造结界,使其不能再随随便便闯进自己家门,四郎感觉结合龙象伏魔大手印与道门数术的威力,加上腕上铜镜的辅助,自己还是能够做到的。 一气呵成的画好了结界,看着一层如水的光辉从后门的阵眼处慢慢延伸出去,最后包裹住了整个有味斋后院,四郎不由得有点得意,站在后门处左看右看的欣赏自己的成果。 “大哥哥,你在干什么?”院门外的梅花丛摇晃了几下,冷不丁从中钻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似乎胆子很小,看上去怯生生的。他只用细细的声音问这么一句,若不是四郎耳力异于常人,恐怕根本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四郎循声望去,丛生的灌木在松软的雪地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瘦瘦小小的,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那里被风一吹,衣服显得有点大,挂在身上空落落的。 这时候时辰还早,后门背阴,并不怎么亮堂。四郎运足目力,借着熹微的天光,看到那的确是一个小孩子。看着也挺可爱的,但却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要说哪里怪,四郎也说不上来——这孩子大概是在外面冻久了,皮肤白的有些发青。可四郎又能确定他并非鬼魂僵尸一类异物,因为就他身上的气息而言,的确还是凡人的生气。 有味斋建在山道上,独门独院,周围并没有人家。院子侧开的后门有一个连接着几条羊肠山道的平台,平台上长满了丛生的灌木,虽是野生,却错落有致。角落里有几枝野梅花,之后就是一个稀稀落落长着大树的缓坡,因为这边是小盘山的背阴面,山的走向便和缓许多。坡间有一路青石板弯弯曲曲往下延伸,延伸到何处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通往白桥镇的另外一条道路吧,有时也能看到几个山民从这条路下山,不过走的人并不多。 不太对劲,这时候人迹罕至的山坡上怎么会有凡人的小孩子?他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些疑点,四郎就没吱声,也没动。 那个小孩子见四郎不搭理他,又小小声说:“大哥哥不要生阿血的气,她一想儿子就会犯病的。你要梅花做汤吗?我给你折几只梅花赔罪吧。有味斋的东西都好吃,阿血最近经常给我带些包子饺子,可我更喜欢吃甜一点的糕饼。” 不知这孩子在噜哝什么,四郎依旧没吱声。古里古怪的小孩子就自说自话,转身踮起脚,去树丛中攀折梅花。 梅花长在靠近山坡的位置,小孩子伸长了胳膊去够一枝梅花,身体倾斜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四郎看着小孩子危险的动作,皱起了眉头,若是妖怪家的小崽子,各个皮糙肉厚,从山坡上摔下去也无所谓,可是凡人的小孩子的确是很脆弱的生物,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喂,你小心一点啊。”四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脚也轻轻往外迈了一小步。 话音刚落,小孩子回头对四郎笑了下,然后他本来就倾斜的身子被山风一刮,一下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四郎提起竹剑,顺着青石板小路往山下追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小孩子像个雪球一样朝下滚,眼见着就要撞上一棵大树。 “嗄~”空中忽然传来翅膀扑打的声音,有只滴血的大鸟箭一般冲过来,四五个头一下子衔住小孩子宽大的白衣服,提着他飞了起来。 远远见到鬼车扑飞而来,四郎赶忙闪身躲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后头,并且在自己身上贴上隐身符,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伸头出去看。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小孩坐在树上,九头鸟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小孩子就用手轻轻地帮怪鸟清理身上的辣椒末。怪鸟的某些个头还时不时亲昵地蹭一下小孩的胳膊或者脸颊。 “愚蠢的半妖!不可原谅……不可原谅……”有个头被火燎焦了半边毛,发出呻吟一般的诅咒。 “阿大别生气!呼呼就不疼了,呼呼~”小孩子赶忙摸着那个脖子,帮受伤的头顺毛。 “什么东西?”一个四处游动,负责警戒工作的头忽然一下伸得笔直,眯着眼睛往树林间打量。 四郎吓了一跳,赶忙缩回头,紧贴着树干屏住呼吸。 “什么也没有啦,是雪地上找食物的小麻雀吧?对了,给哥哥姐姐的食物拿出来了么?有味斋的气息好可怕,阿血你以后不要再去那里偷食物了,我们去赵家吧。” “今天饕餮不在,我才趁机去看看……谁知道……哼,那些凡人的小儿饿死就饿死吧,反正也活不长了。” 四郎听到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一个是时而轻柔时而粗噶的女声,一个就是刚才那个细细的小孩声音。 “大哥哥,大姐姐他们晚上为什么在叔叔的房间里哭?阿血你能把他们也救出来吗?还有小六,瘦猴儿,胖子……” “魂儡……”女人的话刚起了个头,忽然被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动静打断了。 “快放箭!妖物就在那边!” 伴随着这声大喝,林间嗖嗖嗖地飞过来好些箭支。与此同时,好像是按下了什么按钮一样,山间忽然由远即近传来很大声的狗吠,狗吠声此起彼伏的回荡在山谷中,好像有一百只狗在同时吠叫一样,叫的人没来由心神惶惶。 不管是忽然出现的小孩子,还是他和九头鸟的对话,都让四郎听得不明不白,一头雾水,正满心期待解谜呢,谁知道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这群凡人真会挑时候! 四郎在心里生着闷气,壮着胆子探头出去一看,只见曲折隐现的羊肠小道上先是跑过来一群猎狗,对着这边嗷呜狂叫。接着,山路上转出来一队人,打头的是一胖一瘦两个道士,手里拿着法器念念有词。 接下来的全是些高大的猎户,每个人都举着火把,手里拿着滴血的古怪弓箭。 队伍最末走着一群面容愁苦的山民,有男有女,他们点燃爆竹抛向路边,那声音简直像是要震碎人耳朵一样。四郎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近在耳边的爆竹声,越跳越大声,最后简直像要跳出胸膛般嘭嘭直响。他几乎能清晰的感受到一种控制不住想要四肢伏地,转身逃跑的冲动,也许这便是属于动物畏火怕光的本能吧。 很快,猎户们带来的大狗已经将九头鸟栖息的大树围了起来。箭枝如飞蝗一样朝着树上的妖物飞去。 传说中九头鸟被天狗咬去一个头,所以,便有人认为狗是九头鸟的克星,犬吠声能驱赶九头鸟,浸泡过黑狗血的箭枝能射伤九头鸟,而鞭炮,自然是所有妖怪都会害怕的驱邪必备品。 这些箭上都包裹着被鲜血浸泡过的特制黄符,九头怪鸟用翅膀扇了扇,居然没能将箭支全都扇下去。一些被漏掉的箭支带着风声朝九头鸟一伸一缩的怪头上飞来。有一支力道强劲却准头不足的箭擦着那个被四郎的符篆打伤过的鸟头飞了出去,带出一蓬血花。 林间人与妖的战斗正酣,四郎的却注意到两件很奇怪的事。 一是那群山民可能根本看不到鸟背上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箭枝几次差点误中凡人小儿,反倒是九头鸟要顾及背上的小儿,好几次差点被箭支射伤。 二一个嘛,现在是早上,就算冬天天亮得晚,这时候也该日出了,怎么林子里却比刚才更暗呢? 受伤后的九头鸟狂性大发,一时林间战况十分激烈。天空中有箭矢往来如雨,胖道士摇着铃铛,瘦道士挥动着一面古怪的魂幡,然后就有些黑乎乎的影子在树枝间呼啸而过,朝着半空中的怪鸟扑了过去。 九头鸟翅膀扑腾着,扇出一阵阵飓风,它伸出爪子,轻易就撕碎了那些黑影。 道士奈何不了九头鸟,然而,除非它扔下那个小孩,否则也冲不出箭与猎狗,黑影所组成的包围圈。 眼见着战况胶着起来,两个道士对视一眼,摸出一个碗一样的东西,齐齐念了句什么,然后天色便猛然亮了起来。本来该慢慢探出头的太阳一下子跃出了云层,霎时有万道金光洒在树林间。 九头鸟自从堕落为鬼鸟之后,就十分不喜欢阳光,所以它一般只在漫长的冬夜和阴雨雪天气出来活动。此时猝不及防遭阳光直射,被天狗咬伤的那个头冒出嗤嗤的响声,好像是污血被阳光烤化了一样。猛然间暴露在阳光下,鬼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同时有好几个头被射中,先后发出声声凄厉的哀鸣,于是它再顾不得树上的那个小儿,狼狈地带着箭支逃跑了。 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四郎耳朵动了动,他似乎听见鬼车其中某个头发出了嘶嘶地低声诅咒:“再不去……傀魂们就死定了……” “自寻死路!”其他的头嘶声附和着。 林间起了一阵飓风,刮得落叶啊,积雪啊到处乱飞,这阵风之后,受伤的九头鸟便消失了。 “妖物受了伤,又害怕白昼,我们追去它的老巢,一鼓作气把孩子们救出来!”和四郎去过山市的那猎户振臂一呼,高声大喊道。 随行的山民纷纷附和。 “且慢!”瘦道士出言阻拦住了他们。“我感到此处就有一个被鬼鸟取走的小儿魂魄。待我施法引他过来。” “是我家的小六吗?”“道长道长,是我家的长顺吧?”“是芸娘!”“梅子!”山民们一听,都激动地在林间大声呼唤起自己走失的小儿名字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童,穿一身白布衣,比平常小儿瘦小,眼睛很大。”瘦道士往自己眼皮上涂了点什么,然后闭目半晌,缓缓说道。 于此同时,胖道士缓缓摇动手中的铃铛,小孩子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有些机械地从藏身的树冠里爬了下来,一步步朝着道长走了过来。 “啊,是我家阿牛!”队伍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两个道人面前。 “道长是有大本事的人,如果找到了我家小儿,我求求你大发慈悲,让我见上一见吧,我求求你了。”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四郎凝目看过去,跪着的正是曾见过一次的荷香。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包着一块白头巾,脸色很憔悴,而且满是焦急哀戚,整个人看上去居然多了有弱不禁风之态。 “荷香,快起来吧。我知道你刚死了男人,家里小儿又得了失魂症,心里难免悲痛,只是也没有这样动不动就往雪地上跪的道理。”一个同样满脸哀色的婶娘过来把还跪在瘦道士跟前的荷香搀扶起来,又接着劝她:“你家小儿只是失魂而已,而且已经找到了。想我们芸娘,马上都要说人家了,忽然人就丢了,这可怎么了得啊?我苦命的儿啊~”说着,婶娘也哭泣起来。 瘦道士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一听之下便面露哀色。 “鬼鸟为祸人间,乡亲们受累了。我天一道一定会替你们除掉此害!小娘子快请起,快请起。”想了想,瘦道沉吟片刻,又转身对荷香说:“你家小儿被九头鸟摄取了魂气,是生魂离体,所以你是看不见的,但是,贫道向小娘子你保证,一定会将他平安送回家中,助其神魂归位。至于其他乡亲,大家也请放心,我和我师兄,就算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这妖物斩于剑下,救回诸位丢失的儿女!” 荷香感动得热泪盈眶,周围的山民也都被道长这一番话深深打动,因为丢失儿女而日夜遭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活菩萨啊~”不知道是谁最先开的头,紧接着,山民们纷纷高呼活菩萨三字,匍匐在地上给两位道长扣头。 唯独那个被鬼车抓走的小孩子,却撅着嘴,哭丧着脸,一幅很不情愿的模样。 走过跪在地上的荷香时,小孩子似乎想要伸手抓她的衣服,手却直接从荷香身体中穿了过去。 跪在地上拜菩萨的山民并没有注意到,胖道士手里的铃铛响得越来越急切,小孩子在荷香身边徘徊了半天,终究还是泪眼汪汪地来到了摇铃的胖道士跟前,被他套了一根麻绳在脖子上牵着走远了。 ☆、139·雪花肉3 直到林间再次恢复了寂静,四郎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此时天已大亮了,跳跃地光线透过树梢斜射入林间小道。四郎踩着光斑拾级而上,脑子里思索着白桥镇闹鬼车鸟这件事: 就刚才的情况来看,那小孩子的确是个生魂,不知被什么东西惊散了。而镇上的村民和道士,不知何故,似乎全都认定九头鸟就是掠去小儿生魂的罪魁祸首。 可依四郎所见,他总觉的九头鸟是在保护小孩子。不过,四郎对自己的这个猜测也并不肯定。因为九头鸟本来就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的,也说不定的确是它偷走了镇上小童生魂,当做自家的孩子来养。对了,现在想想,一开始鬼鸟来厨房偷食物,莫非就是为了这些被他捉走关起来的小孩子? 想到这里,四郎难免担忧起来:这次鬼车鸟被道士和镇民一同打伤,不知回巢后会不会迁怒于被它所禁锢的无辜小儿? 四郎一路走一路想,走到后门那块空地上时,正遇到几个高高大大的山民,每个人都拿着弓箭牵着猎狗蹲地上,不知道在查看搜寻些什么。 这些山民手里的猎狗一个劲对着梅花丛狂吠,很像梅花花瓣的血滴也被细心辨认了出来。有经验的老猎手们正在商量着如何根据血滴痕迹追踪这只偷取小儿,吸人魂魄的鬼鸟。 男人们看到四郎,纷纷站起身来,给他作揖道贺:“胡老板,过年好!” 几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生活便遵循着某种奇怪而固执的规律运作着,只要山川和河流依旧 ,村庄几百年延续下来的习俗就不会因为镇上哪家哪户的小日子起了波澜而有所变动——就算有人死了丈夫有人丢了儿女,但是白桥镇的年还是照过的。该放的鞭炮也不会少放一挂。 按照此地风俗,从正月初一开始,每日天不亮,就有山民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的去拜年。就连那些平日里结下疙瘩,见面不说话的人,只要这个时候互相道声好,就能言归于好。纵然捉妖这样紧张惊险的过程中,山民们互相一见面,也是开口先问个好拜个年。 “过年好过年好!”四郎赶忙回礼。“这一大早的,各位就上山来走亲戚拜年啊?” 听了四郎的话,山民们面面相觑。和四郎一起赶过山市的那猎户是个热心人,这回寻找失踪小儿的队伍,自然要算他一个。见其他人都不搭腔,猎户拱了拱手,率先说道:“不瞒胡老板,我们今日就是来山里驱赶怪兽的。” “怪兽?镇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几日山下敲锣打鼓的动静大得狠啊,常常惊得我们有味斋的邻居晕头转向,有的甚至因此生起病来。”四郎捡起先时那孩子折下来的一枝梅花,轻轻抖去上面的雪沫,随口问道。 队伍里有个爱较真的山民,他东张西望半天,十分疑惑地问四郎:“邻居?可是有味斋不是独门独院吗?” 四郎从梅花丛边侧过头,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很认真地说:“嗯。听说老房子里总会住进一些主人家看不到的住户,况且是大山里的邻居呢。” 这句话虽然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可是这山民却莫名有些发憷,他干笑了两声:“哈哈,胡老板真会说笑。” 第130节 四郎一脸严肃状:“我没说笑。” “哈哈、哈、”看着四郎晶莹剔透的手温柔的划过一朵朵梅花,好像这些梅花也都是有生命的美人儿一样。男人再也笑不下去了,环顾四周,总觉得密密麻麻挤满了那些看不见的邻居,便不由的四体生寒,在隆冬清寒的空气里打了个哆嗦。 平时不觉得,现在看来,这有味斋的老板可真是邪的慌啊。 来的一路上猎户就在心里盘算过好几次了,从捂脸少年口中知道了王岩家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他便觉得那几个道士心术不正,不是什么好货,所以对两个道士的话半信半疑。经过山市那一夜之后,猎户隐隐约约觉得有味斋并不简单,心里便希望胡四郎能够出手相助。 此时一听四郎问话,猎户趁着四郎和那个男人对话的工夫,在心里理顺思路,然后将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给四郎解释了一遍。 “这件事说来话长。大约是从去年腊月间开始有些不对劲的。 先是镇上许多人夜里都能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第二天出门一看,有细心的总能在自家院子不起眼的地头发现几滴黑血。若是哪家小儿的衣服夜晚露在外面忘记收进来,第二天必然会无端端出现几个血点。 年节里遇到这样的事情,虽然还没出什么灾异,也实在不太吉利,叫人心里堵得慌。 果然,才进正月间,这些人家就出了事,一开始是小儿夜哭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折腾几天后,别说小儿,就连家里的大人都因为睡眠不好,成日里萎靡不振。 女孩儿我不是特别清楚,但不论是胖子家的猴儿,大柱家的小柱,还是别的男孩,以前都是上房揭瓦的捣蛋鬼,但是当我走亲戚拜年,再看到这些孩子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每一个看上去都木木呆呆的,大白天窝家里睡觉,偶尔清醒的时候,见到客人也不知道叫人,似乎不认识我了一样。而一到子夜时分,这些小儿却又来了精神,齐齐开始啼哭。 一户两户还能说是孩子生了病,可是镇上家家户户如此,可就有些诡异了。便有人说是闹妖怪,也有人说是撞了瘟神……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父母们自然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哪个给出的主意,叫这些人家趁着上坟接年请回的祖先还没走,焚香扶乩请神,对着祖先牌位祭祷求助。 我们这里,每年请坟之后到元宵节送坟之前,若是家中有疑难事要问卜,则扶乩请神最为灵验。以往并没有出过什么很大的乱子。可是这一次却有些奇怪,不仅请神时用了很久时间,连神现身的时间也短,有的只在沙盘上留下几笔不成文字的图画,那支笔就疯狂的乱晃起来,甚至还有些人家里,祖先附在八字轻的家人身上,面带惊恐的催促着子孙快快送神。若是不听劝阻想要继续问下去,这家的男人就会被祖先在梦中杖责。 起先家家如此,后头就出了一个例外。 唯独荷香他们家里请来的乩仙说的最为详细,洋洋洒洒一大篇,请镇上的秀才老爷一看,只说是我们这里闹鬼鸟,此鸟滴血降灾,点血在小儿衣服上之后,很快便来摄取他们的魂气,因此家中小儿才会得病。问求解的方法,乩仙就说这妖物难以降服,只是最怕狗,所以叫我们多多养狗,并且去请高人来家里施法祛邪。 因请来乩仙的是荷香,他家男人出了事,儿子又是镇上最早得失魂症,同时也是最严重的,她就不敢自专,去找了些德高望重的乡宿耋老求助。 大家一合计,正好小盘山今年来了不少道长,不如就按照乩仙的吩咐请两位来试一试。成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害处。 天一道的高人果然灵验,他们在这些人家里做法之后,又让家中未成年的孩儿都喝他们特制的符水,眼看着的确是好了许多,孩子们也都恢复了正常。问起来,也只说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都不记得具体梦见什么了。 原本以为至此可以安心过年,谁知从前天晚上开始,先是许多人家的小孩子又开始夜啼,并且尖叫不止,怎么哄都哄不住。而且像是被靥住了一样,家人怎么呼唤都不能醒过来。到早晨孩子自己醒来之后一问,个个恐惧非常,不敢言语,只嘤嘤哭泣说是又做了极可怕的噩梦。 接着,连一些年纪稍长的少年少女也开始不对劲起来,白天黑夜都没精打采的,有时候好端端站在那里,也会无缘无故睡着。 本地有正月里只能扶乩一次的传统,可是有小孩的人家都慌了神。 因为上一次请来的祖先亡灵根本什么都沒说,所以有些心急如焚的父母便私下商量好,不要惊动自家祖先,只在镇上的送子娘娘庙里悄悄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再次扶乩请神,这回请的是白桥镇上供了许多年的送子娘娘。” 一听送子娘娘,四郎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白桥镇这送子娘娘庙不知是哪年哪月建起来的,又叫子孙堂。据说极为灵验,因此香火一直很盛,里面供养着一尊抱孩子的女神,旁边又站了四五个少年男女。如果四郎没有猜错的话,所谓的送子娘娘应该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做鬼子母,一个唤为九子母。 猎户是个马大哈,他并没有注意到四郎微变的神色,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这回请来的乩仙倒是十分配合。因为不会写字,所以就用笔在沙盘上做图。 问是谁干的,画个鸟。 问是怎么解决,画个八卦…… 一来一回,有问必答。山民暗自庆幸祖先显灵,可是问到最后,要请乩仙回去的时候,山民大汗淋淋的发现一件怪事——请来的神送不走了! 不管怎么求,怎么念咒语,乩仙就是不走,而作为扶乩道具的毛笔笔端好像饱蘸墨汁的一样,一滴滴落下粘稠的血液来! 扶乩其实和现代的笔仙碟仙类似,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本就有一定的风险,所以除非有大事要事难断,否则镇民们并不会随意行这类邪法。毕竟,若是送不走乩仙,或者请来的是某些凶灵恶鬼,问卜不成,家中还必然会有祸事发生。” 猎户说到这里,他旁边的镇民便连连点头。 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似乎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补充道:“这事说来真是邪了门,我从小在白桥镇长大,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遇见过。最后送神时,我先是听到耳边传来极阴森尖利的笑声,那声音真是笑得我浑身发毛。然后我就觉得自己后颈脖子处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对着那里吹气……” “没错,我也感觉到了。当时我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旁边一胖子仿佛心有余悸地说。 “我说怎么出门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胖子了,还担心你小子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被吓晕在房间里……”虽然情况紧急,可是依旧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嘲笑之声。 胖子却不服气:“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们去试试?我在子孙娘娘庙中一觉醒来,感觉自己一时恍恍惚惚,连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家的都不太清楚。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满手鲜血淋漓,嘴巴上还沾满鸡毛。妻儿都一脸恐惧的看着我。我才知道自己回家后,居然把家里唯一一只雄公鸡活活咬死了。你们说,庙里的乩仙莫不是狐狸精或者黄大仙假扮的吧?我……我这是被它们附身了?” 猎户有些担心的看四郎一眼,赶忙训斥信口开河的胖子:“呸!狐大仙能看上你这种人?都说雄鸡是辟邪的,你必定是被什么东西弄迷怔后,那东西再借你的手杀鸡!” 旁边有个镇民附和道:“对。我也觉得自己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庙里带回了家中。胖子这个不算什么。我当时一回家,亲手养大的猎犬就对着我狂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莫名就心头火起,拿起棒子就把自己的爱犬打死了。据我弟媳妇所言,当时我就跟疯了一样,将自己的爱犬打成了肉酱之后还在继续。然而在我眼里,自己打的分明是个缠在我背后的恶鬼!” 有人开了头,旁边的镇民便争先恐后的说起自己这段时间遇到的灵异之事。 根据他们的叙述,四郎了解到或是家养的雄鸡被捏死,或是黑狗无端死在井里,或是家里的门神被扣去了眼,那日一起扶乩的村民家里或多或少发生了这样那样的怪事。 这些事情说来奇怪,也只是小事而已,并没有死人,所以大家并没有很当一回事。镇民们只认为那是祖先怪罪他们没有听从教诲而已,好酒好肉在家里祭拜过祖先或者家神之后,就将其抛诸脑后。 白桥镇民这样粗神经,固然与本地百年来的风俗民情有关系,更因为有另外一件新鲜事吸引走了方圆百里所有居民的全部注意力——岳琴班要来了! 从正月初一开始,方圆几百里内最大的白桥镇将会举办盛大的社戏。这社戏要一直办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年过完了之后才会结束。 今年社戏较之往年更为热闹,因为白桥镇将会请来本州最有名的岳琴班。 说起这岳琴班,和普通戏班子不同,这一家最擅长的就是表演木偶戏。因为是久负盛名的大班,自然架子也大。虽然被请来了,却说好只在白桥镇这种小地方表演一天。 因此,到了那天晚上,白桥镇上当真是万人空巷,大人小孩都去看。 因为观众太多,结果散场的时候人潮汹涌,许多人家都被挤散。回家之后,父母们就发现自家孩子不见了。因为这些孩子最小的也有十二岁,最大的已经十四岁,所以父母便以为是出门跟在岳琴班后头赶场子看戏去了,谁知道这些孩子自从那一晚后,就再没有音信。 村里派人去官府报案,官府一查,这岳琴班被南边一个富商请去府里给老母做寿去了,压根就不在白桥镇境内! 镇上的人都说是那只鬼鸟又来作祟,想去请高人做法除妖。可是,或许因为现在还是正月间,以前随处可见的和尚道士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直到昨日,镇上的赵老爷派人来说,有两位道爷在他府中,叫镇上组织壮年男子一起准备准备上山捉妖。丢失小儿的人家一听这个消息,吵闹着非要跟在后头,两位道爷都是好人,体谅他们爱子心切,就同意这些人家一起上山来寻找丢失的小儿。 可是精心准备了这么久,方才一场恶战之后,还是给那妖物跑了。道长回镇上给王岩家的孩子送魂,镇民们想来想去总觉得不甘心,便自己牵着狗来山中寻找受伤的鬼鸟,想要趁它虚弱的时候除掉它,救回丢失的小儿。 众人七嘴八舌的讲完这件事,就有人问四郎:“不知道胡老板有没有看见一只滴血的九头怪鸟飞过?或者一些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女?” 四郎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镇民们的叙述间也多有矛盾之处。 二哥说九头鸟喜小童,但村里却是少年男女失踪,而且又是看社戏的时候失踪的,感觉这事根本不像是九头鸟这种妖物能做出来的,若说是拐子所为吧,前前后后一通装神弄鬼又是怎么回事? 再一个,据山市见过的老鼠精所言,荷香家里可是有个连妖怪都看不出真身的东西在徘徊,说不得唤作阿牛的孩子就是被这东西惊了魂魄才导致生魂离体。而离体的生魂又被鬼车鸟捉了去,当成孩子悉心照料。所以才有前面的那一出。那么,其他人家的小孩子是否也都如此呢? 在四郎看来,第二次那些人家请来的必定是恶鬼无疑。那么,第一次扶乩时,荷香家请来的究竟是祖先亡灵还是贼喊捉贼的恶鬼?如果是恶鬼,却指点着山民找道士……如果这个前提是真实的,那些道士一定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原本还担心鬼车鸟对小水下手,此时事情却越发的扑朔迷离,鬼车鸟究竟是夺人小儿的恶魔,还是思念儿子因此爱屋及乌的可怜母亲? 这么一想,四郎抬头对几个猎户笑了笑:“说起鬼鸟,今日我家也出现了诡异的血迹,家中小儿晾晒的衣物被点上了血滴。我心中和各位一样焦急担心。诺,你们看,梅花丛那里也有。” “啊,连有味斋都留下了那妖物的痕迹?”猎户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在他眼里,四郎就是狐大仙,而妖怪按理来说是不该为难妖怪的。不过,猎户转念一想,人分好坏善恶,并且也会常常去为难自己同伴,那么妖物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旁边的胖子却没有他想得这么多,他眯着小眼睛左右看了一圈:“以前没见过有味斋有小孩子啊。不过,镇上失踪的也多是十三四岁的少年男女。”说着,他上下打量四郎一番:“胡老板可要小心了,你这幅模样,说是十三四岁也有人信,可别被那只怪鸟捉了去。”山里人都长得老相,所以四郎虽然已经成年,可是因为皮肤洁白,面容清俊,眉目间又带着一点点可爱的憨气,若说他只十三四岁,倒还真能唬住几个人。 猎户知道四郎是个妖怪。妖怪么,自然是青春永驻的。便担心胖子的话惹四郎生气,赶忙岔开话题:“说起克制这鬼鸟的方法,我也听说了一个,不知道灵验不灵验。说是有小儿的人家最好养条狗,夜晚若是听到门外有翅膀扑腾的声音,就使劲敲击着床铺和房门,揪着狗的耳朵让它叫唤,家里各处还要点燃灯火蜡烛,照得明晃晃地来驱逐怪鸟。”想了一想,这个善良的男人补充道:“对了,家里人的衣服这段时间都不要晾晒在外面,也尽量不要剪指甲。” 这些似通非通,听上去有点莫名其妙的辟邪法门,都是在山市遇见的无脸少年偷偷来告诉猎户的。而猎户毫不怀疑的选择了全盘接受。他是真的相信少年的每一句话,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振振有词的转述给其他人听。 有的镇民听完不以为然,但是四郎却很认真的听他说出每一个字,听完后连连道谢,又请这群猎人去前头大堂小坐。 这几个镇民昨天半夜就起床准备捉妖,早晨只胡乱塞了几个馒头下去,这时候早就饿到不行,可是有些人家中孩子走丢,实在着急的不行,众人便摆手谢绝了四郎的好意,只说请包一些干肉馒头他们路上吃。 四郎便进门去给他们拿开花馒头,又装一些卤好的冷牛肉和猪耳朵。 槐大正在厨房里用冻好的三鲜馅饺子做锅烙。 因为有包现成的饺子,锅烙并不难做。先把饺子立起来放在平底锅里,倒入面粉调成的少量水浆同煎。等待饺子的底部呈现出金黄色时,再往锅里浇油炸熟。 这样炮制过的冻饺比蒸饺酥脆鲜香,又是一种独特的风味。只是这样做出来的饺子容易腻口,而且也不好消化,见小水捧着一个嘎吱嘎吱啃得很欢快,四郎转头嘱咐槐大不要给他吃太多,以免中午吃不下饭,自己提着包点出门去。 前头大堂只有那面熟的猎户一个人,其他山民和狗都消失了。看见四郎出来,猎户赶忙迎上前说道:“胡老板,不好意思,刚才我们正在前面大堂等你,忽然看到一个小孩的影子从门外嬉笑着跑过去,大柱一见,就说是他家小柱。可是小柱分明还在家里睡着,怎么会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于是一行人赶忙跟着追了出去,只留下我在这里等候。” 四郎闻言,把手上的油纸提包交给猎户,自己掀开挡风帘子出去看。太阳刚刚出山,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是一种叫人很不舒服的白。远处是黄草枯树,进出也是枯树黄草,雪野里显得光秃秃的,唯有一些红纸屑夹杂其中,显出一种空落落的凄凉感。 枯树间能够看到风吹过的痕迹,四郎侧着耳朵,认真倾听风传来的讯息。 四下里很安静,除了山民们沉重的脚步混合着杂乱的狗吠之外,还有一种很规律很轻飘的脚步声。若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 听上去好像是小脚板的啪嗒声,难道又是一个被鬼车抓走的幼儿生魂? “大哥哥,救我……”若有若无的声音随风传来。 放开神识追着这缕风声而去,四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先前那个缓坡上。 曾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地方站在两个人。是陆天机和那个被唤作皇甫公子的锦衣人。他们正一起查看着树下的血迹。 [原来他们两个认识。看样子似乎交情匪浅]四郎思索着[也难怪,陆天机是天一道中的厉害人物,而皇甫公子虽然看着并不像修道之士,但是胖瘦道人都对他十分恭敬,想来也与天一道或者陆阀关系匪浅。] 只听锦衣人说道:“是鬼车。这么些厉害妖物纷纷现世,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么。镇上少年男女纷纷失踪,估计便是这妖物做的。” 陆天机在枯树间仔细查看,最后沾一点血迹对着阳光看了片刻:“若这妖物真是鬼车,事情究竟是不是它做的,一时还不便下定论。” “九渊,你为何总是对妖物百般回护?若是一时纵情,养几个妖物玩玩我并不反对,可是你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忘记,究竟是谁把我们害成现在这样的!”锦衣人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悦和责备,但是又有一种对着极为亲近之人才有的熟稔和肆意。 陆天机忽然笑了出来,似乎对锦衣人的话并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君瑞,我当然知道。”说话间,他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便从怀中掏出一壶酒灌一口下去。 “最近你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我那里有好的丸药,都是新炼制出来的,你很该听我的劝,多吃一点。”皇甫公子虽然刚才还在训斥陆天机,这时候却又担忧的拍抚着对方的背。他紧紧皱着眉头,似乎看着陆天机咳嗽,他自己也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样。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四郎忍不住要拉回神识的时候,陆天机终于止住了咳嗽:“君瑞,你知道我平生就这点爱好了。至于丹药那种东西,吃下去一时好,不过是在消耗人体的元气而已,留下的祸根也深,跟这个一比,我现在用酒止咳,也只能还说是温剂了。天一道中常和你来往的几个人都是急功近利之辈,他们对参同契中关于炉鼎铅汞的理解与我这一支不同,因此,他们的行事作风我也是不能认同的。只不过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强和那些小人共事罢了。君瑞,作为多年好友,我劝你一句,有些人是可用而不可信的。至于长生道术,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可追求的,春秋代谢,万木枯荣本是天地至理。”说完这么长长的一段话,陆天机忍不住又咳起来。 皇甫公子一把将他手里的酒抢过去,闻了闻之后骤然变色:“你开始剥离内丹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自己的内丹……那孩子……”不知为何,这段话四郎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好像有人故意把某些语词模糊掉了一样。 陆天机挥手将酒壶夺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轻笑着说:“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公子日后若是要成大事,就不该太过于依赖道门这一类非常态的力量。平县被围,咸宁之乱,这些背后都有谁的影子?若不是佛道两家默许,几大世家哪里有胆子对付开国之君?先帝爷的死,陆家和沈家的鲜血,这些公子都忘记了吗?” 锦衣人被陆天机反问得无语可辨,他用手对着面前的大树狠狠砸了一拳,愤怒地说道:“九渊,你总是对的,你总是这样理智!孤说不过你!可……可是……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得对待你自己?你怎么敢这样狠心……”说着,皇甫似乎想要去拉陆天机的手。 陆天机不着痕迹的躲过那只伸来的手,然后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又异常真诚地说:“为了殿下的万代基业,臣万死不辞。”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人长得帅,这句很普通的话被陆天机充满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带着一种荡气回肠又深情款款的感觉,连四郎听了,都觉得自己的脊背麻酥酥的。 从四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锦衣人的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痴迷。因为知道陆天机对自己的亡妻十分深情,于是,四郎不明缘由的不高兴了。 [陆大叔虽然很帅很迷人,但是人家已经有了会写诗的妻子!人家还有孩子!皇甫xx你这个无耻的小三!天天思念亡妻的中年帅哥什么的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额,虽然和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身为一个正义的路人,我还是要唾弃你!] 四郎已经很霸道的直接无视陆大叔的妻子已经过世这件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能接受陆大叔再爱上除了他亡妻之外的任何人,嗯,畜生也不行。 好在锦衣人愣了片刻,终究还是颓然地收回了手。四郎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嗯嗯,不论男女,做小三都是不对的,很高兴你悬崖勒马,没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不归路。] 皇甫公子自然不知道有个不着调的家伙在一旁不着胡乱腹诽他。此时,他背对着陆天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凄然:“好,既是如此,孤便命令你,在我们约好的盛世未出现之前,你都不要去死。你不能死,九渊,你记住了吗?”说完这句话,锦衣人转身便走,他的脸上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阳光里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珠子滚落在锦绣辉煌的华服上,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陆天机看着锦衣人的背影,面上的表情好像悬崖上的山石一样冰凉坚硬。 [果然大叔也很讨厌他!]四郎自作主张的对陆天机的表情做个注解。 “爹爹的小肉球,你要努力变强啊,这样爹爹才能放心去和你娘亲见面。”陆天机忽然喃喃自语道。 小肉球是谁?不会是陆大叔给自己儿子起的小名吧?这……这……替那位陆肉球少年点蜡!四郎一时幸灾乐祸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有点担心了:听陆大叔话里的意思,不会是看到儿子过得好,就要去殉情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四郎发现陆天机眯着眼睛看了过来,眼角微皱的鱼尾纹给他柔和的眼神增添了几分深邃。然后四郎就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轻柔地推了一下,站在有味斋大门前发呆的某只浑身一个机灵,终于清醒了过来。 第131节 ☆、140·雪花肉4 虽然已经接近正午,可是自从那群山民走后,有味斋前院大堂里就一个客人都没有,连以前常来的山精野怪最近都不见了踪影,店里实在有些冷清。槐二和山猪精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嘀嘀咕咕说着话,正大光明的躲懒。 四郎也不去妨碍人家两个谈恋爱,只轻手轻脚的穿过大堂,打算回厨房做午饭。 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到小水这熊孩子把自己半挂在门把手上,一边将门弄得吱嘎直响,一边朝外东张西望。 一见到四郎走进来,他就嗖的一声缩到门后边去了——他今日闯了祸,害四郎爹爹受伤,心里十分内疚,而且又很担心四郎骂他、不喜欢他。 做父母的哪里会真的记恨儿女呢,况且小水也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四郎压根没怪过他,连一丁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过,自然不知道小家伙心里在转些什么大人想不到的古怪念头。 抬头看一眼太阳,发现时辰不早了,四郎就以为在门边眼巴巴等他的小水是肚子饿了。小水难得来一次,日后混蛋周谦之能不能松口放小水回来省亲还是未知之数,四郎便也不怕麻烦,打定主意要给他做些小孩子爱吃的糖果子。 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见还有许多糯米。想起小水以前最爱吃糯米糕点,也不知道现在口味变了没?于是四郎打算再做一道正月里应景的排骨年糕,正好一甜一咸换着口味吃,也不至于太过腻口。 想做就做,四郎吩咐刘小哥把糖下锅先熬化,又叫槐大去冰窖里取一扇猪大排上来卤好备用。 躲在门口的小水见四郎没有责骂他,壮着胆子走出来,讨好地拉一拉四郎的袍角,没话找话地问他:“糖浆是熬来做什么的?” “给你做蜜三刀呀。过去帮我把糯米淘一淘,待会我们吃排骨年糕。”四郎忙得很,也没工夫理跑过来求亲亲求抱抱的小水。再者说,四郎觉得现在小水已经是大孩子了,就不像小时候那么惯着他,哄着他。 “哦。”小水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很听话地挪过去洗糯米。 四郎看他一眼,心里奇怪这孩子怎么有点没精打采的。不会是进入青春期,学会明媚的忧伤了吧? 这可有点伤脑筋了,从来没有明媚忧伤过的四郎爹爹皱着眉,开始担心自己和儿子会有代沟。 飞快地用红糖水搅拌好面粉,四郎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和久别重逢的养子好好沟通一下了。 因此他一边揉面,一边找些小水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寒冬时节,最适合吃蜜三刀了。我以前就喜欢在寒风呼啸的时候,到街上买一包刚做好,还带着热气的蜜三刀。放在嘴里一口咬下去,微微黏牙的蜜浆,香香的芝麻粒以及香甜绵软的面芯,混合成一种浓厚而丰富的口感。哎呀,那滋味,真是好吃的不得了。” 四郎挖空心思想出来这么一段话,果然吸引了吃货小水的注意力。他兴奋的抬起头,偏着头问道:“蜜三刀是什么?听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做好后我可以多吃几块吗?” 当初周谦之为了圈住小水,不叫他总想着跑出来找爹,就许诺要把天下间所有的点心果子都买给小水吃。周谦之没有养小儿的经验,小水自己又不知道节制,有时候半夜也要起来偷吃,虽然因为体质原因没长胖,但小水吃多了甜食,在有味斋就牙疼的毛病更加严重,最后周谦之只能黑着脸带他去拔牙。所以现在周谦之也开始严格限制小水吃甜食了。 四郎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个缘故在里头,不想让很久没见面的小水失望,他就说:“制作蜜浆的糖是由大麦等粮食经发酵糖化而成的饴糖,有补脾、益气、缓急止痛、润肺止咳的功效。所以你要多吃一点也是可以的。” “还是爹爹最好!周谦之都没有买给我吃过。”对于周谦之那个“带你吃遍天下甜食”的许诺,小水牢牢记在了心里。后来因为牙齿问题,海誓山盟转眼成空,小水默默伤心了很长时间。他平时忘性很大,不知为何,唯独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此时再次想起平生恨事,小水嘟囔一句:“大骗子。” 关于周谦之的坏话,四郎从来不吝于多说几句,这时候他就火上添油地问小水:“他骗你什么了?说出来爹爹给你做主!” 小水立马哭哭唧唧的告状,这孩子大概是真傻,告状的同时,连带着把自己蛀牙的糗事全抖落出来。 四郎满脸黑线地听完,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小水说漏了嘴,看来从今往后可要小心控制他的甜食了。 看着小水一脸悲愤的对着自己指控周谦之的“斑斑劣迹”,四郎心里暗笑之余,又觉得有点奇怪:这孩子平时包子似的,看起来软软的很好欺负,跟谁都不生气,也从来不像一些同年龄的男孩子那样淘气易怒,实在是非常的乖巧可人疼。唯独对着周谦之的时候,就各种霸道不讲理,要星星不许给月亮,给了月亮就必然要哭鼻子,娇气得不得了。而且小水也知道自己记性不好,还专门准备了一张绢帕,周谦之随口许下的任何承诺,他都要在上头点个墨点记下来。若是有哪个没做到或者胆敢打折扣,那小水必要是要摆着皇上的架子和自家丞相闹上一场的。任性刁蛮无理取闹得不得了。 不过,小水这回可真是错怪周丞相,当时世面上的确还没有蜜三刀这种点心。从名字到做法,都是四郎这个穿越者带来的,周公子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无中生有给小水买回来。 虽然四郎不喜欢周谦之这女婿,可也不想小水因为误会和他吵架闹矛盾,便解释道:“蜜三刀是我的独门秘方,从来没外卖过,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小水听了就问:“是外面买不到的果子吗?那做起来一定很麻烦吧?”说着他小心翼翼的碰一下四郎受伤的手。 四郎对那点小伤根本不以为意,回来后发现伤口已经自动止了血,连药都没擦,就直接回房换衣裳。此时穿着干净衣服,从外表压根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小水就是固执的认为四郎伤得很重,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爹爹教我做这种糖果子好吗?我可以帮忙的。” 儿子这么贴心,四郎瞬间进入傻爸爸状态:“这么喜欢做甜点啊?那你好好学,以后爹爹的有味斋就交给你继承。” 小水是个没什么雄心壮志的,一听四郎这话,瞬间把蜀国巫人复仇之类的大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脆生生应道:“好!”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昏君样,和传说中勤政爱民的蜀帝杜宇完全是两个人。 四郎眉开眼笑地点头:“好好好,教你,都教你,快过来帮忙吧。其实蜜三刀的做法并不麻烦。”有味斋虽然不大,一个厨子也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四郎却真的很用心在经营着自己这份小小的事业。他也知道自己拿回狐珠之后就会闭关修炼,再出来不知是哪年哪月,一直隐隐担心以后有味斋会关门歇业。 小水虽然看着不靠谱,但却是个很认真的孩子,从来不会信口开河,他说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四郎听闻自己后继有人,自然开心。他让开位置,比平时更加细心地指点小水揉面擀面。 “蜜三刀的生坯是由里外两层面皮组成的。你现在揉的是皮子面,揉好后分成若干小块,全都擀成两块二分厚薄的长方片。” 就在父子俩一问一答,享受亲情时间时,槐大怒气冲冲地扛着半扇猪走进厨房。他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皮,十分生气地对四郎禀报:“小主人,这段时间饕餮大人常常不在家,有味斋里着实混进来不少胆大包天的东西。”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蛇蜕。”小水立马跑过去看。 槐大麻溜地将半扇猪卸开,沉着脸回答:“我今天去冰窖的时候,顺便不菜窖里看了看,结果就在玉崧堆后头捡到这么一个东西。估计是因为小主人制作了一个结界,偷偷摸摸混进来的探子为了保命,不得已才蜕皮求生。”说着,槐大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可怕的嗜血表情:“有一张皮留下的气息,我就能很容易的追踪到这妖怪。就算他跑出去,也活不久了。” 一向慈祥和蔼的槐大居然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蹲在他面前戳蛇皮的小水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四郎把小水提溜过来,不让他去摸那张皮:“混进来的是蛇族吗?他们也真够大胆的。也不知道在有味斋里潜伏了多久,究竟想要打探些什么消息。”派探子来有味斋,套一句凡人的话来说,乃是窥视圣驾的重罪,多半都是想谋反的先兆。可不是什么小事。 槐大冷笑一声:“若是蛇族也说得通,堃那家伙估计还记恨着许多年前的旧恩怨呢,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等饕餮大人回来处理这件事,我倒要看他还怎么抵赖狡辩。” 四郎不知道妖族里陈年的恩怨纠葛,虽然他认为不能因为一张蛇蜕就断定是蛇族干的,但也没有开腔,默认了槐大的处理方式。 槐大三两下把猪排砍好,又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似乎想要再找出几个探子来。 虽然在有味斋里做着打杂的伙计,看起来普普通通一点不起眼,但走到妖族中,槐树兄弟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说一声位高权重并不为过。他们本就是很受饕餮信重的亲近护卫,所以才会被饕餮选中来保护自己最重要的宝贝,可谓责任重大,而这项工作他们兄弟倆一直完成的很出色。 因为自己兄弟二人负责有味斋守卫工作,如今后院却不明不白多了一个蛇蜕,槐大心里愤怒之余还有点害怕——虽然饕餮在四郎面前千依百顺,可是这一位之所以会凶名在外,也并非全都是凡人胡乱编排的。 饕餮治理妖族,一向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铁血手段。早年妖族还动荡的时候,一夜之间屠尽全族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曾经有一只凤族的分支出来挑战饕餮的权威,结果被打得不得不叛逃出妖族,转而求助于天庭才苟延残喘下来。正是因为这位的手段狠辣,才能降得住桀骜不驯的妖族,才有妖族如今的安定平和。 不过,饕餮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再动过怒发过威,看来一些蠢货又坐不住了啊。 也对,既然天机道人已经出现,证明小主人拿回狐珠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一旦拿回狐珠,小主人就有能力取出东皇钟,集十二大妖之力开辟一个新的空间,这个三界之外的独立新世界就会作为妖族独占的栖息地。这之后,小主人必然要闭关修炼,饕餮殿下安顿好妖族后,也一定会随之陷入沉眠。 当然,开辟新空间的过程,绝对不会轻松容易,具体如何操作槐大并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天机道人在其中会起到一个关键作用。 槐大记得自己也曾经问过饕餮为何会选择与天一道合作。 那位大人的话,槐大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不论是修士还是妖怪,只要修炼就会耗费这个世界的灵气,而三界中灵气的生成速度已经赶不上它的消耗速度了。几百年来,再也没有凡人能够破碎虚空,证得大道,也再没有什么先天灵兽产生,越是强大的妖族繁衍后代就越困难……等等叫人习以为常的异象都是明证。所以,天道为求自保,一定会灭神佛,兴人族,以后的人间将会完全属于凡人,一切超越人类自身极限的强大力量都会被这个空间所排斥…… 而在那个新世界里,小主人将会理所当然的君临天下。因此,在进入之前,妖族必须要进行一场大清洗……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流多少血。只盼望那些家伙能够体谅饕餮殿下的一片苦心,安分守己一点…… 殿下这个计划只有很少很少的妖魔知道,华阳和周谦之大概知道一点,青溪则完全一无所知。从她开始针对四郎开始,檮杌就已经被排除出了妖族最核心的位置。饕餮之所以还留他在身边,也是为了给那些心怀不轨的妖怪一个假象,让这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自认为找到了突破口。而唯独自己,因为对小主人完全忠心,才有幸知道了大部分计划。 一想到这个计划有泄露的可能,对四郎比对妖族更忠心的槐大便焦躁起来,很担心若是被有心人知道这件事之后,身怀异宝的四郎可能面临着生命危险。杀人夺宝的事,不论在修士界还是在妖界,从来都不稀奇罕见。 见槐大烦躁不安,忧心忡忡,四郎以为他是在害怕饕餮回来降罪,就在一旁安慰道:“这件事不能怪你。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如今又没有出什么事,即使二哥回来,也不会降罪于你,不必太过担忧。” 之后他又故作轻松地吩咐槐大去库房扛两袋面粉出来,说自己打算一次多做点蜜三刀。反正蜜食一类的糖果子也经放。 看了无忧无虑的四郎一眼,槐大几次想要把饕餮的计划和盘托出,可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紧紧闭上了嘴巴:落子无悔,由天机道长和饕餮一起执子的局已经做成,那件事就算告诉小主人,除了叫他徒增烦恼之外,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一直一无所知好了。这大概也是天机道人一直不肯小主人相认的原因吧。短暂的相聚之后就是永久的别离,不如从来不曾相聚过。 槐大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树妖,其实心底的感情却是很丰富的,此时他强抑住心底的焦灼伤感,答应一声便躬身离去。 而四郎压根没有这种知情人的纠结,饕餮将他保护的滴水不漏的同时,又给了他足够自由的空间。说起来,饕餮也的确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在宠爱着四郎。在四郎还没有成长到可以与他并肩的时候,作为恋人中更加成熟和强大的一方,不是正该用肩膀替对方扛起一片天空,然后耐心等待对方在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迅速成长吗? 关于生活的残酷,命运的反复无常,能够体会的少一点,又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啊。 ☆、141·雪花肉5 虽然有小水、槐大几个打下手,四郎也是忙得团团转,刚把排骨煮去血沫下到卤水中,转身又用面粉加水调匀,制做蜜三刀的里子面团。 小水很快就把面皮都擀好递给四郎。四郎用两块加了红糖的“皮子面”加上一块白净的“里子面”,叠成一长条后擀薄,切成长小块,将宽边四角对齐折上,折边中间顺切三刀。然后面团就和变戏法一样,变成了四瓣蜜三刀生坯。、 “看清楚了没?”因为在替自己的“后事做准备,所以四郎还特意放慢了手法。 可小水并不是个好徒弟,只顾着看热闹了,学习一点都不专心!看四郎双手如穿花蝴蝶一样,很快完成了一排生坯,小水立马很给面子的拍起了小巴掌,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爹爹好厉害!比镇上的杂耍班子变得戏法还好看!” 四郎也不是什么严厉的好师傅,此时被自家儿子这么一夸奖,他也忘记自己是在教学而不是表演杂耍了,反而洋洋得意地说:“你又见过几个杂耍班子了?” 小水不服气,他用沾了面粉的手摸了一把脸,给四郎比划道:“山下的镇子上办社戏,有好多好多人去看。嗯,这几天也有许多小班子会挨家串屯的表演高跷、旱船、耍狮、舞龙……只要喧天的锣鼓声一响,一些小孩子就会呼朋引伴飞奔而去,有的甚至会跟着这些小班子跑到别的村子去。真是贪玩。” 看小水一副我是大人,小孩子真叫人伤脑筋的表情,四郎有点想笑。“听说有个岳琴班,你去看过了吗?” 小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好看,全都是傀儡,只听大胖子的话。小水让他们给表演翻筋斗,有个很凶的竹竿男就骂人。” 四郎听了不以为意:“听说那班子不是真正的岳琴班,而是冒名顶替的小杂鱼,大概木偶戏的确演得不好看。下回爹带你去看真正的岳琴班。” 小水压根不领情,他低头擀面皮,似乎真的对小孩子都爱看的木偶戏兴致缺缺:“社戏上只有炒豆子好吃,爹爹,我想吃点奶油花生。”小水拉着四郎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哀求。 周谦之的隔离政策还是有点效果的。好久没和有味斋的大妖怪们朝相,周丞相又不在身边,蜕变过两回的小水有点怕生。加上他对早上让四郎爹爹受伤的事十分内疚,所以就不敢像以前那样大胆偷吃,反而很积极的帮忙,小心翼翼讨好四郎,生怕爹爹不喜欢自己了。看见厨房里放着好吃的,也不敢随便乱拿。倒像个懂事知礼的小客人。 “想吃就自己去拿吧,奶油花生都装在架子上第二个青瓷坛子里,旁边还有蜜饯果脯。不过马上就该吃午食了,你不要吃太多零嘴。”四郎两手忙着做蜜三刀的生坯,口中尽量自然地吩咐小水。 虽然面上不显,可四郎心里还是有点伤心:以前小水可是招呼都不打一个,伸手就去拿东西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时候四郎不给他吃,怕他牙疼上火,他还不听话要去偷拿,吃坏了东西就哼哼唧唧的要四郎给揉肚子。可是这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一点的缘故,总觉得和自己生分了许多。 想到这里,四郎有点不高兴,并且立即就迁怒于周谦之。决定今晚要在周大公子的饭里下巴豆,叫他在小水面前大大出一回丑,看他还敢不敢成天一副高冷模样。我的儿子,就算是嫁了出去,也该是在上面做主的那一个。 看来把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儿女身上,大概也是所有家长的通病了吧。 小水可不知道四郎爹爹已经替他订了一个宏大的翻身做主计划,他像只小仓鼠一样,嘴巴一鼓一鼓的吃着奶油花生,吃了一把觉得不够适口,又把花生和杏脯混在一起吃。 边吃还边评价:“爹爹炒的豆子比社戏上卖的好吃。社戏实在没意思,舞狮子踩高跷还不如周丞相身边会吐火吞剑的小哥哥表演的好看,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看傀儡,那些东西都好臭的。周丞相也不喜欢他们,说‘这制傀儡,收魂魄的法子可不好,太粗暴了’。说着,小水很认真地模仿着周谦之高冷的语气和神态。 四郎揉面的手停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小水口中的傀儡可能并不是指的木偶,而是在说演木偶戏的人。 傀儡……得了失魂症的小儿……失踪的少年男女……对了,镇上走失少年男女的时间,不正是这个冒牌岳琴班表演的那一晚吗?起先四郎的心思只在鬼车鸟身上打转,至于岳琴班那件事,他虽然有所怀疑,但是也以为不过是哪个木偶团冒充名大班骗钱而已,如今看来,莫非事情的关键还就在这个木偶戏班子上? 四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戏班子里的演员都是人傀儡?周谦之认识他们?” 周谦之最近和饕餮走得很近,四郎心里就很担心少男少女失踪事件是妖族搞出来的。要说四郎的心肯定是偏向妖族的,可是他却也无法对妖族残害凡人的事情无动于衷,不管怎么说,四郎前世也做为凡人生活过几十年。 小水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两个班主,其余成员都是干尸一样的傀儡,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了,脸上表情全是这样的。”小水惟妙惟肖的做了一个傻子一样吐舌头翻白眼的表情。 “表演的时候这些干尸就一直叫我名字,对着我招手,可吓人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镇民会说他们好看。后来我回家,半夜有人敲窗户,我醒过来一看,窗棂格子上趴着一个黑影,耷拉着头,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我想开窗户看一看,可是周丞相把窗户封死了,我出不去,也听不见那个黑影在说什么。不过,看我很久不出来,那个黑影就把脸贴近窗户,缓慢地对着我招手,作出‘一起玩’的口型。 我不喜欢干尸,不想和它玩,加上也出不去门,所以那个黑影在窗户外徘徊一阵,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它又来,结果周丞相在,一下子把它给烧死了。周丞相最近总与没头发的人在一起,应该不认识那两个有头发的班主。那两个人可讨厌了,干尸死了之后,就扮成道士带着人在路上围攻我们,说要斩妖除魔。” 听完小水的话,四郎松了一口气。也对,依他对饕餮的了解,那一位虽然对凡人很不喜,也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但自有一种属于大妖怪的自傲,对比自己弱小很多的凡人向来不屑于去理会的。再说,即使饕餮要干坏事,也该做得正大光明,气焰嚣张,不会还先找一个替代品行些偷偷摸摸的阴损事。 总之,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四郎眼里,饕餮即便是众人口中公认的凶兽恶妖,那也是坏得很有品味和格调的。 四郎呼出一口气,面色又轻松起来。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镇上的少男少女都是怎么失踪的了。看来罪魁祸首并不是鬼车鸟,它不过是被人当成吸引注意力的幌子,而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要着落到那两个班主身上去找。 “一胖一瘦两个班主……扮成道士……义正言辞地说要斩妖除魔”四郎忽然想到了两个人,就用厨房里的白烟凝成两个道士的外貌,问小水:“是不是这两个人。” 小水看了看,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好像不是。我记不清楚他们长成什么样了。” 也对,若真是两个道士,镇上的居民怎么会认不出来?若不是找人假扮,便是用了易容丹之类的法术。 见四郎一直问这个戏班子的事情,小水以为他很想看,就说:“没关系,他们虽然离开了白桥镇,但是又分成了几个小班子,去给山里面散落的村庄和猎户表演戏法。我每次隔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了,你要是想要看,过几天他们经过有味斋时,我可以把这戏班子叫进来。不过,爹爹你可不能像镇上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一样,着魔一样跟着他们走掉啊。” 第132节 两个人正在说话,后院的大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了。 “哎哟!”因为四郎在后院设了结界,所以那人一进门就摔了个大跟头,然后“嗖的一声被倒吊在树上。 “大人,是我。”一只土黄毛色的狐狸被挂在槐树上,随风一荡一荡的。 四郎挥了挥手,狐狸从树上掉了下来,浑身灰突突往房间窜去。 “等等,你这是怎么回事?”四郎眼尖的看到小野狐的眼睛青了一块。 小野狐化成药童模样,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直到四郎沉下了脸,小药童才开口说道:“回禀大人,小的是……是被山里的水獭领着一群小妖怪给打的。” “水獭不是做鱼生意的吗?”四郎有点奇怪:“他为什么打你?你去偷他的鱼吃了?” 小药童捂着脸,很委屈地说:“没有啊。主人说最近没什么病人,就放我去山里玩。以前都还好好地,最近有的小妖怪一看见我转身就跑。然后今天无缘无故,我就被一群妖怪拦了下来,说我是只修炼媚道的野狐,山里出的事情都是我干的。也不听我解释,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我打一顿。” “山里出什么事了?”最近山里的确没什么客人来有味斋吃饭,四郎还以为是正月里妖怪们也去走亲戚拜年的缘故呢。 “大人您不知道吗?这件事和我们狐族也有点关系。最近山里出现了一个吸取他人精血的狂魔,已经害了好几个小妖怪。这些妖怪都是被采战之后,耗尽精血,夺取内丹而死。因为我们狐族有专门修炼媚功的族人,所以妖怪们都议论纷纷,说凶手就是狐狸精。因为我是野狐,所以也被列为除华阳姑姑之外的重点怀疑对象。” 四郎听完既吃惊又愤怒,他大声说:“怎么能这样毫无根据的胡乱怀疑狐族呢?莫不是有人在背后使坏吧?” “的确是有人在针对狐族。”胡恪从房间里走进来,面色有些阴沉地说。 “狐狸表哥,你不是跟着二哥出门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四郎也知道自己做的结界挡不住大妖怪,可是见到胡恪没声没息就回来了,还是有点沮丧。 因为四郎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我好失落四个大字,狐狸表哥只好先安慰他:“你做的结界很有效果,我不花一番功夫也进不来。今日还是槐大开阵眼将我放进来的。天狐历来是狐族中的皇族,你正该有这样的水平,才能服众御下。”然后他又解释道:“饕餮大人感觉到了铜镜的异样,虽然后来知道你有惊无险,但是也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家中。他一时走不开,就派我带着一些部下先回来。毕竟,如今山里暗流涌动,并不太平。因为出了一只拿精怪做炉鼎,采补时趁机夺取内丹的妖族败类,如今山里的妖怪对我们狐族并不友好。” 对于自己的母族,四郎还是很有归属感的,闻言立即很关心地问:“你说有人在针对狐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胡恪很满意四郎的态度,他欣慰的点点头:“你娘当年本来要继任族长的,只是……总之,我和姑姑商量过了,族中的事务还是应该告诉你,让你拿个主意。上回我不是提醒过你,有只害了你娘后叛逃而去的妖怪回来了吗?那时我就感觉会出事,果不其然,最近山中便开始出现一伙冒充狐族行采补邪术的恶妖。” 四郎不解的说:“可是采补术也并不是我们狐族一家才习练啊。” 胡恪握紧拳头,在灶台上锤了一下:“那帮家伙每次都故意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狐族气息。那气息无比逼真,的确是狐珠内丹散发出来的,因此,如今山里有部分妖怪就认定此事是我们狐族中那些修习媚道的野狐干的。”其实胡恪和小药童都有一句话没说一一山里作案的妖怪留下的气息很古怪独特,是道门真气里带着一点狐族气息,亏得山里的妖怪不知道四郎在习练道术,否则,半妖胡四郎才该是最有可能作案的凶手。那只背后的黑手明显想要栽赃嫁祸给四郎。 “看来我们的确是要小心一点了。”四郎想了想,就把今日上半天自己遇见的事情一股脑儿讲给狐狸表哥听,末了又问:“栽赃嫁祸的手法十分相似。表哥,你说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胡恪也知道山下凡人失踪的事,只是最近族中事务繁忙,他便没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这个,以前也只觉得大概是鬼车鸟故态复萌,在山下兴风作浪而已,此时听四郎这么一讲,倒还真觉得这两件事有些联系。如果那帮家伙要行采补邪术,除了妖怪的内丹,初长成的少男少女的确是比气息不纯的小妖怪更好的炉鼎。 “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先不要出门乱跑,等姑姑和大人回来,我再和他们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狐狸表哥很老成地吩咐四郎一句,然后就坐到了窗前的炕沿上,懒懒散散地说:“正事终于说完了。今天早饭都没吃,好饿好饿,表弟,把你锅里裹糖的点心来一盘。对了,那边锅中黑乎乎一团是煮着什么东西?” 把蜜三刀生坯盛入漏勺中,下到烧热的油锅里炸,面皮炸成金黄色后捞出,放入一旁的蜜浆中。待蜜浆逐渐浸透面饼之后,越来越重的蜜三刀就会缓缓下沉,这时候就可以捞出来晾凉了。 四郎端着一盘新做好的蜜三刀放在胡恪跟前,自己也拿了一块放入嘴里细细咀嚼,好像是心也被泡进了蜜罐子里那样,有一种温软甜蜜的感觉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说什么咕嘟咕嘟的东西?”嘴里包着一块蜜三刀,四郎有些含混不清地问。 “就是那边那口锅啊。”胡恪指了指灶台另外一边。 炉子上烧着旺火,上面的油锅中,用酱油、油、糖、葱姜末、酒等混合出来的底汤里,咕嘟咕嘟煮着用酱油腌渍过后的猪脊排骨。 锅里已经煮出了阵阵排骨特有的浓香,怪不得能够吸引狐狸表哥的注意力。四郎走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看,见肉色呈现出紫红,就取出一块给身边的小水。 “熟透了吗?” 小水吃得满嘴是油,连连点头说:“外面是什么,脆脆的,里面又鲜又嫩。” 四郎看他吃得香甜,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是用生粉、鸡蛋挂浆之后入油锅氽熟的,自然外酥内嫩。你现在别吃那么多排骨,待会裹着年糕一起吃,味道更好。不过,现在可得先来帮忙打年糕才行。”说着,四郎便嘱咐刘小哥熄了这口锅的火。 “要帮忙打年糕!我现在力气比以前还大。”小水用力点头。也是奇怪,跟着他家丞相的时候,这孩子整天撒娇,连吃个饭都要人喂,简直像是故意折腾周谦之一样,当然周谦之也乐在其中就是了。可是跟着四郎的时候,小水就特别勤快,一点都不娇气了。 听四郎给他讲过怎么打年糕之后,小水就拿起榔头,对着放在石臼里煮熟的松江大米反复捶打。 四郎嘱咐他几句不要打到手砸到脚,就毫无责任心的盛出一盘子排骨坐边上休息去了。 刚刚听了一肚子阴谋算计,连有味斋里都混进了探子,而那个四处行凶嫁祸的幕后黑手又不知道是谁,四郎再没心没肺,心里也难免有点担忧了。 他心情沉重的时候最喜欢吃甜食,所以现在就和胡恪面对面盘腿坐在炕上,两只狐狸都不说话,比赛似的一口接一口吃着蜜三刀。 看到两位大人毫无廉耻的在一旁喝茶吃果子,旁边打年糕的小水着了急。 很快,一石臼年糕就全都被小水捶打到一颗整粒米都没有了。取出来放在碗里,小水转头看四郎,见爹爹没有搭理自己,也没开口说可以休息。小水有点失望的转过头,想一想,就又扒拉一些熟米进去继续打。 四郎不想要小水吃太多甜食,而且知道他吃甜食吃得蛀牙之后,也觉得应该教会孩子什么叫做克制忍耐,所以刚才故意装没看见,想知道小水什么时候会忍不住撒娇或者偷懒。 谁知这孩子大概天生脑子里缺根弦,见自己没吱声,就闷着头嘿咻嘿咻更加卖力的干活,想要早点打完年糕好去享用属于自己的那份糖果子。 于是四郎一个不注意,勤劳的怪力正态已经快把煮好的一大桶松江米打完了。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好,快来吃果子休息吧。”四郎擦着汗把小水拉过来。今天的午饭被笨蛋小水全打成年糕,中午只好吃各种年糕做主食了。 因为得到了表扬,小水就很高兴,他笑眯眯的走到炕边,坐下来就往嘴里塞蜜三刀。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把四郎吓了一跳。 “哈哈哈~”胡恪大笑起来。 也许是那蜜亮绵软点缀着白芝麻的小小方块真的有叫人转换心情的神奇魔力,也许是因为有小水这个小傻瓜在那里毫无自觉的卖蠢。室内的气氛很快就轻松起来。 一个人吃甜食很容易腻味,可是三个人一起吃,吃到嘴里甜到发苦的时候,心里的沉重感就会奇迹般的消失了。 ☆、142·雪花肉6 第二日是谷神节。 按照道家的说法,每年天上都有一个值岁的星君,称为太岁。太岁的权利可大了,不只主宰着今年谷子是收一斗还是两斗,更主宰着众人的安康福运。若是谁在这一天冲撞了太岁,那可是要大大倒霉的。 因此每到正月初八这一天,白桥镇就要筹集祭品,天香、焰纸,由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山道上设灯祭奠,祈求岁星保护整个镇子平安喜乐,做买卖的能发财,种田的有个好年景,打猎的次次都满载而归。 今年镇上出了许多怪事,山民初八日祭太岁时就尤其的隆重。 这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只是风刮的有点大,不过也不碍事。 一大早清净的山里就热闹起来,镇民们吹吹打打抬着一头乳猪上了山,就在离有味斋不远的山道口设了个祭棚。 后院厢房一角,蹲着一个异兽形状的香炉,炉内焚烧着松枝、柏叶、南苍术和吉祥丹,一股清淡的药香随青烟缓缓弥漫开来。 靠南的火炕上面铺着不知名的兽皮,暖呼呼毛茸茸的,叫人看着就忍不住上去打几个滚。兽皮微微起伏,里面缩着一个少年。 在巨大厚重的兽皮之下,四肢修长的少年也显得只有丁点大。似乎睡得不太好,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浓密的睫毛下掩盖着一小片微微的乌青。太阳光从窗棂间落下来,跳跃着亲吻他散发光泽的发丝,水色的唇瓣和苍白的双颊,自然也一视同仁地亲吻那两个破坏形象的黑眼圈。 估计是被窗外喧哗的鼓乐声惊扰了,本来睡得就不怎么安稳的少年烦躁的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然后一下子坐了起来。 [还好还好,是一场梦。]四郎忽出一口气,庆幸地伸了个懒腰。 他昨晚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噩梦,翻来覆去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很小的狐狸在逃亡,右前爪扎进了一根尖刺,每跑一步刺都扎得更深了一点,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天空有尖利的呼啸声和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臭味,真实地叫人绝望。 醒来时窗外风动花影,晨光熹微,岁月静好,唯有右手臂隐隐作痛。四郎担心是被姑获鸟抓出来的那道伤口发了炎,可他自己掰着爪子一看,发现手臂好端端的,既不红也不肿。 四郎是个皮实的娃,因为饕餮不在身边,他就自己变成小狐狸,伸出爪子,在伤口上舔了舔,然后奄奄的卧在兽皮里养精蓄锐。 大概是被饕餮养的娇气了,这个在青崖山上百试百灵的治伤秘方今天却不怎么见效。 小狐狸把自己裹在兽皮里咬牙忍了忍,却发现那种隐痛反而越来越明显。只好变回人身,翻箱倒柜的开始找药。 家里的伤药不知道被华阳姑姑收拾到哪里去了,四郎翻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出一瓶药酒擦了擦,又自己用真气在伤口处游走一圈。被他这么瞎折腾一番,那种隐痛的感觉还真就渐渐消散了。 虽然伤口不痛了,可是外面依旧闹哄哄的,四郎在床上滚了几下,实在睡不着,干脆穿好衣服出门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地上撒着一层糖霜,虽然时辰尚早,厨房里依旧冒出了阵阵白烟。四郎刚绕过大槐树,忽然听到后门处有人在使劲推门,锁门的铁链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谁啊?” 没人回答,唯有一片青黄色的槐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是山里的客人敲错门了吧? “要吃饭的客人请去前堂。”四郎提高声音,对着后门外的客人说道。 虽然依旧没有人回应他,可敲门声却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北风呜呜地刮过,好像是什么兽类的呜咽声。四郎抬头看了看,朝阳像个咸蛋黄一样挂在天空中。总不会一大清早就闹鬼吧? 这么想着,四郎便转头往厨房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砰砰砰,哐当哐当……”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回,推门声变成撞门声,显然门外的不速之客已经失去了耐心。木门在这番猛烈的撞击之下,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可是却总也倒不下去。 “到底是谁啊?再不说话我就不客气了。” 刚说完这句话,猛然间从墙头掠过一阵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小旋风。 这阵风过后,也许是四郎的威胁奏了效,撞门的动静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四郎呼出一口气,走进厨房,拿了陆天机送给他的古笼火准备去地窖一趟。 然而,他刚走到靠近后门的地方,又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极可爱的幼儿啼哭声,柔软娇嫩,叫人忍不住心生爱怜,恨不得立时开门去看。 刚才撞门的还没走?有完没完啊?四郎有点生气了,他可不会傻到真认为刚才大力撞门的是一个无害的小孩子。 于是四郎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想要趴门缝里看一看,又有点担心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不过,他心里的确无比的好奇:究竟是什么厉害的鬼怪,胆敢来有味斋装神弄鬼呢? 四郎现在终于理解某些恐怖片主角为什么会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要开门去送死了。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那种蠢蛋,四郎默默在心里计算依据自己目前的武力值,用道术降伏门外那个东西的可能性。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双手忽然从后门拍了拍他的肩膀。四郎差点没跳起来,转身就是一个伏魔手印盖了下去。 挥出的爪子被一个高大的黑影握住了:“笨蛋,我要是你,就不会去开门。” “我又不傻,才没有想开门呢。”四郎不服气地反驳道,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笨蛋。 二哥似乎笑了笑,然后他就微微仰起头,对着天空仔细看了一阵。 “这就是你设的结界?” 四郎闻言大力点头,一副快来夸夸我的得意表情。 捏着四郎水晶琉璃般的爪子,二哥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没吱声。他逆着光矗立在四郎面前,身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刀锋般的杀气,地面上一个长着兽角的高大影子被清晨斜射的阳光拉的很长。四郎被这影子完全覆盖住了,不明缘由的,他心里就有点发憷——大狗一样的二哥今天居然也给四郎一种深渊般的危险感觉,好像被殿下附体了一样。 因为手臂上有伤,担心自己的神经病恋人又要无端黑化,所以四郎心虚地缩回爪子,赶忙顾左右而言他:“外面的是什么东西?” “是今年值守的岁星,因为你设了一个结界在这里,他没法过去享受祭祀,所以才在外面敲门想要借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绕道走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临济宗用阴年阴月阴日死于母腹中的胎儿炼制出来的飞僵,他是来找他娘亲的。”二哥把玩着四郎的爪子,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逆光中的二哥容色冷漠,身上似乎还带着没有清洗掉的血腥味,也实在怨不得小狐狸害怕。膜拜强者,本就是妖族的天性。 似乎感受到了四郎身上轻微的颤抖,这杀神般的男人说完这段话后,立即毫无形象地低着头,像条大狗一样嗅了嗅怀中猎物的脖子,嘀咕道:“好香,我饿了。今晚我要吃水晶凤爪。”说着,又执起四郎的嫩爪子,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话语间几乎有种撒娇的意味。简直是一秒钟完成从无情杀神到忠犬吃货的转变。 四郎见二哥恢复了常态,立马不抖了。因为脖子被二哥呼出的温热鼻息弄得有些痒,他还很不老实的动来动去,抱怨道:“我的手又不是鸡爪,就不给你吃!哼,水晶凤爪做起来倒也不难,不过食材你得自己找,我看上次来过的那只朱鸾就很不错,干脆把他的两个爪子剁下来吧。”连给情敌插刀的语气都既凶残又随意,几乎有些苏妲己狐媚纣王的风采了。 若四郎现在还是小小一团的原型,刚才耷拉的耳朵和尾巴一定已经嚣张的立了起来。 “如果二哥你现在就饿了呢,厨房里也有做好的排骨年糕,我去给你炸一下。蜜三刀……”这么说着,四郎特别特别淡定得抽回被亲得麻酥酥的爪子。 刚抽出来,二哥就一把握住他受伤的右手臂,想要把到口的水晶凤爪抓回去。其实二哥用的劲道也不大,四郎却觉得有一种针扎般的尖锐痛楚从手臂蔓延到全身,忍不住痛苦地皱起了眉。 二哥脸色大变,立马将四郎拉到向阳处,仔细查看他脸上那道细细的伤口,然后再次抓起四郎的爪子,寒声问:“你怎么会受伤?槐大槐二都战死了吗?” 四郎满头黑线,为了不让饕餮这个昏君迁怒自己人,只好支支吾吾把昨天的事情讲了讲,重点突出自己受伤完全是个巧合,而且现在已经痊愈这件事。 第133节 二哥盯着四郎看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房间。 四郎不明白二哥好端端的,怎么又不高兴了——要说发火的话,四郎觉得也是自己的理由更充分一点。 [昨晚一整夜没回来,今天一回家就摆大爷款,身上还带着奇怪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对于二哥身边美人环绕,最近又夜不归宿这件事,四郎又不是圣人,自然是很不高兴的。 “跟上来。”走了几步,二哥回头发现四郎还在后头磨蹭,回头沉声说道。 “我要去地窖拿酒。”四郎又不怕他,偏要唱反调。 “被鬼车鸟抓了一下,还不肯涂药,你爪子不想要了?”二哥终于动了气,走过来使用暴力,把不明不白闹脾气的小媳妇扛回了房。 “放我下来!”二哥这样扛着他,丢脸还在其次,关键是正好顶在他的胃上,十分的不舒服。四郎自然不懂什么叫沉默隐忍,顺从心意挣扎不休。二哥又要制住他,又要小心不把他的伤口碰到,还要注意控制自己的力道,以免忍不住把这磨人的小妖精掐个半死,简直手忙脚乱,感觉比大战十万天兵天将还要劳心劳力。 “只是一道小伤,我看着又没有流血……”四郎没觉得身上的一点小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甚至连手上的伤口都并没有很认真的包扎。可是一想到睡觉时手臂的确隐隐作痛,以及刚才忽然而来的疼痛,他莫名有些心虚,说话的声音便越来越小。 “小伤?鬼车的唾液可是剧毒,它那九张大口日日都是口水滴答的,爪子上自然也带着毒。”二哥几乎被四郎气笑了,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 “剧毒?”四郎被吓懵了,立刻停止了挣扎,他还是很珍惜自己小命的。“那为什么既没有红也没有肿?我……我还有救吧?” 二哥看这货总算知道害怕了,就把他放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瓶,一个白色的小瓶塞进四郎手里:“也算你运气好,最近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伤药,你中毒也不深,倒也不用太过于害怕。一切有二哥。” 拿着伤药,木偶般同手同脚地跟着二哥进了厢房,四郎就自觉地对着厢房里的铜镜开始往脸上抹药膏。 “我来吧。”二哥接过四郎手里的药膏,蹲在他面前,用手指沾了一点细心涂抹。 白瓶里的药膏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像是一粒粒水头很足的翡翠珠子,这珠子倒在手掌中,一接触到人体的温度,就会轻轻化开。 二哥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涂药的动作却出人意料的熟练和轻柔。四郎觉得自己面颊凉冰冰的很舒服,便微微眯着眼睛问道:“这是什么药?” “红色的那瓶是凤葵草。长期吃这种草,就能使人身体轻盈,肌肤光滑润泽,是祛疤圣品。因为只生长在蛇族圣地里,加之产量很小,所以往常都被蛇族捂得很紧。也是你运气好,前几日有味斋的地窖里不是发现蛇蜕了吗?蛇族族长怕我多心,特意过来表忠心,临走时又送了这么一瓶给我。其实凤葵草也就罢了,白色那瓶药却更加可贵,拿出去只怕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虽然说着珍贵,二哥却毫不吝惜地给四郎涂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一下子将四郎身上的毒素全部清除掉。 “是什么药啊。这么珍贵?”四郎插嘴问道, “别乱动。”二哥皱着眉头,十分认真严肃。 四郎一听,立马闭嘴乖乖坐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镜子里看着二哥,表示出极为良好的认罪态度。 “太和山再往深处走,有很多山海经所载的灵异草木,甚至许多在这片大陆上已经绝迹的灵木异兽都可以在其中寻觅到踪迹。” 刚起了个头,四郎又忍不住问道:“这就是太和山为临济宗看中,选作山门的原因吗?” 二哥这回没有呵斥他,反倒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纵然临济宗已经在此地盘亘数千年,太和山有许多地方依旧不是他们所能涉足的。距离小盘山二十六千里的地方有座任鸟山,山上有很多大树,长得与枫叶类似。这种树叫做震檀木。用震檀木的树心,在白玉锅里煮开,取它的浆汁,放在微火上煎成粘稠的药膏,就可以做成药丸,叫返生香,又叫却死香。这是天地间的灵物,香气能飘几百里。死后三天之内的人,闻到这种香气就能复活。再重的伤口,用这种药膏涂抹之后,也能完好如初。” 四郎本来舒服的昏昏欲睡,这时候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是个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土包子,一听二哥此言,立马心疼地说:“这么珍贵啊。那你给我少抹点。” “药材再珍贵,也是给人用的。太和山里还有许多这样的异草呢。比如形状像菖蒲的梦草,能叫人想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此外,还有吃了不叫人睡觉的草,能使人身体轻盈的草,各种珍禽异兽更是数不胜数……” 大概今天没什么要事,二哥给四郎擦好伤药之后,就把他拥在身前,给他讲些太和山里的异草异兽。 四郎听了不由得惊叹:“太和山中原来还有这么多奇珍异宝。二哥,你说山脉的那一头究竟是哪里呢?” 陶二这次没有立即搭话,过了很久,久到四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二哥才轻轻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像昆仑那样的世外仙山吧。” “咦。我记得昆仑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那里的时间都和这边不一样。”四郎眯着眼睛,想起了以前去过的昆仑山,虽然很大很美,不过太安静了。他不喜欢。 “是啊,掌握了法则的圣人是可以独立开辟一个新世界的。”二哥低头在四郎的耳边落下一个吻。四郎努力掉转小脑袋,终究还是没有看清楚他的神色。 大概觉得昆仑山啊,开辟空间这些事情和自己离得太远,四郎很快就不关心这个了,转而和二哥说起他这段时间的见闻:“最近山里好多怪事啊。先是九头鸟这种大妖怪跑出来乱晃,接着镇上的小孩子得失魂症,少男少女失踪,甚至连妖怪都有被人挖去内丹,吸干精元的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以你最近要乖乖呆着家里,不要到处乱跑。”二哥紧紧搂住坐在他身前动来动去的四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无论如何,最近不要再用道门法术了。” 四郎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用?是查到什么了吗?” “嗯,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先说九头鸟的事。九头鸟这一回是临济宗弟子惹出来的。你还记得我们在连云寨遇见过的花娘子吧?她腹中的胎儿被姓赵的那个外门管事活生生挖出来,做成了飞僵。对,就是今天跟着太岁而来,在外面啼哭,引诱你去开门的那个。” “他们母子也挺凄惨的。只是小飞僵怎么会来有味斋呢?”四郎有点想不通。 “花娘子被弃尸于野,她的怨气惊动了被镇压在临济宗里的鬼子母,鬼子母吞噬了花娘子的怨灵,有一部分魂魄逃出了当年释迦摩尼设下的封印。也幸好你昨日遇见的是不完全体的九凤,才能侥幸得胜。 而小飞僵虽然已经失去了人性,完全听从那个姓赵的控制,但是他依旧凭着本能在四处寻找娘亲。因为鬼子母吃掉了花娘子的魂魄,于是飞僵就把它化成的鬼车鸟误认作自己母亲。鬼车鸟在哪家滴下了血,小飞僵就会找到那一家,他本就是被特意炼制出来的邪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地就会吸食小儿的精魄为己所用。” 四郎这才恍然大悟:“我听说飞僵能够变幻身形相貌迷惑众人,并且吸食凡人的精魄而不留外伤,那么镇上小儿夜哭之事原来是有这个由头在里面。莫非老鼠精说的看不见的隐身人,指的就是小飞僵?既然鬼子母在找儿子,小飞僵在找母亲,干脆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好了。也省得再祸害别个。” 二哥却摇了摇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小飞僵和鬼子母都喜欢收取小儿魂魄,他们不见的时候苦苦寻找对方,而遇到一块,只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怎么会这样?” 二哥的眉目间似乎有些讽刺之意:“这大概就是佛祖对恶鬼邪物施加的惩罚吧。” 四郎听完就不服气了:“飞僵还是佛门弟子捣鼓出来的呢,怎么不见佛祖去惩罚他们?” 二哥微微笑了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有?” 四郎鼓了鼓脸,还是有些气不平:“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依我看,鬼车鸟和镇上小儿的失魂症之事,就该都算到临济宗头上。对了,这么说来,少年少女走丢这件事的确不是鬼车鸟干的?那会是谁呢?我有点怀疑上回来过的两个天一道道人。” “他们的确参与其中了,不过应该还有个幕后黑手。而此人,估计也是在四处挖取我妖族内丹的凶手和主谋。这又说到我为什么不允许你使用玄门功法了,因为这个凶手使用的功法与你同出一脉,杀妖取丹后留下的玄门正宗痕迹里又带着一丝丝微弱但纯正的狐妖气息。” “同宗同派?可……可我师傅是苏道长啊?”想到已经很久没见过苏夔,四郎不由得有些担忧他出了什么事。 二哥专注的看着四郎的侧脸,眸中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正准备说话,忽然从窗户外面飞进来一只血红的纸鹤。 二哥扬手捉住纸鹤,展开一看,虽然脸色未变,但是四郎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凝滞起来。 估计纸条上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四郎在心里默默想着。 “我有事先走一步,”说着,二哥就要腾身而起。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又顿了顿,回过身来叮嘱四郎:“记住,最近千万不要动用玄门法术。夜晚也不要再练功了,没事就早点睡吧。今晚我会早点回来陪你的。”说着,二哥狠狠亲了四郎一口,又把那一大盒据说珍异非常的药膏全都留给了四郎,然后才化为一股旋风消失掉了。 “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成天这样不着家,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都不告诉我。”四郎掰着指头,嘀嘀咕咕的小声抱怨着。但他毕竟自认为是很大度成熟的男人,所以等到手上脸上的药干了后,就已经自己想通了,起身珍而重之地把二哥给的药膏小心收好。 二哥很忙,四郎也自认为并不是闲人——唔,长日无聊,不如先去看看自己做好的那坛香橼醴酿好了没。再做几样新奇点心给小水,陆大叔来了的话,就和他喝一杯。 陆天机是那种极容易叫人对他心生好感的男人。他本是士族里养大的王孙公子,风姿仪表无一不美,又有才学,于儒、道、释三家都有过深入的研究,加上遭际坎坷,人生经历十分丰富。可谓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举止言谈间自然也是风流蕴藉,经史子集,朝野典故随手拈来,虽然他讲的话四郎有时候听不大懂,但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学到了很多东西,甚至听陆天机随便指点几句,就能在修习道术的时候有极大的进步。 而四郎虽然没有受到过当时最正统的贵族教育,但他毕竟在千百年后,知识大爆炸的社会中生活过,有着异于古人的见解和视角,而且十分的有灵性,往往有神来之笔,叫思想本就超出同时代许多的陆天机拍案叫绝。再加上四郎又呆萌,又肯听话,陆天机逗儿子每天都逗得很开心,郁郁寡欢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因此,即便两个人有时会出现鸡同鸭讲的现象,依旧能够愉快的玩耍。 就这样,在饕餮天天出门不知道忙什么的日子里,四郎很快多了一个忘年知交,过上了左伴美大叔右拥萌正太的幸福生活。 这时想起陆天机,四郎开心的同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陆天机虽然是一个修士,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身体却不太好,四郎有几次从门缝里偷看到陆天机咳得极厉害,有几次又发现桌子上有一丝可疑的血迹。加上昨天在树林间听到陆天机和锦衣人的谈话。也不知为何,小狐狸四郎的心里总是模模糊糊的担心陆天机会死。 而一想到陆天机会死,四郎就下意识排斥这个念头。大约人天性都是喜欢美好事物的,所以陆天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若是死了,自然叫人怅恨惋惜。 对,就是这样的。四郎肯定的点点头。 找到个合理的理由后,四郎更加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可他不过是只小狐狸,又不会医术,又没有仙丹,若说道门术法,陆天机本就是道门前辈高人。 把自己这么些年收集的奇珍异宝都拿出来看了一遍,四郎沮丧的发现,自己唯一拿得出手,能帮上陆大叔的,大概就只剩下厨艺了。思前想后,问过狐狸表哥并无妨克之后,四郎最终决定做些有润肺止咳功效的药茶和药酒。 就四郎看来,陆天机总是咳嗽,又把酒当成茶水来喝,咳血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如果自己把药饮做的可口一点,而且不时换个花样,也许大叔就能戒酒成功,多活几年呢? 因此,上个月开始,四郎便陆陆续续做了些药酒和药饮存在地窖里。算一下时间,今天正好可以开坛了。若不是刚才二哥忽然回来,四郎已经提着古笼火变的小灯下到地窖里去了。 临出门前,四郎看了看手里的古笼火,犹豫再三,还是回转过去打开盒子,把奇药却死香倒了一丸放在另一个小瓶子里,然后郑重地收进怀中,出门直奔地窖而去。 即使打着火把或者油灯,地窖里也黑的可怕,而且特别阴冷。可能是挖的时候临近了地下水脉,才用了不久,有些地方就有点渗水。虽然不影响地窖的正常使用,可是一片寂静中有水声“滴滴嗒嗒”的传来,便无端给黑黢黢的地窖增添了几分神秘和阴森。 “滴答滴答”流水声在一片死寂的地窖里显得分外清晰。 除此之外,四郎还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石壁中传来,好像是什么东西在其中缓缓游动。 四郎提着一盏朴素的纸灯笼,小心翼翼走在长满青苔的湿滑台阶上,感觉自己很像走在某恐怖片的拍摄现场,正在思考黑暗中会冒出什么未知怪物时,冷不丁撞见一个面色青白的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手上的油灯晃悠了一下,照出石壁上两条被拉长折断的古怪人影,四郎的心也跟着晃悠一下。有种恐怖可怕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理智告诉四郎要镇定,可是他的手臂依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小哥愣愣地看着四郎,半晌,从喉间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节:“好香,你用的什么香?” 四郎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用的香,是我手上抹了伤药。” “哦,原来是伤药。还有吗?”刘小哥一字一顿,慢慢得问道。大概因为常年不说话,他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 四郎上下打量他:“你哪里受伤了吗?再说你是魂体,这个对你没有用的。” 刘小哥没有再继续纠缠,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就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朝着黑暗深处的地窖里指了指,跟四郎解释道:“我是来帮忙的。” 阶梯的尽头,石壁拐角处,隐隐有微弱的光线传出。 四郎点一点头。以前不觉得,今天四郎却觉得这神出鬼没的刘小哥有点可怕。老鼠精说荷香家里有个看不见的人,可是,自己家里不也同样有一个吗? 这么想着,四郎不想一个人呆着,就默运身法,移形换影间飞快地走完了最后的石阶。 转过山壁一看,地窖里倒比阶梯上亮堂.山猪精正在里头往外卸青崖山送来的新鲜蔬果,清凌凌的小黄瓜、脆生生的绿缨萝卜、紫玉一般的长圆茄子,虽然都只是寻常菜蔬,可是每一个都被细心的山猪精擦拭得锃光瓦亮,在烛火的辉照下别提多可爱。 想着今日谷神节,正应该吃些新鲜的果蔬,于是四郎就挑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尽管下地窖的时候有点可怕,但是回地面的道路却什么也没发生——四郎左手挽着菜篮,右手提着装药酒的细口瓶子,面前漂浮着一个晕黄的古笼火,身后跟着扛着另外两个坛子的山猪精,十分平顺地走完了这段阴森湿滑的青苔石阶。 回到地面,天光已经大亮,四郎呼出一口气,举目四顾,发现院子里又寻找不到刘小哥的踪影了。各处找了一阵,都不见踪影,四郎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寒。不由得再次想到刚才在地窖中,从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么些年来,刘小哥对于有味斋的众妖来说,的确是个看不见的人——他总是那么一声不响的在厨房里忙碌,既不和别人搭话,也不想表达自己。似乎故意要让别的生灵注意不到它它,于是有味斋里的妖怪真的将它忽视掉了。 人类天生就是喜欢后悔的生物,也不知道成为阴魂的刘小哥会不会也在后悔当初的选择,从而对自己这样枯燥无味的永生心存怨恨呢? ☆、143·雪花肉7 四只洗净切碎的鲜香橼加水在铁锅里煮烂之后,加上五勺冬白蜜,然后与千山白一起煮沸后停火,放入细口美人耸肩瓶中,密封贮存一个月,就成了醇香可口的药酒香橼醴。 四郎回到厨房,一打开细口瓶上的软木塞,就有一股植物奇特的芬芳伴着酒香飘散而出。 胡恪闻香走进厨房,他耸着鼻子仔细分辨:“好香啊,是香橼。唔,还有千山白的味道。” 四郎点头:“对啊,表哥鼻子真灵!这是我上个月酿的香橼醴。” 胡恪闻言沉默了一下,才说:“香橼醴可以治疗久咳,是给那位姓陆的客人准备的吧?” “对啊,一下子要叫陆大叔戒掉酒也难,所以我就用他最喜欢的千山白做了药酒,这样既有食疗的功效,也不至于让他一下子戒酒,唯一的缺点就是男子喝可能甜了点。”说着,四郎舀起一勺金黄色微微发黏的酒浆,举到狐狸表哥的嘴边:“表哥,你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入得了口。” 狐狸表哥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酒香,微抿了一口后,半晌点点头:“味道不错,虽然未必十分对症,但是也的确有些止咳嗽,补肺气的功效。只是需要再贮存一段时间,药效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 听他说有用,四郎便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把那坛子酒浆再次封存起来。“表哥,你说这总咳嗽的话,得的究竟会是什么病呢?” 胡恪心里不喜陆天机,只说:“咳嗽的原因有很多。若是虚劳而咳嗽,病人常有胸背彻痛,咳逆、吐血的症状,是脏腑气衰,邪伤于肺故也,以肺腑调和为主。若是阴虚而成痨,痨症大抵伴有发热的征兆,阴火销烁,即是积热做成,治法又有不同。若成了肺痨,则有五老、六极、七伤的说法,是从肺,心,胃一路劳损,过胃则不治。脾胃为精与气生化之源也,故而治疗这种病症倒不在补益肺气,而已调和脾胃的食补为主。……所以虽然症状都是咳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有的需要补肺气,有的需要补血气,有的以养胃为要,有的却要扶正祛邪。” 尽管胡恪大约已经尽力说得浅显易懂,可是所谓隔行如隔山,四郎这个半文盲虽然很努力想要跟上狐狸表哥的思路,依旧听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云。好容易等狐狸表哥说完,四郎才期期艾艾的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那我这做的这些药酒药饮究竟有无妨克呀? “你做那些正常人都喝得。我看那个姓陆的客人成日酒杯不离手,估计仗着自己是修道士从来不吃药。既然如此,有什么妨克的?” 四郎闻言,面露担忧之色,他低着头仔细用麻绳捆好酒坛子,随口吩咐旁边的槐二:“我做了荷叶饮和秋梨白藕汁,以后每次陆大叔来了就用药饮代茶代酒送上去。你给山猪精说一声,让他给做个方便携带的小葫芦,等过段时日药酒酿好了以后,用这小葫芦装好叫陆叔挂在腰间,这样呢,说不定就能改变大酒鬼不良的生活习性了。” 第134节 槐大在旁边嗤拉嗤拉的炸年糕,闻言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大概就是父子天性了吧?可惜小主人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 像陆天机这样年纪的修道士,如果他不想死,有的是办法活下来。之所以沉疴难愈,不过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而已。然而,陆天机毕竟不是囿于小情小爱的男人——他在所爱离去之后,便过起了清心寡欲的生活,将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之上。 想到陆天机替自己选择的结局,虽然槐大一贯对道士没什么好感,也不得不在心下叹服。 即使是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四郎母亲的事,胡恪对陆天机一贯没什么好感,加上他隐约知道一点那位大人的计划,所以自然不愿意四郎和陆天机太过于亲近。 听四郎陆叔长陆叔短的,胡恪就不动声色地恐吓自家小表弟:“上面我说的这些也都是凡人常见的咳嗽病因。姓陆的既然是修士,他咳嗽或许便也不是这些因由。更大的可能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导致蛊虫相染或者传尸之症,这些都是有很毒辣的,而且会传染旁人,便是修为高深的神仙也难以幸免。更常有修士死后复传同伴,乃至灭门的惨事并不鲜见,所以表弟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否则得了病可是自己受苦。” 四郎有点惊讶的抬起头,很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几乎算是刻薄的话来。 “表哥,你很讨厌陆公子吧?” 胡恪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去看山猪精放过来的另外两个坛子,语气平淡的说:“也说不上讨厌,我又认不得他。不过是看不惯那样装腔作势的架势罢了。” 要在四郎看来,陆天机真是他来古代之后,所接触到的读书人里面,学识品德胸襟见识最好的一个。狐狸表哥最爱勾搭书生,这回的反应有点奇怪啊?莫非以前有过什么过节?还是说连狐狸表哥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也染上了文人相轻的毛病? 四郎摸摸头,不知道该帮谁说话,只好转移话题,指着右手边的坛子说:“这是我做的荷叶饮,据说治疗咯血吐血之症有奇效。表哥你尝尝。” 说着,四郎打开那个敞口坛子,坛中贮存着微微黏稠的青碧色汁液,好像是一块水头很足的翡翠。四郎抱住坛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舀出来一勺青碧色的凝汁,加入冰糖化在水里。 等到白瓷小盏里最后一丝碧色化开后,就有荷叶清苦的香气幽幽袭来。 “不错。色香味无一不佳,虽然不能与茗茶相比,但作为药饮已是极好。”胡恪摇头晃脑地称赞道,大有想要吟诗一首的冲动。 “好香,我也想喝。”小水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唤醒,揉着眼睛出来找四郎。一听胡恪这么说,也吵着要喝。 四郎递给他一个白瓷盏,特意没在荷叶汁中放糖。大概是晨起的确口渴,小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微苦的药饮后,皱着眉头嘟囔着:“苦苦的。还有股蒜味。” “你小孩子懂什么呀。什么蒜味?分明是主人加的香料。再说了,药饮本就是这种味道,茶不也苦苦的吗?”说着,槐二就用手去扑棱小水的头。 小水护着脑袋,躲到正在削萝卜的四郎身后。 水萝卜片被四郎雕成蝴蝶状,连翩不断的飞入调好的酱料中。这时节没什么新鲜蔬菜,但水萝卜却正当季,切片来酱一二日之后,吃起来极为甜脆可爱。 “小水鼻子还挺灵的。”四郎把萝卜削好,回转头笑着说:“荷叶饮是我用一张鲜荷叶洗净绞碎,加入腊八节时取回来的冰块,再放进几瓣大蒜,用木捶一同捣成的原汁。大蒜的气味霸道,尽管后头我加了冰片香料和洋糖在里面,又装在罐子里静置七八天,到底还是压不住那股味道。不过若是少了大蒜,虽然味道更好,药饮的疗效却大打了折扣。” 如今看到四郎这幅殷勤用心的小模样,狐狸表哥有种自家辛苦养大的小弟上赶着认贼作父的感觉,心里又是气苦又是吃味,在一旁撇撇嘴:“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我看那个客人面相生的没有福气,嘴唇削薄,耳骨外突,不太像能长命百岁的。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是偷来的福气和寿数。” 四郎不乐意听人讲陆大叔的坏话,又不想和自家表哥吵架,所以故意装作没听见,不肯搭理胡恪。他接手了槐大的工作,把昨日剩下的那些挟进油锅里去炸。而槐大在一旁支起一口锅,打算把没做完的蜜三刀生坯都裹上糖浆,这样更好保存。 炸好一盘年糕,四郎转头看狐狸表哥在一旁犹自气鼓鼓的,又觉得有点好笑,便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忙活了一早上,大家也都饿了吧。快过来吃早饭。狐狸表哥也快过来吃,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白斩鸡,用黄瓜丝和萝卜丝做配菜,加了花椒油,香香的。” 早饭除了几样清新爽口的小菜,一道凉拌鸡之外,还有昨天做的排骨年糕和蜜三刀作为主食和甜点。 排骨年糕是把打好的年糕捏成长条,然后每根里裹一小块已经氽过的排骨,再入酱汁油锅中,加排骨汤汁煮入味而成的。不论是下饭还是单吃,都十分可口。油炸之后外酥内糯,糯中有香,肉质肥嫩。 正月里清闲无事,有味斋的伙计又都很勤快能干,一大早起来就把前堂后院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没有客人,四郎又不能出去,大家就都聚集在厨房里,烤着暖暖活活地炭盆,一起喝茶吃早点,不知不觉中,一盆排骨年糕就见了底。 四郎就站起来重新油炸一盘。旁边灶台上,煮着糖稀的大锅缓缓冒着糖泡。灶台上,一口大锅中熬着澄亮的蜜浆。蜜浆是由饴糖加上山桂花蜂蜜熬制的。 坐在餐桌边上的小水刨了几口饭,忍不住抬头看那口糖锅,唔,又想吃糖了。不过他现在也多少学聪明了些,知道四郎爹爹不喜欢自己吃太多糖,就没有直接说要吃,而是打算自己做了自己吃,边做边吃。再说了,学会做之后,以后又可以日日吃随便吃。 于是小水叼着一块排骨年糕,很积极地要求道:“爹爹,小水不饿,帮忙做蜜三刀。” 四郎忙着手上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小水的小心思,头也不抬的说:“行,那你换你槐大叔叔去吃饭。” 看一眼糖锅,四郎指点小水:“再放点米稀下去继续熬,一直熬到糖浆中再没有水的时候,拿起铲子试一下,能拔丝的话,就可以停火稍微冷却。” 小水点点头,他站着锅边,着迷的看着冒泡泡的糖锅,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四郎就在小水的旁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冒着糖泡的热糖稀看上去很诱人,可是四郎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也实在不能理解小水对甜味的痴迷。昨天吃了太多蜜三刀,到现在他嘴里还有一股甜到发苦的味道呢。 这孩子大概是前世吃了太多苦,天生就特别嗜甜,吃多少糖都吃不腻的那种怪胎。 想到这里,看小水几乎满脸都写着“给我吃一点”,大眼睛里闪烁着渴望,四郎心立马软的像是锅糖稀一般。 忍不住笑起来,四郎随手拿一根甘蔗,伸进糖锅里裹上糖汁,然后递给小水:“拿着吧。等冷了再吃。蜜三刀的做法你都学会了吧?这锅糖浆要好好照看着,吃完这根糖甘蔗,就不能再偷吃了。你今天已经吃太多糖了,小心晚上又闹牙齿疼。”说道这里,四郎的语气便冷硬起来。 小水闹牙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时不时就会捂着腮帮子嗷嗷叫一阵,周公子费劲巴拉的给他找些灵药,好容易不疼了,一开始吃甜食就没了节制,下回又捂住嘴泪眼汪汪的撒娇。身为一只妖魔,连具有杀伤力的牙齿都会蛀掉的话,还是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四郎也不期待小水有多大出息,可是继续这么下去,就真是反攻无望了。 四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小水一样。 小水不明所以,依旧咧着嘴对他笑:“嗯。爹爹最好啦,我就吃一根。”小水重重点头。 养儿方知父母恩,果然是这个道理。不过,因为四郎的便宜爹娘都是管生不管养的,所以四郎想的就是饕餮和华阳这些把他养大的妖怪。 “二哥最近忙什么?整天神神秘秘的?华阳姑姑他们也不在……” 槐大吃完饭走过来给四郎帮忙,他听到四郎的小声嘀咕,就说:“小主人不必担心,大人走的时候知会过我,今晚必定会回来的。现在山里不太平,大人估计实在是脱不开身。小主人你最好也不要离开有味斋半步。外头危险的很。” “哦。”四郎点了点头,他本来也不是喜欢东跑西跑没事瞎折腾的性格。既然饕餮希望自己留在有味斋里,那么就顺从他的意思吧。就算自己很想要和他并肩战斗,也等他回来之后,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偷偷跑出去,然后被抓被打拖后腿那才是真傻子吧。 妖怪生性喜欢自由,也就是四郎脾气好,因为重活一世,自制力比较强。若是别的小狐狸,被拘在有味斋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还不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啊? 因此,槐大有些过意不去,他木雕般的脸上扯出一个勉强能和慈祥搭边的笑容:“真是难为小主人了。”小主人虽然是只狐狸精,却实在深明大义,的确是唯一有资格站在饕餮大人身边的妖怪。 四郎摇摇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不过,虽然心宽,但四郎并不想做个睁眼瞎,想了想就问槐大:“对了,二哥今天收到一封信就十万火急的出去了,是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除了关于四郎父母和身世的事情饕餮严禁众妖泄露之外,其余族中要务,饕餮从来不瞒着四郎。 于是槐大自然也是知无不言:“上次有味斋里不是清出来一块蛇蜕吗?大人刚找了蛇族问话,结果昨晚他们的族长就死了。又是被吸干精元,剖取内丹而死。我看堃多半和那幕后黑手有联系,现在见我们怀疑到堃头上,就先下手为强。只是蛇族不知受了谁的挑唆,一口咬定是一个天狐族族人杀了堃,吵闹着要去狐族搜查呢。天狐族本就人丁稀疏,在人家行走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这样一来,华阳大人就在风头浪尖之上,自然不好回有味斋。” 的确,蛇族可是说的很清楚,他们看到一个天狐族的美人进了他们族长的房间,然后族长就死了。若是被众妖密切关注的华阳姑姑回了有味斋,让大家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天狐族人,那可对四郎没什么好处。 说起正事的时候,狐狸表哥也恢复了稳重的贤臣模样:“是啊,姑姑可记挂着你哩。还让我看着你别乱跑。主公今早也带了大批侍卫回来,就散在有味斋门外,所以现在有味斋很安全,表弟你不必太过担忧。只是最近我们最好都不要外出,有什么事情全交给侍卫们去办。也不是大人要拘着你,只是那妖物留下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相似。都说像四郎,我看更像是……”最后一句话,胡恪说的很小声,近乎自言自语,仿佛他自己也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蛇族一口咬定是天狐的气息,还说里面隐隐有道门真气,若不是白水姑姑已经死去多年,胡恪都要怀疑是她死而复生,回来报仇了。 狐狸表哥不太会安慰人,他这么一说,倒让本来无所谓的四郎担忧起来,有种陷入重重迷雾中的感觉。于是他低着头,开始对着油锅发起呆,额,不对,是沉思起来。 正在沉思中的四郎忽然感到旁边有一道寒嗖嗖的目光,转头一看,除了刘小哥垂头往灶台里面拘柴禾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精密的保护,也是会有漏洞的。但是,自己绝对不会成为饕餮的弱点。 握着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四郎就感到刚才吃下去的油炸年糕有些腻嗓,于是他端起清香微苦的荷叶饮一口气喝干,冲去了舌尖的烦恶。 吃过早饭,四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还有咚咚锵锵的鼓点。 凝神听了一会儿,胡恪开口给被禁足的四郎解释:“今日山下的镇民在路口设了一个祭坛。大概是请了什么小班子娱神吧。” 槐二本来是走进来抓一些新做好的蜜三刀,打算出去和山猪精一起吃,顺便看门。听了胡恪的话,插嘴道:“看着吧,过一会儿,又该来我们门口讨赏了。” 槐大在一旁笑呵呵的接茬:“这山里最近也真热闹。从初一开始,我们门口已经来了五六拨这样的小班子了。赏钱费了不少不说,单是吃剩下来的糖水鸡蛋都有大几十碗。” 槐二就说他哥哥:“还不是看大哥你给钱给的爽快,又贪图我们有味斋的果子蜜饯好吃罢了。什么小班子,做起百戏来,还不如山猪精扭得中看。” 正月里,这些小班子每到一户人家,队里的歌者就会触景生情,即兴编一些吉祥话,然后整支队伍载歌载舞向主人家贺年。可这样的小班子不是白来的,一箩筐的吉祥话也不是白说的。主人家的端出柑橘,糖果,蜜饯果子等正月里的待客必备之物,请这些上门贺年的客人“尝甜”。然后表演完了,除了打赏,还要给百戏队伍里的人一人端一碗加糖的红枣鸡蛋。 不过,有的人家没什么钱,听完道贺的吉祥话,只给些爆开的糯谷花吃,然后客客气气请这些杂耍艺人离开。再有些凶悍吝啬的,连一把炒米都舍不得,直接老远听见动静就忙不迭关大门也是有的。 “正月里头的,大家都图个吉利嘛。”说着,槐大还真自顾自去准备红枣鸡蛋去了。 四郎和小水都苦着脸看槐大的背影。待会槐大又会逼他们吃客人剩下的红枣鸡蛋。说来也奇怪,槐大最近简直比凡人还要注意吉凶一类的征兆,据说能带来好运的事情,他都要在正月间一一做来,简直不像个妖怪,倒像凡间看天吃饭的普通老农。所谓求神不如求己,身为一个连雷雨都不害怕的万年老树妖,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折腾个什么劲。 “舞狮子咯,舞狮子咯!高跷队走的好慢!”一群跟着小班子看热闹的小孩子拖长声音欢叫着,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声音夹杂在锣声和鼓点里,十分的刺耳。 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子的欢笑声吸引了注意力,小水耸耸鼻子,也不管他的糖锅了,忽然蹬蹬蹬跑了出去。 “咚咚锵,咚咚锵~”随着鼓点声越来越响,有个舞狮子的队伍先到了有味斋门口。不一会儿,高跷队伍也来了。两队领班以为槐大是老板,争先恐后的围着他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的说吉祥话。 而两只小班子也互相竞争一样,开始在有味斋门口摆开了场子。 这声音惊动了有味斋所有的妖怪,四郎担心小水,急忙跑出到前堂,他也不出门,只站在漏窗前往外看。 有味斋门口此刻可真是热闹。高跷队有二十多人,除了走在前面抬锣背鼓的乐班之外,后面的男女舞者全都在脸蛋一边涂一个红圈圈,身穿戏服,手执彩扇,绸巾,足梆三尺来高的木跷,在有味斋门前的空地上一会儿绕圈,一会儿转八字,变着队形扭来扭曲。 这种程度的表演,穿越而来的四郎不是很感兴趣。他移开目光,只在人群里搜寻着小水的影子。 倒是另外一边舞狮子的表演要更加精彩一些。尤其是前面举着一个纸扎的花球,扮作小丑的舞者,只见他忽而跌扑在地,忽而急速跃起,忽而越过案桌,忽而翻着跟头凌空飞起,逗引着那条八个人组成的布狮子摇头摆尾地去追逐花球。 到最后,小丑手里的花球忽然变成一个火球,然后他闪身登上有味斋的台阶,狮子跟着他紧追几步,将火球含进了嘴里。 “啊,吞下去了。”围观的众人齐齐惊呼。 许多白桥镇上山来祭神的村民都站在有味斋门口看,大人小孩围了一圈。古时候娱乐活动少,杂耍班子的表演在山民们眼中已经是精彩纷呈,因此各个都看得如痴如醉。 小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郎没找到想找的人,却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是昨日哭哭啼啼穿着孝服的荷香,她手里提着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盖着青布的小篮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眼圈红红的瘦小的男孩儿。 四郎觉得男孩儿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是和九头鸟待在一起的那个生魂。 荷香也看到了四郎,她走过来隔着窗户和四郎打招呼。 “今日上山的村民可真是多啊。”四郎感慨道。 大概是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家中方遭大难的荷香也有了些笑模样,她给四郎解释道:“胡老板不知道吗?正月初八日传为诸星下界的日子,依惯例,镇民在集体拜完太岁之后,还要去山上的寺观里布施,祈求保护。而和尚道士也要为附近民家赠送果饼。若是多添几个香油钱,道观寺庙里的大师们就会将小儿的年命星庚记在法碟上。晚间开坛时,给这么善男信女点上一盏命灯。如今世道这样乱,只有把孩儿的命交托给菩萨保佑,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才能放心啊。” “不要去道观,不要道士,要阿血!要阿血!”荷香手里的孩子忽然挣扎起来,她险些没抱住。手里的篮子掉在了地上,一双男式布鞋以及一张绣帕掉了出来。 荷香匆匆忙忙把孩子放了下来,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软软的骂了一句:“不听话的小王八蛋。” 小男孩哧溜一声钻进有味斋,抱着四郎的腿小声哀求道:“大哥哥,我……我家有怪物,怪物缠上我娘了。你帮我找到阿血好不好?” 荷香收拾好东西,赶忙追进来,把小男孩抱起来,很是歉意的对四郎说:“对不住啊胡老板,小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四郎不甚在意的摇摇头,然后就暗暗打量荷香,见她除了气色比往日还好一些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更没有妖气缠身的征兆。 小男孩还在胡闹着要去找什么阿血,又哭闹着不让荷香上山。荷香被他折腾的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拧了他一把,骂道:“杀千刀的妖怪,害得我儿成了这样。这回非叫道长将你打来与我吃肉不可!”说完又训斥小男孩:“你这样不听话,一定是被妖怪迷住了。我今日上山就找道长给你驱驱邪。” 小男孩有点被吓住了,不敢再开口。 四郎见状,就递了一大一小两个装了蜜三刀的油纸包出去:“今日谷神节,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包糖果子就劳烦娘子帮我带上山,不拘哪个寺院地布施一些,也算是与那里的大师们做功德。小的这包就给这孩子甜甜口。” 荷香一听,眉开眼笑起来,她正愁自己今日上山布施的东西不够用,难免在道长跟前失了面子,如今真是才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赶忙答谢着收下了,抱着小儿匆匆离去。 “爹爹,那个女人可能回不来了。她身上有木傀儡的气息。”小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忽然对着四郎这么说。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四郎疑惑的问旁边的山猪精和槐二:“你们看到那个女人身上有哪里不对劲了吗?” 槐二笑着说:“不对劲?我看是春心荡漾了吧?说是上山布施,结果篮子里居然放着一条鸳鸯绣帕。” 山猪精也摇头:“除了面犯桃花之外,的确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小水皱着淡淡的眉毛,有些着急地分辨说:“爹爹,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有臭臭的味道。” 外面的小班子表演的正起劲。 “狮子要喷火了!”围观的小孩子欢呼道,他们跟着看了几场,早就把整个流程都摸熟了。 果然,也不知道狮子大头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机关,摇头摆尾地吞下火球后,舞狮子的八个人就急急往后退,狮子在有味斋门口来了个大摆尾,朝着天空喷射出熊熊火焰,霎时烟雾弥漫…… “不好!”四郎猛然间拉着小水往后退。 这烟雾有些不对劲,围观的镇民忽然齐齐到了下去,两个杂耍班子的成员甩开身上沉重宽大的戏服,朝着有味斋里窜过来。滚滚烟雾中,四郎隐隐约约能够看清这些人瘦的皮包骨头,眼睛翻白,看着好似一具具干尸,尽管还隔得很远,四郎终于问道了小水说的那种臭味。那是一种尸体半腐烂时特有的恶臭,但是又被一种香料的味道掩盖住了,就混合成一种奇怪的臭味。 “龙象伏魔大手印第五式。”一个声音在四郎耳边轻轻说道。这一式是整个手印中声势和效果最强的一招,使用后会有带着施术者独特气息的金色卍字或者莲花图形浮现在天空中,特别拉轰。四郎虽然已经将这套手印融会贯通,但是却从来没在实战中使用过这一招。 第135节 此时,四郎又要拉小水又要闭气,手忙脚乱间压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结出一个手印。他刚要对着窗外的黑影拍出去,忽然回忆起二哥临走时的叮嘱。于是四郎便果断决定收回起式。可是这一招威力极大,自然反噬的力道也大,要不是手上的铜镜替他挡了一下,四郎的气脉非受损不可。然而,即使有铜镜挡掉了一部分反噬的威力,四郎也体会了一把气血倒流,的感觉,并且还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不能用修士的术法,体内没有狐珠用不了妖术,额,打手二哥也不在,四郎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擦一把淤血,端起了店里的条凳。 好在那群干尸看着可怕,战斗力却不太强,连有味斋被二哥强化过的结界都闯不过。 虽然神器条凳没派上用场,四郎却着实松了一口气。拉着小水往后退去。 胡恪不知道在后院被什么拖住了,这时候才姗姗来迟的到达前堂。他掠到窗户边,一扬手放倒了一个干尸。 搂着小水站在大堂内的四郎有点奇怪:这群干尸这么弱,怎么敢来袭击有大妖坐阵的有味斋呢? “那是什么?”槐大忽然惊怒交加地跑了出去,对着天空挥出一道绿光。 窗外,一个巨大的手印散发着金光,招摇过市般挂在了有味斋上空,仿佛在向所有知情的人类或者非人类昭示:既会妖法又会玄门功法的杀人凶手,就在有味斋里! ☆、144·雪花肉8 刚才那个声音……四郎看了看方才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心里明白有味斋这是出了内奸。他立即凝神在发出声音的方向搜寻了一番,结果却一无所获。 有味斋里留下来的妖怪都是经过饕餮和华阳精挑细选,严格把关的,不论是忠心程度还是自身能力,应该信得过……不过也说不定。如果隐在暗处的敌人是妖族中人,那么,这些妖怪因为族人的关系,被收买并非不可能。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更加可疑的人选——忽然冒出来的山猪精和一直被大家所忽略的刘小哥。 注意到那个巨大的标记之后,四郎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味斋这绝对是被人坑了。这些伪装成杂耍班子的干尸傀儡之所以这么弱,根本不是为了对有味斋造成伤害,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在刚才那出其不意的时刻引自己出手而已。一旦出手,他们就有方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杀妖凶手。 因为有味斋坚固的好似铜墙铁壁,饕餮对四郎的保护极为严密,对方便干脆避实就虚,叫胡四郎成为妖族公敌。一开始出现挖取内丹之事,让妖族把注意力投射到狐族身上,接下来事情便愈演愈烈,直到蛇族族长被饕餮怀疑要对胡四郎不利,然后就被挖内丹死去,蛇族族人异口同声说是天狐族干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首次使某些知道一点内情的有心人怀疑到了胡四郎。 紧接着,幕后黑手趁热打铁,迅速派出干尸傀儡围攻有味斋,又动用了安插在有味斋里一枚难得的棋子。而这颗棋子的总用只有一个,就是要让天下妖族都知道有味斋里有一个天狐族,这个天狐族会道术。 更妙的是,尽管考虑到饕餮的实力和脾气,这颗棋子一旦暴露就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可以说,这是一颗注定会牺牲的棋子。可是,在饕餮和一干大妖还没回来之前,这颗注定要牺牲的棋子还能继续发挥余热——只要叛徒一日不被找出来,有味斋里众妖相忌,就不可能再是铁板一块。 此时有味斋正值内忧外患之际。作为此间主人,四郎并没有慌乱,他在心里暗暗思忖,排查着可能的叛徒人选。同时默运法决,暗中提高了戒备,警惕再有妖怪出来暗算于他。这是很有可能的,若是四郎自己,在舍弃一颗很重要的棋子之后,也会干脆的压榨其所有的剩余价值,不留余地的打击对手。 槐大和胡恪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他们看一眼四郎,齐齐动手。槐大伸手制服了槐二身边的山猪精,而胡恪把蜷缩在墙壁中不知道在干嘛的刘小哥逮了出来。 控制住可能的内奸之后,槐大和胡恪便转头向四郎请示该怎么发落。不论如何,四郎既是饕餮身边的人,又是天狐族的小王子,他才是有味斋的主人。槐大和胡恪在关键时刻就不肯自专,这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了。 “表弟,我看这家伙鬼鬼祟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先抓起来。”胡恪一把掐住刘小哥的脖子,向四郎询问道。 刘小哥覆盖在脸上的黑发散开来,露出那张青白的面孔。似乎不习惯出现在人前,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 尽管只是一个瞬间而已,四郎依旧惊讶的发现,刘小哥的面目清晰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二哥将柳从云的阴魂第一次带回来的时候,刘小哥只是一个面目模糊不清,连魂体都不太凝实的鬼而已。只不过靠着招鬼至阴的槐树才生存了下来。有味斋又不是慈善机构,也从来没有鬼权的说法,自然没有妖怪把他当一回事,虽然大妖们自恃身份,不至于和他为难,但是也没有谁会去特意关注他,只当他是个木雕泥塑。加上他也不怎么出现在人前,每一日都不知道默默缩在哪个角落里。因此,并没有任何妖怪特意去指点过他鬼修功法,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面目清楚起来的呢? 四郎仔细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几乎毫无印象。 “行,现在情况危急,先把这两个抓起来再说。外面的干尸就交给表哥负责。”说着,四郎看一眼槐大那边,继续说道:“敌我不明,暂时先委屈两位了。等饕餮他们回来之后,必定不会冤枉好人” 槐大一双手铁爪一样,牢牢将山猪精按在地上。槐二铁青着脸,用一根捆妖索将山猪精缚了起来。山猪精一时被迫变回了原型,躺地上直哼哼。 “小主人请放心,老猪我省得,如今情况特殊,必定不会怪你的。”地上的山猪一边哼哼,一边大声说。 “巧言令色!”槐二上前去,用力踢了他一脚。 山猪精有些委屈的哼唧两声,不敢开腔了。而刘小哥却是由始至终的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既不分辨也不争论。看上去几乎有点怯生生的样子。 “槐大领着院子里的花妖草灵负责有味斋的防卫工作。这两个先捆在旁边,只是须得防止又出现蛇族族长那样被灭口的事。”四郎知道自己目前不宜露脸,不然就正中那个幕后黑手的下怀,于是他就说:“那么外面那些干尸便交给饕餮留下来的侍卫大哥们,全权由狐狸表哥安排吧。” 站在一旁的一位狼族侍卫长,一位虎族侍卫长都是气势沉郁,不苟言笑的高大男子,闻言他们也不多话,只是低头领命而去。 饕餮给有味斋留下的是一只平时能吃苦,关键时刻能战斗的优秀队伍,加上四郎没有惊慌失措,能稳得住,那些不情不愿来保护有味斋的狼族,虎族侍卫倒对他改观不少。觉得这只小狐狸精和传言中的很不一样,和自己想象中的也很不一样。狐媚惑主的天分没看出来,倒还算安分乖巧,行事也大方得体。嗯,不怎么像男宠,倒有几分天狐后裔的模样。 半空中有巨大的卍字符文发出璀璨的光芒,光芒流泻而下,笼罩住整个有味斋。 无数枯骨从地下冒了出来,一拨拨飞蛾扑火般向着有味斋涌来,似乎那本该是降妖伏魔的密宗符文反倒成了召唤亡灵的黑暗咒诅。 这一回出现的干尸虽然依旧没有多强的战斗力,却胜在数量多,浩浩荡荡如老鼠一般,漫山遍野都是。有味斋附近的侍卫虽然都是精英,杀那些动作机械的傀儡干尸是一手一个,可是架不住干尸似乎是杀之不尽的。杀完这一批,立马又有新的尸群源源不断从大山深处排着队走出来。 有的似乎是新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身上还带着半腐烂的碎肉,有蛆虫不停的在其中钻来钻去。这种腐尸战斗力最低,几乎算是肉盾一样走在最前面。 然后就是那些已经埋了很久的老尸,不,或许说是不同级别的炼尸才对。养尸历来不易,往往数十年能得黑僵,百八十年能得一具跳尸,数百余年能得一飞僵,上千年可养魃,再往上一个级别的犼,几乎不能算是僵尸,而算是魔,往往拥有数万年道行。 若光是时间上的要求,其实不难办到,任何一具尸体埋得久了,岂非都有成僵的可能?然而,僵尸虽然至阴至邪,却也算是天地灵物,能产生僵尸的墓穴,都是有讲究的。 有味斋里。 四郎站在窗户边泛绿的光屏前,看了看爬满窗框和屋顶的绿色植物,还有很努力在加固结界的各种花妖草怪。窗外,是一波波杀之不尽,不停涌过来的僵尸大军…… 每一次妖族侍卫已经扫清了战场上的僵尸,随着一声如同警报般的刺耳笛声,立马又有形形色色的僵尸从山林中走了出来。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是四郎忽然想到了植物大战僵尸这个前世玩过的游戏。而目前的情况,分明就是那游戏的古代版——树妖大战僵尸。 这么一想,此时严峻的情势便轻松了许多。大约是被自己的脑洞逗乐了,四郎莫名想笑。不过,一想到游戏中,没守住最后防线的房屋主人那声令人心碎的惨叫,四郎就笑不出来了,有点发愁。 他可不想被吃掉脑子或者洗干精血。 不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不想被僵尸吃掉就得行动起来,开动脑筋守住关卡,等待只有坐以待毙这一个结果。因此,四郎就很仔细地观察那群僵尸大军: 尸群和上次在连云寨看到的很类似,却明显比那一群更加成熟和完美。种类也更为丰富。 在肉盾般的腐尸后头,往往躲着一个浑身长满茸茸白毛的白僵和长着寸长黑毛的黑僵,这两种僵尸力大无穷,但是行动迟缓。 四郎听殿下给讲过,黑白僵煞是僵尸中最低等的,就算是下坑子的掘子军也能抗住这两种僵尸。而且,黑僵白煞在七弯八拐的墓道中战斗力更强,到了地面便大打折扣,因为它们不仅极怕阳光,也怕火怕水怕鸡怕狗更怕人。 这群行尸之后是皮肤青白的跳尸,他们动作就明显快多了,一跳就能趋纵很远的距离,是和侍卫们缠斗的主力。 这群没有思想的僵尸好像被什么指挥着一样,一波波有顺序的出现,大抵是腐尸为肉盾,黑僵白煞耗费对手的力气,跳尸神出鬼没的偷袭,飞僵给予致命的一击。 虽然饕餮留下的都是精英,但是那个幕后黑手明显将有味斋的实力摸得很透彻,采取的是尸海战术。蚂蚁多了还能咬死大象呢。因为尸群占有绝对的数量优势,随着一轮轮战斗下来,妖族侍卫渐渐露出了疲态。可是他们不能退也不敢退。 据说僵尸中除了飞僵以上的级别,剩下的低阶尸怪都害怕太阳害怕火光,可是这只僵尸部队似乎违反了常理。四郎抬头看看天上咸蛋黄似的太阳,莫非还真被那个赵爷练出了什么不死大军?不过,王者之师必定堂堂正正,这样的军队恐怕就算是横扫中原,也必定难以服众。 不知道临济宗和宇文阀究竟在想什么,又和那个幕后黑手是什么关系。四郎看一眼外面那个几可乱真的伏魔印,在心里暗暗奇怪,既会道门法决,又能调动临济宗的力量,还和妖族有些隐约的联系,幕后黑手似乎越来越神秘莫测了,究竟会是谁呢? 正在思考的时候,窗外忽然传出“疴疴疴”的古怪笑声,像许多个小孩子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忽而在东,忽而在西。那种声音不同于幼儿稚嫩的笑声,是极为尖利又极为刺耳的,紧接着窗外有小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不大点的小孩子,穿着一身月白色衣服,手里似乎还攥着一根小笛子。 随着这笑声的响起,天上忽然飘来一朵乌云,本来就不甚明朗的阳光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四郎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经过他的观察,发现尸群还是有些害怕阳光的,所以炼制出来的跳尸都比较矮小,能够借助白僵黑煞作为遮挡才能迅速移动。而且一旦遇到五行属火的妖兽,就会不自觉的有些趋避的动作。 随着天渐渐阴沉下来,黑僵白煞的移动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而跳尸的移动范围也扩大了许多。 果然,太阳完全被乌云遮住之后,就有一只跳尸突破了侍卫们的防线,纵身飞扑过来,张开大口啃在结界上。接着是两只三只四只……四郎几乎能够看到僵尸滴血的牙齿和嘴角阴森森的笑容,他一把捂住小水的眼睛,心里迅速的思考着该如何应对目前这样危险的局势。 这些侍卫都是被饕餮遴选出来的各族死士,除非战死,否者绝对不会放僵尸们通过。四郎往外一看,果然看到那些侍卫都已经变回了原型——是一群长了三只眼的狼、肋下生双翅的老虎还有多尾狐狸。胡恪没有变回原型,他漂浮在战场上空,一边防备着飞僵的偷袭,一边用五行旗指挥着这场战斗,不知道是谁身上流出来的斑斑黑血溅在他的衣襟上,可是一贯讲究外表的狐狸贵公子似乎根本没有会注意到这些。 巨兽们纷纷露出狰狞的巨口,伸出爪子奋力拍打着身边的群尸。然而,有的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便开始用嘴撕咬。这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打法。四郎看到一只四尾狐狸中了尸毒,奄奄一息的被尸群围住啃噬,嘴里朝着山林发出凄厉的嘶吼,又对着四郎站立的方向叩首,然后就用锋利的爪子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这些骄傲的妖族精英,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巨大的天幕下无声无息的落下了一片片冰凉的雪花,有长风呼啸着掠过战场,像是山林也在为自己子民的死而悲伤叹息。有散逸的妖灵在这野蛮荒凉的战场上空盘旋,但是很快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 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有味斋像个孤零零的堡垒,而源源不断的僵尸几乎叫人绝望。四郎再次想起自己曾经玩过的植物大战僵尸中的无限循环模式。一场似乎永远也无法结束的战斗。 侍卫们英勇的战斗和最后悲凉的死亡让有味斋里的妖族都不好受。有几个小花妖直接红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四郎心里也不好受,他不是那种将同族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的英雄人物。胡四郎无论前世今生,都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厨子而已。 是男人就不能做缩头乌龟。当然,四郎也知道,那些狼族和虎族侍卫拼死拼活只是因为饕餮命令他们保护自己而已,若是自己就这样冲出去的话,反而辜负了他们的牺牲。所以,四郎就在心里思考着对策。 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又看了看因为感应到了危险,不断发出红光的铜镜。四郎灵机一动,他尝试着输了一些真气进去,发现果然铜镜里喷出来的火苗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凝结成团状。四郎小心翼翼的用薄薄一层真元裹住火团,发现自己的真元运用似乎更加得心应手,可以随心的将身外的真元力收回来。他不断尝试,看上去就像很专心的在把玩火球。 看到四郎这时候还有心情玩,连一贯最疼爱他的槐大都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觉得小主人实在太心宽了一点。 因为有僵尸突破了防线,不断地撞在有味斋的结界之上,所以槐二领着几个木头傀儡看守着两个嫌疑犯,槐大带着院子里的草木妖魅不停地向笼罩有味斋的那道结界上输入妖灵。结界是四郎做出来的基础阵型,再由饕餮进行改动和加固,威力自然不可小觑。 “小主人,你习练过密宗手印,可知道如何消弭那道符文吗?”槐大发现自己输入结界里的妖力居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便转过头大声问还在自顾自玩火的四郎。 四郎有点惊讶的探头一看,发现那巨大的符号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明晃晃的挂在那里。因为那气息与自己同出一脉,基于道门法术为基础的结界似乎在源源不断的给符文提供支持。而这道符文看似很像四郎发出来的混杂着妖气的玄门法印,却又有很大不同,里面夹杂着一丝丝死气。因此,符文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信号,召唤着太和山中漫山遍野的僵尸围攻有味斋。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个发出符文的幕后黑手就在附近!他在操控着符文吸收有味斋里妖怪们输入的灵元,,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符文在空中一直不肯消散! 要破解目前的僵局,唯有抽出人手消弭掉空中的符文,同时捉住那个召唤尸群的幕后黑手。 四郎把手上把玩良久的火球收入铜镜中,然后便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槐大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这些僵尸简直像是杀之不尽一样,外面的侍卫可腾不出手去搜人。”外面的妖族能守住大门已经是万幸,若能少放一些僵尸过来撞击结界,尽量拖到大妖们回援,今日的牺牲就不算白费。槐大坚信,这些妖族的仇,饕餮一定会替他们千万倍的找回来。 “不行,我们得给外面的侍卫大哥打个接应。”一向无可无不可的四郎这一回却出乎意料的坚持。 “可是小主人,有味斋里剩下的都是擅长守卫,攻击力极弱的草木妖怪。维持这个结界已经是我们的极限。要不,就只有撤回那群守卫,共同死守这道最后的结界。”槐大有些为难,并不赞同四郎的想法。 槐二比槐大更加直接:“小主人,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等饕餮大人来救援吧。符文这样明显,外头的战斗又如此激烈,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再说,那群本来就是各族选出来的死士,他们为您而死,才是死得其所。若是贪生怕死的躲了进来,大人回来必定不会饶恕他们,送他们回族算是最轻的处罚了。纵然这样,狼族和虎族尚拥,他们临阵脱逃必定会被族长惩罚,在族中再也抬不起头。所以,小主人您的仁慈,反而是害了他们啊。”因为山猪精的事情,槐二心情很不好,说话间也带了些情绪。 他话音刚落,就被槐大狠狠踢了一脚,骂他:“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一旁的山猪精见状,急忙大声说:“大哥大哥,你不要打槐槐。他是气急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都是我惹他不高兴,都是我的错!” 槐二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他偏过脸,不叫众人看到他的表情,然后狠狠骂了山猪精一句:“死猪,你闭嘴吧。” “槐槐别生气。”小水走过去安慰他。槐二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旁边一个榆树妖忽然指着小水,一字一顿的说:“这孩子也有嫌疑。我有子孙生长在大山里,看到跟着他的那个男人经常出入临济宗。” 四郎这才想起,周谦之不是去临济宗做卧底了吗?怎么也不说传递个消息回来。是来不及还是他也遭遇了什么险境?看一眼旁边的小水,四郎叹口气,知道自己若不把小水也抓起来,妖怪们必定心有不服。甚至连槐二也会对自己产生心结。 想到这里,四郎不禁佩服幕后黑手对人心的掌握程度,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有味斋里的妖怪之间出现了裂痕。 其实槐大槐二说的这些道理四郎又何尝不懂,可是看到那些妖族侍卫做出的牺牲,想到连文弱书生般的狐狸表哥都在外面殊死战斗,生来就做不得大事的四郎再也无法理所应当的坐在安全的地方,等待饕餮来营救自己了。 “大家不要吵了。我有在不出门的情况下打僵尸的办法。只是需要各位花草仙的配合。”四郎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同族正在外面战斗,现在不是争吵和互相指责的时候。有味斋一旦被攻破,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就在刚才把玩火球的过程中,四郎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充分利用有味斋里的一切资源,在他们这群战斗力负五渣不出门的情况下,给外面的战士施以援手的方法。 想做就做,为了防止内奸泄密,四郎将槐大拉到一边,把自己的计划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告诉了他,又偷偷给他看自己作出来的火球。 槐大听完,又用手摸了摸火球,眼睛一亮,只说值得一试。 槐大在树妖花魅之间有着极高的威信,他这么一说,小妖们都不敢反对。 于是按照四郎的构想,有味斋的窗户口排着一株牵牛花,一株藤萝。它们伸展着柔韧的枝条,,像豌豆射手那样投出一个个火球。 四郎就站在它们旁边,负责提供源源不断的弹药。铜镜中的火是南明离火,对僵尸一类的阴邪之物有些极大的杀伤力。单反备火球击中的僵尸瞬间便化为了灰烬。 草木修炼本就不易,而且战斗力也不强,两株尚未化形的藤蔓植物以前只有被人、妖欺负的份,如今因为四郎的法子扬眉吐气一回,真是越大越兴奋。而且不知是不是天赋异禀,那朵牵牛花的准头出乎四郎意料之外。四郎便吩咐它射击远处的围攻妖族的跳尸,由藤萝负责射击行动缓慢的黑僵白煞。 院子里,两株大槐树伸展着枝叶,从屋顶上空的结界里投掷出一个个燃烧着的火把。在槐树后面,排着成列的植物,他们按照四郎的想法组成了一条流水线。这条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传递着火把,流水线的末端就是厨房。 虽然这些都是凡火,没有铜镜里喷出来的南明离火威力大,但是也可以大大减弱僵尸们的行动力。战场上瞬息万变,往往一个小小的迟疑就是生与死的分野。 小水带着古笼火和一群木头傀儡帮着烧火,古笼火负责跳来跳去的点火。木头人负责变出柴禾填在灶膛里。有一院子的千年老树在,木柴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小水则负责做监工。四郎给他提出的要求是制造火把的速度比僵尸一波波出现的速度要快那么一点。 小水虽然不聪明,而且被周谦之养得有点娇,四郎平时又宠着他让着他,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能帮上忙,还是非常开心的。做监工做的尤其认真。 眼看着局势真的被四郎这神来的一笔挽回了。可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并不肯就此罢休。 第136节 一道尖利得几乎要刺穿耳膜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尸群忽然急速后退,让开了有味斋门前的那条山路。 ☆、145·雪花肉9 随着那阵刺耳的笛声响起,正在抓咬有味斋结界的僵尸忽然齐齐转身,开始往后退。纵横在战场上的主要战力——跳尸和飞僵飞也不再理会侍卫们的进攻,它们在黑僵白煞的掩护下,立即后队变为前队,飞速向着山林撤退。而腐尸和黑白僵煞的攻势却越发凌厉起来。它们本来就毫无知觉和意识,也不知道疼,拖着缺掉的半边身子,也要拖住身边的巨兽。这些留下来的低级别僵尸如同壁虎的尾巴一样,完全被牺牲掉了。 四郎站在窗户边看了半晌,觉得这只僵尸部队真的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在笛声的指挥下堪称机动灵活,如臂使指。因为他发现留在战场上的基本都是作为肉盾的腐尸和黑僵白煞,侍卫们就能解决,而对于那些已经退入林子里的僵尸,两位投手的准头就不行了。南明离火来之不易而且威力巨大,四郎可不想引发冬季山林火灾,所以就不再继续给窗前的投手们提供他的独家密制火球了。 “是你们上次在连云寨见到的那种吗?”因为场上的战况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槐大也得了闲,站在窗户边和四郎一同朝外看。 “应该是。那种气息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应该是用相同手法炼制出来的。”四郎答道。“看来,宇文阀虽然已经掌握了如何炼制僵尸大军的方法,可以大批量的生产出黑僵以下级别的僵尸,但是对于更高级别的僵尸,还是相当爱护的么。” “这就奇怪了。”槐二也走了过来,满脸都是疑惑:“临济宗和宇文阀为何要与我们有味斋过不去?” 从今山下白桥镇的遭遇正是由临济宗和天一道一起惹出来的,养尸术和采补术都堪称阴损,四郎实在想不通当今天下两个最大的玄门为何要暗中做这种急功近利之事。若说是门中弟子受人蒙骗,可是临济宗大门口都闹得如此轰轰烈烈,难道山门中真的一无所知?还是说两大门派内也发生了某种变故? 这一切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未解谜团,而四郎唯一确定的只有“灭神佛,兴人族”这个最终结果。他知道这个世界在没有了神佛,妖鬼人也各行其道之后是如何运转的,却偏偏不知道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很多事情想不通,四郎干脆不再纠结,他笑着回答槐二:“谁知道啊,我看这些事情说不定就是一个人搞出来的。也不知道他这样搅风搅雨的究竟想要干什么?若说单单是为了陷害我。我平生也没招惹过这样厉害的人物啊。” 四郎不着急,槐大可替这小祖宗担着心呢。他皱着眉说:“此人估计和小主人你娘亲有关。当年妖族中有个臭名昭著的叛徒害死你娘之后,被镇压在一处天牢中,后来不知如何又被他逃跑了出去。此妖修炼邪法多年,心机极深,他潜伏这么多年后归来,估计所图不小。” 四郎就暗暗嘀咕了几句“多大仇”之类的,很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 就在这时,笛声越发的急速尖利起来,有味斋里的小妖怪们纷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战场上,拼着牺牲直接与妖族交锋的那一批队伍,尸群已经撤退进了树林子里。一进树林子,他们就好像是鱼儿入了海洋一样消隐无踪了。 场上的妖族侍卫还要乘胜追击,胡恪却将他们全都召了回来。 “花狐狸,你叫我们回来是什么意思?”一些不服气胡恪的侍卫回是回来了,却很不服气地大声嚷嚷了起来。 胡恪看他们一眼,只说了“调虎离山”四个字,这群侍卫立马消停下来。然后,胡恪就指挥着这群侍卫分为三部分,完全没受伤的那些着手消去头顶的卍字符文。受轻伤的负责打扫战场,给那些还没死透的僵尸来个一箭穿心,而他本人领着受伤颇重的那群回有味斋里治伤。 “我们赢啦!那个吹笛子的坏蛋一定是害怕了!”今日立下大功的牵牛花兴奋的舒展着自己的枝条,激动地开出了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朵。 一旁的藤萝矜持地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这次多亏小主人的神机妙算。”顿一顿,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连槐大脸上都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 四郎却没有这么乐观。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结合侍卫们的拼死战斗和远程火球辅助,僵尸们的攻势确实已经得到了遏制,但是妖族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先前的战况始终处于胶着状态。 这样毫无征兆的撤退就显得有些古怪和突兀。 看那个幕后黑手做事,一环扣着一环,每一个举动都不止一个目的,四郎并不敢掉以轻心。总感觉与其说是那个幕后黑手是败退,不如说他见久攻不下,开始酝酿新的阴谋了。 因为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四郎想了想,还是放开了六感,往僵尸们撤退的地方查探。 近处并没有什么异常,因为尸群的撤退,最后那批僵尸几乎全部都被妖族侍卫杀得一干二净,战场上除了来来回回打扫战场的妖族侍卫外,什么都没有。又深入山林一段时候,四郎忽然再次听到了笛声。不再是刚才那种刺耳、杂乱无章的笛声,而是一曲温柔缠绵的小调。好像是母亲的手轻柔的抚摸着孩子的脸庞。这笛声伴随着不断飘落的雪花,几乎算是宁静祥和的穿梭在林间树梢。 若不仔细看,山林和往常别无二致,可是仔细一看,就算发现那些死尸像是小树一样,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树林子深处。 四郎凝目看过去,饶是他生性大胆,也被这幅诡异的场景吓得头皮发麻。 那个吹笛子的人究竟是谁?他想要干嘛?四郎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何不乘此机会看一看这个吹笛子的人究竟是谁呢? 这么想着,四郎就像是一阵风一样,轻悄地穿梭在这片尸林间。然后,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幕后黑手。 是一个戴着彩绘面具的男人,他温柔的吹着笛子,近乎深情的看着环绕在自己身边一群飞僵。再将感知移到这群飞僵身上,四郎惊讶的发现,此人炼制出来的飞僵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而且眉目间看着都有几分眼熟! 就在那一瞬间,面具男似乎朝着四郎这边扫了一眼,四郎不敢托大,连忙悄悄收回了六感。 可能因为幕后黑手已经离开,回来时经过刚才的战场,四郎发现那个巨大的符文已经消失了。 漂浮在半空中的胡恪皱着眉头,似乎有哪里想不通的样子。他挥手将散落在有味斋门外的侍卫们聚集在一起,组织他们一拨拨退回味斋。 侍卫纷纷变回了人形,来到有味斋门口。槐大询问的看了看四郎,经过四郎的首肯之后,才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 浑身挂彩的战士沉默着走了进来,顿时给有味斋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群妖族里的精英战士虽然很狂傲,但是也并非不识好歹。刚才打扫战场清除标记时,他们已经大略了解了火球的来源。此时二话不说,先整整齐齐地给这群平素看不上眼的小妖怪鞠了一个躬。然后齐刷刷单膝跪在四郎面前,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守护有味斋本来是他们的职责,就算四郎领着这群花妖树魅偷偷跑掉,也得说他们做得好,没给自己拖后腿。而如今不仅没有拖后腿,还在己方几乎已存死志的情况下扭转了战局,实在叫这群素日眼高于顶的侍卫们得不得刮目相看。 四郎跟在饕餮身边这么多年,也习惯妖族表示效忠时必须露出后脖颈的习惯。此时他对着一地形状各异的后脑勺,尽量自然的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多礼,同为妖族自当守望相助,快去包扎伤口吧。” 得到四郎的允许,这些侍卫才起身,互相扶持着受伤的同伴去了大堂的另外一边,那里,胡恪已经带着几个小妖怪准备好了药材和绷带。 看到这群平素张狂无忌地侍卫对四郎这样尊崇。牵牛花挺着小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他在旁边高兴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枝条,然后他戳一戳身边的藤萝,神神秘秘的小声问:“喂,你知道小主人镜子里冒出来的那种纯白色火团究竟是什么火吗?”因为植物少有不怕火的,而四郎给他们提供的火球更是与凡火不同,并不是黄色或者红色,而是仿佛燃烧到极致一般的白。所以牵牛花在激动之余,还是有些害怕。 旁边聚集在一起的小树妖都围拢过来,羡慕的问他们:“对啊,那究竟是什么火?真是太厉害了,只要沾到一点火星,僵尸就会被焚烧殆尽。” 牵牛花见自己成为了小妖们的焦点,连偷偷暗恋的梅花仙子都凝目注视着自己,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立即得意洋洋地说:“岂止是僵尸呢。小绿他有一发射偏了,连僵尸旁边的岩石都被焚烧成了白灰。”说着他就指给小妖怪们看,果然,原本有味斋外面的山石的确少了几块。 外面岩石多,若不是牵牛花特意指出来,还真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岩石原本所在的地头上压根没有任何火焚烧的痕迹——既没有黑烟飘起,也没有焦炭留下,只有些细碎的白沫,北风一刮,就散逸无踪了。 “好厉害!”小妖们挤在窗户边,异口同声地惊叹道。 “我听我祖爷爷讲过,这样白色的,只要沾上一点就什么都能焚烧的火就是南明离火。”一颗五百年的太和山冬桃化成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故作老成地说。 能被饕餮看中,专门移植到后院里的草木妖怪都不是凡品。这株小桃树虽然才刚会化形,但也颇有一番来历。他祖爷爷与鬼帝神荼和郁垒一起住在沧海之中的度朔山上,是一株上古神木。在江城还没有乱之前,原本凡间的鬼门就开在这株蟠桃树的树干上。神荼和郁垒是鬼帝,也是鬼门的守门人。因为他们生性能捉鬼,便常在这株大桃树下检查进进出出的百鬼,凡发现有祸害人间的就逮住喂老虎。 因此,小桃树也多少算是个神二代,见识自然与本来生长在此地的牵牛花等土包子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众花草精魅又齐声惊叹道:“啊,南明离火!”然后就齐刷刷的转脸看小桃树:“那是什么?” 神二代董桃桃小朋友并没有嫌弃这群土包子,反而很耐心的给他们解释:“南明离火是远古洪荒时的一种火,据说是八大真火之首,原本属于元凤,他陨落之后便几经辗转,最后到了饕餮大人手里。估计是大人将其炼制过后装进了铜镜中送给小主人。不过,小主人也是非常厉害哒,这种火因为诞生于混沌初开之时,所以威力极大,一般妖物只要靠近就会被焚成灰烬。” “可是,这么厉害的火球,小绿他们为什么没有被焚烧掉呢?”槐二因为性格原因,喜欢混迹在这群小妖里,此时就很是疑惑地发问。 小桃树被他一提醒,也纳闷起来:“对啊,传说中南明离火会焚烧除了自己主人之外的所有事物。你们两个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呢?” 牵牛花大喇喇的正要开口,藤萝却伸出枝条,一把将其拖了过去。“好了好了,什么南明离火啊,小桃你不要瞎猜好不好?铜镜是那位大人做的,自然不一般。” 其实藤萝早就注意到其中的异常了,平时不要说南明离火,就是普通的凡火一靠近他柔嫩的枝条,他就会特别难受。而这一次,即使接过四郎源源不断递过来的火球,他也半点热度都感觉不到。经过一番仔细观察,藤萝终于发现那些白色的火球外面都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光膜。而光球一飞离他的枝条,那层光膜就自动消失了。因为植物妖魅对天地元气的感应要强得多,藤萝就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层光膜很像是混沌之气。 只是藤萝比牵牛花要稳重得多,知道有味斋里有内奸,所以即使发现了这一异常现象,却也什么都没说。 “小绿,你别拉着我。痛痛痛!”牵牛花挥舞着触须大叫大嚷。 有些小妖怪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就很不乐意的指责藤萝:“小绿真讨厌!” 槐二跟着起哄:“就是么就是么,两位英雄别走!” 小花妖小树精正在一旁闹嚷嚷吵得厉害,虎族的那位肋下生双翼的侍卫长忽然沉着脸走了过来,冷冰冰地说:“请安静一点。” 小妖怪们被他威严的目光吓了一跳,都吐吐舌头不敢再吱声了。 槐大见状,也板着脸走过来:“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讨论这个,不如过去给那些受伤的兽族侍卫治疗伤口!”接着,他又转脸训斥槐二:“你多大岁数了?怎么也跟着这群小的胡闹?” 被严肃的槐大训得耷拉着叶片,这群小花妖树魅你推我我推你的跑去受伤的妖族侍卫那边。槐二不敢和哥哥顶嘴,也奄奄地走了回去。路过被捆着的山猪精时,还泄愤似的踢了人家一脚。 南明离火这种天地灵物,自然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南明离火的特点就是除了混沌之气外,六亲不认,而且因为过于霸道,基本上和他一起祭炼的材料都会被其吞噬,即使炼制成功了,没使用一次,也都会耗费主人的混沌之气。 但是混沌之气对修士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那可是娘胎里带来的珍宝,用一点就少一点。再者说,谁又舍得用同一级别的天材地宝去炼制这样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千辛万苦炼制出来,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南明离火一旦操纵不好,就是玩火自焚的结局。未经炼制的南明离火生性霸道,所到之处无所不焚,又不生不灭,永存于天地间,因此于修士而言,对这八大真火之首的南明离火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四郎本来就是混沌,是南明离火真正的主人。即使他如今转生为一只弱小的小狐狸,可是南明离火依旧会认出自己真正的主人,从而愿意听他的话。修士界杀人夺宝之事并不鲜见,可是一旦看到南明离火,就不会动手了。谁也不想抢一颗已经开了环的定时炸弹回家。 所以二哥才敢在炼制铜镜时,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祭炼过四十九次的南明离火。把这种火放在铜镜中给四郎,这也是二哥为自自己心爱的小狐狸设下的多道保护线之一。 说起来,饕餮对四郎也实在是尽了心。在四郎尚且没有自保能力之时,愿意花费大力气甚至不惜欠下道门圣人的人情,也要给四郎炼制护身法宝。而这一切,二哥只是默默替四郎做,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半个字。 因为四郎以前修为不到家,只是被动的得到南明离火的保护,即使饕餮有心要告诉他如何运用铜镜去战斗,四郎也做不到。饕餮原本是打算等到四郎突破参同契第四层,真正能够调动体内混沌之气后,再教四郎运用之法。因为四郎卡第三层到第四层的临界点已经很长时间了,饕餮怕他着急伤心,也就没再提起这事。 谁知在今日这个危急时刻,四郎自己胡乱捣鼓,莫名其妙学会了如何主动去运用这个法宝,使其真正发挥出离火身为八大真火之首的实力。 因为槐大和某些妖族侍卫都注意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们不知道四郎的来历,心里自然觉得很奇怪。可是今日人多口杂,又有奸细未明,这些侍卫到底稳重和克制许多,都没有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只在心里暗暗怀疑:这位深受殿下宠爱的狐狸精,约莫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说不定是上古哪个大神的转世也未可知。于是心中便都有了盘算。 他们虽然忠心于饕餮,但是也有自己的种族,在二者利益并不冲突的情况下,他们是可以利用天子近臣的身份泄露一些内部消息,也好使族中长老们作出正确的决策,免得被某些上蹿下跳的小丑带进沟里去。 而槐大也在旁边暗暗点头,他知道饕餮的计划,想到小主人身怀混沌钟,能够开辟新空间,便隐隐约约对四郎的来历有些猜测。 四郎并不知道这群大妖在想什么,他丝毫没有架子地给一位侍卫端上一盆清洗伤口的清水之后,就皱着眉直立起身,运足目力看向窗外,想看一看外面尸群的动态。 可是什么异常都没有,除了那种温柔静谧的笛声还在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因为当四郎问身边的侍卫时,他们都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所以看似这毫无异常的情况却已经是最大的异常了。 “槐大,你守好这结界,我看对方一定还有后招。”四郎叮嘱槐大。 “小主人放心吧。有我看着,任他出什么幺蛾子,管叫他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槐大向四郎保证道。 ☆、146·雪花肉10 “大人,请您救救我妹妹吧!”一个高大的狼族侍卫忽然大步走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四郎请求道。即使跪着,这个巨人仍然几乎和四郎一般高。 “什么事?”四郎刚回过神,完全不明所以地问。他又不是大夫,朝他求情有什么用? 高大的侍卫并不多话,只是低垂着头,语气沉重地重复了一遍:“求大人赐药。” 胡恪皱着眉头走过来,要把这个病人家属拖回去。可是因为体型差异太大,拖了一下没拖动,只好不悦地放弃:“快跟我回去吧。我都说尽力了,你又去求四郎作甚?他一个厨子,最多会做点药膳,还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奇药不成。” 侍卫们被僵尸所伤,伤口里都有尸毒。妖怪们的生命力还是比凡人要强很多的,加上有些妖怪本身血液中就自带奇毒,所以即使中了尸毒,也没有立时毙命,但是因为治疗不及时,胡恪给他们检查之后,就不得不砍去这些侍卫的爪子或者切下来一块肉。好在妖怪们的恢复力也很强,砍掉的爪子过段时间就能重新长出来。 皮肉伤对妖族来说还都是小事,真正的大问题是侵入肺腑的毒素该如何消除。因为有的侍卫中毒之后又剧烈打斗,导致中毒很深,光靠着砍掉肢体挖掉皮肉的方式已经完全无法阻止毒素的蔓延。连神医胡恪对此都是一筹莫展。 这个狼族侍卫唤作苍然,他妹妹叫白然,兄妹俩都是狼族族长的儿女。白然虽然是雌性,但是作风十分彪悍,纵横沙场,是百年来新出的得力战将。今日她打僵尸最为卖力,所以受伤也最重。因为白然用嘴撕咬过僵尸,又遭遇僵尸围攻,肚子都被划拉开了。若不是后来四郎忽出奇招克敌制胜,只怕这位狼族女战士已经战死沙场了。 虽然最后还是被哥哥苍然拼死在火球的掩护之下救了回来,可是白然已经毒入肺腑,奄奄一息,胡恪检查了伤口,最后只得无奈摇头。中毒这样深,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救活了。 苍然平时都隐于有味斋之外做暗卫,兄妹俩很受饕餮信赖,连给四郎取却死香的时候也带着他们,所以此时苍然才来请求四郎取药救他妹妹。 因为四郎愣了片刻才反映过来,这位狼族侍卫求得是却死香丸。 二哥身边的侍卫都是百里挑一,严格训练过的,培养这么一个忠诚能干的下属出来,不知道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和时间。却死香虽然是疗伤圣品,能够使人返生的奇药,但是侍卫们的忠心,以及并肩战斗过的同伴肯定比什么仙丹都珍贵。再说了,以四郎那种女性之友的做派,也不可能对一个为自己身受重伤的女人见死不救。 刚要一口答应下来,四郎忽然看到槐二对着他轻轻摇头。 高大的狼族侍卫见四郎沉吟不语,就走到近前,低着头质询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这狼族十分高大,他这么忽然站过来,使得双方身高差距极为明显的表露了出来。四郎从浓密的眼睫毛下瞪着他,不太高兴。 [怎么,想打架啊?]小狐狸用眼神挑衅。 苍然猛一抬手,四郎以为挑衅成功要挨揍了,赶忙举手格挡。 谁知面前高大的狼族侍卫并不是要打架,他只是从脖子上摘下自己的贴身携带的狼牙,然后将其珍而重之地放进四郎修长而莹润的手里。 第137节 苍然随即单膝跪地,执起四郎的一只手说:“只要我妹妹能得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任打任骂绝无怨尤。”顿了一顿,他犹犹豫豫地再次开口:“听说……听说大人习练的是采阳补阳的功法,若是……” “是谁说我习练的是采阳补阳的功法?我看上去这么像色魔吗?”四郎嫌弃的抽出手,只抓着那个狼牙仔细打量。 侍卫看一眼那个逆光立在窗户边的俊朗身姿,原本正经严肃的脸诡异的红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小声说:“我听朱……朱鸾说的。” 四郎:-_-# 胡恪在一旁听见了,就气哼哼地再次插嘴:“都说了我会尽力而为,你这不安分的大野狼又想做什么?”想了想,他也微微明白过来:“纵然那位大人可能在有味斋里放了什么奇药,四郎也不能做主送给你。你明明知道我们妖族对自己的东西都有极强的占有欲,那位的所有物,旁人更是连多看一眼都不行。所以你这是打量着四郎心软人傻好摆布,让他去做替罪羊是不?”胡恪一语双关的警告这个侍卫。 虽然嘴上说的不客气,可是医德极高的胡恪依旧走了回去,开始给受伤的白然施针。狼女已经连维持基本人形的力量都没有了,只变成一只白色的巨狼躺倒在地上,浑身不停的抽搐着。 一瓷瓶却死香丸,四郎自己用了一粒,打定主意要给陆大叔一粒,其实还剩下满当当一瓶。可若他今日浑不在意地随手就赏了出来,以后若是又有妖族来求药,自己给是不给?虽然自己只是敬佩这些侍卫的忠勇,施恩不求回报,可也不想施恩不成反给自家招惹祸端。 以往二哥给自己好东西的时候,从来都和递过来一朵路边野花一样随意。可是这一次二哥却特意提点自己,说却死香是一出现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神药。四郎虽然平素看着呆萌呆萌的,可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人心恶世情薄,二哥这是在提点自己要小心呢。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该知晓财不露白的道理。修炼一途中太多危险,面对这样的奇药,不论哪种修士,约莫都是禁不起考验的。 再一个,纵然二哥没有多说,四郎也知道他要找来这么一瓶药,想必是很花了一番功夫的。若自己转头就做顺水人情送了出去,也是对二哥心意的践踏。 有了这些考量,四郎攥着手里的狼牙,再看一眼白狼痛苦的样子,权衡再三,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狼族侍卫的请求:“却死香是难得的奇药,我手上统共也只一粒,是饕餮殿下留给我应急的救命药。不过我上次受伤,二哥倒给了我一整瓶凤葵草药膏,也是疗伤祛疤的圣品,令妹是女子,我手上的凤葵草药膏可以全部给她。” 这话虽然七分真三分假,却也足以让那边受伤的一干侍卫感激涕零了。 虽然四郎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可槐二似乎不太赞同,他紧紧皱起了眉头。但是因为才被哥哥训过,就并没有敢出言干涉四郎的决定。 狐狸表哥宅心仁厚,倒没觉得四郎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只是他身为大夫,自然又有些别的想法,因此他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却死香的确灵异,单只此药的药香就能够叫死去三日以内的凡人复生,纵然只有一粒,药性也足以救回这里所有妖族的性命了。不过,表弟你可要想清楚,这样的灵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你不肯拿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你。” 槐二在旁边听了一阵,忍不住开口偏帮着四郎说话:“对,小主人肯拿出来是情分,不肯拿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身为死士,本就该有战死沙场的觉悟。没有反倒过来胁迫主子的。” 白狼恰好悠悠醒转,正听到槐二这句话,险些没被呕的再吐一口血。她虽然是雌性,却非常硬气,这时候只咬紧牙关教训她哥:“哥,叫你不要听朱鸾那废物点心的话。他一见殿下眼睛就发亮,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来?战死是一个战士最大的光荣。士可杀不可辱,哥哥别……别求这些小家子气的狐狸!嘶~” 金针逼毒的过程痛苦异常。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恪故意手重了一下,狼女白然痛彻心肺,狠狠瞪了胡恪一眼。虽然极力忍耐,可是她后来的话语间依然有些颤抖。能叫这样的铁血战士颤抖呻吟,想必真的是极疼的。 四郎不知道他们这一番口舌上的交锋,他刚才去了后院,从自己的小盒子里拿出一粒却死香,一瓶凤葵草出来交给胡恪。 却死香被胡恪直接化在了清水里,分成好几个小杯端与受伤最重的那几个侍卫。 凤葵草药膏却交由四郎,请他去温一壶加了药草的酒。 等四郎回转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奄奄一息的狼女还在训斥他哥哥,并且不明缘由地拒绝吃药。 狼族是最孤勇骄傲的一个种族,若是打断野狼的脊梁,强令他们驯顺的匍匐在自己脚下,得到的就只是一条狗而已。不论是殿下还是二哥,虽然平时在四郎面前从来不表现自己的帝王心术,可是他能够统御众妖,也并非一味使用蛮力的莽夫或者自知杀戮的侩子手。所以,即使是饕餮,平素对这两兄妹也多有容让。因此,两兄妹也没有养成唯唯诺诺的习惯,因为寿数才只有百年,还有些少年的锐气在其中。 四郎尊重这样的战士,也没有以折辱其他生灵为乐的癖好。所以即使白然出言不逊,现在又不肯吃药,四郎并不怪其没上没下,反而笑嘻嘻地温言安慰:“姑娘不要生气,现在就好好养伤吧,养好伤才能快点离你讨厌的狐狸精远一点么。”说着,四郎递过去一杯刚烫热,加了凤葵草药膏的清酒:“喝吧,喝了伤口就不痛了。嗯,你也有力气继续教训你哥哥。” 四郎早已脱离了雌雄莫辩的少年时期,后来习练玄门法决,虽然没能成功长成彪形大汉,但是身量的确是增长了几分的。因此,如今倒越发显得容颜俊秀,风姿出众,凝视过来的眼神几乎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加上他对女子又比世上绝大部分雄性都更加体贴容让,那种温柔哄劝的声音,足以叫天下间所有的女人沉沦。若非四郎从骨子里就是个洁身自好的老实孩子,的确有做个花花公子的潜力。 被四郎这么柔声哄劝,倔强古怪如狼女也不由自主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杯。她一接过来就有点后悔,暗恨这小狐狸精必定是使了什么妖法迷惑自己。可是要退回去吧,看着四郎笑眯眯的样子,又有点舍不得他伤心。 见自家任性妄为的妹子终于肯听话了,狼族大哥苍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毫不含糊地说:“小主人的恩德,我兄妹没齿难忘。请小主人收我们为家臣吧!”说着,又虎着脸去看自家妹妹。 狼女白然睁着充满野性的美丽大眼睛,看一看手里的空酒杯,又看一看四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请小主人收我们为家臣!” 狼族为人实在,既然说了要效忠,白然不顾伤口,利落的翻身下拜。气得胡恪只骂她浪费好药,死了活该。 四郎也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一杯药酒就赚来两个忠心家臣。 其实不止两个。接着,其他受伤的侍卫不知为何,也一同跪了下来,整齐划一的大声说:“请小主人收我们为家臣!” ☆、147·雪花肉11 四郎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变故突起。 一大群村民们死而复生,哭嚎着从山林里冲了出来。 这些凡人也够倒霉的,他们明明是上山来祭拜神明,谁知道神明没看到。却晕得身不由己,醒得也莫名其妙,一睁开眼睛,就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静静矗立着一大群僵尸,一时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下意识就往山林外跑。 [或许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我就回到温暖舒适的床铺上。]有的镇民这样想着,慢慢停下了脚步。 谁知他们这一停,本来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僵尸群好像活过来一样,真的朝他们扑了过来。 恶、梦、成、真。 林间再次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些脚程快的壮汉跑到了有味斋门口,他们“啪啪”地拍打着门,哀求道:“胡老板,救救我们。开门,求求你快开门!” 四郎走到窗户边,透过纸窗朝外看,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镇民虽然惊慌失措,但是僵尸似乎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只是猫捉耗子一样缀在他们后面跑。若是有谁不往有味斋方向跑,随着轻微的一声笛响,就会嗖地飞出一具飞尸,一下子凌空倒立在他们面前,吓得这些人哇哇乱叫,调头重跑。 这样一看,吹笛人好像是一位牧羊人,僵尸就是帮他驱赶羊群的牧羊犬。羊儿虽然惊慌失措,顽愚不堪,但也不得不顺着牧羊人的心意跑向命定的归途。 四郎眼睛很好,因此能够极为清楚的看到这些凡人脸上恐惧,哀求和无助混杂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普通人在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时,惊恐到麻木的样子深深震撼着四郎的心。任何一个良知尚存的人都会心怀同情,甚至感同身受,尽己所能地对这群受难者伸出援助之手。 看一眼四郎的表情,槐二主动说:“我去开门吧。” 还没走到大门,就被两个拿刀的侍卫拦了下来。 而靠近大门的小水听见有人敲门,傻乎乎地想要伸手去开门,也被一个高大的虎族侍卫一把提溜了回来。 “谁再敢开门,谁就是叛徒!”苍然大声说道,然后他就带着一队侍卫提剑立于门窗边严阵以待。 众妖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有谁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恐怕有味斋里大部分妖怪都不会对这些凡人的死亡有任何感触。妖怪的世界里自来弱肉强食,可没有人教过他们“民胞物与”“仁者爱人”的大道理。 在妖怪们看来,狼吃羊是天经地义,凡人打不过僵尸被吃也在情理之中。弱者若不肯自救,有味斋可没有义务去拯救他们。 “小主人,我看这必定是一个阴谋。你可不要一时心软而中计啊。”槐大瞪了弟弟一眼,语气沉重地劝谏四郎。 一头熊妖大刀金马地跨坐在条凳上,他的半个肩膀上裹着绷带,此时正用嘴巴咬着绷带头,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的伤口打结:“什么狗屁阴谋!这养尸的龟孙脑子被僵尸吃掉了吧?俺们是妖,凡人死不死和俺们有啥干系?纵然俺们一干妖怪费力不讨好的救了这群人,说不定也会被反咬一口。这事你熊爷爷我见得多了!”看来这村了吧唧的熊妖也是面憨心恶的坏蛋,难怪凡人要编个故事埋汰他。 “对,尽管一开始的确是阴谋重重的样子,可是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更像是阳谋了。”四郎看着窗外,慢吞吞地说。 所谓阳谋,就是你明知道这是一个坑,却可能依旧绕不开。正如此时四郎面临的两难抉择——救与不救都是错。 胡恪也在一旁点头同意:“对啊。这个幕后黑手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看他前面行事,总做些遮遮掩掩,改头换面的勾当,看着格局不大,可是在这回的阴谋之中,却又有借势而发的阳谋。阴损手段化为堂皇之道。此人深谙兵法谋略之道,莫不是哪个门阀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国士吧?” 四郎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何时招惹过这样厉害的人物。二哥又不在……对方必定还有后招。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他们才会一直按照对方的节奏,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四郎的话音刚落,外面再次传来惨叫声。跑在最后的那一拨凡人被僵尸们一把捉住,咬破喉咙啃噬起来。 大概是因为有味斋里一直没有动静。那群僵尸终于撕掉无害的牧羊犬面具,向着凡人伸出了尖利的鬼爪。跑在最前面的那群镇民一看,吓疯了一般拼命拍打有味斋的大门,求救的声音也更加凄厉迫切。 有味斋里安静的好像是坟墓一样。只有从外面传进来的,富有穿透力的惨叫在室内飘来荡去。间或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可是刚才我看到那些凡人分明已经吸入毒烟死掉了啊。”站在窗前观望的槐二回头问道。 “是反魂香的作用。”胡恪低着头,不忍心再看窗外的惨状:“这件事也是我一时疏忽忘记提醒四郎。因为我们将那一粒香丸融进了热水中,香味从热气中弥漫而出,使得原本吸入毒烟,濒临死亡的镇民又活了过来。可这样活过来,倒不如刚才就死掉更好。” 有味斋里众妖虽然表情各异,却都没有吱声。 引起话题的槐二只好叹着气安慰他:“也不能怪你,幕后那人实在高深莫测,算无遗策。居然知道我们这里有却死香,又能算到小主人会拿出这种奇药来给侍卫们疗伤,然后顺势而为,利用却死香重新复活了这些凡人,再利用他们作为诱饵……” 他话还没说完,其他侍卫似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某种启示,他们齐刷刷用剑指着狼族侍卫苍然。知道四郎这里有返魂香的是他,最开始要返魂香的也是他! 苍然没有替自己争辩,只说:“我的确无法自证清白。开门吧,我这就出去杀了那个吹笛子的人。” “哥,我与你同去。”狼女白然利落地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只有额头和手臂鼓起的青筋诉说着她所忍受的痛楚。 槐二大声说:“不行!打开门你们跑了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白然口气很不耐烦,厌恶的白了他一眼。 槐二倒不生气,脾气很好地说:“白然姑娘不要动怒。我并不是针对你哥哥。只是他的确很有嫌疑。不如先绑起来再说。” 苍然看一眼四郎,便低着头把手伸了出来,老实的让槐二用捆妖绳将其和山猪精绑在了一起。 白然柳眉一挑,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腹间的痛楚,气势十足地嘲讽槐二:“这个也有嫌疑,那个也有嫌疑,我看你才最有嫌疑!就算僵尸再多,对方谋略再出奇,可我白然敢打包票,藉由那位大人留下来的兵力和神器,敌人一时也攻不下有味斋。等到大人们回来了,一力降十会,任他什么阴谋阳谋也难奏效。可我白然虽然没什么大见识,却也知道那参天巨树,就算被雷劈倒,一时也是死不了的,可若从内部有了蛀虫,才枯萎得最快。这时候我们妖怪若起了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那才真是遂了敌人的意!” 因为找到了一个新的叛徒人选,山猪精的嫌疑便减弱了几分,所以槐二十分开心。纵使白然说话口气很冲,他也不甚在意。 “白然姑娘严重了,大家都是同族,也不是要打打杀杀的。只是内奸一日未除,自然谁都不敢疏忽大意。”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有味斋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阴影自虚空中而来,轻悄悄地徘徊在有味斋外面。不详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原本安宁祥和的院落,灰暗低沉的情绪渗透进每个妖怪的心间。 不只是人类的心,连妖怪的心都是偏的。只要看重的那些人没事,别人的死活便与自己毫不相干了。这世界上,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而牺牲自己,这种傻瓜真的存在吗?即使存在,大约也是活不长久的吧?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女人凄厉的哀嚎声杀猪一般响了起来。守在门边的虎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直用头发盖着脸的刘小哥蜷缩在角落里,谁也没注意到他愤怒地捏紧了拳头。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简直不可以原谅!大师说的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须消灭掉,必须消灭掉……] 在还是人类的时候,柳从云就是一个不太聪明却又十分偏执的人,变成鬼之后,这种性格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改变。 刘小哥知道自己如今是一个弱者,弱者的喜怒哀乐没人会在乎,弱者也没资格将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想到那人的吩咐,他定了定神,扬声说道:“小主人,胡神医,你们平时看见小猫小狗被虐杀也会怒发冲冠,愤愤不平,为何现在却不肯将这样的热血和同情分一点给外头那些大活人呢?大人们啊,你们看看外面,你们看一看那样的惨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就是助纣为虐啊……”说到这里,刘小哥已是泣不成声了。 妖怪们随着他的声音转头,正好看到外面有两具僵尸将一个少女倒提起来。像是故意表现给别人看一样,僵尸的脸上带着纯然恶意的笑容,一边一只脚,将少女缓缓地、缓缓地撕成了两半。喷涌而出的鲜血融化了飘落其上的菱形雪花,少女好像一只被献祭的雪白牲礼,她脸上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生动得叫人心头发凉。 不知是不是炼制之人的恶趣味,这批飞僵和跳尸生前应该都是眉目昳丽的美人,即使被炼制成了尸体,看上去也不像腐尸和长毛的黑僵白煞那样恶心。尤其是已经产生了自身意识的飞僵,即使掏心挖肺的模样也带着那么一丝优雅的意味。 天上有雪花静静飘落,一视同仁的覆盖着吃人的僵尸,哀嚎的凡人以及冷冷旁观的众妖。鲜红的血液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这是一种残酷而妖异的美。邪恶到极致居然也能透露出一种腐化病态的绝美,而这种美的极致却是叫人反胃的奇丑。究竟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古早时候是没有这些概念的,一切都只是混沌一片,或许那才是最完满的状态。 “开门吧。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变强又有什么意义呢?”胡恪终于抬起头,语气沉重地说。“今日若是被这群僵尸吓得龟缩在屋子里,以后恐怕我们都会失去锐气,再也无法挺胸抬头做人了。” “你本来就不是人啊。”虎族的侍卫压根不曾为外面无间地狱般的场景触动,反而似笑非笑地驳斥胡恪。 “变强……的意义吗?”四郎闻听此言,有些呆呆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晃了晃头,想要晃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耳边的,细小而飘渺的声音。 刘小哥跪在地上,从阴暗的角落膝行到四郎面前。他接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趴伏在四郎脚下,恳切地说:“二位一直是我敬佩的大人物。虽然身为妖怪,心地却比大多数凡人还要纯善。那么这一次,也请你们大发慈悲,救一救外面那些可怜的母亲,幼儿和老人吧!只要你们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结界不就会自动挡住外面的僵尸吗?” 四郎被他扯了一下衣角,这才从怔楞中回过神来:“并不是我心狠手辣,明明有能力却不肯救人。我当初做这个结界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阴邪之物,所以你看,受到僵尸驱赶的凡人便可以很轻易的穿过结界。”仿佛为他的话作注脚,门板在那群镇民发狠的拍打之下已经摇摇欲坠。 “开门放我们进去,否则大家一起死!”外面有个男人扭曲着脸,恶狠狠地威胁道。 四郎制止了两个小树妖挥向男人心脏的枝条,又请几位没有受伤的侍卫去抵住门,然后他才接着说:“不是我不想救,可是,我也不能拿这一屋子妖怪的性命开玩笑吧?门板挡不住妖怪却能挡住凡人,结界能够挡住妖鬼却挡不住凡人。这全都是因为我在设阵时,将大门作为阵眼所在的缘故。一旦现实中的大门打开,结界便会出现一瞬间的空隙。而僵尸也就能够趁机进入有味斋。” 刘小哥的脸上掠过一个兴奋的笑容。四郎的考量在情在理,的确没可能叫有味斋里的妖怪为了一群非亲非故的异族承担风险。于是,他也不再继续替外面的凡人求情了,再次默默缩回了大堂的一个角落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刘小哥那张被散发遮挡住的嘴唇不住蠕动着,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 听了四郎的话,槐二疑惑地问:“可那个幕后黑手怎么知道小主人设的阵眼在大门上呢?” 四郎沉吟片刻,方才有些犹豫地说:“这个结界是以道门五行阵法相生相克的原理为基础制作的。也许那个幕后黑手也是道门中人?” 槐大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那片已成人间地狱的雪地:“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或许凡人只是诱饵。躲在他们后面的僵尸必定想要在大门一开,结界出现缝隙的时候,趁机进攻。到时候,我们就将极为被动。听说犬戎攻城时就常用这样阴损的方法。”四郎口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开门,这又是何必?”山猪精被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兀自昂着头注视着窗外,有些想不通的自言自语。 除了胡恪和四郎,妖怪们的确对此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可胡恪和四郎虽然心肠软,却也不是那种做事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并没有因为刘小哥的一番话就命令妖怪出去救人。 似乎知道有味斋不会开门,幕后黑手也不再指挥僵尸攻击结界。飞僵和跳尸就像是特意来给妖怪们表演如何优雅的吃人一样,当最后一个活人倒下,僵尸们在漫天雪花下进餐完毕之后,就迅速地撤回了山林中。叫有味斋里已经做好准备要恶战一场的妖怪们满头雾水。 第138节 这一回,幕后黑手似乎做了徒劳的事情,尸群除了杀死那些已经死过一次的凡人之外,什么目的也没达到。事实真的如此吗? 众妖全副注意力都被远去的尸群吸引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徘徊在有味斋结界外,正在费力挤入的阴影似乎找到了某种窍门。它们加快了渗透结界的速度,很快就化作一道黑烟,缠在了四郎身上。 ☆、148·雪花肉12 那一缕黑烟如一抹最淡的炊烟,如即将消散的薄雾,无形无质,悄然而来,化入四郎的五脏六腑中。 外面的僵尸其实没跑开多远,就被及时归来的二哥带着众妖绞杀掉了。刚才杀人如麻的尸群在饕餮面前也变成了待宰的羊羔。杀人者人恒杀之。 可是四郎心里却没有劫后重生的喜悦,他忽然有些发怔,忍不住转头看向窗外——归来的大妖们连有味斋门口的那片雪地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郎眼前却依旧浮动着方才那片血红的,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他的耳边也不停盘旋着一个声音:是你杀了这些人,是你见死不救杀了这些人,你是杀人凶手……凶手……凶手……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的再次摇了摇头,有点不对劲,怎么幻听和幻视都越来越严重了? 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带着风声扑向了四郎。有味斋里的侍卫正要拔刀,立马又收回了手。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恭敬的行礼道:“饕餮大人。” 陶二没有功夫理睬他们。他一把捞起倒下去时“噗”的一声变成一个白球的胖狐狸,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用狰狞来形容了。定定的看着手里的白绒球,二哥忽然一掌对着小狐狸的天灵盖打了下去。 “小主人!”槐大焦急的叫了一声。 陶二看都没看他,只在掌心中凝出一个巨大的光罩,罩子里网住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墨色。可是那墨色闪了一闪,就从陶二的掌中消失掉了。 “域外天魔。”有那么一瞬间,陶二的脸完全变成了兽面。虽然明知道怀中的圆球已经晕了过去,可他生怕吓到被自己养得胆小娇气的胖狐狸,等他转过头时,已经迅速地将面目完全恢复了正常。 把蜷缩在自己掌心的小狐狸小心翼翼揣进最靠近咽喉逆鳞下方的胸口处,二哥转头看了有味斋里的众妖一眼,漠然道:“把苍然和白然放了。山猪精和槐二一起捆了扔出去,把姓柳的用销魂蚀魄索吊在有味斋门口。” “小主人没事吧?”槐大十分担心,便试探着问道,“小主人刚才是感应到您回来了,才告诉刘小哥阵眼,想要趁您在的时候引出那个幕后黑手,老奴一时也就没有阻止他。谁知道……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大人,这一回的敌人究竟是谁?居然厉害到能够从大人您的手中轻易逃脱?” 陶二没有理睬他的问话,兀自用手轻柔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微微起伏的小小毛团,反问道:“我把你弟弟撵了出去,你不怨我?” 槐大苦笑了一下:“弟弟他有自己的想法。大家各为其主吧。只是我知道他也好,山猪精也好,都绝对不会对小主人下手的。” 陶二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了。原本以为不过一群跳梁小丑,兴不起什么风浪。谁知道却被天道钻了空子。”说着,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全然不顾有鲜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苍然被松了绑,他走到陶二身边,似乎想开口要求看一眼被藏起来的胖狐狸,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白然却没什么顾忌,大大咧咧地说:“原来大人您和我的新主人是商量好了的,我还奇怪怎么主人跟缺根筋似的什么都往外说。对了,主人怎么会晕……”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苍然扯了一把袖子。 陶二抬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的心腹基本都在场,方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一回有味斋面对的是一个局中局,域外天魔忽然出现,的确叫我措手不及。” 苍然脸色微变:“这么说,小主人晕倒就是因为鼎鼎大名的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域外天魔……啊,这不就是修道者最害怕的心魔吗?”白然捂着自己伤口,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小水站在一边啃指甲,因为熟悉的周丞相不在,四郎爹爹又忽然晕了过去,落入那个黑脸长角大怪物手里。小水有点害怕,可他很担心四郎爹爹,就使劲咽了咽口水,强忍住害怕问道:“心魔是什么?爹爹忽然晕过去就是因为它们吗?” 看到小水这幅好奇宝宝的模样,陶二就想起了四郎。虽然知道四郎现在不可能听到,可陶二还是像往常那样耐心的解释道:“心魔其实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魔,因为它并没有自我意识,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活物。而是在天地间自然生成,跳出六道轮回,居于三界之外的一种……”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二哥沉吟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规则。” 万物有阴就有阳,此界初成之时,六气混杂,阴阳相生相感,衍生出一大批先天神祇,同时也产生了这种潜伏于神祇内心深处的心魔。 后来盘古开天辟地,洪荒大地上地火上涌,天上下起了有毒的雨水,高山降为平谷,平原陷为海洋,深谷隆起成为新的山脉。大地上一片蛮荒,危机四伏。 这是神祇们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蛮荒史上绝无仅有的造神纪。然而,天地间的灵气是有限数的,即使是神祇,为了这些灵气也会互相争夺不休。在如斯巨变中,许多新衍生出来的先天神祇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相继陨落,因为这些神祇惨死之时的怨念过强,他们心中的魔吸收了他们的精气和怨念,日益增强,终于形成了一股被唤作域外天魔的势力。这种天魔虽然力量很强,却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自我形态。 仔细论起来的话,其实天道和域外天魔极为类似,都是无形无质的东西,是由这个世界本身的意识生发而出的两种维护自身发展之物。因为心魔可以无限制的放大人类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所以人类将其命名为魔。所谓魔由心生,域外天魔虽然远在域外,其实也近在每一个生灵的心间。 心魔,时刻潜伏在你的内心深处,暗暗地转移着你的性情,可能在不经意之间,你还是你,可是你也永远都不再是你了。对于这种东西,除了同为法则的天道,否则,任凭你是怎样呼风唤雨的大能,也难以觉察出来,更别提捕捉和消灭了。力量不可以消灭法则,因为这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维度的东西。 虽然妖魔鬼怪修炼时遭遇的雷劫历来强于人族修士,但是对于想要飞升的修士而言,尤其是对于人族修士而言,心魔是比雷劫更加可怕的劫数。 似乎心有灵犀一般,陷入幻境中的四郎也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心魔。 “不是我!”识海深处,一只半人半狐的缩小版四郎被步步紧逼,张牙舞爪的一团黑雾逼到了角落里。半妖抱着自己的尾巴,眼泪汪汪地反驳道。 “真是虚伪啊。你明明只要打开门,就不会死人了。可是你还是见死不救,不是杀人凶手是什么?”黑雾里的声音寸步不让。 见死不救等于杀人凶手?四郎有点想不通心魔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一结论的。忽陷险境,其实四郎还是有点害怕的,也不敢大胆嘲笑这有些脑残嫌疑的心魔。 于是四郎就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尾巴,很耐心地给神逻辑的心魔解释:“放这些凡人进来,有味斋里的妖怪就会受伤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你不是修过道术吗?可以自己出去救人啊?你不去,就是怕死,就是虚伪!” 四郎想了想,摊着手说道:“可是我打不过这么多僵尸啊。如果我冲出去,屋子里的妖怪都会去救我。这样他们也会死的。而且我不想死。我死了,饕餮他会很伤心的。”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似乎被四郎的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惊呆了,一时也没了动静。 当然,心魔可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接下来,四郎便看到自己面前闪过一幕幕场景,有产妇被活生生剖开了肚子,也有天真可爱的小儿被活生生撕成两半,还有活人被掏心挖肺被生吃等等。各种各样极尽血腥恐怖的死法非常逼真,就好像是发生在四郎身边。而每一个场景中,四郎都扮演着一个有能力救援却又各种顾忌考量的旁观者,这些人总会因为他一时的犹豫而惨死。 可如果哪一回四郎出手相助,心魔也不会就此罢手,四郎眼前又会换成无数的妖族被他的一时心软拖累而身死族灭的情景。 这样的场景翻来覆去的出现,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两难的选择,每一次都明知道结果如何却又不得不去做。其实四郎心里也明白:自己遇见的是域外天魔,它不过想要趁机扰乱自己而已。四郎厌恶了这样低劣的把戏,于是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再也不愿意醒过来那样,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睡着了。 不管经历了多么困难的事,遇到怎么样的险境,困了还是要睡觉,饿了还是要吃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吃不喝焦虑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道睡了多久,四郎清醒过来,这回他发现自己坐到了一个王座之上。王座是由白骨垒成的。王座下面有无数的冤魂在咆哮。极目远眺,大地上一篇荒芜,一个活物也没有。只有自己孤零零睡在王座上。 “今天又要换哪一部恐怖片?”小狐狸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撑起四肢站立在王座上,抖了抖自己蓬松的大尾巴。 “见死不救,所以世上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这种感觉如何?”天边有看不见的声音响起。 四郎是个坐得住的老实孩子,前世一个人无聊,也会关在房间里看恐怖片消磨时光。因此,尽管如今被心魔关起来强制看恐怖片,可他依然还保持着几分理智,并没有被吓疯。再加上刚才那一觉睡得好,所以他现在还能正常思考。 一听这个欠揍的声音,回想一下被抓进来后的遭遇,四郎便发现似乎这鼎鼎大名的心魔并不会物理攻击,只会精神攻击。因为没有被揍的危险,小狐狸也放心下来,大声反驳道:“你骗人。起码二哥和殿下会陪着我。” “哈哈哈哈,果然还是一只小崽子。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谁会永远陪着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转过头看看吧。”那个声音黏糊糊的,用一种故作惊喜可爱的语气说道。 四郎原本镇定自若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极为害怕的感觉,似乎自己身边正在发生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果然,心魔的话音刚落,四郎就发现自己的面前的情景陡然一变。 天地间有无数的妖族前赴后继倒在自己的王座之下,他们和看不清楚面目的敌人战斗着,流出来的鲜血几乎汇成了一个血的湖泊,而自己的王座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寂寞的漂浮其间。 天边有什么怪兽发出濒死的悲鸣,一只巨大的,长着双角的怪兽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四郎面前黑了一下,等再次有光线射进来之后,他赶忙转头四顾,在自己坐的王座上四处检查一番,终于发现这王座好像是由什么巨兽的骨头做成的。小狐狸“嗖”的一下回转身子,把两只前爪搭在椅背上仔细看,然后,他就看到王座的靠背上,的确镶嵌着一个长角的巨大头颅!是饕餮! 虽然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个幻觉,可一些温热酸涩的液体还是涌到了四郎的眼眶中。 他一边吧嗒吧嗒留眼泪,一边哽咽着不断自我安慰:[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全都是心魔做出来的幻境,我才不会上当呢。精分殿下那么强大,他才不会死,一定会、一定会永远陪着我。]可是,虽然这么说,四郎的心里还是空荡荡的发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剜去了一样。 黑雾中的声音仿佛也知道四郎在想什么,便换了一种轻柔的劝哄语气说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是假的呢?再说了,真真假假有时候的分野究竟在哪里?如果你出不去,此间的一切于此刻的你而言,就是真实。” 的确,四郎看到的虽然都只是域外天魔创造出来的幻境,可是一旦他再也出不去,那一切也就和真实并没有什么分别了。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所谓的真实和虚幻,原本就是随着时空的流逝在不停转换。那陷在噩梦里的人,若是出不去的话,噩梦于他,便也成了真。 四郎也明白过来,他着急的四处乱窜,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试过多少法子,都找不到出去的道路。 不论小狐狸迈着四条短腿努力的跑出多远,每次他从睡梦中醒来,面对的都不是鸟语花香的有味斋和大狗般的二哥,而是那个叫人憎恶的王座。 “二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呢?”有时候一觉醒来,小狐狸就会失望的趴在王座上,借着漫天的星辉,寂寞地掰着爪子数数自己已经被困了多久。数得累了,小狐狸也会靠近巨兽的枯骨,和他讲话,讲自己今天又跑出去多远,见到了什么奇怪的风景。 大约实在是太过寂寞,小狐狸好像把这幻境里的巨兽的枯骨也当成了精分殿下,他总是用自己的脸和爪子对着巨兽挨挨蹭蹭,希望饕餮可以像往常那样给自己回应。那样傻乎乎的努力撒娇,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从此以后,岁月交替,星辰流转,有一只蝴蝶被困在时间夹缝里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只被驯养的小狐狸弄丢了他的王子殿下。一成不变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四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每天重复这种徒劳的努力之时,小狐狸眼中清澈的光芒便渐渐熄灭了。 大道至公,大约需要一颗最无情的心,才能真正执掌一方世界吧。可是,这样的心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呢?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四郎宁愿不要这样的心,宁愿不要这样孤独寂寞,荣光无限的王者之座。 这一方空间之中,时不时就有雨水大滴大滴落下,雨水汇成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无数微小的生物争先恐后吞噬着天空的眼泪。在这里,有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正在产生…… ☆、149·雪花肉13 不论是谁,被关在这么一个空间里,就算有吃有穿,可是没有同伴,没有声音,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娱乐消遣,也没有出去的希望……这实在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世上最残忍的刑罚本就不是对肉体上的折磨,而是对精神上的摧残。寂静和黑暗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扰乱意志,让人的情绪无端失控,而孤独和寂寞则使人无助,彷徨,从而陷入莫名的悲观绝望之中。普通人被这样关个十来天就会开始自残。即使是铁血的硬汉,若是被关进一个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的空间里,即使正常供应此人水和食物,他也会迅速地精神崩溃。 精神上的折磨永远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叫人难以忍受。肉体上的折磨有伤可治,有药可医,精神上的伤痕却无形无迹,叫人有苦难言。 而此间的时间流逝好像与外界不同,槐大他们觉得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可是四郎却已经被关在这里经历了百年孤独。 也就是说,这样的钝刀子杀人般的折磨已经进行了成百上千年。那种可怕的寂寞足以将一个活泼开朗,乐观向上的人逼得发狂自残而死。纵然没有疯,与外界交流的通道也会逐渐堵塞。 好在四郎是个修士,加上他本来就随遇而安,骨子里有股韧性。心魔要他绝望疯狂,他偏不。伤心过后,四郎就把和精分殿下在一起的欢乐日子锁进了记忆深处,,然后憋着气开始专注修炼。一力降十会,等他能够破碎虚空的时候,就不信一个天魔幻境能够挡得住。 若是修炼到了瓶颈之处,这回可没人替他找功法求仙丹,小狐狸默默枯坐着,像个哲人一样对着星空大海发呆,看着光线亮起来又暗下去,有时候会豁然开朗,更多的时候却一无所获。这时候也没办法了,小狐狸像个神经病一样,自己和自己玩一阵。 当然,难过的时候也有。因为没人能看到,四郎也不讲究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了,难受到不行的时候,就光明正大的用爪子抹眼泪。说来也奇怪,他一抹眼泪,这里的天空就会下雨。 哭得再伤心也没人搭理他,四郎哭累了只好睡觉,往往一睡就是百年。 世上的确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作为混沌的一部分,四郎生来就不是会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多情种子,呆萌的外表之下,往往叫人忽略它冷淡寡情的恶劣性子。不过,冷淡寡情也有冷淡寡情的好处——即使是这样可怕的生活,小狐狸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总得想办法叫自己过得好一点吧。实在找不到高兴地事情的时候,就睡觉。睡一觉醒来,说不定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呢? 日月星辰在这浩淼无垠的天地间自升自落。一只白绒绒的小动物蜷缩在王座上呼呼大睡。小动物的身体最外侧已经呈现出了微微透明的颜色。无数美得难以描述的光点从它的绒毛上冒出来,飘向了遥远的星空。一口玉白的小钟绕着王座飞来飞去,不停地在小狐狸身上挨挨擦擦,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从叮当叮当的脆响到轰隆轰隆的巨鸣,试图唤醒贪睡的主人。 小狐狸把头埋进自己的一只爪子里,另外一只肉爪子把耳边扰人清梦的小闹钟拍开了去。四郎在此间有着绝对强大的力量,混沌钟立马变成一颗流星被拍出了十万八千里。 没过多久,小钟再次颠颠地飞了回来,锲而不舍的想要唤醒四郎。 “主人,快醒醒,再不醒过来的话,你就要消失啦。”混沌钟急得不行。这一回他的声音极大,带着嗡嗡的回响,将近处的一座小山都震塌了。可是小狐狸却根本不搭理他,像是极为疲惫一样兀自沉睡着。 狐狸身上的光点逸散得更快了。遁去的一从无形有质的混沌中来,穿梭于时空之中化为有形有质的生灵,然后复归于无形无质,最终合身此间大道,成为新的规则。 小钟努力了一阵,它好不容易才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主人,结果又要再次被抛弃,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一时哭得地动山摇。 就在这千均一发,日月无光的时刻,忽然有锋利的寒光一闪而过,如拖着尾巴的巨大彗星一般划过星空,劈开了这个荒凉的世界。一道柔和而辉煌的光线撒落进来,落在小狐狸脊背间的绒绒白毛上,绒毛便带上了一层暖暖的色调。 光线中漂浮着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用一双似寒星似春水的眼睛注视着把头埋在爪子下,打着小呼噜的某团肉球。因为睡姿太过狂放,小狐狸原本柔顺的皮毛被折腾的乱七八糟,从爪缝中露出几缕呆毛。 “主人快醒醒!你……你爹来了。”混沌钟焦急的拽住小狐狸头顶的呆毛使劲扯。 小狐狸的痛感倒还在,却根本听不见混沌钟在说什么,因此,虽然被着急的混沌钟拉扯得很疼,四郎依旧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呜咽两声,本能的抬起两只爪子护住脑门。 头发花白的男人从空间裂隙里走出来,衣袂飘飘,凌虚御空地径直走到王座边。 “可怜的小狐狸,怎么看上去没精打采的?”一只手温柔的捏了捏四郎耷拉下来的粉嫩耳朵,他的声音没有混沌钟那样洪亮,却奇异的能够直达人心。 一个人被寂寞的关了这么久,忽然听到几句不甚分明的人声,四郎一个机灵,立马自沉睡中清醒过来。本想要一挺腰威风凛凛的站起来,谁知道因为睡得太久,导致四肢酸软无力,所以刚一起身,四只小短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那个人似乎轻笑了一下,坏心眼的抬手压了一下王座的椅背,小狐狸一下子没能保持住平衡,咕噜咕噜顺着椅子滚了出去。 “主人小心!”混沌钟大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对那人的畏惧,嗖的一下飞了过去,想要把小狐狸救起来。 第139节 但是它慢了一步,等它飞过去的时候,小狐狸已经晕晕乎乎地躺在了来人的怀里。 残酷的禁闭对四郎并非完全没有影响——他渐渐开始失去五感,因为平时也没人会和他讲话,所以四郎一直都没发现这种异常。只是奇怪为何此界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 此时听到这么一个直达心底的声音,小狐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次好像不是幻象,真的有人来了。 他缓缓的抬起爪子,露出翘着几撮呆毛的圆脑袋,等着大眼睛有些迷茫地左右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 倒三角形状的狐狸耳朵动了动,很努力的辨别了一下,四周很安静,一点风声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 小狐狸被关了太久,五感已经钝化。小狐狸很努力地瞪大了眼睛,知道那双黝黑迷蒙的下垂眼中浮动出雾气的时候,才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你是谁?”小狐狸警惕地问,然后后退了几步,作出攻击防备的姿态。 因为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四郎除了睡觉,就只能修炼,而此界虽然没有飞鸟走兽,也没有人妖神魔,灵气却出人意料的浓郁纯粹。 。因为一直在将那股精纯的元气化为己用,四郎在此界的修炼简直事半功倍,进阶神速,很快,他的体内便充斥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古怪气息,这股气息滋养着他的脉络,同时也让他渐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这股灵气正是混沌之气,也是四郎五感退化的元凶。 此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四郎害怕心魔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便暗暗调动体内新修炼出来的浑厚真气。打算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妖物,也要拼死一战。就算打不过,起码也要挠他一爪子狠的。 “是我。”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在四郎脑海响起。“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小狐狸动了动耳朵,仔细辨别半天,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陆大叔!” 大约是父子天性,虽然陆天机从未教养过四郎一天,也从未抱过四郎一下,但四郎对于陆天机,总有一种出乎本能的信任和亲近。人类的传承,血脉相继这种事情,也算是极奇妙的了。 此时虽然身处险境,可四郎脑中却根本就不怀疑陆天机的忽然出现,反而像找到家长的小孩子一样,心里又委屈又高兴。 如果四郎的眼睛没出问题,他就会发现,面前这个人是陆天机,却又不是陆天机。 陆爹的面容本来就很俊美,此时更多了一种高不可攀的疏离感,整个人好像会发光那样。这种头顶个球的做派,与其说是剑修大能,倒不如说是某位上古神祇。 混沌钟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知道有一团柔和的光晕包裹住了自家主人。他想要冲过来舍身护主,结果还没靠近王座,就差点被某种来自法则的力量压成了粉齑。 神祇本身就是力量和规则的聚合体,就像宇宙中的某些巨大恒星,低阶生灵一旦靠近,就会被那种无意识散逸出来的力量毁灭。因此,天道和混沌都无相,同时又身具一切相。 小狐狸压根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他心不细,如今五感又不太好使,所以并没有对陆天机的新造型震慑住。再说了,没有了五感,小狐狸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全凭第六感,反而更加直击本质。 因为陆天机身上的气息让他感到又熟悉又亲切,好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半点威胁都没有,所以小狐狸半点都不带犹豫,呼的一下跳了起来,扑进陆天机的怀里。 陆天机眉眼弯出春水微云般的弧度,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圆乎乎的小球,然后袍袖一摆,坐上王座。 四郎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孤独的王座。只是以前没人理会他,所以小狐狸就只好蜷缩在王座上,忍着难受修炼。 这下他自觉算是找到靠山了,就哭哭唧唧的开始诉苦:被关住出不去,天天必须看一点情节都没有的恐怖片,眼睛也看不到了,听力也下降了,连胳膊腿都不好使……吧啦吧啦说了半天。 陆天机耐心的听着小狐狸颠三倒四的报怨,有时候还要详细询问。抱怨诉苦的时候能够遇上这么个听众,实在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大吐一番苦水,不负责任地把负面情绪统统扔给别人之后,小狐狸的情绪终于高昂了一点点。 陆天机的手修长莹润,在暗淡的光线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彩。等小狐狸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他就凝结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状物体,托的手上喂膝盖上的小狐狸吃。 那玉石状的物体也不知道是什么,简直鲜美难言,小狐狸吃了一口,本来已经丧失的味觉好像就回来了。等他口水滴答的吃完,还意犹未尽的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陆天机的手,哼哼唧唧请求再给吃一点。 “这东西一次不能吃太多。今天就只能吃这些,撒娇也没有。”陆天机半点不心软。 说来也奇怪,那块玉石也不大,可是小狐狸吃完后虽然嚷着还要,肚子却诚实得鼓了起来。陆天机把小狐狸抱起来,带着真气给他揉粉白粉白的圆肚皮。 小狐狸被揉得可舒服,他傻笑着蹭一蹭那只散发着淡淡柔光的手,这才想起来一个关键的问题:“陆道长,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然后又自己把这个疑问解答了出来:“对了,你也修道。难道是修炼时遇到心魔,把你抓了进来?可是每个人遇到的心魔不是都不一样吗?嗯,是不是我们两个遇见了同一只?” 陆天机不动声色,很有技巧的开始忽悠儿子:“嗯。和你想的差不多。不过我不是被抓进来的。是有人找了我专程来救你。” 小狐狸那双仿佛弥漫着大雾的眼睛“嗖”的亮了起来,沉淀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他肯定地说:“是二哥!”这下子高兴得耳朵和尾巴都立了起来。 就算陆天机涵养功夫到家,此时的脸色也不由自主黑了一下。为了避免四郎起疑心,他只好忍着恶心勉强地说:“对,不过他很忙,所以叫我来把你带回去。”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很忙啊。”小狐狸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被关在这里数百年,外界也许才过去一刹那,他想二哥,二哥大约不是很想他。再说了,外面事情又多,还有个幕后黑手要抓,忙不过来也是正常吧。虽然这么给久别的恋人找借口,小狐狸心中难免有点失望。 陆天机趁机补刀:“我走的时候,看到你那个异姓哥哥身边围着好些极貌美的男宠。你哥哥虽然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可是也没拒绝他们服侍。你离开他几天或许还好,隔得远了反而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为人。”能够趁机黑自己讨厌的家伙,这一位历来杀伐果决,下手自然绝对毫不留情。 小狐狸没吱声。虽然因为二哥没亲自来接他不开心,但是四郎的确全心全意的信任着饕餮,听了陆天机这么一说,四郎就反倒觉得可能是哪里有误会。 恋人之间最怕有什么误会不肯澄清,反而要憋在心里,导致双方裂隙越来越大。于是四郎就打算等出去之后找饕餮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小狐狸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呢?” 见小狐狸不吵不闹,陆天机又是欣慰又是失望,一时想起孩子他娘也是这样的好性子,不由得心中大恸,此界受他情绪影响,便忽然间阴云密布起来。 “要下雨了。我可没哭,一定是大叔你哭?”小狐狸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疑惑的转动着小脑袋四处张望。 “哪里学来这样古里古怪的说法?天要下雨,跟哭有什么关系?”陆天机心中伤心,面上却半点不露,一只手极小心的扶着胖狐狸的背,另一只手熟练的帮怀里的毛团顺着乱毛。“心魔关押你的这个空间虽然蛮荒,没什么生灵,但也因此有着浓郁的灵气。快过来我看看,你的修炼有没有进步?” “我觉得有!”小狐狸重重点头。 “我虽然能够进来,但是只有你早日达到参同契第四层,才能带你出去。否则,即使有我保护,你的身体也根本承受不住破碎虚空时的罡风。”也承受不住你娘的狐珠。因为从来就没打算和四郎相认,所以最后这句话陆天机没有说出口。 眼见着有了希望,加上被顺毛顺得特别舒服,小狐狸半眯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被关近来之前,我已经习练参同契到了第三层末期,可是怎么也突破不了第四层,达到太上无情的地步,心里总在无限矛盾中不停的挣扎。 好容易有了点顿悟的感觉,就被抓了进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境界就被压到了第二层。后来我比以前更努力的修炼,可至今依旧在第三层徘徊。唉,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小狐狸沧桑的叹了一口气,在陆道长充斥着力量的手掌上惬意的蹭了蹭背,方才问道:“陆道长,你说第四层为什么要修炼者无情呢?难道我们这一派修的是绝情道吗?” ☆、150·雪花肉14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陆天机在心中百转千回的念着这句诗,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凡有情则有累,有情则有生死枯荣。繁花年年都开,可今年这一朵却和去年那一朵再不相同。轮回一世的灵魂其实也不是原先那个了。甚至今年的你和去年也不一样。 在倏忽而逝的时光中,万事万物都在经历着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的过程。一旦失去就是永远的失去。 天道日日注视着大地上的悲欢离合,若是有了感情,想必也会心若有憾,怅然若失。 “人间正道是沧桑?”陆天机低声问着掌中的小狐狸,又好像是在问他自己。 除了宇宙洪荒,万物皆有生有灭,海可枯,石可烂,神仙也有天人五衰之日。一枯一荣本就是自然规律。而儒家顺天信命,道家逆天改命。修士都认为可以通过炼气服丹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掌握自己的命运,正是逆天而行,是对天地灵气的褫夺以强化自身的发展模式,自然要被一心维护这个空间稳定运行的大道所灭。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灵气在此界中不停循环,这才是天地正道。人间正道是沧桑。 而修士们逆天而行,吸收了大量的天地灵气,然后就破碎虚空而去,导致此界灵气日益稀少。人族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天道便能腾出手来灭神佛。 看过沧海变成桑田无数遍,自己才悟出这样的道理。可是我儿才多大……陆天机心里不由有些淡淡的骄傲。他摸了摸小狐狸脑袋上的那撮呆毛,心里怅惘无奈:这样好的儿子,留给那只禽兽真是叫人不甘心。 一时想的呆住了,忘记给儿子顺毛,直到小狐狸不满的用爪子扒拉他,陆天机才回过神来。 四郎见陆天机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甚在意,自己接着说:“这一次的心魔实在太厉害了。心魔不是应该随着修士自身的力量增强而逐渐变强吗?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强,怎么会惹上能够造出如此逼真幻境的域外天魔。唉,最近真倒霉。” “凡是有一利便有一弊,祸福总相依。这一次的心魔幻境就是你修炼至今遇到的最大危险,同时也是变得强大的契机。又因为你以前没怎么经历过心魔困扰,所以这一次的心魔幻境才会来的如此逼真和凶险。” “诶,是这样的么?”小狐狸头上的一撮呆毛又顽固的立了起来,偏着头立在陆天机手上的造型无比酷炫拉风。 陆天机点点他头上的那撮呆毛,数落道:“你家人可有给你延请名师,道师是怎么教导你的?”不待四郎回答,接着又问:“四书五经读过几部?易经学到哪一卦了?《金刚经》《坛经》等佛家典籍可有自己的见解?” 小狐狸在陆天机膝盖上乱蹭乱爬的身躯瞬间僵住。精分殿下历来放养他,从来没让他读过这些书,苏夔倒是让他背书来着,但也只是死记硬背,此时被陆天机这么一问,四郎就傻眼了,期期艾艾的小声说:“我……我没有父亲,母亲死得早。家里长辈都不管我这些,嗯,后来有个异姓哥哥……他只说人生苦短,叫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一切有他。” 陆天机没吭声,半天才语重心长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那什么哥哥到底还是年轻不稳重,只知道撺掇着你和他游乐,虚度光阴。我是你的长辈,便倚老卖老说几句。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不说要万古流芳,却也不该成日就知道吃吃喝喝,一点大志向都没有。” 四郎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一直都没什么大志向,说的好听一点,就是随遇而安,说得难听一点,可就是不思进取了。今生他虽然立志要成为大妖怪,可是每日好像都在虚度光阴,成天吃吃喝喝,夜晚得了闲,只把修炼当成休息。于修道一途也不执着,找爹也不见他怎么上心。 ——四郎并不是受不得逆耳忠告的人,也知道反思和改正,因此,被自己信任的长辈批评之后,忍不住有点心虚和愧疚。 看到手中小狐狸顶着呆毛耷拉着圆脑袋的怂样,陆天机到底心疼儿子,也不肯再做出严父的样子吓唬他。虽然不满自己儿子甘于被饕餮圈养,但一想到他年纪那样小的时候就寄人篱下,有些事情就实在不忍心怪他,于是又缓和了语气,耐心的给儿子普及修炼常识。 “苏师傅没和你讲过这些吗?修炼参同契和龙象伏魔大手印,本来就都是最容易招致心魔的功法。 参同契是天一道开山祖师自昆山圣人那里传下来的法决,祖师习练此术后成神,成功破碎虚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离去之时,担心本门后继无人,便将此书传给了几位大弟子。 谁知道这几位弟子却因为对书中某些章节的理解不同而争吵起来,祖师死后不久,天一道便分裂。各峰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不然,哪里有佛门东进和后来的临济宗呢?” 其实参同契之事也是天道灭神佛千年布局中的一环,只是现在并不合适告诉儿子,所以陆爹就没有说。 “然而,天一道分裂之后,便再没有人能够领会这部大拙若巧的功法奥秘。渐渐地,这本让门中祖师破碎虚空,得证大道的奇功竟然沦为天一道中的基础修习法门,几乎每个天一道的弟子一入门都要修习。可大部分道士练到第一层之后,就因为心魔侵扰,转而修炼起了别的功法,有天赋、毅力和胸怀,能够练到第二层的实在少之又少。千百年间,能够练到第三层的更是屈指可数,练到第四层的也就开山祖师一个人。即使有少部分佼佼者习练到第三层,可一到了第四层这个关口,都会因为心魔而疯掉。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听到别的修士也经历过同样的情况,而且自己又得到了表扬,很久都没遇见过什么好事情的小狐狸终于高兴了一点。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谦虚,洋洋得意的开始自夸:“我本来卡在第三层很长时间了。不过后来忽然有一个契机,就差一点点便能突破。大约是看我快要突破,加上当时遭逢险境,的确心境不稳,心魔就趁机过来捣乱,把我困在这里,还天天变着法子吓我。” 那日眼见着无数的普通镇民就在自己眼前被僵尸吃掉,虽然理智替四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是那种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四郎的心境出现了一瞬间的波动。其实这种波动未尝不是好事,有那么一个瞬间,四郎的心境其实已经最接近参同契第四层的要求,可这境界只是一闪而过,并不能持久。 后来心魔把四郎困住,天天给放恐怖片,反倒逼迫着四郎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陆天机把小狐狸托起来仔细检查了一边,就说:“嗯,你现在境界已经很稳了。如果能够回到外界,必定立马可以突破。” 四郎得到了陆天机的夸奖,一时尾巴也翘起来了,耳朵也立起来了,连头顶的呆毛都忽然多了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开心一阵,小狐狸就挥动着小爪子,扒着陆天机流水般的绸缎衣袖问道:“可是,心魔究竟是什么呢?怎么我身边的妖怪都更加害怕雷劫呢?” “天道说白了就是一种规则。而心魔也是一种规则。”陆天机伸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指,搭住小狐狸的爪子,轻轻逗弄掌心的幼子。 四郎原本以为心魔就是一种魔物,现在陆天机这么一说,他有点难以理解。 陆天机出场那一道剑光很拉风,整个人又自带闪瞎眼光环,浑身弥漫着疏离高冷的感觉,可是教导儿子时却异乎寻常的温柔耐心。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所学尽数教给儿子,好叫他以后能少走点弯路,少受些波折。 此时见四郎迷茫,知道儿子虽然悟性极佳,但是修道的底子不太好,于是尽量把这些枯燥的修道知识讲的浅显易懂。 “一个世界的形成,首先要有一些基本规则,这就产生了天道,天道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化生于天地万物之中。接着又产生了域外天魔,域外天魔无形无质,却又时刻潜伏在修道者身边。 越是心肝玲珑,感情丰富的人,对心魔的抵抗力就越弱。越是心思幽微,算无遗策的人,受到心魔侵扰的几率就越大。在凡人之中,天一道和临济宗历来与千年士族世家交好,能够修道的都是极为杰出的人。而杰出人物大抵拥有以上两个特征之一,所以心魔对于人类修士的杀伤力便尤其巨大。” 见儿子点点头,的确是听懂了的模样,陆天机方才继续说道: “对于人族修士而言,无论是道修还是佛修,成神和修炼的道路上由始至终都将伴随着心魔的侵扰。这也是为什么人间道门在教习弟子时要强调必须清心寡欲,远离尘嚣的原因,也是天庭为什么要严守清规戒律,连自由恋爱都不许的缘故了。尤其对于某些心思细腻、情感丰富的人类来说,心魔几乎是致命的。” “那我这次遇见厉害的心魔,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喽?”心思细腻神马的……四郎感觉自己给自己的定位出现了一点偏差。 虽然知道小狐狸看不见,陆天机依旧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样的笨蛋,可不受心魔的喜爱。平日只知道傻吃傻喝,聪明机灵之处,比起我门中那些人尖子可差远了。你自己想想,修炼参同契前期,你的境界堪称神速,可有心魔滋扰?” 的确,自从四郎开始修炼以来,因为所思所想一向深得道门顺其自然,环中无为的真意,因此并没有吃多少苦。加之他身边又有高手环绕,其他修士经历过的迷茫和彷徨都没有怎么经历过。即使这样优哉游哉的修炼,也是令人发指的进境神速,很快就到了参同契第三层的临界点。这种速度是别的修士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放在英杰辈出、人才济济的道门中,也堪称一句天才。 虽然进阶快,心魔之前的确不怎么侵扰四郎,唯一出来蹦跶的那次,还迅速的、莫名其妙地败退回去了。 “可是,这一回的心魔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我有一半凡人血统的缘故吗?”小狐狸伸爪子挠挠头,不解的问。 “前面我不是说过,心魔也是一种规则吗?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所谓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本身就与这个世界的基本原则相冲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所谓的因果轮回本身就是这种原则的另外一种说法而已。 一个世界是有许多基础的法则构建起来的,而这个空间的基础法则之一就是等价交换。即使是修士大能,上古神兽,也必须遵守这个原则。当然,并不能将等价交换原则简单的理解为:付出越多得到越多,事实上,付出和收获往往都看似不相等。修士自身能力越强,遭遇的心魔和雷劫也就越强。 不论你是谁,哪怕是天道本尊,也要准守这一等价交换的原则。因此,你才会被卡在第三层总也上不去。从小的方面来讲,是因为你的思想境界没有得到提升,从大的方面来讲,这也是你在修炼道路上注定要经历的劫。再者说,你的心境的确也没有达到参同契第四层的要求。” 说到这里,陆天机顿了顿,问他:“救与不救,其实是出世与入世的分野。你现在还在纠结吗?” 四郎悟性极佳,于修道一途上是一点就透,一扣则响。偏偏还是心不够狠。心若不够狠,纵使天赋惊人,又怎么能在溯流而上的漫漫仙途中走的更远呢? 第140节 这点可不像我。陆天机有点不放心自己傻儿子了。他略一思索,手中便出现了一具古拙素朴的木琴。 小狐狸感到自己被放回了那个王座上,他睁着雾蒙蒙的眼睛,迷茫的转头四顾:“陆叔,陆叔。”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琴声。怎么形容那种琴声呢? 四郎感到自己仿佛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四顾无人,日夜相伴他的只有海水汩汩崩折之声和海岛上山林窅冥之中的群鸟悲鸣。然后他好像又到了茫茫的星空之中,有无数的星子一般的光点在他四周闪烁明灭,有的很明亮,有的却渐渐暗淡下来,星子之间有五彩的光线交错纵横,这幅场景辉煌美丽的无以伦比。 宇宙如此浩渺阔大,让人遐想的同时又叫人心生畏惧。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细菌。菌永远弄不清灰尘之外还有个屋舍,有人有家具有车马有内宅里无数的悲欢离合。菌永远弄不清屋舍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那里有海,有森林,有直达九天的长风。 菌永远想不到,这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而自己的世界只在微尘里。然而,人呢?人类面对宇宙也有太多的无知。 小狐狸感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伸爪子一抹,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天空的颜色变得澄澈微蓝,有透明的雨水落下来,落下来,高大的蕨类植物贪婪的生长着,随着这阵音乐刷刷的摆动着枝条。水中有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一切生命本来就自水中来。万物欣欣向荣,这个世界尽管还年幼,却十分茁壮的生长着。 一片祥和静谧之间,唯独混沌钟像个小孩子一样,愤怒地在远处掀起滔天巨浪。有风暴雷电盘旋在天边。万物有阳便有阴,天空的眼泪同样温柔的洒向那黑暗之处。 “修道即是修心。如同世间所有的事,在那么一点执着和那么一点了悟,而在执着和了悟之间,确实估计绝望之中无限矛盾与挣扎。绝情或者无情,顺其自然,找到你自己的道。”陆天机的声音如风动琴弦般在四郎的脑海中响起。 “凡人如眼盲,挣扎于苦海之中,奔走争斗,排挤倾轧,无所不为。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住在微尘中,一生的困穷显达也早就有定数。 你师傅和你说过吧?参同契第四层之所以这样艰难,因为这一层练好之后,便能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修士相当于被打开了另外一只眼睛,能够看见眼盲之时看不见的一些东西,甚至可能触摸到这个世界基础的法则。可是,修士即使能够看到眼盲之人面前的大坑,却不能出手帮助他们避开。 拥有力量,并不代表着可以为所欲为,即使是圣人,也受到此间法则的约束,除非你破碎虚空之后,自己创造一个世界,让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法则行事。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能够破碎虚空,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很少。上一个破碎虚空的修士就是天一道的开山祖师——乌见禅师。也是唯一一个将参同契练到第六层的修士。” 不过,破碎虚空也是死。天道不可能让这些产生于此界的修士带着掠夺而来的大量灵气飞升他界的。这句话陆天机暂时不打算告诉儿子。 见幼子缩在宽大的王座上,哭得默默无声,小肩膀一抽一抽的。陆天机冰雪般的容颜上露出痛苦不舍的深情,五脏六腑间都好像有一把钝钝的刀子在磋磨。 孩子,你不要这样娇气爱哭,要坚强起来。爹爹宁愿你坏一点,奸猾一点。这个世界如此阔大冷漠,眼泪毫无用处…… 孩子,今后的日子很艰难很漫长,爹爹没有办法看护你长大,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陆天机的心又坚定起来,趁着还在此界,就算再心疼幼子,也要逼着他多学一点。 小狐狸哭着打了个嗝儿,可能是刚才吃撑了。 有情则有累,陆天机心抽搐一下,到底还是停下了拨动琴弦的手,广袖一挥,把缩在椅子上的小狐狸抱进怀里。 四郎发现自己雾翳的眼睛前出现了一副星空图。命运的丝线盘根错节般交错在星子与星子之间。 一个叫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住他,熟悉的低沉声音再次于四郎耳边响起:“你看,这就是万物间错综复杂的命运。如果修士轻易的插手其中一环,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因此,作为有着漫长寿数,与天地增夺灵气的修士,必须要有任他流水向人间的禅心。” “任他流水向人间。”小狐狸念了几遍记在心里,然后抹着眼泪问道:“那这样一来,修道之人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反正万事万物的命运早就已经被设定好了。按照这种说法,凡人只需终身安于命运就好,还修什么道?” ☆、151·雪花肉15 陆天机听了四郎的话,很耐心地教导自家冥顽不灵的痴儿:“修士们修道各有所求,或为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快感,或为了追求大自在,或者为了回复先天。有的人却纯粹是喜欢那种触碰到此界规则之时,叫人着迷的顿悟感。所以,虽然仙途艰难,却还是有无数生灵上下求索。怎么,你不喜欢与天地同寿,探究生命本身的奥秘,反而甘于成为一只朝生暮死的蝼蚁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清风拂过,小狐狸身上的白毛和陆天机身侧垂落的丝绦都随风飘动。 小狐狸情不自禁的用爪子去抓陆天机衣服上那随风飘动的丝绦,极为诚实的摇着小脑袋瓜子:“修道还是喜欢的。可是我不想成为无情无累的木偶泥塑。” 这么说着,小狐狸下了个狗胆包天的结论:“你看,圣人不吃不喝,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对凡间众生冷眼旁观,和一根柱子有什么分别?这样的日子可真是没意思。” 陆天机摇头,笑着把小狐狸头顶呆毛揉得更乱:“也并不全然如此。我讲的只是我的道,并不是你的道。有情或是无情,只需随性而为。倒也不必因为听了别人的话,去刻意无情,你只需观察和认识自己的本性,性情直白,不虚伪即可。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特点,法则也并不完全一致。,” 小狐狸猛地抬起头,惊骇莫名地问道:“陆叔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不是出国旅游那样简单。即使破碎虚空,听说也是单向旅程,从来没见过哪个破碎虚空的大能还能再次回来。只听说过飞升,从来没听过有飞降的。 听陆天机的意思,倒真像是可以在不同世界间自由穿梭一样,这可比破碎虚空更加困难。 想到这里,四郎不由得脑洞大开:莫非陆叔和自己一样,也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听他的口气,好像还去过不止一个平行世界,莫非…… 四郎也不傻,尽管认定陆天机对他绝对没有恶意,但是陆天机此人身上的疑点着实不少,四郎对他的身份越来越怀疑。心中也隐隐约约多了许多乱七八糟,奇峰迭起的猜想。 无疑,陆天机就是天道灭神佛这个千年布局的人间执行者,那么,他真的就只是一个千年不世出的人类精英那样简单吗?还是说,他其实也颇有来历? 陆天机究竟是谁?能够在平行空间中任意穿梭的人,绝对不简单! 本来以为对方绝对不会直接回答自己,谁知陆天机却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去过。其实你也可以出去的。只是还需要一个道具。”说着,陆天机随手招来在远处玩水玩得兴高采烈的混沌钟。 四郎第一次注意到这口巴掌大的小钟,处于半盲状态的小狐狸瞪着眼睛辨认半天,不是很肯定的问陆天机:“这不是我、我丹田里的那口钟吗?” 说着他环顾四周,这下子越看越熟悉。刚开始没往那方面想,这时候才发觉这里……这里分明就是自己修炼时,在丹田里见过的那片大海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海中多出来一片长着高大蕨类植物的陆地而已。 四郎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活像个白痴一样,惊讶的合不拢嘴。转头看一看陆天机,发现这位大神的表情却依旧那样镇定,好像面前的一切都只是修炼过程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于是四郎也跟着镇定下来:也许他们这一派的功法就是这样的吧。我还是不要太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像个小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四郎很在意自己在陆天机眼中的形象。很怕自己被他看不起。 “这口钟,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莫名其妙跑到了我的丹田里。”小狐狸扒拉着玉白色的小钟,好像一只玩玩具的小猫,好奇的把小钟翻来覆去的拨弄过去又拨弄回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陆天机闭上了眼睛,仿佛沉浸在那久远到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岁月里。 “小狐狸,你可曾想过天道从何而来。你我所在的空间又为何人所开?” 正在把玩新玩具的小狐狸疑惑的抬起头,他可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似乎也不在意小狐狸的回答,陆天机继续讲道:“在这广阔无极的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诸般世界。在这广阔无垠的宇宙中,生活着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生物,其中有一个很来就掌握着至高法则的种族,我们姑且称之为神族。” “嗯,什么是至高法则?”小狐狸忍不住插嘴问道。他实在太好奇啦。 陆天机的脸上露出一个充满神秘意味的笑容,但是他并没有卖关子:“至高法则是无法说出来的,需要你自己去体悟。但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一种创造或者毁灭的终极才能。” 小狐狸忽闪了一下雾蒙蒙圆滚滚的大眼睛,他刚才好像看到陆叔的眼中有星辰聚散的幻影。 陆天机继续讲道:“最开始的那些神族的来历已经不可考证。世界不过一粒微尘,那么他们或许是从另外一个更加高阶的宇宙中来的吧。又或许是在宇宙诞生之初,从虚无中凝聚而来。无限的时空中藏着太多的奥秘。就算有亿万年的光阴,却也无法将其一一解开。 神族极为稀少。他们的生存和繁衍方式也与此间不同。所以,用此间之人固有的思维体系根本难以理解他们的存在。但是,我会用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将这段尘封在星尘深处的往事讲给你听。 神族一旦创造出了新的世界,自身就会化为规则散逸其间。但是,这并非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谓的消失或者奉献,这不过是他们本身的生存之道而已。你明白了吗?” 四郎点头,扒拉着陆爹的袖子说:“唔,这是不是就是说,每一个有生灵居住的空间都是有其本身的意识存在的呢?” 陆爹鼓励得对着四郎笑了笑,怜爱的把不停抓咬自己袖子的小狐狸抱了起来,继续讲道:“极偶然的,从某些空间里也会产生出一两个自己体悟规则的后天大威能者。他们会成为新的神族。简而言之,这就是神族的繁衍方式。 神族有他们自身偏好,因此,这三千界中被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也各不相同——有修仙为主,灵气氤氲的世界,也有兽族为王,人族势弱的世界,也有人族利用工具得大法力大神通,反而压制规则的世界,更有黑白颠倒,为恶鬼统领,正气衰落的世界。 神族的脾性也各有不同。有的神族力量很强,他们可能创造不止一个世界;有的神族很负责,可能会自始自终待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渐渐化为规则本身,直到为自己的造物奉献出一切;有的神族很不负责,他们可能在创造一个世界之后就离开,继续在星空间流浪,见到同类创造的新世界,还可能会敲门进去做客,做客人的有时候会见猎心喜,出手抢占某个灵气丰富的世界,这种时候,就会发生神战。我曾经去过一个世界,那里原先的创造者就被后来者打败,造物主被叱责为黑暗神,他的信徒也被光明神的那一方所绞杀。自己的造物成了入侵者的忠实走狗,丢失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或者神格受损都还算是小事,自身被所创造出来的贪婪种族禁锢然后吞噬,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神族之间的做客和互相拜访都是极不受欢迎的。因为有时候,当两个互相不能融合的规则处于同一个时空之时,必定会爆发毁天灭地的大战。”陆天机讲到这里,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叫儿子听得更加明白。 四郎倒没觉得有什么难以理解的,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宇宙中很多星球,那里住着各式各样的外星人。这些星球是由一群通晓法则的家伙创造出来的。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之后,就在其中孕育自己的后代,但是这个过程很艰难。而且这些神族王不见王,若是两个不同规则聚在一起,可能就会掐起来。 打量四郎的确听懂了,陆天机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继续说道:“前面说过了,神族有创造者也有毁灭者,但这并不是绝对的。创造者也可能变成毁灭者,毁灭者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去创造。 所以你看,即使是这样的大威能者,也并非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而正是因为这种差异,导致了各自所领悟出来的法则会有区别,神族之间一旦见面,就有很大几率会发生龃龉甚至战斗。这并非是为了人类之间争斗不休的那些理由,纯粹是相斥的法则并行之时所必然导致的结果而已。就像你不能一边倡导强者为尊,一边又同意众生平等一样。 我们所在的空间就是一个神族所造。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个宇宙有多老,他就有多老。于是,这个神族终于决定要自己造一个新世界来孕育后代。因为这样的想法,年纪很大的神族对这一次的造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意和眷恋。他小心翼翼的选取了最适合生命生存的空间位置,用大威能凝聚有形的星辰碎屑和无形的天地灵气。在做好这一切之后,神用所有的灵气和自身的一部分孕育了自己的两个后代,之所以要孕育两个,一开始,小的那个纯粹是有备无患,谁知道最后却成了全部的希望之所在。 做好这些之后,神的工作就完成了,筋疲力尽的开始沉睡。 可是等这个神族沉睡之时,新创造出来的空间又来了一个受伤的神族,他是一个毁灭者。毁灭者伤的很重,他感受到了神族后代极强的灵气,决定吞噬他们。于是用身体化为黑暗将两团还是气体的小家伙包裹住了。 大儿子盘古不得不提前出世,他身具大威能,用巨斧和那个毁灭者战斗。 疲倦的创造者也惊醒过来,他化出自己的一部分,加入了战斗。最后,那个毁灭者临死之前,将自身的气运和灵气转移到了盘古身上,选择了和天道之子盘古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了战斗。 又过了好久,天道才想明白毁灭者的用意。体悟毁灭规则的神族孕育后代的方式更加不同——毁灭即新生。当年他并不是被消灭了,而是想借此孕育出他自己的后代和造物,甚至打算让自己的造物雀占鸠巢,成为此间主人。 可是在那个刹那,创造者并没有想明白这一点,因为受伤过重,他再次沉睡了过去。 毁灭者的气息生发出龙凤麒麟等远古大妖。他和盘古的精血混同,化为十二祖巫,身体发肤化为妖族。而盘古自身元气则一气化三清。为了保护自己的造物,毁灭者临死之前,将自己的气运与盘古的气运牢牢纠缠在一起,大部分给了龙凤麒麟三族,小部分给了巫妖二族。 此方天地很快成为了龙凤麒麟三族的领地,因为他们是强大的毁灭者的后代,所以灵力和法术极与生俱来,连孕育后代的方式都与此间造物的方式有所不同。元凤涅盘而生便是明证。山族在天道沉睡的那些年里纵横此界,翻云覆雨。 可能是受到盘古开天辟地的那场大战影响,天道的小儿子受了伤,气息极弱。天道便给小儿子做了一个无比安全的护罩,将其与外界完全隔绝起来。可是,就在天道沉睡期间,他的小儿子混沌却被一只愚蠢的龙族用毁灭者遗留下来的工具凿开了五感,不久就复归大道,其中最有灵性的那部分成为遁去的一,逸散进其他时空之中。 又过了许多年,天道终于从的疲倦中恢复过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寄予最大希望的幼子居然也陨落了。而天地间处处漂浮着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不由得愤怒难平——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怎么能由别人的造物所掌控。 然而,当时龙凤,巫妖已经成势,气运在他们那一边。天道只好隐忍筹谋。 于是就有了龙凤初劫。之后天道借由女娲这个妖族叛徒之手,攫取了那些企图雀占鸠巢的外来异族的灵气和气运,创造出了除两个儿子以外,唯一完全由自己独创的种族——人类。 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人族站稳脚跟之后,天道便要将当年那个闯入者留下的所有痕迹统统清理掉。其实从封神之战这天地第三劫中,天道就已经开始布局要灭神佛。三清虽然是自己儿子的气息所化,却也多少为外来者感染,这些带着异族烙印的生灵统统叫天道不喜。 天道绝对不能容许这些和自己规则相冲突的造物存在于自己的空间中,更加不能容许当年毁灭者的阴谋得逞,真的从他的造物中间生发出一个破碎虚空,掌握毁灭规则的新神族。 盘古当年那场开天辟地的激战之后,此间的灵气日益匮乏,天道也不可能允许和自己规则相冲突的修仙者携带大量灵气离开。导致自己的造物没有灵气可用。因此,每当此界有仙佛得证大道,破碎虚空之时,就是他们为天道绞杀之日。” 正在研究混沌钟的小狐狸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么说,二哥其实是高等外星人的直系后代……难怪不得天道对龙凤,巫妖这么无情了,原来真的是后妈! “陆叔,那你呢?你……你究竟是谁?”四郎忍不住问了出来。 陆天机却并没有回答四郎的话,他取过小狐狸爪间的混沌钟,继续讲道:“你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混沌钟,由盘古的战斧所化,并非此间造物创造出来的,而是他早年间在宇宙中觅得的奇物。主宰三千大道奥义之中的时空奥义,可以禁锢时间、镇压空间,还可以开辟新的空间,是有创造之力的神器。 龙凤大劫后,混沌钟就落到了东皇太一手里。 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从盘古左目所化之太阳星中出世,也算是盘古遗脉,但因为同时又有毁灭者的血统,所以并非盘古正宗。混沌钟在他手里本来就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再加上为了借此外界灵物镇压妖族气运,后来混沌钟被太一改名为东皇钟。名字是有力量的,因此,巫妖大劫中的东皇钟根本发挥不出混沌钟真正实力。 东皇太一在洪荒第二次无量大劫——巫妖大战中含恨陨落,混沌钟本来被女娲和伏羲这两个妖神趁机取走,打算炼化了自己用。此二妖是极聪明的,虽然也是盘古一脉的妖族,却一行一动皆得天道的心。可惜还是难逃一死。 天道已经不是当初之时的那个神族了——此间规则互相冲突,他为了维系此间的稳定,不得不剥离了一切情绪,化身为无情无累的大道。” 尽管一开始四郎大逆不道的对天道有点意见,听到这里也觉得祂其实也不容易啊。 最后,陆天机对这一番长篇大论做了一个总结:“你看,即使神族也是各有各的脾性。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以后的无数岁月里,你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格生活。 如果想要救人,那么就拼命增强自己的实力,这样才不会在真正面临危难之时缩手缩脚,危难过后又心存悔意。 就你先前遇见的僵尸吃人事件。不是不能救,只是你如果要救,就要算好之后这些线条的运动轨迹,最后得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大仁慈,大智慧。若是为了一时心血来潮的同情,全然不顾后果的救人,扰乱事物正常发展的必然结果之后便置之不理,或者使被救之人陷入更加凄惨可怖的境地,或者救人者反受其害,也都是算力不够,没有通晓其中关窍的缘故了。 虽然天道无情,却也最是多情。他虽然对自己的造物一视同仁,却也降生了许多的人才,来替愚蠢柔顺如羔羊的人类补救气数和运会。其实从创造之物里,最可以看出造物主所掌握的法则究竟是什么。” “法则究竟是什么呢?”小狐狸立马追问。 陆天机却不上当,四两拨千斤地说:“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人族是很奇妙的造物不是吗?他们总是那样的复杂……可是,不论多么复杂,却也有些简单的道理是颠扑不破的。古往今来,但凡涉及到国计民生,种族存亡之时,便有无数仁人志士挺身而出,甚至牺牲自己解民于倒悬。” 陆天机袍袖轻拂,四郎面前有粼粼水波,里面现出一副古战场的图像。 许久不见的崔玄微一身血衣,白马银枪,几次打退叫阵的犬戎将领。郑璞带着一群黑衣人麻利的收割着窜上城楼的异族头颅。 入冬后就不见踪影的苏夔居然也在那里,他身穿盔甲,冷肃着脸领着一群士兵于城中疾驰而过。更叫四郎惊讶的是,陆天机居然出现在了画面中,手拿一把鹅毛扇站在城墙上,像个神棍般指挥着军士布阵。 这座孤城面前,是数不清的犬戎部队。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141节 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次犬戎的侵袭,预料中的援军依旧迟迟未来。可是城中居民没有半点惊慌之色,老幼病残齐上阵,人人面带狠厉之色,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画面一转,四郎看到营地里篝火熊熊,崔玄微等人聚在一起整夜开会,商讨战事一直到天明。苏夔领着一群陆家军护卫四周。四周传来苍凉雄浑的凉州曲,隐隐约约唱的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陆天机指着这幅图像说道:“像这种时候,便不可轻谈命运。便是人族里一个看守城门的人都知道,应该‘知其不可而为之’。人族危难之时,即使许多洞悉命运的明眼人也会选择入世,并且为了自己的种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纵然已经注定,身处其中的人却必须去争那可能的一线生机。这才是人族的脊梁和气节。” 四郎若有所悟:一个人悲惨的死去,可能连不相干的路人都会伤心。但是在创造万物的天道的眼里,这可能只是自己的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天道看中的,只是人族整体的延续和世界的平稳运行而已。 天地降生万物,便各有各的位置。站在不同高度的人,看事物的角度也有不同。 人世间的确是有许多细小而卑劣的恶行。但是当到达一个高度之后,便再也没有谁对谁错,谁善谁恶的分野了。 “苏夔是您派去我身边的吧?他说的那个惊才绝艳,博采儒道释三家所长的师傅,指的就是您吧?而陆叔您,是天道派来人间执行灭佛道,兴儒教计划的某个远古神祇吗?” 陆天机欣慰的笑了起来:“苏夔的确是我派出去的。所以,他一开始才几次三番不许你叫他师傅,因为他只是代师收徒而已。你我有缘,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关门弟子。因此,我这一次才会专门来这个空间救你。 不过,苏夔和你不同,他是要留在人间成就伟业的人。所以,我对他的教导从小就严厉,希望他能够做到‘处世不为一己谋身,而有天下之虑;筹划不为一时之计,而为长久之规。’对你,做师傅的只希望你能够随性而为,每天过的开开心心的。至于我的真实身份,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想对你说谎,所以不能回答。你可以原谅我这个遮遮掩掩的糟老头子吗?”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忽然问他:“那你认不认得我爹?” 陆天机不带一丝犹豫的点头:“认得。” 小狐狸动了动嘴巴,想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想,可是既然陆叔不想说,四郎就不肯强人所难。这么想着,小狐狸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又专心致志的低头研究那个据说可以破开空间的混沌钟。天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陆天机再神,莫非还能从一张傻乎乎的狐狸脸上看出他那点小心思不成? 陆天机原本准备好了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谁知道儿子居然并不追问下去,不由得有点怅然若失。 一时没人说话,这个空间里只有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欢快的铃铛声。 胖狐狸挥爪子把混沌钟拨得叮当作响,研究得十分投入。陆天机在旁边看着儿子玩弄神器,看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的提醒他:“玩够了没?快过来吃点东西,然后开始练功。”说着,他的手里便开始凝结出一块透明的玉石来。 “好吧。”四郎应一声,迅速地把混沌钟放一边,将狐狸嘴凑到了陆天机的手边。 陆天机摸摸小狐狸凑到跟前的黑色鼻头,怜爱地笑话他:“真是只丑狐狸。小丑八怪。” 小狐狸愤怒的把陆爹的手打开,执着而专注的凑过去继续吃。 陆天机:……这吃货真的是我儿子吗? 有爹的儿子像块宝。四郎虽然还是被困在这个空间里,暂时出不去,但找到老爹之后,就从此过上了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陆爹很珍惜和儿子相聚的时光,除了教导督促儿子练功,或者把自己毕生所学都以讲故事的方式教给儿子,闲来无事,只以逗弄儿子为乐。混沌钟尽管被当成了风铃、闹钟以及玩具,却因为回到了主人身边,时时刻刻都元气满满,搅扰得此间的水生动物不得安宁。 除了四郎偶尔会想起二哥和殿下,一人一半妖一器灵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斗转星移,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胖狐狸被陆爹养得油光水滑。他现在已经长成了四个巴掌大,威风凛凛的九尾狐,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赖在陆爹的手心里翻肚皮打滚了。 再漫长的路途也会走到尽头,幸福的生活总有结束的一天。每天勤奋的练功,又有高人在旁指点,四郎除了体型成长之外,心智和见识也不同以往,而且功法上也已经练到了参同契第四层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152·雪花肉16 时光如同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就像轻盈地跳过一小丛山花那样,呼一下,一眨眼就跑过去了。 当然,那一定是一只劲瘦美丽的野生狐狸。像胡四郎这样的胖狐狸,就只能躺在有味斋后院那张温暖的大床上,呼呼大睡五十余年。 有味斋后院的装饰已经换了一种,四面都垂下来暗红色的帘子,屋子里的布置虽然奢华典雅,却因为常年没有光照的缘故,总显得阴沉沉,好像从家具的暗影中随时都会飘出几个古老的幽魂。当然,那也都是错觉。在饕餮威压全开的状态下,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没一个敢顶风作案,有味斋这一代简直比佛门圣地还要清净, 虽然几经改动,但是屋子里依稀还保留着小狐狸生活过的痕迹。 西边一扇镂空的窗户还在。院子里那丛经冬犹绿的瘦竹也没有移开。可是原本花木扶疏,错落有致的庭院里已经是杂草丛生。殿下不许任何妖怪未经他的允许进入这个院子。因此,乱竹衰草的影子投射在厚重的重重帷幕上,未免显得有些古怪。 窗台上的那层云毯,因为足足有五十年没人去倚靠过,已经寂寞得开始斑驳发黄。自从有个小妖怪想要把云毯换下来,被二哥一掌拍得七窍流血之后,就再没有人敢提说此事了。 他爱他爱得太深了,不能忍受四郎的痕迹一点点消散在他的生命中。可是终究也无力对抗时光。纵然能够隔绝一切来自外界的侵扰,却依旧唤不醒恋人沉睡的灵魂。 他的小狐狸就躺在那里,躺在铺着织锦的反魂木大床上,还跟五十年前在一个狂风大作的二月天里,他把那小小一团抱到那儿时一模一样。 殿下每月都会出去一次,然后身上裹着黑袍,带着从各地搜刮来奇珍,满身风尘地走进这间帷幕沉沉的厢房中。寂寂无人处,高贵的殿下弯下了膝盖,像最忠诚的丈夫那样,跪在久病的妻子床前,试图轻声唤回那迷路的魂灵。 有时二哥会无法克制心中的悲痛,不顾形象地抓住四郎那只苍白如玉石的手,狂吻着那张如菱角般冰凉微甜的唇。想要吞噬和毁灭一切的欲望在心中日复一日的累积,可是天道却又示出一线希望,微薄的希望像条缰绳般勒住凶残的兽,叫他不得不学会忍耐和等待。 尽管法力无边,饕餮的鬓边居然也生发出几缕银发。 尘满面,鬓如霜,无处话凄凉。 *********** “那位似乎死志已决……太子很担心……尽快动手……总要死一个……”迷迷糊糊中,四郎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 谁要死了?这群人要杀谁? 四郎感到眼皮很重,可是他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拼命想要醒过来,软趴趴的身体却不肯听从指挥。 一阵寒风拂过,几片浅绿的竹叶被吹落到窗牖的积雪上,风动竹影搖,疑似故人来。然而,来的可能是多情的故人,也可能是致命的鬼怪。 寒风徘徊在窗外,呜咽宛若鬼哭,摇动的瘦竹在窗户上投下的淡淡影子渐次浓郁起来,最后成了一种黑红色,如墨汁般浸染开。 滴答,滴答。 红得发黑的影子挣动着,如墨汁般一滴滴顺着墙壁往下流,却小心地避开了反魂木制作的所有家具。 “哧啦” 一只花花绿绿的大毛爪从墙壁中伸了进来,接着一只约莫一人高的八目蜘蛛从暗红的污迹里挣扎了出来。 床上的少年一无所知的酣睡着。 蜘蛛悄没声息地沿着墙壁靠近了床铺。抬起通红的大螯就往少年脸上挥去。八目蜘蛛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得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虚空中毫无预兆地伸了出来,轻而易举的掰断了那只大螯。蜘蛛猛然一惊,立马抽身往门外逃去。殿下冷笑了、一声,在屋里布下本命结界之后,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了出去。 远去的殿下没有看到,在他背后,四郎养在石子盆里,装了许多年蒜的那株水仙徐徐开放。而躺在床上的少年轻轻动了动手指。 四郎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普通早晨醒过来的。屋里很幽暗,一个活物都没有,唯独水仙花淡淡的暖香浮动。四郎揉着眼睛,好像每个清晨那样,爬到金丝楠木的床尾,对着那盆水仙嗅了嗅。 好久不见,我的花儿。小狐狸和屋中唯一的生命体打了个招呼,然后慢吞吞地用手支着头,躺回舒适的大床上,睁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开始对着屋内的重重帷幕发呆。 少年的眼睛里好像有星辉流泻,随意侧卧的姿态也动人的不可思议,仿佛关于人类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可以在少年身上得到观照。 然后,这三界罕见的绝色少年叹息一声,满足的翻了个身,躺成了大字状。因为这屋子的地下冬天烧着火龙,加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帘幕,越长越结实的胖狐狸有点热,于是就顺手把衣服撩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他实在睡了太久,本来也是有四块腹肌的肚皮如今成了软软一团。没有赘肉但是也算不得很男人。 若是清醒的时候,四郎绝对会把这样娘得难以见人的肚皮藏好,可是他今天脑子不清楚,也就情不自禁的露了出来。 躺成大字状露肚皮和绝色少年形象可有点不搭。不过胖狐狸如今也来不及注意这种小事。他把头埋在枕头上嗅了嗅,是殿下的气息,于是安心下来,轻轻蹭了蹭被子,打算再睡一会儿,等手脚慢慢恢复知觉。 睡得太久,手和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屋子里点着甜梦香,用来镇魂凝神的甜梦如同不要钱一样,一日不间断的燃了五十余年。才刚醒过来的四郎闻着这香味,头一点一点,又快睡过去了。 殿下顺手料理了来捣乱的妖物,心里对幕后主使是谁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网慢慢收拢,黑心的殿下打算在幕后那人最得意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叫他也尝一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处理了八目蜘蛛的尸体,又对部下交代了一些事情,殿下便拿着一枝精心修剪下来的红梅往有味斋赶。小狐狸因为沉睡的缘故,存在感越来越弱,可是殿下依旧时时刻刻把他放心间。就算五十年来没有得到过丝毫回应,也从无半点不耐,待四郎一如往昔。 然而,这一次走进屋子的时候,殿下惊讶的发现他的小狐狸居然自己露出了肚皮,换了个姿势在睡觉! 殿下跳的极缓慢的心脏忽然剧烈的搏动起来。 “砰,砰,砰。” 少年缩在暖呼呼的被窝里,黑发好像鸦羽一样散落在洁白的枕头边。似乎在半睡半醒间挣扎,于是眼皮和睫毛都轻微的颤动着。那种颤动,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殿下心脏唯一柔软的地方。 四郎感到有轻柔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从他的额头上拂过,接着就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陆叔,”四郎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然后嘟囔着:“让我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今天不要练功。” 殿下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又盯着四郎的睡颜看了一阵,他微微挑了挑眉,用手温柔的将四郎的长发理顺,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然后他极轻,极缓慢地按住了四郎脖子上的动脉。 这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地方。 饕餮按住过很多生物的这个部位,它们的反应不是哀哀悲鸣,就是奋起反击,但是,最后都被他毫不留情的咬穿了动脉,各种味道的血液就会奔涌着飞溅而出,最终,滚烫的,带着勃勃生命力的血肉会转化为自己的能量。过程很刺激,结局很无趣。 四郎被按住也不太舒服,可是他毕竟极熟悉殿下的气息,所以就在那只致命的手上蹭了蹭,咕哝了一句:“好冰。”然后用爪子扒住殿下那双冰凉的大手,一把捂在了自己软乎乎的肚皮上。 殿下无奈的叹口气,担心把他冻着,想要把冰凉的手抽出来,四郎还不乐意,哼唧两声又使劲抢回去抱好。其实他是睡得有些热,所以殿下凉丝丝的手抱着真舒服,当然不乐意被扯出去。 可是在殿下看来,这就成了自家小狐狸对自己“深爱”并且“眷恋”的证明,因为最近一系列事件以及岳父带来的压力而产生的暴躁情绪统统消失掉了。为了让小狐狸抱得顺手一些,殿下还脱靴上榻,在四郎身边侧卧下来。 **** 几场夜雨下过后,山里的野韭齐刷刷的冒了出来。荠菜和马兰都开始吐绿,白蒿也已经染青。 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间,有味斋搬来小盘山也已经过了五十余个春秋。除了门楣上的朱漆有些黯淡,掌勺的大厨换了人之外,这家小店好像也没有多大变化。五十岁可能是一个凡人的一生,但是对于非人类而言,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瞬。与神魔妖巫动则以百年起计算的寿数而言,人族是以牺牲个体的方式来换取整体的延续。作为个体,生命短暂,代代消亡,但是作为整体,却拥有着漫长的寿数。这便是天道赋予自己造物的独特繁衍方式。 然而除了有味斋之外,小盘山上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样。村落被废弃,变成了犹如鬼蜮一般的荒凉死地,高树被伐倒造了新屋的脊梁,白桥镇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半山腰多了个断桥镇。 物是人非事事休。 ——五十年前的正月初八,也不知得罪了哪路太岁,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把山下的白桥镇埋了起来。当时在村落里的镇民无一幸免,唯独小部分去山外探亲访友的人幸免于难。而等这些幸运儿外出归来,组织起队伍前来挖掘之时,离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三四个月。 虽然这些人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想把亲人邻里的尸体挖出来,放入悬棺洞中安息,谁知挖掘队伍却又遇见了一个怪事——那时积雪已经化开,被活埋的尸体一具都没有找见。屋舍房屋都完好无损,连灶台上包了一半的饺子也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白桥镇上的镇民都去了哪里?是在雪崩之前从地道里逃了出去吗? 要说村里的地道,只有一条通往后山悬棺洞。悬棺洞据说关系着白桥镇最大的秘密,所以为了阻止外面的人打扰祖先的沉眠,地道里设了不少机关。只有镇上掌管宗祠的几位长老知道怎么走。 说来也怪,这一回死的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白桥镇民,活下来的全是百年来陆陆续续搬来的外乡人,没一个知道地道里的机关地形的,派人进去一探,反倒白白折损不少人。 雪化后,被太阳一晒,白桥镇一如往昔,只是镇上的居民一夕之间忽然失踪而已, 因为出了这样诡异荒唐的事,幸存的镇民有的一走了之,大部分却搬到了半山腰背风的山道口。死者已矣,生者的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再加上如今天下征战连年,许多人都愿意拖家带口往山里来。没过几年,半山腰上又形成了一个新的集镇,唤作断桥镇。有味斋附近便繁华了起来。 听说有味斋早年也是闻名于世的饕客聚集之地,大约是因为战乱,厨间有些人才凋零的缘故,如今做的菜色不过平平,好在分量足,价格又便宜,而且不论黑天白昼都会开门营业,加上地理位置好,每日里的客人倒是络绎不绝。不过多是些拖家带口的流民或者风尘仆仆来朝佛的行者,他们只求一碗热汤几口米饱腹,根本不讲究什么色香味。 至于断桥镇本地居民,平日里却不怎么来有味斋。味道并不出众是一个原因,关键还在那些古古怪怪的坊间传说。不过镇民们即使心里存了念头,也都只在背地里嘀咕,并不敢当面闹事。 ——饭馆老板颇为神秘,见过的人都说是个极高大俊伟的男人,比镇上的男人要高出一个头,看着有些北方异族的血统。他似乎无妻无子,也不见亲戚走动,有时半年不见踪影,在店里的时候既不下厨也不管事,只日日窝在后院。偶尔夜里,有镇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酒。 有其主必有其仆,有味斋里的厨子,跑堂,扫洒,接引,连带着马夫,采买都是气势沉郁的男人,看着像是军爷的做派,整日里都不多话,木着个脸低头做事。 到了夜里,有味斋挑起两盏红灯笼,生意反倒比白日还好。时常有些极气派的客人进门,街坊从门缝里偷看,都说不像会去这种小地方吃饭的人。 对于有味斋深居简出的幕后老板,大家众说纷纭,有说是战败后被迫隐居的某位将军,有说是不世出的隐居家族里的子弟,最后连前朝王孙的传闻都出来了。 因为生的气势不凡,镇上牛员外的女儿看中了他,托媒人来说亲。此人沉默片刻,倒也不曾恶言相向,只客客气气谢绝了牛家,自言已经有了结发爱妻,只是妻子常年卧病在床,不能见外客而已。此后牛家就莫名出了诸般怪事,牛姑娘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没声没息就跟家里的长随私奔。 当时大家也都感慨此人深情,谁知道一晃二十年过去,私奔的牛姑娘被牛员外捉了回来另嫁,现在孙子都有了。可这有味斋里上至幕后神秘老板,下到伙计伴当居然还是当年的模样。这就不得不叫人纳罕了。 不老不死,神神秘秘的,莫不是什么妖怪吧? 因这店铺开的最早,自从有了断桥镇,有味斋就在那里。时间一长,就有人疑心毫发无损的有味斋和当年白桥镇惨案有些许关联。 断桥镇居民互相使着眼色,不约而同的对有味斋敬而远之。那些个死人脸的跑堂,看着就叫人心里瘆的慌。有时膀大腰圆的活计冷不丁看你一眼,直叫人从头顶冷到脚跟。 不过,最近有味斋似乎有什么喜事,从不苟言笑的掌柜到木讷的跑堂,人人喜气洋洋,常年笼罩在有味斋上空的那层阴翳仿佛散开了去。 第142节 凡人的肉眼看不到那许多东西,街坊邻里尽管说不上来哪里起了变化,私下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暗暗说这有味斋看着似乎没有那么邪气了,连带着,这方圆十里的空气也都跟着松快了许多。 ☆、153·雪花肉17 昨夜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凌晨时分,早晨起来之后,空气就特别清新湿润,山林间好像陇上了一层薄纱。远远看上去,羊角巷的路边有一团一团鲜嫩的绿色,可是走近一瞧,却依然是旧年的衰草败叶。 香椿的嫩头切细,晒干来磨成粉,煎豆腐时放一小撮进去,煎得酥黄的小块豆腐中便自然而然带上了椿芽独特的芳香。若是嫌麻烦,直接用椿芽与三寸方丁的豆腐,加了香油调拌均匀,就是春天里应时的美味。 下过春雨的湿润土陇上,野芹,野韭,春笋一茬茬冒了出来。天刚蒙蒙亮,有味斋门外就形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早市,推车的小贩沿街呼卖玉兰片,头茬韭等春令时鲜的声音透窗而来。 “韭菜怎么卖?”沿街的一扇镂空圆窗被推开,有个穿白衣的少年站在窗户边,笑吟吟的问道。隔着厚厚的帷幕,看不真切少年的身形。 卖韭菜的老头推着板车靠了过来,热络地说:“五文钱一捆,头茬韭,可香着哩。这位老板,来一捆啊,今天早晨新剪下来的。”说着他递了一捆还沾着泥土的韭菜过去。 一只洁白无暇的手伸了出来,指甲散发着珍珠白莹润的光泽,玉石般的手指衬着嫩绿的野韭,显得韭菜格外的清新可爱。卖菜老头顺着这只手往上看,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断桥镇何时多了这样一个漂亮到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少年郎! 四郎把韭菜检查了一番,心下十分满意。他也不讲价,称赞两句就打算付钱,结果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找见一个铜板。 正想回转身去找槐大拿钱,老头却摆着手说:“野韭山里随处可见,小老儿不过花些精力采摘而已,香草赠美人,蒲草能够被公子这样的人物垂青,也是他的荣幸。”乱世中儒学衰落,贫学儒,贵谈玄。便是山里一个平凡的卖菜人,可能早年也饱读四书五经的寒门书生,或许曾经还打算借此谋求晋身之道。只是生活和理想是两回事,到了老年,做个卖菜翁维持生计,到底还留着些读书人的影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没事就喜欢掉掉书袋。 老头子约莫是南边逃难过来的,说话有些口音,四郎没怎么听懂,还以为老头子教训他呢。 把人老汉叫过来,翻看半天却不掏钱买,实在不太地道,四郎就有点脸红。 ”砰“的一声,一个扛着木桶的大汉呆呆的看着四郎,手里的木桶不知不觉滚到了地上。 被困在那个空间的时候,随着四郎功力的提升,陆天机已经把一部分狐珠分几次转移到了四郎体内。醒过来之后,四郎顺利突破了参同契第四层,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却也不小,他的天狐血统似乎开始觉醒。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诶,这怎么好……那这个给老伯。”老伯以卖菜为生,四郎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便从案板上抓起一个椿芽鸡蛋大包子递了出去。想了想,又抓了个卷饼添上,卷饼里面夹的是麻油等调味料拌的蒌蒿芽,鸡丝和水萝卜丝。“立春后就该吃春饼卷生菜,取万物生发的迎新之意。” 老头倒也没有推三阻四,笑呵呵的接了过去,没口子的夸四郎:“乖仔,真系乖仔。” 这两句话四郎听懂了,他也不知道谦虚,自认也当得这种级别的夸赞,便龇着小白牙笑了起来。 一睡五十年,醒来后除了殿下和槐大,有味斋里熟悉的面孔统统都不见踪影。有味斋的小楼也被修葺一新,就连原本荒凉偏僻的山道口都变成了一座繁华的集镇。 这变化虽然算不上沧海桑田,却也着实不算小。加之四郎在另一个空间中待得太久,反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感。 为了尽快熟悉周围环境,弄清楚自己不在的时候,太和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四郎便趴在窗台上,和这看上去饱经风霜的卖菜老头拉起了家常。 老头一见这漂亮小公子不仅不高傲,还特别亲和,一高兴,不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又送了四郎一篮子他自己做的玉兰片。这种玉兰片都是未出土的春笋所制,坚脆柔嫩,简单烹制一下便有绝好的味道。 接过篮子,四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再三邀请卖菜的老头有空常来有味斋坐坐。少年的笑容好像有魔力一般,围观的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开心起来。老头也乐呵呵的答应下来。白桥镇虽然不大,但是也和所有小集镇小县城一样,充满了人情味。 自从四郎探出头去之后,原本熙熙攘攘的集市以这扇窗户为起点,渐次安静下来,吆喝的,称斤两的,讨价还价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转过头来。最后这条街上的人纷纷忘记了手中的事,全部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年。 老天爷,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旁边米店的屋檐下,站在一对避雨的主仆。那瘦高的公子哥目光炽热的望着这边,眼睛不住在少年探出窗户的半边身子上来回打量,看着那美好的腰臀线条,见惯殊色的男人也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后眼中便闪动着淫邪而又痴迷的光芒。 殿下刚才出去拿件披风,把四郎一个人放在厨房里,走的时候特意检查过门窗都是紧闭的,又特意放下了四边的帷幕。谁知道一回来就看到自家小狐狸扒拉开窗户,对着外面笑的一脸明媚!活像朵已经攀爬上自家围墙的红杏! 想起陆天机那封所谓的家信内容,殿下的目光沉了沉,大步流星走过来,把小狐狸提溜进来,然后一挥衣袖,窗户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随着关闭的窗户,还顺手飞出去一块碎银子。 “唉~”窗外传来失望至极的齐声叹气。 “哈哈,如今正是该嚼萝卜丝春卷,咬春,咬春。”卖韭菜的老伯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中走到了一处屋檐下,慢悠悠咬着春饼。 那个瘦高的公子哥目光炽热地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好半天才转头吩咐身边长随:“去查查看,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是,老爷。”长随恭敬的应了一声,狞笑着朝着老头走去。 房间里。 殿下把自己的小奴隶抓回去后,兜头给他穿上自己的一件黑色大氅。 “我不冷。”眼见着已经过了立春,小狐狸不是很乐意穿的这样臃肿。 殿下扑棱他的脑袋一下,独断地说:“穿上。”嘴上说的不客气,动作却很温柔自然的帮四郎系好大氅的带子:“以后出门都必须穿严实点。” “不要,我又不是丑得不能见人,又不是深闺里的大家小姐,为什么出门还要把自己遮严实。不穿!”胖狐狸觉得殿下真是不可理喻,于是闹起了脾气,扭来扭去不肯配合。 “你这样傻,万一被人拐跑了怎么办?”殿下低沉着声音说道,因为怀中挣扎不休的人,音色略带喑哑。若不是看在这胖狐狸刚得回一半狐珠,此时双修于相对弱小的一方不好,殿下早就将其就地正法了。 “不傻,我现在可厉害。才不会被拐跑呢。”四郎不服气地反驳。 的确,虽然因为刚才沉眠中醒来,身体还有些酸软无力,不听使唤,可是四郎现在的确已经突破了参同契第四层,便是遇上青溪一类的大妖怪,也有一战之力了。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拐跑。 自从醒过来之后,殿下就怪怪的,总不肯直视自己。嗯,床上也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旁边的护卫侍女似乎心有愧疚,都不敢抬头看他。加上刚才探出头去,四郎也觉察出外面街道上的气氛有些诡异,总有几道奇奇怪怪的目光在打量自己。 “我头上长角了?还是脸上忽然多了一撮狐狸毛?”四郎很认真的检讨着。 “好了。”殿下终于把大氅的带子给四郎系好了,他怜爱的刮了刮四郎的鼻子:“小丑八怪。” 陆叔也这样说! 四郎平时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容貌,从醒来到现在,每天半睡半醒时就有侍女姐姐帮他擦脸净面,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照过镜子,有点怀疑自己在心魔幻境里练功练出了岔子,变成了一个丑八怪。 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四郎摸了把脸,感觉五官都还健在,也没歪鼻子斜眼,就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旁。 “我有内在!”小狐狸很认真的反驳道:“唔,我练功的进步速度越来越快,我……我还会做菜。” “哦,哪里有内在?”殿下挑了挑眉,搂住了面前的少年上下其手。 四郎觉得很痒,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少年嫩红的唇角轻扬,眉梢眼角俱都灵动起来,苹果肌露出健康的微红,透出陶瓷一般的光泽。 殿下微微移开了视线,以他的意志力和见识,如今每一次面对四郎,都有目眩神迷之感。感觉到少年信任温顺的蜷缩在自己怀里,隔着衣服似乎也能感受到皮肤柔腻的触感,殿下好像又回到了年少青葱的岁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心中充满了绮思,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推倒身上人的冲动。 想要把面前的少年锁起来,隔绝外界一切窥视的目光,让他的生活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为自己所独占。心中有头饥饿的野兽在咆哮挣扎,已经快要失控了。 殿下毕竟是做大事的,加上心里将四郎看的极重,绝对不肯伤害他一分一毫,尽管此时他的下身已经硬得快要爆炸了,却依旧艰难的放开了四郎。 为了转移注意力,殿下背对着四郎走到灶台边,看了看灶台上的食材,忽然问道:“听槐大说今天中午吃醡肉?”醡肉就是粉蒸肉。 四郎以为他饿了,安抚道:“别着急,粉蒸肉并不复杂,只要材料趁手,做起来很快。”说着,就吩咐一个小妖怪:“待会卖肉的屠户从门前过去的时候,你记得割些保肋回来。” 这日上半天又有些飘雨,刘屠户的契弟去赵员外家里探望哥哥。看着天下了些雨,他生怕自家小情儿受了凉,一大早开了铺子,就担着半边猪肉,一筐大河虾沿路给些熟客送肉,顺带赶去接人。 路过有味斋的时候,他发现常年原本有味斋上空常年笼罩的那层叫过路鬼怪心惊胆战的煞气,如今一扫而空。用根冒着黑气的绳索挂在门口的那只鬼魂忽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刘屠夫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好像真的有哪里不一样了。后院里冲出来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铁甲骑士,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店铺主人不为人知的传奇身份。常年垂着暗红丝绸窗帘被拉了起来,大堂便立刻敞亮起来,从来没有鸟雀敢停留的青瓦屋顶上,今日忽然落了几只蠢笨的麻雀。整日木着脸的跑堂破天荒的对客人和颜悦色起来,来来回回传菜的声音也不再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一样有气无力。就连店里传出来的饭菜味道,似乎也比往日香上那么几分。 生气代替了死气,一切又变得生气勃勃热热闹闹。。 店里飘出阵阵黄粱米饭蒸熟后的甜香,仔细一嗅,飘过来的油烟气中混合着头茬韭鲜嫩的香味。刘屠户摸了摸肚子,决定先进去打个尖,顺便探一下风向。 毕竟,那位大人心情的好坏,可直接影响着他们这些小精小怪的生活水准。 早啊!”一贯沉默的大掌柜看到刘屠户在店门口探头探脑,居然主动和他打招呼。 尽管已经算不得早了,刘屠户依旧受宠若惊的点头作揖。“早……早啊。” 双方也算是积年的老相识,可是刘屠户作为一个寿数不到五十年的起尸鬼,面对着这样的大妖怪,依旧有点气弱。往年做人的时候,无知无畏,面对有味斋众人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如今得了那位大人的恩惠,被练成了尸鬼,才能更加真切的感受到那种强大威压。尤其近五十年以来,只要那位大人在,有味斋几乎日日笼罩在一层如深渊的威压和黑气之下,直接导致白桥镇太平了五十多年。各类魑魅魍魉都不敢轻举妄动,触那一位的眉头。 槐大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问他:“最近可杀了猪?今日这半扇猪新不新鲜?” 刘屠户砰地一声把担子里的半边猪摔在青石板上,用刀拍打着猪肉,大声说:“包管新鲜!都是给自家兄弟留得好肉。” 槐大仔细查看那块肉,半晌才点头说:“很好,就劳烦刘老板给我割些肉吧。” “不敢当不敢当。”刘屠户麻利的准备好家伙什,抬头问道:“不知您想要割哪一块?” “割来做醡肉,你看着割就行。” “醡肉自然是项圈肉最好。”刘屠户沉吟半晌才说。 “那就项圈肉好了。”槐大似乎有什么急事,不停的朝着门外张望,极不耐烦和刘屠户磨蹭的样子。 刘屠户却很较真,又问:“不知大人是要头刀割下来的,还是要二刀割下来的?” 槐大可不知道头刀和二刀有什么区别,可是些许小事,也不好回转去问四郎。想了想干脆说:“两种都要。你现有多少今日有味斋便把你家的项圈肉全包圆。” “这——”刘屠户有些为难:“因为赵家今日要宴客,小赵员外最喜食禁脔。因此沾了头刀血的项圈肉早就被我家那位的哥哥订了下来……” “那就割第二刀吧。用来和刚才新剪的韭菜一起做肉馅。”有少年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虽然说得都是柴米油盐这类极俗气的事情,那声音却清澈明朗,好像春风一样拂过,于是连这样琐碎的日常小事也欢快生动起来。 ☆、154·雪花肉18 顺着声音,刘屠户看到从有味斋的大堂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他认识,是有味斋深居简出的神秘老板。他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绣着暗金图腾的黑色广袖袍服,并没有多么煊赫的排场,依旧像是降临人间的暗夜帝王。 刘屠户感觉自己又一次跪在血海中,朝拜着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兜帽的阴影下,是一双漠然的血红色重瞳。 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可是刘屠户却感到了一种来自黑暗中的极端恐怖,好像被深渊注视和召唤的感受,那是他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另一个对立神系后代的恐惧和憎恶。 被炼尸时的惊悚回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全身都被打碎之后重组,连细小的指甲盖和头发丝都经历着毁灭,一切固有的痕迹被破坏掉之后,他便成为了永生的暗夜生物。 刘屠户此时一见到饕餮,心底便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想要俯首膜拜的冲动。与此同时,身体也忍不住畏葸的后退一步,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成功的跪下去,有什么力量阻止他忽然作出此类突兀的举动。 并非刘屠户个子大胆子小膝盖软,男人背后那纯粹的黑暗虽是无影无形之物,却日复一日翻滚沸腾如有实质。那是为这个世界的造物憎恶畏惧的气息,又是所有带着另一个神系造物血统的生物情不自禁顶礼膜拜的气息。 然而,男人身边的那个少年,虽然穿着刘屠户见过的那袭连帽大氅,身上却不断发散出“我很美味”“我很美味”这样的信号。虽然散发着与男人截然相反的气息,可是二者却水乳交融般融洽。少年在男人身边,不仅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很是自在肆意——就刘屠户的所见所闻,这可真是件稀罕事。 叫妖怪都害怕的杀戮王者,承袭自毁灭本身的暗夜主人今日心情极好,那双一贯散淡的眼睛里,笑意不似作伪。 两人走得近了,刘屠户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散发着甜美气息的少年所吸引。 想要咬一口,好想好想咬一口…… 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不同的效果。曾经给予初生的起尸鬼极大威慑和恐惧的大氅套在少年身上,下摆和袖子都有点长,反而让少年显得既纤细又神秘,还有点稚气未脱的可爱。很大的兜帽拉了起来,投下来的沉沉阴影遮住了少年的小半张脸。 就着下雨天黯淡的光线,刘屠户只能看到一个线条流畅下巴,那下巴如同一块洁白的美玉,中间有一条浅浅的沟。如菱角的嘴唇有点单薄,但却泛出可爱的浅红。再往上,是连眼睛都遮住了的兜帽,叫人心里一阵失望。 因为大氅并不合身,少年几次差点被过长的下摆绊倒。男人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一把抓起少年的伶仃的手腕,牵着他往出走。 再近一点,刘屠户就听到少年在嘀嘀咕咕的小声抱怨:“大堂里又没有什么客人,为什么要带兜帽?嗯,就算必须捂严实,就算以前的衣服不能穿,而一时又来不及赶制新衣,那也该向和我身形差不多的人借吧?非要我穿这件……”走一路,少年别扭一路,神秘美人的高冷和迷人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 “人都是这样的,越是遮遮掩掩,别人越想探个究竟。你这样遮住我的脸有什么用呢?反倒显得怪异又突兀!”尽管走在前面的霸道男人根本不搭理耳边的碎碎念,少年依旧坚持不懈的据理力争着。 刘屠户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觉得少年坦率又可爱,是和家里那只小猴子一样的,需要好好保护和宠爱的生物。 想要咬一口,好想好想咬一口。即使不能咬,那么抱一下摸一下可以吗?即使不能摸,那么看一看总可以吧? 刘屠户忽然很想要上前揭开兜帽,看一看少年裹在厚重披风下的模样。虽然这种冲动并非出于某种绮念,可是对殿下独占的爱宠产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作为连臣子都算不上的奴仆,一定会有很悲催的下场吧。 第143节 这么想着,初生的弱小起尸鬼便只好努力克制住某种毫无来由的好奇与迷恋。 在刘屠户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尸爪,犹豫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已经不需要再铤而走险的自己动手。 少年大概觉得憋闷,挣脱开男人的大手之后,就自作主张的扬手将遮挡视线的大兜帽掀至背后,然后大大的呼出一口气,包子脸鼓起来一下,又被皱着眉头的男人惩罚一般捏了回去。 [大人的心实在太冷硬了点,这孩子真的适合跟着他吗?]看见少年的双颊很快被捏出两个红色的指印,刘屠户忍不住再次大逆不道的这样想着。 其实殿下也是冤枉,他好说歹说,四郎就是不肯穿大氅带兜帽满足他的独占欲! 精神病也是有心有感觉的好吗?恋人如果不肯配合的话,即使是殿下这样级别的超级变态,也会打心底觉得苦恼和忧郁啊。 因此,刚才沮丧的殿下便一时手痒,捏了捏那张气鼓鼓的包子脸。 原本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谁知道四郎如今的皮肤会这样娇嫩敏感,立马就在脸上起了两片花瓣一样的红痕,虽然很快就缓缓消散,可殿下还是心疼,不住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两个红印,笨拙的传达着说不出口的歉意。 而四郎根本没觉得痛,反而被殿下的摸得痒酥酥的,忍不住推开殿下的手,糙汉子般抠了抠脸。 刘屠户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少年绝美的脸上犹带着稚气,他有着如远山般飞扬的眉、黑黝黝的眼睛。束着小冠,几绺调皮的发丝自覆盖全身的披风里露出来,黑得如丝绸一般,越发显得那张小脸白如细瓷…… 当然是个极美的少年,只是越看越眼熟。 就像是只过去五个月而不是五十年那样,四郎自然而然的对面前挑担子的客人打个招呼:“好久不见,猎户大哥。” 曾经做过猎人的高大屠夫愣住了,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胡……胡老板……” 四郎被他呆头鹅般的模样逗乐了,一时眉目间全都是笑意:“是我。听说你和那只可怜的小山臊在一起啦。过了五十年,小山臊该长大一点了吧?五十年几乎就是凡人的一生,亏得你还能记住我长成什么模样。”四郎指一指他肩膀上的担子,接着问道:“这里面都是今日的猎物?你如今还做猎人啊。” 刘屠户当年在山市里遇见小山臊,就此一见钟情从无二心。可是如今看到四郎这样纯然的笑容,乍见之下,也禁不住神魂为之一夺,黝黑的面皮缓缓透出点暗红。 世上所有的欲望皆由食欲生发而出,最终也会归于食欲。这就是有味斋存在的基础。 时间好像停了几秒,老实的男人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如今成了家,小虚不喜欢我做猎户,因此便安顿下来专心杀猪卖肉,除了偶尔下河捕鱼,已经很多年没进山打过猎。顶多是大冬天收拾几只闯进镇子里捣乱的野兽罢了。” 然后,高大的男人很感激的对四郎拱手:“说起来,胡老板可是我和小虚的贵人。我们能相识,就多亏胡老板领我去山市,又叫部下专门把我平安送回家。想当年小虚无端被害,成了妖灵四处飘荡,也幸好有胡老板暗中指点,才能和他幸存的几位哥哥一起觉醒祖先血脉。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在这太和山算得上多少有些名头的大妖怪,虽然剥皮之仇还未报完,但也不再像五十年前那样任人宰割。 再者说,我一介凡人,能和小虚在一起的时间有限。二十年前,眼见着就要生离死别。我又托胡老板的福,才能变成如今的样子。虽然只是个没什么法力的小妖,但是能从地下爬上来,永远和小虚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说着,刘屠户忽然五体投地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最高级别的大礼。这一回阻止他下跪的力量没有再出现。 四郎被这样郑重其事的大礼吓一跳,赶忙退后一步,悄悄拉着殿下的衣袖,凑过去小声问:“主人,他在说什么啊,听不明白。嗯,我怎么记不得自己做过这些好人好事了?” “哦。”因为两个人靠的很近,四郎的鼻子刚好凑到殿下的耳垂下方。殿下微一偏头,就感觉四郎冰凉的鼻尖在自己耳根下一触即离,随后,说话时呼出来的热气便喷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酥酥麻麻,便有些心猿意马,根本没注意到四郎究竟说了些什么。 四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是在思考什么大事,只好自己转过头对刘屠户解释:“两件好事的确都不是我干的。山臊成了妖灵之后我并没有遇见过他们,那位施以援手的高人不是我,你们可别弄错恩人。至于你……你虽然得了永生,却失去了转世轮回的机会,是福是祸还两说,一得一失正好两抵,也算不上什么恩情,再说,就是这件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 刘屠户诧异得扬起眉毛,目光一触及四郎,立马移开了视线:“小虚说是一个穿披风戴兜帽,看不清楚面目的男人将他从道士的封印里放出来的。” 偷偷瞟一眼四郎,刘屠户似乎在回想什么,慢慢说道:“不是胡老板?可那人就是胡老板您现在这副打扮。救了被道士冻起来的小山臊之后,戴兜帽的男人就教他们以牙还牙,以怨报怨,接着又指点他们妖灵修炼的法子,告诉他们用妇人小儿身上的阴气疗伤的法子。 现在想来,此人的行事的确有些阴毒,与胡老板有很大差别。不过对付恶人,就要这样的阴毒法门才能奏效。 不过这些都不很紧要。叫小虚他们坚信那人就是胡老板,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虽然看不清楚面貌,可那人身上的气息的确和胡老板您一模一样。至于成为起尸鬼一事,可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胡老板您有所不知,饕餮大人可全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出手相助,我和小虚才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四郎忍不住皱起了疏淡的远山眉。 身上的气息和自己一模一样……怎么听起来更像是那个幕后黑手做的事情呢?本想现在问一问殿下,在自己昏迷后有没有抓到幕后那个人。可四郎犹豫片刻,又把话吞了下去——大堂里毕竟不是讨论机要的地方。 四郎如今可算是学成归来,自觉已非吴下阿蒙,就学着陆叔的模样,认真推演当年旧事,试图理顺虚空中错综复杂的丝线:那个兜帽男是善是恶,究竟想要干什么。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某些看似毫无道理毫无干系的事情之间,是否为某条被自己忽视的线索贯穿? 心下计算着这样复杂的事情,自以为高深莫测的小狐狸脸上却明晃晃写着惑和不解。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不知是不是迷上了说悄悄话的感觉,殿下再次凑到四郎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一个诅咒,牵扯进来的人,每一个的背后都站着另一个人,就像一个无限循环的死结……这件事你别管,我可不希望看到某天你背后也站了个难缠的隐身人。” 正在很严肃很努力推演思考的四郎冷不丁被殿下这句话唬一大跳,一时头皮发麻后背冰凉,忍不住就要回头去看。 唉,饕餮殿下可真是小狐狸变强之路上的一座拦路大山。 ☆、155·雪花肉19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呢?尽管是被同伴恶作剧的拍了一下肩膀或者随口吓唬一句,之后却真的产生了一种背后有人在窥视的发毛感觉? 四郎身后当然没有人,可是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小狐狸简直要被吓得炸了毛!嗖的一下跳进了殿下的怀里。别怪他胆小,出了刘小哥那摊子事之后,四郎再也不觉得有味斋是固若金汤,绝对安全的了。 揽着自家瑟瑟发抖的胖狐狸,殿下得意的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似乎意识到这样有损自己形象,紧接着,殿下的表情再次变得漠然玄远,高深莫测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殿下那么说的时候,除了感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之外,四郎是真的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嗯,一定是错觉!难道还真有鬼怪胆敢在殿下面前兴风作浪吗? 这么想着,小狐狸从殿下怀里探出头四处瞅一圈,什么风吹草动都没有。侍立的妖怪们默默忍住笑,面上却各个都老老实实垂着头。 别的妖怪不敢作怪,那么……小狐狸也不傻,他想了想,意识到刚才拍自己的一定是殿下。 囧着脸回头看看,殿下依旧一脸严肃正经的样子。 四郎再次狐疑的往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看了看,那里什么也没有,这下才放心的拍拍胸口,厚着脸皮一脸什么都发生的样子,从殿下身上爬下来。 虽然分别了许多年,自家小狐狸还在一无既往的好骗,在危险面前依旧会第一个选择相信自己,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分别。真好。 逗一下就炸毛,这样的笨蛋就算功力大进,也叫人难以放心啊。可恶的精分殿下微微弯了下嘴角,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给四郎讲他昏睡过去之后发生的事。 “五十年前尸群围攻有味斋的事情,我查出来与宇文阀阀主和连云寨前遇见过的外门管事有关。宇文阀现在已经没落了,也算是替你出了一口气。不过,当日尸群一事闹得煊煊赫赫,宇文阀不仅和妖族结了仇,还引发了修道界的注意,临济宗在各方压力之下,不得不将赵姓管事逐出宗门,并且宣布不再支持宇文阀主。可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阀也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刘屠户是被殿下您变成起尸鬼的吗?”四郎追问道。 “嗯。当日他带着一帮小妖怪去寻宇文阀的麻烦,正好遇见那姓赵的管事被他自己练出来的人罴和小儿飞僵追杀。为了求救,他就献上了炼尸之法。不过,即便不炼尸,延长人的寿数,或者叫人死而复活的法子也多得是。”此类狂言,也只有殿下这种大妖怪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四郎:……把永生说的这么容易,你叫为求长生而日日苦修,时不时嗑药的修士们情何以堪? 似乎知道四郎在想什么,殿下看他一眼,继续说:“凡人只要肯抛弃自己的身份,用灵魂交换不死不灭,永生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什么都想要,求个圆满无缺,自然左右不讨好。” 四郎想起陆天机在幻境里给他讲的宇宙神族恩怨,不由得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殿下见状,似乎轻笑了一声,说道:“那屠户也算是人类中少见的厚道重情义之辈。你昏睡的时候,他总念着那点微末恩情,时不时就来有味斋打探一回。二十年前,刘屠户寿终正寝,那只小猴子哭的我不耐烦,便顺手把从宇文阀那里得到的瑜伽水,曼陀罗和献供给了他,又用返魂香找回了刘屠户的鬼魂,让此人化作个起尸鬼继续活下去。” 他们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说话的功夫,刘屠户已经操起刀子,在猪耳朵后面一掌宽的位置下手片起了肉,口里唠叨着:“小虚念叨着大人的手艺,都念叨五十年了。这回知道您回来的事,可得把他乐坏了。” 四郎听了大为感动。其实他和刘屠户不过萍水相逢,对小山臊也没什么恩惠,可这都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们却还记挂着自己……看来人和人,人和妖,妖和妖之间的情谊,并非全都是淡漠如水,如水上涟漪一样转瞬即逝。虽然世间多得是魑魅魍魉,人心诡谲,可凡人中也有许多重情义轻生死的豪杰义士,妖怪中也有天真纯稚的良善之辈。 “当年小山臊还是一群小毛毛,遭遇又那样悲惨。一晃五十年就过去了,他们现在如何?”四郎心中暖融融的,对当年自己没能救下小山臊的事情莫名生出点愧疚来。 高大的屠户用脖子上的白麻布抹了抹沾满鲜血的青白手掌。初春时节,大堂里燃着好几个炭盆,他不太习惯这样的高温,就往大门那边走了几步。换个位置后一条腿架到条凳上,继续割肉。 四郎见他半晌没说话,有些担心的握紧了拳头。 “小虚啊,他和两个哥哥一起吃掉了其他兄弟的妖灵,然后成功从山臊蜕变为虚耗了。”屠户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爆炸性的话。 “吃……吃掉了?”四郎委实难以接受自己心中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妖怪一转身就彪悍如斯。 “对啊,虚弱的妖灵是很容易飘散的,与其让弱者白白消散,不如给自家兄弟吃掉,大补么。再者说,要觉醒血脉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万个妖怪中能有一个都算是运气,何况这一窝山臊中就觉醒了三只虚耗呢。真了不得。”旁边一个小妖怪插嘴道,口气里满满都是羡慕。 在人类看来是很残忍,很不可理喻的事情,在妖怪们眼中却是理所当然。双方想法差异这样大,难怪会水火不容,冰炭异路了。四郎虽然半人半妖,可由于他前世为人,思维方式已经定型,偶尔也会出现无法和妖怪们的脑电波对接的状况。 好在四郎实在不是爱较真的人,小事上也从不与人争辩,便暂且接受了妖怪们的说法,转而问道:“这群已经变成大妖怪的小崽子现在在哪里呢,过得还好吧?” 刘屠户扔了一块看着像是猪血的东西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后,方才开口说道:“小虚和我住一起,他大哥在山上庙里住着,二哥住在赵家。” 看来当年遭遇悲惨的小山臊如今都过得还不错,也有了能力和心计去报仇,四郎放下一件心事,笑呵呵的说起了闲话:“二刀肉用来做馅料或下面条的臊子最好。趁着今日有新鲜的韭菜,我做些韭菜肉饼给你带回去。也叫小虚尝尝我的手艺。说起来,五十年前,我还欠他们一顿饭呢。”说着,四郎蹲下身去看竹筐里的肉。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在古代,士大夫以上的阶层和平民百姓几乎算是互不相同的两个天地。这一点在吃喝玩乐之事上表现的尤为明显。便如欣赏美人,贵族以弱不胜衣苍白清瘦为美,民间却以大屁股大胸脯,膀大腰圆好生养为美。 要说猪脖子上这块肉,既不够筋道,也不是肥膏,民间本就有“腹腴项脔不入盘”的说法,说的就是猪肚和脖子上的肉都不太适合入盘做整菜,因为烹制不得法,猪脖子肉就老绵,不中吃。 不过,这种项圈肉虽然在民间不受欢迎,但是一旦经过得法的烹调,却也是人间难寻的美味佳肴。往年年节之后,朝廷要在太庙中举行祭天大礼。祭祀完毕,君臣便将猪肉分割,把猪脖子上那块肉献给皇上。这块肉只能皇上独享,其他人不能吃,否则视为僭越。若是一个大家族中举行祭礼,头刀血脖便只有嫡系族长才能享用。 因此,寻常百姓家都不爱好此类囊肉,贵族之家里又多忌讳,谁也不会没事行僭越之举,吃这种被冠以禁脔之名的肉。这样一来,街边的屠宰铺子里的血脖肉其实都不大好卖,价格也不高。 于是,便有些街头巷尾的汤饼摊子贪图便宜,常常用二刀血脖做些馅料或面条臊子。你别说,血脖肉做出来的臊子和包子馅,若是烹制得法的话,吃起来都是不肥不瘦,筋道鲜嫩。这也是外边买的包子饺子味道格外鲜美,与寻常人自家做的大是不同的缘故。用秘法炮制了便宜的下脚料,做汤头面臊子吸引客人,的确是汤饼行当里公开的秘密了。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四郎也没闲着,他把已经割下来的二刀肉在手里掂了掂,用清水将肉上的污血洗净。 刘屠户割下来的这块肉,刚好是杀猪时下刀的部分,因此肉上自然带了红。切割下来的断面洗干净后,纹理细腻,红白相间,犹如雪花散落于红土地之上。看着与寻常猪肉很是不同。不说味道,光是卖相就引人垂涎。 其实血脖肉并不中看,因为是杀猪时下刀的位置,猪脖子上又常长些疙瘩之类的东西,切下来的刀头就都是血迹斑斑,筋肉疙瘩的糟头肉,看着便叫人不舒服,因此除开少数大户人家,民间很少有百姓去买这头刀血脖肉来吃。四郎切割手下这块项圈肉时,忽然有些好奇这猪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 “你这肉着实不错,和普通血脖不同。”四郎赞叹了一句,把手里洗干净的鲜肉切成若干块,入锅,加酒、姜、酱、蜜汁焖烧至硬酥,先上小火慢煨。 等煨熟之后,再把肉臊子装在大瓮里,用的时候炒一下,吃起来腴滑韧脆,下到面条里也好,包到饺子面饼里也好,都是汁浓肥鲜,香味绝好。 刘屠户将四郎视作自己的恩人,变成起尸鬼后,尽管没得到任何名分,他依旧自发自觉地把全家都看做是四郎这边的臣仆。此时被主家这么一夸,简直高兴地找不到北了。 “哈哈哈,胡老板好眼光,我这的确不是普通家猪肉。山里的野猪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好东西,前几年年成不好,可野猪群却越长越肥壮,越生越多。这些畜生原本怕人,是不敢下山的,最近几十年胆子越来越大,冬天山里没东西吃的时候,便全跑到镇上来作乱。常在夜里进去人家的院子里乱拱,镇子上还闹出过野猪咬死小孩的惨事。因此,断桥镇镇民极为痛恨这群畜生。每年冬天都要组织壮丁四处巡逻打野猪。 今日杀了吃肉的野猪就是我去年一个冬夜里捉到的,足足有五六头,身上一道一道的跟巨型松鼠似的,原本打算驯养了做种。可畜生东西野性大,我给的饲料都看不上眼,据说是开过荤的东西,看不上残羹冷炙素猪草了。” 听到这里,四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野猪开过荤是什么意思? 只见刘屠户又往嘴里扔了几块猪血一样的暗红色块状物,继续说道:“呸。我还吃不上呢,这群畜生倒是会打主意。因此,我一气之下开春时便挨个全杀来卖肉,你别说,味道就是和家养的土猪不同,十分的醇香有嚼劲。大人您若是喜欢,明儿我再杀一头,肉全给有味斋送来。” 野猪肉四郎也吃过,味道其实不如家猪。一时对刘屠户的话半信半疑。 “家猪的脖子肉其实卖相和口味都不佳,在寻常百姓眼里,是比下水还不如的边角料,可是于贵人们而言,却是极珍美的食材。说不定,贵族们口中指的禁脔并不是寻常的项圈肉,而是用什么秘法精心喂养出来的猪吧,就像你这种一样。” 说着,四郎蹲下身,翻看刘屠户专程放在一边,要给赵家送去的那块头刀肉。不同于平常所见一耷拉一串的项圈肉,这头刀血脖卖相极佳,横断面呈现出来的图案居然有种诡异的美感。 “大人此言极是。寻常的刀头肉,既老且绵,我也不爱吃。小虚那读过书的哥哥就说过,连皇帝老儿都爱吃猪脖子肉,我当时还纳罕这口味真是奇怪。不过,自从养了这群野猪之后,我才知道,皇帝老儿吃的猪和普通农户家里养出来的自然不同。贵人们吃的么,自然是血统不凡的猪。你们看我这肉,”屠户捡起一块肉指给众妖看:“血渍从树枝状、雪花状、霜片到雾点……逐步形成纹理,最后如大理石纹般红白色彩交相辉映,看起来像是‘南国飘雪’一样美丽,堪称是雪花肉。” 四郎忍不住笑起来:“起这么个名字,猎户大哥如今可真风雅了。” 刘屠户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是听赵员外家里的贵客们调笑后院小奴时说的话,鹦鹉学舌罢了。我大字不识的,哪里说得出来这样的赞语。” “赵员外……究竟是谁?”四郎转头看刘屠户,目光中似带询问。“老赵员外原是做过江城太守的赵世杰赵大人,他五十年前就要死不活的了,只不知如今接掌赵家的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刘屠户听他问自己,麻溜的收刀,躬身答话,:“回大人,是大公子。老赵员外五十年前就死了。那时候白桥镇还在,不过已经见出即将覆灭的迹象了。老话说得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大灾难都是有迹象的。白桥镇那时节不就闹鬼鸟吗?镇里但凡长的好一点的少年少女无端不见……” 经他一提,四郎也想起了这事,插嘴问道:“那些少年男女后来找回了没?” 刘屠户沉重的摇了摇头:“没啊。后来白桥镇一夕覆灭,苦主都死了,谁还会多管闲事去寻人呢?只是最近几年,断桥镇的人时常在山谷林地中发现一些赤身裸体的死尸,这些尸体面色枯黄,似乎是精血干枯而死,但是尸体并不腐朽。镇民自然都很害怕,于是每次遇到这种异事,就会点火将其焚之一炬。他们烧之前我都偷偷去看过,的确有些往年旧人的影子,只是过去这么些年,失踪的少年男女又多,我也不见得每个都能记住长相。不过,其中却有一个人我却绝对不会认错。” “谁?”四郎瞪大眼睛,赶忙问他。 “王岩娘子,那个叫荷香的女人。大人您还记得吧?就是封印了小虚之后,想要嫁祸给我的那户人家。”遇见四郎这样配合的可爱听众,刘屠户讲故事的性质特别高。因为殿下在旁边,他本来还畏畏缩缩放不开,可是面前的少年总叫人很放松,和他聊天特别轻松愉悦。两人一问一答之下,刘屠户不知不觉中也不再畏惧这座恍如魔窟般的有味斋了。 因为已经过了五十余年,好多事请四郎都记不太清楚。只好去自己的识海里检索查找。 自从练到参同契第四层之后,四郎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的识海里,忽然多了许多陌生的记忆,全是些修炼法门,药物知识,就好像有人在自己脑海里放了一个图书馆,不,或者说是大型计算机更为确切。 四郎此生的经历反倒被这些浩如烟海的知识挤到了角落里。每次都要自己略微费神的在识海里翻找才行。 其实要找到这些被遗忘的记忆也容易,不过是一个动念,当日荷香上山前的景象就就自动出现在四郎面前,连他当时压根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都一一分毫不差的呈现了出来。清晰细腻的程度简直可以媲美现代科技才能达到的高清三百六十度全真投影。 ……有了这么一个识海,四郎感觉自己终于可以伪装一下聪明人了! 唔,那女人当年刚死了丈夫,就提着布施的竹篮,带了条绣鸳鸯的帕子,还抱着哭闹不休的儿子。前后一联系,四郎总觉这女人似乎与瘦道士有些不明不白…… 第144节 “难道荷香一个少妇也和那些少年男女一样,被那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人口贩子捉了去?”四郎有点想不通。 “山里人结婚都早,荷香的儿子才丁点大,估计她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加上人又长得不错,会被那伙专门掳掠姣女丽童的人看中实属寻常。”站在一旁的槐大忽然出声说道:“我记得当日正是拜太岁的谷神节,那女人说要上山去找道士祈福,在我们遭遇僵尸围攻之前就走了吧?那两个道士和白桥镇当年少男少女失踪之事脱不了干系,不论这荷香有什么算计,都是与虎谋皮。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也是活该,只可惜她的儿子了。跟着这种娘亲,还不如给鬼车做义子呢。” 刘屠夫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对对对。荷香这女人太会算计,不过,那群道士连带着赵老爷、赵大公子,也都没一个好东西。赵家嫡子失踪的事,我看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听说这赵家的二公子长的颇为清秀。因为极孝顺,舍身去山里的寺庙给老父祈求功德,某天从山里返家的时候,就失踪不见了。 当时赵大公子遭报应得了种怪病,整天疯疯癫癫的。五十年前非要在大年三十那天出门去河里捉鱼虾,落进猎人布下抓水獭的陷阱,被抬回家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赵员外一听嫡子失踪,庶长子不死不活,又急又气之下一命呼呜。 也是作孽太多,那阵子赵家可乱得很,见天就有赵家的奴仆偷了东西跑路,或者后宅的男宠与人私奔。 眼见着赵家这是要一败涂地。谁知祸害遗千年,赵老员外死掉之后,赵家大公子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因为嫡子下落不明,他背后又有人,后宅的嫡母自然奈何不了他,只能让他顺利接手赵家。 算起来,如今他也做了有五十年的赵员外。他倒精乖,早就抱定天一道的粗腿,妖魔鬼怪反倒害不了他了。不过,这天一道也真够邪门,给赵大公子护身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大公子平平安安,貌似还活得挺滋润,他家中仆人宠妾却常有无辜惨死的。不过,这赵大公子虽然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身上,独独宠爱两个人。头一个就是小虚的哥哥,再一个嘛,就是他那宝贝得不行的纨绔儿子。”讲到这里,刘屠户憨厚质朴的脸上露出一个诡秘阴森的笑容:“呵呵,夜路走多了,不定哪日就遇到鬼。到时候,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四郎对这赵大公子没什么好感,他比较关心死而复生,又再遇险境的赵端:“那小儿子呢?后来找到了没?他不是舍身庙里了吗?难道他的师父,那什么什么高僧也不管这事?” 赵端自身能力不弱,加之又是周谦之的部下,不至于就这样没声没息的被人害了吧?最后这句四郎没问出口,可大堂里知情的妖怪都明白他的意思。 “和尚?旁人的死活都是命中注定,因果轮回,和尚们只管着念经而已,哪里理会这些俗事?”刘屠户有些愤世嫉俗的冷笑一回:“哼,赵大公子倒也跟几个道士去庙里闹过几场。庙里的和尚被缠得没办法,就说他弟弟是被菩萨带走,给赵员外祈福去了。既然是被神灵带走,那还找什么?倒是赵家那个养子,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寻找他哥。做了庙里的苦行僧,日日在荒山野岭的搜寻。”说着他叹了口气,“啪”的一声,又扔了一块血淋淋的肉进竹筐里。 ☆、156·雪花肉20 屋外雨正落着,敲打在有味斋屋顶的青瓦上,就像是一片略带硬质的羽毛扫过去那种沙沙声,天空是略带灰色的白。 山里红开的正好,血红的花朵下面是黑腐的旧日枯叶。春天到了,循环往复的生命都排着队从远处奔涌而来。 刘屠户讲完赵端和水生的事之后,店里便没有人再作声。 外面的大街上,早市已经结束。米店,菜摊,肉铺子,一个接一个的拉开架势,街面上的人换了一拨,而且渐次多起来。马粪味混合着叫卖声传进有味斋。 有本地人上街来买菜闲逛寻生计,也有逃难进来的外乡人,脸上带着百年乱世刻上去的凄惶,麻木的在街上行走。走去哪里呢?去山里做和尚做野人,去大户人家做家丁做奴仆,只要能吃饱饭,只要有块歇脚的地头,做什么都行。 “猪脖子上的肉本来就不多,一头猪不过十来斤吧。真是对不住。若是大人们提前给我说一声,必定是紧着有味斋用的。只是今天实在不凑巧,项圈肉都被预订出去了,不过别的好肉还多。那块二刀血脖也不过一斤重,的确是少了点。既然大人今日要做粉蒸肉,没有头刀血脖,小的就擅自作出,给割了几块保肋,几片臀尖,便算作是搭头。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胜在新鲜。” 刘屠户麻利的割好肉,用脖子上染血的麻布擦了擦刀,很爽快的说:“店里也忙,那我就不叨扰了。日后有什么吩咐,只消派个人去斜街那边说一句,随传随到。” 收拾好家伙什,高大的屠夫站直身子,把担子往肩膀上一放,就准备要往外走。 槐大追上去给算钱,刘屠夫连连摆手,只说是自家一点孝敬的心意,坚持不肯要。两个高头大膀的壮汉如同妇人一般,将一点零钱推来推去,看上去着实有点好笑。店里吃饭的几个少年无赖子对者这边指指点点,互相打着颜色做怪相。然而当事人却毫无所觉,一点身为妖魔鬼怪的意识和素养都没有。 “那就这样吧。“四郎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二人的客套:“刘大哥还没吃朝食吧?就在这里吃。” 当时社会征战连年,群雄并起,壮丁都死在了消耗战中,自然而然百业萧条,民生凋敝。因为各种物资极大匮乏,尽管此处远离战区,普通人家的生活依旧受到了影响,直接表现是三餐降为两餐或一餐,朝食自然都吃的晚。食肆客流云集的时刻也随之推后。 一日两餐的话,现在正该吃朝食,因此,有味斋里渐渐有了些人气。 “一碗焖鸡米线,再切一盘牛干巴。”一个风尘仆仆的壮汉走了进来,随口点了些简单吃食。 “好嘞~”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雪白崭新的麻巾,先领着客人上座,又转去后厨传菜。米线和牛干巴都是现成的,不需要新近归来的大厨四郎亲自动手。 “唉,不用了。”环顾大堂,刘屠户搓了搓手,谢绝了四郎的挽留,只说:“你看我,早晨爬起来就杀了头猪,浑身又是血气又是土腥味,如今这样子……可不好大喇喇坐在大堂里吃东西。” 四郎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怎么反倒客气起来?你若是嫌弃店里热气重,不如就坐在窗户边吧。伙计,领着你刘大哥找个通风处坐着,再把临近的窗户开一两扇。” 站一边的小伙计笑嘻嘻的领命去了,四郎转回头对着刘屠户继续说:“厨间有我今早上刚买回来的嫩韭,这时节的韭菜最鲜美可口。用刚才割的二刀头,混着头茬韭炒馅。先前我见厨房里还挂这些血肠,我煎些肉饼,做碗血肠汤给你打个尖。对了,厨房里还有些河虾,豆豉酱也有,再掐了嫩韭菜头,爆炒个小河虾。说起来我还欠你家小虚一顿饭,这回做些好东西,也劳你给他捎带回去。” 一听有河虾,加上四郎再三挽留,刘屠户就不坚持要走了。 洗净切碎的韭菜与秘制猪肉馅混合均匀,包在醒过的面团里,放坦锅中,置于小火上慢慢烙,直到正反面都成了金黄色,再撒上炒好的白芝麻。 烙好的面饼筋道柔韧,其中的肉馅腴滑脆嫩,一点都不腻,也只有猪的槽头做馅,才有此绝妙的吃口。 烙过的面饼易于保存,南来北往过路的客人闻到香气,偶尔也有肯停下匆忙脚步,进到店里来的有缘人。 进到店里来,买一摞肉饼带在身上。带在身上提起行囊,转身又奔向那漫长无尽头的旅途。 若有哪一日错过了宿头,拿出油饼借以疗饥。看见肉饼才想起那间不起眼的小店。店里的老板和伙计都很周到和气,可是却没什么存在感,回忆里只剩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不过肉饼却做得意外的好吃, 咬一口饼,吃的满嘴是油,忽然觉出和老家街边那个烧饼摊子上一个味道。韭菜有古怪的香气和微微的刺激感…… 唉,卖烧饼的杜大不知是死是活,他媳妇烧饼西施极漂亮。不过也比不上食肆里的小老板,可是那位老板究竟长什么样呢…… 算了,管他呢,乱世里遇见那样的男人,说不定就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去的男宠,再漂亮高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还是填饱肚子要紧。只可惜原本寻常的味道,现在也难以吃到了。明天还不知道漂泊去哪里。下回若是有缘分再路过,一定还要再买。 可是若真有回头客下回再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肆了。 这也都是妖怪们的障眼法。四郎不肯配合着穿斗篷保持神秘,殿下只好不动声色给每一个客人都下些无伤大雅的小咒术。 小狐狸从耳朵到尾巴,都是他独占的珍宝!所以给贼眉鼠眼的家伙们一个个下咒,精分殿下做起这种幼稚可笑的事情来,便也和图谋大计一样不厌其烦 ——岁月这样绵长而平静的流过,妖怪们可有的是时间呢。 韭菜肉饼的香味不仅吸引了怀着各种欲望的过路人,还吸引来了一个小和尚。 槐大给一个客人端出肉饼和牛肉冷盘时,一转身差点没踩到这小东西。 估计才剃度不久,小和尚圆乎乎的脑门上还泛着可爱的青黑。可是上面已经点上了戒疤。他把小手含在嘴里,一脸天真渴望的看着刘屠户桌子上,炸的开花的血肠,酥香扑鼻的肉饼,大片牛干巴……咕嘟咽了一口口水下去。 槐大对他慈祥的笑了笑,问他:“小师父也想吃肉?” 小和尚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摇头,转身就跑,迎面在门槛处撞上一个少年僧人。僧人也不过十三四岁,长的颇为清秀。 他提着一个藤筐跨进门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戒嗔,只是我师弟戒吃。敢问哪位是胡施主?师父听闻故人历劫归来,特意托我送来祥蔬和一坛在送子娘娘跟前供过的咸金枣。”所谓祥蔬,指的就是春日的荠菜和兰草。都是传统的春日镇物,有拔禊驱邪的说法。 四郎烙好了饼,擦干净手从厨房走出来,诧异的问:“故人?不知令师是谁?” 旁边一个来买馒头油饼的婆子听了,笑言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他师父原是在宝光寺出的家,后来离了宝光寺做个苦行者,刮风下雨都穿一件百衲衣在大山里乱走,看着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开始还有人觉得这莫不是个有修行的高僧?镇上也有带发修行的在家居士,和他说过两句话之后,便都摇头,说这和尚没参过禅,说法不得力。什么苦修都是故作高深而已,其实就是个大字不识,压根没念过经书的假和尚。 行者也不分辨,平日依旧我行我素,既不布道也不化缘,和个哑巴似的在大山里乱跑。有时候又忽然说些神神叨叨、没头没脑的话。镇上的人都叫他做呆行者。” 戒吃小和尚牵着戒嗔的衣角,被槐大吓到躲师兄身后去了,此时听婆子这样轻慢地讲他师傅,就不服气的探出一个小圆脑袋,气哼哼地大声道:“不是假和尚。师父好!师父最好!” 婆子忍不住笑了,想要去摸他的光头,被小和尚一缩脖子躲了过去:“唉,这两孩子倒是知道向着师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呆行者虽然疯疯癫癫,不懂什么佛法,心肠的确很好。两个小和尚都是他从山里捡来的孤儿,估摸着是逃难的人养不活扔进山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大户人家里不体面的婢生子。自从有了小和尚后,呆行者就在山上的一座破庙里安了个家,庙里香火虽然不怎么好,但山上多得是野草野果,他会做个蜜饯果子,供在镇上的子孙娘娘庙里,小媳妇爱去买,听说求子颇为灵验。有这么个收益,养活两个小崽子倒没问题。怎么,今日却给你个少年人送蜜饯?是贵家的老板娘有喜了?” “呆行者?”四郎假装没听见婆子最后一句话,红着脸转头看殿下,目光中似带着询问。 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点点头,心情颇为愉悦地说:“对,就是赵家那个叫水生的养子。本来他走了大运道,先是被宝光寺里的主持看中收为弟子。接着,临济宗里鼎鼎有名的高僧妙莲法师称他有慧根,要带回宗里培养。谁知赵大公子带着一群道士上庙里闹了几场,临济宗大大的丢了颜面,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件事以后,水生便辞别山门,发下誓愿,要翻遍山里每一寸泥土找到哥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失踪少年下落的呆行者,特意送来在送子娘娘庙供过的咸金枣?子孙娘娘……不就是鬼子母吗? 四郎没吱声,垂下睫毛掩去目中神色,然后打开那坛咸金枣。 “这蜜饯是金枣,食盐,甘草汤加了沉香,五加皮,益母草等中草药制成的吧?” “胡施主真是太厉害了,闻一闻就能猜出来。”躲在戒嗔背后的小和尚戒吃再次探出头,既惊讶又不解。 四郎忍不住被这憨态可掬的小和尚逗笑了:“这有什么,我又不做别的,平生只跟吃食东西打交道,对他们渐渐便熟悉得了如指掌起来。就像小师傅天天念经,不夹杂、不间断,专注的念个几十年,再晦涩的经文也能背个滚瓜烂熟。” “戒吃你这么爱吃,听听胡老板的话?果然师父平日的教训是对的。”戒嗔看着稳重些,把探头探脑的师弟按了回去,恍然大悟般说道。 “你师傅教你们什么了?”四郎感兴趣的问。 “师傅说,虽然我和他一样,都不识字,更读不懂经文,可是世上无难事,只要心诚,就能够一修到底。哪怕只念阿弥陀佛,也能证得灵山。”戒嗔和尚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说。 四郎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就笑着和他打机锋:“对呀,灵山何须证,本来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是我们肉体凡胎看不见而已。” 戒嗔和尚大惊失色,瞪大眼睛佩服的看着四郎:“想不到胡施主也是这样有慧根的人,怪不得师父对你另眼相看。专程叫我送咸金枣过来,说是你肯应允的话,就能了结他那段前尘往事。” 四郎觉得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笑着摇摇头:“我都是胡诌的,哪里有什么慧根?再说,你师父给我送金枣,也不是因为我有慧根……总之,今日有劳二位小师傅。雨天路滑,在我这里吃些斋饭再走吧?” “谢谢胡施主。”戒嗔也不推辞,礼貌地向四郎道过谢,就拉着师弟戒吃四处张望,想要寻一张桌子坐下。这戒嗔虽然长在野庙里,却比山里孩子文气得多,无野相,举动间看得出有贵气,既然没人教导他,只能说是血脉的作用了。 店里客人稀稀落落几桌。多数是些高谈阔论借以消磨时间的闲人,有不得志的穷书生,也有年节里不上工的泥腿子,这些人只点些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茴香豆一类的占住嘴,偶尔几个赶路的客人,进来要些包点汤饼、馒头冷肉打包带走。 一碗老鸭子熬出来的猪血汤,一盘炸成章鱼触须形状的血肠,外加几个酥黄的韭菜肉饼,一盘牛干巴。刘屠户独自坐在桌边,也不和旁人搭话,只低着头吃。 戒嗔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就拉着师弟在离刘屠户最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跑堂的活计过去问他要吃什么,不顾身边师弟对着刘屠户跟前的桌面投过去的垂涎目光,戒嗔双手合十道:“有劳施主了,来三个白面馒头就好。” 跑堂很快就把馒头送上来,还额外加了一叠虎皮毛豆腐,一盘炸熘素鱼。 毛豆腐用菜籽油煎得表皮金黄起皱,不用五辛之物,只加盐,糖,秋油烧熟后,颠翻装盘端上来的,正吱吱叫着直冒油。 素鱼是将豆腐皮,薯泥,香菇丝,笋尖丝,香干丝等包卷成型,经炸呈金黄色后,以素汁勾芡熘制而成。为了逼真,四郎还用南瓜泥点了鱼眼睛。 戒吃小和尚年纪还小,看见这喷香的素鱼,欢叫着“鱼鱼”,上手就抓。被戒嗔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戒嗔师兄打不成材的师弟是真打,并无丝毫脉脉的温情在里面,所以这一下着实有点疼。 戒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立马开始哇哇哭。大有掀翻屋顶的架势。 戒嗔再怎么老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哪里耐烦哄这样的毛孩子,嫌他烦又甩不脱,于是怒气冲冲的换到桌子另一边,不想搭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戒吃。 戒吃哭一阵,又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点一点绕过桌子,依偎到戒嗔身边去了。 四郎在旁边看着,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当年的赵二少和他的小跟班水生。恐怕这也是呆行者为何会收养两个男孩儿的原因吧? 和尚没有孩子,收的徒弟就算是养子。凡人总把后代视为本体生命的延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想要在下一代身上找补回来。这也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总归是不同的。 正是上生意的时候,四郎也没工夫再继续关注两个小和尚,就回厨房拾掇食材去了。 厨房里新倒了些才开河的江虾,江鱼。都是山里的水獭清洗干净,挑去虾线送来的。 四郎只把江虾入油锅炸至外壳酥脆后捞出,与豆豉香辣酱炒香,最后开大火倒入韭菜快炒几下,一盘红绿相间,外酥内嫩的爆炒河虾就做好了。吃的时候不需要剥壳,下酒最香。 爆炒河虾的香味伴随着炸辣子呛人的气味飘了出来。是叫人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呼过瘾的迷人感受。引逗着好些坐在大堂里喝酒的闲客,也跟着点上一盘,就着小酒慢慢吃喝。 四郎送菜出来的时候,敏锐的发现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不动声色扫视一圈,没什么异常,只多了一个枯瘦的行脚僧和两个鹤发童颜的道士。 两个道士先来,进门口就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看到四郎出来,二道眼睛一亮,互相打了个眼色。 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两个道士的变化并不大,四郎看他们一眼就记起这是何方神圣。 只是原本年纪不轻的胖瘦二道,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摧折,不仅不显老,反而体态匀称起来,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勃勃生气,有一副出家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健康。炯明的眸子在雨天不甚明亮的光线里散发着柔和慈祥的光辉 ——看上去就叫人肃然起敬,这两位必定是修行极高,能够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行脚僧和他们前后脚进店。若是没有那件破破烂烂的僧袍,他差点被店小二当成个老乞丐撵出去 不知多少年未经修剪过的长发披覆在肩膀上,乱发遮去了他饱经风霜的半边脸。唯独露出两双耷拉着眼皮的细长眼睛,虽然连眼皮上都长了皱纹,可是偶尔精光一闪,依旧叫与他对视的人忍不住就打个寒噤,有种自己一生的作为都在被人翻检审查的感觉。 因为常年行走山林的缘故,老和尚一腿筋疙瘩,脚上穿双草鞋,乌黑的脚趾头露了几根出来。看着落魄又寒碜。 行脚僧进门后也不说话,垂着头坐去了一个靠墙的位置。那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的动静。 第145节 戒吃小和尚一见老和尚走进来,眼前一亮,刚想要呼喊出声,就被戒嗔粗鲁的塞了一块素鱼卷进去,一时呛得连连咳嗽。然后戒嗔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和尚便乖乖点头,老实下来继续吃东西。 ☆、157·雪花肉21 看得出来,两位道士在断桥镇镇民心中地位极为尊崇。 就像是帝王检阅自己的臣民一样,自他们一进门,接连有不少镇民肃然起立,很恭敬的对着二道行礼问候。瘦道士只是微微颔首,胖道士却亲切的对着大堂里的人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 两位仙气飘飘的道长背后,似乎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 是道长的随从吗?可是怎么走路的姿势怪怪的? 觉察到四郎看过去的目光,那个红衣随扈抬头对他笑了笑,往前一跳,就不见了。 好奇怪,一般的山精野怪,或者幽魂怨鬼是进不来有味斋的。往大门外看看,桃符门神都在,六亲不认的神荼郁垒今日怎么会放这红衣随扈进门? 四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难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说,这两个道士身上有什么古怪? 自打两个道长一现身,店里静了片刻,就响起低声议论两位道长的嗡嗡声。 “这不是迦楞山上主持灵观的两位道长吗?我幼时见过这两位道长,他们当时便是这般模样,如今也有三十余年,居然越发的精神旺健。” “可不是吗。我听镇上老人说,曾经亲眼见过仙长须发由百转黑。可见是已经修成寒暑不侵的圆满身了。你看,如今外头下着雨,两位仙长不着斗笠,周身尽是半点未湿。”此人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此外,四郎还听到一白净瘦弱的男子对同伴说:“你也知道,我去岁被鬼怪迷惑,因房事过度而染了些不好症候,多亏我老娘向枷楞山求得丸药,果然灵验异常。听陈老二他们说,若是有举债求财之事,两位道长主持的道旁旁边的神祠也是有呼必应。至于许愿,还愿,求子,寄名等事,无有不灵的。不过祠中神明却只听两位仙长的差遣吩咐,若是不按仙长说的做,便要发怒,对那些不尊神的人视程度施以惩罚。” “惩罚?莫非倪家娘子就是这么没的?” 倪家娘子四郎知道,听说是上个月得女儿痨没的,前几天出的殡。他男人悲痛欲狂,恨不得也去死的样子,虽说感人是感人,可四郎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听说这痴情郎君被镇上开酒楼的李员外家嫡出的那位老姑娘相中,马上又要有第二春了。 看同伴听见惩罚似有惧意,先前说话的人便安慰他:“不妨事,倪家娘子得的是仙病,死了也去神祠中享福。你倒不必怕。两位仙长都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的人。依我看,便是那临济宗的高僧也没有这样大的本领,能招来神明庇佑一方。” 病就是病,怎么又有什么仙病?四郎在一旁听着,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有一件事情他却很肯定,那就是这两个道士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说不定五十年前的白桥镇惨案就是他们一手策划出来的。至于那些失踪的少男少女,四郎觉得多半就要着落到那座神祠离去寻找。 “两位老神仙今日怎么有心情步入凡尘?哎呀,莫非是有意收一批弟子?那我家虎妞和招弟可得来试试。”说话的是先前那个婆子,她筷子一方,提着一袋韭菜肉饼转身往大门外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把自家小女带来在道长跟前展示一番。 一看她跑,有客人就一窝蜂跟着跑。 四郎在旁边听一阵,一把拉住一个往外跑的闲汉,问他:“两位道长这样大的本事,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神祠里又敬的是哪位菩萨?” 闲汉被四郎拦一下,落在了一群人的后面,便有些气急败坏。等他怒气冲冲地回头一看,见一个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偏头等待回答,满腔怒火便冰雪似的化了开去。 “什么来头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天一道里的高人。他们那个道观就在附近的迦楞山上,据说还是与临济宗僧人斗法之后赢来的。不过传闻是否属实,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自我出生之时起,这个道观就存在了,香火十分鼎盛。拜的神明,就是五通大帝啊。” “五通大帝?”四郎疑惑的重复了一句。没听说过这个神明。 旁边一个少年无赖子听他说起五通神,插嘴道:“五通神可是俊美的伟男子。无论男女,只要与他睡一夜,就会对这位神灵死心塌地。而拜祭五通的话,更能让男人不论外事还是内事,都心想事成。”说着,少年便压低声音,嘴边的笑容暧昧到堪称淫邪了:“ 听说两位道长虽然已经是百余年的寿数,可是却依旧能夜御十女而不倒。道观里全是些极貌美高贵的仙侍,吃的是山珍海味,饮得是琼浆玉液,住的是仙家宫阙,每日也不必工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真神仙也有清规戒律拘束着,比不得观中的生活自在,若说做皇帝,每日也要操劳国事,种种享乐之处说不定还略有不及。我若能过这样的生活,便是死了也值,只是道长却不肯收徒。” 邻座一位客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道:“你这模样却不行,年岁也大了些。”说着一指旁边的四郎,说道:“便如这小哥一般的容貌,才有些微可能被仙长收为弟子。” 先前说话的小无赖长相倒也俊伟,只是目光不正,总给人贼眉鼠眼之感。他打量四郎一番,有些不服气的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也是五官端正的好男儿。怎么就做不得道长的弟子。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些蓄养男宠的贵族喜欢的货色,哪里做得仙长的徒儿?我……”看一眼疑惑不解的四郎,口中的恶言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 四郎浑身气息纯澈通透,并没有什么妖娆之色,也绝对不会叫人联想到娈宠一类,他这么说,不过是习惯性的想要贬低他人得些趣味而已。 邻座的中年客人摇摇头,接着说:“倒不是说你形貌不端,只是我听说两位道长虽然都是极慈和,却极爱干净清洁。你身上尘俗气太重,这样的浊人若是踏进观中,是必须要沐浴焚香的。前殿也就罢了,去了后殿不过给自己招祸。两位仙长随身伺候的都必须是未经人事的美貌少年男女。一位殿中全是男侍,一位全是女侍。虽说是伺候道长,却也当成徒儿看待,过着神仙一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可惜如今两位仙长已经不在镇上遴选侍从。不过,两位道长到底是有大善心之人,若是镇上有小儿少妇得了病,药石不起作用的时候,家长哀求,生魂也会被道长接去小住几日。身体便如死了一般僵卧在床,隔几日又能复活如常,自言生在华屋洞户,与神明相交,言语间都十分向往,不以为苦。” 四郎听到这里,心里有些纳罕,这哪里是神仙啊,分明是妖道。一时想起五十年前白桥镇上失踪的少男少女之事,便疑心这二道的后殿里有些蹊跷。那许多侍儿侍女,听上去竟如皇帝后宫一般,究竟是从何而来?白桥镇惨案又和二道有什么关系? 这里面疑点重重,不知白桥镇镇民如何会深信不疑,还自动替妖道将一切事情都合理化。四郎想了半天,只能认为是镇上的居民全都被两个道士洗脑成功。 对了,还有一个锦衣人,四郎恍惚记得二道似乎归上次见过的锦衣人管理。说不定几人都是一丘之貉罢了。若有时间,必定要去那里探查一番。一来也是印证一下幻境中所学,二来这股邪教势力总归也是不安定因素,不了解清楚其中的内幕,到底难以放心。 不过这股势力打着天一道的旗号,行邪教之实,天一道竟也不来管管? “在动荡的时事中,上至贵族公卿,下到平民百姓,便常常会产生了命若浮沉的幻灭感。天一道,临济宗,邪神崇拜,自然而然大行其道。加上两位道长的有意引导,天一道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也在背后暗中支持,迦楞山神祠的名头的确越来越响。不过,名声越响,日后丑事败露之后,就跌的越重。”殿下的声音忽然在四郎耳边响起。 原来四郎不知不觉中,就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而殿下正从厨房出来,看小狐狸抓耳挠腮迷惑不解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便偷偷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解答了四郎的困惑。 好吧,原来是天一道自己作死。不论是为了与临济宗相争,为了更大的利益也好,还是被奸人迷惑,误信匪类也好,在四郎看来,天一道扶持着两个道士在太和山里搅风搅雨,就已经是一步臭棋。完全损害了他们这些年来帮助陆家抵抗北方狄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时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反而狂奔在天道给他们制定的毁灭之路上。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天道亦然。 一时想起惊才绝艳的陆天机,他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天道要灭神佛兴人族。莫非陆叔也是故意放纵此二獠? 四郎想了半天,感觉头顶都冒出了许多小星星,还是没闹明白陆天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些仿佛拥有七窍玲珑心肝的人。 果然他们才是人族的脊梁,我一个半妖,还是老实呆在有味斋里做饭吧。只是不知道两个道士怎么突然跑到有味斋来。莫不是我还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倒要来自投罗网,找我的麻烦不成? 有味斋开门迎客,也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事情,所以便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四郎如今练到了参同契第四层,道士看不出他的修为,他却能够看出两个道士的修为——此二人虽然境界只比他低一等,但明显是被什么丹药之类的器具强行提升上去的,根基虚浮。知道对方不如自己,四郎的胆子就肥了起来。 实在不行打一顿扔出去好了。 实在没有理清命运丝线这种高端技能的四郎终于放弃了思考,简单粗暴的做了个决定之后,就转头继续看稀奇似的瞪着两个道士,看他们究竟要作什么怪。 “哟!好重的五辛之味啊!”胖道士一进来就吸着鼻子,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说:“这人间正是有了这五辛之味,才衍生出那许多悲欢离合来。可惜我和兄弟是无福一饱这样的美味了。” 瘦道士面相一贯严肃,此时冷着脸说:“食五辛之物便会助长嗔恨心和。五戒之一;嗔恚是三毒烦恼。都是修学路上的最大障碍。况且葱、蒜、韭菜本就秽臭,放进锅里面一炒,味道更是浑浊!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咸皆远离。 诸饿鬼等,因彼食次,舐其唇吻。有什么好可惜的。” 适逢乱世,妖孽丛生,当时的人自然是很相信这些的,特别是在这些断桥镇居民已经对两位仙长的法力深信不疑的时刻,瘦道士这句话对众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店里的客人吃韭菜肉饼和香爆小龙虾吃的正香,此时被他这么一说,都觉得后背发寒,总觉得面前的桌子上似乎真的蹲坐了些腹部鼓胀下垂的饿鬼,他们原本爬在地上捡拾客人漏出去的食物残渣,可是因为被五辛之味说吸引,便跳上了餐桌,凑到大口吞咽香辣虾的食客跟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好几个客人不知怎的,都忽然恐惧的大叫一声,一下子掀翻自己跟前摆满饭菜的桌子,呼的一声跑了出去。剩下的客人也觉得嘴里的饭菜没滋没味起来,随后也陆陆续续离开。 店里客人本来就不多,这么一来就只剩闷头大吃的刘屠户,嘴里嚼着韭菜肉饼的呆行者和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和尚。 呆行者也是古怪,他比道长后进来,却一点没有那样大的动静,只像一只瘪瘦的饿虎般,安静地蹲踞在角落里。唯独第一群人冲出去,说要带儿女给道长做侍从时,他的眼睛倏忽睁开,里面爆射出精光,然后又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后来第二群人被瘦道士做出来的幻觉吓跑之后,他就一把抓起一桌客人剩下的韭菜肉饼,大口吃起来。看起来越发像个假和尚真乞丐了。 瘦道士环顾大堂,在剩下的几个客人身上略作停留,就收回了目光。 “师弟,你可真是……”胖道士看到客人几乎走光了,很是愧疚的对大堂里的槐大拱了拱手:“我兄弟二人上次来有味斋还是五十年前,修行无岁月,如今难得下山一次,忽生感概想要旧地重游,谁知却惊扰了店家的生意,这可真是对不住了。”已经不怎么胖的胖道士如今一发的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模样的确有点世外高人的架势。 槐大笑面相迎的走了过去:“仙长何出此言。您二位多少贵族之家都请不去的,今日竟然贵足履贱地,真是给有味斋天大的脸面。呵呵,”槐大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开食肆的,本身就讲究的是对口味的执着,一切只按照客人的吩咐和喜好来办。若是供养出家人,那菜里就绝对不见半点荤腥。” 瘦道士皮笑肉不笑般扯动了一下脸皮,说道:“那就好。”然后率先往屏风后的雅间走去。 此时窗外正下着雨,雅间里光线不足,显得尤其的幽微昏暗。 瘦道士皱着眉,挥了挥手衣袖,四郎就看到从他的袖子里钻出来几道黑影子,把屏风搬开,窗户打开,又把雅间里多余的桌椅都腾挪开,这么一折腾,连带着大堂里都敞亮了几分。 “不知两位仙长要来点什么?”四郎等他们安定好,这才走过去询问。 瘦道士忽然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转头疑惑的问槐大:“这是你孙子?长的倒机灵。” 四郎出现在太和山里的时日本就不长,又是和白桥镇一起悄没声息消失的,知道他的并不多,肯记得他的除了刘屠户一家,和山里几个小妖怪,就在没别的人了。而饕餮在这五十年来成日宅在后院,对外的事物基本是槐大在打理,兼任大厨和掌柜的,所以,大家虽然知道有味斋有个神秘老板,可还是把槐大当成是主事者。 瘦道士对男人没兴趣,早忘了四郎这么一号人物,看四郎也不像是下人,就以为是槐大的孙子。 “岂止是机灵啊。简直是钟灵毓秀,灵气逼人。一看就是修道的好苗子。”胖道士乐呵呵的抬起头,不住上下打量四郎:“我恍惚记得,五十年前这店里的老板也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年,做菜手艺又好。唉,和这孩子倒长得很像呢。对了,当年那个老板呢?我恍惚记得姓……姓胡?” 以道士的修为,当年并没有能看破饕餮下在四郎身上的幻术,那个锦衣人也没有将这种机密之事告知于他,所以他也只以为四郎是个长得好一些的凡人而已。后来他身边美貌少年越来越多,渐渐就把四郎忘记了。这时候见面,只觉地眼前少年面熟,却决计想不到别的上头。毕竟,敢在临济宗眼皮子地下,光明正大开店铺的妖怪不多,而有这般能为的都是心高气傲的大妖怪,那少年么……看着不像。 槐大呵呵一笑:“五十年过去了,有味斋早换了手,原先老板如何,我可不大清楚。” 胖道士不由得叹息:“当年多好一个孩子,现在纵然还活着,必定也成了白头翁。可见还是修道好啊。我当年就说要收那孩子为徒,不如……”沉吟片刻,他侧着头看四郎,玩笑似的问:“我丹房里正缺这么一个小侍童。那里还有许多哥哥弟弟,都是极好相处的孩子。你们一处玩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样,跟我去山里常住可好?” “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给仙长上茶,要上好的山泉水煮信阳毛尖。”槐大看似随意的跨出一步,挡住了胖道士的视线:“这孩子看着机灵,其实蠢笨的紧,而且他刚来店里,什么也不懂。哪里伺候得了仙长您这样的贵人呢?” 谁知少年却傻乎乎的并不离去,固执的问:“叔叔,两位道长还没点菜呢。” 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淡化了他身上那种钟灵毓秀的灵气,却越发显得质朴可爱。就像是一张任人书写的白纸。 “真是个老实孩子。长得又这样可人意。”胖道士怜惜的看四郎一眼,柔声说:“随便做几个素菜就行。我们出家人是不重口腹之欲的。” 少年可能不明白口腹之欲是什么意思,转头傻愣愣看槐大。 叔叔似乎被这个爱拆台的傻侄儿气乐了,推他肩膀一下,吩咐道:“还不下去。叫小罗把新挖的春笋连壳埋入柴火堆中焖着,手按着发软的时候取出来,去掉笋根笋壳,浇些卤子装盘。还有,黄蘑本身就有鸡肉香,你拿了干黄蘑用热水泡发,再用淡盐谁浸泡一盏茶的功夫,泡好后做个黄蘑素鸡,还有松仁核桃仁板栗仁这些坚果烩八宝,糖醋炒个玉崧。” “哦。”少年傻乎乎的答应下来,转身要到后院厨房去忙活。 “等等”做叔叔的转念间又唤住才来店里的侄儿,吩咐道:“上回做的那坛咸金枣取一叠来,再加一盘切好的五香豆腐干。” “嗯!”看起来美貌又单纯的少年乖乖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158·雪花肉22 咸金枣和五香豆腐干都是现成的,四郎切了几叠腐干,倒出咸金枣与蜜饯果子一起摆拼成盘,又将几样时果切成花形,与泡好的茶一道端了出去。 刚出厨房门,就听到胖道士黏糊糊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这样的美人怎能做灰头土脸不入流的厨房伙计呢。很该与我去仙宫里炼丹,餐风饮露,枕霞而眠,过神仙般的生活。” 小主人一醒来就招了这么大两朵烂桃花……虽然早就有所觉察,可槐大的笑脸还是僵了一下。他有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担心还是害怕了,脸上的表情便十分的古怪。 担心,是替自家招蜂引蝶的小主人担心,再这样下去,又得被殿下圈在屋里养了,小主人深恶痛绝的就是愧大深恶痛绝的,小主人的担心自然也是愧大的担心了; 害怕,则是因为想到了惹怒殿下的可怕后果。为何这世上总有些蠢人,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哭着喊着要往刀刃上撞呢。 刘小哥已经被殿下关照着,带着残缺不全的魂魄转世去了。那只山猪精是白水娘娘的人,后来跟了陆天机,殿下到底顾忌四郎,不好下狠手,只把它和吃里扒外的槐二撵出去了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槐大正在纠结烦恼,一转头看到小主人低眉顺目的从后厨走了出来,那样子可真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活脱脱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里娃。 要不是眉间偶尔闪现的狡黠和嘲弄,槐大都以为自家心爱的小主人是被山里的兔子精附了身。一番装模作样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两个道士绝对和白桥镇当年的事情脱不了干系,咱们先装傻,这样对方才会放心大胆露出真面目。想到小主人先前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对自己说的话,槐大如今被两个道士缠的没办法,便忍不住朝他看过去。 自从幻境归来,小主人的确变得更有主见和担当了。而那位大人对待他的方式,似乎也不再是一味的宠溺。怎么说呢?槐大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却也能感觉出两人的相处方式似乎越来越平等,越来越轻松自在。 觉察到槐大的目光,四郎对他点头示意,眉目弯弯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只狡猾狡猾的小狐狸。 那一瞬间,面前的少年让槐大同时想起了陆天机和白水娘娘。唉,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大堂里的龙子殿下并没有立时过来收拾这两个大胆包天的道士,反而用一种温和纵容的目光看着这边,那意思就是:你别多事,陪着他玩就好。 于是槐大依旧只装糊涂:“我这侄儿呀,从小便不怎么机灵,我们只盼他能平安终老,可不敢指望他得道升仙。” 胖道士一拍大腿:“不机灵才好,我身边就是机灵的太多了。” “这……这不大好吧?虽然我家并不富贵,但自家侄子却也是千珍万宠,没有说送去伺候人的……” “呵呵,店家误会了,我讨了你家侄子,可不是去做侍儿,而是做我的徒弟。道观里美玉如山,珍珠宝石俯拾即是,随便捡一粒换的银钱,都足以买下这座食肆,住的地方是珠帘绣榻,食有美酒佳肴,从此再不必理会凡尘俗世的种种艰辛。并且连鬼神都可以听从你侄儿的役使。若是不喜欢鬼神近身,也有许多极温顺听话的小童伺候。做了我的弟子,便是日后的迦楞山主。”胖道士语气的很诚恳的解释着,看上去的确是诚心收四郎为徒的样子。 说话间,看到四郎端着一个托盘越走越近,胖道士便轻轻挥了挥袖子。 虽然肚里黑心烂肺,丝毫没有品行可言,但是道士的卖相的确很能唬人。 第146节 敞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一阵清新的风,道士身上袍服的长袖在徐徐清风中舒展开,如流云,如飞鸟的羽翼,挥落几缕散发着异香的青烟。青烟飘荡不定,似乎带着点神秘的迷惘。 缕缕幽香沁人心脾,这青烟在屋子里缭绕一周,然后就幻化出了两个影子。影子渐渐清晰,是一男一女两个绝色佳人的背影。 为何说是绝色佳人?尽管光是个背影,众人已经感到了某种动人心魄的美。 整个大堂里的食客都安静下来,众人惊讶的看着道士施展仙术,连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行脚僧也抬起了头,紧紧盯着这两个如梦似幻的背影。 两个影子不一会儿功夫越来越清晰,仿佛用工笔细描一般,头发、衣裳、配饰……一点点呈现在众人面前。 等衣服上细小的皱褶都具现出来之时,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便转过了身,款款走到四郎跟前,笑言道:“我们是蓬莱仙人,小公子前世本是天上的仙人,降谪到人间。现在期限已满,应回归仙境。这位仙长便是你原来的师父,所以来带你回去。不如与我等同归,从此逍遥于红尘之外吧。” 不论是说话的声音还是说话的内容,都十分诱人。 若能平白就去当神仙,谁还愿意在乱世里挣扎呢?今日换作普通少年,说不定也就真的跟着走了。就是少年的家人,说起此事也只有开心欢喜的,哪里会说一个不字? 见四郎呆愣愣的看着那个男子,胖道士走到他身边,指着那两个如同神仙妃子般的美貌男女,问道:“喜欢哥哥还是姐姐?你若是肯和我同山里,这两个哥哥姐姐就会永远陪着你。你们一起过无忧无虑,永远也不会老去的逍遥日子,好不好?” 少年可能有些害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垂下了头,轻声说:“这位哥哥,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当然见过了,这位“哥哥”分明就是赵家失踪许多年的嫡子——赵端,只是又比当年的赵端更多了些艳丽和妩媚之气。 赵端是被两个道士控制了吗?怪不得呆行者会出现在这里。四郎低头沉思,努力想要理清小盘山这横跨五十年的少年失踪案。 看着那段线条优美的雪白颈子,瘦道士一贯苛刻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旁边那个女子便柔柔笑了起来,打趣二人:“要不说小哥前世便是仙人呢。如今从未见面,却有熟悉之感,可见这就是夙世因缘j。”说着,便用柔腻如同凝脂的双手去替四郎整理他的颊边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动作贴心又自然,充满了女性魅力。 可惜少年还没到能解风情的年岁,他有些畏惧的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道……道长,你们认错人了吧?我这辈子大字也不认识一个,这样蠢笨,不应该是仙人转生的。” 这么一退,刚好退到了赵端身边。少年大概真的不太机灵,连路都走不好。此时退的急了点,差点没摔倒,手上的托盘也飞了出去,长的像赵端的男人一闪身,一手扶住少年的腰肢,一手接过托盘。 “谢……谢谢。”少年的脸红了。 “观音奴!”胖道士不悦的喝了一句,赵端这才放开四郎,潇洒的耸了耸肩,端着托盘往雅座走去。 “不,不用了。这不是客人做的事。唉——”少年像是被这一番变故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着赵端跑进了雅间。 “哈哈哈~”后面的两个道士看他们打打闹闹,都畅快的大笑起来。 少年今天穿一月白罩衫,头上没戴冠,只束了块与衣服同色的质朴头巾,跟在高挑的俊美男子身边着急跳脚的样子,实在像是只受了惊的可爱小白兔。 等二道再进雅间,四郎和赵端已经把茶碗和几个果子碟一一捡出来,在桌子上摆放好了。 “两位道长,茶和蜜食好了,热菜还在做。”小白兔老老实实地退到一边。 胖道士吃了一粒身边的赵端送到口边的咸金枣,转头问四郎:“有十六岁了?” 四郎点点头。 瘦道士牵着那女子的素手细细的看,头也不抬的问四郎:“家里有弟弟妹妹吗?” 四郎看槐大一眼,摇头。 槐大这做叔叔的便抢着说:“我这侄子可是家里的独苗苗,他父母又都不在了,做叔叔的也没有后代,若是送他去做了道士,就是断了老胡家的香火啊。” 瘦道士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叹口气说:“这孩子命中注定是要供奉在菩萨前的,你现在不肯舍与我,只怕日后的命途便不大平顺啊。” “这——”做叔叔的被吓到了,也不敢再吱声。似乎皱着眉陷入了挣扎之中。 胖道士就过来打圆场:“这孩子和我门有缘。若你家割舍不断尘缘,当断不断反而是耽误了他。”顿了顿又侧脸问四郎:“还没经人事了吧?” 虽然对二道这样沉迷于采补之术的道士而言,的确是一眼就能看出面前之人是否为童男子,但某些身怀宝器的炉鼎即使被破了身,表面上看上去依旧纯真如处子。对于这一类人,是否还是童男就必须要通过摸骨探脉才能看出来。 听胖道士这么一问,瘦道士便放开手中柔夷,想去拉四郎的手仔细查看。 就在这时,整座大堂忽然莫名暗了一下,然后“砰”的一声,大堂里几张桌子上的杯碟碗筷无端碎裂了。 四郎趁机闪了闪,巧妙地躲开了道士抓过来的枯爪。 瘦道士这五十年来顺风顺水惯了,养成一种逆我者亡的暴戾脾气,此时这兔儿般的少年居然敢躲?心中生气,顿时脸就沉了下来。 刚要发怒,转眼看到少年挣开自己后,好像一只惊惶的小动物一般,哒哒哒跑到雅间门栏出,扒着门栏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回头无辜的摇头。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讨好笑意。 天狐血统觉醒的少年魅力全开的时候,便是九天神魔也难以抵挡。直面四郎的殿下自然招架不住,很快就熄灭了怒火,同意让四郎自己解决门中事务。 而被四郎的笑容扫到的瘦道士一时也觉得心里酥酥麻麻的,原本从来不把炉鼎当人看的他几乎要对面前的少年产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柔软情怀了。当然,也只是几乎。 瘦道人上下打量少年,暗忖道:怪不得义子和师弟都对少年倾情,的确是身怀宝器而不自知的好苗子。这种表面看起来纯洁天真的少年,一旦尝到了欢好的滋味,那可真是比什么淫/娃当妇都更加放/荡了。 想到这里,瘦道人更想要把少年骗回去寺院,关起来好好挑教,便不由自主放柔声音,哄骗到:“呵,别害怕,我不过随便问问。是还不懂吧?真是可爱。你若入了我门,师叔以后会好好教导你的。”最后这句话,带着点说不出的古怪意味。听得四郎鸡皮疙瘩直冒。 胖道士听闻此言不高兴了:“师弟,明明说好是我收徒的,怎么又轮到你来教导?我们这一派的规矩,炉鼎虽然可以共用,徒儿却只能跟着师傅修行功法。” 瘦道士被他反驳,心中很不高兴,一时有些后悔开始说要少年拜去师兄门下了。他这个师兄,看上去弥勒佛一样,其实对炉鼎最狠,这些年来,被他玩坏玩死的少年尸骨都快要堆成座小山了。 不过,瘦道这样的聪明人到底不肯为一个炉鼎得罪自家师兄,便说:“这孩子身怀的宝器,比五十年前,叫你念念不忘的那个胡老板还要好。莫非这家的血脉如此?师兄这回是捡到宝了。只是你教导徒儿归教导,也不要忘记镇儿托付我们两个的事情。” 在这件事上两人并无分歧,因二道对视一眼,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想到把少年带回去后,如何把这种小白兔挑教成离不开男人的炉鼎,日日在自己身下shen吟颤抖,胖道士简直忍不住当场就硬了。 躲在桌子底下的咸猪手狠狠的揉搓着身边的女子,瘦道士的脸上神色却半点不变,转头问四郎说:“赵家的大少爷赵镇你认识吗?” 不等四郎回答,他接着说:“镇儿是我的义子,见过你一面之后,很喜欢你,想要你去他家里。 那孩子对屋里人都是极温柔小意的,可是自从屋里那个檀奴死了之后,别的孩子再难得他的意。他平日极孝敬我,见他好不容易再次喜欢上一个孩子,我不想看他再不高兴,所以今日和师弟就是特意来看看你。 谁知师兄一见你的面,看出你最适合习练他门中道法,就十分想要收你为徒。也许如同两位仙人说的那样了,我师兄与你有缘,是前世的师徒。你做他徒弟的事情,也是命中注定的了。 我想着也好,镇儿日后要继承我衣钵,而我师弟最会调交人,你跟他学几年,日后与镇儿双修,也是神仙眷侣。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你若愿意,今日便可带你回山中。” 少年好像被这话吓住了,呆呆的立在那里:“去……去山里?”然后又小声说:“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认识赵家大少爷。见都没见过。” 看少年一副怯生生招人怜爱的无措表情,胖道士瞪了师弟一眼:“这孩子还小,又没离开过亲人,你说的这样直接突然,谁能接受啊? 接着他便转头安抚惴惴不安的少年:“什么都不会也不打紧,师傅一件件慢慢教你啊。赵大少爷以后也会认识的。他最喜欢和你这样大的孩子玩耍,你以后说不定还会多许多哥哥弟弟。不过,若是你肯和我去,必定是他们中间地位最尊崇的。”胖道士柔着声音补充了一句:“若是一时害怕,离不开亲人,只先去观里小住几天也行。” 四郎心里很奇怪,明明他和假扮叔叔的槐大已经明确拒绝了好几次,怎么这两个道士却一副笃定四郎会做他们徒儿的模样呢?莫非还有什么后招没使出来? 槐大在一旁听着也觉得一无比好笑,偷偷在心里笑的前仰后合。 然而,如今看这两个蠢道士越说越不像,担心隐在店中的殿下生气发火,也不想要小主人继续在这里受委屈,便赶忙作出叔叔的架势,呵斥小白兔般的少年:“还不快下去。” 四郎虽然有诱敌深入之心,却被两个道士那种怜惜同情的目光看的心头发寒,忍不住逃也似的跑回厨房去了。 瘦道士看了坏他好事的槐大一眼,目光深处似乎有狠毒之色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胖道士注视着少年小鹿一般轻捷的背影,手指轻弹,唇边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159·雪花肉23 后院里,四郎戴着斗笠,把放在房外的瓜架下面的玉兰片搬了进来。他做的这种玉兰片是用刚出土或未出土的春笋制成,坚脆柔嫩,又叫桃花片。 此时,干制的玉兰片吸饱了春雨,一片片鼓胀起来,闪烁着美玉一般的光泽。 路过苍然开辟出来一小块菜田,四郎顺手拔一根水红萝卜。玉白的手指用力抓住粗壮的萝卜撸动的样子,叫戴着斗笠走进门的苍然立马转身狂奔而去。 剩下的白然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哥哥最近有些上火吧,怎么动不动就流鼻血呢。下回得叫胡恪那家伙给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四郎在后院里沾花惹草一番之后,就毫无所觉的提着一篮子菜回到了厨房。大概他生来就不是能够保持仙气的人,新衣服才穿上半天,飘飘的白衣下摆就沾了好些泥巴,鞋子上也都是泥水。刚进厨房门,就被华阳姑姑逮着耳朵教训了一顿。 万人迷的胖狐狸只好气鼓鼓的套了件灰布罩衣,样子看上去相当居家。正坐在红木凳子上准备换鞋子,殿下走了进来,半蹲在地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极柔软的白布,给自家不爱干净的小狐狸擦干净脚丫丫。 白玉般的脚丫在早春清寒的空气里缩了一下。 “有点冷。”四郎把脚往回缩,想要自己穿。 殿下强硬而温柔地托起四郎雪白的脚丫丫,给换上山里蛛娘织出来又轻又软的袜子。 四郎缩了几下,见缩不回来,也就不再白费劲了。 呆呆看着殿下头顶乌油油的头发,以及因为半跪而拖在地面上的袍服,四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 “中午吃什么?粉蒸肉做不成了。” “没事,你看着做。现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吧。”殿下全神贯注给面前的少年穿袜子,仿佛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一双袜子而已,为什么能够穿这么长时间,就只有天知道了。 四郎想了想,就掰着爪爪给殿下细数:“现成的有刘屠户割来的硬肋和臀尖。硬肋全都是五花肉,厨房里还有些蛏干,两者正好同煮。臀尖肉是刘屠户特意给割下来的紫盖下面的猪黄瓜条,这种肉肉质紧而嫩,最适合切了炒肉丝。对了,刚好厨房里也有槐大新挖的笋苞,都是春日新出土的嫩芽,炒出来又香又脆。” 这么说着,四郎一拍脑门,打算中午的主菜改为蛏干烧肉和苦笋肉片。 殿下给四郎套好些,抬起头温柔的笑起来;“你做什么我都爱吃。”饕餮长的有些像是异族,五官十分立体,并不像中原一带的男人那样柔和平板。眼窝微微凹陷进去,从下往上看四郎的时候,依旧有种霸道深情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黑色的玫瑰花在殿下四周缓缓绽放。 几十年不见,殿下的魅力不减当年,四郎的耳朵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小狐狸你是不知道啊。这五十年来,殿下可一粒米都没吃,一滴水都没沾。”狼女白然坐在窗户上,有些替殿下不值:“大人好歹是妖界之主吧。饿了五十年后点个雪花粉蒸肉,居然都吃不到……” 苍然狠狠瞪了妹妹一样,白然只好悻悻然闭上了嘴。 殿下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他这样通情达理好说话,四郎心里便生发了极大的愧疚出来。 不论别人怎么看,内心强大的胖狐狸历来以饕餮的驯养人自居。四郎最会体贴心疼人,如今觉得委屈了殿下,便一发打叠起精神,要作些好菜出来聊作补偿。 吩咐新来的李二把蒸熟的蛏子加清水洗刷去沙、粪杂,又把笋和火腿切片,一起放入砂锅中。加入姜末,白糖,绍酒,酱油,盐同煮。煮到九成熟之后,就用湿淀粉调稀勾芡,淋熟猪油起锅,撒葱花调香即成。 干蛏烧肉做好后,四郎拿出一块长条状的肉和一些嫩黄色的笋苞。他麻利的把这块猪黄瓜条切丝,笋苞切成薄如蝉翼的半透明小片,然后入锅翻炒。 因为今天的客人里既有和尚又有道士,所以素菜备了不少。稍一加工,自家吃也好,出去招呼客人也好。 按了按厨房炭灰里的冬笋,感到毛茸茸的表皮已经发软,四郎便剥开一些缝隙,把酱油,醋,盐,洋糖,芝麻油调好的卤子一点点浇进去。 烤素鸭条是用油豆皮四十二张切成半分粗,三分长丝,加了芝麻油,酱油拌匀。然后用刷过调料的三张油皮卷上油皮丝,放铁架上,用柏木锯末熏烤成紫黄色即成。 道士不吃荤腥,四郎便让进来催菜的小伙计就这样端上去。 剩下的部分拨出来自家吃,于是四郎便又在豆皮里面铺了一层切成薄片的腊肉,放在豆皮里慢慢烤,直烤得豆皮微微焦黄卷曲,并且充分吸收了肉香,吃起来有肉味的时候就可以离火了。 烤好的肉卷吃起来容易散,得用绳子捆扎结实,吃起来才方便。于是四郎又用长竹签戳进韭菜叶子和茎部,把韭菜放在铁架子上,刷上菜籽油,辣椒末,五辛粉等调味品,烤好后取下来,一根根捆住卷了烤肉的豆皮,最后插上一根竹签。这样豆皮肉卷才不会散架,弄得人满手都是油。 这些菜做好之后,四郎想着殿下五十年没吃东西,便先给他每样菜都单独擀出一叠,又盛出一碗煮的珍珠粒似的白米饭,放到殿下面前。 大约真是饿了,殿下也顾不上和四郎歪缠,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刨饭。 四郎看他吃的香甜,心满意足的转身继续忙活。正往挖得中空的竹笋里面填入腐片干,面筋丝,笋丁时,忽然听到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胡老板,我这就走了。” 走?走什么走?四郎猛然一惊,慌忙转身去看。 “原来是刘老哥,这就走了?”抬头看一看天空,四郎便留他:“外面又在下雨,这是天在替我留客了。再等一会儿,待雨停了再走吧。” 第147节 刘屠户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小虚还等着我赵府接他。再说,送完货,家里的铺子也得有人照看着,那些杀才最是爱偷懒,一个不错眼就躺回棺材里去了,要不是就偷吃自家的猪血,搞得满地狼藉,我可不敢在外面勾留太久。”。 既然刘屠户一心要做好男人,四郎就不再留他,只说:“等等,给小虚也带点吃食回去。就说谢谢他这么些年还记挂着我。” 然后四郎就翻箱倒柜给找出一个食盒,一样样往里面装盘子。因为小山臊爱吃鱼虾,早前的韭菜爆河虾,和新做的蛏子烧肉便装进去满满一叠。此外还有油豆皮包的烤肉,用烤得麻辣入味的韭菜丝捆住,一卷卷放入食盒内,码得齐齐整整。 刘屠夫并没有虚应客套,在一旁搓着手很高兴地说:“唉,真是多谢胡老板,这回小虚必定开心,也肯给我个好脸色了。” “是了。那群小东西当年就是吃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用美食去哄,必定轻易就能哄好的。”四郎看一眼仪态万方的坐在一旁刨饭的殿下,忍不住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意。你看,我家这个就是这样的。 刘屠户和四郎没什么灵犀,自然不明白他的未尽之意,尤自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什么烦心事。 “我不爱小虚去见他两个哥哥,尤其是是他那个住在山上的哥哥,成日穿着件红衣裳,神出鬼没的,看着叫人瘆的慌。再说,来店里吃饭的两个道士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小虚的哥哥最爱和他们厮混……” 虽然刘屠户看似叨叨的只是自家亲戚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四郎却听得尤其认真,不时点一点头。有这样配合的听说,刘屠户越说越起劲,对着四郎大吐苦水,也不着急要走了。 趁着装盒的功夫,四郎和刘屠夫聊天,目的当然不是想要做刘屠户的感情顾问,而是为了向他打听些赵家,道士,以及这些年这一带山区发生的怪事。 刘屠户道:“要说赵家,可有的说,这是咱们小盘山里的大户人家啊。本来赵家在五十年前已经要倒了,家里没人做官,他家老太爷一死,两位公子先后生病,便镇不住家里的一群刁仆,眼看是要落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可是谁知道大公子真是个人才啊。你看如今的赵员外可风光吧,那是因为他眼光毒辣跟对了人,不知怎么就站到了太宗嫡孙的队伍里。” “太宗嫡孙?哪个太宗?”四郎一头雾水地反问。心里不由感慨,五十年之后,天下的局势果然已经风雨变幻。 “还能是哪个?带着太子北上狩猎,被二子算计了的太宗呗。说是当年的太子被天一道高人所救,一直在陆家养伤,并且还生了一个儿子。那儿子就是皇普家目前活着的唯一嫡脉。” 皇普是天家姓氏,可这嫡脉太孙四郎可从来没听过。 四郎的菜一做好,胡恪就不知道从哪里闻香而来,看四郎莫名其妙的样子,就给他解释了一句:“就是你见过的那个锦衣人。” “对对对,虽然妖僧一把火烧死了南方朝廷里所有的龙子龙孙,可看这位黄埔公子的确是皇家贵胄之后,但是那锦绣辉煌的气派就与众不同。赵员外家最近订了许多血脖肉,说是有贵客临门,我估摸着除了这位,再不会有别人了。听我家那位的哥哥说,每次这位尊贵非凡的客人一来,赵员外必定要献上用头刀肉做出来的各种菜色,对于别的菜,贵客都只是略动动筷子,唯独这一道,每次都吃的一干二净。起先我总以为是多好的味道,结果上次厨间做得多了,哥哥就偷偷给小虚提前擀一盘出来。小虚又带回来给我,吃着并没什么稀奇,一点比不上大人您今日简简单单几样小菜。” “项上脔很早以前就是帝王独享的美味佳肴,被称作禁脔,后来这个词才发展出了其他意思。”狐狸表哥从厨间各个锅灶将晃悠一圈,这时候忍不住出声说:“他们做的不好吃,大约是不会做。” “是给帝王吃的东西?那就难怪了。大约是我们这些村夫吃不来那样高贵的食物吧。”刘屠户比划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把赵家的事扒了个底朝天:“赵员外对那位黄埔公子极是恭谨,他家里时常有些贵客临门。都是山外的大人物哩。有些人还是被绑着来的,可是跟着锦衣人出去一趟,回来就都老实了,我听那些贵客后来也都称他作皇上。可见是万民归心了。” 槐大刚应付完道士走回来,听到这句话,木呆呆的脸上露出一点哂笑的表情:“如今北边有五胡乱华,南边的割据势力又各自为政。皇上?天下的皇上可真多。” 刘屠户虽然已经成了起尸鬼,但是对王权依旧有一份根深蒂固的畏惧,听槐大说出这么叛逆的话来,他大吃一惊,左右看了看才说:“小点声,听说皇帝都是上天之子,有真龙护体,和别的凡人自然不同。这一位是皇甫家正经的血脉,可不好和那些乱臣贼子相提并论。” 天下乱了这许多年,自然有不少人怀念前朝的太平治世,只把前朝皇室当成是正统,而将近百年间崛起的新贵军阀统统斥为乱臣贼子。刘屠夫这么说,自然也是受了这种观点的影响。 华阳姑姑端了个楠竹编的箩筐过来,笑着问赵屠户:“你说的真龙天子就是那个喜着锦衣的男人吧?我有兄弟长在野外,听说五十年前山里新开了个道观,他常去里面住着,和些道士不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看着不像是什么正人君子。再说了,说起龙子,眼前这一位才是真货。” 真龙殿下正毫无形象地沉浸在美味中,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四郎还在不在,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一脸幸福的样子,很专注地吃着美食。 锦衣人?时隔五十年,四郎有些记不太清楚他是谁了。幸好四郎突破第四层之后拥有了一个识海,记忆力便得到了质的飞跃。 此时他前后一对应,很快就搜索出那个锦衣人是谁了——啊,不就是那个觊觎陆叔的变态吗?因为他的年纪和陆天机差不多大,也是叔叔辈的人。所以四郎一开始没将他的脸和太孙这个名头对上号。 这个太孙……好老……这是四郎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就是:卧槽!这不是觊觎我陆叔的那个变态吗? 这下有点着急了。 感情都是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培养的。陆天机和四郎一起在幻境里过了百年,陆天机又有心机又有能力,把四郎这小傻子赚得团团转,成天陆叔长陆叔短,真是把这师父当成父亲来喜爱尊重。此时听这喜穿花衣的变态居然摇身一变,即将成为未来的天子,四郎心中自然危机感大作。 ——陆叔虽然道法厉害,可是这个花衣男势力好像很大,看上去在天一道中的地位也很高,这…… 陆叔可是我的师父!师父师父,如师如父!要保护萌萌哒师父,绝对不能让别人欺负他!四郎的心中一时充满了使命感。 殿下暂时还不知道四郎在想什么,依旧很开心的吃着自家小狐狸做的爱心美食。 槐大,华阳和胡恪三个就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四郎讲究如今的天下大势。 据说这位太孙有陆家和天一道的支持,如今已经在咸阳登基称帝。 南方朝廷势弱,内斗很凶,和陆家军战了几场,都是一触即溃。加上前朝正统皇家血脉都被番僧杀死了,所以南方系的号召力越来越弱。 若不是还有西北那边的胡人牵制着,陆家早就以太孙的大义为名南下,先灭南方小朝廷,再从西北和南方夹击得到临济宗鼎力支持的冉氏。 不过冉氏出身太低,是以抗击犬戎的军功起家,若是如今不顾形式,转而内斗,他英雄的形象必然崩塌,好大喜功的临济宗也不会让他这么干。至于北方的崔玄微,他是个聪明人,又是以稳打稳扎见长的老将,为了崔家这个千年大族,必定会选择妥协。 因此,纵观天下大局,倒是五十年前不显的陆阀势力最大。依照目前的发展态势,陆阀就是要自立为王也并非不可能。只不知这老牌门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可不怎么划算。 别看他家现在风光,若是皇普一登上皇位,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们家。 不过,这些也都是人族自己的事,过了函谷关,燕云十六州便全都是五胡的地盘,是巫人的势力范围。因为郑家的背叛,他们在南方的势力被陆家,天一道,崔玄微还有临济宗联手连根拔起,可是在中原之地引发战乱,引蛮族入关,弘扬其外道诸法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关外各州只知神教而不信佛道。 “冉将军和崔公子都老将了。也对,毕竟过去五十年了。连白桥镇都变成了断桥镇……”四郎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扇了两下之后,轻轻垂了下去,遮挡住眼中的烂漫星光, 没沮丧多久,四郎就振奋其精神,问狐狸表哥:“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目前这位想要逐鹿天下的太孙还是相当倚重道门高手的吧?” 那就应该不会做出得力大将,而且还是麾下老臣这种昏君举动了。至于日后如何,四郎便打定主意要说服苏夔苏师兄和陆天机陆师父一起隐居。 远在万里之外,正在对着一个棋盘皱眉的“老臣”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一定是儿子在想我!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宝贝儿子!陆爹微笑着落下一子,眼睛边露出迷人的笑纹。 ☆、160·雪花肉24 因为刚才一晃神想到了陆天机,四郎漏听了好大一段话。 等他打定主意回过神来,就见刘屠户“啪”地一声关上食盒的盖子,一边整理自己的褡裢和担子,一边转头和几个妖怪闲聊:“这就难怪了,原来道士们也是皇甫公子那一边的人。我说怎么赵家的老少爷们都喜欢和道士混作一处。那个赵大少爷还认了迦楞山上的道长做义父。” “赵家的主人居然和两位道士的关系亲近若此吗?这群人混在一起做什么?”四郎疑惑不解地喃喃自语。通常情况下,如两个道士这般的修士,都是不屑于和朝生暮死的凡人交朋友的。换句话说,赵家和道士的关系好,必定是主动投其所好。可道士喜好什么呢? “瞎,这群人都不是好东西,混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刘屠户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继续说:“那赵员外在家里养了一屋子男宠,小虚他二哥也在里面,还是最得宠的一个,关于赵家这些内/幕,我也全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估摸着十有八/九都是真。” “赵正这个人我也认识,五十年前听说他已经有了妻儿,并且一贯不喜男色,怎么会在他爹死后反倒蓄养起男宠来?难道只是为了招待如胖道士这样的客人?”四郎又问。 刘屠户摇摇头,道:“赵正以前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可是他的确很宠爱小虚的哥哥,而且对家中妻妾极为冷淡,连带着对独生子赵镇都不闻不问。不过,他家也养了许多美貌婢女,供客人随意取用。而且,”刘屠户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赵家里面虽然美人成群,但是每年都会莫名其妙消失一些少年男女。所以他家便常常去各地采买童仆侍女,外面正是战乱中,卖儿卖女的极多,他家里出得起钱,总能买到好货色。因为挑选时一概不要家在附近村落城镇里的人,所以那些少年男女一进赵家,是生是死也没人关心了。” 四郎听得皱起了眉头,他把填了馅心的竹笋抹上酱料放入蒸笼,心里想着:家人无端失踪?是不是小虚的哥哥做的事?只是也该找现在的那位赵员外的麻烦吧。莫非是一奸生情,反对仇敌下不去手了?只是这话自然不好说出来。四郎就没作声。 刘屠户毫无所觉的继续说:“除开这些莫名失踪的,还有些病死的。赵员外家里每次新进了美人,若有处男处女,便招呼道士过来。据说每次伺候完这两个道士,那些男女宠侍便面色枯黄,头发大把大把掉落,浑身一点劲力都没有,要养好久才能将养回来。之后也极易夭折。” 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道:“已经快到晌午时分,我先走了。” 看着刘屠户要走,四郎忍不住问他:“跟在道士身边那一男一女你以前见过吗?” 刘屠户皱着眉想一想,摇头道:“这倒没见过。不过,那男子长的有些像小虚的哥哥啊。那女子也有些眼熟……像谁呢?那么漂亮的人,按理说看过就不会忘记。” 四郎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归结为天下的美女都长得差不多的缘故。 因为各自凝神回忆,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便听得尤其清楚。 雨中传出模模糊糊的呼唤声:“刘达~刘达~”不是幻觉,风声把呼唤送了过来,是真的有人隔着老远在喊这个名字。 刘屠夫侧耳倾听片刻,对着四郎一行礼,神色间有些急切地说:“是小虚在唤我。我得快点回去了。自从我死过一次之后,他就规定了一旦他呼唤我必须答应,否则必定跟我闹脾气。今日在外面勾留太久,小虚找不到我又该着急了。” 说着脱下外衫裹住食盒,急冲冲跑进了雨中。隔着老远还能听见他应答的声音。 “唉——就——来——了” 四郎在后面摇头微笑,听说山臊都喜欢唤人名字,应答之后就会被害死。传闻当然是真的,可是真挚纯粹的爱却能化解世间所有的恐怖。 因为命运的指引而相遇,跨越种族和生死在一起,说起来荡气回肠的恋情,其实不过是这两句回荡在山林里的一唤一答而已。 “别站在窗户边上,小心飘到雨。”殿下毫无感觉,一点也不明白自家小狐狸站那边一脸顿悟的傻笑什么。 你看,就不该让他去修道。陆天机能教什么好的?殿下心疼的把四郎拉过来。 “他是还在想那个女人吧?”华阳姑姑端着一大碗泡好的黄磨过来,用个小刀一片片削去枯败的根部。 想女人更不行。殿下的脸更黑了。 “没有。”四郎赶忙澄清:“我就是觉得那位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 “啊,那个女人啊,不就是五十年前赵家的小丫头吗?跟在道士身边习练了采补之术,自然越长越漂亮了。论蛇蝎美人心,蛇族那些热衷倒贴的小贱人加一起也比不过这小蹄子。论内媚采补之道,便是最放浪的野狐族人也要甘拜下风。”到底是女人,华阳姑姑对那常在迦楞山附近一带出没的美人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 “赵家的小丫头?”四郎在记忆里搜寻一下,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水生那个童养媳?因为娘被毁了容,然后她不肯认的那个?” 华阳点点头。 四郎心里涌起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飞月牙儿和水生都是被老赵员外用来和道士做某种交易的祭品。只是赵端心疼弟弟,就代替他去了?” “没错。我看是老赵员外借了阴寿,所以要把儿子儿媳抵给道士还债,他舍不得亲生儿子,就精挑细选了一对生辰八字合适的童男女作为替代。赵端主动换下来弟弟。而道士拿这两个祭品,只是为了修习采补邪术。”胡恪在一旁分析道。顺便把华阳姑姑削成片的黄蘑端给四郎。 四郎接过黄蘑,用酱油,精盐和香料腌制入味。李二把旁边那口大锅里的花生油用旺火烧到七成熟,四郎便将黄蘑分五次下入油勺中,炸成微黄色,撒些五香粉装盘。 这道黄蘑素鸡做妥当后,四郎下意识就给殿下先上一盘。 胡恪忙活半天,连口汤都没捞着。转头一看,见殿下坐在窗前,端起一碗珍珠米白饭,对着四郎专门给他留出来的几道菜优雅而迅速地一阵狼吞虎咽,吃得可真香。 殿下吃东西的样子有种奇特的专注,叫人看着就会升腾起食欲来。再说四郎今日打叠起全副精力做出来的菜色,自然更是香得非同寻常。 虽然胡恪自认是食贵精而不贵多的贵族之后,此时也忍不住腹中如鸣鼓。 饿了就饿了,妖怪也会饿,贵族也会饿。所以他并不矫饰,想吃就大声要求道:“表弟,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的呢?我也五十年没吃过饱饭了。吃过表弟你的饭之后,再吃槐大做的猪食,简直难以下咽。” 槐大刚从外面应付完两个道士回来,一听这话,木着脸没好气地说:“那可真是难为公子恪了。殿下这五十年来的确没吃东西,可你还不是一日照三顿的吃,一顿也没拉下么。” 胡恪教养极好,此时背后说人被听见了,忍不住脸红了红,小声辩驳道:“那我不是饿了吗。” 听着狐狸表哥和槐大之间的斗嘴,又看见几个小树妖伸出叶片,从窗户外边探进来,对着放在灶台上的菜探头探脑,一副垂涎三尺,但是又强制忍耐的模样,因为赵家这一堆破事而略微纠结的四郎不由被逗笑了。 “好了,大家都有份。”说着,四郎便笑呵呵给胡恪端过去一份辣韭菜捆着的豆皮肉卷。又坏心眼的给窗外的绿萝递一根辣韭菜过去。绿萝开心的卷住,一下子全融进自己的躯干里,反正是一个颜色的么。 …… 然后众妖就看到窗户外有一大片绿色“哗”的一声,像一片云朵一样悠悠然飘落下去。是绿萝被辣的麻了爪,根须抓不住墙面,掉了下去。 呜呜,小主人坏心眼!其他在窗户边探头探脑的叶片“刷”一下全都不见了。 胡恪其实吃不得辣,但是他又喜欢吃,一块吃下去后立马眼泪汪汪,嗷呜嗷呜的叫唤,乱没形象一把。 “表弟今日不是说要做雪花肉?我可还等着吃闻名天下的禁脔呢。那道菜我估摸着,唯有你才能得其三昧了。” “真不知道那块肉有什么好吃的。”华阳姑姑皱着眉说。她曾经做过摩羯陀国斑邑太子的王妃,以魅惑君王为己任,常常被人用各种口吻呼为禁脔,因此自然对这两个字没什么好感。 “尝项上之一脔,胜霜前之两螯。”胡恪摇头晃脑的吟诵完之后,笑言道:“没吃过四郎用二刀肉做的肉饼之前,我也以为这句诗实在是夸大其词了。直到尝过表弟的手艺之后,就不得不承认,血脖的确就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块肉,脆嫩而肥。再者说,因为杀猪一般都是朝猪脖子上捅一刀,可见脖子那个地方非常关键,是猪的命门,更是首领的象征。。臣子让皇帝独享猪脖子肉,并非它的味道绝妙、或者对身体有补益,其实这更像是一种庄严的效忠仪式、一个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那什么皇甫公子有心要问鼎天下,自然每次去赵家都要点这盘肉。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词,能够将食欲,色.欲和权利欲如此巧妙的结合在一起了。” 殿下先前只听他们说话,一味吃菜刨饭,并不多言。此时他总算吃了五十年来的第一顿饱饭,心情很愉悦地推开杯碟,立马有小妖怪过来收拾。 外面还在下雨。这样的阴雨天,没什么闲事在心头,吃饱喝足之后挤在一起随便说点什么,即使毫无意义,却也是十分有趣的事。 殿下一把捉住穿着灰色围裙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胖狐狸。他身形高大,即使四郎也算身材修长,也被殿下揽住腰,像是抱婴儿一样抱了起来。 “你表哥说的不错。我的小禁脔。”说着,殿下轻轻摸了摸四郎的喉结。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沉沉的磁性,还有掩饰不住的欲望。 所谓酒足饭饱思那啥,并非没有道理的。 喉结那种地方,被忽然摸到的时候,不论是谁都有种趋避的本能,若是避不开,就会莫名有种窒息感。四郎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苦着脸说:“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一块猪肉吗?” 第148节 虽然禁脔听上去很珍贵,可不知为何,四郎就是隐隐约约排斥这个称呼。大约是因为这称呼里有种讨人嫌的戏虐和不尊重吧。 “别生气么。那以后我做你的禁脔好吗?”四郎往后缩,殿下却不肯放过他,笑着去咬小狐狸的脖子。好像是一大一小两只嬉戏的动物一般。 小狐狸并不领会大野兽的讨好,反而对着能够压死自己的野兽嫌弃的皱起了眉头:“你走开,才吃过韭菜,臭臭的!” 果然煞风景小能手,一句话就把殿下说得黑了脸。 这句话才出口,四郎已经开始后悔,恨不得啊呜一口把吐出去的话又全都吞回肚子里。真是奇怪啊,怎么醒过来之后,自己就越来越口不择言,在殿下面前也越来越随便。难道真是长本事,所以胆子肥了? 四郎也机灵,这么一想,立马变回狐狸身,“嗖”的一声躲到了大床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像个即将被暴徒蹂.躏的无辜少女。 可是墙角显然不是个躲藏的好地方,殿下缓缓凑近被自个的口不择言吓僵住的小狐狸,带着龙涎香味道的大手骨节分明,轻轻抚摸着面前毛茸茸的狐狸脑袋。 卡住小狐狸的肩膀抱起来,和自己面对面,呼出的气息全打在小狐狸黑宝石般的鼻尖上,全是极富男性魅力的暗香。一种纯男性的气场缓缓弥散。 小狐狸伸爪子摸摸又多又漂亮的几条大尾巴,警惕的盖好自己的小屁屁。 显然是小狐狸自己想多了,殿下并没有如此邪恶又残忍的想法。 他只是很久没有看到四郎,单纯想和他亲近一番而已。此时被说臭,殿下一发要往小狐狸鼻子跟前凑,并且笑言道:“臭也没办法了。你给我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臭臭的也都怪你吧。” 语气里带着一种极亲昵的感觉,好像两人真的只是凡间一对吃了韭菜相互抱怨的平凡夫妻。 一发现殿下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小狐狸放下心,开始欢快的顺着杆子往上爬。不一时已经蹦到殿下的胸膛上,还把人家的衣襟都扒拉开,露出宽广的胸膛和结实的胸肌。 小狐狸盘卧下来,满意的用脸蹭一蹭,又舔一舔。 随着四郎和殿下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的相处模式变得越来越随意和平等。加上四郎的能力一直在稳步增强,因此某些妖怪便渐渐习惯了在殿下旁边扑腾的这只胖狐狸。 或许殿下的确打心眼里爱恋四郎,甚至在分别五十年后,渐渐学会更加平等的对待小狐狸,不再把他看做是自己羽翼下的小宠,而是足以与自己比肩的恋人。 可是,在绝大多数妖怪眼里,四郎和殿下的上下尊卑依旧是极分明的。纵然禁脔再怎么珍稀美味,为帝王所独享,名头到底不光彩。 这胖狐狸精今日这般嚣张,纵然殿下没所谓,不代表别的妖怪也能忍他。 这位天狐族的王子还……还真是恃宠而骄啊。旁边的小妖怪从小听饕餮的威名长大,此时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满以为殿下这一次必然是要发火的。有些胆小的还闭上了眼睛,害怕这只美貌又弱智的天狐立马被剥皮分尸。 然而,其中难免还有为数不少的饕餮忠实崇拜者心生不忿。 崇拜了上千万年的偶像居然吃韭菜!吃完还笑呵呵承认自己有口臭!还让这只狐狸当众非礼蹭胸!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说来,某些妖怪迁怒于嘴贱欠揍专业毁男神的胖狐狸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青溪刚听说这只烦人的胖狐狸又醒了过来,风尘仆仆的从万里之外的青州战场赶过来,一进门就听到胖狐狸口吐大不敬之语,见殿下居然毫无反应,反而任其爬到自己头上去了。护主心切的青溪立马愤怒的大声呵斥道:“你这大胆的男宠,别以为做了殿下的禁脔,就能为所欲为!” 苍然和白然已经是四郎的臣属,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忠心耿耿的狼族侍卫呛一声拔剑出鞘,发出“呜呜”的低声咆哮。 “慢着。”四郎挥手喝止想要进攻的两侍卫,转头面若寒霜的对青溪说道:“你没听殿下说吗?禁脔并不是指男宠,而是指只能由王者独占,不容别人分享、染指的东西。所以,你说我是禁脔,也没说错。但是,” 四郎话锋一转:“论地位,我身为天狐族的王子,在狐族并没有王者的情况下,等我成年便可以直接继承王位,因此,地位并不比你低。论与殿下的情谊,我日日伴在殿下身边,与他以心换心,难道比不过你一个下属?论对殿下的作用,我在内,替殿下打点衣食住行,殿下离了我就茶饭不思,而你呢?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下属。我往日不和你计较,你却变本加厉,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依仗呢?若说妖族强者为尊,可不是会打嘴仗刻薄人就算强。总是含沙射影挤兑我,或者对一个身份地位比你高的人大呼小叫,算什么强?若是觉得我配不上殿下,依靠着妖族的规矩,你大可以堂堂正正向我挑战。我若是败了,便自动离开。怎么,敢应战吗?”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把青溪气的浑身发抖。 可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她就再没法生气了。因为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强大的气息从面前看似弱小的少年身上发散出来。 在幻境中修行百年,又得回一半狐珠的四郎为了捍卫心中所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放开了浑身的气场。 于是他的头顶便凝出了一盏玉白色小钟,背后现出一只巨大的九尾狐影子,脚底隐隐有白色的云起翻滚。一股浩然磅礴的混沌之气海浪般朝着青溪涌了过去。 四郎本就是神族遗脉,遁去的一。此时拿回了混沌钟,恢复了一部分实力,那种来自上位者对下位者天然的威压可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实的存在。直面这股气机的青溪就有最深刻的体会。 崇拜强者是妖兽檮杌的天性,面对这样强大纯正,几乎可以媲美上古神祇的气息,青溪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檮杌认为弱者不过如蝼蚁一样,只有被踩死的命,毫无生存价值,唯一的作用就是为强者所奴役。可是当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势力时,她又会第一时间选择臣服。能从上古残酷的生存斗争中存活至今,檮杌可并非一味愚勇。 忠心耿耿的追随饕餮,甚至表现出爱慕饕餮的迹象,也并非是真的倾心,更多的还是对力量的崇拜而已。这一点,殿下和二哥早就一清二楚。所以用青溪的同时也防着她,并不把真正机密的事情托付。 青溪这样容易就低头,对自身能力还没有清晰认识的胖狐狸反倒吓一大跳。收回外泄的气息,四郎挠挠头,虽然想不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但他也跟陆爹学了不少御下之道,明白此时不罚青溪不足以立威。 低头想了半天,四郎一握爪,很潇洒的挥手道:“那好吧,你就下去领五十鞭子。” 殿下本来在旁边笑吟吟的听着,被自家大发神威的小狐狸那盛气凌人的小表情萌得心肝颤抖。此时一听这儿戏般的处罚,脸又黑了起来。 不好在部下面前坍四郎的台,殿下便沉着脸吩咐华阳:“去取打神鞭。” 青溪的身子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 “打神鞭是什么?”四郎好奇地问道。 “没事,只是要按照妖族的规矩行鞭刑而已。” “哦。”既然是族规,四郎也就不再东问西问了。 这么闹腾一番,已经到下午掌灯时分。 今日有味斋并没有升起那两盏标志性的红灯笼,这就是不做夜间生意的意思。几个枯瘦的男人在门外徘徊一阵,到底没敢擅闯,垂头丧气的走了。有的大概是太过于沮丧,没走几步,头就掉了下来,要用手扶住才行。 巷子口几只野狗呜呜的叫,山里有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在街头一晃就消失了。 有味斋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上下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公子哥。 ☆、161·雪花肉25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有丝丝舒服的小风在窗棂格子间钻进钻出。 因为天气这样好,吃饱喝足嬉闹一阵之后,小狐狸盘在殿下的胸膛上,不知不觉打起了小盹。 睡得打起了小呼噜的时候,四郎感到殿下好像起了身。殿下离开后,小狐狸换了几个睡姿,总睡不踏实,过不久便迷迷糊糊地听到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然后便是风吹葫芦那种呜呜如同鬼哭般的动静,时断时续的传来。 四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平素不轻易做梦,但一做梦就会一梦成戳。不过做这些古怪的梦也有一点好处——在梦里,四郎虽然会和其他人一起经历种种怪事,但是却不会受伤。 只是这回不知道又将遇到什么。 怀着忐忑和兴奋交织的心情走过一条长长的白色通道,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一座道观的门口。再一回头,白色通道消失了,身后是一片云海,四郎走到石阶边缘往下看,似乎云雨都是发生在脚下的。 “吱——嘎——”道观的两扇大门被风吹开。 四郎想了想,就跨进了道观的大门。 道观坐北朝南,从院门进入塔院就是一个小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殿,一路上到处都是高树芳花,花间有些可爱的小鹿,小兔子和仙鹤,还有许多极美貌的少年男女莺声燕语在其中嬉戏。真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仙境。 可是,小盘山上何时多出来这样一个好地方呢? 带着疑惑,四郎继续沿着大路往殿里走。一路上周围的美人和他擦肩而过,都对他视而不见。 正殿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正中间一个长桌上,供着一位穿红色衣衫,貌柔形壮的男子,神情十分肃穆端正。长桌左右两侧全是各式各样的塑像,四郎一一辨认过去,有观音,城隍,土地神,这些平日里作为一庙之主享受祭祀的神灵均站在红衣男子之下,看上去是作为从官的样子。 庙里没有人,一路上虽然有许多美貌的少男少女在嬉戏玩耍,赏花聚会,却没有一个往这座正殿的方向行走。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动物,竟都在有意趋避开这座大殿。就连天上的飞鸟,也没有一只打这上头飞过。 一片平和安静中,诡异的庙宇,红衣塑像,这林林总总似乎都暗藏着极大的恐怖和危机。 怎么来了这么一个怪地方呢? 四郎一尊尊塑像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觉得这个梦有点无聊。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声从自己脚底下传来。 回头四处打量,四郎便发现红衣塑像之后还有一个神龛。神龛里是一个男子,带着冠冕,穿着绘了九条龙的锦衣,十分气派。定睛一看,这不是那个对陆叔图谋不轨的锦衣人吗? 还没死就急慌慌得给自己立庙是几个意思?把自己供在一众大神的头顶又是有多大脸? 四郎囧着脸,疾步走过去查看,便发现神龛的背后有一扇半敞开的小门,哭泣声就是从里面一丝丝传出来的,十分微弱,若不是他耳力过人,还真听不见。 叫皇普的花衣娘娘腔又想干什么?四郎生气的皱起两条远山眉,摸摸手上的铜镜也还在,南明离火正在铜镜中四处游走,想了想,为了以防万一,又唤出自己的本命法宝混沌钟。 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四郎就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门。 “吱——”木门发出叫人牙酸的动静。吓门外的小狐狸一跳,赶忙伸爪子扒住门,然后捡起一根木棍拿在手里,侧着身子二兮兮的挤进门去。进门后,一个轻盈的转身,立马用手里的棍子把门撑住,不叫它合上。 身在魔窟里,就算是做梦,也要小心谨慎才对。小狐狸重重点头,给自己的机智沉稳点了个赞。 门后是一条下半段隐没于黑暗之中的梯道,但拐角处隐隐有火光透出来,证明其中是有人的。压抑而绝望的哭声在半封闭的地道里回荡,叫人听了也跟着难受起来。 这只是我的梦! 孤身探敌营的小狐狸其实也有点害怕了,他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轻手轻脚地沿着阶梯往下走。 很快就平安无事的到达了阶梯的尽头,扒着墙壁角落一探头,四郎却恨不得自己压根不曾下来过。 ——这实在是一场噩梦。 宽大的地下室正中是一个黑色的大理石祭坛,一个少年被绑在祭坛正中的柱子上,四郎听到的哭声就是从少年的口中传出来的。祭台周围站着一圈穿着长袍,戴着各式狰狞面具的男人。 整个大殿中飘荡着浓郁到叫人作呕的古怪香气。这种香气是从周围石壁中燃烧着的蜡烛里发出来的。每根蜡烛都有儿臂粗。能够昼夜不息的燃烧很多年。 整个地下室的气氛极为古怪,很像是某种邪神崇拜的道场。 当~当~当~ 钟声敲响之后,就有一个戴着猕猴面具的男人走到被捆缚的少年身边,用剪刀剪开少年沿身衣服。然后取出少年嘴里的棉布,塞进去一个口塞,这是为了防止待会他因为太过痛楚而咬舌自尽。 这之后,旁边另外一个戴着女妖面具的男人走过来,用原带鱼刀将少年的额皮割开,扯下悬盖,然后反手一刀,剜出一只眼球。 就在恍如恶魔般残忍的男人对着手无寸铁的少年下刀的那一刹,四郎已经祭出了陆爹传给他的飞剑想要救人。 可是没有用。那些人影仿佛幻像,飞剑徒劳的在大堂里飞了一圈,又回到四郎手里。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暴行还在继续。 四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心里涌起极大的愤怒。 自己不可能平白无故做这样梦。那么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即将要发生的? 在梦里自己阻止不了,但是……四郎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仔细观察那些动手的与围观的暴徒,力图记清楚凶手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带着女妖面具的男人挖掉少年的鼻口唇舌,耳尖、眼睛、削去手十指梢、脚十趾梢放在一旁。 正中间那个带着龙首面具的男人走上前,几乎是轻柔的赞叹了一句:“多美啊。”然后他温柔的按住少年鲜血淋漓的脸颊,轻轻割下了一缕头发。 这个畜生!四郎一下子就在识海中将这个声音与锦衣人对上了号。 带猕猴面具的男人似乎担任着祭司的身份,带着龙首面具的皇甫公子将头发交给他,祭司就用纸人,头发并五色彩帛绒线结成一块,编制成了一个小人偶。 然后带着女妖面具的男人点点头,郑重其事的跪在少年跟前,膜拜一般剖开他的胸腹,伸手从其心肝肺上各割下一小块装入随身的玉白小盒子里。 直到此时,一直呜呜哀嚎的少年方倒地气绝。 猿猴面具的祭司随后走过去,把纸人和玉白小盒子递给在祭坛四周围观的某个人。 “拿着。把盒子里的心肺晒干捣末后,存入玉瓶中,切忌要必须随身携带。有了这个小瓶,你中意的这个仙人就能不老不死的永远陪在你身边了,而你若是看不惯哪家仇敌,便将这小人偶放去他们家,仙人就能帮你除去那些讨人嫌的人。只是这个法子有些饮食上的忌讳。具体忌讳什么是门中机密,我就不多说了。只告诉你需要持长斋,忌所有荤腥,才能保证仙人常伴左右。” 第149节 祭司一说话,四郎便听了出来,是那个胖道士!那么,那个戴着女妖面具的大约就是瘦道士了。 四郎扫视了一圈,祭坛四周围观的人虽然都带着面具,可是四郎还是能够分辨出他们身上的气息都是凡人。 做下这样邪恶到叫人难以相信之事,既不是巫人也不是妖怪,连神仙恶鬼都算不上,反而正是人族自己。 既然同为人族,怎么能对自己的同类下这样的狠手呢? 四郎既不解又愤怒,恨不得甩出混沌钟把面前这些人统统砸成肉泥!不对,砸成肉泥都太便宜他们了。应该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让他们也经历这样残酷的刑罚。 随着四郎心中的愤怒累积,道观所在的山峰上空渐渐聚集起大朵大朵的黑云,轰隆隆的雷声顷刻而至,大殿仿佛地震一般,忽然晃荡了几下。 四郎的怒气如有实质,混沌钟感受到他的意念,微微发着白光,穿越时间和空间,对着这些天道之下悖逆的造物发出了神罚。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四郎忽然感到自己被倒提起来。 ……= = 小狐狸一个机灵,从噩梦里惊醒过来。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黑影,黑影提溜着自己美丽的大尾巴。 厨房里传来黄粱米饭的香味,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为何别人都是一枕黄粱做美梦,偏偏自己就做这种又恶心又恐怖的噩梦? “放开我!”小狐狸被人如此粗暴的从噩梦里唤醒,有些起床气。他烦躁地从胡恪手里挣脱开。跳回床上蜷缩起来。 “表弟,别再赖床啦。殿下让我唤你起床做饭。”狐狸表哥怕弄痛自家四个巴掌大的小表弟,很快就松开了手。 小狐狸余怒未消,气呼呼的咬着枕头,枕头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大块,全是口水。 “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狐狸表哥哼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淫词艳曲在床边坐下来。像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那样,笑眯眯地看自家小表弟拖着九条大尾巴拱在床上自己折腾自己。 一床乱飞的棉花中,掩藏着一块湿哒哒的枕巾,胡恪忍住笑,打趣他:“表弟躲得这么快,是怕我发现你尿床了吗?” 小狐狸噗的一声变回衣衫凌乱的少年,生气的辩驳道:“才没有!” 永远学不会看人脸色的公子恪以为表弟是在跟他闹着玩,想伸手继续扑棱可爱狐狸弟弟的头。 因为心情十分低落,四郎一把将笨蛋表哥推开,还骂他:“烦人!” 说着,四郎就及拉着鞋子,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162·雪花肉26 一出房间门,四郎的眼睛还是酸酸的,头也微微发胀,他抬头看一看院子上方的天空,四角的天空阴沉灰暗。好在院子里有傍晚的凉风吹过,带着草木清新的气味扑到他的脸上。 站在门口发一会儿呆,四郎心中莫名的烦忧便消减了些。同时,他也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刚准备去厨房做饭,就有小妖怪过来禀报说后门来了个少年,自言是刘屠户派来送肉的。 [送肉?是做粉蒸肉的头刀血脖吧。刘屠户的手脚倒快,这才几个时辰又料理好了一头猪。]四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就在小妖怪的带领下走去后门。 转过一株大槐树,就是花木掩映的后门,四郎忽然听到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他疑惑的抬起头,一轮青蓝色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并没有大鸟飞过。 小妖怪跑上前去推开了大门,可是门外并没有人,只一个篮子放在地上。 人呢?带四郎过来的小伙计抓抓脸,疑惑不解的探头出去左看右看。 “大概是等不及,放下篮子就走了。”小伙计讪讪地对四郎说。 四郎没吱声,他侧头听了一下,然后猛一抬头,沉声道:“天帝少女,刚才让我做恶梦的也是你吧?何必躲躲藏藏,不如出来说话。”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里刮了起来。 一个沙哑的女声幽幽说道:“嘻嘻,叫我出来,小哥可是愿意跟我走,做我的禁脔?” 院子里的草木在这阵风的摧残之下东倒西歪。尽管衣衫发带也被狂风刮得四处乱飘,少年兀自岿然不动,墨黑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显出一派禀然之色。 感应到少年的召唤,一盏白玉般的小钟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五十年不见,这只鬼车的力量更加强大。从前二哥说过当时的鬼车还是不完全体,莫非现在自己面对的已经是完全体了?因此,四郎丝毫不敢大意轻敌,一出手就用上了全力。 “噶——”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松树摇晃几下,飞出来一只大鸟。大鸟扑腾着翅膀,看似狼狈实则轻松地躲闪着混沌钟。 四郎手一挥,袖中竹剑青光一闪,朝着鬼车其中一个头斩去。 空中的妖物终于收起了戏谑之心,嘶哑着嗓子叫道:“停下停下。不就是上次来取食物时抓伤了你。至于这样哆哆逼人,斩尽杀绝吗?” 四郎几乎被这样的倒打一耙气乐了:“说得轻巧。你的爪子有毒。要不是二哥及时用药,我便不死也半残。你这样的恶客,还想我对你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吗?”说着继续指挥竹剑和混沌钟夹攻鬼车鸟。 鬼车一边东躲西闪,一边大叫:“我这回可不是来偷食物的,也无意找有味斋麻烦。只是因为欠下小和尚一个人情,加之道士害死了我的小友,才肯出手帮忙……迦楞山上那拨人的为人行事,实在是天理难容。纵然这回你们妖族又要袖手旁观,也不该来捣乱。” 四郎一听,便招手收回小钟:“你几次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主人家撵走恶客本是应当。至于别的事,就不劳你多心了。” “我多心?妖界不过一群贪生怕死之辈。想当年……呵,饕餮,你这小狐狸真是不错,弄得我也想要去偷一只狐狸崽子来养了。”丢下这句话,九个头的大鸟便离弦之箭一般飞向远处的天空。 “小狐狸长本事了嘛。”狐狸表哥随意地倚靠在后门附近的一株大树上,讨好地夸赞四郎。 四郎不是娇气且以自我为中心的娃。刚才因为起床气迁怒自家表哥,他心里就很是歉意,一时缓和了肃然的神色,笑着搭话:“我不过是虚张声势,也多亏表哥给我掠阵,才把鬼车吓跑了。” 说着,四郎走过去捡起九头鸟落在门口的篮子,里面是一整块洗刮干净的雪花肉。断面处红白相间,与平素嘟囔一团的猪脖子大是不同。 “当年释迦把发疯后的天帝少女镇压在临济宗里,后来花娘子怀孕之时惨死,儿子被剖出来做成了飞僵,这股来自丧子之母的怨气引动了鬼车,她吞噬花娘子的怨灵之后,一部分魂魄逃了出来。那个原来叫水生的小和尚五十年来一直在四处寻找他哥哥,无意中揭开了原先白桥镇送子娘娘庙里的另一半封印,鬼车这才完全现世。与如今的鬼车有一战之力,你没白睡五十年。这回做的很好。”一直隐在暗中保护四郎的殿下终于缓缓现出身形。 “是这样啊。怪不得先前有个婆子说,和尚常做了蜜饯果子去镇上的子孙娘娘庙里寄卖,聊以为生。先前我还奇怪呢,原来里面有这么一段缘故。也真是难为水生和赵端两个了。”说着,四郎仔细查看一番手里的肉,便提着篮子回到厨房。 *** 街上的店铺都打了烊,唯独有味斋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车上不断有美貌的侍从上上下下搬东西。 有味斋今日没有点那两盏标志性的红灯笼,但是却从里面飘出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浓郁香气,引得附近的小孩子都在家里呆不住,闹腾着要出去,被家长拍一顿屁股,吓唬说要给夜游神捉去吃肉,这才老实下来。 靠一侧围栏处的雅间里灯火辉煌,道士拿出来的夜明珠摆得到处都是。整个下午,雅间里都传出来一阵阵飘飘如仙乐的丝竹声、歌声,还有无忧无虑的笑声。 明亮的雅间里一发显得有味斋的大堂沉沉昏昏,虽然点着灯烛,却总有些影影幢幢,灯烛照射不到的黑暗。槐大本来要多点几盏灯,把屋里各处都照的亮亮堂堂,却被两个道士阻止了,说是里间亮堂已经足够,外面无可无不可,就不需店家再费灯烛钱。 四郎想起两个道士背后的红衣独脚怪人,明了的点了点头。传说若是夜间家里处处都点着灯烛,再没有一丝儿影子的时候,就能驱赶走家中的虚耗鬼。民间的大年三十照虚耗便是源自于此。 后院厨房,四郎刚把一叠山药馒头放进蒸笼,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下午间快睡着时听过的那种风吹葫芦声。 呜呜如同鬼哭般的动静时断时续的传来。可仔细一听,又只剩下悠扬的丝竹之声和少男少女柔婉的歌声,如仙乐般随着惬意的晚风抚摸听者的脸庞,如同恋人多情而温柔的指尖。 “这些道士可真是会变法术,一忽儿就出来了好多漂亮如神仙似的人,都聚在前院里唱歌说话,热热闹闹的好不快活。”一个老鼠精心不在焉地把蒸熟的山药去皮搓成泥,一副对着窗外跃跃欲试的样子。 外面那样热闹,人人都那样开心,谁愿意被关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不停地捣山药啊。 老鼠精原是与四郎在山市中见过一面的那个灰衣矮子。白桥镇覆灭之后,他从镇子里逃出来,断了一条尾巴。此后就托庇在有味斋里。 只是他以前受人供奉,虽然吃的不怎么样,大小是个家神,如今却不过是个小伙计。吃到嘴里的每一粒米都要用劳动换来。好吃懒做的老鼠精对于自己地位的改变十分不忿,因此日日做活都心不在焉,成日家想着怎么偷奸耍滑。 槐大看不惯这幅惫懒样儿,就沉着脸吓唬他:“你以为道士身边是好待的吗?道士身边那些男女,看上去是不老不死,过着神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不过是些被道士拘住的魂魄而已。被道士采补的少年男女,来来回回换了多少批?好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到头的那一天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刻。迦楞山后山上白骨成堆,你以为是怎么来的?还不全都是精血干枯之后的药渣和采生折割之后的仙蜕。” 老鼠精不服气地说:“我是妖怪,自然和凡人不同。” 槐大被这不知死活的后辈气笑了:“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念在同为妖族的份上,我再指点你几句,看到道士身边那个男子了没?那可是一只复生之后的水鬼,说起来也是有些道行的。结果呢,还不是被道士用采生折割之法锁了生魂在身边。” 下午间四郎已经把洗干净的山芋用小刀削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晾了四个时辰,此时取来下到五六成热的油锅里。等山芋片浮起成浅黄色时捞出来,顺手撒些白糖和青红丝。然后放到那只气鼓鼓的老鼠精身边。 “快吃吧。吃完继续做事。天下哪里有掉馅饼的好事。” 教训完小妖怪,四郎回过头去,偷偷问殿下:“什么是采生折割之法?” 殿下皱着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顾名思义,‘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发育的童男童女;“折割”即刀砍斧削。这是一种邪恶的巫术,有一整套自己的规则。是在采取生人之后剖割祭祀,被杀死的生魂不灭,可以供凶手使唤,成为他们的奴仆,达到其“但有求索,不劳而获”的目的。”殿下还没想好怎么和自己的小狐狸解释,一个声音就阴气森森的从厨房门口传进来,飘飘荡荡,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男人身上充满了某种野性勃勃的美,眼神却如同冰棱一样清冷,这些特质混合在一起,使他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复杂魅力。 “你就是赵端公子?”胡恪一看到走进来的这个美男子,眼睛不由得就是一亮。“我记得以前的赵端可是个清秀文雅的少年,想不到……” “哈哈,岁月催人老。但凡是人,就总得长大。除了有味斋的各位大人,我可没见过谁过了五十年丝毫不变。”男人倒也不否认,一拱手道:“赵端云云都是以前的名字了,想不到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记得。如今各位唤我观音奴就好。我早被自己亲爹舍给了神明。”说道最后一句话时,赵端眼睛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出于职业习惯,胡恪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就皱起了眉头:“你虽然看上去是人,闻起来却像妖,周身又有鬼气,气息之杂乱,着实叫人叹为观止。难道是那两个道士对你用了采生折割之术?” “又是采生折割之术。”四郎自言自语道,不由得想起了下午那个噩梦。 赵端没吱声,他走到灶台边,装作查看食材的样子,轻声说道:“是。两个道人不仅在府中捉来少年少女行采补邪术。炉鼎中若有天生特别有灵气和根骨的,生辰八字又合适的,就被拣选出来,用这等邪恶的法子祭炼。或者自用,或者送给外面的达官显贵,他们将我们唤为仙仆。如今能有一个仙人作为仆人侍宠,已经成为外间显贵中暗自流传的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然,你以为迦楞山在这寺庙林立的太和山脉中为何香火日盛?” 旁边的老鼠精吓得瑟瑟发抖,槐大阴笑着转头问它:“现在送你去迦楞山上当仙人好不好?” 老鼠精不敢再偷懒,双手快如车轮,很快就把山药泥揉制好,躬身双手奉给四郎。 然后它就对着槐大拼命作揖:“不去不去,千万别把我送去。那法子要将人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活活割下,咒取活气,被炼制之人历经种种折磨才会死。死后也不能去转世轮回,而是化为鬼魂凝实不散。若是选择阴年阴月阴日出身的处男处女,更是习练太阴炼形之法的好材料……原以为这种邪恶法门在世间已经失传,想不到还有人会用。” 四郎接过山药泥,与白糖、熟粉混合搅拌均匀,正要往里面撒入一种绿色的菜叶粉末,听到老鼠精这话,不由得一愣,手抖了抖,绿色的菜叶子便撒的多了点。 梦里所见的大概就是采生折割的情景吧。四郎看一眼赵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应到了这些无端惨死之人的怨气,才看到了梦中的一幕。 把拌入绿色菜叶粉末的山药面团揉搓成长条,揪成核桃大小的剂子,包入适量的枣泥馅之后,四郎便将包好的山药托子逐个过油。 赵端走过来看四郎做菜,不由赞道:“胡老板心思果然巧妙。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面里还是有些异味。” 四郎把炸成金黄色的山药托子捞出来,码在盘里,然后细心地淋上香气浓郁的各色果酱,笑道:“无妨。这些果酱都是我亲手采制出来的,香气浓郁且经久不散。因为用山药做糕点时,常有种古怪的草药气息,有些客人不喜,每次我就都会淋上一大勺自制果酱,这样做出来的糕饼果子就只剩下山药细腻的口感和果香了。” ☆、163·雪花肉27 四郎和赵端在厨房讨论那道山药制作的点心,反复斟酌点心里绿色菜沫的用量,力图达到最佳的口感。 好吃懒做的灰鼠精被槐大驱赶去前面送菜传菜。因为两个道士很有些古怪的癖好,所以槐大就让矮小丑陋的灰鼠前去支应。 灰鼠精前面去了一回,不一时又跑回来。 槐大看他一眼,不悦的说:“又偷懒?不是让你去雅间照应么。” 灰鼠精害怕槐大,胆怯地缩着脖子,委屈地说:“那些侍女嫌我丑,娇娇气气的讲我吓到了他们,于是道长就不许我待在雅间了,让我回来催菜。戚,当小爷稀罕吗?小爷若是肯变化,什么样的美人变不出来。”说着,灰鼠精一转身,就变成一个美人。他也不会凭空想象一个人来变,所以现在的形貌都是根据往年他所住人家里的女子变来的。 华阳扑哧一声笑了。 四郎转头一看,也笑了出来,原来这美人长的倒也美艳,颇具成熟少妇的妖娆风韵,只是下巴上多了一粒长毛大痣,好好一个蜜桃般的佳人就此毁于一旦。 灰鼠精也知道自己这个变化术有个天大的破绽,就妖妖娆娆半侧着身,用袖子遮住下半边脸,作出一个娇羞不胜的模样来。 众妖看他这矫情的怪模样,都哄堂大笑起来。 唯独赵端没有笑,他仔细打量了灰鼠精变化出来的女人,问道:“你认识荷花夫人?” 灰鼠精一愣:“不认识。这女子只是白桥镇上的一个普通民妇而已。从前我在她家里受过供奉。” 第150节 四郎想起刘屠户说过在山间看到荷香的尸体,心里便怀疑荷香约莫是被道士看中,五十年前的谷神节之日,在上香祭神时被骗进观中,采补而死。 “这女人叫荷香。前年有人在山里发现她的尸体。大约也是被掳上了山的白桥镇镇民。怎么,她在你们那里被称作荷花夫人?”华阳姑姑播着嫩绿的新豌豆角,抬起胳膊肘掠了掠滑下来的一丝秀发。。 赵端脸上每时每刻都挂着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他冷笑道:“这女人可不是被掳来的。道观中神仙般的日子很能吸引一部分爱慕虚荣的男男女女,他们自愿上山之后,邀宠献媚无所不为,还会帮助道士教训那群不驯顺总爱逃跑的孩子。甚至手段更为毒辣,下手毫不容情。为虎……”迟疑了一下,赵端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便换了一个词语:“狐假虎威,死有余辜。两位师祖是为我好,教我长生之术,可这女人不过一介凡人而已,长相资质都有限,又凭什么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喂,我们狐狸才不需要借助老虎的威风呢。”胡恪立时不服气了,再次抓不住重点地瞎嚷嚷起来。 赵端笑了笑,对四郎这一面的几位狐族拱手赔礼道:“各位大人恕罪,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只是荷花夫人实在可恨。” “观音奴,你是还在记恨当年荷花夫人向师祖举报你逃跑的事情吧?唉,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人都死了,你才是最后活下来的胜者。怎么这点度量都没有呢?”伴随着女人轻柔娇俏的笑声和说话声,一个佳人缓缓走了进来。 屋中的妖怪先前都觉察到了门外有人偷听,所以赵端才忽然改了口风。一时众妖都循声望去,就看见陪在瘦道士身边的绝色丽人揭开帘子走了进来。 胡恪风度翩翩的往前跨出一步,笑着朝美人做了一个揖:“有味斋的厨房今日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竟然汇聚了这么些连王侯府邸,士族深阀中也难寻的绝色佳人。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女子看一眼容止出众的狐狸表哥,便害羞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贱妾绿云。小名月牙儿。” 声音真是温柔到骨子里,却丝毫不矫揉造作。最末位那个儿化音轻轻上扬,是个单听声音就会让男人产生反应的绝色尤物。 自我介绍完毕,美人又讨好地过来拉了拉赵端的衣袖,被赵端不着痕迹的拂开了。从四郎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晰的看到赵端脸上露出一个极度厌恶的表情。 “师祖又不在,绿云你又何必于我跟前都要口是心非?这些年来的采生之术,可是这位夫人一手操持的,如此劳苦功高,我就不信你对她丝毫芥蒂都没有?”厌恶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赵端就半开玩笑似地和这位高贵美貌的同伴聊了起来。 四郎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见他二人言笑甚欢,便不再注意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只低头在一旁揉面团。 揉一阵听他二人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那个荷花夫人,忍不住抬头,很好奇地询问:“这位夫人在你们那里地位很高吗?我当年见她的时候,她还在为家中闹鬼,儿子生病而忧心忡忡,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当年听店里的客人讲荷香家闹鬼,一开始四郎以为是小山臊作怪,后来又认为是鬼车为祸,再后来还怀疑过是那只到处找妈妈的小飞僵,现在看来,所有事情都是两个道士在背后操纵着,起码山臊是道士特意驱赶去的,鬼车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白桥镇的事情上,的确是做了替罪羔羊。也怨不得五十年后,它依旧处心积虑地要出手对付两个道士了。 想到这里,四郎就用传音入密的方式问灰鼠精:“当年你说荷香家里有个看不见的人,是指的那只小飞僵吗?” 灰老鼠忽然被问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阵才说:“不,那的确是凡人的气息。” 说着,他讲起了自己在荷香家里的见闻。 那阵子荷香家里两个男人都出了事,她儿子以前住的房间里有小儿跑动的声音,房门下无端出现青白的小手和孩儿面,以及从空房间里投射出来小孩影子。 这些异状闹得邻居都害怕起来,街坊纷纷传言她家里闹鬼。其实这事可比闹鬼复杂多了,作为家神,我再清楚不过其间的前因后果。 先是她男人带回的山臊恶灵苏醒过来,吓散了她家小儿的魂魄。 被唤作小牛的男童走失的生魂引来了鬼车,而鬼车身上的气息又引得连云寨里那只小飞僵跑来找妈妈。虽然这些妖鬼在家中出没,家里的运势就会越来越差,但房屋主人的性命却一时无忧,不过受些惊吓罢了……直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出现。 那一日荷香从你这里提着一条腊鱼回去,和卧病在床的丈夫发了一通邪火。 她儿子的生魂被吓哭了,和鬼车一起躲去了床底下,而到处找妈妈的小飞僵感应到了生母的魂气,也去了她家里四处乱跑。 荷香听到小儿跑动的奇怪动静,就去儿子以前住的空房间门口查看,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男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答应一声。便招惹了一个比鬼怪还要凶残的恶人。 听说若是敬拜一种叫做五通的邪神,就能用些邪法迷惑女子心神。这些女子一旦答应背后的呼唤,就会成为五通的禁脔……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只真正的五通神,所以传闻也不知真假。总之从此后,她家里便多了一个我看不到的男人。 荷香常与那人说话谈笑,言行无忌,就像是与情人欢会一样。可是即使我身为妖精,也从来没见过这个看似并不存在的偷情对象。只是听荷香的确常唤其为二郎。还因此把祭拜我的吃食全都撤了去,祭拜给了一个红衣男。 灰鼠精气鼓鼓地讲完他的见闻之后,四郎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个所谓看不见的人,想必指的是荷香的奸夫,那个瘦道士。 这么说,莫非连荷香丈夫当年的死也另有隐情? “荷香夫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从一介村妇变为神殿里司职的仙子,真是厉害。”四郎听完灰鼠精偷偷传来的消息,不由惊叹道。 赵端不欲搭理跟过来监视他的绿云,便转头只和四郎搭话:“这女人可了不得。不仅有心机,而且狠得下心。听说她当年在丈夫病中见过师祖之后,深深为仙人的能力折服,之后就带着儿子自愿上山,要留在二师祖殿里做夫人。” 大约是顾忌着绿云在这里,赵端已经说得极为客气。不过四郎还是听明白了,瘦道士当年必定是借助五通神的能力,在荷香丈夫病重之时就与她勾搭成奸。所谓五通神的能力,其中之一就是能使男子的阳/物特别俊伟。 赵端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此女虽然是个村妇,但却天赋异禀,颇有几分见识手段,因此很受宠爱。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她年纪本就大,自知要留住宠爱,光靠外貌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她一边表现的极为和顺,处处以师祖的心意为先,一边媚上欺下,把师祖用在她身上的手段变本加厉、毫无顾忌的用到进殿的新人身上,这些年来已经不知道残害了多少的少年。” 听到此处,四郎心中又多出一个疑问,就问他:“既然荷香上山之后手段了得,还成了什么荷花夫人,后来又为什么会被弃尸荒野呢?” 那个改名叫绿云的赵家童养媳回答了四郎的话:“荷花夫人虽然狠戾,对自己儿子却还是有几分顾念的,她把送儿子送去大师祖身边做徒弟。原本以为儿子从此便前途无量。谁知大师祖很会调/教人,那孩子不多时就修习有所成就。这之后,便被一位客人看中,要讨去做仙奴。荷花夫人在山上本就结下了不少仇敌,便有人偷偷把她儿子送去了地下神坛中采生折割。 也是害人终害己。这些年来,因此法折在这位夫人手里的少年少女不知凡几,最后到底轮到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荷花夫人知道此事之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并且多次出言不逊,得罪贵客,最后终于惹怒师祖,被赶出了道观。她身体本就有病,加上忽然离开仙境重归人世,心情郁结,不久便死了。” 说着,绿云长叹一口气:“可怜荷花夫人风光一世,到死之时,却连个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四郎这才恍然大悟,鬼车鸟插手此事,不只因为旧恨,恐怕更是有与她那小友报仇的意思在里面。 赵端一贯不喜女子,此时见绿云如此作态,忍不住嘲讽道:“荷花夫人死了,你不就成了、西殿第一人了吗?和该高兴才对。” 恍如神仙妃子般的美人闻言,伤心地蹙起了眉头,苦笑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从来不曾怪过荷花夫人。他们和我们不同。不是被拣选出来的,而是因为无法忍受艰辛的生活,而自动上山求仙长收留。若像你我这样不争不抢,还不被人糟践死啊。荷花夫人,也不过是个可怜女子罢了。”接着,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如今天下战乱频频,能够托庇于道观,虽然也是侍候人,但总好过流离失所,被人糟蹋后埋骨荒野。既然都是死,也要在锦绣堆中死才好。” 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像是有些经历的人说出来的话。可四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绿云看上去这样美丽善良,表情又如此真挚无辜,四郎一时也想不通哪里不对劲。 蒸笼里升腾出来的白色蒸汽变幻莫测,四郎注视着那些白色的蒸汽,只站在那里光明正大地走神。 绿云转过头来,看四郎似乎有些害怕迷惘的意思,赶忙温言安慰:“小弟弟别怕。你是被师祖选中的,决计不会落个荷花夫人的这样的下场。” “哦,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懂。我是个大俗人,日日与油盐酱醋打交道,只会做点菜而已。”回过神来,四郎顺手递了一个沾满玫瑰酱的山药托子给绿云:“说这些事情也没意思,不如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金黄色的山药托子上淋着一层鲜红的玫瑰酱,里面还能看到花瓣,咬一口下去,就露出雪白的内里。绿云接过来,微启朱唇,小小咬了一口,然后便赞赏的点点头,却不再多吃。 四郎看她只吃了一口,担忧地问:“怎么,可是味道不合口。” 绿云摇头:“不是,这糕点味道很好。比我们在山上吃到的还要好些。只是我跟着师祖修道,便有意抑制口腹之欲了。若是连自己的欲望都控制不了,修道更难有所成。” 不过,见面前的少年小狗一样,眼巴巴看着她,加上这糕点中有股自己从未品尝过的奇香,所以绿云还是小口小口优雅地把一个山药托子吃完了。 吃完后胃口大开,又拿了一个吃,接着再拿一个,一个接一个。直到手里的盘子见了底,她才停下来。 想到道长交派的任务,绿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想要让店家再盛一碗的欲望。也许是因为她所修习功法的缘故,为了克制自己的食欲,绿云那双纤纤玉手上面都冒出了几根青筋。 好半晌,绿云感到自己勉强压制住了那种可怕的食欲,这才对着四郎歉意地笑了笑,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方丝绢,略拭了拭嘴角。 四郎见她手上的青筋已经消退下去,那双手如同嫩笋一样,细细尖尖的,指甲又长又薄,上面涂着鲜红的蔻丹…… “真好吃啊。小弟弟你应该和我们回山里去的。山上日常饮食虽然不用我们动手做,可大家闲来无事,也喜欢自己做些个新鲜吃食,你有这门手艺,那些贪嘴的弟弟妹妹必定都争抢着和你玩哩。”说着,绿云就想用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抚摸四郎的头。 明明是极美的一双手,四郎却觉得好像一轮刀锋般的血月朝着自己盖过来。 忍不住打一个寒颤,四郎赶忙闪身躲开美人的玉手。 刚左闪右闪地躲开,转头一看殿下锐利的眼神,四郎又是一抖,立即狗腿地献上了一碟新做的肉包子以示讨好。 四郎用刀头臊子和清皮冻为馅,炮制出来的这种包子不仅馅料脆滑,面皮有韧劲,更带着一种松枝清香,十分鲜美。这是因为四郎在蒸制包子时,使用的是洗净的松枝,才会出现这种效果。 殿下在包子面前依旧保持着自己高冷的风度,压根不受四郎狗腿的讨好,恶狠狠的把自家小狐狸捉过来扑棱脑袋。 被四郎躲开,绿云也不生气,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坐在桌子后的那个男人,知道这就是有味斋的幕后老板。少年身为掌柜的侄儿,的确需要讨好他。 再一细看,这位神秘老板果然风度不凡、气韵殊众,绿云便朝冷峻的男人嫣然一笑,真是皓齿红唇,笑颜如花。 “蒸笼里还有素包子!快放开,一会儿蒸过气就不好吃了。”四郎伸胳膊伸腿,想要努力挣脱开殿下的怀抱。 就算用上了真气,这种程度的挣扎,还是很轻易地就被殿下镇压下去。把小狐狸烦得双颊通红。 绿云抿着嘴看他们玩笑,转眼看到台几上的松枝肉包,便在一旁温温柔柔地叮嘱四郎:“玩笑归玩笑,今日的吃食也是不能大意的。最要紧一个,修道之人见不得半点荤腥。道长说了,山上是清净的地方,谁若是还贪念着那点口腹之欲,必定依规矩处罚。连……也是要克制欲望。所以今日给师祖们的菜色是半点不能沾五辛之物。连鸡子牛乳和荤油都不能用……”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殿下扫过来的一个眼神吓得噤了声。那眼神……那眼神……简直比师祖看着自己时还要可怕。是完全没有温情的无机质眼神。 火炉上蒸着的那笼素包子,此时已经发出了香味,四郎好容易挣脱开缠人的殿下,忙着去揭开蒸笼。并不知道殿下在他背后做了些什么极不绅士的举动。 听了绿云前半段话,四郎点头应道:“绿云姑娘放心好了。我都知道,给仙长们的素点心已经做好,请你过过目,把把关。”说着就给绿云仔细介绍:“除开你尝过的那道山药托,还有一笼素包子,一笼佛手包。素包子里的馅用的是青菜,面筋,香菇,冬笋,香豆腐干,配的是香油和糖来调味,佛手包里是澄沙馅,都是极素的。” 绿云收回胡乱琢磨的心神,只淡淡点头,说道:“极好。对了,我差点忘记正事。前头新来了一位赵家公子,所以师祖叫再上几个菜。这一次倒不是非要素菜,只说捡店家拿手的好菜并些精致糕饼果子多做几样。不过赵公子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小郎的名头,指名要吃小郎做的粉蒸肉。可见有味斋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哩。”说着,绿云便抿嘴而笑。 “这可真是赶巧了。”四郎笑嘻嘻地从案板上拿出一块红白相间的雪花肉。正是早一点时候被送到后门处的那块:“店里才来了好肉,赵公子便点名要吃。” 做粉蒸肉的关键主要是现炒粳米,为了米粉更加香醇,要用花椒,丁香,桂皮,八角与秈米一起用小火炒,等待米呈现出黄色之后取出,再磨成米粉。 “赵公子和绿云姑娘这样的仙人,平日莫不是都住在神仙洞府里吧?”灰鼠精死性不改,他一面帮四郎炒米粉,一边分神问道。 绿云看着这灰扑扑的矮子对着她露出两颗大门牙,笑得无比猥琐,不由得泛起一阵真恶心,可她面上还是笑着点头同意:“对啊,的确是住宅神仙洞府里,小公子要不要与我们同去?就是这位大哥,以后有空,也可以来我们迦楞山坐坐。我们山门与高高在上的临济宗不同,欢迎一切信众。” 送来的这块头刀肉干干净净,其实已经不需要再拾掇,四郎直接将其切成一分厚的长薄片,加盐、醪糟汁、白糖,秋油,和调好的米粉搅拌均匀。四郎反复推动瓮中的米粉肉,这活计极考验腕力,由于没有用真气,搅拌一会儿四郎就气喘吁吁。 好容易搅拌好,再把金黄色的南瓜平铺在一个精致的小竹笼底部,上面倒入米粉拌肉,按压瓷实后入大蒸笼以猛火蒸熟。这道粉蒸肉就算是完成了。四郎方才一直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到那里一般要做什么事情呢?”做好这些事情之后,四郎停下来歇息一下,捧着杯水,慢吞吞地问。 绿云见他感兴趣,巧笑倩兮地答道:“哪里用做什么事情呢?不过是每天陪师祖练功罢了。那里吃的喝的全是琼浆玉液,也没有烦恼忧愁,并且连鬼神都听从我们的使唤,只要叫一声,就会到跟前。而且宫中以容貌论地位。如小公子这样的人进去了,可再不用穿这样粗布衣裳。” 粗布衣裳指的是四郎身上的灰扑扑的围裙。 四郎喝一口水,咽下去后,很认真地给她解释:“我有好看衣服,只是厨房里做活计,容易脏。穿这个方便。” 大约觉得面前的少年傻的可爱,绿云并不担心他去了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反而很愿意他去分薄赵端的宠爱。看少年对锦衣华服,广厦群仆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又换了一个方式劝诱道:“纵使小郎不在意这些身外的享受,难道不渴望获得力量,超凡脱俗,成为神仙吗?”凡人追逐的不外乎钱权长生三样。 “成为神仙?”四郎用爪子摸下巴,狐疑的重复了一句。大眼睛精灵古怪的转了一圈,里面有水滴一般的清澈光芒流转。虽然化作了人形,也活脱脱一只小狐狸的感觉。 绿云暗暗点头,有了这个少年,起码大师祖就不会再用自己做炉鼎了。于是她笑的越发柔和,像个大姐姐一样循循善诱:“对啊,成为神仙之后,你就不会再饥饿,也不会感到寒冷和痛苦。而且不老不死,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 这女人不是道士派来当说客的吧?一想起成为这种所谓的神仙所要付出的代价,四郎就觉得自己的肚皮凉飕飕的,好像已经被冰冷的刀锋划拉开了。 殿下优雅而迅速的吃光了四郎端过来的松枝汤包,意犹未尽的目光随着小狐狸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的身影移动。此时见他忽然莫名其妙捂住了肚子,便担心是遭到了什么暗算。 虽然打定主意自己不去插手,让四郎独个解决这件事,先前影在暗处一忍再忍,这时候殿下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怎么,是不是肚子疼?” 四郎摇头:“没什么。” 殿下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时他一说话,绿云依旧把一双美目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为那种纯粹的阳气所吸引,忍不住全身酥软,媚眼如丝。 可是殿下眼中只有揉着肚皮的小狐狸,对她的媚眼丝毫无感。 绿云便对四郎笑了笑,五分撒娇五分随意地问:“菜什么时候能上齐啊。两位师祖还惦记着叫胡老板前面说话哩。小郎可不要叫奴为难呀。” 一颦一笑间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既妩媚又清纯的诱惑流露出来。可四郎却半点不解风情。他低头认真地点了点盘子数,为难道:“素菜都上的差不多了,只剩这道粉蒸肉。喏,做好的这些先端上去吧。”说着就把一个装了山药托子的白瓷盘递到绿云手里。 绿云对四郎态度亲和,不过存着个逗弄小猫小狗的心思,在她心里,自己自然比掌柜家隔着不知几房的侄儿,厨房间帮佣的少年要高出好大一截。此时居然被他支使,饶是绿云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黑了脸。 四郎倒不是特意去为难她。小狐狸受前世经历影响,与时下的风潮不同,是个女性之友,而且特别喜欢漂亮姐姐,可他对于美女和丑女都一视同仁的温柔相待。并不像某些男人那样看见美女就如苍蝇般绕着转,看见丑女就恨不得上去踩两脚。所以四郎对绿云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并没有因为她长的特别漂亮就有什么特殊待遇。 再者说,那个盘子也是四郎挑选过的,既不烫手也不重。便是一个小孩子来端也不吃力。 可从来没被男人这样对待过的绿云一时愣住了。她从小就漂亮,即使在山寨里,也有许多人宠着她,让着她。自从到了赵家,被二师祖看中之后,她的生活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跃成为人上人。之后,随着修为越来越深厚,她的容貌也越发漂亮,更有无数的王孙公子,甚至是帝王将相争着追捧,被奉为仙子。可说是实力与美貌并具。 偏偏今日在一个空有美貌的呆蠢少年这里碰了壁。被一群伙夫走卒羞辱,不由她不生气。 “请姑娘把这盘菜端去给两位道长,别让他们久等。”四郎看她不动,又说了一句。 华阳看两个牛鼻子道士带来的丫鬟很有些不成体统,便不疾不徐教训她:“丫鬟就该有丫鬟的样子。怎么给你们家道长端端菜都不愿意?对了,出去后就说厨房里正忙,请客人稍等。” 华阳一发话,绿云畏惧她的气场,不敢反驳,只是委委屈屈的用大眼睛看着殿下,那意思就是你怎么不管管你们家仆妇。 殿下一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德,此时更是只顾盯着自家小狐狸做菜,哪里有功夫注意她委屈不委屈。 第151节 俏媚眼做给瞎子。赵端轻声嗤笑一下,说道:“没错,你我说白了也不过是道长身边的丫鬟僮子,端菜都是本分。请绿云仙子今日尽一尽本分吧。” 炉子里火烧得很旺,此时蒸笼里最下面的一笼粉蒸肉已经全部熟了,赵端恶劣的端给绿云一碗刚从笼中取出来的肉。 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算是四郎,都觉得这货有点像男版的某嬷嬷。 绿云嫩白的小手一下子被他硬塞过来的汤碗烫的通红,她不由得露出一个柔弱而隐忍的笑容,说道:“观音奴,你不要让我为难。师祖叫你过去伺候呢,你偏偏跑得不见人。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赵公子。你也是赵家公子,他也是赵家公子,这辈分可真是没法算清。可是赵公子……和你我的身份都不同,你明知道……明知道……” 说道这里,又欲诉还休,似乎在等人来问。可有味斋的众妖怪都围在四郎身边,等着吃他新做出来的粉蒸肉,对赵家公子什么的半点兴趣都没有。 要说绿云还真是好涵养,有味斋这群山野村夫这样给她难堪,她也并没有甩脸子走人,反而还依旧保持着柔美的声线,自顾自说道:“我知道观音奴你从前是大家公子,不比我们这些苦出身的人儿,可是人都得认命。我们现在生活,已经比世上大部分人好多了。是不是,小弟弟。”说着,她微笑着问刚把所有蒸肉碗端出来的四郎,柔弱又坚强的样子十分惹人怜惜。 “这……”四郎觉得这女子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了想,自己对赵端的遭遇了解不多,就息事宁人的点点头。 绿云接着问他:“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山里啊。” 四郎觉得今日自己不点头她是不会罢休的,反正这种法术一破,两个道士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自己的确要去迦楞山清理门户,便再次点点头。 绿云终于满意了,感觉能够在师祖面前交差,便打算离开这个又小又热的厨房。临走时她又看一眼赵端,招呼道:“你也快点啊,仙长等着你去前头侍候呢。” 赵端精心整理着自己面前的菜盘,爱答不理地说:“知道了,我随后就来。” 绿云这才袅袅婷婷地端着两碗菜走出去了。 ☆、164·雪花肉28 又过了几日,时序就进入了农历二月间,尽管路边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但是已经有清新的小风吹着新生的嫩绿草叶,细雨般飘飞到镇民的身上。 天还没亮,后门有人轻叩柴扉,正在地里拾掇菜苗的四郎挽着裤脚,戴着防露水的大斗笠跑去开了门。二哥提着个大篮子,慢悠悠跟在他后面。 门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长的比女孩子还要漂亮许多,说话声也细细的,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羽毛很华丽的小鸟。这几日都是他来给有味斋送肉。四郎已经和他熟识了。聊天时少年自言叫檀奴,是刘达家里雇的伙计,四郎看看他那双半点茧子都没有的小嫩手,以及他肩头那只古里古怪的鸟儿,不置可否的岔开了话题。 “檀奴,今日又是你来送肉?”四郎递过去买肉的钱,把一块拾掇干净的雪花肉接过来放进篮子里。 檀奴微微一笑,轻轻安抚着肩膀上的鸟儿,答道:“我替刘大哥来的。铺子上生意很忙。”说着他顿了顿,又问:“赵家公子这几日可还好?” 四郎不知道他和赵家公子有什么过往,总之除开第一次被九头怪鸟吓跑之外。此后每次檀奴过来送肉,一见到四郎,都必定要向他打听那位赵家公子的事情。四郎把自己知道的一一告诉他,他还犹自不满足,非要拉着四郎仔细叮嘱些赵家公子的喜好和禁忌才肯离去。那副殷切缱绻的模样,若不是四郎知道雪花肉的真相,又看穿那位赵大公子色中饿鬼的本质,还真会以为二人是生死与共,相爱至深却被迫分离的爱侣呢。 这次也一样,四郎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檀奴看了看天色,便满意地告辞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轻薄的晨雾里。 自从那日来过之后,似乎对四郎做的饭菜极满意,接连几日道士和赵大少都常来。有时候还带着些模样傲慢,仆从如云的山外贵客来这里尝鲜。 只要他们来,四郎多半会在附近的街头巷尾发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干瘦沉默,像个不引人注目的影子,灰色的僧袍风尘仆仆地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有味斋的后门必然提前有人给送上一块雪花肉。 这一日太阳落山以后,有味斋门口又停了好几辆华丽的马车,门口大李树下还拴着两头乌黑油亮的大毛驴。 镇日常有贵客降临,有味斋里盘旋不去的食物香味简直浓郁到叫走过的路人都垂涎三尺。 后厨里传出来的香气,伴随着雅间里传出来的靡靡之声,混合着弥散开来,几乎能够唤醒任何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欲望。因此,自从四郎醒来后,有味斋的生意终于一扫颓唐,在道长等一众贵人的引领之下,一日日变得客流如云起来。 此时已过饭点,大堂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几个闲人坐在那里,头碰头一起嘀嘀咕咕,眼神互相示意着瞟向雅间。四郎走过去上菜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谈论赵家的事。 隐隐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四郎就站定脚步听了一阵。 原来是赵家一个娈童,恰好也叫檀奴的,因为嫉妒赵大公子和别的娈童恩爱,便狠毒到想要放火和这位赵大公子一起殉情。 最后虽然没成功,但是赵家却被烧掉了大半。好在赵家豪富,也不在乎这个。赵家公子心软,又是个多情公子,就没有继续追究,反而厚葬了这个已经葬身火海的娈童。 说起来,这件事就在四郎初初醒来那几日发生的。 也是孽缘,那日赵家公子因为心爱的娈童死去,心情很差出来闲逛,便对神功初成,还不会收敛魅力的四郎因一捆韭菜结缘,一见钟情之下找恰好在店中的殿下买人,被殿下派人揍了一顿黑拳之后,只得向自己干爹求助。这才引得两位道士下山,来有味斋自寻死路。。 呆行者极不引人注目的坐在偏僻的角落,存在感低的吓人,几乎像是一根柱子。四郎听完客人的闲聊经过他身边,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和老和尚打招呼。 “五十年不见,大师别来无恙。”大约是店里的伙计都围着雅间里的贵客转,呆行者面前的盘子空空如也,四郎看他瘦到只剩个骨架一样,便转头吩咐一个小伙计去端一盘椿芽清拌的豆腐,几个素包子上桌。 这几日两个道士每次来,总要点不少素菜。他两个人虽然胃口大,到底没有饕餮那样大的肚子,点一桌素馔,不过是每种尝一下味道,余者便都动都没动。所以,有味斋的厨房这几日便常常备着些素菜果子之类的吃食。 “尝尝我做的这些素食,连油都用的是素油,极清淡的。”四郎转头笑着对隐在阴影里的呆行者说道。 呆行者双手合十,接过豆腐和素包子,只说:“谢施主布施。若有烈酒,也请打一碗上来。”修了许多年的闭口禅,行者的声音像一条干涸的河流。 走得近了,四郎发现这疯疯癫癫的老和尚面前的盘子里散落着几点肉末,旁边一个大葫芦里还装着劣质的黄酒。看上去的确很像个酒肉假和尚。 四郎很诧异地问:“大师,不是说出家人不能食荤腥,也不可饮酒吗?” 不食肉腥是为了不杀生,这还说得通,前几日道士又说什么‘食五辛之物会熏跑菩萨及诸般护法善神,引来饿鬼魔王’,叫四郎长了见识。 自那以后,有味斋里听见道士说法的镇民便四处宣扬,害得这几日镇上长势正好的新韭都没人要,全烂在了路边地头里。 呆行者不甚在意地说:“茹不茹素,戒不戒酒,只看修到什么阶段。如果你不在乎就算了;如果你很在乎,就不要吃了。修行总不如修心。” 四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虽然没什么慧根,也从未读过经书,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这种前世几乎脍炙人口的偈语还是有所耳闻的。 再说,他在幻境中也听陆天机讲过,修士中的天才的确有许多都是疯癫的,这种疯癫全是修行成就极高的体现。因为没有了分别心,外相上便垢净如一,在世人眼中,就成了疯子。此时见呆行者行事大方舒展,心里便收起小觑之心,暗暗猜测若干年前河滩上的黑瘦小孩,如今恐怕是真有些功夫。 “大师今非昔比,如今也是圆融了。”四郎低声发了句感概,想起赵端和水生这五十年的遭际,心里有点闷闷的感觉。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不知五十年前旧事究竟如何?” 须发皆花的呆行者似乎愣了半晌,然后才有些恍惚般,近似喃喃自语地说:“要证灵山时,灵山离我五千里,不证灵山时,灵山就在我心中。 五十年前,两个道士看中我的生辰八字,问我愿不愿借一些东西给赵员外。赵员外是哥哥的父亲,我当然是愿意的。 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我和那个被招来做童养媳的女童一起由管家偷偷带去后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我晕晕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等醒过来之后,就到了一个寺庙里。哥哥吩咐我在庙里老实呆着,不许回家。现在想来,恐怕是哥哥救了我一命。 后来庙里的祖师爷看我有慧根,便收我为徒。可是哥哥却说修禅要六根清净,为了不影响我修法,要离了寺庙家去。 我那时年纪小,粘人的很,就跑着追他,他生了气,说是我修为圆满后再见面。 我在庙里很害怕,每天晚上都偷偷的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努力的修行,练功,但是就算拼尽全力,依旧离圆满十万八千里。 后来,就听说哥哥不见了……” 这些话说的没头没尾,四郎知道大和尚的过去,连蒙带猜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明白之后却更加的难过——五十年前是赵世杰要借阴寿,怪不得大张旗鼓的收养义子,又给义子精心挑选了童养媳。 莫非是因为赵端跑去打断法术,所以赵世杰终于还是死了吗? 呆行者继续自言自语:“出家人本不该有这些挂念的。执念都是障碍,只是我本就愚鲁,遇见执念也唯有化解而不敢避开……四处奔忙也是修行。此番前来,倒也不单单为了结这段尘缘,更是为破灭魔障。” 四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和尚究竟想要干嘛,就顺着他的目光往雅间看了看,那里有一张人脸一闪而过,是赵端,他似乎听到了行者这番话,脸上满是凄然之色,等四郎仔细看时,却又是一张满不在乎的笑颜。伺候着胖道士吃咸金枣,一粒一粒又一粒。 “那是赵端吧。过了五十年,他虽然气质有所改变,可是容貌却并没怎么变化啊。” 直到赵端的面孔隐去,呆行者才回过神来,像是给四郎解释,更像是继续喃喃自语道:“那是傀儡锁魂术。道门中的败类用采生折割之法,获取活人魂魄后以秘法炼制而成。平时可以用来淫乐,还可以派去控制凡间有权有势之人,盗取他们的运势。”话还没说完,有味斋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先一步跳将下来。 四郎听到车里一个男声急切地催促家奴:“已经有人来了,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快去快去,就回禀仙长,说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只希望也能和致停兄一样,拥有一个带来好运的仙奴。”接着,又有几辆朴素的马车在有味斋门口停了下来,原先那些马车的主人也都走了下来。 这些人互相之间似乎都认识,一见面就小声交谈起来。 四郎尖着耳朵,光明正大的偷听。才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愿意倒向皇甫这孙子那一边,都是因为这一方能够提供最大的好处给他们。 而所谓的好处就是两个道士做的仙奴。可是区区娈宠,若是只靠美貌和床上技巧,怎么可能打动这群最最现实的老油条的心呢? 原来迦楞山出品的这种仙奴不仅美貌可人,而且每次与他们行完房事之后,主人的运道都会变得特别好,简直是心想事成。因此,这些人自然对迦楞山上的道观趋之若鹜,对皇甫皇孙言听计从。只是这种法术却又有一个他们并不知晓的弊端。 “看,又是一群急着耗尽自己一生运道的。”呆行者长叹一声,在那群仆人往雅间行去时,低声提醒道。可惜这样婉曲的警告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 “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好狗不挡道,懂么?”一个家奴对着这脏兮兮的臭和尚骂骂咧咧。 等这群人横冲直撞的离开之后,四郎低声问呆行者:“没用的,别个要送死,拦也拦不住。阻止道士继续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他们。不过,在道士死之前,还必须破了他们的邪术,放那些仙奴自由。大师,你知道这邪门的法术有法可破吗?” 呆行者点点头:“万物相生相克。每种东西都有特定制约它的事物,每种妖物都有天敌存在。这种相克之物未必多么厉害或珍惜,大多只是几样平凡之物汇聚在一起罢了。法术也是一样。” 四郎默默思索片刻,便笑嘻嘻地说:“两位仙长似乎对您托在娘娘庙中售卖的咸金枣十分中意,这几日每来必要叫上一碟凉果。” 呆行者一直注视着雅间,直到完全看不见赵端的身影之后,才回头对四郎说:“哦,他们喜欢那就好。那坛咸金枣是我费了很大功夫做出来的。极补益,寻常人是消受不起的。只是若要发挥全部功效,还需要再加香草和龙肉两样作为辅助之物。这两样东西也不难寻,有味斋里想必早就备得有。只是如何调配还要费些思量。” 四郎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点头说:“大师放心吧。香草和龙肉都有。不过这一坛已经快吃完了,不知效果如何。” 四郎得陆天机教导百年,陆爹怕儿子吃亏,不仅教导光明堂皇的玄门正宗,更是把天下间各种邪术一一教导给儿子。大有让儿子以毒攻毒的意思。因此,对于道士所行的摄魂术,四郎也略有耳闻。所谓香草和龙肉,听起来稀奇古怪,也不过是香菜和野猪肉的隐语而已。。 呆行者点点头,闭上眼睛默默出神,半晌才说:“也对,那些生魂不仅能替道长做事,更是他们的保命符,所以道士一直在饮食上头很注意。不过,胡老板手艺好……今日纵然不成,却也无妨,几十年我都等了,倒不急在这一两天。至于咸金枣,我那里准备了很多,明日再唤徒儿与你送一坛来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又停了几辆马车,赵家公子带着等在门口的几位相貌堂堂,主人样的男子走进来。这些男人神情傲慢的四处打量有味斋,脚下迈着方步,一看就是久居人上之人。 四郎见客人来了,就不再和呆行者闲话,转身带着这些男人进去雅间。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灰鼠精匆匆忙忙跑过来,咋咋呼呼请四郎快点去雅间。说掌柜得罪了仙长,在雅间里起了些争执。 虽然说是要放手让四郎做事,可是自从二哥出来后,便坚决的阻止了道士们想要靠近四郎的任何举动。因此这几日雅间里的客人便全都是槐大招呼,传菜摆放碗碟等一应事宜,皆有客人带来的仆从接手,并不用有味斋里的活计。 两个道士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十分谨慎,就是有味斋做的菜,也要派些信得过的随从去后院厨房,全程监督着做出来才行。 “槐大一贯稳重,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客人吵起来?”四郎一边走一边暗中询问灰鼠精。 灰鼠精缩着脖子回答道:“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异想天开地,指望着槐大哥松口,送小主人您去山上修道吗?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话间,二妖跨上台阶,来到几位客人专属的雅间门口。 四郎听到槐大带着些愤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出来:“两位仙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与仙长相交的大人也都位高权重。而有味斋不过一家小小的食肆,哪里敢在诸位面前放肆呢?可我这侄儿一来实在呆蠢,入不得贵人的眼,二来又是我家中独子,实在不能舍了他去修道啊。” 胖道士和他磨了这么多日,见他依旧软硬不吃,终于没了耐心,冷笑道:“你今日舍不得家中娇儿,只怕日后这孩子命途被毁,一生难得欢颜。” “仙长这是什么意思?”槐大呼的一下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盯着胖道士看。 胖道士一声怪笑,说道:“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侄儿恐怕有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早衰而亡的祸患。” “道长这是在威胁我?” 虽然是在演戏,可这一刻,槐大是真的生气了。若四郎不是大有身份来历的,这道士讨不到人,还真的就做得出将人家中搞得妻离子散的事情出来。 “好了,好了,犯不着和他们置气。”瘦道士劝阻了要出手惩治槐大的师兄,皱着眉说:“哦,是独子啊。那的确是难办。罢了,既然掌柜看不上咱们迦楞山,也不必多说,只是没缘分吧。” 似乎也听到外面来了今日自己要拉拢的贵客,道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屋中再次传出弦乐之声。 四郎这才敲了敲门,等到允许后,垂首领着几位客人鱼贯而入。 一进雅间,四郎就被那种奢华的排场惊呆了。 如今雅间已经与道士们初来那日大不相同。 墙壁上裱糊着当世的名家笔迹,湘妃竹做的帘子垂在门口,雅间正中摆着香榧木制成的几桌。桌子上摆放的古玉器,铜器,瓷器琳琅满目,简直让人看花了眼睛。此外,还有放置象牙筷子的箸床,为酒杯注水的水注,此外,酒盏,茶杯,纸扇,用棕榈叶制成的拂尘之类的物件,样样都极其精致。 每位客人一进门,就有一位妖媚的少男少女迎上前,侍候着落座。 绿云在屋中弹琴,赵端陪伴在胖道士身边。此时的赵端与他平日的模样全然不同,流转目光飞送媚眼,亲切地柔声细语。忽而与其他男孩嬉戏欢笑,忽而低声地合着琴声唱《浣纱记》,浅酌低吟间,极尽妖冶放荡的样子。 而客人们用手打着拍子,也是色授魂与的模样。 四郎在一旁不敢吱声,走进去默默的站在槐大身边,和他一起低头敛衽,侍立在侧。 因为刚才槐大毫无余地的拒绝了胖道士的提议,所以两位仙长一时也不搭理他们,只转头兴致勃勃地与身边的客人讨论桌上的菜色,任这叔侄两个尴尬地站在一边。 第152节 今日来的都是锦衣人想要拉拢的贵客,所以二位道士也不怎么摆架子。点的菜色倒有大半都是荤菜。 一张极阔大的圆桌上,杯盘碟碗摆得满满当当。道士麾下的侍童以及客人自己带来的仆从,纷纷穿花蝴蝶般来来回回上菜,倒把有味斋里的伙计挤开了去。 第一道菜是翡翠豆腐,用打成碎茸的肉末加鸡蛋清,与压碎成泥的豆腐搅拌均匀,加入适量绿色菜汁搅匀后挤成丸子,用水氽透之后,再下勺子中扒制而成。 绿色菜汁原本该用的是菠菜,为了提味,四郎又在其中其中加入了少量香菜汁。整道菜里肉渣和豆腐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到一点肉,也没有油腻之感。 因为前几日做的山药托子里就加入了少量细碎的香菜沫,道士这几日总吃,渐渐习惯了这种味道,此时就大口吃着翡翠豆腐。众人都连声夸赞四郎这道素菜做的好,竟然把素菜做出了肉味。 第二道菜是爆鳝鱼丝。以黄褐色的冬菇和山笋为主料,用特殊的旋剪刀法将其加工为形似鳝鱼的鱼丝,拌湿淀粉,面粉,经过油爆和勾芡而成。这道菜不论是色泽还是香脆柔嫩的口感,都与真正的黄鳝略无二致。 可惜这道真正的素菜却被道士误以为是荤菜,一筷子都不动。 第三道是不乃羹。乃是四郎用羊、鹿,鸡、野猪肉等连骨熬制五天五夜的浓汤,肉都熬化在汤里。漉去肉和骨头之后,加入葱姜,调以五味,贮存在盆器中,用来烫豆腐吃,味道极鲜美。 第四道叫鸭味三件。使用鸭掌,鸭舌,鸭肫三样做成,色香气味都特别诱人。但是这鸭三件又全都是红芋,豆干,冬笋以及各种蘑菇所制,叫人难辨真假。 这样一道荤一道素,尽管侍童每道菜都解说的清清楚楚,但因为菜品太多,实在叫人眼花缭乱,假作真时真亦假,最后荤素依然分不清楚,客人也只凭感觉下箸而已。 四郎偷偷抬头,看见赵端不断给身边的胖道士挟翡翠豆腐,绿云也毫不示弱的给道长用不乃羹烫豆腐,客人吃的开心,做菜的人也高兴。四郎一时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旁边一位客人注意到了这可爱的小少年,不由惊叹道:“我说怎么两位仙长今日在这凡尘之中留恋不去,原来这里还有个仙童也似的郎君啊。”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四郎便只得将脸憋红后,像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民那样耷拉着脑袋。 “这孩子还生涩的很呢。”绿云柔柔一笑,姿态妙曼的倚靠在瘦道士身边,很有小鸟依人的样子。 “这样未经人事的雏儿,有什么好呢。不过是长的好看罢了,带回去可没什么意思。”赵端懒洋洋地瘫坐在靠背胡椅上,好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美丽花豹。 他身边的胖道士并不去责备他,反而把自己的酒杯递到赵端口边。赵端随意的接过去一饮而尽。 胖道士宠爱的看他一眼,笑着说:“若说在床上的风情万种,世上没几个能比得上你。若说桀骜不驯心思百变,也没几个比得上你。可是经的事情多了,我还是喜欢这样傻乎乎的小东西。干净的像张白纸似的,想要捏成什么形状,就能捏成什么形状。” 旁边就有客人垂涎的上下打量赵端,又看了看畏畏缩缩的四郎,便叹道:“各有各的好处。若仔细论起容貌,倒是这位小郎更加中看。若是论起风情,这孩子便有些木木呆呆的了。我还是喜欢小老虎一般艳丽而张扬的美男子。玩男人就该有玩男人的样子,若是小白兔一般,和个女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说着,他就朝心不在焉拨弄手环的赵大公子赵镇笑道:“不过,镇兄却喜欢这样单纯的雏儿,我记得你家里不是专门买些什么都不懂的小童,从三四岁就开始教习。对了,,你有个叫檀奴的侍童很是出众,今日怎么不见你带着他出来。那孩子也是刚烈,以前让他过来我家里,他显些没有以死明志。虽然只是娈童之流,却也是个重情义的。 赵镇今日不知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拨弄手上血红的一串相思豆手链。 听到客人调笑他,赵镇十分忧郁挟了一箸自己跟前的粉蒸肉,食不下咽般吞进肚中,然后长叹道:“素日檀郎最爱做这道菜与我吃。如今在店家这里又吃到了一样的口味。米粉细腻的咸鲜,雪花肉软弹中的小甜,实在是我此生最爱。唉,说起来,雪花肉这名头,还是我与檀奴一起取的呢。罢罢罢,人都去了,说什么都没用。干爹,若是掌柜的舍不下自己的侄儿,那也不必强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不要叫檀奴的悲剧重演罢。” 瘦道士皱着眉,觉得这干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对男色有些过于痴迷了,便不悦道:“檀奴那种蛇蝎美人有什么好的?至于人都死了还叫你念念不忘?在我看来,檀奴连这个少年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再说了,想讨这孩子回家也是镇儿你自己看上后求我的。怎么今日又心软反悔?” 赵镇似乎十分畏惧这位干爹,嗫喏道:“檀奴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到底有些情分在里面。这孩子那日见过一面之后,我的确十分喜欢,想要他长长久久伴在我身边。可是今日我在路上好像又看到了檀郎的身影,想起他对我的情谊,一时心如刀割。想来,他也是不愿我身边立时便有美貌新人的。那我再等一段时间也无妨。” 这一番话说下来,周围的客人便有人面露嘲讽之色——当时社会战乱,贵族们一发的醉生梦死,家里养娈童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对娈童动了真情却到底不怎么体面。 再说,这位赵家的独子也未必是什么真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檀奴是怎么死的,他如今在这里假惺惺,没得惹人笑话。 瘦道士心里暗恨死去的檀奴,那张颧骨高耸的脸上却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对着角落里的槐大和四郎招手道:“罢罢罢,既然镇儿也这么说,看来是真与你家侄儿没有缘分。只是这孩子长相极好,还请掌柜的看好这孩子,日后不要使他出来见生人,否则恐怕会被鬼神偷走啊。” “这……”槐大受四郎叮嘱,不再和道士死犟,只为难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不叫他出来帮忙也不行啊。不知道长可有什么法子替我侄儿破了这样悲惨的命格?” “罢了。就与你一个符篆吧。”说着,瘦道士就把四郎拉过去,烧了一个符篆,化在自己的白玉杯里,又倒了酒,在四郎额头和耳朵背后各点了几点冰凉的酒液。 四郎闭着眼睛,只觉得那几点酒液和自己皮肤一接触,浑身上下都浮起一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之后,酒液便迅速顺数化作一股冰凉的气息,顺着自己的印堂潜入紫府。 想不到这个符篆居然凶险如斯,四郎惊出一身冷汗。 “宝住?” “啊?”四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小名”。 槐大皱起眉头,呵斥自家侄儿:“不早了,还不快谢谢仙长,然后回你的狗窝睡觉去。” “啊……是!”四郎赶忙对着道士鞠了一躬:“谢谢仙长。我这就回去了!” 两个道士细细打量四郎的神色,脸上堆叠出来笑容,点头道:“回去吧回去吧。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四郎早就觉得待在这屋里极无聊,如今脚底抹油要跑,但瘦道士忽然又叫住四郎:“等等。” 四郎已经向前倾的身子猛然间顿住了,有些僵硬的转身问道:“两位仙长还有何吩咐。” 瘦道士走过来,抬头看了看四郎。 …… 四郎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配合着弯一弯膝盖。让自己显得矮一点。 墙上一颗夜明珠的光芒照在瘦道士的脸上,显出一种青色的光芒来,他不错眼的盯着四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下去吧。” “是。”四郎机械地应了一声,慢吞吞退出雅间。然后飞奔回了后院厢房。 ☆、165·雪花肉29 天上积着大朵大朵的铅云,雅间的客人走了之后,灯光渐次熄灭,店里便黑的非比寻常。唯独后院厢房里的油灯还在大风中伶仃地晃荡,晃出一圈一圈破碎的光影。 有味斋打烊不久,酝酿了多时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 院子里,苍然侍弄的那一小块菜田被风雨打的七零八落,四郎最喜欢的葡萄架子更是花叶摧折。这下可把等着秋天吃葡萄的小狐狸急得团团转,不管不顾就要往雨幕里冲。 二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四郎那顶斗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去雨中将葡萄藤一一拖起来,又把架子扶正。做好这些事情之后,便耐心细致的把满院子嘤嘤嘤的花精树灵都赶到屋檐下面去。 等到二哥像个老农一样,淌着泥水回到房间,打算享用暖香的床铺,温热的洗脚水,以及媳妇崇拜的目光时,却发现本该在榻上玉体横陈的媳妇居然变回一只毛团,很兴奋的在地上追逐某种黑乎乎的东西。 二哥:……==说好主动把自己剥光的小白羊呢?这时候变成狐狸是几个意思?还有,那块黑乎乎的东西不会是死老鼠吧? 感觉自己的魅力受到了质疑,因此二哥很不高兴。走过去一脚踩扁那只夺走媳妇注意力的黑影。 因为被二哥夺走了猎物,小狐狸后退一步,抖了抖顺滑又蓬松的白毛,然后又有一条黑雾凝成的丝线脱落下来。 下雨天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晦暗,一时也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黑色的绳状物落在地上之后,便像一条被压扁的黑蛇一般四处游动。游经的地面都被黑雾腐蚀出一道道黑色的凹痕。 小狐狸眯了眯眼睛,如同一只捕食的幼兽,再次弓起了脊背,做出扑食的预备动作,和那条诡异的东西对峙。 蛇形黑雾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发起攻击,只一瞬间就移动到小狐狸跟前,小狐狸威风凛凛的抬爪子一拍,想要把蛇头一样的那端踩住,谁知道这东西好像有灵性一般,瞬间从中间空出一团,然后迅速向上蔓延,妄图从小狐狸的爪子往上,裹住他的全身。 小狐狸轻巧的躲开了去,倒把在旁边观战的二哥吓了一跳,抬起大脚准备随时救场。小狐狸龇出小白牙嫩嫩地嗷呜一声,表示自己能够对付这种东西,不允二哥抢走自己的猎物。 拿回狐珠的天狐可不是吃素的,即使只是四只巴掌大的半幼崽,也掌握了不少除开卖萌之外的天赋技能。小狐狸对着自己的爪子吐出一口唾沫……不,其实那是一个白色的光球,光球像是月华一样,从狐狸爪子上流淌到地面,和黑雾交缠在一起,然后便开始你争我夺…… 最后终于还是白气占了上风,将黑气牢牢压制住,小狐狸趁势往前一扑,就把黑线扑住了。 像是咬着一条黑蛇般,胖狐狸邀功般跑到二哥脚下,抬起小脸将黑蛇甩来甩去。 二哥面无表情的把媳妇抱起来,嫌恶的将那条死蛇般的东西捏散成为一阵黑烟。 “砰砰砰”刚经过剧烈运动的小狐狸心跳的好快。 “咚咚咚”很久没抱过媳妇的二哥也心跳的好快。 媳妇好软好萌好想压倒……光是想一想,闷骚的二哥已经可耻的硬了。对着一只小狐狸也能硬起来,二哥果然真禽兽。 不过,闷骚之所以是闷骚,就在于他们冰冷的外表总能很好的掩饰住那如沸腾岩浆般的内在。 二哥抱着毛茸茸的小狐狸,责备他不该咬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四郎可一点不怕他,很不服气地伸爪子挠二哥的手。挠啊挠,挠啊挠,小狐狸半点没留情,结果却是他的指甲都疼了,二哥的手上连点红痕都没留下。 就这样,不断挣扎的四郎很快被裹挟到屋外的大水缸边,还被二哥粗鲁的用一瓢水淋了个浑身湿透。一秒钟变落汤鸡的小狐狸打了个寒颤,立马愤怒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身上的水珠甩二哥一脸。 如果是一只真正的小动物被二哥这么折腾,早就没命了好吗? 二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黑了一下,再舀水洗媳妇的时候,总算记起来要先用法术将水加到温度适宜。 小狐狸被浇得整个瘦了一圈,白毛中露出一嘟噜的浅粉肉色,全是肥肥的嫩肉。 把毛毛都打湿之后,二哥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媳妇被自己喂出来的小肉肉,便开始笨手笨脚用香胰子给掌中粉嫩嫩的媳妇洗澡。 虽然这画面和二哥自己预料的香艳场景略有出入,不过他依旧冷着一张俊脸洗的格外投入。洗完之后,旁边便有美貌的侍女过来递上已经拧干的毛巾,二哥耐心细致地给掌心的小狐狸擦干净水。 经过一番运动之后,被人伺候着洗一个不冷不热的温水澡实在是太舒服了。尽管二哥的手艺对比起美貌的侍女姐姐而言,只能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可是小狐狸依旧舒服的直哼哼。 就在二哥抱着香喷喷的媳妇跨进厢房门,打算哄着媳妇变回人身,进行另一项睡前运动的时候,屋顶上忽然响起笃笃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单脚在瓦片上跳动。 一个寒沁沁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里谁被道士下了摄魂咒?” 在二哥怀里晕晕欲睡的四郎感到被自己封印起来的黑气疯狂挣扎起来,立马抬头,眯缝着大眼朝外看去。 透过厢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站了一团血雾般的独角怪物,雨夜中,显得格外怕人。 四郎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那边明明站得是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很倨傲的样子,落在他周身的雨珠纷纷弹了开去,像是在他身边形成了一团模糊朦胧的白雾,给男人增添了几分仙气。 “啊!你就是进门时候站在两个道士背后的那个男人,对了,山上神庙里还塑造有你的像!你是……你是……” 男人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四郎,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着实有些欠揍:“你结巴了吗?猜猜我是谁?猜准了就不带你走,猜不准就把你抓去给道士做炉鼎,反正你也糊里糊涂和他立了契约。” “我什么时候和道士立过契约了?”四郎诧异地认真反问:“如果你说的是那几条捆着我四肢的黑丝线的话,那不过是单方面的摄魂咒罢了。若说是契约,可真辱没了这两个字。” “哎,看你小小一只,懂的还不少嘛。道士用酒点你那几个穴位时,就已经在你身上下咒。不过,你倒是和其他哭哭啼啼的祭品不同。不如和我一起回迦楞山作伴。”红衣男子露出一抹恶劣的笑容,咧开的嘴角忽然拉长到两边脸颊上。原本还算能看的脸霎时阴森可怖起来。 “呵!山上很好玩噢……数不清的美人儿,想怎么对待他们都行,如果受宠的话,就算是杀了吃肉也没问题。”虽然是用玩笑般的口吻说的,但四郎却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认真。 感受到四郎的害怕,红衣男子心满意足地说:“你别害怕,有那位大人做后盾,我可不敢吃你。山上还有数不尽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家在一起日日无忧无虑,如何?你若是担心做了炉鼎被采补而死,也大可不必担心。说是做炉鼎,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山上炉鼎众多,道士也知道爱护心爱的炉鼎,所有侍候两个牛鼻子的近身娈宠每月只会被采补一次,特别受宠的还会被教授太阴炼形之法。看到那个叫绿云的女子了吗?别看她现在只十八九岁的样子,其实已经算是个老妖婆了。怎么样?和我一起回去吧。” 二哥抚摸怀中毛团的手一顿,淡淡看他一眼,红衣男子裂到一半的脸倏忽恢复了正常。 四郎道:“不要来吓人。我才不怕你。道士的法术沾了荤腥后已经破了。他们作恶多端,今晚这样大的雷声,想必是上天要为民除害。” 红衣男子有些没趣的哼了一声:“算了,半点玩笑都开不起。人类的祸事还是要人类自己去收拾。凡人做的孽可多了去了,上天想管也管不过来。有位大人说要带你上山去清理门户,才特意叫我来接你。不然,我可不愿意在龙子殿下的地盘上来自寻死路。你既然不肯去,那就算了。”说着,红衣男子耸了耸肩,飞入雨帘消失不见了。 “真是莫名其妙。”四郎嘀咕道,转身走进里屋。 二哥像一只欢快的大狗一样跟了上去,顺手把飞过来的又一只信鸽掐死扔出了门外。 外面,自然有小妖精帮他毁尸灭迹。明天四郎看见的,只会是料理好的新鲜食材。 *** 睡到半夜,四郎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有一个炸雷在耳边落下。 猛一睁开眼睛,四郎下意识想要起身查看,却发现自己被二哥箍得死死的,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结实如山岩般的手臂如同一个玄铁铸成的钢圈,将小狐狸箍在其中,与其说是霸道独占的圈禁,不如说是密不透风的保护。 摇一摇二哥,没动静,四郎狐疑的看他半天,到底没忍心将貌似睡得无比香甜的二哥摇醒。只好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此时恰好天空划破一道闪电,一霎那照得像白昼一样亮。 就着这一闪而过的亮光,四郎看到外面的大槐树下似乎站着一个高大而消瘦的身影。 是陆叔!尽管看不清楚,可四郎却一下子就从一个轮廓认出来那就是陆天机。 这么晚了,陆叔忽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对了,刚才那红衣怪物说有人找我一起上山除妖,说的不会就是陆叔吧。 第153节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二哥忽然伸出大手,把四郎探出去的小脑袋压回胸膛,沙哑着嗓子说:“今晚做了那么多次,你还不累吗?看来刚才哭着说不要不要,必定是假话了。” 四郎一听大惊失色,立时乖乖躺好不敢再乱动。算了,外面那么黑,我还是不要乱跑才好,万一是坏人呢。 二哥体贴的帮四郎把耳朵堵上,以免雷声惊扰他。 寄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的陆天机兴冲冲亲自来迎接宝贝儿子,然后就被不孝的女婿撺掇着关在了门外,站院子里等半天,除了白白淋雨,连根狐狸毛都没见着,最后只能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 “狐儿,狐儿。” 四郎睡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这声音他曾在昆仑山将要迷失自我的那一刻听到过,后来又在幻境中听了几百年,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分辨出来正是陆天机。 凭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和血脉联系,四郎不知不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顺着这呼唤走出门外。 原本空无一人的有味斋后院忽然刮起一阵烈风,四郎感到自己在电闪雷鸣间御风而行。 五颜六色的瑰丽闪电交错在他的身边,震耳欲聋的雷声好似战斗的号角,叫人心情激荡。 “……我这是要去哪?”四郎心中虽然疑惑,却并不惊慌。因为坚信声音的主人不会害他,四郎便在风中舒展四肢,好像一片柳絮那样,骑在风的坐骑上,自由自在的飞翔。 很快,四郎就来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山头。 山头一片黑云上站着一个男人。雷电在他身后交错,只是一个背影,也叫人忍不住想要跪地膜拜。雷电成为他的背景,男人恍若从蛮荒时代走来的远古神明。 陆叔! 四郎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叫起来,若不是身在半空中,他又控制不好风向,恐怕立时就要扑进男人怀里去。 男人转过脸,果然是俊美若神的陆天机陆大叔,他看着四郎微微一笑,眼中的冷酷一瞬间便消失了,看向四郎的目光柔软若春水:“你来了?” 四郎用力点头。 “想跟陆叔一起打坏人?” 四郎半点不带犹豫,再次热血沸腾的拼命点头:“嗯!” 陆天机眼中的笑意加深,对着四郎伸出手:“过来吧。” 东飘西荡不怎么听四郎话的风一下去冲了过去,陆天机亲切的执起四郎的手,拉着他往黑云包裹的山头行去。 “这就是道士的老巢,迦楞山。” 随着陆天机和四郎的到来,原本的黑云更厚了,如墨一般包裹住整个山顶,云中不断出现电闪雷鸣。有一团雷火从山顶大殿中平着穿过,像疾风似的在那人间仙境般的魔窟中扫荡。即使隔得如此远,四郎依旧能够听到墙壁屋梁都被震得格格直响。 “那道雷怎么是平着扫过去的?”四郎疑惑的问。 “凡是打击人的雷,不论是修士渡劫,还是人间有冤情,雷都是从天而下的。而打击妖怪的雷,就多是横着飞动,这是因为要追捕逃走的妖怪的缘故。至于人间怨气沸腾时,便会郁结起来,猛然向上冲出来,这是在向天庭和人间的帝王示警。”陆天机细心教导儿子引雷之术,并且亲自示范。 天上一道紧接着一道的往下倾泻横雷闪电,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两个道士吓坏了,连连念动咒语想要召集那些生魂来帮自己抵挡雷劫,可这一次却没有一个生魂上前。 “反了,真是反了!”瘦道士的头发披散下来,如同一个恶鬼般嘶吼着。 胖道士半边身子被雷击中,奄奄一息的躺在大殿的木门处,来来往往的乱跑的侍童没一个搭理他,有的甚至故意从他身上踩过去。 被祭炼出来的生魂各个恨不得离被天雷追着跑的道士越远越好,唯独绿云柔弱的留着眼泪,冲了出来,带着半死不活的胖道士退到红衣神像后。 瘦道士看见她,眼睛一亮,大喊道:“云儿,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快过来我身边!快快!” 绿云含泪摇摇头,蠕动嘴唇对瘦道士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那群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凡人炉鼎。 被这天地之威吓得手足无措的瘦道士就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赶紧把所有的活着的侍童使女都招呼过来,让他们抱成一团,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特殊的屏风。 果然,这样做了之后,四郎指挥的雷电好几次都进了屋子,但是一看到雷电要碰到凡人的身子,四郎忍不住又收了回来。 道士眉开眼笑,得意道:“雷劫又如何?天道又如何?这世间强者便是天理,便是公道。”说着,他很满意的对着绿云点头:“你很好。患难显人心,此劫过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绿云勉强一笑,把朝着胖道士脖子伸过去的指甲又收了回来。 陆天机在云端见状,先让第一次控雷的宝贝儿子稍安勿躁,再挥手止住雷声,扬声说道:“来,是该你出力的时候了。”那架势如同在呼唤自家养的一条狗。 四郎悚然一惊,回头就看到一个似龙非龙的金色神兽出现在自已身后。 这条龙长的好像我家饕餮! 四郎瞪大眼睛,好奇的对着金龙瞧来瞧去,只见金龙伸出大爪子,拨开那些凡人,一把就将道士抓走。 陆天机转过身,含笑对四郎说:“好了,小孩子就该回去睡觉。”四郎跳起来想继续看那条漂亮又威风的大金龙怎么惩罚恶道,却被陆天机挡住了视线。 四郎正要抗议,只见金龙一摆尾巴,就有一声巨大的惨白电光划过,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响,一时间整座山头都在晃动。小狐狸毫无准备,一下子就被震昏了过去…… ☆、166·莲子缠1 昨夜下了暴雨,第二日早晨天气微阴,镇子上浮动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霭,空气里带着充足的水气。嫩草,枯杨,被春雨剪过一茬的新韭,打着花骨朵儿的桃树,全都被这水气洗的更加鲜艳。 四郎昨晚被雷鸣震晕过去,但是今早醒过来之后,身体各处却并没有什么不适感,都舒舒服服的,甚至比往常还要好。他一睁开眼睛便迫不及待地转动小脑袋寻找二哥。 二哥昨晚被老丈人抓住,做了半夜的苦力,刚刚才回来,打仗般抓紧时间洗去了身上的血腥气。然后把身子烤热,装作从来没出过门的样子溜达进屋。 果然一走进来,就看到自家小媳妇已经醒过来了,正揉着眼睛坐床上到处找他呢。一副再找不到就要哭出来的小可怜样,把二哥看得兽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压倒。 四郎完全没有要哭的打算,也不知道二哥心里都在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才睡醒就被逮住一顿揉搓,四郎也懒得反抗,像一只被主人抓住强行顺毛的猫一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不再动弹了。心里只怀疑二哥最近莫不是得了皮肤饥渴症吧?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自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都要过来挨挨擦擦、搂搂抱抱,就差没有用根绳子把自己拴他裤腰带上。 自从四郎昏睡五十年再次醒来之后,连相对而言比较正常的二哥,也越来越像个神经病了。 想到这里,四郎认命的叹了口气。因为离得很近,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块。四郎顺势把头枕在二哥身上,伸出小爪子划拉着,给他讲自己昨夜在梦中的精彩经历。 二哥听四郎不住口的夸赞陆天机法术神通,一口一个陆叔的叫,气得几乎要内伤。到四郎用喜爱崇拜的口吻说起那条金龙的时候,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那条金龙可奇怪,头长的像二哥你,但是身子又比二哥长好多,也粗壮好多。”四郎在二哥怀里转过身子,头顶的呆毛如羽毛一样在二哥的坚毅的下巴上扫来扫去。 被媳妇夸赞金龙又长又粗壮,二哥心情很复杂,一面得意一面又有些嫉妒。饕餮自视甚高,却一贯爱吃自己的醋,虽然金龙也是饕餮的化身,可是听见媳妇质疑自己的长度,难免有点不开心。 四郎犹自沉浸在自己跌宕起伏的梦境中,对二哥的情绪毫无所觉。 “那条龙可真是威风的不得了。难道是陆叔的宠物?真羡慕啊,我要是能骑一骑就好了。” 听了这话,二哥本来稍微缓和的脸色又黑了下来。 四郎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伸爪子,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向二哥演示自己学会的控雷术。 嗤拉,一道筷子长手指粗的小闪电出现在两人之间。 二哥伸出指头一捏,闪电就消失了。四郎转过头,有些担心的看了看二哥,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弄坏自己的闪电,那眼神别提多无辜。 虽然被二哥打击了一下,但是四郎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转过头继续努力的汇集云气,想要放个大招给恋人看看。再怎么呆萌,四郎毕竟是个男人,也有争强好胜之心,难免有时会像雄孔雀一样,忍不住想要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表现一下。 别看四郎放出来的迷你闪电造型可爱,聚集的多了还真有些威力,一道道明媚的闪电刺啦刺啦冒着欢快的小火花,一下子就把二哥最喜欢的衣服烧了一个小窟窿, 四郎也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挥就闯了祸,一下子都呆住了。但是他反应很快,立马抱住二哥的脖子,吧唧亲一口。 少年的嘴唇好像是果冻一样晶莹粉嫩,亲在脸上的感觉,就像……就像被春风吹落的柔嫩花瓣,一下子就拂过去了,只留下一点叫人心头一荡的酥麻感。 亲完之后,四郎就认为风平浪静了,二哥一定不会介意。然后就自顾自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溜出门去做点东西吃。撑起身子的时候,还一下子手滑,按到了一个好像铁棒的东西。 四郎:( ⊙ o ⊙) 二哥当然不能让到口的肥肉跑走,一把抓住四郎,平静地说:“我衣服坏了。” 四郎赶忙申明:“我不会补衣服。” “不会补衣服也没关系。但是你的也要破个洞,这样才公平。”说着如此幼稚的话,二哥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然后四郎发现自己“嗖”的一下,又躺回了床上。抬头一看,二哥的脸色冰冷又认真,他的手掌上也缠绕着一道道的小闪电,一道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床榻上。 四郎:……==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显然,二哥就是这么幼稚又冷酷的男人。很快,嗤拉嗤拉的小闪电就欢快的在四郎左胸划拉出一个小口子,然后顺着前襟的线条往下。四郎只觉自己胸口一凉,然后就有一种麻酥酥的销魂感受从左胸蔓延开来。 不得不承认,二哥的技术比四郎好了不知多少倍。闪电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割开了四郎的衣服。像是故意惩罚昨夜的偷跑一般,电流不轻不重地打在四郎的身上,重点照顾了两朵朱果,在那里盘旋一阵后就顺着白嫩嫩的肚皮往下,往下,很快,粉嫩嫩的小四郎顶端也浸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喜欢吗?”冷冰冰的男声在耳侧想起,仿佛不带丝毫情绪般冷静。然而仔细听,却能够发现这声音的末端也带出了一点颤音。 本来就不甚清醒的意识更加模糊,四郎也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只能呜咽两声,诚实地把身休一向上拱起。 这样笨拙的反映取悦了面前的男人,似乎低低笑了两声,二哥颇为恶劣的停止了电流,很体贴的询问道:“嗯,要我继续吗?” 这时候停下来真是要人命啊。以后说不定会因此不举吧。 “要……不要停。嗯……摸一摸。”四郎忍不住发出了带着鼻音的可爱哀求。 二哥似乎低咒了一声,终于仁慈的满足了四郎的愿望。 四郎的眼中很快就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声音也变得破碎起来,只知道紧紧抓住二哥的袖口,本能地朝自己最信任的人依偎过去。 可是二哥却忽然改变了姿势,和四郎算起了旧帐:“刚才是谁说要骑龙的?现在骑得舒服吗?” “呜呜”少年仰着线条优美的脖子,害怕的想要从龙身上跳下去,却发现已经被抛上了云端,只能随着恶龙的节奏,在狂风骤雨中上下起伏。 窗外一双燕子呢喃着摩挲着脖子,两条鱼在池子里温柔的唼喋。柜子上的水仙缓缓绽开了花苞,屋子里有一股叫人面红耳赤的气息,好像一缸蜜,越来越浓…… 虽然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却是风轻云淡、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山岚上的天空是明朗的蓝,上面飞翔着一只只造型别致的纸鸢,在风里发出清脆的哨声。想必是山中别院里的某位世家贵女,才在这乱纷纷的世道中,保持着这样好的闲情野趣。或者,是某位对时事和凡人疾苦都漠不关心的妖怪也说不定。 因着山外头已经有近百年的战乱了,太和山变成了许多人的避难所,许多显贵与两大教门有或多或少的渊源,都愿意将妻儿家小安置在其羽翼之下,也有许多讲究穷则独善其身的士大夫隐居其中。 原本的小盘山如今真是达官显贵云集,风流名士无数。无数富丽堂皇的山庄隐藏在深山古刹的四周。 山里的空气带着草木初生的气息,随着凉爽的小风徐徐袭来,轻轻扣动屋子四角挂着的风铃。 二哥长臂一舒,临山的四扇窗呼的一下被山风吹开,清新宜人的冷空气漫入屋中。 外面的街道上,猫了一个冬天的镇民和远近的山民纷纷走出家门。接连好几日,镇上都举办了盛大的社戏。这时节的社戏谓之春社。本是南方地区流行的祀神活动,随着逃难而来的南方人越来越多,经过近百年的交融磨合,逐渐在本地时兴起来。其目的不仅是祭神祈谷,更为了让给窝了一冬的人们提供一个欢聚饮宴的机会。 再加上今天又是逢场日,有味斋门外的那条大街上一大早传出嘈杂的市井之声。来往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外面这样热闹,四郎却不能出去——他刚才很不男人的晕了过去,此时依旧半死不活中。 对于二哥这种白日宣淫的堕落行为,四郎表示十二万分的谴责和气愤。于是他醒来后就不肯搭理身边的人,兀自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眼睛,饶有清兴地看别人家放纸鸢。并且暗暗决定今日要在床上赖一天,打算饿某头大怪兽几日,看他是不是还总这样精力充沛得和头发情期的雄狮似的。 吃饱喝足的二哥自然愿意纵着他,不想起来就不起来,不给做饭就不做。反倒讨好的问四郎想吃什么。 这倒是非同寻常的体验了,四郎立即来了兴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我要吃白糖莲心粥,甜点就要散烩八宝,莲子,薏仁,红枣都不要去年的陈货,八宝里面的蜜瓜条和桔饼要娘娘庙里呆和尚卖的,别家或是材料俭省,或者工序偷懒,都不对味。此外,我口里淡,想吃幽云十六州出产的鹿肉脯。” 莲子、薏仁和红枣都不当季,幽云十六州早就被胡人占领了,要去那边打头鹿,还要连过七八个割据势力的地盘。这些在太平年月看似寻常大户人家都能做到的要求,如今却着实有些为难人,可二哥半点废话都没有,利落地起身出门。 四郎乱没形象的蹲坐在床上,看着二哥的背影,感觉像是一巴掌打在了棉花里。 第154节 这时候看着又像个疼媳妇的好男人了。反倒显得自己像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这么一想,四郎更生气了,明明自己很有理要大闹一场的,结果气势汹汹的憋足了气,想出来的刁难法子对方却全然不接招。 真讨厌!!!!! “还有还有,我总是被你采补,很需要补虚羸,增益元气,所以还得吃洄水源头里的开河鱼,开河鱼也不用整条,只要它两块嘴后腮边眼下的蒜瓣肉,用来烩凤尾,就是嫩莴苣的尖尖。嗯,别走,还没完呢……现在这时节,最该吃春盘面,面条要滋补的淮山和面制成的山药面,做春盘的韭黄,台子菜,蓼芽以及胭脂菜都要顶新鲜的,最好是现摘现做。”四郎回想着平素那些最挑剔讨人嫌的客人都是怎么样的嘴脸,然后努力和二哥找茬。 谁知二哥居然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走过来像是对待猫猫狗狗一样,扑棱了他的头一下:“好。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天,店里的事情不着急。你好好睡个回笼觉,不要出去乱跑,睡醒后想吃的东西就能端上来了。”说着,还爱怜的亲了亲四郎头顶的发旋,然而走到门边一招手,立马不知道从何处飞过来几道黑影。 “刚才四郎的吩咐你们都听清了吗?”二哥摆手示意他们站起来回话。 精英暗卫们异口同声地说:“听清了。”然后便化作几股旋风,向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唯独一个暗卫留了下来,他上前一步,道:“禀报大人,您吩咐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167·莲子缠2 二哥跟着暗卫出去了,四郎仰面倒回床榻,在柔软的被子间滚来滚去,很快就被丝绸缎子缠成个胖乎乎的五彩粽子。 昨晚尽顾着做梦,没怎么睡好,早晨又被二哥折腾了一番,四郎滚动几下,就裹着被子平摊在床上。听着窗外熙熙攘攘的叫卖声,眼睛眨动两下,他很快便迷糊过去了。 半醒半睡间,听到槐大在院子里抱怨,说是前几日天气雾蒙蒙的总下雨,家里做的腊肉没有见着太阳,油浸浸的发潮,有些甚至长了白毛,只好都扔出去喂野狗。可惜这么些好腊肉,纵然猪肉不怎么稀奇,做这山腊肉却很费了他一番功夫。又要用盐炒,又要石头压,反反复复好几次出尽了水,还要用松柏粉混着青炭,不间断地烘制三天三夜。 话还没说完,就被狐狸表哥抢白道,可惜还是很难吃。 华阳姑姑在天井处责骂店里的伙计,说他们总之偷懒,尤其灰鼠精,最是会偷奸耍滑的一个。过年晒腊肉的时候,晚间不知道野去了哪里,不知道把肉都收回室内,腊肉吸了夜里的恶露,肉里面的水分没有泄尽。加上前段时间阴雨连连,又偷懒任凭腊肉悬在架子上,没有收进烘房里用青碳火烘…… 白然身为四郎的家臣,变回巨狼,尽忠职守地卧在四郎门外。见院子里一时闹哄哄的,忍不住沉声提醒,说自家小主人在睡觉。于是院子中乱纷纷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 狼族忠诚是忠诚,就是有些无趣。 四郎把这些关于茶米油盐酱醋茶的细小抱怨当成催眠曲来听,很快就晕晕欲睡。这时候四周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 舒服的蹭一蹭枕头,把自己更深地埋入了被窝中,好像沉浸在一汪温泉中,然后四郎便下意识地去捕捉外面的风吹草动。 有意要去听的话,四郎如今几乎能够听清楚整条斜街上各家各户的动静。 不过也没什么好听的。白桥镇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了一群野猫,这个时候正是它们发情的季节。整条斜街仿佛都被发情的野猫野狗占领了。那种原本该有的,嘈杂而叫人踏实的市声人语已经完全被野猫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压过了。 奇怪,往年好像并没有闹得这样凶啊。 感觉比听觉更早地捕捉到某种异常,四郎不免有些不安。 似乎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空气里弥散着一股不安定的气息。 一开始不过是叫人心烦意乱的甜腻猫叫,带着颤音此起彼伏。说句实在话,小猫幼嫩的撒娇声的确很可爱,但一群老猫一起叫/春的时候,那声音可真是……总之,四郎听了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想要自戳双耳。 正要堵上耳朵继续睡,四郎忽然听见了某种夹杂其间的怪声——好像是垂死之人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荷荷声,又好像是类似野狗的粗重喘息声。间或伴随着锋利的指爪抓挠着墙壁和木板门的声音,反反复复没个消停的时候。 有什么古怪而危险的东西在斜街上游荡。 仔细一听,这样叫人牙酸的刮擦声,似乎是从有味斋对面那一排几户人家家里传出来的。能在这样的街道里被自己分辨出来,也不知道是多长多锋利的指甲。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四郎微尖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努力想要捕捉到疑似未知怪物的动静。 也不知是那东西有所察觉,还是这一切不过是四郎半醒半睡间的错觉。总之,在忽然之间,叫四郎不安的气息一下子消失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房间里传来出的,女人似有若无的绵软呻/吟,这声音似痛苦又似愉悦,与屋外野猫呻吟的声音遥相呼应。还有男人粗野的喘息和淫词荡语。其用词之下流,比喻之奇特,让四郎叹为观止。 偷窥别人家的床帷秘事,而且还是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这样的感觉真是又刺激又羞耻。 四郎的脸通的一下变得绯红。也不着急找什么怪物了,赶忙把脱缰狂奔的听觉拉回体内。然后捂着绯红的脸颊缩进被窝中。 “捂在被子里做什么,快起来喝粥。”二哥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碟鹿肉,此外还有一小蛊汤。 四郎捂住双腿间的位置,蜷成小小一坨,往被子堆里缩了缩,装出一副小睡未醒的模样。他其实已经不困了,只是暂时不能起床——刚才听了一场活春宫,小四郎如今精神的很。男人嘛,冲动起来是不分场合的。 “屋子里很热?”二哥把食盘放在床头,看着四郎露出来两个红彤彤的耳朵,有些疑惑的问。 四郎把脸露出来,红的如同喝醉了酒,连白玉般的耳垂上都晕染上一抹浅红,好像是烧了层粉釉的白陶。 “被子厚了点。”四郎嗫喏道。 二哥看一眼躲在被子里颤抖的媳妇,脸也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大家都是老夫老妻了,二哥当然不相信被子厚这种借口。其实他早就闻到屋子中自家媳妇散发出来的甜美味道。只是二哥到底疼爱四郎,知道今天早晨把媳妇折腾狠了,这时候就故意装糊涂而已。 可怜四郎这傻瓜还在被子里尽可能小幅度的运动,费尽心机想要掩饰自己猥琐的一面呢。 等到二哥转身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开,四郎也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早晨起来做了剧烈运动,刚才又撸了一发,四郎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饿虎扑食般来到小餐桌边,挨个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 一碗白糖莲心粥,一蛊开河鱼烩凤尾,一碟片得极薄的新鲜鹿肉脯,还有一碗春盘面。每一个碗都不大,但是种类丰富,色香味都很诱人,而且分量刚好能叫四郎吃到七分饱。二哥的柔情,总在这样细小的地方体现出来。 开河鱼与嫩莴苣同烩,煮在一锅里,也分辨不出来哪块是鱼肉,哪块是莴苣,不过都一样鲜嫩美味。 粥煮的水米柔腻如一,中间点缀着几粒珍珠般的莲子。就是糖放的多了些,有些太甜了。不过配着加了点盐微微腌制过的鹿肉薄片同食,咸淡却刚好合适。 春盘面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羊肉片和菜丝。黄的韭黄,红的胭脂菜,绿的蓼芽,白的台子菜,最上头还摆着半边冒油的双黄蛋。这种蛋必定是江城来的最正宗。 “太好了。我正饿。”努力忽略面对二哥时的异样感觉,以及刚才被自己一时心急,揪得快要肿起来的小弟弟,四郎尽量自然的起身走过来,端起白粥喝了一口。 “慢点吃,小心烫。”二哥满足看着自家小媳妇两只手捧着粥乖乖地喝,觑空了又塞一块鹿肉脯进四郎的嘴巴里。 食物很好的化解了四郎单方面的尴尬感,他恢复常态,大大咧咧坐在桌子边。 “好吃!”四郎毫不吝啬地大声夸赞道。“鹿肉新鲜,鱼肉细嫩,都鲜美得叫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想了想,又补充道:“鹿肉做的最好,这样的刀工,就是我也做不到啊。” 二哥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能吓哭小孩的僵硬笑容:“你喜欢就好,不枉费他们跑一趟。”然后,说话的声音里就带了点不易觉察的讨好和邀功:“鹿肉是我切的,以前我经常在野外,打来的野味都是自己料理。幽州的鹿肉出名,这回苍然特意抓了一头回来,留着慢慢吃。” “二哥真厉害!”四郎毫不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他搅动着粥碗,感觉有些甜,于是就舀了一勺莲子塞进二哥嘴里。 “莲子哪里来的?清甜粉糯,的确不是陈年的干莲子。” 二哥被媳妇亲手喂的莲子甜得直冒泡泡,只是他有些闷骚,纵然心里都要高兴疯了,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小盘山上有三座寺庙,每一座寺庙都有大小不一的庙田。最小的清宁寺就是水生挂单的地方,只有门前的一块水田。水生师徒三个也不会种田,就把水田改成了个荷花池。今年也是奇怪,原本盛夏开的莲花,初秋结的莲蓬都在一个湖里出现了。” “还有这样的事?”四郎诧异道:“反常则妖。水生,嗯,老和尚没事吧?” 二哥摇了摇头:“应该没事。刚才苍然过来禀报,说迦楞山几乎被雷电夷为平地,那些被抓起来做炉鼎的少男少女都平安无事。只是胖道士的尸体以及山上那些仙奴却失踪了。赵端也不见了人影。我刚才就是去那里处理此事。恰好遇见呆行者水生。他看着倒还精神,没什么颓唐之意。煮粥的莲子就是这小和尚送的,说是感谢你出手相助。送了好大一袋呢。”说着就从乾坤袖里拿了个很大的布袋子给四郎看。 四郎忽然觉得嘴里清甜的莲子苦涩起来,隔了半晌才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两人正在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阵凄厉的猫叫。 “真是春天来了。最近怎么都闹腾的这样厉害。”四郎平日对着猫猫狗狗还算友好,今日却被这阴阳怪气的呻吟声闹得有些心烦。 二哥往窗外看一眼,不甚在意地说:“是有人打猫。猫才这样叫。若是叫/春,并不是这个声音。” 在床上赖到现在,如今又吃饱喝足,四郎打算起来消消食,活动一下胳膊腿。当然,所谓消食和活动,不过是从餐桌走到窗台边,然后推开窗户而已。 每年腊月间,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吃不完的肉就用酱油,盐等调成卤汁腌制,然后挂在木架子上,用青碳燃火盆进行烘制。正月刚过,每日天晴时,就能看依山而建的斜街上,各家各户的窗子外都支出一根根竹竿,杆子上挂着一串串暗黄色的腊肉,鱼也有,鸡也有,还有腊猪心,猪肝等物事。 四郎推开窗户的时候,正好看到对面炒货店挂出来的一挂腊肉往下滴出一点琥珀色的油珠,腊肉下面已经凝出了一大块油渍。 腊肉下面围着一圈野猫,三五成群的挤挤挨挨在一起。因为腊肉用竹竿挑的很高,只有极少数身强力壮的野猫顺着人家的围墙晃晃悠悠的爬上了竹竿,够到了一块肉吃,其余的野猫也只有待在下面干叫唤。叫声急迫,也和他们叫/春的声音差不多。 也许真是春天来了,也许欲望都相通的。够不到腊肉的猫猫狗狗将食欲幻化为繁殖额欲望,就在人家墙角边,房顶上两两成对的交/配起来。空气中飘散着浓郁而古怪的香味。 这幅场景实在谈不上有趣或者美,只有红果果的欲望,浓烈的腥臊味几乎叫人作呕。 “不知道是哪家骚狐狸乱冒骚气,引得一条街上的野猫野狗黑天白日的在她窗户底下打转。呸!”街坊上的马婆子心疼的看着自家被含出了一个空缺的腊肉杆子,对着这边指桑骂槐道。 四郎:……狐狸精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妇人嘴真脏。”二哥嫌恶的皱起了眉头,作势要出手。 四郎把他拦了下来:“算了,谁叫我们狐族在外头没个好名声呢。她一个老婆子,你倒不好出手。再说,她说的也不是我。” 马婆子骂的的确不是有味斋里的真狐狸精,而是有味斋斜对面,炒货店里的假狐狸精——瓜子西施。 瓜子西施在这一代是极有名的,她夫家姓何,据说早年也是个军爷,每年都用打车拉金子回家,结果儿子刚出生就死在了外头,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她与个胖儿子搬来断桥镇相依为命,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炒货秘方过日子。 何家娘子青年守寡,人却长得漂亮,瓜子脸,杏仁眼,身段妖娆。她结婚早,虽然有个十岁的儿子,却还称得上是水蜜桃般鲜美的少妇。有的女人生来就招桃花,就算她正襟危坐,也有男人觉得是在勾引,因此断桥镇上的男人,提起这极为有名的俏寡妇,总会相视而笑。再加上她家玫瑰瓜子做的极好吃,街上的好事者送个绰号叫“瓜子西施”。 寡妇门前是非多,成日抛头露面做生意,难免要和客人打情骂俏,久而久之,门上便常常有些混账子轻薄儿游荡,大笤帚都赶不走。 四郎也听店里爱八卦的三姑六婆谈起过,马婆子之所以这么讨厌这个瓜子西施,就是因为她的大儿子也看上了这寡妇,去年爬人家墙摔断了腿,腿伤养了几个月才好。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之后马婆子的大儿自觉无脸见人,便跟着一个商队走了。马婆子便把这笔账全算在瓜子西施头上。 两家早就算是撕破脸结了仇。 还没等真狐狸精动手教训这个粗野婆子,一大块石头已经奔着这婆子这边来了。吓得她忙不迭往旁边闪。 “哗啦啦。”石头倒不是要打马婆子,而是对着她身后的那群野猫去的。 石头挂倒了马婆子家挂肉的杆子上,杆子落在地上,一地的肉四处乱滚。紧接着,石头子像是下雨一样,噼里啪啦的砸向四散奔逃的野猫群。砸得他们喵喵乱叫。 “老畜生,再到我家门口乱吠试试。”一个少年一手拿着个弹弓,一手吊儿郎当的上下抛动着一个石头块。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马婆子骂骂咧咧几句,终究还是畏惧少年手里乱飞的石头,退回了屋里。 这飞弹打猫的少年四郎认得,正是斜对门炒货店的少东家,何不满。他大约十岁上下,但是体格健壮,因为父亲早逝,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了。平日推着一辆独轮车,背着一个褡裢,走街串巷。逢场的时候,就在集市上叫卖,若是不逢场的日子,就在镇上有名的几个大酒楼茶楼里做暂撒。 大约是今日趁着春社,生意做得好,不到晌午就卖完了炒货回来。正好看到自家窗户下,房顶上蹲着成群的野猫,而一贯和他娘不对盘的马婆子又在那里满嘴喷粪,便含怒出手。 这小子没有爹管教,他娘又溺爱,所以成了这条街上的小霸王。因为何不满每到春天,就会拿着一个弹弓,骂骂咧咧的到处打野猫,不许它们出现在他家附近。有时候还能搞到些砒霜,混在家里的剩菜剩饭里,连老鼠带猫一并毒死。 堪称野猫杀手。因此,平日街上游荡的野猫群都是极为害怕他的。野猫虽然大多是没什么灵性的畜生,也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平时不等他到近前,就会一哄而散,今日这群野猫却不大对劲。被何胖子天女散花的石头雨打散后,居然没有四散奔逃,反而又呜呜叫唤着回到了何家窗户下。 “呵。我说什么来着。”跑出来捡腊肉的马婆子冷笑着说:“这发情的公猫儿最知道该那只母猫。还说不是骚狐狸精?你看看这条街上,哪家门外瓦上的野猫最多,哪家婆娘就最会发骚勾引男人。” 果然,这条街上就属做炒货生意的何家门外围着的野猫最多。而有味斋门口几乎没有。可是听马婆子一口一个骚狐狸,四郎依旧感觉自己膝盖很疼。 何不满一听就火了:“嘿,个老畜生!”然后他就把手里的弹弓一摔,抄起墙边的一个木杆子对着这群野猫戳过去。他打猫打出了经验,一戳一个准,野猫的叫声更加凄厉。听得四郎脑子里嗡嗡直响。 “有闲心在这里打猫,不如回去管一管自家偷汉子的老娘。”马婆子是这条街上出名的泼妇,,骂起人来尤其刁钻,等闲的糙爷们都不敢惹她。 街坊有老实厚道些的听不下去了,出言阻止道:“好了,好了,不满还是个孩子,你也一把年纪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多不合适。” 也有街上的浪荡子骑着墙,打趣她:“你这老婆子想必是旷久了,嫉妒人家瓜子西施的桃花运吧?” “我呸!滚你奶奶的。”马婆子可不是脸皮薄的小媳妇,不甘示弱地对着他们一一唾了过去。 一时猫叫声,笑骂声,竹竿吭吭的空响在街上乱成一片。 “二哥,你看。”站在窗户边的四郎轻轻扯了扯二哥的袖子。 从他们这个角度,能够看到一个女子正从何家临着山崖的那面窗户往外爬。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裙,头上发髻高耸。虽然骨架子有些大,但腰却被衣服勒得极细。隔着一段距离,依旧能看出是一个颇为白皙清秀的佳人。 这样的女子若是从别人家的窗户里爬出来,还能说是私会情郎。可是,何家一个小寡妇,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可找不出一个情郎给她会。 第155节 四郎忽然想起了刚才自己偷听到的那段活春宫。仔细比对的话,好像的确发生在有味斋斜对角的何家后院里。 那么,春宫里面的女主角,究竟是这跳窗私逃的高个女子,还是那艳名在外的俏寡妇? ☆、168·莲子缠3 究竟哪一位才是春宫戏的女主角,这可真是一段理不清的公案。 那女子身形灵活的从何家的窗户上攀援而下,似乎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其实作为女子而言,她显得有些过于高挑,骨架子也略大。即使这样,也很难叫人误认为她是男人——此女的身形实在婀娜,上窜下爬的时候,一发显得蜂腰猿臂,尤其是胸前双峰高耸,随着她往下攀爬的姿势而不住跃动,十分的巨伟。 长腿大胸的养眼美女谁都爱看。四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面红耳赤的移开了视线。 虽然的确很好看,但也总不好老盯着姑娘家的胸和腿打量。 “有什么可看的。再吃一点,猫都比你吃得多。”二哥走到四郎身边,顺手又塞了一块鹿肉脯进四郎嘴里。“你想看,可以看我。” “看你?”四郎上下打量他的胸膛,又按两下,很宽阔结实:“平平的,而且一点都不软,不好看。” 二哥略略低头,疑惑地问:“以前没听你说喜欢女子。你既然喜欢,看我就是。”说着,二哥原地转一圈,就真的变成了一个高挑的绝色丽人。 四郎整个人瞬间呆住,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面前的“妹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女王了。特别漂亮!特别女人!而且气场特强大! 从前世到今生,四郎从来没见过美的这样张扬的“女人”,身段妖娆,眉目如画,倾国倾城,好像是一团不断燃烧的火焰。更火爆的是,此女还穿一身极风骚的坦胸纱衣,艳红的纱衣勾勒出雪白的双峰,深深的沟壑…… “现在过来吃吧。”红衣美人比四郎还高一个头,扬了扬斜飞的长眉,气势十足走过来,一下子就把四郎揽在怀里,柔软的胸部一下就把四郎埋了起来。 被埋胸的四郎:orz…… 四郎其实对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可是一想到这是二哥变的,两管鼻血就缓缓流淌出来。 “真可爱。”红衣美人帮他拭去鼻血,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四郎傻乎乎的抬起头,原本以为忠犬老实的二哥露出一个叫四郎毛骨悚然的笑,低声说:“你也变成女子如何?这样,我们就可以重现一下刚才你听见的活春宫。”虽然变成了女子,二哥的声音依旧带有一股沙哑的味道。是极有魅力的女中音。说着还调戏般捏了四郎的屁股一下。 “不……不要。快放开我。”四郎面红耳赤的挣扎起来。爪子却摸到了什么极柔软的东西。才被二哥拭去的鼻血喷涌的更加厉害了。 在二哥眼里,他喜欢的就只是四郎,其余人类无论男女美丑,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坨肉。因为内心强大,所以变男变女对二哥来说都不值问题,谁知道四郎这怂货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二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忙变回本尊的模样,拿出鲛绡给四郎止血。 “哟,这是怎么了?”华阳端着一碟子萝卜糕进来,看见屋里血流成河的惨状,慌忙放下盘子过来帮忙。 好一阵四郎的鼻血才止住,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奄奄一息的被二哥抱到床上坐下。 因为被变成女人的二哥调戏了一番,没出息的喷鼻血时又被华阳姑姑看到了,四郎觉得大为丢脸。 见四郎闹起了脾气,意识到闯了祸的二哥给媳妇背后塞进去一个柔软的靠垫。一脸的忠犬老实像,仿佛刚才那个气场强大的女王殿下只是四郎睡多了睡出来的幻觉。 四郎还是不搭理他,二哥自己是个吃货,讨好媳妇的方式就是把我碗里的东西分你一大半。于是又赶忙讨好的喂一块鹿肉到媳妇嘴边, “不要,多吃鹿肉又上火。”四郎一点不领情,捂住鼻子扭开头。 华阳闹清楚缘由之后,看他们两个的互动,忍着笑说道:“嗯,的确是吃鹿肉上火了吧?这个时节也难免。对了,待会让槐大去竹林里抽些竹芯回来泡茶,连喝几顿就好了。你平时自己也注意些,多吃些去火的东西。我看莲子就很好。” “四扇窗户怎么都开这么大?”对着四郎唠叨一回,华阳一扭头看到窗户没关,又像个老妈子般,叨咕着走过去关窗户。 走到窗边,正好看到那女子已经从何家的窗户翻了出来,轻盈地跳上外面的一棵大树,然后顺着树往下出溜。身手极为矫健,几乎不像是女子。 华阳随意瞟了一眼,有些惊讶地说:“这不是镇上演社戏的拉花吗?他怎么在这里。” “拉花是什么?”四郎坐在床上,也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女子,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从背面看,走路的姿态倒的确像是个男人。 “镇子上演社戏,是不好叫良家女子抛头露面的,就算是青楼里的女妓,也不会去社戏那种地方。社戏上的要不就是些跑江湖卖艺的杂耍艺人,要不就是些四处赶场子的小戏班子,这些队伍表演的时候,自然需要大量扮作女子的男人,这类男人就被称为拉花。”二哥给四郎解释道。 “所以那也是个假娘?”四郎惊讶地瞪大眼睛,傻乎乎的半长着嘴。 大胸长腿高个子的美人居然是古代版人妖!?四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t t “是啊,这可是远近有名的人物,唤作李保儿。他唱功也好,又能打,扮女相男相都好看。虽然年纪不大,已经是岳琴班这一届的班主了。往年花朝节的时候,都是他扮作百花仙子,极受欢迎。” “可身段是怎么回事?”四郎想不通,别的暂且不论,单说那个胸,怎么看也不像是用馒头塞出来的啊。 华阳诡秘一笑,低声说:“你睡了五十年,大人又不怎么管镇上的闲事,所以才不认得他。李保儿在这一带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至于为何看着完全就是女子的样貌,我也不甚了了,大概是他们做这一行从小培养出来的秘技吧。若非如此,那些大人也不至于放心让他到自家后院去,教家里的夫人小姐唱曲了。只是这到底还是个男人,总不是太监,那些春闺寂寞的夫人小姐自然喜欢他……”华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继续说道:“他平时常来往的都是大户人家,最起码也是殷实的地主。今日不知为何,却在这里翻何家的窗子。” 大户人家里多些稀奇古怪、秘而不宣的阴私事。深闺里的妇人旷久了,便有那一等奸猾婆子,引着假扮成姑子仆妇的男人,假借着教曲或者做针线的由头去与她们私会。这样的事情四郎也有所耳闻,想不到今日却真的看到了。以前他也怀疑那些人家里的男人怎么会这样蠢,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可今日见了这李保儿的芳姿,却不得不承认:便是换做自己,也同样难辨雌雄。 想到这里,四郎忽然意识到:何家传出的男女欢爱之声……莫非就是这李保儿与瓜子西施做的好事? 若真是如此,两人的交往虽然于当世礼法不合,可这男未婚女未嫁的,毕竟也是人家两个的私事,自己偷听已经是不应该,再没有大嘴巴一张拿出去四处宣扬的,要知言语向来也是可以杀人的。因此,四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就要到花朝节。 “细抹落索儿精、钝刀丁肉头、条撺精、窜燥子肉、烧猪肝肉、膂肉、盒蔗肉。”斜街上想起敲打铁皮的叫卖声。是走街串巷卖肉的刘屠户过来了。 四郎一听铁皮叮当响,便从厨房临街的窗户探出头去,笑问道:“今日怎的是你这个做老板挑着担子出来,那个新近去你店里帮衬、唤作檀奴的伙计呢?” 刘屠户放下担子,惊讶道:“什么檀奴?我不认识。店里那些懒鬼都见不得阳光,日日缩在屋子里发霉。所以一直都是小虚看店,我应付外面的生意。再者说,最近店里也没有新招什么伙计啊。” 四郎心下纳罕,问刘屠户要了块刀头肉,拿在手里细细看,的确与前几日的有些不同。 “可是这肉有什么问题吗因着冬天捉的野猪都杀光了,这肉就是家里用米糠喂出来的家猪。”刘屠户看四郎翻来覆去的看,有些担忧地开口问道。 如今约莫再没有人来送那种雪花肉了,四郎没再多说什么,看着刘屠户担子里有烟熏腊肉,想起自家今年的腊肉没晒好,都发了潮,便多买了几条腊肉。 今天来有味斋吃饭的客人不少,四郎做的那道盐菜蒸腊肉尤其受欢迎。 做这道菜要先把盐菜下热水里滚一滚,然后立马捞上来,这样才能保持那种独有的菜干香味。烟熏腊肉要肥瘦兼顾的切成片,最后放点剁辣椒上去,加入酱油、黄酒、豆粉,上大火一蒸,还没出锅就已是满屋飘香,盐菜和腊肉入口有嚼头,回味特别香。 客人十分捧场,闻到气味就争相点来吃。因为这道菜十分送饭,连带着有味斋这日的白米饭也卖的尤其快。刚过正午,装饭的屉笼就空了两回。 四郎正在收拾柜台,瓜子西施忽然来了店里。 她一进店门,就吸引了几乎店内大半男人的目光。当然,妖怪不算。 四郎见过不少人,也得承认这瓜子西施的身材实在不错,称得上是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加上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剪裁合身的新裙子,越发显得,尤其是腰肢,几乎细得不堪一握。一把好头发梳得齐整光滑,用镶着珍珠的长柄雕花玉簪子别住。那珍珠足足有大拇指粗细。耳朵边晃动着两滴翡翠坠子,虽然当时的翡翠并不算很珍贵,可是这样好水头的品相,也不是寻常人家里能见到的。 男客们只把眼睛不住朝她的身段扫来扫去。 婆子媳妇则将眼睛在她的首饰衣服上打转。 瓜子西施也不在乎这些打量的目光,径直走到柜台边,喜气洋洋地点了几样好酒好菜,订了两斤甜点,最后还要了一瓶花雕酒提着走,说是自己嫁到外面的姐姐要回来探亲,两姐妹好久不见,得准备些好吃食招待,晚上还要小酌一番。 说着就要先把订金付给四郎。 四郎看到她伸出来的手上戴着一个上等的白玉镯子,似乎和发簪是一套。只是那镯子上有点点枣皮红斑,依稀是埋在地下许多年的古物。 听说这叫血沁,一说又唤作尸沁。玉本是养人的好物,可是出现血沁的玉石却不是什么清净吉利的东西。 不过血沁玉并不常见,四郎也不好盯着妇道人家的手腕子多看,只好压住心头的疑惑,移开视线。 “饭菜做好后,给您送去府上还是……” “给我送去府上吧。多谢胡小哥了。”瓜子西施施了一个礼,笑吟吟的抬起头,面颊上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四郎答应一声,正要回厨房,就看见水生穿着一件百衲衣,风尘仆仆的走进店里来。 行者把手里提着的两个布袋往四郎面前的柜台上一放,然后径直往瓜子西施跟前来,边走边说:“哦米拖佛。我看女施主浑身阴气很重,眉目间隐泛黑气,华盖当头,却又妄动红鸾星。这段时间可要小心,恐怕家里会有血光之灾啊。” 瓜子西施一愣,有些担忧的问:“这……这可是从何说起?敢问大师,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没有?” 大和尚敛容正色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不要和男子见面,须得提防着如意郎成了催命符。” 瓜子西施听到这里,立马唾一口和尚:“呸,哪里来的老疯子,尽说些不三不四的怪话。不要和男子见面,你个和尚,说话却也是道学先生那一路的。”说完,便很急切地想要走开,不欲搭理这疯疯癫癫的老和尚。 和尚疾走一步,上前一把抓住瓜子西施的手,临到头又忽然改为扯袖子。 呆行者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急切:“信我吧。贪嗔痴怨皆孽障,人生百年何丑好。眼睛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女施主又何必贪恋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这话像是对瓜子西施说的,又像是对别的什么人说的。 四郎看到屋子外的门帘轻轻一晃,好像有个黑影掠了过去。是野猫吗? 瓜子西施白净的面庞露出了一抹红晕,用力想要拽回自己的袖子:“我气运好着呢,家里也一切都好。不知道你这疯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两个在店门口拉拉扯扯,被街上的无赖子看到了,便起劲的大声哄笑道:“嘿!大伙儿快看!俏寡妇拉着个大和尚!俏寡妇拉着个大和尚!瓜子西施是真风流,连五根清净的老和尚见到她也神魂颠倒了……” 瓜子西施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甩开呆行者的手,叉腰怒骂道:“滚你奶奶的蛋。你个不要脸的淫僧,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做什么?莫不是和迦楞山的妖道一样,借着妇人生病的由头,私底下做些买卖人口的勾当?” 那日雷雨过后,迦楞山被轰塌了一半,山上气势恢宏的大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断桥镇的居民这才幡然悔悟,他们以往对两个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如今回过头想想,一下子就觉出了许多破绽。 迦楞山被雷劈之后,关于两个妖道,最近镇上流传着许多版本的故事,或惊悚或恐怖。 有说他们是人贩子,专门拐了少年男女卖给达官显贵,也有说他们是妖怪变的,会妖法,不然便很难解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男人跟中了邪似的,亲手把妻子女儿送到山上去。再说了,若不是妖怪,怎么会招雷劈? 有好事之徒专门去迦楞山的废墟看过,发现大殿东西两面墙上各有一个小孔,如铜钱般大小。就说是雷神追逐妖精鬼怪,从这里穿透而过。各个说的活灵活现,好像他们亲眼目睹似的。 迦楞山的事情才刚发生不久,就出来一个大和尚,光天化日之下说些神神叨叨的疯话,还用手去抓女子。 食肆里的众人看呆行者的眼光立马便不同,有些壮汉已经打算英雄救美,锄强扶弱了。 呆行者长叹一声,只得放开瓜子西施的手,口里叹着:“冤孽啊,冤孽。”瞬间便走远了。 瓜子西施拿他当疯子,只恨恨地骂两句,然后转身回了对过自己家。 她走了之后,店里炸开锅一般议论起来。 男人自然说这瓜子西施生起气来也这般勾人。又说呆行者假痴不癫的,一大把年纪了倒很会趁机占便宜。 马婆子也在店里,她歪着嘴巴,肯定地说这瓜子西施必定是有奸夫——都是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何家并不算大富大贵,哪里来这样多的好首饰? 也有些厚道点的,就猜测是瓜子西施的男人留下来的好东西。因她男人早年是个军爷,曾经发过好几回死人财。只是瓜子西施一贯简朴,为何今日忽然打扮起来,又颇为来人询问了。或许是为了迎接自己多年不见的妹妹吧。 众人不过白说一番,过过嘴瘾罢了,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讨论一会儿,店里的闲客便也都散开了去。 ☆、169·莲子缠4 下午间店里的客人渐少,四郎在厨房做瓜子西施订的饭菜。 苍然去幽云十六州捉鹿的时候,顺便也扛了几只野兔回来。都已经料理好了,全用盐腌好挂在窗户边晾着。四郎走到窗户边拨拉着挑选,忽然看见对面何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青色的马车,接着有个女子袅袅婷婷的下了马车。看身形依稀是上次见过的李保儿,只是这次他带着一个面纱,依旧一个随从都没有。 李保儿掩人耳目的低着头,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关。”瓜子西施喜气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或许是心理作用,四郎总觉得这声音暗含着一丝妩媚。 可是李保儿并没有自己进门,依旧低着头站在门外。 “唉,你怎么总这样客气?自家亲戚,来了我家也和在你自己家一样。”见没人进门,瓜子西施便亲自去门口。 “喵~”车子里忽然跳出一只暗黄毛色的大猫,瓜子西施笑着把它抱在怀里。然后亲亲热热的挽着李保儿的手,两人一齐进了何家半掩的大门。 第156节 四郎叹了口气,真是说不清楚的孽缘。水生说何家寡妇身上有些不好的征兆,可是这都是瓜子西施自己的选择罢了,谁也没有逼迫她吧? 既然如此,纵使四郎有心相帮,也没有出手的由头了。 摇了摇头,四郎终于选定了一只被剥皮的倒霉兔子作为今日的餐桌上的主角之一。按住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将兔肉片下来,四郎仔细地把嫩红色的净肉切成丝,然后加蛋清、豆粉、玫瑰酒、白酱油拌匀。 锅里的油烧的五成热之后,下兔肉丝炸熟,用漏勺取出来沥去油。炸过兔肉的余油刚好可以用来煸冬菇丝,北菇丝以及姜丝。煸透之后烹入玫瑰酒,加上汤、精盐、秋油、白糖、麻油,兔肉丝烧沸,用水淀粉勾芡,加少许猪油推匀之后,撒上一把葱丝,这道北菇烩兔丝就完成了。这样烹制出来的兔肉是蜡黄色的,因为食材的肉质本就细嫩,搭配上滑溜溜的北菇,更添鲜香。 第二道菜是牡丹西施鸭。鸭皮抹上红酱,背面朝上,下锅炸至金黄捞起,然后放入砂锅中,加入葱、姜、八角、桂皮。 二哥没事干,就撵开了烧火的狼族侍卫,自己大刀金马的坐在了灶膛后面,吓得厨房里帮忙的小妖怪们腿肚子都在打颤。 我的娘咧,这瓜子西施多大的福份,居然能吃到这位烧火做的饭,也不怕折了寿吗? 二哥沉默寡言地坐在那里,时而抬头看一看四郎忙碌的身影,然后塞一把柴禾进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俊眉深目的侧脸,飞出来的柴火星子又让他看上去显得不太真实。 四郎把鸭子放进砂锅里,转头和二哥漫不经心的目光一对。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二哥却明白了四郎的意思,自动把灶膛里的火点得旺盛一些。用这样的大火焖鸭,也得焖四个时辰才能让鸭肉酥烂。 今日瓜子西施给了四郎足足五两银子,虽然乱世里物价飞涨,但是五两银子也足够置办一桌体面的筵席了。 客人出了钱,只说要几个精致的小菜,四郎自然不能用白菜萝卜、寻常猪肉打发了,少不得要加些稀罕些的高档食材了。 前几日槐二偷偷摸摸来有味斋看四郎,被槐大抄棍子当着二哥的面撵出去后,跪在后院门口,只说虽然各为其主,好歹看在自己对小主人也是一片真心的份上,死活要留下来一大筐据说是山猪精搞来的好螃蟹。山猪精说是四郎母亲在妖族的遗留势力,如今他二人却已然摆明车马投靠了陆天机。为了媳妇,二哥也只好捏着鼻子忍了。只是这筐难得的螃蟹,他是坚决不肯碰一下的。 今日正好用来给客人做菜。因此,四郎就吩咐槐大捡出些母蟹来取蟹黄。 盖好砂锅盖子后,槐大已经把蟹黄送了上来,四郎又倒些沸水把蟹黄煮至五成熟,用笟篱滤干水分。 等到砂锅里的鸭子煮熟后捞出来后,用蟹黄,精盐、麻油和生粉勾芡,然后淋在鸭面上即成。这样做出来的蟹黄色泽艳丽如牡丹,而且酥脆鲜爽;鸭子呈大红色,皮香肉酥,瑰丽异常,故称其为牡丹西施鸭。 刚做好这道菜,就听到窗外闹哄哄的。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何不满又用个弹弓在街上打猫。 大约是心情不好,他今日打猫打得特别狠。不仅是发/春的野猫,连一些小猫都不放过。一时街上凄厉的猫叫声不绝于耳,引得邻居纷纷破口大骂。 一只小奶猫被何不满打中了左腿,慌不择路的跳到了别猫都不敢来的有味斋里。四郎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 “满儿,你能不能安静些。别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因为被邻居找上了门,瓜子西施不得不出门说了自己儿子一句。 何不满停下来,大声说:“你把手腕子上那个镯子脱下来给我,我就安静。” “别胡闹。小孩子家家要个镯子作甚。” 何不满生气的大嚷道:“那个镯子本就是我在春社上和人换回来的。看着镯子我就想起了爹。你去和你那个姐姐唱曲好了,拿着我的镯子做什么?” “有你这么和娘说话的吗?”瓜子西施温温柔柔走过去拉他。何不满却往后坠着不肯走,瓜子西施到底是个是非多的妇道人家,不好跟着他一个小孩子胡闹,见躲在窗户后对他们娘俩指指点点的街坊越来越多,就转身进了屋,吩咐儿子道:“快进来。别在外面胡闹了。” 原本跟在瓜子西施脚边的那只黄猫却停了下来。那猫长的其丑无比,浑身的黄毛好像被什么烧过一样,留下许多丑陋的癞疤。而且身上的皮子皱皱巴巴的,腮帮子上的皮都坠了下来,背上胖的打了褶子,就像一个被人揉搓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麻袋。 这猫胖得和可爱半点搭不上边,如同一块被熏得发黄的陈年腊肉,放了好几年后忽然能够活动了一样。总之,叫人看了绝对生不出什么疼爱之心。 何不满不动,挑衅般看着黄猫,恨恨地骂了一句:“真丑,果然物肖主人形。”不知是不是被这话激怒了,黄猫忽然朝着何不满扑将过来。 别看这猫肥胖,可是动作却快的不可思议,好像一道影子般扑了过来,何不满几乎来不及上弹弓。 眼看着老猫尖利的爪子就要抓破那孩子的眼睛,四郎来不及细想,抓起窗台上的一根晾衣杆,对着那只猫打了过去。 凶残的癞皮猫被四郎挑开了去,它怨毒地看了四郎一眼,然后就以与它身子极不符合的姿态转身窜进了何家的大门。 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街坊领居。 瓜子西施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一看儿子捂住脸呜呜的哭,转过头愤怒的问道:“是哪个泼皮打了我儿?” “瓜子西施,你也讲点理吧。明明你儿子是被你家里那只发春的老猫抓伤的,怎么倒赖我们?” 另一个街坊也附和道:“可不是,刚才我在窗户边晾衣服,看的清清楚楚。那只古怪的大黄猫可是对着你家宝贝独苗的眼睛去的。若不是人家胡老板出手相助,你就等着哭吧。” 瓜子西施一惊,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大金一向最通人性了,怎么会抓不满?” 因为四郎出手及时,何不满只有脸蛋受了点轻伤,被猫爪子挥出的劲风扫出一道红痕,他之所以哭得这样厉害,不过是想要引起娘亲注意的小孩儿心理罢了。如今听到这话,一气之下甩开瓜子西施的手,闷着头跑远了。 “怎么,宁愿相信一只畜生,也不肯相信我们了?”刚才说话的人也都很不高兴。 儿子可以一走了之,瓜子西施却不得不挨个陪笑脸,又进屋抓出些炒货糖糕,散给在场的街坊甜甜嘴,权算作是赔罪。 不等她的炒货送过来,四郎已经悄悄关了窗户。 *** 因着昨日呆行者又送过来两大袋莲子,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四郎就抽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的后门口抽莲芯。 昨日那只受伤的小猫经过狐狸表哥的妙手回春,已经恢复了活力,此时绕着四郎转来住去。它似乎对莲子非常感兴趣,不仅总爱去嗅呆行者送过来的袋子,还不时用爪子去扑滚落在地上的莲子,十分的娇憨可爱。 去莲心可是个辛苦活,就算四郎是妖怪,做了一阵,手也酸得不得了,便停下来举目远眺,享受着初春一阵阵吹来的小风。这可真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啊。 天上飞着好些纸鸢。四郎抬头呆呆的看着,其中一个纸鸢的绳子似乎断了,一下子忽忽悠悠的往下栽倒,很快就不知所踪了。 看着这纸鸢,四郎不知为何想起了赵端,还有那些受到道士控制的生魂——被人用绳子牵引着飞在空中,看似风光无限,其中滋味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如今绳子断了,不知道赵端是得了自由,展翅翱翔,还是和这风筝一样,落进泥潭水池里,陷入更不堪的境地中了呢?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小猫弱弱的哀嚎声,四郎转头一看,只见昨日见过的那只肥猫又过来了,正把小猫压在身子底下,似乎想要叼着它走。 这个猥亵幼猫的畜生!四郎正要上前把这猫界的拍花子撵开,二哥就拿着一沓白绢跨出门槛。似乎畏惧二哥的气息,黄色的癞皮猫怪叫一声就跑走了。四郎赶紧过去把小白猫抱起来。 “做什么呢?”二哥理了理四郎被风吹乱的呆毛,从他的头发上取下来一片草叶。 “赵端他们现在如何了?”四郎安抚着颤抖不已的小猫,抬头问道。 二哥看那只猫一样,没吱声,只把那一沓白色的绢纸递到四郎面前。 “这是什么?” “赵端藏在迦楞山上的东西。”二哥和四郎并排坐在门口,任由小猫在他们脚边爬来爬去,像是一对在自家门边晒太阳说闲话的老头子,半点形象都没有。 “我已经看过了,是生活笔记一类的。大约两个恶道平日管他们管的极严,严格限制和陌生人接触,即使赵端想要递送只言片语出去,都十分困难,况且这些事情纵然说与普通人听,也无济于事,所以才记录下来,打算留给后人看看,也好揭露道士的恶行。” 一听是赵端的笔记,四郎一下子来了兴趣,也忘了询问二哥何时去过迦楞山了。 坐在二哥身边,四郎抽出信纸开始看,小白猫似乎也很感兴趣,跳上四郎的膝盖,窝在他怀里想要一起看。却被连一只猫的醋都要吃的二哥捏了起来,轻轻放在地上。 这其实是赵端的一本生活笔记,类似于现代人的日记。因此,纸上的文字并不艰涩,许多地方都类似于流水账般的自诉,前面的文字清丽飘逸,然而中间和后面几页的字迹却很潦草,有几页上面沾了血,有几页又被水滴糊花了。倒很费了四郎一番功夫去辨认。 庚申年五月 离开江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主人最终放弃了他的计划,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指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其实没什么不好。有了那孩子在身边,主人明显多了很多欢颜。如今隐居在山中。我只愿和水生一起安静的过日子。只是家里最近乱糟糟的,我爹从江城卸任之后,已经身患重病。为了延命,他招来了两个道士借阴寿。借阴寿不是什么容易事,有借就有还。借便借,且看他如何还。 庚申年五月 ……道士说他们只能借子孙后代的寿数给他。一开始爹自然不答应,还是那个道士想出了法子,说让收养些养子养女,施法术骗过鬼神,用他们的寿数折抵主人家的寿数。 老东西虽然当年对不住我和我娘,但这么些年对我还不错,今日把库房钥匙交给了我。赵正面上赞成的,回去就摔了一屋子瓷器,我倒无可无不可。 陆月十八日 今日才知两个妖道选定了水生,说他的生辰八字最好。老东西趁我不在,收养水生做养子,还给他娶了门媳妇,上了族谱。怪不得要把库房钥匙交给我,原来是心里有鬼想要弥补。父子兄弟之间,到了这种地步,也是……(此处有水渍看不清楚)父慈子孝,坊间传言也算是讽刺了。 八月廿五日 老东西的坟墓已经造好了,接下来就是要用水生和他那个童养媳,好似叫月牙儿的去应地。等到妖道选好的墓地埋下墓主的子孙之后,墓地上就会长出两株桃树,这就是借阴寿的第一步完成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水生出事。水生对我有恩,绝对不能让水生给老东西抵命。 十月二日 把水生放在了寺庙里。我能力有限,这也是唯一能替他做的了。 十一月十五日 今日总算求得大师动摇,同意收水生为徒,只是大师看破了我的来历,将我撵出山门。 水生这傻孩子在门中不易,若传出他哥哥是水鬼复生,日子想必更不好过了。我只好骗他说爹快病死了,必须离了寺庙家去。只是水生很黏我,依然追在我后面跑了好远的山路。看着他一遍遍摔倒,头磕在山石上出了血,我却必须狠下心肠。(此处有水渍)…… 十二月廿五日 因为带走了水生,一时找不到生辰八字更加合适之人,借阴寿之事只得放弃。老东西都快气疯了。家里仆人都在传老爷是被我气病的。姨娘倒聪明,可惜作孽太多,我那个好哥哥最近无端被鬼怪缠身,得了怪病。她有再多的手段来坏我名声,没了儿子也是白搭。 今天娘哭了,我心里微微有些愧疚。便在家里住了下来。不然,让她独个和一群牛鬼蛇神住在一起,我也不放心。 十二月廿七日 两个恶道又来我家了……我去找嫁到镇上的秀英姐时,才发现道长偷偷用傀儡术诱骗镇上的少年少女去山里,然后行采补的邪术。可他们毕竟是出家人,虽然会些妖法,却也在白桥镇也没有什么势力。行事时便有许多不便。因此,才想要借用老东西的势力。加上赵世杰怕死,以前便在家中和男宠一起做些采补勾当,如今更是与他们一拍即合。为了延寿,他居然派出家仆暗中帮助这些丧心病狂的妖道。怪不得最近病情好转。 十二月廿八日 两个道士看着就不像是好人,自从他们和那个锦衣人来了之后,镇子上便连连发生怪事。恰好此时白桥镇上来了一只被临济宗引出来的九车鸟,故老相传,九车本就喜欢去有小儿的人家中潜伏作乱。这一下正好做了他们的替罪羊。吸引了白桥镇镇民所有的怒火。胖瘦二道趁机出来做好人。 今日去庙里看了看水生,又给母亲点了盏魂灯,回来时与爹喝酒谈心,爹似乎略有所感,同意罢手。他往年并不是这样的人,此事应该是一时被妖道迷惑了心智吧。 十二月三十日 爹把我关了起来,只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这几日过得很无聊。听说赵正被一群冤死的山鬼缠身,大半夜跑去池塘里捉鱼虾吃,被接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活该。 (之后不知道赵家究竟发生了什么,赵端留下了大段的空白。) 正月初七 我已经查清楚了,白桥镇上小儿夜啼的罪魁祸首是九车鬼鸟,可是少年男女失踪之事却是道士伙同赵世杰那个老不死干出来的。猎取山臊本就是计划好了的事情,所以那晚赵正才会在林间与道士偶遇……虎毒不食子,赵正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被山臊的怨灵缠身也真够冤枉。明明并非首恶……道士答应教赵世杰延寿的法门,条件是与他一个人作炉鼎……家里不停死人,没什么意思。真是想念水生,也不知道他的佛参的什么样了。今日借机逃了出去,通过秀英姐,把道士的事情告诉了镇子上族老和临济宗的大师,请他们想办法。回来的路上被两个道士抓住了。 (这一篇的后半段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后一页则完全使用一块血布写成的。笔记也变得虚浮无力,仿佛写字的人受了什么重伤,连握笔都很艰难了。) 六月十三 这些年过的暗无天日,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我还是会把白桥镇当年发生过的事情记录下来。尽管此事到如今依旧谜团匆匆。 在我通风报信后,镇子上的族老就打算利用镇上祖祖辈辈的不传之秘保卫镇民的安全,却还是棋差一招。 几十年前初八日,一场雪崩埋了整个白桥镇,两个妖道为了杀人灭口,毁灭痕迹不被宗门查出,居然引动天灾,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四郎掰着爪子算了算,发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白。时间一下子跳到了十三年后。之后的笔记往往是十年二十年才会记载一下。 ——我不愿意认命,胖道士便以凌虐我为乐。甚至威胁我会对水生出手。我没有办法,只好虚与委蛇。之后,道士已经有些信任我,偶尔也会带着我出门。听说赵世杰已经死了,如今是赵正当家。我不信,他那样的人,怎么样都会赖着不肯死的。 ——如今我得到了道清(胖道士)的信任,已经能够出门随意走动。今日随他二人回了一趟家。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正的赵正在那年正月就被鬼怪害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赵老爷还是赵世杰本人。赵世杰和赵正的模样本就相似,所以在赵世杰用邪法变年轻之后,才能不引人注意的取代了赵正继续活下去。 ——趁着道清心情好的时候,我旁敲侧击的问过白桥镇里那些镇民的去向。当年被他们掳走的少年男女大多都被关在迦楞山后殿里,除了两个妖道练采补之术外,还要招待许多达官贵人,这些人为了长寿,渐渐被二道所控制。有的炉鼎被贵人看中,就会被采生折割做成仙奴,一来笼络这些人,而来也是替道士这边的势力监视他们。或许背后还牵涉着更大的阴谋,只是每次问起这个,道清就连在床上都没有路过口风。 再一个,被雪崩掩埋的那些村民的去向,我也死活问不出来。听说雪崩之时,那里面就只剩下一座空镇了。希望那些镇民都平安逃离出来了。听道清说,白桥镇的那个悬棺里有个很大的秘密,可惜被临济宗的和尚先一步得手了。 ——今日从道清口中套出了真相,原来当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赵世杰延寿,他早就疯魔,根本不再将我视为他的儿子。因为我放走了水生,干脆拿我做了替代,送给胖道士做玩物。老东西这回又生了一个儿子,已经被他宠废了,恐怕过段时间,这个儿子也要做赵世杰长生道路上的牺牲品了。 四郎看完赵端字字血泪的笔记,忍不住有些发寒。原来他竟然是被自己父亲亲手送给两个道士做玩物。而赵正已经死了,被山臊的怨灵害死了。现在的赵员外根本还是当年那一个!难怪小山臊兄弟三人对道士和如今的赵员外并不十分憎恨,想来是被巧言蒙蔽着,误以为自己已经杀死罪魁祸首了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人的心竟然能够坏到这种地步。 第157节 ☆、170·莲子缠5 原来赵家也和当年白桥镇的惨案有关系,赵端所写的这些,四郎也大略都猜到了。 “赵家,白桥镇,采补邪术的妖道后面,必定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甚至牵动着天下的局势,而两个妖道也不过是棋子。如今妖道伏诛,可是赵老爷和那个皇甫公子却依旧逍遥法外。唉……”说道这里,四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虽然不爱管闲事,到底不是毫无心肝。 四郎情绪低落地继续说:“赵端的经历实在坎坷,年少时受后宅阴私之事拖累,被人贩子绑走,成为水鬼。千辛万苦重回人世,认识了能够让他放下仇恨的人,却又被父亲出卖,成为大人物们争夺天下的牺牲品。其实他想要的,也不过是早年那种和水生一起放鸭子打渔的生活而已吧。” 二哥安慰他:“好了,赵端虽然投胎投的不好,撞上那样的父兄,但是他的眼光不错,总算没有看错人。水生这么多年并没有放弃过寻找他。后来知道他被道士控制之后,更是千方百计的打听如何去破坏道士的法术,甚至不惜和鬼车联手。上次赵家那个少爷恰好在你醒过来之后,就从窗户上偷看到你也并不是偶然,而是被人引过来的。这样费尽心机将你拖进来,自然是为了引动我和那人出手。” 四郎听到这不满意了,很不服气地说:“对付道士,我也是出了力的好不?”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你出力最多。道门中的败类以采生折割之法采活人魂魄,又用傀儡锁魂术控制住这些魂魄以供淫乐,这种法术吃香菜加上野猪肉可破。若不是你做的素斋滋味绝妙,叫道士分辨不出加了饮食忌讳之物,单凭着和尚的几坛子咸金枣也破不了那种拘魂的邪术。”二哥赶忙顺着毛摸。 奶白色的小猫也喵喵叫了几声,仿佛在赞同二哥的话。 “胖道士前些时候被雷劈了个半死,不过,他到底死透了没啊?还有还有,瘦道士被金龙抓走,也不知道是吃了还是杀了。总之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四郎到底不是傻子,从二哥的言辞间,他也约莫猜测到了那天的那条金龙就是二哥,估计是自己离魂之后,二哥追过来找自己,顺便出手相助吧。 说起来,其实饕餮和陆师祖才是一类人吧。都辣么厉害辣么酷炫。四郎看看身边的二哥,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琢磨着:看他们两个那晚配合默契,以后一定能够成为朋友。这样,大家就可以愉快的在一起生活了\(^o^)/ 二哥看他墨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活脱脱一只小狐狸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在那两片花瓣一样的水色唇瓣上亲一口。一个完全没有欲望的吻。 四郎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二哥,慢慢眨了下眼睛。后门的几株桃花开得极为烂漫,初春的山风里夹带着点点花瓣缓缓飘落。 虽然是老夫老妻了,可万年在室男陶二哥面对自家媳妇的时候,依旧常常有些初恋般的手足无措。但是二哥向来闷骚,一张冷面隐去了所有的情绪。因此,这时候四郎看他,他也冷着一张脸看回去。 一时无声胜有声。 半晌,二哥才控制住胸中沸腾的吞噬欲望,极漠然地开口道:“你放心,瘦道士已经被扔进了血池,日日受冤魂的撕咬,但是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不可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去,所以被啃噬出的伤口第二日又会恢复如初。这样一直要到他采补得来的寿数耗尽的那一天,才会自然死亡,得到转世轮回的机会。不过,因为他此世作孽太多,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福报,从此永生永世轮入畜生道中。天一道门中的执法长老已经剥去他的法力、废去他的仙根,但是依旧让他保留着人的记忆,所以,瘦道士此后就只能以人的意识做猪狗,再也没有出来作乱的可能。不过,他所行之事,本来也和畜生没多大区别了。” 虽然听上去很惨,可四郎也不是无原则的好人,他半点都不同情瘦道士,只觉得以二道的作为,就是再惨一万倍都不过分。不过,把凶手交给被他害死的人去惩罚似乎也不错。 四郎满意的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继续问道:“那胖道士呢?被雷劈死实在便宜他了。还有,那些仙奴也不知道怎么样。道士们的法术一破,他们也恢复了自由。不知道是不是都去转世投胎了呢?还有就是赵端和水生。赵端不能轮回,他一个孤魂能去哪里呢?水生难道就打算做一辈子和尚,安安心心寻他的大道去了么?”四郎这事儿妈又开始发愁了。 “喵?”小白猫也跟着发出好似疑问的声音。用爪子扒拉着四郎的裤腿,妄图爬上去。 二哥看它一眼,只说:“这事的确很奇怪,雷雨夜后,那群仙奴和胖道士都失踪了。我派人去看过了,被达官显贵买去的仙奴有的已经投胎去了,有的却贪恋那些显贵人家里的富贵荣华不肯离去。唉,两个道士这样一搅和,不知道乱了多少人的宿命。到头来这因果也要算在他们的宗门天一道头上。不过你也别担心,胖道士虽然逃了出去,但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不足为虑。赵端再无用应该也不会继续受他的要挟了。如今我只担心赵端自作聪明,打些稀奇古怪的主意。还有那个绿云。那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这回迦楞山大殿里的仙奴集体消失,胖道士逃出生天继续作乱,说不定其中便有她的手笔。” 四郎正待说话,忽然听见隔壁炒货店里传来瓜子西施温温柔柔的说话声和娇笑。 她怎么来了有味斋后院? 何不满倒是常常带着自家瓜子花生一类的炒货,出入于镇上的饮食店。不问酒徒食客买不买,上前便散与坐客,然后便问人要钱。这样做生意的法子谓之撒暂。镇上饮食店主人都不太喜欢他们家这样行事。只是瓜子西施颇会做人,他们又是孤儿寡母的,大家街坊领居在一起许多年,店家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唯独有味斋里的掌柜槐大是个心冷的,坚决不许何不满进店里叫卖,加上有味斋的伙计各个高头大膀,沉默寡言,一看就不是好亲近的人。因此何家一贯和有味斋没什么生意上的来往。 “这许多紫黑色的是什么肉,怎么我瞧着和家常的腊肉不同呢?”瓜子西施站在院子里看挂在那里晒的熏肉。 四郎想了想,把地上的小猫塞到二哥怀里。然后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和断桥镇上的腊肉制法自然是不同。熏肉选取的是新鲜的野味,剔去骨头,取净瘦肉切成方块,用盐,香叶,五香大料,加上火硝将肉腌制起来。约莫经过十天后取出来,吊在灶台上,用松木粉熏制。做出来的肉虽然外面是紫黑色,内里却鲜红柔嫩,并且有一股子清香的味道。最适合做下酒的饭菜,食而不腻。” “哎哟哟,难怪这几天镇上就数你家生意好,真真客流如云。有味斋可真是讲究,会做生意!而且你家东西又实在,怨不得吃过的客人都说好。”瓜子西施赞叹个没完。 四郎好脾气的笑了笑,转头吩咐灰鼠精:“给何家娘子取一条熏肉,他家小儿日日都要去春社里做生意,随身带几块煮熟的熏肉,夹在大馒头里,又方便又好吃。”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瓜子西施连连摆手,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红晕,艳若桃李。 华阳接过灰鼠精送来的熏肉,也不管她推拒,硬是把裹在黄油纸里肉干塞到她手里。 瓜子西施收下了熏肉,却还是呆在院子里不走,只扭头四处打量,见地上堆着小山包似的腊肉,灰鼠精抬着一大筐往外走,她没话找话般地问:“这是做什么?多齐整的肉啊,怎么就堆在地上?” 除开那些搬来的贵人,断桥镇的人大都没有余钱,杀一头猪就指望着吃半年。这也并不是夸张。腊肉若是保存得好,制作时烘烤得极干,而之后空气又流通的话,的确能够一直吃到七月里头。 四郎把蒸熟的红枣端出来去核,与蜜瓜条、桔饼一同切成碎块,准备着待会儿做散烩八宝用。听她问起,瞟一眼地面,随口答道:“前几日雨水太多,这些腊肉中吸了水气,有些发霉。我们做生意的,可不好拿些臭肉糊弄食客。所以就让伙计拿去扔掉。” “哎哟!我和镇上的食肆酒楼都有来往,镇上的大户人家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再没有这样讲究的人家了。 你们有味斋可真是……啧啧啧,叫我说什么好呢,我活到现在,可没见过做生意这样实诚的!难怪有味斋的饭菜好吃咧!”瓜子西施看着娇娇怯怯的小妇人,却十分会说话,和谁都能找到话聊,举止也很得宜。这也是镇上的许多男人喜欢她的缘故,并不独是为了一副好容颜。若说容颜好,有味斋里的哪个不比她强? 不说槐大,苍然等冷面大汉,就是华阳以及院子里的小妖怪,和人相处的时候,也总带着几分戒备和几分疏离,显得不太好亲近。至于四郎,倒是个言笑可亲、叫人看着就舒服的少年郎,可惜也不怎么与镇上的人交际。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也就怨不得镇民对着有味斋的人敬而远之了。 四郎听了,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何娘子谬赞了。”接着,他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道:“我看大姐家里常常有许多猫儿出没。若是不嫌弃,这些腊肉您都拉回去,与那些猫儿吃,免得他们再去偷街坊晾晒的肉。” 瓜子西施看他家是真的不想要这些腊肉了,也不再虚客气:“唉,也好。这样好的腊肉白白扔了实在可惜。喂养了野猫也是功德一件。这些野猫还挑嘴,不吃死老鼠不说,连街坊给的剩饭都不肯吃。”说着,她压低了声音:“胡老板是个实诚人,我给你说个奇事,我姐姐那只黄色的大猫,别看长得丑,实在是最通人性的一个,简直跟个猫王似的。自从它来了之后,家附近的野猫忽然增多起来,都是些往年没见过的猫,而且那些野猫还都听它的话。大金莫不是只神猫吧?怪不得我姐姐那样宠爱他……” 这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糖莲子那种绵软的甜香气息,四郎估摸着是蒸笼里的莲子和薏米仁蒸好了,便道一声恼回厨房去。 散烩八宝要把去皮去芯的莲子,淘净的薏仁米蒸熟,这两样炮制起来很费些水磨工夫,而且极不易熟,做起来颇耽误时辰,所以四郎昨天夜里就将莲子放蒸笼里文火慢蒸。 吩咐李二给灶膛加把火,四郎揭开蒸笼盖子,把蒸熟的莲子和薏米仁端了出来,然后又把淘净沥干的糯米蒸熟,加白糖猪油拌匀。 “这莲子要煮软可真是费功夫。”四郎摁一摁取出来的莲子,嘀咕着报怨。 瓜子西施不知何时又跟着进了厨房,她伸出玉手取一粒糖莲子,巧笑倩兮道:“那我帮你尝尝。”喂进嘴巴之后,便皱起了眉头,娇呼道:“好苦。是没有去莲心吗?”这些动作都自然而然,倒并不显得轻浮。 华阳在一旁帮着把要做散烩八宝的蜜樱桃从坛子里取出来,看着瓜子西施这一番举动,忍不住皱了皱眉。 四郎回答道:“这是清宁寺里反季长出来的莲子,今日庙里的住持又亲自送了两大袋子过来……”想到瓜子西施与和尚昨日闹了个不愉快,四郎便含糊的带过,继续说道:“行者主持的庙宇虽然香火不盛,却也是真正的佛门清净之地,莲子又有清心凝神的功效。春天万物萌发,人体内也有股内火,正需要用清如水的莲子败败火。再说了,如今时节不好,难免一些天地间的邪物也蠢蠢欲动,莲子也有克制他们的作用。只是若去了莲心,也就没有这些效果了。” “原来如此。胡老板年纪不大,懂得却多。这样的莲子也给我来一斤好了,只是须得多放糖,不然我可受不住那苦味。还有,今日再送一桌小席去我家。昨日姐姐还夸赞你家的牡丹西施鸭味道绝好呢。”说着,她吃吃的笑起来。 四郎见惯了美人,倒没有其他感觉,只觉得这笑来得莫名其妙。他答应一声,便转身称了二两薄荷霜,二两白糖与熟莲子一同熬化,搅动使糖液完全将每一粒蒸熟的莲子都裹住。到烘焙干之后,就成了一粒粒糖莲子,唤作莲子缠。可做小零嘴单吃,做馅料或者煮粥也都是很好的。 做好这些事,转头一看,瓜子西施还在那里没有走。 四郎心里有点奇怪,断桥镇的镇民素日都觉得有味斋邪性,也害怕这些高头大膀的伙计,因此街坊领居并不怎么爱来串门,只是从前有味斋里进进出出的跑堂都是一脸横肉的壮汉,瓜子西施也不敢让自家胖儿子来冒险。怎么今日却一直勾留不去呢。 这么想着,四郎终于忍不住,很直接地问她:“不知道何娘子还有什么吩咐?若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瓜子西施讪讪的笑了笑,说道:“昨日胡老板救了我儿一命。我们全家感激涕零。只是有只小白猫是我姐姐的爱物,被不满误伤之后跑到你家里来了。还请胡老板让我带回去。也叫我好和姐姐交代。” 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姐姐”的爱猫不是那只屎黄色的怪物吗?四郎心里暗暗想着,自然不能让小白落在他们手里,于是他说道:“那只小猫啊,昨天虽然跑来了我家,后来一个不错眼,又跑出去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对了,今日的饭菜我待会做好就给你送过去。你看,这厨房里也乱糟糟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坚决不认,瓜子西施也没办法,只好识相地出门离开了。 四郎在厨房窗子上看着,瓜子西施一出门,那只癞皮猫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钻进了她的怀中。 ☆、171·莲子缠6 瓜子西施前脚出厨房,二哥后脚就提着小白猫进了门。 将蒸熟的莲子,红枣,薏仁米,桔饼,冬瓜条,糖桂花分别顺次放在碗底,之后把用猪油白糖拌过的熟糯米盛在上面,入蒸笼蒸透。再把蒸透了的八宝坯取出来,下在炒锅里,加入清水,洋糖一起拌合烩沸,待洋糖融化起劲之后,加入猪油反复推动,最后勾芡入盘,撒上蜜樱桃就成了一碗光润悦目,散发着甜香气的烩八宝。 刚盛出来一碗端给二哥,小猫已经喵喵欢叫着跳上了灶台。 “不行。”四郎伸手提起小猫放在地上,点着它的猫脑袋说:“你不能吃这个。待会我给你做鱼拌饭。” “喵喵,喵喵。”小猫不高兴的抗议了两声,也没有再往炕头上扑,扭头傲娇地翘着尾巴走开了。猫也是有尊严的! 刚解冻的山溪里捉来的大鲤鱼,去鳞去内脏刮洗干净,然后将鱼肉片成一寸长,二寸宽的薄片泡进米醋里,一盏热茶的功夫后,取出来挤干水分,码在煮熟的白米饭上。然后用酱油,白糖,麻仁、香油扮成调料酱淋下去。一碗香喷喷的生鱼片拌饭就做好了。 将做好的鱼拌饭放在小白面前,小猫舔了两口,就娇气地转开了头。 四郎皱起了眉头,把小猫驾着两只前掌抱起来,脸对着脸问它:“这样挑食啊,你想吃什么呢?”说着,再次把白猫放在鱼拌饭跟前。 显然小猫对鱼拌饭不感兴趣,它兴致缺缺的偏开头,继续对着那个装莲子的布袋又抓又咬。 四郎又咪咪咪的像个傻瓜般叫唤一阵,小猫还是不搭理他。 不仅如此,小白猫还从眼角看四郎→→投过来的余光充满了不屑,似乎在说——鱼唇的凡人啊,辣种平凡的猫食怎配得上高贵的我? 四郎:…… 居然有猫儿不爱吃鱼?左右打量这只古怪小白猫一番,到底不忍和他较劲,四郎便只好放下碗泄气的地走开了。 今日天气晴好,槐大把没吃完的腌腊制品都用个木架子挂了好几排,摆在院子里晒太阳。 九十月间补来的丑侯鲭,肥美少刺,用来做腊鱼再合适不过。做的时候不去鳞,不开膛,用筷子从鱼嘴巴里插入鱼膛,搅出内脏后用水冲洗干净。再把盐、姜、花椒熬的浓汤灌满鱼腹,然后使一条细竹签条从鱼眼穿过,鱼口朝上挂起来,经过一冬后便自然风干了。 四郎选了一条大小适中的腊鱼,扯了些垛子上的稻草将鱼包起来,用泥封严,放在火上烤熟。烤好之后,四郎把鱼拿在手里啃一口,亲身示范烤鱼很好吃,可是小猫压根不搭理他,兀自津津有味的玩着一粒生莲子,时不时放在嘴边啃一下,头都不抬。 “不过一只猫而已,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少爷么。”二哥看不得自家媳妇被除自己以外的人支使,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接过四郎手里的烤鱼,对着四郎咬过的地方撕下来一大块鱼肉吞下去,然后强硬地对四郎说:“别惯着着他,惯出毛病来了。他饿了自然会来吃,不肯吃便是不饿。”说着就把四郎拉走。 小猫愤怒的抬头怒瞪着两个人的背影,然后又怏怏地趴在布袋子上,显然是打算和这条袋子地久天长下去了。 就在这时,有味斋后院的大门忽然想起‘砰砰’的拍门声。本来已经躺倒的小猫也忽然跳起来,抬着头喵喵大叫。 槐大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的人使了大力气拍门,此时一个没收住,往前冲进了院子,带倒一大排木架子。他一看到四郎和陶二,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两位大仙,救救我,救救我娘!” 来的人正是何家铺子的少东家,何不满。 四郎退了一步,说道:“我只是个厨子而已,可不是什么大仙。” 何不满听他这么说,立即砰砰砰的开始磕头,涕泪横飞地说道:“不不不,我观察了很久,不止是野猫,连老猫和妖人都不敢进有味斋。他俩个一向很嚣张,这一次却连要只猫都要支使我娘来。” 四郎还是不松口,只笑了笑说:“满哥儿莫不是魔怔了吧?什么老猫妖人的,我可一句都听不懂。再说了,你家里就你娘和她姐姐两个。你不在,亲戚的爱猫丢了,不是只好劳动你娘了吗?” 何不满急道:“不是的。那不是我姨。我娘当年是个孤女,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她提过任何亲戚。那是……那是妖怪!对,不男不女的,不是妖怪是什么?” 不男不女就是妖怪?熊孩子忒会拉仇恨了一点。四郎简直要给这神逻辑跪了。果然,何不满话音刚落,四郎明显感到屋子里冷了几度,妖怪们都对着跪在地上的凡人露出狰狞的表情。 何不满打了个寒颤,继续说道:“刚才我一时生气跑了出去,在外面游荡大半天后,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住,我知道我娘自来要睡午觉,这时候家里厨房必定没有人,才偷偷跑回家里躲在碗柜里啃冷馒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四郎没吱声,二哥有些兴致缺缺的打了个呵欠。 何不满不敢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说:“我居然看到那只黄猫会说话!妖人似乎十分害怕,一直跪在地上谢罪,而老猫自己说有味斋很古怪,它也不敢靠得太近,让妖人哄骗我娘明天再来一次,一定要把走失的小猫找到。”说着,他又砰砰砰的开始磕头,便嗑边哀求道:“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娘已经被妖物迷惑了。根本不信我的话。我……我……”恐惧伴着对母亲的担忧,何不满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落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 四郎看他哭的实在伤心,就让一个伙计把他扶起来。 何不满却不肯起来,兀自跪在地上大声说:“这里必定有高人,能够震慑住两只妖邪。请高人大发慈悲,救救我娘吧!以后我给您立长生牌位,给您早晚烧三炷香!” “那可使不得。”四郎连连摆手,但也终于没有再将何不满拒之门外了:“你要我帮忙,总得说说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何不满便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说起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鼎鼎有名的岳琴班连着半月都在镇上搭台子演戏,镇上一时万人空巷的去看。何不满推个小车子穿梭在人潮里,叫卖些玫瑰瓜子、五香蚕豆、红油花生。 那日散场之后,何不满正在收拾东西,便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来他的摊位前,各样炒货都要了一大斛,给钱的时候却摸出来一块小小的玉坠子。 何不满抬头一看,只见这女子头上发髻高耸,浑身散发着幽香,身形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楚楚动人。再看她递过来的玉坠,虽然不大点,却在灯下散发着迷人的色泽。 古人早熟,十二订婚十四结婚的不少。何不满虽然虚岁十二,实际十岁出头,但他成日在外面跑,加上他娘也不管教他,便跟着街上的混账子很知道些风月事。此时见这女子俊俏,出手阔绰,便以为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私会情郎的小姐,一时起了贪心,不管不顾地收了这玉。 回到家之后,他把玉坠子放在怀里,夜里就做了怪梦。 四郎问他是什么梦,何不满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梦见了那女子入梦来与他成就了好事。 有这么个插曲,何不满之后也豁出去了一般,把那些隐秘之事一字不落地告诉给四郎。 原来,做过春梦以后,何不满就迷上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每一日都跑去春社上卖炒货,专等在那日的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几日,那女子又出现了,这一次用一个玉钗换了炒货。临走时下了雨,何不满便邀请女子回他家休整一下。 第158节 到了家中,何不满又张罗着让母亲陪着这女子饮酒,因着一点绮思,想要将她灌醉。席间,女子脱下手上的玉镯子送给了瓜子西施,又与瓜子西施相互劝酒,不一会儿就好的如同亲姐妹似的。当天晚上就在何家歇下了…… 何不满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是个子已经是个成年人,讲到这里却泣不成声道:“原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心生邪念,想要占那女子便宜。却不知道那女子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结果便是主动引狼入室。” 四郎听到这里也是默然。 何不满擦一把鼻涕,继续说道:“我怀疑那镯子和玉钗都有问题,就和我的玉坠一样。我娘原来是很贞静的一个人,面对大家公子都不假辞色,何况是一个人妖呢?” 对于何不满说瓜子西施贞静,四郎并不认同,只是再没有当着儿子面说母亲不是的,所以他便不予置评,只是低头问跪在地上的何不满:“你的玉坠呢?给我看看行吗?” 何不满恨恨道:“被只野猫含走了。”说着,恶狠狠的瞪了地上的小白猫一眼。 四郎想了想,又问:”你那天在街上问你娘要镯子时,怎么又说看到镯子就想起了你爹?” 何不满的眼泪又下来了,他呜呜哭着说:“我爹以前做军爷的时候,也常常送我娘那样的东西。比那块玉更加好看的并不是没有,我那么说,只是想要让我娘清醒过来而已。再和那个妖怪胡混,她会死的。” 四郎就问他:“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何不满想了想,就说:“别的不敢奢求,只想请高人帮我唤回我娘的神智。” 四郎有些无奈:“我试试吧。只是若你娘是自愿的,并非受了法术蒙蔽,我可就无能为力了。”这时候店里也上了生意,不时有伙计过来传菜。 何不满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便很识相的告辞出门。他把自己的独轮车停在后门口,为了不引起家中妖物的注意,此时还要照常拉车去镇上做生意。 四郎看着他的背影凝神思索半晌,就吩咐身边的伙计:“你再去趟清宁寺,问住持要一袋莲子吧。” 这天下午时分,四郎便开始忙活给何家送去的下酒小菜和点心。 选一只肥美肉厚的老母鸡用花雕酒浸泡,放入砂锅烹制成花雕鸡,又有南边运来的大桂鱼,砍掉头尾,将肚子做成鱼卷,脊背肉片下来切成鱼丝,这三部分分别配上火腿,香菇和荸荠、鸡蛋,成菜便有三种不同的味道。最后还有瓜子西施称赞过的牡丹西施鸭。 刚做好热菜,去清宁寺的伙计便回来了,提回来两大袋莲子,小白猫跑去他脚边扑腾,对着他手上垂下来的布袋嗅来嗅去。 提回来的都是没有去皮去芯的生莲子,莲子不易熟。四郎看了看天色。 昨日二哥带回的莲子还剩了些,都是去好了皮心的,四郎将其取来,用薄荷霜和白糖裹住烘培干,与前番做好存在小瓷罐里的莲子缠一道,都取出来与砂糖调和。 灶膛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二哥从柴火堆边站起身,踱步到四郎身边,伸手拿起一粒莲子喂进嘴巴里。 “喂——”四郎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苦的?”二哥微微皱了下眉,顿了顿,依旧面不改色的把莲子吞了下去,然后冷着脸说:“你倒是好心。别人却未必领情。” 不知怎的,这幅模样却叫四郎觉得二哥有点可爱,忍不住凑过去,轻盈而迅捷的舔掉二哥嘴角的糖粉,然后无事人一般说道:“莲心没有去掉,当然是苦的了。”说着,四郎继续用白面和着麻油搜和成剂,包入砂糖莲子馅。 留下二哥傻笑的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其实那莲子苦完之后,居然泛起一股股的甜意。按说这种没有去芯的莲子缠吃上去该是先甜后苦的,唯独二哥吃出了先苦后甜的感觉,也不愧是饕餮了。 二哥傻笑一阵,看媳妇把裹好馅料的面团放入模子中压出花样来,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单手端着一大盘生坯想要拉开火炉的铁门,赶忙过去帮忙开炉,道:“你忙你的去,我来守着把饼炕熟。” 华阳往这边瞅一眼,眼儿一眯,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来:自从四郎他爹那个畜生出现以后,大人倒比以往更加紧张自己侄儿,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啊。她冷眼瞅着,倒和凡间夫妻没什么两样。 倒是旁边帮衬的一个小妖怪见饕餮大人吃完那些没去芯的糖莲子之后,反而露出沉醉的傻笑,也偷偷取了一粒喂进嘴巴里。然后苦着脸,疑惑地偏头问:“怎么不去莲心,明明那么苦?” 四郎也吃了一粒莲子,果然很苦,可这种苦却叫人心神一凛:“虽然不甚分明瓜子西施与李保儿的瓜葛,可这莲子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人神智不昏,从而救那妇人一命吧。毕竟是街坊领居,顺手能帮就帮一把,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四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小妖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了看二哥,有些怯生生地问:“那李……李保儿还是个人吧?” 二哥忙着照料火炉,随口答道:“他倒还是个人,只是被邪物控制住了而已。” 四郎虽然也看出来李保儿有些古怪,瓜子西施身上有不好的征兆,只是到底不甚分明,就问:“究竟是什么妖怪呢?怎么总是纠缠着那妇人?” 二哥看了缩在角落布袋子上的小白猫,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如今恰逢乱世,妖邪尽出,有的看着是人,其实也是一颗畜生心,有的看着是鬼怪,却又重情重义。外貌是最容易幻化的,用眼睛本来就不好区分。我怀疑那肥胖的癞皮猫就是没被雷劈死的妖道之一。他不躲起来疗伤,居然还敢跑出来作乱。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只是何家小子说的不错,若是他娘继续和不阴不阳的李保儿搅合在一起,只怕结局未必比那些仙奴好到哪里去。” 四郎倒抽一口凉气,又问:“可是胖道士的摄魂术已经被破了啊。莫非那手镯上有什么古怪,何家娘子真的并非自愿?” 二哥摇头说道:“我没见过那个手镯,不好说。只是看何家娘子那副模样,不太像被迷惑了神智的。”说罢他就赤手抓住烧得红彤彤的铁门把手,将一盘子烧饼端了出来。 等到两炉莲心饼都炕熟的时候,刚刚申时将尽,还不到酉时。四郎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天空还起着一片片火烧云,断桥镇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透出了麻青色。 如今是初春时节,半山腰天黑的本来就比外面早,加上断桥镇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暮色似乎是从山谷中升腾而起的,一点点晕染了整个断桥镇。 装好食盒走到厨房的窗子边,四郎推开窗朝对过看去。只见那辆青色的小马车还停在何家的后门上。何不满卖炒货的小推车却不在,想是还在春社上做生意。 估摸着何家有人,四郎便提着食盒走出门。因何家的炒货铺子与有味斋只隔着一条街,二哥就没有跟出来,只抱臂倚在店门口的朱红柱子上等着。 天已经暗了下来,斜街上的老街坊为了节省几个香烛钱,都没有点灯,除开有味斋之外,这条背街上一丝光都没有。四郎觉得好像有一股湿冷的小风在巷子里盘旋。可今夜该是没有风的。 四郎回头看看,有味斋的大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发出来的红色光晕纹丝不动,照在匆匆经过的路人身上,拉下一道道黑影。地下的影子似乎古怪的扭动了几下,立刻就被隐没在暗处的男人一手抓了过去。 二哥又在乱吃东西。四郎烦恼的皱起了眉头,心里却安稳许多。 转过头上前几步,到了何家的大门口。因为年久失修,何家两扇厚厚的柏木大门上的朱漆已经脱落,门钉也早就被锈蚀得发黑发绿。似乎在传达着这户人家也曾经有过好辰光的讯息。 四郎摸上两个冷冰冰地黄铜门环,敲了敲门。 没有人答应。歌声依旧在似有若无的飘荡着。 “我是来送菜的。何大姐开开门!”四郎朝着院子里喊了几声。 被四郎的喊声所惊扰,何家的屋顶上幽灵般忽然出现了许多野猫,这些平日叫的很欢的畜生今日却哑巴似的沉默了起来,唯剩下一双双贼亮的眼睛,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门外之人。 若是换做别个,还真会被一双双如鬼魅般的绿眼睛唬住了,四郎却不甘示弱的和野猫对视。 难道瓜子西施从来没怀疑过李保儿吗?明明每次他一来,何家附近就忽然出现许多野猫。还有那只大金,那般古怪的东西,亏她还当成个宝贝。 正在沉思的时候,何家的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面如桃花的女人探出了半边身子。 “今天怎么是胡老板亲自过来啊。” 四郎把食盒递过去,笑道:“店里忙,就我一人有空。” 瓜子西施接过食盒,掂了掂,抱怨道:“怎么这么沉?”打开一看,惊讶道:“这么多糕饼。” 四郎点点头,很淡定地撒了个小谎:“是满哥来我店里预订的,说是你爱吃莲子做的点心果子。”这么说,想来瓜子西施一定会多吃一点了。 果然,瓜子西施瞬间便喜笑颜开,她用手把耳边的碎发捋到耳根后,和四郎解释道:“昨日从有味斋买回来的糖莲子被大金扑倒了,大家都没吃成,亏得他还记得这点小事。这孩子就是细心可人疼……” 话还没说完,忽然从黑黢黢的院子里扑出来一道黑影。利爪在对街应过来的微弱红光下发着诡异的光芒,然后对着瓜子西施的手腕子就抓了过来。 “大金,别调皮!”瓜子西施惊呼道。 果然如此。四郎眼疾手快的把食盒从瓜子西施手里接了过来,没让那只怪猫扑倒。然后他迅速的把握在手里的莲子朝着黄猫弹去。 “嗷~”黄猫忽然发出好像人一般的呼痛声,然后转身跃上了屋顶。几下就跑远了。 瓜子西施被吓了一跳,胆战心惊的问四郎:“刚才不是……不是大金在叫吧?” 四郎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食盒您拿好。店里还有些事,我也该走了。” ☆、172·莲子缠7 这几日没见到斜街附近再有成群的野猫出没。但四郎每每推开窗朝对过看去,都看见何家的后门上依旧停着那辆青色的小马车。大概瓜子西施所说的那位“姊妹”还在她家中做客吧。 “那老怪物不会被我一把莲子打死了吧?可真便宜他了。”四郎摸着小猫的尾巴说着。 他昨日之所以没有将癞子皮黄猫捉回来,一来,因着何家娘子在场,有味斋还打算继续在此地开下去,他就不好动作太大,再搞出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来;再者说,也是不知道赵端究竟有什么打算,担心自己误打误撞,反而破坏了他的布置。 “喵~”小猫轻轻叫了一声,抽回了自己的尾巴。用头把自己捕来的黄雀拱到四郎身边。 别看这猫个头小,居然很会爬树,这天清晨一起来,四郎就看到它身边躺着几只捕来的黄雀。 它昨日挑肥捡瘦,还不肯吃生鱼,高冷地几乎不像一只小奶猫。接着又被更加高冷的陶二哥一席话粗暴的下了面子。 大抵高冷总配置一颗玻璃心,小白喵守着自家碎了一地的自尊,生生将自己饿了一天。今日他原是还要抗争要底的,可身为奶猫的小身板和娇嫩的胃抗不住了。未免在大功告成之际,自己把自己作死,只得低下了高冷的小圆脑袋,磨着爪子爬上了树。 如今时辰尚早,四郎在厨房里煮了一锅白糖莲心粥。李树变来的两个伙计帮衬着四郎把几只黄雀拾掇干净,去了脑以及翅膀,将这两样与葱、椒、盐一同剁碎,填入黄雀肚子里。 四郎用盐和酱料抹遍黄雀之后,再使发酵面团把黄雀包起来,做成一个两头平圆的小长卷,然后放上蒸笼里去蒸。 二哥走进来看见了,就问:“这是在做黄雀馒头?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一丁点肉捣鼓半天,白费许多工夫。”以前在江城的时候,以冉将军以及太守公子为首的贵族都爱吃黄雀,所以四郎常做这种馒头,后来搬离江城,倒是很多年没做过了。 四郎回过头,笑道:“不知怎的,小白今天抓了许多黄雀来。他不爱吃鱼,便与他做这个吧。” 二哥看角落里的白猫一眼,只说:“惯得他。有味斋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庙,依我看,直接提溜着送去庙里好了,自有大和尚悉心照顾,便要月亮也使得。” 四郎道:“他跑进我家,就算是与我们有缘。再说了,做黄雀馒头也不独是为他。待会馒头蒸好后,用布裹了,放入槽中槽一遍,然后用香油跑一道。虽然麻烦些,味道却极好。我记得二哥你以前一次要吃一屉。” 被四郎一番话哄得极高兴,二哥也不说要把小白猫送走的话了,默不吭声地转身出门去。 有些事,他和四郎都心知肚明,只是不点明,也不想多管闲事罢了。胖道士在他眼里,和个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似的,但是也没有人特特跑去蚂蚁窝捏蚂蚁玩。退一步来说,就算那只蚂蚁爬到自己跟前,也没有人会特意去踩着玩,因为不值得。不过,若是蚂蚁开始往身上爬的时候,就得一下子摁死他了,免得一不注意被咬一口,虽然不是什么大伤,到底不值得。 *** 白糖莲心粥配上新做好的白糖蒜,盐莴笋嫩心,一人一个蛋心冒油的红心鸭蛋,加上油火煠槽过的黄雀馒头,便是极爽口舒心的一顿早饭。 二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四郎给他留了饭在锅里。此时有味斋里还没有上生意,四郎闲来无事,就洗干净手蹲在地上,拿着一个毛线球逗猫。小白今日吃饱喝足,只在地上气哼哼地抓咬装莲子的布袋,对四郎手里的毛线球看都不看。 四郎逗了一阵,见他不搭理自己,便怏怏地抽了一个小板凳,继续坐在厨房门口剥莲子。 隔了一阵,四郎就看到二哥左手提着一筐活黄雀,活鹌鹑回来了。竹筐连个盖子都没有,里面的鸟雀兀自瑟瑟发抖,没有一只敢往外飞的。这也没什么出奇。 奇就奇在,二哥的右手却拖死猪般拖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或者说,疑似一个女人。 四郎抬头一看,神情就带上了几分错愕:“诶?这是……” 二哥道:“雀子肉不经吃,那两只还不够我打牙祭的,所以便又去后门林子里打了一筐回来。” 四郎:……就知道吃……谁问你这个?打雀子怎么打回来一个美人?别跟我说是只雀儿妖。 二哥一看他的神色,才明白过来不是说吃食,悻悻然道:“此人在有味斋门口鬼鬼祟祟的,我不过问一问来历,就要尖叫着逃跑,一看便不像是好人,于是就顺便将其拘了回来。” 那人正是李保儿。此时他发髻散开,衣衫零乱,容颜憔悴,两只眼晴下面便是深深的乌青。只穿着一件白色直裰,约莫是衣服并未故意突显身材的缘故,看起来倒也没有上次那么雌雄莫辨了。 李保儿是个吃惯软饭的,行事无成算,遇事无担当,素日里除了唱戏,勾搭后宅女子,偶尔兼顾着讨好他们的丈夫之外,便再没有擅长之事了。 老猫昨日被四郎打伤,今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才偷偷摸摸跑出来,正在有味斋门口徘徊着,就被二哥神出鬼没地从背后拍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又被那怪物抓住了,吓得肝胆俱裂,手脚发软,也不敢挣扎呼喊,只知闭着眼晴流泪。不明不白任由二哥拖了回来,闭着眼睛心里直道吾命休矣。 此时听得身边传来的说话声不太对,睁眼一看,见自己被拖进了有味斋,面对着的也不知什么怪物,而是一个风姿出众,十分面善的少年郎,才死里逃生般呼出一口气,从地上翻身而起,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李保儿膝行几步,来到四郎面前,哀哀求告道:“大仙救我!我被那老猫使个邪法迷了神智,日日晕晕沉沉,和个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听它差遣摆布……昨晚吃了您送过去的莲子饼,被那苦味一激,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才有了几丝清明。趁着今日那老猫不在附近,我心一横逃了出来。您有法力可以制住它,求大仙救救我和秀秀。”他今日虽然还做女子打扮,但是面容憔悴枯黄,而且一开口说话,便是十分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 四郎忍不住笑了,这何家的人也是有意思,一个二个都一般口吻来求自己救那个瓜子西施。 “这话从何说起,我一个厨子,哪里有什么法力。再说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的面,更不认识什么秀秀,你一个妇道人家,忽然跑来我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唤出家中女眷的小名,实在是匪夷所思。莫不是癔症了?若是喜欢吃莲子,我白送你一袋,快回去吧。” 李保儿一听着了急,大声道:“大仙,你听我说,我本名叫做毕勤之,家中世代都是书香门第。只是生在乱世中,门第名声纵然清贵,到底不如兵家子。我和秀秀,哦,就是何家娘子,原本是青梅竹马,两家都有婚约。后来遇到兵祸,我们两家糟了难,我与秀秀也一起被人贩子抓住。后来拐子将我卖去了岳琴班。因着戏子只能是男人,为了让表演更加逼真,也为了满足某些显贵的猎奇心理,岳琴班里男童都要从小就吃一种药,吃了双乳便会如女子般发育。除了演戏,班主还会带着我们去大户人家里,有时候是男主人有请,便把我们当女子用,有的地方又是女主人有请,便又要做男子。因为我在班子里表现的出色,渐渐也成了台柱子,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便少了一些。直到我成为班主的心腹之后,才渐渐发现,岳琴班明面上是个戏班子,擅长表演木偶戏,暗地里却是受到一股势力的控制,做些贩卖人口的勾当……” “行了行了,挑简要地说。这些事情可与你口中的妖怪有关系?马上店里就要上生意了,我可没工夫和你扯那些有的没的。”槐大在一旁听他拉拉杂杂一大堆,忍不住出言喝止。 “好好好。长话短说,这就长话短说。”李保儿忙不迭点头答应。“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与秀秀相见,谁知去年我带着戏班子来到断桥镇,无意之中居然见到了秀秀,而且又听说她的丈夫已经死去。本待与她相认,重续前缘,可是转念一想,我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知道秀秀愿不愿意再接纳我。 往日师傅教导我们,做戏子就要淡看情爱之事,只图一朝欢愉,以前我对那些豪门公子,深闺贵妇,也从来不作留恋。他们将我这畸形的身体当作新奇的玩具解闷,我便只图他们的金钱权势。这一回遇见自己真心所爱,却思前想后,由不得心生畏惧,缩手缩脚。 第159节 那一日,听师弟说起迦楞山上的五通神庙十分灵验,便上山去求了一求。原本也没报多大期望,谁知道长却答应了我,叫我留下生辰八字,又给了我一套首饰。说是这东西必定让我如愿。我要给银子,道长不肯收,只说到时候会找我来拿回报酬。我用那首饰在几个大户人间的女眷身上试过,但凡戴上的人便会梦见我与其在梦中相会欢好。然后就会对我另眼相看。又试验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无副作用,我便开始实施计划……不满来过你们这里吧,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晓,我便不再赘叙。总之,最后我便终于得偿所愿。 此后出现了雷劈迦楞山之事,我才知道那两个根本就是妖道。心里十分害怕,那几日便尤其的小心,也不再和秀秀见面了。谁知道……谁知道还是没逃过……” 用施了邪法的首饰去引诱女子,本就不是正派人干的事。李保儿说他后来才知道那两个是妖道,四郎却是不信的。多半是这李保儿见迦楞山出了事,便不肯支付报酬,被道士找上门来。 只听李保儿继续说道:“我那几日总做梦,梦里有个声音催促我,让我将秀秀腹中的胎儿献上。我在岳琴班里吃过药,早就不能生育了。心下好笑,便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道第二日见到秀秀时,她却告诉我已经怀了身孕,让我想办法。我当时高兴疯了,根本忘记了梦里的事情。和秀秀商量好,由我扮作她的远房姐姐,就说家里出了事,丈夫战死,不得不带着遗腹子来投靠妹妹。这样既能保住秀秀的名声,又能把孩子生下来。 安排好一切之后,我却再次梦见了那个声音,说是支付报酬的时刻到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提心吊胆,可是却什么都没发生。又过得一日,依旧什么也没发生。每天都过得胆颤心惊,但是又不敢把事实真相告诉秀秀,还得在她面前强言欢笑。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实在是受不住了,某日便把镯子和玉钗偷偷扔掉。可是就在……就在扔掉镯子的当晚,我睡醒过来,就看到……就看到……” 讲到这里,李保儿害怕的打一个寒噤。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 “就看到什么?后来怎么样了?”四郎现在倒有些好奇。 李保儿似乎极不愿意回想当时的场景,但他有求于四郎,不得不苦着脸,壮起胆子回答:“秀秀怀了身孕后,我和她同宿,都是她睡在外侧,好方便起夜。那天夜里,大约是半夜二更过后,我模模糊糊闻见一股焦糊的味道,担心是着了火,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正要起身,心中忽然莫名的心惊,浑身也像大冬天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凉水一般,觉得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在自己身边! 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隔着纱幔,睡在我旁边的秀秀身上晃动着一个胖大的黑影。当我慢慢将视线往上抬,便看到一个浑身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就站在我们床前,还将身子往下一弯一弯的,那模样好像打算钻进秀秀的肚子里去。 我当时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梦,想起两个妖道口里所谓的报酬,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为了秀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还是壮着胆子将放在枕头下的匕首掷了出去……没想到……没想到那才是恶梦的开始! 焦黑的人型倒地后,化成一只皮肉耷拉的黄毛大猫,血红着眼睛朝我扑过来,一下就把我按住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讲到这里,李保儿的脸痛苦的皱缩起来,仿佛忽然间老了十岁不只,这一瞬间,他看着的确像是个男人了,一个被命运的变幻无常压弯腰的普通男人。 虽然李保儿自己讲得很入戏,边讲边发抖。这件事也的确恐怖,可四郎却好像恐怖感缺失一样,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大约因他此世投作了一个妖怪,所思所想也就 心动生魔,妖由人兴,所有看似毫无因由的恐怖事件,都是有因有果的。一切看似毫无根由来纠缠的鬼怪,也自有其隐密的目的。若不是李保儿一开始心术不正,去五通神庙许了愿,之后又赖账不肯还,胖道士也不至于偏偏找到他头上。而胖道士被烧成焦炭,还要硬撑着变成猫跑去作乱,这种将坏人演绎到底的精神还真是催人泪下。不过,胖道士此番举动背后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似乎看出四郎在想什么,二哥来到四郎背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道人的身体遭受雷劈,已经不能用了,所以他才看中了瓜子西施腹中的胎儿,打算夺舍。” “夺舍?”四郎耸然一惊。回头看了看趴角落里小白猫。小白猫正在做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它拿两只前爪托着脸,状似无辜的对着四郎笑了一下。笑得像个恶作剧即将成功的小男孩! 四郎发誓,自己绝对从那张猫脸上看到了蛋蛋的忧伤和嘲讽。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四郎依然呆了一呆,半晌叹口气,转头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保儿:“那你来这里,究竟是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如何帮我……”李保儿一怔,下意识回答:“我来这里,只是希望店老板能让我摆脱那妖怪。您有法力让我恢复神智,又有办法惊走它,想必……想必也是有能力捉住它的。” 只求自保吗?四郎眸光一凝,随即笑道:“你先前不是自己都说了,如今也恢复了神智。大可以一走了之,走得远天远地的。小盘山是那东西的老巢,量它也不至于跑出去找你。”” 似乎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挣扎半晌,李保儿死死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不……我不能走。我不能就这样放下秀秀和她腹中的胎儿不管。”从头到尾没提起过何不满,看来何不满讨厌他也不是没根由的。 “哦,我知道了。”原本打算等他说出自己打算一个人逃跑的话之后,就不再管这件事了。可是李保儿最后还是决定要留下来,四郎心肠到底还是软,拒绝的话便再说不出口了。 两个人商议一番,四郎便吩咐槐大给他装了一碗白糖莲心粥,并几个莲心饼端上来。 正在吃饼,就发现对面何家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又聚集了一大群野猫,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的上演限制级表演。还发出叫人揪心的尖利怪叫,听的人心烦意乱,惶惶不安。 李保儿惊得浑身一抖,手里的饼便滚落到了地上,落地之前,就被小白猫飞速地窜过来衔走了。 “是那怪物回来了,一定是那怪物回来了!”李保儿仿佛崩溃般嚷嚷起来。 ☆、173·莲子缠8 让槐大从后门悄悄送走了惊慌失措,梨花带雨的李保儿,四郎就回到前堂,坐在柜台后面,将莲子一粒粒拿出来抽芯。 抽没抽芯,有味斋将其功效和味道说的清清楚楚,但凭顾客自选而已——没抽芯的莲子味苦,却有清心凝神,健身延年的功效。但若论起味道鲜美,当然是抽去莲心的莲子更胜一筹。 来买的客人大多宁愿选择味道更好,更加省事的通心莲。毕竟,莲芯做药尚可,日常食用却着实难以下咽。 其实这也是客人误会了。没抽芯的莲子做成莲子缠,再包入烧饼中,味道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苦涩,不过也没多少人肯信。若是表明了莲心犹在,来买的人便寥寥,街坊都更喜欢抽了芯又裹了糖的莲子,买回去单吃或者做馅。 四郎一边剥莲子,一边很严肃地和小白猫谈人生:“苦味原是人活一世应该品尝的味道。倘若是菜蔬本身的苦,譬如苦瓜,浓茶,便都有苦后回甘的滋味。正因为有前头的苦,才显得后面那一丝丝微甜特别珍贵……”说了一大堆学龄儿童道德教育,好像这猫听得懂似的。 小白猫静静的蹲在四郎身侧,瞪着人来人往的大堂一角出神。 四郎顺着猫头转动的方向看过去,见那里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和尚,正是呆行者。 “唉,小猫啊,我素日可带你不薄,若是找到新的主人,可不要学那起子没良心的,起码打个招呼再走吧。”说着,四郎就用爪子亲昵地去挠小猫的下巴。 小猫对四郎眨眨眼,像是听懂了一样,竟然把头微微点了两下,不过,也可能是被挠下巴挠得昏昏欲睡了吧。 四郎摸着手下的小圆脑袋,占便宜没够般的对着小猫轻声嘀咕,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小东西,大家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以后就是街坊了……何家的事,你放心……” 前堂客人不少,瓜子西施满面春风的跨进门,说是自家姐姐今日口里淡,总想吃些发酸的东西,便叫她过来再订一桌酒席。只是莲子味实在太苦,今日就不要了。 四郎看她神气完足,再对比李保儿形容枯槁,心下有了些猜测:想来道士为了自己夺舍的身体也是下过一番大工夫的。瞧着瓜子西施这红光满面的样子,估计胖道士是破釜沉舟了,剩下的那么点道行全用在瓜子西施肚子里的那块肉身上,务必使其赢在起跑线上。加上他又精通养气吐纳乃至催生顺产这一类法术,更是让瓜子西施这个孕妇容光焕发。因怀孕而日渐丰满的身段也一发出众,那高耸的胸脯颤巍巍如两颗成熟的水蜜桃,尽管还隔着衣服,一进门依然吸引了众多闲客的目光。镇上都是些泥腿子,无赖儿,谁也没听说过什么叫非礼勿视。大街上走过的美人抱不到怀里,也要下死劲盯两眼、过一过干瘾。 瓜子西施似乎对男人们放肆的目光全无所觉,谁和她逗一句,就笑的花枝乱颤,竟比平日的端庄自持还要勾人。 “哼,卖弄风骚。”马婆子冷哼一声,待瓜子西施经过她跟前的时候,就故意使脚去绊。 瓜子西施只顾着和周围人调笑,一个不注意便往地上跌去。这一下若是跌实在了,瓜子西施本人不说,腹中胎儿却是绝对保不住的。 “喵”小白猫着急地大叫起来。四郎也捏一把汗,众目睽睽之下,他又离得远,实在来不及出手。 也是那孩子命不该绝,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恰好坐在过道旁边的呆行者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堪堪拖住了瓜子西施,没叫她摔倒在地。 纵然如此,也把瓜子西施惊得小脸煞白。只见她用手抚着胸口,大眼含泪,欲落未落,虽然已经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却还有少女的韵味,端的是惹人怜爱。 男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虽然瓜子西施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这群闲汉中想要做她入幕之宾的人也不少,于是都争先恐后的嘘寒问暖。因着这件事,店里一时乱作一团,马婆子虽然奸猾老练,此时也有些心慌,见自己一击不中,生怕被瓜子西施指认出来,便趁乱开溜了。 “谢谢大师。”瓜子西施被扶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心有余悸的用双手交叉在前,隐隐做出个护住自己肚子的防备姿态。“前日大师说我将有血光之灾,我还不信,原来正是应验到这一处。”说着,瓜子西施就要起身行礼。 “女施主不必多礼。我前日指的其实并非这一处……只是如今再看,却发现施主命格已经改变,是命中得遇贵人,从而逢凶化吉之相。”呆行者低头合十,敛容回答道。 好话人人爱听,加上大和尚的确救了她们母子一命,瓜子西施如今对他的话便没有那么排斥了,反而很感兴趣地问:“不知那贵人指的是谁?”说着便回过头来,请四郎给大师上一桌好素斋,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四郎原本竖着耳朵听,此时也只好转去后厨做菜,本着大家一起不好过的精神,顺便把抬起小圆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小白喵也提溜着脖子抓了回去。 说来也是奇怪,呆行者对吃穿住行都不讲究,不和人来往,没有亲人朋友,似乎也没见过他念经参禅。经四郎仔细观察,呆行者在有味斋里吃过几回饭,他对于食物几乎没有任何忌讳,也没有丝毫偏好,似乎四郎做什么他都能吃,却也只是穿肠而过罢了。 对于这样一点执念都没有的客人,有味斋其实是交换不到什么东西的。因此,要给呆行者做饭,四郎便觉得尤其的棘手。再看旁边的小白猫,像个雕塑般,依旧用那副小奶猫的身板硬拗出高冷的造型。 四郎起了坏心眼,把小猫捉过来放进盘子里,又要用汤盆盖子去盖住小猫。汤盆盖子上有许多蒸汽水,滴滴答答浇在猫头上。小白喵终于被四郎招惹的生了气,炸毛的喵呜一声,飞快地跃出了厨房。 “哎,真不禁逗。”四郎悻悻然住手,打算开始做菜。 白木耳,发菜,笋尖,黄花菜,冬菇,素火腿等十八种干鲜原料,加上豆豉酱和各种填料,做成麻辣香锅的样子,唤作十八罗汉斋。然后又烫了一块豆腐,盛在汤碗里,然后与装了酸甜苦辣咸五味的五个调料碟子一道摆上去,让客人凭爱好自己伴食。最后还有一道烧面筋,是将面筋与玉兰片,莲子,白果,荸荠,加上洋糖,桂花酱同烧而成。 四郎把简单的几道素斋端上桌子的时候,正看见呆行者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郁郁的莲蓬递给瓜子西施,口中说着:“莲蓬有多子的寓意,又能凝神驱邪,你拿回去给你姐姐吧,她是有身孕的人,随身携带必有好处。” “啊!”瓜子西施手一抖,端着的辣椒油碟子翻倒在桌子上,一时惊骇莫名:“大师怎么会知道我……我姐姐有孕在身?” “哦米拖佛,天机不可泄露。前头我已经说过了,那孩子是夫人您的贵人,虽然出生时有些坎坷,却是个生来便有大福报大智慧的。还望女施主善待他。”说着,和尚便飘然远去。 只留下瓜子西施呆愣在那里,咀嚼着呆行者这番话,不由得痴了。 店里的闲人见这老和尚走了,本着不八卦就会死的精神,纷纷凑到平素爱和他们说笑的瓜子西施身边,向她仔仔细细地打听那个神神秘秘又怀了身孕的姐姐。 因着外边打仗原就乱,听瓜子西施说姐夫死了,姐姐怀着遗腹子来投奔,左右邻舍也的确见到过一个女子乘着马车进出何家,竟没有一人有丝毫怀疑。还有些生产过的婆子也说,怪道要吃酸的,想必肚子里是个公子了。 于是乎,何家娘子的亲姐姐要产遗腹子这件事,就这么坐实了。 一样米养千种人。街上的婆子有马婆子那样的恶妇,自然也有些热心的婶娘,可怜瓜子西施家两个女人不容易,特特来叮嘱四郎一些产妇的饮食忌讳。 这种热心大妈从古至今便是中国社会战斗力最为强劲的一个群体,即使是有味斋里的一干妖怪,也有些招架不过来——打又不敢打,骂也骂不过,唯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因此,二哥先沉着脸带着四郎撤退到了后厨,把长相白净文雅、又精通妇人保养之术的狐狸表哥推给一众大妈蹂/躏。 因早间二哥打来的黄雀还有多,四郎就打算做一个清炒山雀。炒这类山禽,应当以茶油为主,没有茶油则用芝麻油,反正不能用猪油。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猪油炒出来总不对味。灶台里燃着小火,四郎先将茶油同几粒米饭在锅里滚数滚,然后捞去饭粒,下生姜丝炒至红赤,将鸟肉配上甜酱瓜,姜切成细丝下去同炒数遍,然后取出装盘。 槐大在旁边做一道醋鱼。他将鱼贩子新送来一斤重的活青鱼剖洗干净,然后下清水煮,煮到鱼鳍竖起,眼珠突出的时候就要及时取出放入鱼盘内,这样才最能保持鱼肉的鲜嫩。然后用糖、醋、葱姜末和团粉,加上鱼汤熬成的浓汁浇遍鲜鱼的全身。醋鱼的制法并不难,关键在于对火候的掌握。 此外还有将鸡茸虾仁用春笋薄片火腿片卷成梅子形状,浇上糖醋汁制成双味脆梅。此外还有可蘸辣酱陈醋碟吃的白片鸡、砂锅炖的海带肉排骨以及黄豆和猪蹄同烧的罐儿蹄。还有糖醋汁浇拌的小黄瓜。 刚做好热菜,狐狸表哥逃命一般冲了进来,手里提着一袋黑乎乎的东西。说是隔壁米店里的李婶娘特意送过来一些干海带,又特意叮嘱孕妇要多吃山药。 李婶娘一片好心,四郎自然不会和一个孕妇过不去。他也希望生下来的小宝宝更加健康,所以今日的汤便是奶汤鲫鱼脑——鲫鱼脑上一片连骨,和笋片、火腿片、木耳,用奶汤同烩。甜品则是水晶山药球。这道甜品是将洗净去皮的熟山药捣泥,与炒米粉拌匀,每一粒山药丸子中间包一粒莲子缠,然后用芝麻油炸成金黄色,装盘即成。 手里有事情忙着,时间就过得飞快,四郎做好这桌席面,才发现屋子里暗了下来,外面日头已经偏西。黄昏的余晖照着斜街上低矮的土墙,四郎忽然听见自己耳畔一直缭绕着某种幽幽的背景音乐。刚才做菜时太过投入,杯盘碟碗响叮当,因此没有分辨出来,此时偏头细听,发现每日叫个不休的猫叫声中,混杂着一阵阵幽眇又柔婉的歌声。 听槐大说,这歌声似乎是在他送李保儿回家后不久,便从对街的何家传了出来。 因为离着有些远,加上猫叫声干扰了听众的耳朵,唱曲的人声便显得很模糊。四郎偏着头仔细听了一阵,那柔婉的女声唱的是花好月圆,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不知是不是李保儿在吊嗓子。 不知唱的哪部戏,此时已经唱到了最最热闹的洞房花烛,可是咿咿呀呀的歌声伴着暗黄的夕阳隐没在巷道的尽头,好像是过气的戏子在唱一场观众七零八落的散场戏,内容与氛围极度的反差,便叫人心里生出点无根由的哀愁来。 灰鼠精听得慢慢停住了手里的活计,心中忍不住生发出对歌者的同情和怜惜,忍不住想要为这薄命的佳人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要为伊做点什么……等等!好像画风有点不对! 四郎听到灰鼠精的碎碎念,忍不住好奇的偏着头上下打量他,看他一脸情圣相究竟要走去哪里。 坐在灶膛后面,帮着四郎掌控火候的二哥被这声音吵得不耐烦,手一挥就关上了窗户。于是灰鼠精又没事人一般,转一圈走回灶台边,低下头来继续搓洗海带上的泥沙。那点激荡得莫名其妙的男妖热血瞬间就冷淡了下来。 好厉害!刚才有那么一瞬,四郎几乎也要跟在灰鼠精后头往外走了。只是扭头看到二哥冰冷的面容,四郎立马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之后,他才听到歌声里似乎夹杂着几个不协调的怪音。 转头四顾,周围没有外人,干脆变出狐狸耳朵仔细听。是的,极富感染力的歌声中,时不时夹杂着老猫的呼噜声,为这歌声平添几分诡异。 四郎转头对二哥说:“歌声好像不太对劲。你听。” 窗户虽然关了起来,歌声却依旧在青石板的小巷陌中静静飘荡,甚至无孔不入的渗透进有味斋里。唱歌的人拖出一个长长的花腔,然后一直拉长拉长再拉长,简直像是奇峰迭起,叫人叹为观止。 四郎留神计算了一下,从这一幕的歌声响起直到现在,唱歌的人居然一口气拉到尾,一点没有换气。 纵然受过特殊的专业训练,凡人的身体构造摆在那里,任何人的一口气都绝对不可能拖的这样长。 二哥浑不在意地说:“是有些摄魂的功效,怎么了?不过这点道行还不够看。你本是狐族中人,对摄魂术不是该最精通吗?记得你才醒过来那段时间……”因为不懂得收敛狐族的气息,招来多少烂桃花?排的上号的就有什么崔公子,赵公子,刘员外,罗大人……虽然都被我大巴掌扇开了。二哥本能地把最后这些话吞了回去,心里却翻起了四郎的旧账。 作为一个总认为天下人都要和自己抢媳妇的神经病,二哥真是越想越生气。人无完人,饕餮实在是朵小肚鸡肠的男子,和他睚眦必报的死鬼哥哥比起来,也就好上那么一点而已。 哼,有点生气——十分生气——越想越气——饿了。 见二哥忽然沉默下来,正在踮着脚把吊在炉子上的奶汤取下来四郎回过头,正好遇见二哥严厉冰冷的目光,若是一般人看到了,必然是两股瑟瑟,退避三舍。唯独四郎一点没感觉,还对着二哥露出小白牙,讨好地笑了笑。 “不要对我用魅术。”二哥不领情,冷冰冰地说。 胖狐狸在厨房黯淡的光线中委屈的收起了自己闪亮的小白牙,满面都是疑惑不解。“什么是魅术?” 华阳姑姑在一旁看了,心里暗叹一句,这孩子果然只拿回了一半狐珠,没有传承到狐族与生俱来的某些记忆。心下怜惜,因此赶忙站出来给他解释:“魅术不同于媚术,前者比后者范围更广,原是我们狐族人的天赋。魅术一道,讲究的是不着一字得尽风流——越是不着行迹越是高境界。如这种用声色故意去迷惑人,是末等。如你初醒之时,控制不住成天都在闪闪发光,又高了一等,但还是不入流。若是如你此时,自然而然的流露魅惑之意,便又高了一等,有那么点意思了。到你能够随心所欲的运用自如之时,便到了第一等,也是魅术大成之时。” “哦。”废材什么的,控制不住成天乱发光什么的……看来变成大妖怪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差点着了不入流魅术之道的胖狐狸感觉自己膝盖有点疼。 虽然觉得有点丢脸,但胖狐狸机灵,知道悄悄转移话题,转头就问二哥:“这是谁在唱歌?不会是胖道士吧?” 冰山也怕缠郎,特别是一点自我意识都没有的小缠人精。二哥再没法继续安静的生气,只好回答他:“不是胖道士。是绿云。” “绿云?她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用二哥回答,等四郎把做好的菜装入食盒内,提着食盒一出门,立时就明白了。 往常劳碌一天的街坊吃过夕食之后,都要抽着旱烟袋串串门打打娃,路上时不时有晚归的路人互相打着招呼,还有叮叮当当的大车乱响,各种各样市井杂声不绝于耳。 今日却一个人影都不见。四周的民宅里没有丝毫动静,往常出来串门子的街坊,今日全都不见踪影,家家户户透出来昏暗油灯也提前熄灭了。似乎邻居全都早早上床,已然睡死了过去。此时刚到戌时未至人定,最近又恰逢春社,这个时刻正街上十分热闹。按说斜街虽然是条背街,也不至于刚戌时就绝了人迹…… 第160节 今晚,这斜街安静的仿佛鬼蜮。连一丝虫鸣都不闻。 虽然艺高人胆大,可是四郎依旧觉得有一股冷意慢慢浸透他的全身。并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而是巷子里真的盘旋着一股湿冷的小风,风里影影绰绰有些少年少女的影子,青白的面孔,空洞的眼睛。凝目看过去,却又只是几只野猫一闪而过罢了。街道上有些白雾隐隐浮动,好像那里流动着一条暗黑无光的幽冥之河。 而四郎则要趟过这条河流,去对面送吃食。二哥不放心,沉默地跟在他后头。 “二哥回去,回去。”四郎伸爪子推着二哥壮实的胸膛,好像推上了一堵墙。 二哥抓住他的爪子:“别任性。” 四郎一点不任性,他有自己的考量,此时便很认真的和二哥摆事实讲道理:“你看,我参同契修到了第四层。持此之外,我还会引雷术。道士全盛时期我都不怕他,现在就更不怕啦。可是若你跟着我,那可什么邪物都不敢冒头了。”四郎扭头看看二哥,非要他等在有味斋大门口。说是自己应付得来。若是真的出了事,只隔着这么点距离,二哥要接应也来得及。 饕餮大人一贯是不耐烦去管凡人的闲事。捡了只白猫回来,就已经把二哥烦的不行,如今居然还要去帮个人妖保护他的情人和胎儿,简直岂有此理,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可不是饕餮的工作。 可是二哥纵有千般缺点,却有一样好处——听媳妇话。自家媳妇既然答应了,他也就再没有二话,只管去做。此时也就留在了有味斋门口,两眼虎视眈眈的盯着斜街每一处角落。好像一条忠诚而警觉的高大狼犬,时刻准备着,打算一有风吹草动就扑过去护主。 四郎走到何家门口,敲了几声,没人应答。 估计是没听见,正打算不管不顾的使个法决破门而入,就听到斜街的巷道口响起了独轮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四郎循声一看,原来是社戏上推车卖炒货的何不满回来了。 或许是在外面做生意的时候受了点气,何不满阴沉着脸,对着四郎点点头。然后他就把自己的独轮小车往那辆青蓬马车边一放,几步走到大门口,把手伸进门缝里,摸索几下便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里面的木头门闩。 打开大门就看到院子里黑漆漆的,唯独一个厢房里有一点半明半晦的烛火,映出两个女子抱在一起的剪影。 “何家兄弟?”四郎唤了一声。 何不满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涨红着胖脸,随手抽出门闩就往厢房里冲。接着,屋子里面便响起争吵摔打的声音。 叫一声没叫住,四郎提着食盒站在门外,眯着眼睛朝黑洞洞的院子里看去。 一个男声用着琼瑶剧男主的腔调说着:“不满,你听我们解释。” 何不满的怒斥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滚你奶奶的蛋!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我娘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忽然变了心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两个妖道是一路的。我见过你以前常常去迦楞山……再不走,我嚷嚷出来,谁都讨不了好!”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暮色四合,山里的夜风像一只怪兽,在巷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叫,怪吓人的。 而歌声混杂着风声,依旧在如水的凉夜里静静飘荡。四郎忽然意识到,若说话人是李保儿,他此时究竟有没有为绿云的歌声所摄呢? 四郎听到那男声依旧柔柔地分辨道:“不满,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可能不懂。……你娘逃了出来,我却被班主抓了回去……在里面,我被他们日夜折磨,弄成了这幅模样……” 女子的低泣传了出来,瓜子西施哭着说:“勤哥哥,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们毕家。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你已经逃了出来。” “胡说!我娘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都是你,都是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妖人!就是你在春社上,哄着我用些首饰镯子和我交换瓜子炒货。必定是这些邪物迷了我娘的神智!先时我还觉得你是个好女人,却不知你居然是这么个畜生!”说着,何不满用力抢他娘手上的镯子,要往地下摔去。 一时争吵声,打骂声,女子的哭泣声乱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斜街忽然被山风吹来了一层薄雾。于是,这座早就破落了的宅院像是被一层轻纱覆盖着。雾气中,何家屋顶上的野猫一只只增多,都鼓着亮得吓人的眼睛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除了野猫,何家隔壁的屋顶上还蹲踞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四郎一眼扫过去,看清楚是谁的时候,立马吓了一大跳。 是呆行者。他消瘦的身形在夜色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奇怪的大雕,收敛着翅膀耸立在树顶上,目光炯炯有神地注意着自己的猎物。他的身边还蹲着一个小一号的身影。是今天下午跑出去便不见踪影的小白喵。 在明亮的月华下,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仿佛坐在一轮满月之中。上下寂寂无声,唯有一个女声独自投入地唱着一幕热闹到凄凉的戏。 这场景带着一点残缺的美,又有那么一丝丝恐怖缠绕在观者的心头。 四郎在门外站的脚都酸了,里面的人压根不搭理他,兀自吵得不可开交。四郎见道士总不动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站在这里影响了他发挥。百无聊赖的站了一阵,四郎便打算先家去。 就在这时,何家里面忽然传出何不满的惨叫声,然后是瓜子西施那仿佛要刺破人耳的尖叫,歌声戛然而止。四郎悚然回头,只见何家窗户上闪过一道黑影。 ☆、174·莲子缠9 四郎站在门边,听到何家的厢房里乱成一团。一道黑影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吱嘎。”厢房门被大力推开,何不满头磕破了,脸上有纵横交错的一道道血痕。他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踉踉跄跄的往这边跑,手上还拿着从瓜子西施手里抢过来的白玉镯子。 刚才在房间里,几人起了争执。何不满抢过瓜子西施手上的玉镯正要往地上摔,原本伏在李保儿怀里那只看似乖巧的黄猫就跟疯了似的,跳起来往他脸上扑。猝不及防之下,何不满急退几步,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头上也被磕了个大口子。还被那畜生在脸上抓了一把。 何不满手里没有弹弓助威,一时被这只古怪的野猫追得满屋子乱跑,最后还是他娘替他挡了一挡,才得以逃出门来。 黄色的大野猫却如幽灵般,影随形地跟着他背后追到了外面院子里。 何不满慌不择路的跑过来,看见四郎提着食盒站在那里,眼睛一亮,哧溜一下子钻四郎身后躲了起来。还轻轻推了四郎一把。 四郎感到一道黑影带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往自己这边逼了过来,像是米饭煮糊了,又像是肉烤得焦黑的味道。借着天空中撒下的月光,四郎看清楚了,是那只黄乎乎的怪猫!正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带来一股股熏人欲呕的恶臭。 何不满可以躲在四郎身后,四郎却无处躲避。幸好他反应很快,赶忙闭气,手中的飞剑如长虹贯日般飞了出去。 如水的月光下,四郎长身玉立,他唤出飞剑后也不出鞘,只运足内力,拿剑背朝老猫的脊梁骨砍去,一下子就将其打得翻了个滚。 黄猫的确就是胖道士。他被雷劈过之后,才模模糊糊知道有味斋里那人的来历,因此,这些日子一直尽力避免和有味斋的正面对抗。 今晚之所以会出手,一是由于二哥收敛了自身极具压迫的气势,而四郎前段时间给他的小白兔的形象又太过根深蒂固。胖道士原以为有味斋里值得畏惧的只有那个男人,他绝对没想到,这样看似无害又稚弱的少年人居然也是个道门高手! 二来,也是因为他的身体受了重伤,就算有绿云等忠实于他的仙奴自愿供其采补,也实在难以继续维持这个躯体了。才不得不提前夺舍。 本打算今日子时动手,谁知晚间时分横生枝节,好不容易将养出来血玉镯被不懂事的何不满拿走了。 轻敌加上猝不及防,胖道士就被被自己眼中只配做炉鼎的孱弱少年一剑柄抽得打了好几个滚儿。七拼八凑起来的躯壳几乎要散架,那张猫脸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好像摔碎后被拼起来的镜子。 往日威风八面,如今却不得不变成猫苟延残喘的仙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看出老猫非常着紧何不满手里的镯子,四郎回过头,瞪大眼睛扫了那个镯子一眼,开口说道:“镯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据四郎猜测,这长了尸沁的不祥之物,很可能就是道士夺舍何家娘子腹中胎儿的关键。 何不满毕竟只是个十岁的男童,平日再大胆,此时也被这一系列变故唬住了。听四郎说要看镯子,便傻愣愣的交了出去。 果然,伏地的怪猫听了这话,喉中的呜呜之声更加响亮。它弓着背,爪子刨着土,血红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闪闪发亮,仿佛择人而噬的怪兽。大有要不顾一切扑过来拼命的架势。 这样大的动静按理说早就应该惊动了街坊领居。可是四周依旧寂寂无声,连咳嗽声都不闻,也没有一个邻居出来查看。斜街上的街坊仿佛都在那安魂曲般的歌声中兀自沉睡着。 “不满,你没事吧?快到娘亲身边来。”瓜子西施不知何时悄没生息地绕到了四郎背后,温柔微笑着对儿子招手呼唤。也因此打断了何不满将镯子递过去的动作。 “好。”何不满和李保儿齐声答应,同时朝着她走了过去。 也许是看到了自己重视的人都安好无恙,瓜子西施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才有闲心抬头看一眼正在和怪猫周旋的四郎,好整以暇地说:“大金平时很乖,今日莫不是吃错东西发疯了吧?”说完,又垂目疼惜地看着自己儿子,要替他擦拭头上的伤口。 何不满畏葸地偏了偏头,说:“娘,我没事。” 四郎皱着眉,朝何家三人看过去。 院子里自然没点灯,四郎看到李保儿站在阴影里,眼睛傻愣愣的瞪着他,嘴里绕来绕去的说着一些莫名其妙地话。初春的夜晚,已经有了寒意,可是李保儿脸涨得通红,头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四郎支楞起耳朵,就听到李保儿在轻声的念叨:“逃不掉的,一个都逃不掉……会变成任何人!任何事物!同门,情人,亲友,看到的任何景色,听到的任何声音,甚至拂过面颊的清风,都有可能是那个怪物化出来的……大家都逃不掉的。” 觉察到四郎在打量李保儿,瓜子西施对他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姐姐。她经历了战乱,脑子不大清楚。总觉得有怪物在追她。” 四郎未置可否的点点头。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挡,阴影里的猫怪终于按捺不住,觑空再次朝着何不满扑了过来。同时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 老猫也奸猾,刚才吃了亏,这一次便学聪明了,它尖利的嘶吼几声,,周围屋顶上的猫仿佛受到了召唤,全都朝着四郎扑将过来。 很快,黄毛的老猫便淹没在成群结对的野猫中。那群野猫受它驱使,居然悍不畏死的跳起来去扑四郎操纵的飞剑。 猫群来势凶猛,四郎记得二哥说过这群野猫都是仙奴变的,心里存了几分不忍,便收了飞剑,顺手抄起食盒里以莲子缠做馅的水晶山药球,当成暗器朝着猫群打过去。 这大概是最温柔甜蜜的暗器了。半透明的山药球打在野猫身上,香甜的气味很快便吸引了扑猫儿们的注意力。于是打着打着,有的野猫就忍不住停下来,对着地上的暗器嗅了嗅,然后便大咧咧的开始舔起来。 很快,一场人猫恶战就变成你扔我接的喂猫游戏了。一群腾不休、状似凶残的野猫围着四郎喵喵叫,踏着飘忽的猫步,争前恐后的要求面前的凡人先用暗器瞄准自己。到最后,四郎不得不把糖醋鲤鱼,奶汤鲫鱼,红烧肉排也全都贡献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四郎算是被缠住脱不开身了。 老猫看到四郎被缠住,偷偷绕到了他的身后,坚持不懈地想要去抢夺何不满手里的镯子。何不满害怕老猫伤到自己母亲,便满院子乱跑,东躲西藏。但是他的速度和体力到底都比不过老猫,好几次都差一点就被捉住。 应付脚边喵呜乱叫的吃货的间隙,四郎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那老猫每次要抓住何不满时,身子就像是被什么绊住一样,会微微顿一顿。 虽然有人暗中相助,何不满跑的也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老猫虽然是情郎的爱猫,到底不如儿子重要,瓜子西施心里一急,去厨房端了一锅吊着炉子上的老母鸡汤奔了出来。 院子里打的不可开交,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孕妇。瓜子西施端着那锅热汤,哗一声,全部浇到了怪猫的身上。新出锅的肉汤,带着热油泼在身上,黄猫蓦地惨叫起来。原本就长了许多癞疤的皮毛皱缩的越发厉害,而原本完好的皮毛也冒出淡淡的烟,然后就翻卷着脱落下来,好像被水洗过的黄纸一样。 啊~”瓜子西施尖叫一声,仿佛要被这诡异的场景吓晕了一般,身子摇摇欲坠,顺手把锅一并朝着黄猫扔了过去。 黄猫发出一声更大的怒吼,看向瓜子西施的眼睛红得仿佛在滴血,然后竟然口吐人声:“无知蠢妇!我往日是如何待你的,你怎敢暗算于我?你怎么敢?怎么敢?你这……”他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的气流声,显得十分诡异。 猫怪便团缩在地上,身躯疯狂地扭曲膨胀,眼见着他身上的黄毛一块块脱落,毛色也开始改变。渐渐变成了一个好像是人类,但是又浑身漆黑的怪东西。 也不知道那汤里究竟有什么玄妙,总之,被汤水一泼,一只大猫不过片刻,就变成一个焦黑的胖大人形。 如水的月光如灯光般倾泻了下来,正照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被火烧的恍如恶鬼的脸,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着,说不出的恐怖。 院子里的何家母子简直要吓疯了,瓜子西施与何不满尖叫着,动作一致地躲到了四郎身后。 这也怪不得她,任哪个女子发现自己日日搂在怀里的爱宠其实是一只被烧死的恶鬼,浑身漆黑,散发着焦糊味时,都忍不住惊慌失措,惊声尖叫的。只是瓜子西施的嗓门未免太高,中气也太足了一点,一口气拉到底不带停歇的,四郎手上的飞剑都忍不住抖了抖。 不知是被这尖叫声惊退,还是被四郎手中的美食喂饱了,那些原本前仆后继的野猫忽然少了起来,任胖道士如何尖着嗓子打呼哨,再没有一只野猫肯上前来替他挡剑。 不知什么时候,若有若无的歌声也停止了。 虽然早有猜测,如今亲眼看着胖道士居然还活着,四郎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胖道士明明被自己亲手劈死在了迦楞山上…… 来不及细想,道士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众叛亲离,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发出了疯狂的怒吼。那晚的天雷并不是毫无威力的,胖道士似乎被雷火烧坏了喉咙,一说话就伴着赫赫的气流声,好像被谁在喉咙上开了一道口子似的。他喉中的叫声已经不像是人类了,反而类似于某种鬼怪的嘶吼,一波接着一波,潮水般在院子里反复喷涌冲刷,震耳欲聋。 今晚正是满月,如水的月光从天空中流泻而下,照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被火烧得黑黑紫紫、恍如恶鬼的脸,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着,说不出的恐怖。恍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何家的三个人都缩在四郎背后瑟瑟发抖,争先恐后地发出尖叫声。 四郎:…… 别的闲事四郎可以不去管,可这胖道士是天一道中人,本该被劈死的他既然有胆子露出行藏,四郎自然要义不容辞的补一刀清理门户了。所以,四郎并没动弹,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在了妇孺前面。不过这是四郎第一次独自战斗,还是有点怕,所以他悄悄握紧了飞回手中的竹剑。 “别着急,今晚一个都跑不了。”说着,黑色的类人怪物便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着四郎以及他背后缩着的几个人走来。 一股股恶臭袭卷着扑到面前,四郎快要闭气了。赶忙指挥着竹剑出鞘,带着一道罡风,把焦尸状态的胖道士挡住。 这一次变成了人形,胖道士终于看清楚了出鞘的这把竹剑,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又惊又怒地问四郎:“这把飞剑……陆天机是你什么人?” 四郎才懒得和他废话,操纵着竹剑灵活地朝着他砍去,一下子削掉了道士头顶的一片头皮。 胖道士化作的怪物被彻底激怒了。怪物的体型虽然胖大,而且浑身被雷劈出一团团乌黑,身形却出人意料的敏捷,一旋身抽出焦黑的拂尘。那拂尘经过雷火冶炼,居然硬如钢丝。一甩,地上就是深深的一道沟壑。 看看四郎的小身板和他那柄看着就像随便削成的竹剑,再看看狰狞可怖的怪物和他手里可怕的拂尘。何不满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黑漆漆的怪人发出赫赫的笑,似乎很享受着、院子里众人的恐惧。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带着一排残像,朝着四郎扑过来,狞笑道:“先时我倒是看走了眼,没料到你这么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修道者。哈哈,如今倒好,乖乖过来让我夺舍,免得我在这妇人身上浪费许多功夫……” 打便打,话这么多。多少事都坏在这许多虚张声势的废话上。 胖道士可能是个话痨,他一边打,一边继续嘶叫着讲道:“哼,你就是陆天机那个私生子吧。孽种,别以为跟着陆天机学了几天道术,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161节 四郎顿了一顿,手上差点被胖道士的黑爪子抓出五道黑痕。 现在可不是八卦陆爹风流韵事的时候,四郎翻了个白眼,赶忙集中精神,再不去搭理胖道士疯魔般的胡言乱语,只催动着飞剑连连进攻。 很快,怪物就被四郎在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黑色的皮肤脱落,隐约可见内里暗红色的喉咙壁。可他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邪术,被竹剑在要害部位开了个口子,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更加凶猛的扑了过来。 站在对街的二哥隐藏起身形偷偷看了半天,虽然暗中欣赏着自家小媳妇的不凡身姿,却也实在不耐烦四郎再和这道士磨叽了。沉吟半晌,终于觑空射出手里把玩的一把莲子。 二哥出手自然不同凡响,一把莲子全都嵌入了猝不及防的道士身上的各大要穴。 胖道士虽然实力大减,可是眼光还在,此时一见二哥现出身形,自知不敌,也不管先前放出的大话,转身闪电般窜进里屋,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何不满大喊着:“别让它跑了!”然后就率先从四郎背后的墙角里跳了出来。 四郎看了看胖道士逃跑的方向,唤回了飞剑不再追逐。 “不必追了。它跑不掉的。”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到屋顶上有一道金光一闪。 逃跑的黑影撞到这道金光织成的天罗地网,一下就掉了下来。接着,屋檐上飞下来一个金钵,朝着还想挣扎的道士打过来…… 一团刺目的金光之后,黑漆漆的人型落在院子里,挣动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就在这时,那群本来凝立不动,对着四郎等人虎视眈眈的野猫集体倒戈,反对着道士扑了过去,一猫一口,恶狠狠地撕扯着胖道士的血肉,很快就将那黑漆漆的人型啃得七零八落,然后就纷纷如幽灵般,叼起断壁残肢,消失在了黑暗的巷道尽头。 围着自己喵喵讨食的吃货忽然变得如此凶残,四郎看的呆住了。 一轮满月之下,呆行者沾满尘土的百衲衣好像巨大的鸟翅般张开,他怀里抱着小白猫,从屋檐上如落叶般飘落下来。 瓜子西施一见呆行者,便哭着冲了过去,扑进和尚的怀里,语带酸楚地说道:“大师你可算来了。奴家好害怕。真后悔……真后悔没有听你的劝告。” 小白喵从和尚怀里跳下来,跑到瓜子西施脚边,绕着她喵喵叫着,仿佛在安慰她。 可能是因为瓜子西施刚才亲眼看见黄猫变化成一具黑漆漆的焦尸,一时间对猫这种生物没什么好感,她嫌恶地用脚轻轻踢开了小白猫。 “你这恶鬼!”何不满飞快地冲过去,对着尸体恶狠狠地踢了一脚。顺便还踹了旁边正在啃噬尸体内脏的野猫一脚。踢得那只猫尖利的嚎叫了一声,一爪子挠穿了何不满的鞋子,狠狠挠在他脚背上。 “今晚真是吓人,各位辛苦了,来我家里喝一杯热茶吧。”说着就打开了门,热情地将四郎等人迎进去。 二哥没搭理她,只冷着脸,严肃地对四郎说:“你进去吧。我留在外面。” 四郎知道他不爱和凡人多接触,就自己与和尚等人一同进屋去,打算喝杯茶就出来。 才进屋,一股浓重的焦糊味便逼了过来,像是米饭煮糊了,又像是肉烤得焦黑的味道。四郎赶忙再次闭住起四下打量,之间屋内家具陈设一应整齐,只是隔壁厢房的大门紧闭。四郎隐约听见里屋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来。 今夜的月亮像是一盏明灯般高悬在头顶。纵然不点灯,里屋外屋也都透亮澄明。 瓜子西施请众人在堂屋两边一字排开的茶几便坐下,四郎看到李保儿坐在对面靠近里屋的椅子上,傻愣愣的瞪着他,嘴里小声说着什么。 屋子里并不热,可是李保儿头上的汗珠却依旧没有消散。双颊通红,神情恍如便秘。 四郎好奇的看着他,耳朵灵敏的捕捉到了李保儿的轻声念叨,还是刚才听过的车轱辘话来回倒腾:“逃不掉的,一个都逃不掉……会变成任何人……你看到的任何景色,听到的任何声音,甚至拂过面颊的清风,都有可能是那个怪物化出来的……一个都逃不掉……快逃、快逃。” 说着,李保儿似乎很费力的想要抬起手,半天却只动了动手指,做了个手指朝下的姿势。 四郎若有所悟的看着李保儿,其他人也都没吱声,唯独何不满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妖人被怪物吓疯了。” 瓜子西施端着一壶水过来,见屋子里的人都在打量李保儿,便走过去轻抚李保儿的背,柔声安慰他:“姐姐不怕哦,不怕。怪物已经被大师捉住了。” 李保儿身体一震,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归于木然的平静。 “两位女施主的感情倒好。果然姐妹情深。”呆行者面带微笑地夸赞道,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白猫的肉爪子。 瓜子西施端着水壶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强笑着说:“没了男人,不过是相依为命罢了。”说着,她又转身给众人倒水。“这是我用大师给的莲子,抽出莲心来泡的水,最有安神宁气的效果了。” “谢谢。”四郎接过瓜子西施手上的水,端到了唇边。 在明亮的近乎诡异的月光下,那如泣如诉的女子哭声越发飘忽不定,幽幽缠绕在四郎耳边。屋子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恶臭。而瓜子西施的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四郎眨眨眼睛,也回了一笑,然后把那碗水一下子泼到了瓜子西施的脸上。瓜子西施蓦地惨叫起来,脸上的皮肤冒出淡淡的烟,五官扭曲着改变。 “是你?”呆行者蓦地站了起来。众人面前的居然是久违的绿云。 “嘻嘻嘻,原来水生公子还认得我呢。”说着,绿云娇俏的一转身,身形鬼魅般后退:“胡公子真是厉害,不愧是那位的儿子呢。众位若是想要救真正的何家娘子,就随我来吧。” 说着,转身闪电般窜进里屋,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大和尚抱住小白猫,一马当先地跟着追了过去, 四郎落在后面,有些犹豫的朝门外看了看,还是下决定往里屋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听到自己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本呆若木鸡的李保儿居然也跟在了他后面。 两人对视一眼,李保儿极缓慢的对他点了点头。 就慢了这么一步,等四郎到了里间时,只看到床帘子被人拉到一半,帘子后面却空无一人。呆行者和水生都不见了踪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总缭绕在四郎耳边的,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一个坟墓。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四郎的表现可以算作已经进化为强受了吗? 总算把胖道士的盒饭发出去了,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免费赠送一个无聊的小剧场 场务:胖子,快来卸妆领盒饭。 记者:胖哥,因为您在剧中实在太tm猥琐了,而且总也不死,因此愤怒的观众纷纷表示您死的还不够惨,都说要将自己爱的诅咒刷成微博头条,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庞三斤:胡球球那种小傻蛋,陶特那种小白脸,白仙仙那种花瓶根本撑不起这部戏。观众会想念我的。 记者干笑:您可真自信。恐怕观众不能认同您的看法。 庞三斤猥琐一笑:自信的人生不需要认同。就算只是一个配角,就算没有喝彩,也要尽职尽责地唱完自己的戏份,直到完美落幕。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自我修养。 全剧组默默擦冷汗,唯独刚被导演从山里挖出来的男一号胡球球没听懂,所以稀里糊涂地拍起了大巴掌。剧中的俊男美女均对这乡下少年投以鄙视的目光。 影帝陶特却一直瞪着那条不像是道具,正撒欢般摇来摇去的大尾巴看。被坊间传为无性恋的影帝大人平生第一次可耻的硬了。 ☆、175·莲子缠10 呆行者最在乎瓜子西施的生死,因此第一个带着小白猫追着绿云进了厢房。何不满也紧随其后。四郎落后一步,耽误了片刻再进去时,就发现室内已然空无一人。 瓜子西施和何不满母子去了哪里?四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暗地里强化了一下自己的听觉。很快就发现某一处地板下面传来呼啸的风声以及各种杂乱而沉重的呼吸。 四郎蹲下身敲了敲地板,抬起头问李保儿:“地板下面是空的。刚才你将手指往下,是想说明下面有人吗?” 李保儿愣愣地没吱声,径直走到房中最显眼的那张大床上坐下。 “入口设在床上?”四郎诧异地走过去,蹲下身在床沿上仔细查看。这是一张老式雕花大床,床架子上雕着寻常的龙凤呈祥图样。只是因雕工比较粗糙,龙看上去像赤脚蛇,凤瞧着像锦鸡。 正撅着屁股对着床框敲敲打打,忽然感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危机四伏的陌生环境里,唯一的同伴也约等于没有,这时候人是最不禁不住吓的。四郎差点没被这一拍惊掉了魂。他的心脏猛然紧缩,人也一下子跳了起来,反手甩出护身飞剑。因为蹦的太高,眼见着头要撞到了雕花大床的框子上…… 这一下若是撞实了,非撞出一个大包不可。 孤零零的四郎像根草,随身携带忠犬的小狐狸像块宝。在惨剧发生之前,已经有一双修长而骨节粗大的手抢先一步垫在了床框子上。 四郎一头撞在手上,除开因为用力过猛而晕乎乎的之外,脑袋半点都不疼。他回头一看,立马高兴了:“二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屋子里气息不太对劲。我见你总不出来,便过来看看。”二哥收回自己的右手,把左手握着的飞剑交还给四郎。 刚才跳起来那一下,不仅没有撞到头,反叫四郎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床顶的框子上雕刻着一张古怪的脸,凸额头,大耳朵,三只眼,颇似前世见过的三星堆青铜人像。 “二哥你看,这是个巫人吧?”四郎踮起脚,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那张雕刻精致的人脸。 二哥也眯起眼睛看着结了蜘蛛网的床顶,半晌才说:“的确是后土族的典型长相。”接着,他又指着旁边的一个古里古怪的象形纹饰给四郎看:“后土族的纹章也出现在了这里,下面的暗道很有可能连接着三恶趣中的地狱道。” “听说后土身化六道轮回,后土族原本是主治地下幽都的冥界王族,后来他们的地位却被道教中的东岳大帝和佛教中的地藏王取代。”经过陆爹的特训,四郎如今也是有常识的人了。二哥说道这些尘封往事时,他也能接得上话了。 二哥点点头:“古早的时候,妖族掌天巫族掌地,幽冥界原本就是巫族的领地。后来巫妖大战,巫族中的后土大巫生化六道轮回,天道一点悲心为泯,怜他为此方天地所做出的牺牲,便为巫族留下了一线生机。此后,幽冥之地便成了后土族人在巫妖之战后的安身之所。直到后来佛道两家的圣人出尔反尔,出手侵占了九幽之地。地上的凡人便只知有东岳,地藏,阎罗,而不知有后土了。” 史料与传说虽然对那场没有胜利者的巫妖大战只字未提,但是流传于百姓口中的神话传说,看似荒诞不经的山海经等志怪笔记,却巧妙的暗示了巫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用逻辑上存在的矛盾之处,比如互相重叠的称呼等方式,巧妙而隐晦的暗示了那些风化在时间里的过往。 四郎抚摸人像的手不知道触动了哪里,只听床板吱嘎吱嘎的响了起来,然后便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正是先前久寻不见的暗道。 洞穴一望不见底,好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有阴寒入骨的风呼呼的朝外刮,带出一股难描难绘的腐臭。四郎闻到的那股一直弥散在房间里的古怪臭味,原来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二哥率先跳进那个洞穴里。接着李保儿也闭着眼睛跳了下去。轮到四郎的时候,他往下面看一看,先前跳下去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这洞穴究竟是通向何处,洞中的黑暗如有实质,看得久了,就像是一张怪物的大嘴。 贪婪的大嘴?四郎立马想起了饕餮,忍不住想笑,心里也不怎么不害怕了。很沉稳地闭着眼睛往下跳。 跳的时候沉稳,落地却不一定沉稳。 这洞穴很深,四郎感到自己下坠了好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失重的感觉让四郎很不习惯。快要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四郎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头朝下落的! o(╯口╰)o 用尽力气把自己颠倒过来,手忙脚乱的四郎便感到自己的头重重撞在一个凸起坚硬的东西上。一时只觉脑中色彩斑斓,仿佛有朵朵烟花渐次开放。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黑影,一双宽大有力的手附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四郎就没出息的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四郎一睁开眼,发现满眼都是黑暗。自己似乎被人背着,在半空中飞掠而过。 “醒了?”二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四郎点点头,想到背着自己的二哥看不见,他赶忙补充了一句:“醒了,二哥放我下来吧。我要自己走。” 二哥捏了四郎屁股一把,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不放。你实在太笨了,跳下来的时候居然会撞在骨头上面,还晕了过去,要不是我在你身边,早被此道中的恶鬼连皮带骨啃干净了。这里不比外头。妖族于此间一点势力都没有,所以你得跟紧了我。” 四郎想了想,就不再坚持要自己走了,转而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四周有幢幢的黑影夹杂这缕缕青烟,起初看不大真切,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一副恍如无间地狱的图景缓缓呈现在他的面前。 无边的黑暗中,生了许多瘦骨嶙峋的枯树,地上流淌着黑色的水里,水中黑浪滔天,浪花中间或隐现出一只惨白的手臂,畏缩着想要去抓踏水而行的二哥。不过,二哥的速度很快,飞掠而过时,带起的疾风像刀子般削断了这些鬼爪。 没有黑水的地方蠕动着许多趴在地上的古怪人形。 天上落着雨,仔细一看,却是小刀般的冰凌。尽管知道饕餮作为远古龙族,身上的皮极厚,这些冰棱根本伤不了他,但是四郎依旧尽职尽责的用自己的体内的元气撑起一个防护罩,细心的帮二哥档去从天而降的刀子雨。 在这一片黑暗中,有隐隐有几处红光一明一灭。是一个个烧炭的空心铜柱,每根铜柱都绑着一个焦黑的人体,上面的罪鬼发出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嚎。他们的身上被火光烙红之后,又立马结出冰花,此外,还要受尽冻饿之苦。而罪鬼的身体更是因为这一冷一热而东裂开来,鲜血淋漓,仿佛身体中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色莲花。 “这是哪里?呆行者他们去了哪?还有李保儿呢,怎么不见人影了?”四郎四处张望,心里充满了疑惑:“地狱?绿云为什么要把呆行者引来这里?” 二哥道:“这就是六道中最末等的地狱道。和尚和猫没看到。至于李保儿?我没怎么注意。他受到绿云摄魂术的控制,尽管极力抗拒,却依旧没能拿回身体的主控权,大约已经自动前去寻找主人了吧” “那我们现在是去寻绿云和水生吗?” “对。”二哥简洁有力的回答一句,然后便紧紧闭上了嘴。 似乎被地狱道可怕的风景震慑住了,四郎也老实下来,趴在二哥宽大的背上出神。 原来这就是地狱吗?刚才撞倒了头,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四郎自觉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然后,他的手就顿住了——自己落下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抬头一看,发现头顶上的门板好像自动合上了! 第162节 估计上面已经恢复了自己一进去时看到的场景。 四郎着急了,戳戳二哥的背肌,很担忧地问:“我刚才看到地道口合起来了,待会怎么出去呢?” “没关系。我有办法。”二哥沉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好吧,四郎再次安静下来。可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安稳,因此才过了片刻,他就自动往上爬了爬,努力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二哥的耳朵和脖子处。 “害怕了?”二哥用手拍拍他屁股,简洁又俗套地安慰他:“有二哥在。” 就在这时,远处的天边忽然飘过来一朵血红色的云,地上的恶鬼都蠕动着,哭号着四散逃开。 二哥也停住了脚步,皱着眉看一眼那朵红云,然后迅速地绕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下面。 四郎自觉地从二哥背上滑下来,唤出自己的飞剑和混沌钟护卫在身前,打定主意不做二哥的小拖油瓶。 二哥腾出了手,随手点燃了一个好像是火折子般的东西,还有闲心转头安慰四郎:“别怕。领路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四郎就看到那片红云飘到了自己头顶的天空,云中有许多蹈空而行的怪人。他们的手里全都拿着奇怪的黑色绳子,头上还长着无比锋利的角,背肉隆起,手爪上俱抓着一个鲜血淋漓,乱发覆面的恶鬼。 “这里是我巫族的九幽之地,由后土大神接掌,你两个身为妖族,贸贸然闯入意欲何为?”一个如雷鸣般的声音嗡嗡响起。 “我乃始龙族饕餮,进入后土所掌之幽都,乃是为了寻找方才那几位误入此间的凡人。”二哥沉声回答。 半空中的巫人吃了一惊,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始龙后人?”然后,那队怪人便渐次降落下来。 四郎打眼看过去,为首的那个居然是久未见面的番僧。 “失敬失敬,原来是龙子殿下和胡老板。汴京一别,今日方有缘重逢,故人风采却更胜往昔。自从百年前地狱大乱,恶鬼纷纷出逃之后,人间与恶道之最的无间地狱连贯之路便忽然多了起来。那几人方才便经由其中一条,往十六小狱中的钵特摩世界去了。既然是龙子殿下来寻,我便卖你一个面子,二位且随我前来吧。” 四郎听得一愣,边走边悄悄扯了扯二哥的袖子,低声问他:“掌管地狱的不是阎罗王和判官吗?” 声音虽小,番僧还是听见了,他单手附在心口处,行了一个古怪的礼,道:“自从一个月前地狱大乱之后,判官等天道走狗被恶鬼所害,天庭一方已经失去了对地狱的掌控权。为了追回那些逃出去的恶鬼,佛道两方都不得不同意无间地狱由我巫族再次接管。” 四郎扳着手指头暗暗计算了一下,地狱大乱正是在汴京之乱后面,巫族自编自导的一出大戏终于落幕。看来,在人间退出中原的巫族却在九幽之地大获全胜。 “那你看见一个抱着只白猫的和尚经过吗?”四郎抬头问。 番僧笑了一下,很友好的卷着舌头回答四郎:“看见了。我们正觉得奇怪。这六道轮回本来就是由巫族族长后土化身而成,却被秃驴抢夺了去,将六道蔑称为‘秽土’,极是可恶。想不到,如今还有阿罗汉胆敢只身进入。” 四郎猜想,这阿罗汉便是指的水生了。看来他的确也是有来历的人。 番僧后面一个青面獠牙的巫人看见四郎这幅思索的模样,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般上下打量他,然后声如洪钟般笑道:“想不到啊,天道之子竟然是个可人爱的小东西。龙子,你怎么带着这么一个宝贝进入此间,他的味道如此惹人垂涎,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咬一口,您可不能怪这没见识的地狱众生按耐不住啊。” 卧槽!四郎心里愤愤然,面上却老老实实低下头做鹌鹑状。 饕餮看四郎一眼,嘴角浮现出隐约的笑意:“一路上都晕着呢。” 这巫人心里奇怪,觉得龙子殿下也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边冷酷凶残么,便有些忘形地继续说:“我琢磨着也是,若不晕着,这样鲜美的灵魂气息,纯正的混沌元气,早就招来那些东西了。”说着,他再次将四郎从头看到脚,说道:“这一位就是混……”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掌风推出去几丈远。 四郎被他看猴子般的眼神看得极不舒服,早就想要揍他一顿了。也不奇怪二哥会出手,只是他到底将这几个巫人的话听进去了,一时只在心里琢磨着:混……混什么呢?没有道理一见面就骂我混蛋吧? 番僧挥手阻止了身后骚动的部下,大步踏前,再次对着饕餮躬身行礼:“龙子殿下何必动怒。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 聪明的点到为止,番僧不动声色地引开话题,指着前方一处隐约透出火光的地方说道:“两位大人,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行了一阵,火光渐渐明亮起来,番僧便停了下来:“贫僧便送两位大人到此处。因为接掌了地狱,必须将当年趁乱逃出去的恶鬼都抓回来。我们这边诸事冗杂,这便告辞了。” 二哥对着他们拱拱手,也转身拉着四郎离去。 双方背道而行。 四郎边走边回头,走出老远,他还听见番僧在唱着那只苍凉的小曲。只是这一次却换了词,苍凉的曲调了也增添了一丝丝自在和阔达。 生死异路,城郭何处?地下幽都,土伯居处。千秋万载后来归!千秋万载后往返! *** 二哥拉着四郎朝火光处走去。一路上,四郎感觉自己好像踩破了一层层发硬的黄纸或者是木头刨花上。 等走进了,借着那透亮的火光一看,入目的场景简直叫四郎差点没吐出来。 他们就站在一个血池旁边。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一片血红。 岸边干了的血卷起来,一层层好像被太阳晒得翻卷起来的纸或者墙皮。所以,刚才四郎的脚踩在上面,才会发出轻微的破碎声。墙角还有破碎的断肢,成群的苍蝇嗡嗡叫着,好像一朵黑云般飞远了。 池中的血水里,有许多活人和断肢载浮载沉。 “救……救救我。”四郎感到自己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水中伸出一双黑红斑驳的手,一个脑袋上长着两节身子的人趴在岸边蠕动。四郎吓了一大跳,一脚将这怪物踢开了。 类人型的东西被踢开后,在血池中分散为两个,疯狂的游动一阵,又嚎叫着开始互相吞噬,一个已经将另外一个吃了一半进去。吃人的那个面目狰狞,恍惚间有些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了,这不是赵正和瘦道士吗?他们怎么在这里互相撕咬?这是什么地方? ☆、176·莲子缠11 血池中间有个玄武岩筑成的小小祭坛,绿云和呆行者各据一边。 也不知道他们先前发生过什么冲突,刚才不见踪影的李保儿站立在绿云身后。那双木木呆呆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仿佛躯体内的灵魂已经死去一般。 呆行者手里的小白猫似乎也受了伤,奄奄一息的伏在他的怀里。何不满躺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也不知是死是活。 绿云将真正的瓜子西施卡主脖子勒在怀里,面露狰狞之色地对呆行者和赶过来的四郎吼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捏死她。水生公子不是一贯都有慈悲心肠吗?怎么,这会儿为了赵端那个贱人,又纵容他去夺舍婴儿了?莫非让那畜生道士帮你们铺好全面的路,就能粉饰太平,抵消夺舍的罪孽吗?呵呵,佛家不是最讲因果报应,大师这么做,就不怕自你那四道净土乐园堕入众生皆苦的六道轮回之中?” 呆行者垂目,眼现悲悯之色,一字一顿,朗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女施主又何必执着?愿施主慈心未泯,让这妇人顺利产子,贫僧纵然脱离阿罗汉之境又有何妨?” 这一字一句中仿佛带着叫人神魂为之一震的力量。自从踏入这阿鼻地狱之后,便萦绕在四郎耳边的杂乱鬼哭之声也被这声音盖了过去。 绿云柳眉一扬,仰天长笑起来:“哈哈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赵端能够顺利投胎吧?凭什么?叫我放她一马,当日可曾有人放我一马?这天地间,可曾有过什么公正存在吗?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要自己去争取才能得到。说起对你的痴心,我未必比赵端差在哪里,不就是因为当时年少,许多话不懂得说出口,比赵端这只重生恶鬼少了些争夺的手段吗?……可是说到底,我是你的妻子啊,我才是你的妻子啊。”说到气愤处,绿云手一挥,无数浑身漆黑的恶鬼便发出婴儿般的哭声,朝着呆行者爬去。 四郎这才恍惚记起来,绿云就是月牙儿,是赵家给水生娶的童养媳,若真的论起来,的确是一笔糊涂账。莫非,这月牙儿其实对呆和尚是有情的。这……这可就难办了。 呆行者一手按着小白猫,一手结莲花印,那些恶鬼围在他周围啃咬,却全都咬在了一个圆滑的光壁上。 “求不得是苦,当年你嫁与我之事,也只是名义而已,你我命中并无姻缘,何苦执着若此?”呆行者的声音依旧沉稳而清晰。 绿云看着他这幅模样,一发的恼怒,声音转而凄厉起来:“当年……哈哈,你说当年?当年我被赵家那只老狗买去给你做媳妇,原以为已经脱离苦海,满心欢喜,一心一意盼着好好做你的小妻子。就算后来你被赵端那个贱人花言巧语欺骗,上山去修行,我却还是在家中痴痴地等待你。你还记得临行那日对我说的话吗?” 呆行者波澜不惊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记得。我说过,修行之后,就回来与你欢聚。只是,那不过是幼年与玩伴的情谊罢了……贫僧心中对女施主并无男女之私。” 呆行者话音刚落,血池中便掀起了滔天巨浪,里面的罪鬼都哀嚎瑟缩起来。 一片血雾之中,唯独呆行者诵经之声依旧不紧不慢的破空而来。 二哥一见绿云发狂,里面特别帅气一呼外面的玄色披风,将自己和四郎一齐包裹起来。 在一片黑暗中,四郎听到二哥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爱到极点变成深恨,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可知三千界中,唯求不得最苦,这女人化魔了。”尾音消失在唇齿之间,仿若叹息。 等到外间带着尸毒的血雾消退,二哥才放开四郎。 外面恢复了平静,四郎红着脸探出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绿云如花似玉的面庞变得青黑,痴嗔爱怨,已经让她的五官扭曲不堪,好似鬼魅般丑陋了。 这血雾还带毁容功能啊。幸好二哥眼疾嘴快。四郎有些庆幸的拍了拍胸脯。 可能被气疯了,绿云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刚才发了一通火,搅得此界不得安宁,此时却又平静的有些诡异。 绿云跪坐在血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将瓜子西施放在自己身前,语气淡淡地开口说道:“当日你言少则三日,多则七日,定然回来欢聚。你走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抚摸着你送与我的压岁果,梦想着我二人能有个美好的未来。哪怕在赵家做个仆人也没所谓。然而,苦等一个月,我等来的却是被赵家管事偷偷送给那恶心的畜生这个结局!然后,我终究还是相信你的,水生公子。尽管被道士百般折磨,我心里却没有什么怨恨,每日只祈祷老天垂怜,能有个神仙指引着你来寻我,救我脱离苦海。” 边说,绿云边用手在瓜子西施隆起的小腹上空轻轻划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又长又薄,如同刀锋般的血月。虽然她一点没有碰到瓜子西施,那妇人身体下面却渐渐有血迹晕染开来。 四郎看得很着急,忍不住用手轻轻弹出一点自己体内的混元真气。一点先天的混沌灵气穿过地狱中迷茫的尸毒,倏忽之间便没入瓜子西施的身体内。连四郎旁边的二哥都没有觉察到。 绿云继续画着圈圈,用幽怨的声音讲她的故事:“等啊等,等了有十年,有一天我忽然听宫中小丫鬟们说有个和尚在四处寻人,满怀希望的去到你的面前,你却上前就问我有没有见过赵端。我一时反应不及,没有回答,你便径直向前,连头都没有回一次!哈哈,我真是一个大傻瓜,痴痴等待了十年,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着水生哥哥不是负心人,他会来救我的,结果呢?我倒是没看错人,只可惜你心心念念要救的人却不是我。哈哈~”说道这里,绿云再次发狂一般大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绿云不是好人,看上去还即将对一个孕妇下毒手,可是四郎还是忍不住觉得她有点可怜,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开口提醒她:“绿云姑娘,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赵家老爷,你何必和这些无辜之人过不去。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啊。你这样好,这样美,以后会有很多好男人……不,男魔喜欢你的。” 绿云笑了:“无辜之人?这世上谁不无辜?当日我被水生公子和赵家联手推入绝望之中,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与畜生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我要让赵端和赵水生两个也品尝到我当年的感受,在自以为已经脱离苦海时,再次堕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那你怎么不去找罪魁祸首,那个赵世杰赵老爷?他害了你,你纵然杀了他也应该。然后就去投个好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话说到这个份上,四郎简直是苦口婆心在劝告绿云了。他总觉得痴情的女孩子都应该被温柔以待,便常常选择性的无视她们凶残并且不讲理的一面。 听完四郎的话,绿云站起身,颇有礼貌的对四郎衽身行礼:“小女子在这里多谢胡老板的好意了。不过,我已成魔,哪里来的下辈子?” 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她又咯咯咯地娇笑起来:“至于罪魁祸首?胡老板真是心急。杀人也得一个一个来,不要着急么。赵世杰虽然用邪术苟延残喘,但是道士一死,他必定被冤魂缠身,痛苦而死,死后也不会好过,我总在这里等着侍候他。” 说着,她用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瓜子西施的微微隆起的肚子:“投胎啊?我投不成,凭什么他赵端可以?” 四郎听得皱了皱眉,却不死心还想劝。 呆行者一直在念经镇压池中爬出来攻击他的恶鬼,此时忽然出声道:“当年之事非我本意,女施主何不放开心胸,贫僧愿为你做火供,超度你往生极乐。甚至可以代你坠入地狱之中,以化解你身上的杀孽,只求施主能放过何家娘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往生?我为什么要往生?你们看。”绿云用手一指,四郎这才发现,旁边血池里有一根烧红的铁柱子,柱子上捆着一群一边相互撕咬、一边疯狂交合的人,正是赵家死去的族人,男女老少都有。 “从赵世杰开始,赵家人的魂魄都将堕入了阿鼻地狱之中,在此互相残杀,凉风吹来便死而复活,要再次活受罪,直到所有被赵世杰害死的人个个投生,方能重入轮回。所以,我是不会入轮回的。也不再想要什么以后,如今就只求一个痛快!” 快字还没落,呆呆坐在那里,如同木偶般的李保儿忽然对着绿云扑了过去,他大吼道:“你这个害我妻儿的妖妇,去死吧!” 原来,呆行者刚才已经发现李保儿的生魂挣脱了绿云的摄魂术的禁制,所以故意出声引起她的注意。好给李保儿争取时间。 绿云芊芊玉手如爪子般刺透了李保儿的胸腔,血喷溅在瓜子西施的身上。可是李保儿好像不知道疼一样,抱着绿云一起投入了血池中。 这个被人当成女子养大的双性人,终于在临死前男人了一回。 绿云一落入血池,池中便掀起了滔天巨浪,众多恶鬼都跑过去想要撕咬她,却全都被她吞噬掉了。 “糟糕,这样下去,绿云只会越来越强大的。”四郎着急起来,尽管心里觉得绿云很惨,可是他毕竟是个理性的男人,不会因为这点同情就妇人之仁,反而迅速召唤出飞剑,对着扑入池中的绿云砍杀过去。 可是,飞出去的剑却被二哥阻住了。四郎诧异的看过去,二哥对他缓缓摇头,指了指呆行者,沉声道:“别乱动。” 四郎偏头一看,呆行者温柔的将小白猫放到瓜子西施的身边,似乎受伤甚重的小白猫因为脱离了水生的大手,所以闭着眼睛、自发的朝着瓜子西施的肚子靠过去,很快便融进去消失不见了。 “胡施主,我哥哥就拜托你了。” 说着,大和尚露出一个温柔慈悲的笑意,将袈裟脱下来盖在瓜子西施身上,然后举身一步步走进了血池。 血池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朝着岸边涌过来。沸腾的血水托起李保儿的尸体,轻轻搁浅在暗黑色的祭台上。 “不~”四郎大叫着,想要冲过去拉住水生。可是瓜子西施却被袈裟拖着,像一叶小舟般飘到了四郎身边,四郎不得不伸手护住她。 贫僧乌见,自愿从声闻自在界中堕入阿鼻血池,以身化红莲,镇压血池群鬼……为是罪苦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再证佛道…… 随着呆行者的声音响起,水池上空忽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转轮。 “快,六道轮回台是此间唯一的双向出口,赶快出去。”二哥提着四郎和几个凡人的身体,一一往转轮扔去。 四郎想要大喊,想要挥出竹剑拉回水生,可是却又一股吸力将他朝转轮的轴心处拉扯。 最后的最后,四郎只看到血池中长出了一株巨大的青色莲花。 第163节 *** 再次醒过来时,四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厢房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仿佛地狱里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是一场噩梦吗?那水生那个蠢和尚应该没有事吧。四郎略微放心了一点。 可是,他忽然看到自己手背上有几道血痕,那是被池中沉浮呼求的某只罪鬼抓挠的。 耳边听到门外华阳正在抱怨说这几日种下雨,晒的干莲子都发了霉,而清宁寺里的荷花莲蓬也一夜之间都开谢了…… “想什么呢?起来喝碗粥吧。”二哥端着粥碗走进来。 四郎用薄毯把自己裹住,闷闷地摇头说不饿。 二哥也就不再劝他,端着粥碗又出去了。过不多久,又端着一碟子豚皮饼回来继续投喂。 四郎伤心一阵子,肚子就饿了,于是顺手接过豚皮饼开吃。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四郎皱起眉头,有点生气的问:“谁在外面吵闹。真烦!” 二哥扑棱他的脑袋一把,又投喂了一片藤萝饼,说道:“上次何不满脚上被猫挠了一把,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所以化了脓。李保儿不知从哪里听说你狐狸表哥医术通神,这几日都带着人上门求医呢。” “李保儿?”四郎狐疑的往窗外看一眼:“他不是死了吗?”被绿云一爪子抓了个对穿,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到处跑呢。 二哥递给四郎一杯花茶,伺候着他喝一口后,才不紧不慢的解释:“联通下三恶道的道路话虽然有千万千,但是都有去无回,就和瓜子西施家里那一条一样。唯独六道轮回台可以双向行走。而六道轮回台之所以被称为冥界至宝,就是因为六道轮回台具有逆转时间的大法力,通过那里来到阳间的死人都能够复活。但是也只能恢复到活人进入冥界前那一刻的状态。” 四郎点点头,有些想问大和尚的结局,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闭上了嘴巴。 又过了几个月,隔壁的瓜子西施十月怀胎,很顺利的产下一个男婴。四郎听得那间院子很热闹,李保儿既做产婆又做仆妇,里里外外操持。何不满在斜街上挨家挨户的发红鸡蛋。他现在经过了些事,看着比同龄人成熟了许多。这几个月母亲怀孕,因为要避着人,家里店里的事都是他一人操持。 四郎听那婴儿洪亮的哭声,到底心里难过,将做好给产妇下淤血的海带汤交到何不满手里,转身就要回院子里去。 “且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何家的产房里,扮作产婆的李保儿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变了。 四郎不由得站住了。又有一个?这么说,赵端有了新的父母兄弟了啊。 轮回转世便如新生,昨日的赵端便是彻底消失了吧?可是,留在血池里的水生该怎么办? 又过了几日,四郎正在店里忙碌,忽然听客人说,瓜子西施姐姐生的那个老二是个有异象的,一生出来,身上就有朵巨大的青莲胎记,引得临济宗的大师派人前来看过,都说何家两个新生儿都是有大福报的人。 四郎手一抖,碗便滑脱了出去。幸好二哥在旁边,眼明手快的把碗接住了。 “那个弟弟是……是水生?” 二哥把碗码整齐,浑不在意地点头。 “可是,可是水生不是死了吗?”四郎又惊又喜,很激动地问。 二哥终于码齐了碗,腾出手来揉着四郎的头,笑话他:“小傻瓜,原来这几个月你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啊。水生当日的誓约,说的是以身化红莲,镇压血池群鬼,可没说过自己的灵魂不能投胎的。水生前世是个阿罗汉,他的尸骸里能烧出舍利子,用高僧骨殖镇守血池,最能安抚已经因爱生恨,立地成魔的绿云。魂魄自然追随他心爱的哥哥来了。但是,这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四郎担心的问。他实在不希望这对命途坎坷的小兄弟再起什么波澜了。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二哥笑了起来:“别担心。倒不是什么大事。对于赵端和水生而言,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呢。按照佛家的说法,诸佛,众菩萨,以及辟支佛,阿罗汉们在四大极乐世界中逍遥自在。而六道众生则在所谓的‘秽土’中轮回往复,没完没了。原本水生是阿罗汉来人间历劫,之后可以重回声闻自在天。可是他却许下了血池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这也堪比地藏王发下的大愿心了。可却也是个永不能圆的誓愿了。这人间有欲望,便有作恶的因由,六道轮回便永无休止,血池处于阿鼻地狱之中又怎么可能会空呢?因此,水生的魂魄便只好投胎为人,至于为何会与赵端再次投生为兄弟,大约也是两人之间牵绊太深的缘故了。不过,因为水生发了那个誓约,从此后,他是做不成和尚。” 四郎听二哥解释完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总算明白过来,他心里暗道:想不到水生思虑的如此周全,幸好当时自己没有胡乱出手,打乱他的安排。不然,未免就成好心办坏事了。 “做不成便不做。天道要灭神佛了。做和尚有什么好。”四郎喜滋滋地说。然后就捣鼓着去做些婴儿能吃的米糊以及下奶的鲫鱼汤送过去,听李保儿说,那两个小鬼头着实能吃,瓜子西施的奶都不够了。 ☆、177·千里脯1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天气就开始转冷。大约也是连年征战死了太多人,天地间都积聚起一股阴寒的杀戾之气吧。 听说如今中原一带正打的热闹,原先割据四方的小股势力已经一个个被兼并掉了。目前只剩下南北两股势力划洄水而治,可能即将进行最后的战役。 临济宗支持的是冉将军和崔家,而天一道支持的则是皇甫公子。倒是以前一直和皇孙抱成团的陆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与前朝遗老们闹掰了。听说近年来一直在西北地区抵御蛮族,并没有搀和这场大内斗。 外头凡人逐鹿中原的战斗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最后阶段。就连一贯要拿出世外高人做派的临济宗都精锐尽出,鼎力支持自己这一方看好的天下霸主。 不过,断桥镇依旧不紧不慢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本来嘛,战争的确影响了平民百姓的生活质量,可是逐鹿中原这种大事,却也和市井小民无关。 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子一般的如水流过。平淡而隽永。 早起的时候,窗台上落了一层糖粉般的银霜,天上有一排南飞的大雁。雁群里有只小雁跟不上队伍,不知不觉就掉了队。失群的幼鸟落在对街民居的青瓦上,不住地哀哀啼叫。 此时天还未大亮,勤劳的小狐狸已经背个竹筐到了有味斋后门的松林里,撅着屁股扒拉枯草,打算捡些松枝回去熏肉。连年征战,本来税赋就重,临济宗又捣鼓出来些免罪钱,买路钱的由头来收刮信众。因此,如今民生凋敝的很。就连路边的野草蘑菇,都有人争抢着捡回家藏起来。所以,如今捡松枝就不像往年那样轻省,明面上的早被人划拉走了。 正扒拉的欢快,四郎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挥动的声音。他直起身子,便有只鸽子轻巧的落在手臂上。 是一只灰色的信鸽。 四郎认得出来,这种信鸽是军队里专用于传信的。才搬离江城的前两年,崔公子就时不时用这种鸟儿给四郎传书,说的也不知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些饮食风景这类小事。有时候也说说双方对玄学和黄老思想的感悟。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件越来越少。这天下烽烟四起,军队的信鸽常常被人捕杀。纵然寄了信,四郎也未必能收到,再者说,外头打得越来越激烈,崔玄微顾不上这么个住在深山里的朋友,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么一想,四郎也不怪这个千里之外的好友了。 其实那些信鸽都在饕餮殿下的肚子里呆着呢。说来说去,小狐狸还是涉世未深,可若以他的年岁来算,却也只能被蔑称一句老天真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有的人白头如新,有的人倾盖如故。比如崔玄微和四郎。他们过了少说也有五十年没联系,最近在陆天机牵引下,重新知道对方近况之后,两个人居然又开始了鸿雁传书。 不过,这也是因为如今天下已经被收拢为两大块势力,到底太平了些,而殿下又忙着妖族集体迁移这件大事,没空管四郎。所以,四郎才有机会和陆爹常常见面,还能成功接到一两封来自崔玄微的书信。 四郎笑呵呵地抱住信鸽,拆下信鸽脚上的纸条来,对着林间投下来的熹微光线仔细看一阵。 然后,他便开心的背着一背篓松枝回去有味斋,吩咐后院厨房看火的活计开始准备食材招待朋友。 “把前几天打的桂花取出来,用白糖青红丝拌了,上屉蒸成桂花饼。再用葱段烧一个海参。对了,上次做的清醉蟹算起来有半个月了,如今也该入味,拿出来我看看,若是酿得好,上屉略蒸一蒸就能吃。”四郎绞尽脑汁想要充分利用如今匮乏的物资,好好招待久别的好友。 九十月间、霜蟹正肥,选择大小适中的团脐洗净擦干,用花椒炒细盐,填入脐盖之中,再用麻皮一捆捆扎好。清醉蟹的坛水也有讲究,要先在坛子底部放一段皂角,然后加入三成酒,一层酱油,半成醋。最后才把捆好的蟹一层层放进去,每一层都要加两勺饴糖,一匙盐。 四郎拍开坛子上的粘土,坛子中的卤液已经被充分吸收,就一捆捆取出来检查。一转头见到狐狸表哥,急忙站起来拦住他:“表哥,崔公子说他要代表北疆大营与南边的皇甫氏和谈,地点就定在临济宗里,所以顺路过来看看我。你把偷藏起来的今春龙井拿出来呗。我好给他做一个龙井虾仁。” 胡恪停下匆匆的脚步,说道:“又是龙井虾仁?那崔公子久居北方,又从军多年,口味必定重。早不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了。你却还拿龙井虾仁这样的菜招待他,我看不合适。” 四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一拍脑袋:“对了,他如今口味恐怕有些变化。那我再做一道烤全羊,一道手抓排骨好了。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崔玄微应该不会因为从军多年就改掉当年那些贵公子习气的。所以还是要表哥拿一点龙井出来。大不了,明年我出钱,帮你采办一些回来不就好了。” 胡恪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囔道:“明年,哪里来的明年?到了新地方,还不知道有没有好茶喝呢。” “嗯,新地方为什么连茶都没有?”四郎耳尖的追问。 “啊,没什么,没什么,胡言乱语别当真。”狐狸表哥赶紧含糊过去,从袖子里变出一罐龙井,再三叮嘱四郎要省着点用。 其实狐狸表哥不说,四郎也知道,殿下最近的确在策划着要离开这里出海去,说是要为妖族开辟新天地。四郎虽然对殿下居然打算做哥伦布的宏愿表示了一点震惊,却也没有阻止,反而鼎力支持。 他是修者,已经隐隐感觉到此间灵气日益稀少,未来必定越来与不适合修行。妖族和人类修士一样,都是需要吸收天地间存在的灵气供自己修炼的。修到一定程度,连吃饭都可以省了。而妖族又和修士有一点不同。 人族修士在这里灵气匮乏的地方呆久了,最多不过渐渐失去法力,而妖族却会退化为毫无理智的吃人妖兽。 妖族固然有长寿,天生异能,受伤后恢复能力惊人等优势,但是,要维持这样的彪悍的躯体并非毫无代价——妖族本身对能量的需求远高于人类。而能够给身体提供最多能量的,自然是肉类,其中又以人肉最佳。 可想而知,在灵气匮乏的环境下,如果要维持自身能力需求的话,单靠吃兽肉是满足不了的,妖怪们只能吞噬人类或者同类。 此界天道就是妖族的后妈,若妖族在这方天地里大咧咧行吃人之事,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天罚。 而自从四郎修炼到第四层之后,便无师自通的懂了点望气之术。 凡人身上多是灰色或白色的气息,颜色非常的浅淡,几近于透明。人身上如果出现其他颜色的气,多半是有什么征兆。妖怪们身上的气就是五颜六色的,但是基本也遵循修为越高颜色越浓郁的原则。比如槐大等树妖就是生机勃勃的绿色。灰鼠精就是土黄。华阳姑姑和狐狸表哥身上是银色的气。死气是黑色的,好像是丝丝缕缕的黑烟,四郎在刘屠户身上看到过。 而最近没事常来有味斋赖着不走的陆爹身上,却是隐隐约约的紫气和浓郁的白气。叫四郎暗地里怀疑他是要做皇帝了。可是那紫气隐约可见,不如白气浓郁,又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了。殿下呢,殿下是看一眼就会闪瞎人眼睛的金黄色!因为最近有了这个新技能,四郎总觉得殿下有些无法直视。他还没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真气,让这种观气的法门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开闭。 言归正传,有了望气之术后,四郎的确能够看出,殿下所言“人族的气运已经空前高涨起来”是什么意思。不是单个人,就是有人聚集的城市和妖魔鬼怪修士聚集的名山大川,深谷草原上空的气有了极大的差异。鉴于此,四郎很同意妖族应该暂避锋芒,人类明显才是此间天道的宠儿。亲妈的遗产只会留给亲儿子。 妖族这个后娘养的,在长到一定岁数之后,就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新的生存空间。 因此,这段时间里,妖族虽然表面上围观打酱油,其实暗地一直在为离开此界另寻一方天地做着准备。 这些二哥也都没有瞒着四郎,只是若问起目的地,身边的妖怪就总是闪烁其词了。 可能害怕四郎追问,把龙井递过来后,狐狸表哥扯个幌子就溜走了。四郎摇摇头,也走去了前堂。 烤全羊需要一岁口的绵羔羊,而手抓排骨要用齐整的猪大排,所以四郎就去有味斋门口守着,想等刘屠户来了跟他买肉。 刚出门,就听到一个李家的老头子拄着拐杖骂骂咧咧的走过去,说是如今临济宗越来越霸道,居然把山封了不许进。 老人家眉毛和头发都很稀疏杂乱,而且骨瘦如柴,看上去有点吓人。他一走进李家大门,便开始大声喊饿。 砰的一声,临街厨房的窗户打开了,里面很快就传出来青椒炒腊肉的香味,四郎吸了吸鼻子,闻出来菜里还加了酸辣椒和大蒜。 腊肉就是这样,单吃有些咸,若是半肥半瘦的切成薄片干炒,虽然是只一道家常小菜,送饭极佳。此时正是吃朝食的饭点,闻着这香味,四郎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李家婶娘正在窗户前头忙碌,看到四郎,婶娘探头出来笑道:“手艺不好,叫胡小哥见笑了。” 四郎赶忙摇头:“哪里哪里,这腊肉做的可真香,叫我垂涎三尺。” “饭好了没啊?要饿死了。如今天时不好啊,断桥镇虽然远离战乱,但是依旧有鬼魅流窜其间,你看着吧,临济宗此番封山,一准是要抓个大的。就和那年雷劈迦楞山妖道一样。”那枯瘦的老头和个小孩子一样,兀自在屋里念叨。 看四郎似乎有些懵,李婶娘赶忙安慰道:“吓,别听老头子胡说。他老糊涂哩。来,这是婶娘做的腊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年家里买不起猪肉,这是你大兄弟山上去打的獐子。都是街坊领居,别客气。”说着,取了一条腊肉递过来。 四郎是一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人家给,他就拿着,还说:“谢谢婶娘。明日我家里做了熏肉,也送一块你尝尝。”说着,转身就要走。 “诶,等等。”走出几步,李婶娘又把他叫了回去:“乖崽,婶娘给你说啊,这段时间可不要让你家里那些伙计山上去。” “怎么了?”四郎奇怪的问。 “山上起了雾。”李婶娘有些诡秘地这么说了一句,便转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 不甘心啊,就这么死去,真是不甘心啊。 可是,敌人依旧一波波的涌上来,缠得他寸步难移。 看来,和谈是假,想要趁机诱杀名满天下的崔帅才是真。可是,主人已经觉察出来不对,临时换了路线,怎么依然会被追上? 一定有阴谋!崔铁蟾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孔。是他!一定是他!叛徒!不能叫小人的阴谋得逞! 这么一想,崔铁蟾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浑身充满了力气。他边打边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领着追兵往错误的小路上跑。最后,终于倒在了一株松树下面…… 半夜,这片林子里亮起一双双绿眼睛。是狼。 一只两只三只,一大批狼围了上来,围着啃噬崔铁蟾的尸骨。 咕噜噜,一个圆球状的物体忽然在狼腿讲滚动,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蓦地睁大…… *** 四匹马已经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五圈。大雾真真实实地弥漫在眼前,这对人马却始终无法从中穿越。明明是一路直行,不知为何总是又回到出发的地点。 眼见着夜色益发深沉,而雾气不但没有散去,相反更见浓重。眼前几步之外,便陷入无尽的朦胧之中。饶是这些身经百战的铁卫也不由焦躁起来。他们熬得住,两位大人却不一定熬得住啊。 “这是什么鸟地方!难道真的见鬼了不成?”纵马沿着直线跑了一圈,结果又回到了原地。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大铁卫忍不住破口大骂。 另一个铁卫叹了口气,道:“唉,老莫,你说要是铁蟾还在就好了,他最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另一个着不同战袍的骑兵嗤笑一声:“现在还提那个叛徒做什么呢?” 第164节 被唤作老莫的侍卫听不得这种话,瞪他一眼,道:“呸,宇文家的走狗听好了,我和老铁跟在主人身边的时候,你们还在北边给犬戎当奴才呢。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反正我死也不相信铁蟾是叛徒。” 曾经被宇文阀送给犬戎做质子的宇文清脸色骤然一变,变得惨白起来。 那跟着他被崔玄微救出来的宇文阀侍卫见状,继续高声反驳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在为那个叛徒开脱?要不是铁蟾撺掇着宇文公子上山采药,害的宇文公子被冉将军的人劫持,我们后来也不会处处被动,受制于人。还让将军受了伤。” “好了,都安静一点。”崔玄微捂着伤口,语气平静地下了命令。“铁蟾究竟是不是叛徒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今日如何活着走出去。” 吵闹的双方登时消了音。 “玄微,你还支撑的住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机灵一点,身体再好一点,您就不会因为救我而受伤了。我……我真没用,不如死了的好……”坐在崔玄微马后的的男子语气里全是自责和后悔。他本来就长的文弱出尘,此时皱着眉,目光投入茫茫大雾中,似乎在为前路而担忧,更是如同无端坠入凡尘的神仙。叫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 现在说得好听,刚才怎么不见你出去挡刀呢?就会躲在公子身后。老莫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碍于主人的面,还是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似乎感觉到了崔家铁卫对自己隐隐的排挤,宇文青蹙眉道:“玄微,这恐怕是临济宗布下的奇门遁甲阵法。这种法术根据阵法衍变而来,运用地形山势布阵,其中便会浓雾产生扰乱闯入者方向感的浓雾,更有甚者,雾气中还藏着机关和怪物,可以给入阵者造成直接的伤害。我家里与临济宗有旧,让我下去查看一番,说不定能够找到破阵之路。”说着,宇文青负气要下马。 另外三个铁卫瞟他一眼,都撇了撇嘴,没阻拦。 崔玄微捂住伤口,吸一口气,温声安慰他:“没事。你不用自责。谁也没有想到我身边的人中间居然会出现叛徒。清儿,你不必担心。你是宇文阀唯一的后人,我一定会平安将你送出去的。我与陆阀的一位高人约定好了在有味斋见面。总之,到了那里便不必担心了。纵然那位陆阀高人不肯出手,有味斋的老板与我有旧,他是我极信任的好友。收容一下落魄的故交,想必也是愿意的。此处离有味斋并不远,只要大雾散开,我们一定能找到出路。” 宇文公子道:“有味斋……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我们到那里就安全了吗?玄微,你还让我下去看看吧。”说着,他自顾自地跳下马,在大雾中踏着奇怪的步伐,边走边留心计算自己走的步数。 走了没几步,就发现浓雾中隐隐露出几具人和马的尸骨,尽管在这样的浓雾里,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兵器也锈蚀了。可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出是崔氏的府兵。 宇文青走到跟前,忽然从地下伸出一只白骨,猛地朝他脚踝钻过来。 ☆、178·千里脯2 大雾茫茫的阴冷森林里,枯枝败叶间忽然伸出一双青白的手,宇文青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凉刺骨的寒气。他短促而克制的惊叫了一声,猛地退后几步。 崔玄微兔起鹘落般掠了过去,宇文青撞进他怀里,瑟瑟发抖:“鬼,有双鬼手。” “滚你奶奶的。”老莫终于忍不住骂出声。那些死者看服饰武器也知道是他们北府兵,为了救这么个兔儿爷战死异乡,却还被诬陷为恶鬼作祟,实在是嫂可忍叔不可忍。 其他两个铁卫也都愤怒地瞪视着宇文青。 崔玄微没有急着安慰宇文青,反而很严肃地示意几位铁卫将地上将士的尸骨掩埋,又立了个无字碑。 倒出酒壶中的最后一点酒,崔玄微将其分洒在几座不起眼的坟包前,朗声笑道:“兄弟们,如今仅剩这点薄酒。我崔某人敬大家一杯。”敬完酒,他又道:“再过两天,天气若还是不放晴,我们几人便在此处与各位一同做个占山的鬼王。”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铁卫也跟着他笑,一时逸兴遄飞,颇有些死亦为鬼雄的意思在里头了。 等众人回头,见宇文青依旧充满恐惧的盯着那重重迷雾,嘴里念叨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然后便可怜巴巴的再次扑进崔玄微怀里。 崔玄微知道他的过往,身为王孙公子却沦为犬戎之奴,其中辛酸和羞辱自不待言,加上这孩子长得和自己师弟颇有几分相似,因此心里就十分怜惜纵容他。 老莫身边另一个铁卫叹道:“这诡异的阵法可能真的会扰乱人的心神,稍弱一点都是不成的。唉,往后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呢。” 老莫嘿嘿一笑:“怎么?怕了?想当年,你我还有铁蟾随侍公子左右,一起共抗南边巫族大祭司的军队时,那可全都是杀都杀不死的怪物。就是打犬戎的时候,宇文阀失控倒戈的僵尸群也不是没战过。当年咱们怕过谁?再说了,我老莫平生不做亏心事,只知为主尽忠,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嘿嘿,若这雾里真有我方将士的鬼魂作祟,也该找那害了他的人才对。” 听了这话,宇文青却浑身一颤,更紧地扎入崔玄微怀里,苍白的侧脸几乎呈现出一种马上要消失的透明感。 崔玄微无奈,估摸着宇文青被自己保护的太好,乍见尸骨,被镇住了。毕竟是故人之后,这孩子又一直天真单纯,如稚子般依赖自己,叫人恍惚间想起当年汴京初见师弟时的好光景,便全然不忍叫他失望了。 虽然一贯不喜欢男人近他身,崔玄微却还是温柔的揽住了少年的身子,像个长辈那样轻轻安抚他。又吩咐仅存的几名铁卫上前,护卫在瑟瑟发抖的宇文青身边。 说来也怪,被几个阳火极高的男子环绕,宇文青眼前便不再出现那些拿着残肢断臂,弯腰驼背蹲在自己四周,伸手要讨帐的恶鬼了。 崔玄微感觉他慢慢停止了发抖,只是依旧不肯抬头,便安慰他:“别害怕。虽然破阵并非我的强项,但是好歹我也学过几日道术。刚才我已经发出了信号,不多时就会有陆阀的人前来接。” 宇文青勉强的抬头笑一下:“玄微,我没事的。不过你为何要背叛宗门,转而支持陆家,不再参与冉将军的南伐大计了呢?” 崔玄微玩味地重复了一句:“背叛?” 宇文青耸然一惊,立马后退几步,直直跪了下去:“青儿一时失言,大帅勿怪。只是……只是崔氏和宇文阀私交极好,双方又一直都是笃信佛教。所以青儿心中有些疑惑罢了。” 崔玄微温和地笑了起来,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你就是太客气。以你宇文阀后人的身份,何必在我跟前屈膝?唉,会这么想也不怪你,崔家这些年一直紧跟临济宗步伐,外人看来,我忽然倒戈支持陆阀,会有些疑惑也正常。临济宗信徒极多,风评又好,天下人称我背叛还是好听的,说不得这之后尚有多少难听话等着呢。不过,玄微忠于崔氏,忠于天下万民,却独独不忠临济宗。如今这局面,本来就是崔氏,郑氏和陆阀百年前便商定好的。 宇文青吃了一惊:“百年前就已经订好……这是何意?” 崔玄微没有回答他,转而说起了别的:“宇文阀笃信佛教,阀中子弟个个精通佛法教义。可是宇文阀依旧覆灭了。可见临济宗既不灵验,也并不像他宣称的那样爱护信众。青儿,你自己说说,近年来所见之佛门如何?” 宇文青思索片刻,脸上便露出愤怒之色:“如今宗派内,虽然僧侣众多,却混进来许多外道之人,这些人不过是披着宗教外衣的魔鬼。他们虽然表面上不食酒肉,实际上却怀拥美女娈童,胡作非为,不劳而获,从根本上违背了本教的教义。” 崔玄微赞赏的点了点头:“说的对,多行不义必自毙,临济宗倒行逆施,早失去了天心。青儿,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能驻颜有术吗?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我,郑三,还有陆阀中的苏夔,都是一位高人的弟子,在他的指点和教导下,我们要共同完成一项大计划。这个计划既是为了我们各自的家族,又是为了整个人族。为此,就算是被人误解,或者背负骂名,甚至牺牲性命,也都在所不惜。而在完成之前,我们三个人都是受到神明护佑的。,该尽的义务没有尽完之前,临济宗是杀不了我的。所以,我们一定会安然无恙走出这片山岭。” “嗯。青儿相信玄微。”宇文青含着泪水的眼睛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崔玄微对他那个传说中的师父以及一百多年前商定好的大局信心满满,并且坚信自己受命于天,可事实偏偏与他们作对——又过了一天一夜,陆阀的人还是没来。 几人匆忙出逃,身上都没有准备食物,加上林中大雾弥漫,也没有饮用水,夜里又要提高警惕,提防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危机。经过一夜之后,纵然铁卫真的是铁打的,也有些熬不住了。更别说崔玄微这个伤员。 倒是宇文青,虽然时不时就要面色惨白一下,却一直没有晕过去。他昨夜在崔玄微身边睡了多日来的第一个好觉,一早醒来极有精神。 因为在山里和草原上都呆过几年,宇文青便主动申请了在林间寻找食物的工作。倒让那几个对他不满的铁卫刮目相看。 走到众人栖息的大树背后,宇文青停留了片刻,便继续前行。绕开掩埋了将士的小坟包,很快便发现那边的柳树下长着一丛丛淡褐色的蘑菇。小心翼翼的剥开草丛,宇文青发现这些蘑菇都是被虫子咬过的,就打算去采。 行走间,枯枝败叶发出嗤嗤的声响,总叫人误以为有东西躲在坟包的暗处冷笑。可是每次回头,身后却又什么都没有。 “什么东西?”刚把蘑菇采在手里,宇文青忽然双目圆睁。几缕劲风袭面而来。那不是普通的凉风,而是充满某种阴湿气息的阴风。 “叫个什么劲啊叫。又不是小娘皮。”老莫低声抱怨一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提起战斧冲了过去。 几个铁卫反应都很快,迅速拔剑呈合围之势,将其护在中间。 一团浓雾滚滚而来,铁卫们抓紧了手中的兵器,浑身的肌肉崩到了极点。 “嗷呜!”从浓雾中奔出来的居然是一条狼。 外人可能不知道,狼是崔家的图腾,崔府兵中的铁卫又称狼卫。崔氏子弟对狼总有种特殊的感情。 崔家的府兵见状,都松了一口气。单独一只狼,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就算来了一个狼群,他们几人也都应付得了。最害怕的反而是临济宗放些旁门左道的夜叉罗刹出来。 那条狼跑近了,却并不扑人,只在马前忽来忽去,好像在招呼几人。 可是几个军士只半信半疑的看着它,并不敢轻举妄动。 见众人不动弹,那只狼忽然发出了长短不一,很有节奏的嚎叫。 “是我们的北疆大营的操练号角!主人,一定是我军将士的英灵附在狼身上了!”老莫兴奋的大声嚷嚷。然后率先纵马更了上去。 “走!”崔玄微略一沉吟,便将宇文青拉上马,跟在老莫的后头疾驰。 接应的人没有及时到来,留在这里,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不如跟着这匹狼试一试。再坏也不会比如今的情势更坏了吧。 众人纵马跟随而去,狼就在前面引导,累了想要休息的时候,狼也停下来不走。就这样一直在大雾中走了有三四十里路,又越过两座山岭,才遇见陆阀来接应的人。 *** 听说临济宗里跑出了一个被镇压的怪物,所以、太和山近日并不太平。 ——先是封了山,后来就连附近许多村镇的土城墙边,都忽然多出许多手握降魔杵的僧兵驻守,仔细盘问来往客商。 临济宗精锐尽出,全力支持冉氏南下与皇甫一决雌雄。 这回事出突然,为了捉拿临时倒戈,极有号召力的崔玄微,除开有精锐在几人回北方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天罗地网,还有许多地头蛇带着临济宗的外门弟子挨家挨户的排查,就连不归宗门管辖的野寺,只要是个光头,也不论真和尚假和尚一概被征调入列。务必要在茫茫太和山中大海捞针,寻找崔玄微这个叛教之徒。 最近斜街上也忽然多了几列气势汹汹的僧兵,每日挨家挨户例行检查。 “几位大师,请喝茶吃果子。”灰鼠精谄媚的笑着,将为首几个横眉竖目的大和尚领进屋里坐下。 最前面的那光头是马婆子家的大儿子,唤作马随。平素最是好吃懒做的一个混子,不知如何攀关系,居然成了临济宗的外门弟子。他平时就负责收取斜街上的赎罪钱。这工作和他以前做流氓收保护费没什么两样,因此,干起来真是得心应手,很快就成了这一代的小头目。 “怎么还没好?饿死你佛爷了。”刚坐下不久,马随就大声嚷嚷起来。 “来了来了。”四郎端着两个盘子上来,一叠是猪油炸出来的素鱼,另一叠是云片猴头,乃是用火腿,冬笋,猴头菇同烧,加上鸡汤勾芡而成。然后,后面的小妖怪们,又在每个和尚面前摆上一笼咸甜两味的豆腐包子。 豆腐包子,顾名思义,就是用豆腐油炸了做外皮,里面包上两种不同的馅料。甜的是桃仁,花生仁,芝麻仁,松子仁,瓜子仁五味,配以白糖,猪油,青梅为馅。咸的则是玉兰片,冬菇,木耳和面筋,调以凝固的鸡汤为馅。 几道素菜虽然名为素,听起来也素,实际上却是挂羊头卖狗肉,和这几个假和尚正相配。 “唉”一个和尚抹一抹满嘴油光,叹口气:“如今做了僧兵,日子比往年好过,可是这三月不识肉味却也难捱。也就是还能在有味斋吃到可心的素菜了。那些什么酒楼做的素斋,真是难以下咽。都是群缺心眼的东西,打量着拿些草根木片,就能糊弄你佛爷呢。” 马随对着他挤挤眼睛:“这街上都是老街坊,又在宗门的眼皮子底下,不好下狠手。等过几日逮一只过路的肥羊,得了钱我请你们天香阁好好吃一顿。” 几个光头大汉便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容。 “胡老板在吗?我来送蒸好的糖桂花。”门外一个少年僧人文雅的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四郎抬头一看,急忙迎上前去:“是戒嗔小师傅啊。你师弟呢。” “师弟?”戒嗔回头一看,咦,刚还在自己身后的师弟呢? “戒吃,还不快过来,在后面磨磨蹭蹭作甚?” 四郎跟着探出头朝门外看去,原来戒吃正从地上捡起一只受伤的小雁,抱在怀里和鸟儿说话呢。 这只小雁大概是掉队找不到爹娘,已经在斜街哀鸣好几天了,惹来不少顽童拿着弹弓故意瞄准它打。如今落在地上,估计又是李家的小胖子淘的气。 戒吃抱着小雁过来给四郎看:“小鸟好可怜。没有师傅了,和戒吃一样。”年纪幼小的戒吃其实不是很明白出家人和在家人的区别。在他小小的心里,并没有爹娘的概念,还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只有师兄师父呢。 “哟,这雁儿要死了,刚好拔了毛窜起来烤肉。味道好着哩。”在旁边看着卸货的何不满见了,吸溜着口水走过来。 如今临济宗代理官府在这一带收起了税。也不叫税,叫叩门钱,买路钱,赎罪钱,名目繁多。交了的就能叩响去往西方极乐世界的大门,不交的就只好在六道中老老实实呆着。去过地狱一日游的何家自然害怕,老老实实交了不少的钱。他家里要养三个小儿,便不怎么宽松,何不满作为大哥,已经好几个月不闻肉味了。 “满哥儿馋肉了?”四郎笑吟吟地问他。 “没……没有。”何不满僵硬的笑了一下,同手同脚走了回去。自从那件事之后,他总有些怵四郎,虽然逢年过节都要来有味斋走礼,没事却不愿意和四郎朝相,也不知是为什么。 “什么肉?胡老板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屋子里几个和尚吃饱喝足,也不结账,大咧咧的提着几笼豆腐包子走出来。听到四郎在说肉,为首的马随一把将戒吃手里的大雁抢过来,笑道:“得,这东西归我们了。拿去放生也是功德一件。” 戒吃虽然小,却并不傻,知道这群古古怪怪的和尚多半和刚才那人一样,都打着吃肉的注意。因此便大声呵斥这几个高大的光头:“你们和我师父不同,和师兄也不同,和我见过的所有大师傅都不同。你们是假和尚,是大坏人,才不要给你们放生。我自己会放。”说着就气哼哼地扑腾着小胳膊小腿,要上前去把鸟儿抢回来。 马随生了气,正要一掌推开这小和尚。四郎却不知怎么来到了两人中间,然后伸手架住马随的蒲扇大掌,笑嘻嘻地说:“大师是有修行的人,何必与一个毛娃娃一般见识?” 马随的手臂被他这么看似随意的一搭,顿时便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赶忙松开拉扯小和尚衣领的手,抬头道:“你你你,你敢管我的闲事……” 面前的少年明明看着很好脾气的样子,马随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加上手和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于是这大汉叫嚣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主人,发生什么事了?”不知何时刮起了凉风,有味斋里的伙计一个个消没声息的出现在巷道里。 为首的槐大看这几个和尚一眼,木然地问:“不知几位大师还要点什么吗?” 马随这几人不过是地痞无赖,此时被这些围拢过来的大妖身上的气息吓得两股战战。回想起了关于有味斋的奇异传闻,几人忍不住扔下大雁,转身就跑。 小戒吃却不害怕槐大,他灵巧的从槐大钻了过去,一把捡起地上的小雁。顿一顿,感觉小鸟已经不动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小鸟被掐死了。呜呜呜呜嗷嗷嗷嘎嘎嘎嘎……” 四郎被他哭嚎的头晕脑胀,只得拿过小雁,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戒吃不想吃肉吗?大雁肉用茶油炒出来很好吃哦,还可以做成腊味。” 第165节 戒吃一边抽噎一边说:“不吃。小鸟找不到师父了,和戒吃一样。很可怜。戒吃不喜欢被吃掉,小鸟也不喜欢。” 四郎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戒吃与死鸟的区别,正被他哭得手足无措,奄奄一息的小雁却被一个人拿了过去。 “小家伙,大雁可没有师父,只有爹娘。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师父和亲爹本就没什么差别。你放心,爷爷一定会放生这只小鸟,让它回到自己亲爹身边。”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动作的,那只小雁在他手心里一下子就恢复了活力,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众人头顶盘旋几圈后,落在了陆天机肩膀上。 戒吃愣愣的看着这个好年轻好好看的爷爷,含着手指点点头。然后就老老实实伸出胳膊,被他师兄抱着走了。 “陆……陆叔,你怎么来了?”四郎又惊又喜的扑过去,要拉着陆天机进店里坐。 陆天机笑道:“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一个好东西。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再次相见也不知何时,所以想着还是找点给你为好。” 四郎有些吃惊:“是要搬走,可是陆叔你怎么知道的?” 陆天机哂笑道:“若是不走,以妖族缩头乌龟的习性,刚才又怎么敢得罪临济宗里的地头蛇呢?” 四郎:……==原来在您老眼里,不爱多管闲事=缩头乌龟 周围一圈妖怪伙计:-_-#缩头乌龟?我萌只是高冷而已。 看妖怪们神态各异,表情复杂,陆天机哈哈大笑起来:“说笑而已,最近天下风云激荡。眼看着太和山脉也成了是非之地,所以我估摸着你们会离开。” 四郎知道他一贯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渠道,也不介意他方才的出言不逊,很高兴的点头:“嗯。是要走了。”想一想又说:“陆叔和我一起走吧。” 陆天机忍不住想要摸摸四郎的头,手才举起来,又临时改变了注意,转而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天道降生人才,便自有其用意。四郎有一定想要完成的事,师父自然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所以,就不能跟着你搬去新的地方了。四郎也快长成大人了,有些事情我就不想再隐瞒。你在幻境中拜我做了师父,那时候没有告诉你,其实除了苏夔,你还有两个师兄。” “什么?还有两个师兄。不是说苏道长是您唯一的弟子吗?” 陆天机摇头:“当年我窥破天机,便与崔家郑家联系。这两家不愧为千年世家,眼光十分长远,对家族和国君同时受到临济宗和天一道压制操纵的现状而不满。也隐隐感到天下似乎有一股异端势力在蠢蠢而动。于是我们就互相商定,借巫人之势搅乱浑水,郑家为箭,崔家为矛,陆家为盾,共襄盛举。那个时候三方为了表示各自诚意,就由我收了郑家三公子,崔家本宗唯一嫡子,以及陆家暗门的天才少年为徒。如今天下虽然还有纷争,但大势已定,此时便也算不得机密。也该让你见见师兄们了。不过,我想你们早就见过彼此,他们对你的印象可都非常之好啊。”说着陆天机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四郎不知道他在得意个什么劲,一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打死他也绝对想不到崔玄微和郑家那个冥婚的小少爷居然是自己师兄! 天了噜,怪不得当年崔郑两家的世家公子对自己一个小厨子折节下交呢。 震惊过后,四郎有些呆滞地问:“那这一次三位师兄都来了吗?” 陆天机看他这幅呆样,笑着摇头:“当然不是,你当谁都如你这般游手好闲吗?苏夔和郁治都忙着呢,就是玄微,也是顺路来看看你罢。好了,趁着你家里的醋坛子不在,赶紧跟我去接玄微吧。” 说着,陆天机一把抓住四郎的手,在槐大等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一道清风去远了。 ☆、179·千里脯3 四郎开始还被陆天机拉着跑,后来一口气提了上来,两人便并肩而行。 动作,表情,飞驰而过的残像,甚至连长发被风掠起的弧度都惊人的相似。任谁看到他们,也不会怀疑二人存在血缘关系。 横穿过断桥镇,陆天机与四郎很快就在山脚下的白桥镇废墟,与等待在那里的陆家人汇合,然后一道入山。 行了一阵,四郎才知道陆师父为何一定要带着他了。师父根本就是想找个廉价劳力而已。 ——林间迷雾重重,虽然陆天机精通机关算术,但是行走速度并不快,还不时停下来对四郎进行现场教学。看上去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另外一个徒弟的安危。 “好了,此阵其实就是八卦阵略加变化而来的,你现在知道破阵之法了吗?”在真正踏入浓雾的核心区域之前,陆爹回头这样问四郎。 四郎抓抓头,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唔。师父说的生门惊门完全听不懂……我觉着吧,还不如放开五感去查探一番……啊,师父别捏,先听我说完……”四郎捂住耳朵跳开去,有些委屈的说:“阵法也是依靠山中的一草一木构筑而成的。如果能够将构成此阵的草木山石统统毁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么管他多精妙的阵法,不都随之而破了吗?我也知道阵中大雾弥漫,如果在这种环境下深入搜查,恐怕事倍功半。可是如果先破去阵中作为基础的山石草木,效果便截然不同了。这就是龙象伏魔功中以力胜巧的道理吧?”说着,四郎讨好的看陆天机 陆天机不置可否,含笑道:“听见了吗?就按你们少主所说的来办。” “是!”周围的仆人一起跪下应诺,半点抱怨和质疑都没有。 四郎:o(╯口╰)o那只是一个提议而已啊师父!这是在坑你这最不成材的徒弟你造吗? 因为是自己提的议,所以四郎就很自觉地担负起了破阵工作最艰苦的部分——用自身内力毁去途经的草木山石,或者强行改变他们的位置。 这工作听起来威风,其实极为耗损内力。 小狐狸吭哧吭哧的在前头开道,一开始气力足,这项浩大的工程推进的飞快。 后面的人一时只能看见漫天烟尘里,一只灰色的小动物推土机一般辛勤工作着。不靠谱的陆爹遛儿子遛得很愉快,此时闲庭信步般走在后面。他身旁还有壮汉不停的往道路两旁扔石头,树根和木片。 一行人走过的道路两侧,翻倒着大树,山石,甚至还有被什么动物利爪刮下来的一层地皮。许多大树的树根上都用朱砂镌刻着难以分辨的怪异文字,岩层里也有古怪的符号。 说好一起迎接师兄,其实根本就是四郎变成一只怪力小狐,东推推西挠挠,开石伐树,然后被陆爹遛得满山乱跑! 几乎将四周施加过咒术的山岭移为平地,这项工作的艰辛可想而知。虽然一行人四周的雾气已渐散去,可是临济宗在此经营多年,若远望前方,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雾气。 “呼呼。”小狐狸累得气喘吁吁,跑到陆爹面前,抬起小脑袋绕来绕去的求关注。 刚才一路过来,遇到了一颗怎么也砍不倒的树,这笨东西就用头去撞,咚咚几下之后,树是倒了,小狐狸头上却理所当然地起了个大鼓包。 旁边陆家的仆人全逗:orz……少主真男人,我们服了! 顶着满头包的真男人也知道疼。想要呜呜哭两声,又觉得这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小狐狸就悄悄跑回师父身边,装作不在意地露出大包转来转去。超级有心机的样子。 陆天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知道小狐狸这是在撒娇,忍不住训斥他:“没见过你这样蠢的徒弟。”说完没撑住,陆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叹道:“我的蠢徒儿啊,没了师父你可怎么办?”说着就把小狐狸抱起来,轻轻给他揉散脑袋上的瘀血。 小狐狸苦着脸告崔玄微的黑状:“师兄可蠢,他留下的都是些什么讯号啊。我都是跟着他刻下来的符号破阵寻人。可现在绕了这么一圈,除了撞得满头包,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说着,又蹭蹭陆爹的手:“那些大树可难砍,脑袋疼,再揉揉。” 陆天机闻言,不悦地问身后随从:“怎么回事?” 领头的将士急忙趋马上前:“回禀大人,原本崔公子的确是在此地发出的信号。可是我们到了以后,却一个人都没有。转了一圈之后,才本来约定的记号被刻得到处都是,似乎有人在故意扰捣鬼,想将我们往歧途上引。” “这样啊,”陆天机像似个老神棍般叹口气,仰头闭目,掐指一算,然后就说:“罢了罢了,先回去吧。 小狐狸有些担心的抓挠着陆天机的衣襟,说道:“师父师父,我们不管玄微师兄了吗?”小狐狸一直都是很护短的家伙。 “不过是临济宗和尚摆出来的迷魂阵罢了。放心,你师兄死不了。”陆天机不负责任的挥挥手。 小狐狸皱着脸,胆大包天的驳斥道:“那可不行!很明显是师兄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他仰起头,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哀求陆天机:“师父,我们再找找师兄。” 陆天机假作犹豫,故意听了好久才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就得多出点力才行。” 小狐狸本来要点头,想到自己的满头包,转而犹豫起来:“那我再休息一下下。”边说边用爪子比出一点点的距离。 因为是自己提出来的笨法子,所以鱼唇的小狐狸刚才真的很卖力,虽然身体被内功强化过,可是这一次,他的内力消耗实在太大。纵然要继续去当推土机,也得先恢复先前消耗的内力再说。因为自己坚持要再找找师兄,于是,小狐狸就很自觉地在自家师父的手掌里开始严肃地运功吐纳起来,打算一会儿再去继续撞树。 可能是因为被师父捧在手心里修炼的感觉太诡异,这一次四郎很快就吐纳完毕,然后,他感觉海水在丹田里如涨潮般缓缓升起,小肚子里也有种温暖满足的感觉。 四郎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他没有发现,在自己横冲直撞将内力耗尽之后,新产生的真元比往日更加精纯了。原型的皮毛变得漂亮不少,就连体态也……也更肥壮了些。 刚恢复了一点,小狐狸就急急忙忙从陆爹身上跳了下去,钻入一丛深草不见了踪影。 “大人,是否需要我们暗中保护小公子?” “不必。小东西厉害着呢,自尊心又强。幼年的时候,被大妖怪咬得满身是伤,其他妖怪前眼泪都不流一滴,非要找个鸟兽绝迹的地方,才肯哇哇大哭。你们暗中保护他,被他知道了,可要跟我发脾气的。” 说是这么说,陆爹哪里放心小狐狸这样乱跑?少不得要自己放出五感来暗中紧紧跟着。 看儿子蹦跶着跳过灌木丛,于是树丛消失了!欢快地钻过土洞,土层移了位!好奇地在树下的蘑菇上面嗅一嗅,蘑菇连土一起被刨开!傻乎乎地围着大树转一转,大树轰然而倒!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小狐狸最后跳到一颗风倒木上,回过头来得意的露出了小白牙。 看着看着,陆天机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小狐狸的影子和百年前青崖山上那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狐重合在了一起。儿子终于长成和他娘亲一样强大又漂亮的天狐了啊。 陆天机还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偷偷去青崖山看儿子的光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当时心爱的妻子方死,道门和妖族也因此闹得很僵,陆天机本打算去青崖山认领儿子,可是却忽然间在梦中被天道点化,得授神谕。醒来之后,便醍醐灌顶般记起了自己和儿子的真正来历,也第一次看清楚自己前面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崎岖。 于是,本打算去接儿子在身边抚养的陆爹犹豫了。这条道路注定危险而孤寂,儿子这么小,连媳妇都没讨,他的未来应该有无限可能,而不是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 思来想去好几天,陆天机终于决定孤身潜入妖族的领地,看一眼儿子就走。不过,若是陆爹知道儿子还没成年就被某只大怪兽圈养,再没有什么无限的可能,一定会坚决的抢了儿子就走的。 那一天,趁着饕餮不在,陆天机悄悄来到青崖山。 在小崽子们常出没的地方等了不久,就看到一群毛团的互相扑咬着从林间的空地上跑过去,自己儿子落在最后。 小小一只巴掌大的狐狸,在一群幼崽里面十分显眼,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在大家一起练习捕捉山鸡兔子的时候,儿子的不合群更加明显起来。 ——自己的狐狸儿子大概并没能继承爹娘的优良血统,似乎……似乎不太灵光的样子。不协调的四肢让它和小伙伴在一起总是显得特别笨拙。不论抓什么,都常常落空,有时候还会左腿绊右腿将自己绊倒。 每次小狐狸吧唧一声摔倒,陆天机的心就跟着狠狠一拧。有一种失望和心疼交织的感觉。好在小狐狸一点都不娇气,每次摔倒后都飞快地爬起来,欢叫着再次冲进明显很排斥它的毛团堆里。 孩子,你怎么不哭呢?你要是哭了,爸爸就能下定决心带你走啊…… 接着,小狐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追到了一只兔子,可是立刻就有一个比他大两倍的小老虎和他挣抢起来。那小畜生真是凶啊,他咬住自己儿子的大腿,将他摔到一旁,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只死兔子身上。 儿子嫩嫩的小短腿可能被咬断了,留了好多好多的血,他憋了瘪嘴,最后还是没哭,只是拖着断腿慢慢爬起来,躲开那只凶恶的小畜生,爬到一边的草丛里找了几个野果子啃。都伤成那样还不忘填饱肚子…… 陆天机为人有侠气,行事光风霁月,平素谁得罪了他,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一贯很愿意去体谅别人的。旁人说他骂他,他也听过就忘,从不去记恨,更别说与这样小的幼崽们过不去了。 可是,那一天,看着花皮小畜生欺负自己儿子的时候,陆天机的心里竟蓦然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和仇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只老虎崽子剁成肉泥…… 陆天机总算克制住杀心,只是对欺负儿子的坏小子小施惩戒。然后他就提着烤得香喷喷的肉脯,在一个杂草丛生的树洞里找到了儿子。 小狐狸的腿已经被他自己用些不知名的草药糊住了,此时正在他那个伪装成树丛的小猪窝里沉睡。陆天机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小狐狸的呼气声,心里紧缩成一团,生怕下一秒钟那浅浅的呼吸就会消失。 就那样茫然无措了片刻,陆天机才忽然惊醒过来,用体内的混沌真元轻轻荡涤小狐狸那条受伤的小嫩腿,然后把肉脯轻轻放在了山洞里,转身离去——不再打那小畜生一顿,隐性儿控的怒火实在难平! 第二日,陆爹依旧隐身在小狐狸身边保护他。却发现自己再一次看走眼了,儿子根本不是什么小白兔。这小东西焉儿坏,伤才养好,就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留下的肉脯做出一个陷阱,将那日抢他兔子的小老虎吊起来打了一顿! 真不愧是我儿子。那一刻,陆天机心中涌起的自豪感,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从那以后,陆天机偷看儿子上了瘾,没事便往青崖山上跑。青崖山极大,只要远离饕餮所在的区域,几乎没有妖怪能够发现他。因此,每次只要饕餮不在小狐狸身边就多了一位看不见的保护神。 这也是四郎小时候条件辣么艰苦,几次濒临绝境,居然每每逢凶化吉的缘故了——只要小狐狸有受伤,陆爹都会偷偷去帮他疗伤。 可是后来…… 小狐狸跑了一圈,软着腿晃晃悠悠地回来,吧唧一声倒在师父脚下一动不动得装死。这动静打断了陆爹的回忆,他蹲下身,小狐狸就跳进他怀里,摊开白肚皮不肯动弹了。 “玄微师兄身边一定有叛徒!约定好的符号到处都是,我实在开不动路了……”小狐狸摸摸肚皮,大咧咧的要东西吃:“师父,我好饿!” 陆天机含笑看着他,估摸他的确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内力,便笑着拿出了一粒冰晶般的东西,投喂进四郎嘴里。 “累了吧。那就吃点东西。” 那东西一入腹就变成一股暖流充斥着四肢百骸。好像回到母腹中一样舒适。 半晌,四郎满足的用爪子拍拍暖呼呼的肚子,感慨道:“还是师父给的丹药最好吃。” 陆爹用食指轻轻揉着小狐狸的白肚子,笑道:“师父对你好吧?好了,你师兄吉人自有天相,跟师父一起回去吧。”陆爹这次来的目的,根本不是寻找崔玄微,而是为了借机耗尽四郎的真元,骗它吃下另外一半狐珠。 听了师父的话,小狐狸纵然有心继续寻找师兄,可他此时软手软脚的,到底力不从心了,只好被陆天机抱着,一行人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雾散开了些,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陆天机和他怀里的小狐狸身上,原本横冲直撞的风也柔和起来,温柔的撩起陆天机的长发,如黛青色的远山。长发中偶尔夹杂着一两根狐狸毛。 阳光这样暖,风也温柔的好似母亲的手,疯跑了一天的小狐狸躺在陆天机的怀中,静静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师父忽然成了他爹,还有一个长得像华阳姑姑的娘。 “爹。”四郎喃喃的说起了梦话。 陆天机的手抖了一下。强忍住涌上喉头的那股热流,沉默的抱着小狐狸继续在林间飞驰。 第166节 怀着心事的陆天机没有发现,他怀里的小狐狸眼角凝出一串清澈的泪珠,在飞速掠动过程中,很快就落在地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180·千里脯4 回到断桥镇之前,小狐狸已经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从陆爹怀里探出头一看,才察觉到外界已经是天色昏暝的黄昏时分。 一轮残阳挂在天边,染红了远处的青山,散落在山里的寺庙和村落都好似笼罩在一层血雾中。 “奇门八卦阵里的时间比外面慢一些吗?难道刚才的阵法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小狐狸跳了下来,变成人类少年的模样。他想起了上次在幻境里的遭遇,不由得低头沉吟:“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陆天机听到四郎的喃喃自语,长声念出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迎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行去。斜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后,那青衫落拓的身影仿佛融进了那一片血红之中。 这天地只是万事万物的旅舍吗?想到即将搬家的妖族,胖狐狸叹一口气,顾不得继续伪装哲人,忙慌慌地加快了步伐。再不跑快点,在前头自顾自仙风道骨的陆渣爹又要不见人影了。 半点不体谅开完山后累成条狗的小儿子,真是铁血教育,差评! 残阳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于白桥镇的街巷里飞驰而过,在苍凉萧瑟的残垣断壁上投下一道道光影,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 呼啸而过的山风隐隐吹来几句对话。 “师父,师父,我们真的不管崔师兄了吗?”陆爹走得太快,刚刚得回狐珠的四郎不得不拼命运转丹田里的气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广袖飘飘的陆天机头也不回道:“不必担心。玄微没事的。我们回去后,也许他已经在有味斋里等待多时了。” 陆爹果然是个神棍,到了店里,虽然崔师兄还没到,但是却有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男人在有味斋大门口的李树下徘徊。 如今已进十月,晚间半山腰起了层薄雾,那个男人又恰好站在门口的大红灯笼照不见的地方,因此,越发叫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了。 四郎和陆天机一回来,他远远的瞧见,就急忙牵着马迎上前,抱拳向两人行礼问安:“胡公子,陆大师。” “你是?”四郎仔细打量他。 这是一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五官端正,但是没有特色,叫人看一眼就会忘记。男人做普通军士打扮,却戴着一顶狼皮帽子,估计是常年跟随崔玄微征战四方的缘故,眼神冷淡又犀利。四郎看他盔甲上满是尘土和黑红的泥水,想来这一路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吧。看着像是某个刚经历激烈鏖战,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男人虽然牵着一匹看上去很神骏的蒙古马,马身上却驮着不少东西,显然是被当做了运输的矮脚马来使。可这匹马半点怨言都没有,十分驯顺的跟在男人身后。 “我是崔帅身边的铁卫,北府军校尉崔铁蟾。奉主人之名,给胡公子您送些礼物过来。只是路上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那男人抱拳行礼后,便直起了身子,显得不卑不亢。 四郎急切地跨前一步,问他:“我和师父已经知道崔师兄被阵法困住,去发出信号的地方找过他,但是没找到。师兄现在人在哪里?” “小人不知。” 或许做暗卫的口风都紧。虽然崔铁蟾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四郎问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由得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说:“那好吧。你先跟我进厨房把东西放下,今日若不嫌弃的话,便暂且在小店里落脚。” 说完后,四郎扭头往后看了看,见陆天机站在门槛处,目光注视着门外聚散开合的淼淼雾气,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晚间的山风将陆天机流云般的广袖吹得鼓了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凌风而去一般。 “师父!今晚你也先别走。”四郎赶忙过去将陆神棍拉回凡尘,絮絮叨叨地说:“这几日为了迎接崔师兄,我叫槐大很买了几只小羊羔回来,除开做烤全羊以外,剩些肉便新酿了些羊羔酒,正要请师父尝一尝味道是否正宗。” 爹娘都管生不管养,好容易见面的亲爹还不知哪里不对劲,非要装作路人。作为孤狐在青崖山吃尽苦头的小狐狸,长大后若是变成个苦大仇深的中二骚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过,活了两世的悲剧就在于,当你想中二时,却发现已经老到折腾不动了。活得久,经的事多一点,得过且过、和稀泥的本事总会好上那么一些的。 愤怒,记恨,互相折磨,绞尽脑汁说很伤人的话……做这些也许真的会有快感,却也着实累心。因为如今小日子过得很舒心,四郎又惫懒,所以就十分大度的接受了看似有重重苦衷,就是打死也不说的陆爹。 因为渣爹不肯说破,四郎还准备体贴的陪他一起装糊涂下去。反正拿回了狐珠,陆爹也是修道之人,他们未来的日子,且长着呢。只要都活着,就算相隔千里,失落于天涯两处,总有再见的一天。 不过,因为分别很快就会来临,四郎便格外珍惜和亲爹在一起的有限光阴。变着法子想要不留痕迹的和亲爹多相处几天。他也想不出什么讨好人的法子,不过是拼命多做些吃食而已。 如今一听四郎留他,说有好酒喝,陆天机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四郎的邀请。 那个面目普通的铁卫崔铁蟾也没有什么言语,应了一声,就径直去马背上拿包袱。 四郎扯着陆爹的袖子进门,回身看那铁卫一眼,发觉门口那株大李树下面好像有一滩明晃晃的东西。 奇怪,今晚没有下雨,怎么树下多了个小水洼? 等崔铁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四郎又细细看过去,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往下滴水,只是手里拿的几个包裹湿透了。不知包里都装的是什么,一路走,便有淋漓的水迹滴答而下,在大堂的地板上形成一条条透明的小溪流。 这时,四郎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门外大李子树下,那匹高大的骏马消失不见了。 咦?难道今天灰鼠精特别勤快,已经把马牵到后面马厩去了吗? 几人朝着有味斋后院走去时,崔铁蟾觉察到四郎一直在打量他手里的包裹,便开口解释了一句:“路上遇到了敌人,所以马摔进了河里,这些东西都是我后头下去捞出来的。请胡公子恕罪。”虽然口中说恕罪,可是崔铁蟾脸上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有罪的模样。连跪下谢罪都省了。 莫非崔家的铁卫都这般狂傲不知礼物吗?陆天机不悦的皱起了眉。 四郎明显没意识到暗卫语气中淡淡的敌意——千里迢迢帮忙送东西掉河里了,正常人都会有些气恼吧?于是,他反而带点讨好地对崔铁蟾说:“如今路上不太平,辛苦你了。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你是崔师兄的铁卫,想必是极受重用的,可不能因为给我送礼物这样的小事而耗损了去。” 崔铁蟾诧异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评估四郎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半晌,他方才淡淡道:“公子的吩咐,不论大小,我们这些做铁卫的,都该拼命去完成。若是做不成,变成鬼也要完成任务。” 四郎:=口= 崔玄微这个变态,都给自家暗卫灌输了些神马内容啊!简直堪比邪教首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四郎索性闭上嘴,将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的陆爹拉到他惯常爱坐的老位置去。然后领着沉默的铁卫去了后院厨房。 一进厨房,崔铁蟾手上提着的包裹就被槐大接了过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槐大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又把话咽了下去。 四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奇怪,其实有味斋更奇怪好吗? 槐大把包裹全都码在厨房的台子上控水,四郎站在旁边,好奇的把师兄送来的包袱全都打开——里面清一色的各地特产——无数稀奇古怪的吃食,还有少见的调味品。想来是崔玄微领兵每到一处,就会收罗那里的特色美食或者当地人使用的古怪调料,然后集在一起给四郎屯着。 有辣根,玉米,胡椒粉,咖哩粉,马铃薯……寻宝一般细细翻找,四郎甚至翻出一株番茄幼苗!当然,最多的还是最符合玄微公子逼格的茶叶和香料了。 虽然包裹里的茶叶以及大部分名贵香料都已经被水浸湿不能再用,但也还是有不少小吃食保存的比较好。 把还能用的这几样拣出来,崔铁蟾一一给四郎介绍。 他指着那罐茶油道:“如今天下大乱,以前在江城流行过一段时间的人脑油,如今再次冒了出来。山里还好,外面的人已经不敢吃油了。这是交趾那边的山茶籽里练出来的油,都是将军亲自监督着做的好油,统共才得了五罐。因以前在江城,人脑油便差点酿成大祸,防不胜防,将军想着胡公子虽然现开着餐馆,到底不会自己榨油,外面的油放心不过,便送两罐与你,也是让我给您提个醒的意思。礼物并不贵重,请别嫌弃。” 崔铁蟾作为崔玄微的贴身侍卫,虽然看上去很平凡,举动间却自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气质。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宰相门房九品官吧?四郎看看他,又转头在包裹中欢快的扒拉起来。 这礼物可比什么金银珠宝都更和四郎的心意了,他一边将没被水泡坏的调料拣出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不嫌弃不嫌弃,替我谢谢崔师兄挂念。”说着,便转头吩咐槐大:“早上的时候,小和尚不是送了些糖桂花来吗?取些糖桂花出来,和着饴糖、茶油做馅,外面的皮就用上等精面和芝麻屑,加茶油起酥。皮子尽量擀得薄一些,饴糖用糖度低一点的。烤制出来后正好送酒。” 槐大听完,就领命过去发面烤制糕饼。四郎翻到一包肉干,抽出来闻了闻,是干肉脯,忍不住又把鼻子杵进了嗅一嗅,嗯,有股熟悉的味道。 崔铁蟾见他对肉脯感兴趣,就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解释道:“上次主人带着我们悄悄去了一趟西凉。听闻当地有这种肉脯售卖,便买来尝了尝,吃过之后,觉得味道极好,加上这肉脯能够保存几个月之久,就给胡公子带回来些。这肉脯未必多么稀奇,奇就奇在这背后的故事。“ “肉脯还有故事?什么故事?”因为脑子里在拼命回忆,四郎头也没回,很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肉脯啊,据说是陆阀某位不务正业的先人最先制出来的,因为他家中小儿病弱,这位在外从军的陆家公子便亲自杀死了自己的坐骑,给儿子制成肉脯,并且立誓再不离家半步,要一直守护在儿子身边,替他驱赶病魔和厄运。不过,大约因为守着儿子没有出仕,这位公子虽是陆阀子弟,他的名讳却无人知晓。” 四郎听完,就问他:“后来那位小公子的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呢?” “后来的事情那老板没有讲,卑职也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小孩子魂儿又轻又干净,很容易招来些神神鬼鬼缠身,若是有个阳气旺的男子守在旁边,孩子就不容易生病夭折。想来,那孩子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吧。”说着,崔铁蟾忽然抬头盯着四郎打量。 那眼神叫四郎觉得有些发寒,他心道:看我干嘛?我早不是魂儿又轻又干净的小儿,不是那么容易被邪魔附身的! 半晌,崔铁蟾收回了目光,低头翻看了一下包裹,叹道:“主人说您一定会喜欢这肉脯。所以本来带了不少,可惜大多都被水泡坏了。” 既然是师兄千里迢迢给自己带回来的,四郎不由得撕下来一小块肉脯放入口中。虽然泡过水,有些受潮走味,但是,肉脯的滋味也的确算是不错了——入口化渣,肉香四溢。 不过,四郎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吃过一样。吃完一块肉之后,味道不见得多么惹人垂涎,却有种淡淡的怀念和莫名的熟悉感潆绕在舌尖,叫人欲罢不能。 究竟是在哪里吃过呢?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唔,肉应该是马肉,用的是……是浓酒,淡醋,白盐,麦门冬以及……以及茴香花椒末调匀后腌制而成的。 因为生来就对食物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凡品尝过的独特口味,四郎都会有印象。大概是泡过水的肉脯影响了口感,四郎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吃过这种肉脯。 “凉州?师兄怎么去了那里?”一时想不起来,四郎也不再纠结,转而取过包裹里还算完好的一整块肉脯切成薄片,打算烘干后重新炮制一遍。 “胡公子久居深山有所不知。凉州正是陆家的大本营。我们公子去那里,自然是为了与苏公子商讨国事,共襄盛举。” 一旦涉及自己主人,又不是机密的话,这位沉默寡言的铁卫转瞬间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滔滔不绝的给四郎讲述崔玄微的丰功伟绩以及崇高人品。话里话外的中心思想就是玄微公子惊才绝艳,天下无双,尔等凡人能做的他的师兄弟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跪谢? 四郎惊讶的看着高大铁卫表露出满脸的仰慕和向往,脑海中不由得飘过“脑残粉”三个大字。不过,自动滤去这位兵士话语中的过多的溢美之词,四郎总算了解到崔玄微最近的动向。 这些年来,崔玄微一直镇守北疆大营,与陆阀东西呼应。在不断地战斗中,逐渐养成了一只极为彪悍的骑兵,受到临济宗的重用,同时,也一直被冉氏莽夫所猜忌防备。 前段时间,崔公子带着使团出使西凉,双方协商之后,一致认为,若是不将犬戎打残,这些异族必定趁着中原地区最大的两股势力互相消耗的时候,再次叩关。 不论谁做皇帝都好,但绝对不能叫异族得了江山,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由此,双方便决定在中原决战开始之前,必须为即将建立的新朝彻底解决北方的心腹之患。 北府兵首先主动出兵攻打幽云十六州,陆阀很快就配合着崔氏的行动,千里奔袭犬戎的大后方,与北府兵一起前后夹击,彻底将北方的异族赶出了幽云十六州,迫使他们继续向西边迁移。 崔玄微与陆阀少主陆夔一道在燕然山上刻石记功,从此名扬天下,百姓更希望是这两位英雄君临天下,而不是什么前朝皇孙或者那位只知吃斋念佛的伪君子鱼跃龙门。 臣子的名声如果比君王还要好,那么危险一定已经迫在眉睫了。老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狡兔死走狗烹,冉进军明面上派崔玄微带着铁卫南下与皇甫和谈,其实暗地里积极收编北府兵。打算在途中派人暗杀名满天下的玄微公子。 幸亏崔玄微早就看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提前改变了路线。不过,途中还是因为叛徒出卖,几番遇险。前几日更是被伏兵四面合围在崔氏在南边的领地——卫城之中。守城之时,粮草被烧,北府兵不得不斩杀战马充作军粮。 “虽然情势危机,但主人却依旧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安慰我说这本来就是他设下的计谋,目的就是为了引叛徒露出狐狸尾巴。 果然,很快我们就找出了烧粮草的叛徒,之后,主人便派我带着包裹,护着宇文青一道出逃。说是路上会有陆阀的人前来接应我们,到时候将包裹送来有味斋,并在这里与他会和。 可是……可是,主人一定想不到,叛徒不止一个!他救回来的其实是一条毒蛇! 无数同袍在面对犬戎时没有死,却死在了同族和内奸手里!” 讲到这里,崔铁蟾的双眼都红了起来,手上青筋直冒。 ☆、181·千里脯5 因为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四郎完全没明白脑残粉侍卫在说些什么。他听了一阵,总觉得侍卫口中的玄微公子和自己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于是,四郎对师兄弟见面这件事略微有些担忧了。 [总感觉他们三个才是一伙的,不会集体联合起来排斥我吧?毕竟,陆爹最喜欢的徒弟肯定是我!]胖狐狸充满自信的想:[苏道长才认识的时候对我冷言冷语,想必也是因为嫉妒了。] 美滋滋的烦恼了一会儿,四郎就在崔铁蟾抑扬顿挫、激动不已的讲述中,自顾自系上了他的花围裙。然后炉火一点,坦锅一架,在柴火的劈啪声中开始烘烤千里脯肉干。 立马横刀,驰骋天下,挽大厦于将倾,是每个男人心里的英雄梦,可惜四郎明显不是男人,他甚至连人都算不上,所以对于做英雄这件事自然也是兴趣缺缺。 将炉上的坦锅烧热,四郎把切成薄片的肉脯放在坦锅上烘制,一边烤一边刷上浓酒,淡醋,白盐,麦门冬以及茴香花椒末调出来的酱料。 等到肉脯烘制完成,四郎喂了一块进嘴里,那股熟悉的独特口感通过味蕾缓缓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吃过以这种方法腌制的马肉了——早年间自己住的山洞里,常常会有温柔漂亮的“田螺姑娘”放些食物和药材,因为鲜肉不易储存而且气味大,容易引来别的妖怪,所以,好心的“田螺姑娘”每次都送的是这种肉脯! “崔护卫,你们是在凉州哪一处买到这肉脯的?”想起了过去的艰苦岁月,四郎忍不住打断了崔铁蟾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 第167节 “肉脯?倒不是在街面上买的。胡公子也该知道,但凡世家门阀里面,一行一动皆考究,因此,总有些不往外流传的独门菜谱。这种马肉脯,听说便只有在陆家才能吃到。我跟着主人去凉州和谈,因着陆阀和崔氏有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便住在了陆家。都是军功起家的门阀子弟,主人与其他陆家公子闲谈间论起了随军干粮,这才引出了这千里脯。”崔铁蟾说着说着,又扯到了崔玄微身上。 “这么说,千里脯还是陆阀一家所独有的风味了?”四郎问道。 崔铁蟾不知道四郎怎么忽然这样问,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点头:“是的。千里脯虽说是凉州特产,但是因为容易保存味道好,常常被用作军粮,所以其制作方法一直是陆阀的不传之秘。” 四郎又问他:“你所讲的故事也是在陆家听到的吧?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发生的事情。” 崔铁蟾思索片刻,回答道:“既然是传说,自然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多有谬误,与事实真相并不一致,但是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若是真论起来,似乎是本朝初建时发生的事情,距今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吧。” 四郎扳着手指头数一数,发现时间恰好对的上。 狐狸娘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崽抱去青崖山的时间,据华阳姑姑所言,正是本朝登基称帝那年。 四郎刚到青崖山的那段时期,因为是混血,出身不好,加上先天能力也不强,经常被其他妖怪欺负。每次被欺负,小狐狸必定是不肯忍气吞声的,想法设法都要将场子讨回来。因为不肯服软,尚且很弱小的半妖被排挤的很厉害,几次三番面临绝境。 每次受伤之后,狐狸的秘密小窝里就会出现几块这样的肉脯!受伤极重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正是靠着这些肉脯,胖狐狸才能熬过那一个个漫长而又绝望的黑夜,迎来充满希望的清晨,同时一直保持着圆润可人的体态。 听上去好像又励志又悲壮的心灵鸡汤故事,其实真实情况是这样的——胖狐狸打架受伤,陆爹投喂肉脯。胖狐狸吃饱就睡。然后陆爹偷偷溜出来给儿子疗伤。第二天醒过来的胖狐狸又活蹦乱跳精力十足的冲出去干架! 四郎原以为是青崖山某个大妖怪在暗中照顾自己,只是一直没弄清楚为何那大妖要偷偷摸摸,从来不肯和自己照面,莫非是长相太过狰狞?如今看来,四郎臆想中貌丑心善,值得一娶的“田螺姑娘”,压根就是他亲爹。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四郎忽然觉得心里又酸楚又开心。看到殿下从外头走了进来,他赶忙面对着灶台,假装出一幅我很忙的样子。 因为饕餮的刻意强调以及胖狐狸自身能力的提升,四郎如今也有些威信了。加之身边有忠心耿耿的槐大苍然辖制小妖,自然再没有人敢去告他黑状。因此,殿下对陆天机将小狐狸拐走整整一天这件事,居然一无所知。 陆天机的真是来历,殿下自然一清二楚。饕餮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正常,纵使没事的时候,也还要担忧四郎真的被天道拐跑。若是被他知道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陆天机常来,不知又要多生多少事端出来。 只有搬离此界,离开天道无所不在的视线之外,殿下心里最后一丝隐忧才会消失。 不过,如今妖族搬迁一事已经有了些头绪,殿下今日的心情便极好。往常都要半夜才回家,看一眼自家小狐狸就走,今日特意提前处理完族中事物,一阵疾风似的刮回来。 “在做什么,好香?”殿下把头放在四郎肩窝处,整个人从后面贴了上来。 四郎身子一颤,匆忙用手抹了把脸,说道:“崔玄微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因为浸了水,所以我重新烤制一遍。嗯,饿了没?” 殿下从盘子里拿出一块肉脯,看了看随意的扔到一旁:“泡过水的都扔了吧。何必多费工夫?喜欢吃什么尽管和华阳说,让她派小妖怪给你寻去。” 崔铁蟾蓦地转头,怒瞪着殿下。 “有味斋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怪东西?”殿下漫不经心的看他一眼,又将头懒懒地放回四郎的肩膀上。 四郎回头白他一眼,说道:“什么怪东西?那是崔师兄派来送东西的侍卫。礼轻情意重。肉脯好歹是故人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怎么能丢掉呢?不丢不丢。况且,那味道我极喜欢……” “你的声音怎么不对劲?”殿下耳聪目明,很快就觉察出不对,立即将四郎的身子扳了过来,一眼就看到四郎的鼻头红通通的,脸上还被他自己抹得乌七八糟。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花猫。 本来像是春云秋水一样的温和闲雅的男人在那一瞬间变得可怕起来,好像是被激怒了的猛兽,殿下沉声问道:“谁欺负你了?莫非族中时至今日,还敢有妖对你不敬?” 以四郎如今的修为,一般人和小妖怪应该都是难为不了他的。所以殿下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大妖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来揭龙的逆鳞。 现在妖族正逢万年未有之巨变,若是有谁不服闹事,刻意针对四郎,殿下这昏君肯定是不能带这种臣子上船的。就让他们留在灵气日益稀少的此界,作为注定会被人类英雄剿灭的妖兽继续活下去吧。 四郎隐隐奇怪殿下怎么会一下子想到这个上头,赶忙连连摇头:“才不是,就算打架输给某个大妖,我也不会哭鼻子的。今天只是……只是辣椒的味道太呛而已。” 这借口可不怎么高明,殿下挑起了眉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看上去特别心虚的胖狐狸。 四郎咽咽口水,赶忙转移话题:“嗯,对了,我们要般去新的地方,听说还要坐很大很大的船?” 这段时间,饕餮一直在组织部下造船。四郎听狐狸表哥透过口风,说是一只很威风的大船,就停在太和山脉深处的茫茫云海之中。 一艘会在云海中航行的大船!这可真是神奇。四郎一下子就想起了宇宙飞船之类的东西,心里早好奇地不得了。别的妖怪自然不敢带着龙子殿下的口中珠到处瞎晃。可是殿下这几日都不见人,他想要去看,也没瞅见机会。 “嗯,快要完工了。过段时间就可以试航。”大概因为彼此已经太过于了解,殿下的思路居然真的被四郎带跑了。 想到那艘妖族的诺亚方舟,四郎不由得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心驰神往:“真想快点上船啊。不过,去新的世界……大概要很久才能到达目的地吧?” “嗯。”殿下好笑的看着怀里的四郎,忍不住用手捏了捏那张神采飞扬的花猫脸。 四郎毫无所觉,板着脸很严肃的计划着:“若真的是飞船旅行的话,途中也不知会不会有外星人建的补给点……对了,我可以多做些千里脯一类的干肉,路上食用最为合适。” 殿下没听太明白自家小狐狸在叨咕些什么,便不置可否的捏起一块千里脯尝了尝,觉得味道也并不如何出众,但是他依旧回头吩咐身后的妖怪:“天庭如今自顾不暇,你们派人去多打些天马肉回来,给你们主人做脯。” “那倒不必。普通的马肉牛肉都可以。”四郎赶紧阻止殿下这狷狂邪魅,霸气侧漏的命令。马上都要走了,何必再多生事端? 不过,虽然对天马肉没什么兴趣,但是被殿下这样宠爱,四郎心里的确非常的开心。殿下宠爱四郎,四郎也很想宠一宠殿下。因为忽然想起槐大嘱托的一件事,便说道:“我记得前段时间,槐二来看他哥哥,带了许多狪狪肉。主人不是很喜欢吃火腿吗?我给你做些火腿,路上好吃。” 狪狪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动物。当地人称“两头乌”的一种野猪。具有蹄小皮薄,瘦肉多肥肉少,而且肉质细嫩,腿心饱满的特点。用来做火腿再合适不过。 果然,唯有美食和四郎最能取悦饕餮。 龙子殿下顿时龙颜大悦道:“好,正冬做的火腿要过伏才能食用,好在我们出发的日期暂定在明年初夏,十月间腌制的火腿,做好后挂仓屋梁柱上风干。到出发之时,正好食用。” 四郎趁机说:“不知能不能让槐二和山猪精和我们一起走。” 山猪精是陆爹的人,槐二因为一心维护山猪精,被殿下认为其心不纯,不适合再呆在四郎身边,所以一并赶了出去。 他两个当时头也不回的走了,如今却回来请求收留,殿下多聪明的人,自然心知肚明是谁的意思。 这就是老丈人不放心自己,亲手给儿子培养的班底呢。 殿下冷笑一声,却并不点破,点点头:“可以,改天让他们来见我吧。” 即将到来的旅程必定危险重重,多一分力量护卫在小狐狸身边,殿下便少一分焦躁,哪里会拒绝陆天机精心培养的免费战力呢? 离开此界之后,只要天道的势力不背叛四郎就行,至于他们是否忠于自己,傲气的龙子殿下其实并不在乎。 ☆、182·夜光卵1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节。虽然还没落雪,但是天气也一天冷似一天,尤其是一早一晚,在外面走动时,仿佛有寒气从鼻子嘴巴往人的肺部钻。叫人打心底起了个哆嗦。 冬至这天被看做是阳气初起的开端,是很隆重的日子,值得大肆庆贺。再加上隆冬腊月时节,山村里必定积了很深的雪,镇民宁愿待在屋子里猫冬,谁也不肯没事在冷掉耳朵的寒风里四处闲逛。 因此,时人在准备过冬节的时候,往往比过年还要热闹繁盛。 老人家常说“肥冬瘦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郎这天早早起床,用新鲜的羊肉配上当归、党参、红枣等中药材,加生姜和新制的酒酿,盛装在瓮中封好,用慢火细细熬炖,直至熬成浓醇的酒肉。寒气逼人的早晨,喝上这么一碗羊肉煮酒,就能让人从五脏六腑之中慢慢暖热起来。 喝了一碗羊肉汤御寒,四郎走出厨房,将前几日做的冬火腿,糟腌的鹅肫掌从屋子里搬出来,架起松枝熏。二哥早起打回来许多獾狸狍鹿、野猪黄羊,正在一旁光着上半身硝皮子。 这时节正该吃柑橘,有味斋里堆了小山般的橙柑桔柚、香橼佛手,都是山猪精从南边运过来的。他上半月才被殿下允许出现在有味斋里,没过几日便得寸进尺的登堂入室,送了不少好东西过来。有味斋的后院里这几日都飘散着柑橘与佛手那种独有的芬芳气息。华阳在一旁指挥着小妖怪将这些时果都搬到地窖里去。因着山猪精还算是她姐姐的旧部,因此华阳到底没有对他冷言冷语,只是总不肯拿正眼看他。 槐大已经抽开了门板,几个小妖怪在有味斋前面大堂里洒扫。开门不久,就有早起做生意的行商或者赶早来临济宗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的走进来。 见槐大几个有些忙不过来,做完后院的事情之后,四郎也到了前堂帮忙给客人上菜。因为临近冬至,客人基本都会点一碗火窜汤,一碟子火刍肉、二两浑酒。 店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大胡子行商,他独自坐在店里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因为满脸大胡子,也看不出年纪,只是估计犹在壮年,因为他的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仪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行商不同,并不显得卑微困顿。 说他最显眼,乃是因为此人穿了一身深蓝万字蜀锦衣裳,撩起衣角坐下来的时候,能够看到压袍角的古玉泛着柔和的光晕,端起酒杯品酒的时候,不经意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串碧鸦犀珠子,颗颗都有鸽蛋大小。 不过,断桥镇是去临济宗拜谒的第一站。这样非富即贵的香客多的去了,斜街上的街坊并没有谁会对此大惊小怪的。只是如今年岁不同了,他这样的客人照例是僧兵们的重点搜捡对象。 这位行商初来断桥镇,自言姓黑,自北边来,南北往来贩卖些茶叶瓷器、毛皮高丽参。如今商道不太平,专程绕道过来拜一下临济宗所在的圣山。 大胡子行商也是倒霉,兴冲冲来拜菩萨,连山门外的石头都没摸着,就被僧兵凶神恶煞地搜查一番,上交了不少买罪钱,说是这群施主身上的血戾之气太重,不给钱日后纵然不入地狱,也必定是在下三恶趣中沉沦。这群北来的客商财大气粗,并不在意钱财等身外之物,一听此言都吓坏了,很爽快的就交了一大笔赎罪钱。 马随等人见这次的小肥羊居然如此配合,便径自认为态度虔诚如斯的信众必定没有问题,很快全都放了出来。 虽然入山的提议遭到拒绝,可北来行商向佛之心不死,并没急着离去,转头又在断桥镇上住了下来。今早便来有味斋吃顿饭,顺便打听上山的道路。 因他穿着打扮都不曾刻意低调,所以在有味斋坐了一小会儿,又有两拨僧兵来向他盘问,还将他手上的碧鸦犀化了去。 送走一波以化缘为名抢劫为实的假和尚,大胡子行商叹口气,面上有些郁郁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又神色飞扬起来,大声夸赞道:“这黄酒的味儿居然比外头几两银子一瓶的还要好,端的是柔和爽口,回甜生津,后劲十足。好!” 四郎听了就笑:“价值千金的碧鸦犀您都说给就给,我这里一点浑酒哪里当得起客人如此夸赞?” 行商苦笑道:“胡老板可别打趣我了。那碧鸦犀可是我祖母传给我的好东西,从小时候起就日日带着,今日佛爷看中了,也是与佛有缘,哪里敢不给?一码归一码,我走南闯北许多年,这酒也喝过不少,还是今日在这山野小镇上喝得最为畅快!” 四郎道:“我家的酒味可一直都这样,哪能和外间的名酒相比?如今对了您的口,约莫是因为时近冬至,地下阳气初生,因此,打出来做酒的山泉水味道便最中正平和吧。” 店里其他客人一听,都跟着起哄要酒吃。连带着下酒的火刍肉也很快就售卖一空。见商人的行事来历的确和他所言一致,马随抛了抛那串价值连城的碧鸦犀珠串,跟身后的两个僧兵点点头,这才得意的从有味斋门口离开了。 喝了几杯酒,大胡子行商叹道:“如今外头长年累月的打仗,粮食都被收去做军粮。酿酒的作坊皆舍不得用粮食造酒,也就是有味斋做生意实诚,才有这样的好酒啊。” 四郎将其他桌客人点的酒肉放好,回身笑道:“品酒也是品心。外头兵荒马乱的,经过千辛万苦得一瓶酒,却朝夕都在惊惶之中,酒味在饮者的心里自然不堪起来。如今您自觉到了安定的地方,随便坐在街边小店里,花上几个铜板打一碗黄酒,反而舒适自在。变的不是酒,而是您的心境啊。” “哈哈哈,想不到山野之中还有如此妙人。你这小东西也是有意思,或许真是如此吧。”那大胡子行商粗犷地大笑起来。 小……小东西?眼瘸是病,得治!四郎不怎么高兴地瞪大胡子。大胡子商人却毫无城府的对他咧嘴笑。 到底是客人,所以四郎没吱声,正打算回去后院,就听到瓜子西施和李婶娘两个站在隔壁马婆子家的屋檐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声抱怨。 瓜子西施眼儿红红的,似乎刚哭过:“如今的风气可真是越来越坏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李婶娘一边把挂在窗户上的腊肉一条条往篮子里放,一边安慰她:“你也别难过。老天有眼,就该知道这风气都是被某些假和尚败坏的。他暂且由他狂,迟早被更厉害的收拾了去。” 瓜子西施赶忙拉扯她的袖子,劝道:“姐姐小点声吧。万一被那些僧兵听见了,又要寻隙找你的麻烦。” “我怕他?若真是个有德行之人也就罢了,自己屁股都不干净,黑心烂肺的,还敢对别人指手画脚。呵呵,有的人家里出了僧兵,就打量着再怎么作恶也能善终了呢。”李婶娘胀红着脸,大声说道。 四郎站住听了一阵,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马婆子的小儿子马般是个卖炉鸭的。他做生意不厚道,常常弄虚作假卖蒙骗来往的行商。比如一整炉鸭子里面,必定要将其中几只鸭子身上的肉片下来,只剩头颈完好的鸭骨架子,然后在鸭身子外头细细裹上泥,糊些油纸,连纸待鸭子染成仿佛被炙烤过的暗红色。最后再涂上一层油,看上去便几可乱真。又比如去买些粪坑里淹死的死鸡臭鸭,或者得病死的瘟鸡瘟鸭,拿回家里收拾干净,做成炉鸭高价卖出。总之,尽做些缺德不带冒烟地没本买卖。 以前他只是骗一骗南来北往的行商,如今趁着其兄马随的势,一发连街坊领居都不放过。 先是李婶娘,她家里来了山外投奔的亲戚,也被马随带着一队僧兵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番,还说是为了断桥镇的安危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请李婶娘不要拿出长辈的架子吓唬他们。最后趁机勒索了一大笔钱才算完事。 再有一个,昨晚何不满在夜市上碰见马般,被僧兵强压着,以比寻常熟食贵好几倍的价格买了几只炉鸭回去。结果一不注意被何家的两个双胞胎小儿抱住,咬了满嘴的泥土,小儿肠胃娇弱,当晚便上吐下泻,哭闹了一夜,哭的瓜子西施心都碎了。 这时候,去马家出诊的狐狸表哥回来了,四郎赶忙迎上去问。 狐狸表哥道:“没事,幸好小儿淘气,啃的是包了泥土的那两只,若是吃的瘟鸭子,恐怕就没命了。我去看过了,卖给何不满的鸭子里头,有两只是裹了泥巴的假鸭,另外两只却有些不对劲。虽然我也说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样的鸭子吃下去,恐怕一家人都要遭瘟。”说着,他扬了扬手上提着的两只炉鸭。 瓜子西施闻言,不由得嚎啕大哭,边哭边骂马家黑心烂肺,又感慨自家儿子果然是有大福报的。 几家街坊听到声音,都有了些兔死狐悲的意思,纷纷走出来附和,说这马家自从出了个马随之后,就渐渐不将镇上的人放在眼里了。马随前几日居然还和赵家公子起来冲突,将其打了一顿。这可真是镇民们平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有人说,赵家以前与伽楞山的妖道搅合在一起,有如今这下场也是活该。不过,马随的确嚣张,日日带着一群闲汉充作僧兵,对往来客商大肆盘剥,害的许多客人宁愿绕远路也不肯来断桥镇。因此,镇上的商户生意都受了损。旁的事还能袖手旁观,如今涉及自身利益,自然不服,要好好和马家理论一番。 接着,又有个人说起一件事:这马随行事真是霸道,上个月看中了镇上开客栈的余老板家的女儿,大咧咧去提亲。那闺女早就许配给了何不满,哪里能再说给他这么个不务正业的老鳏夫。只是马随领着一群僧兵催逼的严,又找些大和尚神神叨叨说这余家小娘子命中注定有一劫,唯有嫁给他才能消灾免祸。余家被他逼的没了办法,悄没生息的卖了房子,不知何时全家都搬到外地去了。他心里大概是气不过,就带着人故意找何不满的茬。 众人围在那里七嘴八舌的指责马家行事不地道。只是纵他们在门外怎么闹,马家都没人出来,恐怕是今日无人在家。说一阵,众人只得散开了去。 四郎这才记起,前几日崔家的铁卫离开有味斋之后,转头就进了东街忠义祠堂旁边的余家客栈。派人去问了好几次,崔铁蟾都说不必帮忙,也不肯来有味斋里住 。四郎没办法,只得由他去了。按理说这余家也都搬走了,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空客栈里做什么。莫非是和崔师兄约好了在客栈里等候?可是陆爹明明说和徒弟约的是有味斋啊。 正摸不透崔玄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店里那个大胡子的行商忽然走过来,请四郎做只鸭子自己带回去。说是家里有个后辈酷爱吃鸭,每顿饭都要有鸭吃;如果没有,就不动筷子。但是来了断桥镇之后,几次在街面上买回来的熟食,都是只有脖颈的泥鸭子,也不知是否为镇上特产,只是家人实在吃不惯。思来想去,唯独有味斋值得信任,便托四郎每日变着花样做一只鸭子,自己吃饭时顺道过来取。费钱几何无所谓,只是务必要新鲜干净。 四郎便烦请他在外头稍等片刻,自己回去厨房现做。 因马婆子养鸭,店里前几日也被马随胁迫着购入一批鸭子。价格虽然比寻常鸭子贵上四五倍,到底也还是囫囵一只,估计是看在邻居的份上,没有卖泥鸭子过来。只是为了增加斤两,鸭肚子里事先灌了许多水。因此,鸭子一买回来,全都被槐大宰杀掉,洗干净挂在厨房里控水。 第168节 四郎取了一只肥大的鸭子入卤锅上味,也不知马家的鸭子都是怎么养的,一煮便是一锅的水。这样的肉,若是直接下锅里,非油星四溅不可。因此,捞起卤鸭之后,四郎等着沥干净水,然后又用纱布渍去水分,这才砍成菱形肉块,浆上蛋糊入油锅内烹炸两次。等到肉色呈金黄时捞出来,装盘摆成原鸭形状。 山猪精厚着脸皮赖在厨房里帮忙,他于厨艺上很有天分,四郎也放心将许多活交给他做。因此,就吩咐他用紫米做些夹着鸭肉吃的荷叶夹。所谓荷叶夹,就是一种叠合状的饼,好像一片荷叶对折后的样子,可以从中间掰开,里面填入蘸上调料的鸭肉。 将花椒,姜片,蒜,三伏酱油,辣椒油,花椒粉等调和制成味料,与荷叶夹,香酥鸭块一起装进食盒,这道菜便大功告成了。 送走大胡子的行商,已经过了吃朝食的点,大堂的客人便渐渐稀少起来。只是有味斋后院却依旧烟火缭绕,香气四溢。 经过四郎的挽留,陆爹虽然没有住在有味斋,但是最近隔三差五都会出现在大堂的老位置上。到底是舍不得儿子,表面上,陆爹非要嘴硬坚称是店里飘出去的酒香勾起了自己肚子里的酒虫。 “冬节到时羊酒香。”除了要吃羊肉,因着东节的水好,因此,时人过冬时还有酿羊羔酒的习俗。 估摸着今日陆爹也要来,四郎抱出一个坛子,舀出一勺半透明的脂膏来尝了尝。 羊精肉一斤,去筋膜,温水浸泡之后批作薄片,然后用极好的稻米一升与肉一同煮烂,切碎后研磨成膏状。之后另起一口银锅,将羊骨髓与油一同熬熔,然后摝去渣滓,和入先前的肉膏内,一同研磨均匀。最后,加入少许龙脑香,将拌合后的膏体倒入瓷瓶中。吃的时候用温酒匀开即可。 羊羔酒做法有两种,四郎用这样法子做出来的其实不是酒,而是一种膏状物。 厨房里有洗干净去掉趾骨的现成卤鸭掌。四郎抓一把槐二剥好的虾仁,与肥猪肉分别剁成泥,加入盐、绍酒、鸡蛋清,干淀粉搅黏,团成一个个洁白的小圆球放入鸭掌中。 “这是在做什么?”槐二问。 “这道菜叫掌中珠。陆师父今日过来,我与他做些下酒菜。对了,上次茶油做的桂花茶饼也盛一碟子出来备着。”说着,四郎把鸭掌摆在盘子里,在周围撒上切细的火腿,伙计把灶火烧的更旺一些,然后把盘子放进白烟腾腾的蒸笼里。 因为鸭掌本就是熟的,所以不要一盏茶工夫,这道菜就蒸好了。鸭掌筋道,虾球鲜嫩,想来送酒也是极妙的。 一直低头做菜,或者弯腰生火,肩背处便有些吃不消,四郎做菜的间隙偶尔抬头伸展一下胳膊腿,忽然看到一条黑影从临山那扇窗户上一闪而过。好像是一条狼的样子。 接着,斜街上的狗便狂吠起来。冬天山上猎物少,有些饿狼会闯进村落里寻找食物。四郎担心镇上进了狼,赶忙跑过去推开窗看,斜街上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狼。 一股旋风裹着沙尘草叶吹过来,将四郎的头发和衣饰都吹得往后飘。要不是四郎力气够大,窗户非得被风呼他脸上不可。 死死抵住窗户,待这阵怪风过去之后,四郎就看到马家的屋顶上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因为背对着四郎,便只能看到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一直披覆到肩膀,身上穿着白色的麻衣,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袋子。 四郎凝神一看,袋子徐徐蠕动,里面传出鸭子的叫声。因为马家的院子隔着几户人家,所以四郎看不到马家院落里的动静,只看到那女子弯腰将鸭子一只一只往下扔。 似乎觉察到了四郎的目光,那女子猛地一下转过脸,与此同时,在街道上东冲西撞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四郎一个没把稳,窗户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山风呼呼的刮过,窗棂格子发出格格格的响声,好像有人在外面轻叩窗扉一样。 “是谁在外头?”四郎大声问道。 一个女声幽幽的说:“客官,要买一只鸭子吗?”四郎看到一条蛇一样的古怪东西在窗户上左右摇晃了两下。 究竟是什么东西?四郎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奇怪。他一把拉开窗户,探头出去看,结果外面街道上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惑间,一双清白的手忽然扒在了窗框上,一个乱发覆面的女人从窗户下冒了出来,一下子往四郎跟前凑过去…… “啊——”那女子惨叫一声,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忽然消失了。 陶二从院子里扛着一直麂子走了进来,将风干的麂子肉砰的一声仍在地板上。 “怎么回事?”二哥接过小妖怪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见四郎大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左顾右盼,便几步跨过来,将对着外头探头探脑的小狐狸拉进来,免得他真的翻了出去。 “没什么。只是方才有一个奇怪的女人站在马家的屋顶上,又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买鸭子。真是莫名其妙……马家恐怕要倒大霉了,怪不得今日这样安静……只希望不要殃及无辜才好。”四郎转头看向窗外,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183·夜光卵2 临近黄昏时分,太阳西沉,天边燃起了大多大多的火烧云。二哥吃过饭就出去督造船只,陆爹果然如期来到了有味斋。他和饕餮仿佛约好了似的,这个来的时候,那个必定不在。王不见王,彼此心照不宣。 端着菜进店,还未踏进雅间的水墨屏风,四郎就听到轻轻的咳嗽声。加快步伐转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长身而立,晕黄的光线透窗而过,空气中仿佛有温暖的光点在浮动跳跃,几株修竹瘦梅的影子轻轻晃动着映在纸窗上。陆天机正俯身,全神贯注地在铺开的纸上作画。 四郎端着盘子走过去看他在画什么。 ——被墨色晕染出来的连绵青山间有一条漂浮着云气的羊肠小路,小路尽头住着一户人家,门扉半掩,似乎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纸上最显然的地方横斜着一枝梅,素墨勾出九九八十一朵花。一只胖乎乎的小狐狸踮起脚尖,在那里努力够花枝,模样奇蠢无比。 “这是什么?”四郎瞪着那只狐狸左看右看,觉得有点眼熟。 陆天机转过头,对着他眯着眼睛笑:“这是九九消寒图。从冬至日起,即进入了数九寒天,以后你每天用笔染一朵花瓣,花瓣尽而九九出。到那时,春天也来了,这幅图便算你我师徒共同完成的。” “春天来了之后,我们就要准备搬家了。”四郎闷闷不乐,犹自不死心地劝道:“师父一起走。” 陆天机走过来,将儿子一直端在手里的托盘取过来,有些无奈地说:“你现在也长大了,不要总是撒娇。师父有师父的事情要做。你看,你是妖怪,就要跟着妖怪搬去新的地方,不能留在凡人的世界里成为异类。而师父是凡人,自然也不能跟着你去妖怪的世界。而且,这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也有许多责任等着我去承担。不可以一走了之的。” 想到陆天机奉天道之命前来襄助人类,的确不能不管不顾的和自己一同离开,四郎一时也没了主意,也不知道心里怪谁。只好悻悻然走过去,将托盘里的酒菜一样一样取出来,在桌子上摆好。 “师傅,此间灵气日少,妖族全都搬走后,人族修士一方究竟作何打算?”将筷子摆在陆爹面前,安静了没多久的小狐狸又忍不住开口问道:“虽然修士中的确有败类,但是也有许多好人,难道他们也会一起被灭掉吗?天地间自然地会产生很多妖怪异物,这一次妖族搬走之后,新生的妖怪怎么办呢?” 陆爹抓起桌上的一个碧玉杯,拿在手里把玩:“这个你大可放心,随着灵气日少,天地间再也不会产生新的妖怪了。这一次灭神佛,其实只是天道要逼着佛道两家的圣人和一些大能离开此界而已。对于凡间的修士,在灵气不足的环境下,他们也不过还有两三百年的寿数,而且都必须在灵山大川里修养,不能轻易踏入红尘之中,否则,很快就会丧失修为沦为凡人。这样,自恃修为的和尚道士或一些散修便再也无法干涉凡人的生活,神仙妖怪只会成为传说。” 四郎听了半晌没吭声,他从小瓷瓶里取出一块冷却如凝脂状的膏体,仔细切作薄片,放入酒杯中,然后一手在下,按住自然垂落的广袖,修长的右手执起酒壶,徐徐将热酒注入杯中。他的手掌光润,闪耀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也许是因为做的都是自己得心应手的事,也许是因为腹有狐珠气自华,四郎的一举一动间,不经意间便多了点难以言传的舒缓优雅来。 不慌不忙地调完一杯羊羔酒之后,四郎才出言询问道:“那地狱呢?以后就由巫族接掌了吗?凡人还会有轮回转世,因果报应还存在吗?这之后,人类又会走向何方呢?”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说话间,四郎一拂袖,酒杯便飞到了陆爹的面前。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恍如行云流水。 陆爹满意的看着对面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心里又欢喜又失落。虽然四郎声音并不大,但是陆天机已经听清楚了他所有的问题,开口回答道:“冥吏阎罗也多是人死后变成的,既然是人便有私心,做不到完全的公正无私。能够完全公正的,只能是没有心的规则。便如大道一类。以前地狱有冥吏,有阎王,反倒多出许多事端来。地狱本来就有后土化身的六道轮回台,不需要外力去维护也能自行运转。而巫族中的后土一部,此后便会永驻地狱,主要是为了防止有恶鬼私逃出来。巫族其他部族在他们大祭司的率领之下一直往西而去。” 四郎历来有些事儿妈,听到这里,便担心起来:“那小水呢?小水也会往西边去吗?还有,大祭司以前不是和郑家,不,是三师兄成亲……他们又要怎么办呢?” 陆爹答道:“小水?哦,你说的是杜宇和梁利两个吧。他两个收拢了西南夷,那一部巫族将会在云贵川以及交趾一代生活,四面包围南边的佛国,阻止佛道圣人消隐后,佛道两家在凡间势力的反弹。同时,也是用佛教在南边的势力牵制巫族,让他们无暇东顾。至于你三师兄的事情,都是他们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一个老头子,可不好搀和其中。” 四郎抓抓头,又问:“那巫族就甘心这样被天道利用?” 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啊。陆爹在心里叹息一声,解释道:“这也是双赢的办法。巫族不似妖族,有洪荒时便种下的一点机缘,得到混沌钟,全体一起离开此界,另寻新世界。巫族留在此地,繁衍后代会越发的艰难。只能选择与人族通婚的方式求存。这样一来,巫族自然不再受到天道的排斥。至于凡人,没有了道士的求雨等术,没有了一拜就灵验菩萨庙宇,一开始或许会不方便,但是,凡人渐渐会离开神的护佑,学会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解决问题。其中,与人类通婚后生下来的巫族后人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结合后世人类的发展历程,四郎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他不确定,就问陆爹:“是……是什么作用?难道巫族的后人会特别聪明,擅长制造工具吗?”人类向内探索生命奥秘的过程被迫中断之后,变回转为向外发展工具,探索身外世界的秘密。纵观人类近代史,也的确就是一部工具的进步史。而关于宗教以及一些内观性思考,越到工具发达的年代,便越是罕见。 陆天机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其实巫人一族不仅是神人沟通的桥梁,而且一直掌握着最高端的工具制造技术和机关之术。在人类的进程史上一直若隐若现。三代时的巫族祭祀是他们,春秋战国时有着神秘组织的墨家也是他们,此后,人类每一次出现更新奇好用的工具,制造者基本都是巫族与人族的混血。妖怪离开此界,巫人却已经在四夷之地扎根下来,他们的血统与凡人混杂。因为人类的血统在这个空间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所以之后巫人会逐渐被人族同化。但是在他们血脉的影响之下,人类将会走进一个新的纪元。” 新纪元?难道就是没有道法仙术,没有佛道两派圣人对巫人的打压所以凡人终于依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新的科学文明的世纪。巫人西迁,难怪之后的工业革命和文艺复兴都最先在西方爆发。 从古书所记载的人妖仙佛杂处的世界走向人类一家独大的科技星球,原来中间的因由竟然是这样的吗? 这么一想,四郎居然觉得有点小激动。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天道的灭神佛兴人族的真意:此间灵气的减少,会让佛道两家的圣人自动闭关不出或者破碎虚空离去。而关于那个毁灭神族的后裔,要不选择被同化,要不就只能选择离去。妖族在此界难以为继,再加上本来也不是此方世界的造物,便明智的选择离去。而巫族和凡人通婚之后,因为人族的基因优势很明显,生出来的孩子巫族血统会越来越稀薄。但是这一族的血脉毕竟延续了下来。只要活着,只要传承继续,未来便有无限的希望。可见,天道在各族不会危及此间世界稳定可持续发展的前提下,究竟还是会给各族一条路走。 这么一想,为人类光辉灿烂的明天高兴的时候,四郎也忍不住替后娘养的巫妖二族叹一口气,尤其在他自己就是妖族的情况下。 一时心中百味杂陈,父子两个都沉默下来。 等酒变得温热后,四郎舀入两勺木香,一勺龙脑,然后执起酒杯轻轻摇动两下,递给陆天机:“这酒能大补元气,便是久病虚弱的人也喝得,师父多吃些无妨。原本该用羊肉、杏仁浆倒入熟糯米的罐中,自己加酒曲酿造,不过,我想着自己酿出来的糯米酒味道到底淡了些,所以,我用的就是你最喜欢的千山白做底酒调出来,师父快尝尝。” 陆天机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两罐香料嗅了嗅,问道:“这是木香和龙脑?没听说过喝酒还要加这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这么说,儿子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而不是成日围着那个醋坛子转,身为父母哪里会有不高兴的呢? 因此,酒才温好,陆爹便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喝的急了,便有些咳嗽,不过一想到自己蠢儿子又要收罗些古古怪怪的偏方来灌自己,陆爹立马强忍住咳嗽。脸都憋得通红。 结果还是被旁边对他虎视眈眈的事儿妈念叨了。 四郎抢过他的酒杯,气哼哼地说:“不吃菜,就知道喝酒,一把年纪了怎么不知道将息身体。” 陆爹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表情既无奈又满足。 槐大端着几个精美的天青色越窖暗花盘走上前来,盘子里摆着几个表面发出漂亮光泽的白色小圆饼,外形有些像松饼。 四郎亲自站起来,将盘子端到槐大跟前:“师父,尝尝这个,是我春末取来的松黄,与熟蜜一起炼匀作成的。这种松黄饼不但香味清甘,还能壮颜益志,延年益寿。” 陆爹拿起一个看了看,苦着脸道:“我不爱吃甜的。” 四郎眉头皱起来,很严肃给陆爹舀了一碗羊肉汤:“我看你吃的怎么越来越少?咳嗽好像也比往日更厉害了些。还挑食!” 其实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是因为陆爹把带着自己真元的狐珠全部给了四郎,所以体内的应伤心而起的旧疾失去了压制,越发凶猛起来。不过,陆天机的身份注定他暂时还死不了。纵然肉体消亡,其实也不过是再次回归天道而已。生生不息,循环无线,对陆天机而言,唯有早年的记忆褪色才是他唯一害怕的事情。 陆爹心眼又多又坏,当然不会说实话,接过儿子亲手孝敬的羊肉汤,拿出喝药的架势灌了一碗,就放在桌子上,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唉,老了老了,如今脾胃气弱,越发不思饮食了。”说着,就病西施般抚着心口。因他长得好,并不显得奇怪,反而有一种萧疏清俊的病态美感。 四郎果然吃着一套,看见陆爹倚在窗户边,脸上的自嘲的笑容在半明半晦的光线里显得有些不太真切,傻乎乎的小狐狸鼻头一酸,几乎忍不住要掉眼泪了。 爹,你可千万别死啊。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人不男人了,四郎急忙站起身,语气里都带了些哽咽:“不爱吃松黄饼就不吃好了。千万别勉强。老人不思饮食,该喝些鲫鱼汤。师父等着,我这就给你做。”说着,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注意到四郎临出门时,似乎用手抹了抹眼泪。黑肚皮的陆爹呆住了:瞧着儿子平时又傻又皮实,怎的这般禁不住逗……完蛋,逗哭了肿么破! 四郎在外面还是很注意形象的,出了雅间,他的表情已经调整过来。只是略显严肃的板着脸吩咐站在大堂侍候的伙计,让他在后院的水缸里抓一条鲫鱼上来料理。 四郎的表情沉下来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一条洗刷干净的鲫鱼很快就送了上来。四郎接过鲫鱼,称了半斤出来切成细丝,然后投入豉汁中煮熟,最后下胡椒、莳萝并姜、橘皮等末及五味调料。 想起陆爹也是世家子弟,估计喜好风雅,四郎又让伙计去摘青韭,用来与黄芽同拌了一个爽口小菜;又把狐狸表哥从梅花上收集来的白雪煮了一罐茶。 做好这些事情,因着冬日天时短,有味斋里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烛。 四郎端着汤碗茶壶刚到大堂,迎面看到大门外几个街坊匆匆跑过去。 几百岁的人还在老爹面前哭鼻子,四郎自觉很不好意思,就将食盒交给一个伙计端给陆爹,他自己偷溜出去看热闹。 走出有味斋,街南街北一望,只见左邻右舍都聚集在马家门口,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抓住在人群里东窜西窜的一个闲汉,四郎问他:“大哥,这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往他家里去?” 那闲汉道:“胡小哥你怎么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听说马家的鸭子生了一个蛋,夜晚会发光!这可是天地异物啊。吓,马随又要发达了。听说马上就要献上去,看一眼可少一眼。”说着就挣脱开四郎的手,快步跑过去围观这天地异物。 “夜光卵?”陆天机等半天没等回儿子,心虚之下亲自走出来找寻。刚好听闻此言,表情间微微有些古怪。转头见四郎一直往人堆里瞧,便问他:“想要去那边看看?” 想起白天出现在马家屋顶上的那个女人,四郎心里简直是抓心挠肝的好奇。小狐狸忘性大,这时候有了热闹瞧,便忘掉那一点小小的尴尬了,点头道:“想看。师父也一起去。”说着,过来扯了陆天机的袖子往马家行去。 ☆、184·夜光卵3 马家大门敞开,屋子里挤满了人。四郎与陆天机挤不进屋子,只能站在临街的窗户外面观看。 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内并没有点灯。但是,屋子里的光芒却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四郎凑到窗前看,只见屋子角落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鸭蛋,荧荧的光芒在鸭蛋四周围成一圈,好似舍利子发出的佛光一般。 马婆子领着几个儿孙跪坐在桌子跟前,翘着屁股趴成一排,不知道在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歪经。 良久之后,马婆子站起身,兴高采烈道:“这必定是菩萨看到我们一家人虔诚,所以特意降下来的吉兆啊。”又吩咐身边的小孙子:“快点快点,拿罩子把这宝物罩住,免得被人看坏了去。” 门外有些街坊见不得她这张狂样,嘀咕一句:“鸭是大寒之物,其中却又生出至阳的光芒来。阴气中如何会积聚阳气?那必定是阴火了。恐怕这只鸭子是受了蛟龙的孕,所以才生下夜光卵。可家主人不过是普通小民,只怕以后龙子破壳而出,对主人并非吉事。” 四郎:……你在说神马?蛟龙强/奸了一只鸭子,然后生下小龙!想起家中也被呼为龙子殿下的某人,四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qaq 马婆子耳尖,听闻此言,上前两步朝说话人脚底下唾了一口浓痰,急慌慌地骂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现摆着的吉兆,怎么就不是?不过是眼红我家里受观世音菩萨眷顾,生发出这样的宝物罢了。那也是积德行善之家的福报,如你们这样的破落户,想都别想!” “我呸!”李婶娘一听,气乐了:“可真真笑掉我的大牙,你们也算行善之家?你小儿子偷卖些发了瘟的鸭子就不说了,你二儿子马随假托菩萨的名义逼娶余家闺女的事情,打量着我们都忘了不曾?” 马婆子一听这还了得,跳起来骂道:“天打雷劈的长舌妇,我儿替大家担了多少事?要不是我儿,你们的赎罪钱还得再加一倍!贼婆娘别想着往我儿头上扣屎盆子!” 有街坊开始拉偏架,说毕竟马随曾经假托菩萨行那样的事,到了阴间是要受惩罚的。 第169节 马婆子冷笑道:“我全家定期吃观音斋,念观音的经,菩萨法力很大,能消灾去祸。再说了,我们一家如今又有祥瑞,献给大师们,便只等着去西方极乐世界享福。阎罗王又能怎样?” 正嚷嚷间,就看到马随从后院奔过来,手里捧着一枚莹莹发光的鸭卵,欢喜地大叫道:“又生了一枚,娘,那鸭子又生了一枚!” 走到门前,见老娘和弟弟居然已经将夜光卵的事情传扬出去了,马随到底有些见识,脸一下子就沉下来。 马般兀自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说:“哥,这下好了,夜光卵并非只有一枚,我们可不用发愁该献给谁了。第一枚自然呈给哥哥的宗门。至于第二枚嘛……呵呵。”马般搓了搓手,讨好地说:“哥哥如今也是官职在身,小弟看着实在羡慕,只盼着哥哥提携小弟,给我也活动一个官职才好呢。” “蠢货,听了些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就开始胡说。官职是能活动来的吗?看着就不是能成大事的东西!”马随狠狠训斥弟弟一顿。又把在他家里看热闹的人全都撵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摔上了门。 “单你是个东西。”马随被他哥推了一把,不情不愿地过来将窗户关得严实。 切,好稀罕吗?街坊见没得热闹看,都骂骂咧咧的离开了。只有四郎和陆天机依旧隐在屋檐的阴影下。 在门窗关上的那一霎那,透过缝隙,四郎看到马家人都痴痴呆呆的围着桌子,对着上面的夜光卵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屋里似乎有一股冷风在盘旋,唯一的蜡烛光不住的摇晃跳跃,渐渐暗淡发绿…… 天下的月光好像银霜,青石板的小路上投下一长一短两道人影。街面上不知何时被山岚吹来一层朦朦胧胧的青烟。 “师父,夜光卵是什么东西呀?”四郎忍不住问道。“以前都没见过。看着就不是什么祥瑞。” 陆天机笑了起来:“祸福将萌,气机先动,非常之兆也未必就是祥瑞。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叫反常则妖吗?” “哦。”四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点点头。老老实实跟着陆爹后头,踩着他的影子,朝着有味斋的一片红光中走去。 *** 到了第二日,四郎在后院里给那位行商做他订好鸭子。 今天做的是笼蒸全鸭。将肥鸭一只洗净,脊骨抽出来,剁成两段放在砂锅底,鸭身朝天置于脊骨之上,把葱姜片放入腹底,然后将口蘑摆鸭腹中,玉兰片、冬菇、火腿分别摆在口蘑两边,倒入清汤,酱油,精盐,绍酒。 山猪精手里拿着一张透明竹纸,放砂锅口盖严扎紧。然后抱着口大砂锅吭哧吭哧去了火炉边。 “记得要用旺火不透气的蒸三个时辰。”四郎吩咐一句。然后对着窗户外吹进来的山风打了个呵欠。 “昨晚没睡好?”二哥走进来,用手拭去四郎粘在脸颊上的酱料。 四郎被二哥凉沁沁的手冰得一哆嗦,然后便傻笑着摇了摇头。 “店家,我来拿鸭子!”大堂外有客人高声说了一句。 “稍等片刻。”四郎应一声。走过去将蒸笼揭开,屋子里霎时间弥漫出一股清香鲜美的味道。 提起食盒去到大堂,四郎看到姓黑的大胡子正在和马般说话。 那大胡子伸出巴掌比了个数,马般摇了摇头,又比了个数,马般面露犹豫之色,最后却还是摇头。 四郎闹不清楚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过去尖着耳朵一听,原来是这大胡子的行商想要买一枚夜光卵。 “马兄,你看,我家那孩子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你家的异事,闹着想要见一见稀奇。他向来嗜好食鸭,早年间又很吃了些苦头,所以我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你看,五百两银子加上一块古玉,再附送一个能助你飞黄腾达的消息,便将那生夜光卵的鸭子卖一只与我,如何?”大胡子行商的口气十分诚恳。 四郎一听连连咂舌。五两银子便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纵然如今物价高企,五百两白银买一只鸭子,听这行商的口吻,还只是回家讨好小儿。不得不叫人对他刮目相看,赞一声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真豪商本色。 近年来天下家出了一个叫做聚宝斋的大商行,与达官显贵都有交往,一手掌控者全国粮油等命脉产业。四郎听殿下说起过,其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掌柜中,排行第二的便姓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大胡子。 见马般有些动摇,只还在犹豫,行商加重语气道:“我看马兄气质不凡,如今天下风云际会,王侯将相也并非就是天生贵种。你的哥哥如今可是断桥镇的一号人物了,想必马兄也不甘就这样被埋没一生。若是马兄不肯要这个机会。我便是告诉你哥哥,想来也是一样的。” 马般本来不肯将家里能生金蛋的鸭子卖出去,可是银子加上行商口中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好消息,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想到哥哥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半点不肯提携兄弟……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马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哈哈,痛快。马兄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为表诚意,我便先付定金。”说着,大胡子很爽快将古玉给了马般,然后又凑近耳边他低声说:“马兄还不知道吧?听说冉大帅为了追捕宗门叛徒也亲自来了断桥镇,就落脚在临济宗里。听说这夜光卵乃是由蛟龙与鸭子相交而得,这样孕育龙气的好东西,先给正准备称帝的大帅,不正是祥瑞吗?若是冉大帅当真得了天下……” 这时,大胡子看到四郎提着食盒走过来,便匆忙止住话头,让马般先去家里取鸭,然后和他一道去下榻处拿剩余的银子。 看着马般走远了,大胡子回过头,接过四郎手里的食盒,打开来闻了闻,赞叹道:“闻着就这样香……小侄最近胃口大开,全赖胡老板的手艺。”说着,很爽快的付了一锭银子。 四郎正要转身,那大胡子忽然叫住他,支支吾吾问道:“胡老板可知……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善良美貌的小妖出没?” “妖怪?”四郎诧异的看他一眼,没有料想到行商看上去像个威势很重的大人物,怎么会一本正经问自己这种话。 大胡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道:“这样问话有些唐突。实在是我遇见的这件事太过奇特。镇上也找不到别个可以询问了。”说着,大胡子讲起了他近日遇见的一桩异事。 行商一行七人赶路来到小盘山,到达时正好是深夜。所以便在一家没有人的空客栈里暂时落脚。客栈的主人似乎走得很匆忙,房间里的东西十分杂乱,碎瓷片落了一地。 都是走南闯北的大汉,也没有多少穷讲究,因此,简单收拾一下,几人就各自找了个房间歇下来。 到第二天早起,大胡子却发现自己住的房间大变了样——原本沾满尘土的凌乱家具全都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摆放的整整齐齐。甚至瓶中还插了自己最喜欢的梅花,毛笔已经被放在了笔床上,砚池里也注满了水,桩桩件件都办得合心合意。大胡子便以为是自家几个老伙计做的,出去一问,却都说不是。 转念一想,觉得这事的确不像那几个大老粗能做出来的,便疑心是自家侄儿。言语里几番探听,侄子只是沉默,并不否认。 大胡子心里便默认是他早起给自己打扫了房间,心里很感动,接下来几天里,对侄儿加倍爱护。听他说镇上的鸭子不好吃,还专程来有味斋定制。 可是,今天早上,大胡子一觉起来,却发现屋子里再次变了一个样。 ——门口挂着一卷湘妃竹帘,靠窗的位置摆着沉香木做的几桌。桌上陈列着古砚七八块,古玉器,铜器,瓷器。另一边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行商随身携带的几卷书策账本。此外,酒盏,茶杯,纸扇无一不精致。就连墙上粘贴的,也都是名家笔迹。盘子里还摆着南方运过来的新鲜柑橘和佛手。看房间的陈设,居然与自己旧日居所仿佛。 这可绝对不是侄儿能够办到的事情了。 “我走南闯北也很见过一些事情,知道妖怪中多有可怜可爱的。看到自己房间一夜之间大变样之后,便恍然大悟——山里狐精花妖都很直率多情,说不得就是小盘山中某位仙子看上了我这个粗人,借这机会表达爱意。听闻有味斋于小盘山开了有些年头了,坊间有些人传闻有味斋里有高人坐镇,因此我便冒昧地找胡老板问一问,这附近可真有多情的小妖怪若是真的有,烦请替我向他转达一句话,就说我的心和他的心是一样的。”说着,大胡子又用那双湛湛有神的眼睛盯着四郎瞧。 什……么……毛……病? 四郎并没有如他所愿得露出心照不宣的羞涩笑容,反而满面不解地问他:“你要见这仰慕你的小妖,合该去屋子里跟他表白。和我说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这样好奇才好。” 大胡子微笑着对四郎眨眨眼,目光中有种愉快而淘气的神采。 四郎上下打量他几眼,心里若有所悟。低头在自己袖子里摸索一阵,终于摸出几张符篆递过去,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执着,那就给你一道符。拿回去贴在窗户上。今日若是月光好,你就能见到这个心心念念的田螺仙子了。不过,符也不是白给的。一道符一两银子。” 大胡子有的是钱,很爽快就摸出银子买下这几张符篆。 二哥从后院走出来后,一直抱臂在一旁听着。开始没吱声,此时才冷冷说了句:“看的时候不妨多带几个仆人,免得被你的仙子一口吞了。” 别的人都怕有味斋里的这尊冷面煞神,偏这大胡子一点不怕,还吊儿郎当地回答道:“无妨,那仙子文雅,又很知道我的心,纵然不是胡老板这样的俊雅人物,若是要来采补,我也是千肯万肯的。” 正说着,马般就提着个不断蠕动的麻布口袋过来。大胡子赶忙冲出门,极热情的和他勾肩搭背地走了。 四郎看着二人的背影,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猜测有误。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个浑身洋溢着暴发户气息的糙爷们会是他? “掌柜的,来一盘炸熘松花蛋。” 此时正当饭点,店里的客人一拨接着一拨的来。四郎摇了摇头,赶忙回到店里忙去了。 炸熘松花蛋是道冬令时菜,因为这个季节鲜少时蔬,因此易于保存的松花蛋也成了贫瘠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四郎去后院瓦坛子里取了六枚松花蛋出来,在厨房台子上连壳带泥敲下来,用清水洗干净。然后逐个顺长方向切成四瓣,沾上面粉摆盘中。下到茶油里面,与葱姜丝同炸一盏热茶的功夫,等煸出香味,外皮呈金黄色时捞出来,淋上绍酒、米醋,清汤,茶油等调制而成的调料汁。 成品的蛋块外边酥脆内里软嫩,有股奇特的香味。 给客人端出去的时候,四郎听到店里许多人都在讨论马家鸭子生出来的夜光卵。 一个客人说:“也不知道那鸭蛋是什么滋味,真想要尝一尝。” 另一个客人就说:“你就别做梦了。龙蛋也敢吃?再说了,若真吃,也轮不上去你这样的东西。” 旁边还有个闲汉插嘴道:“哎呀呀,你们可真是没出息。要我说,纵然会发光也还是鸭蛋,有什么了不起?照吃不误。没准吃完我也沾些龙气,混个王侯将相来当,娶她十个八个老婆,看谁不惯就大耳巴子乎上去,完了还天天吃大红烧肉。” 众人都对他嗤之以鼻。可私下里却又偷偷羡慕这样的生活,因此,店里叫炒鸭蛋蒸鸭蛋的一发多了起来。只把四郎忙的脚不沾地。 好容易熬过朝食这段客流高峰期,四郎得了闲,坐在柜台后面做清糟蛋。 过不多久,马婆子就背着一个褡裢,鬼鬼祟祟的闪身进门,道:“胡老板,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四郎正拿着盆子里装的鸭蛋一枚枚检查,完好的都用湿布擦拭干净,放入麻线编制的袋子里。 他抬头见是马婆子,把手里最后一枚蛋轻轻放入麻袋中,笑道:“托您的福,店里这几日都是点鸭蛋的客人。上次做的十坛松花蛋已经吃完了,这回便换个花样。” “这是做什么?”马婆子凑近了细细看。 “就是清糟蛋。趁着冬至节水好,店里新酿了些初发浆的三白酒。将这麻袋挂在竹棍上,浸蛋入酒浆里。只消隔一日,蛋壳上就有碎裂的细纹,好似哥窖出的瓷器纹理。取出来抹去蛋壳,留下内衣,用酒酿糟加盐拌匀搵在脱壳鸭蛋上。然后装入罐中,放在院子里日晒夜露,一百日后即成。这样古方做出来的鸭蛋能够保存很久,而且有一种特别香味,待这次的清糟蛋做好,我一定送一些您尝尝。”说完,四郎就去墙角打开一缸子三白酒,将缀着麻袋的竹杠横挣在酒缸口。 马婆子抽了抽鼻子:“什么哥窖妹窖的,全然听不懂。老婆子活了这样大岁数,可没见过有人用这样大一缸粮食酒泡鸭蛋。还都只是些普通鸭蛋。啧啧。”说着,马婆子涎着脸恭维道:“我们这镇子上,就数胡老板手艺最好。人又清俊,真是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好了。” 类似这样的话不知道多少人说过了,四郎笑了笑,谦虚几句又俯下身去糟鸭蛋。 马婆子却不走,反而左右看一圈,见店里几个客人都背对着她,这才把肩上的褡裢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对着四郎招手道:“胡小哥快来快来,婶娘给你看个好东西。” 四郎看她那故作神秘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看她催得紧,便依言走到柜台前。 马婆子这才小心翼翼打开褡裢,第一层裹着厚厚的棉絮,扒开棉絮才是布包裹,拉开包裹的一角。顿时有一道莹莹的光芒露出来,好像里面装着一兜月明珠。 ☆、185·夜光卵4 “夜光卵!婶娘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四郎有些反应不过来。 马婆子做贼一样捂好褡裢,慌忙冲着四郎打手势,叫他小点声。“什么这东西这东西的,该呼为祥瑞才对。” 四郎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夜光卵虽然少见,可四郎总觉得所谓的“祥瑞”古怪而不祥,对其半点兴趣都无。 马婆子凑近了小声说:“胡小哥,都说没有你做不来的菜。你看看,这夜光卵究竟该如何烹制?” “烹制?”四郎诧异道。马家不是指望着夜光卵升官发财吗?怎么忽然又肯煮来吃? 马婆子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神情间看似毫不在意,暗中却带出点夸耀的口吻来:“我儿得了一位贵人的青眼,要把这夜光卵献与他。若是一枚献过去倒也贵重,只是如今这一大包,家里神鸭又还在下……老话都说物以稀为贵,若是一大框抬过去,便掉了身价。还是我大儿有见识,就说干脆献上一只神鸭给贵人。只是,小门小户的,哪里见得贵人面?老二聪明,家里的小三也不赖。神鸭有门路献上去,一则这是实打实的祥瑞,二则也是般儿有本事,不知怎么就搭上了将军府厨子的线。那边的意思,是先将鸭蛋做成菜献上去,将军吃得高兴了,问起来,我们再献上鸭子。免得大喇喇的送过去,又是龙蛋又是祥瑞,只怕将军为了避嫌也不肯要。” 他两个说这话,大堂里又有客人叫了一盘凉拌松花蛋,四郎忙着给客人上菜,随口附和了一句:“婶娘说的极是。不过,您带了好大一包来我这里,莫非是想都做了菜?” 马婆子小碎步跟在他后面,连连点头:“要不说胡小哥聪明呢,真正一点就透。我琢磨着,将夜光卵都给了将军府的厨子,到底不是知根知底……”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小人儿一个不知道厉害,大户人家里的老爷太太都和气,就数管事最可恶,一层层盘剥下来,说不得我家献上去的五个夜光卵里就会混杂上五个普通鸭蛋了。剩下的都进了那些人自己口袋,或吃或卖。” 四郎在大堂里穿梭着给客人上菜,转身时微不可查的轻晃了一下,闪开刹不住脚撞上来的马婆子。 “少年人慢点慢点,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急慌慌的。”马婆子被四郎扶住站稳后,反皱着眉教训他。 “这老虔婆真讨厌。”两个伙计在旁边小声嘀咕。 四郎急着送菜,压根懒得理她,只说:“婶娘果然经过事的人,说的都是正理。旁人再想不到这上头。”大户人家里,若是主家手段稍软一些,的确有奴大欺主的事情发生。不过,若不是自己心中有鬼,多半想不到这上头去。自己心里有什么,就能看到什么,这话果然不错。 马婆子没听出别的意思,还以为是在恭维她,一发得意起来:“胡小哥,婶娘冷眼瞧着,你是个好的,手艺自不必说,行事也大方,不像那起子破落户眼皮子浅。” 儿子做的那些糊涂事,马婆子哪里不清楚?街坊都被逼着高价买过他家的灌水鸭子。市井间多是些粗人,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还有夜里朝马家扔石块泼粪水的。唯独有味斋不动声色,付钱爽快,也不在背后道人是非。马婆子一家最欢喜这样的冤大头做邻居。最近其他街坊都不爱搭理他家里的人,两相对比之下,自然显得态度一如往常、不冷不热的有味斋众妖也和蔼可亲起来。 将褡裢往四郎跟前推一推,马婆子道:“如今胡小哥就再帮婶娘一个忙。”然后,她也不管四郎答不答应,自顾自地说:“这夜光卵谁也没吃过,不知道味道如何,若只是普通鸭蛋,我琢磨着,恐怕断桥镇里唯独胡老板您能做得叫贵人满意了。” 四郎拿出一个夜光卵细细看,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不过一个普通的鸭蛋罢了。 以为四郎不肯帮忙,马婆子上前一步,语重心长地劝道:“胡老板要想清楚,这件事若成了,你的好处可是说不尽的——将军府赏的金银我家全都分你一层,若是日后我儿发达了,也必定不忘记提携你一把。弄你去贵人府中做个厨子,可比现在好太多。再有,胡小哥若是肯接这趟活,先给五两银子做订金,如何?” 四郎将鸭蛋举在面前端详片刻,又对着日光照了照,终于笑着摆手道:“我听人说,夜光卵可是龙蛋啊,不成不成,可不敢动手。日后龙王怪罪下来,我就是杀害他子孙的罪魁祸首啊。” 马婆子不曾想自己好话说了一箩筐,胡老板居然并不动心,如今又被说中了心思,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再次满脸堆笑道:“唉,怎么会找胡老板呢?龙王要怪罪,便怪我老婆子好了。对了,头前不是还有一个闲汉嚷嚷着吃龙蛋呢。怎么到了胡小哥这里,就一点少年人的血气都没有了?要我说,现就在临济宗脚下,有大师镇护着,怕什么龙王。不过,婶娘也不是那等会强人所难的,若实在不肯,全当我没说。” 说到这里,看四郎还是不吭声,马婆子终于拉下了脸,淡淡道:“听我儿马随说,这几日总有大车在有味斋后门停着,上上下下搬运东西。论理,这些人原本都是要关起来确认身份后才能放的,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我儿说了多少好话,就怕耽误胡老板的生意。想不到,人家也不见得领情啊。” 四郎不由暗笑,这是利诱不成便激将,激将不成便威胁。马婆子也算是个人才了。他心里明白,马家想要献祥瑞给冉将军,博一个拥立之功,除此之外,恐怕还起了些别的念头——正如他们所言,泥腿子也想沾点龙气。 第170节 至于为何要告诉四郎这个外人,只怕是不敢动手敲破龙蛋,便假借自己的手。以后若有罪孽,也该是这个敲破龙蛋的人去承担。 这么一想,四郎只装作被说动的样子,犹犹豫豫道:“这……好吧。只是听说贵人们穿银鼠天马做的皮衣,堂中摆的珊瑚都是丈把高的车渠白,庭院里成长着灵芝瑞草,后院里豢养着丹鹤青凤。说是祥瑞,只怕这夜光卵跟那些珍奇异宝一比,也不怎么显眼了。” 马婆子回嗔作喜,讶然道:“胡小哥的意思莫非是说……是说夜光卵如此祥瑞,还入不得贵人的眼睛?” 四郎赶忙摇头:“也不是看不上。只是您想啊,眼见着天下要定了,得有多少人巴结冉大帅,想要在他面前留个名儿?天下之大,什么样的祥瑞造不出来?听说南边还有人献上牛生的小麒麟,以及棺材中长出来的灵芝呢。” 马婆子一听,还有人和自己家争这献上祥瑞的功劳,顿时就怒了,大声嚷嚷道:“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再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四郎不理她,只继续说道:“有味斋虽小,也有些达官显贵贪图新鲜,偶尔来吃顿饭。言谈间说起这些,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只是就我来看,贵人们最喜欢猎奇,一行一动、一饮一卧都要图个新鲜。因此祥瑞倒在其次,夜光卵说是龙蛋,到底没有孵出一条龙来……所以,这菜的味道反而更重要,贵人们吃的高兴了,什么样的赏赐下不来?听说古时候就有一个叫易牙的人因为这个,还被封侯拜相了呢。要不说婶娘是有见识得人,这样大的功劳,凭什么白白给将军府的厨子得了去。多亏婶娘想着我,到时候菜端上去,将军吃得高兴了,婶娘好歹提一提我的名儿。” 与什么麒麟、灵芝相比,自己家的夜光卵似乎真的有些逊色,马婆子一听,眼睛咕噜噜一转,嘴上说着一定一定,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绝口不提有味斋的名头,献上去时只说是自己媳妇做的,无比要把这足够封侯拜相的功劳牢牢捂在怀里。 她多留了个心眼,担心若是大人问起制作过程,媳妇答不上,便腆着老脸要求跟去厨房给四郎打个下手。 四郎二话不说,很爽快就同意了。 见马婆子做贼似的往后院厨房里钻,一直像根木头般立在四郎旁边的槐大忽然开口道:“凡人有句话叫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我这些年遇见的人,却多是但凡退让一尺,便认为你好揉搓,不仅不会适可而止,还会变本加厉,逼着你再退一丈才行。马家正是这一类人。莫非主人真的要帮他们做菜?夜光卵虽然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但是很明显有毒,而且是能够让人产生幻觉的慢性毒药……马家忽然和将军府搭上了关系,这中间的水不知道有多深。我们妖族马上就要离开此界了,恐怕不易多惹事端。” 四郎落在后面,不疾不徐地收拾柜台上的盆盆罐罐,浑不在意道:“没关系,有我先前的几句话,那婆子想来压根不会再向贵人们提我的名字。你看她忽然改口,坚持我做菜的时候也要在旁边看着,难道真是为了给我打下手帮忙吗?” 这件事明显牵涉了凡间的政治斗争,有味斋本可以完全的置身事外。而四郎如今的做法虽然已经将风险降到最低,但凡事难免有万一。若是直接拒绝马婆子的要求,完全不管这摊子闲事,不才是最稳妥保险的做法吗? 槐大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马家的老三能和将军府的厨子搭上关系,恐怕就是那日的大胡子行商在其中牵线搭桥。自称姓黑?又疑似聚宝斋的二掌柜。莫非那行商是……槐大猛地抬起头。 四郎点点头,唇边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狡猾笑容:“自作孽不可活。马家自己赶着送死,原也怨不得别人。我也是顺手再帮师兄一把。看他被人追得抱头鼠窜,做师弟的也没面子不是。”说着,四郎就把那一褡裢夜光卵递给槐大,让他拿去厨房。 *** “咔嚓。”随着轻微的碎裂声,四郎将一枚夜光卵磕碎在碗里。虽说是祥瑞,打开后也和普通鸭蛋一般。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天上落一道炸雷下来的马婆子放下心的同时,却也微微有点失望。 趁槐大在一旁打蛋的功夫,四郎先把五枚夜光卵入水滚一二滚,然后取出来击碎蛋壳,用北边来的茶砖加上盐入锅同煨。 因马婆子抢着要帮忙,四郎就让她将葱花、火腿肉粒,完整的虾仁与白糖、盐用鸡蛋清搅拌成肉馅。 很快槐大就将六枚鸭蛋加盐搅散,端了过来。 见蛋液和虾肉馅都准备好了,锅里的熟猪油也烧的有七成熟,四郎手一扬,将蛋液下锅摊平,然后舀出一勺虾肉馅置于其上。等鸭蛋底层煎至刚凝固,四郎就麻溜的用筷子把周围的蛋皮向中心折叠,包住馅心,然后迅速的翻个身,转小火煎熟,起锅装盘。这一系列动作看似容易,其实中间力道的拿捏以及火候的掌控,都半点疏忽不得。 刚装好盘,就听见马婆子在那头惊呼:“哎哟哟,吓死我老婆子了~这锅里都煮的什么呀?怎么直往外冒绿烟!” 四郎几步跨过去,揭开锅盖一看,一锅茶汤都变成了诡异的墨绿色,还泛着淡淡的腥臭味。只听说茶有解毒的功效,没想到遇银器半点反应都没有的夜光卵,才煮了不一会儿,竟出来这种效果。 不动声色的用筷子夹出五枚鸭蛋,四郎吩咐槐大将一锅茶汤倒掉,然后对马婆子说:“无妨。用茶叶煮蛋是古方。这样法子煨一日夜,蛋白就会变成绿色,嚼起来满口生津。大约夜光卵到底不是凡种,因此煮透的时间便短了许多。”说着,四郎剥开一枚鸭蛋给马婆子看,果然蛋白都变成了绿色。马婆子犹犹豫豫的接过去咬了一口,觉着吃起来没什么异味,反而清香可口,这才放下心来。 槐大将剩下的四枚熟鸭蛋去壳,剥去绿色的蛋白,取出蛋黄加猪板油,白糖,香肠末,桂花拌匀压成泥,分作十六份,然后在手上蘸些芝麻油做成丸子。 四郎用剥下来的完整蛋白加上熟粉调成蛋泡糊,将槐大手里的丸子裹入蛋糊中,炸成乳白色之后捞出装盘,略撒白糖,这道还原蛋便做成了。 “胡老板真是神了。若不仔细些,还真与浑鸭蛋一般。”马婆子惊讶道。 四郎用布擦干净手,笑道:“所以就叫还原蛋,不过,与真鸭蛋不同的是,食用时连剥壳都省了,可以直接一整枚塞进嘴里。说来也没什么复杂的工序,不过吃个新奇罢。” 接下来还有用猪小肠扎出来的绣球蛋,以及先煮后炸,起锅时蛋黄尚未凝固的双黄溏心蛋。直把马婆子惊得目瞪口呆,咋咋称奇。 做完几道菜,马婆子又细细向四郎询问了一些新奇的鸭蛋制作方法,四郎皆毫不藏私有问必答。马婆子才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 送走马婆子后,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因为今日二哥中午不回来,四郎便没心思做饭。 烤了几只大饼,用羊肉汤泡好,又炒了个糖醋小白菜,外加一碟五味腊,一盘咸山芋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小菜,几个妖怪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今日是个阴天,空中堆叠着厚重的乌云,没有一丝阳光透出来。吃饱了饭,闲来无事的四郎有些犯困,就拖了一张躺椅去院子一角的葡萄架下。 葡萄架下并没有葡萄,却又一架的好风景——这个角落的院墙上刚好有一扇漏窗,可以漏入远处雾气浮动的山色。若有若无的山岚拨动着屋檐下的风铃,清脆悦耳的铃声一圈圈荡漾开。 小狐狸抱着被子躺在竹椅上,侧身对着一窗山色睡午觉。长睫毛一闭一闭的,眼中的风光就渐渐变小模糊起来,很快便沉入梦乡。 睡得正香,屋檐上的铃铛猛的狂响起来。四郎忽然听到一阵奇怪而杂乱的动静,就在这堵墙外面,好像有人赶着一群鸭子走过去。 可……可是院墙外明明是个没有路的陡坡啊。 ☆、186·夜光卵5 吃完午饭,四郎有些困,就在葡萄架子下睡了一个午觉。好梦正酣之时,忽闻院中铃声大作,墙外也传来一阵嘎嘎怪声,像是有一群鸭子再叫。迷迷糊糊转头一看,发现镂空的院墙上漏出一张血迹斑驳的女人脸,脸色青白,上面有些乌黑的斑点。眼睛部位只剩两个黑洞,大概被人生生把眼珠子挖了去,只留两个冒着黑烟的窟窿,长发丝丝缕缕自脸前披覆而下。标准的女鬼扮相。 四郎一下子从竹床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朝着窗外仔细看过去,却发现黑烟和鬼脸又忽然消失了。隔着繁复精致的花窗,只有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正在院墙外的水墨山色中对着自己惊慌失措的招手。 那女孩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好像一朵初绽的豆蔻花。头上绑着一个颜色颇为艳丽的发饰。四郎从未见过她。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院墙外?”慢吞吞穿好鞋子,四郎走到镂空的花窗前。 “可以让我进来躲躲吗有坏人追我。”女孩子楚楚可怜的央求道,神情间无比的急迫。 四郎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妖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就点点头。 叮当叮当,屋檐上的风铃声音响得更加急迫。让院子里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怖气息。 四郎回头瞪他们一眼,坐在屋檐上拨动风铃的小树妖这才消停下来。交头接耳一阵,它们就齐刷刷地用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作出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样子来,对着四郎不住的点头。 四郎拿这群蠢东西没办法,只好囧着脸转过头,却发现女孩子已经站立在自己跟前,仰着头对四郎甜甜的微笑:“那些小儿真可爱!是大人的家生子吗?”家生子就是世代在主人家里卖身的奴仆所生的子女后代。 小树妖们一听,全都立起绿色的树叶耳朵,屏住呼吸等四郎的回答。 四郎摇摇头:“不,只是住得近的邻居,过来玩耍而已。” 小树妖们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满意,总之一群小家伙你戳戳我挠挠你,互相打闹着,很快顺着半壁爬山虎溜了下来,也不知道跑哪里玩耍去了。院子里唯独留下树冠摇动的哗哗声。 “哦。这样啊。家里的大人也真是放心,这样小就让上屋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树妖,少女一改先前的愁容,唧唧喳喳兴奋的像只麻雀:“这是我第一次翻墙,以前好羡慕哥哥可以到处跑。可是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一个大师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有一劫,唯有养在深闺不见人,才能避过这次劫难。因此,我活到现在,除了隔月去庙里上香之外,连大名鼎鼎的有味斋都从未来过一次呢。” “那姑娘必定是后来又有了些奇遇,否则现在怎能四处闲逛?”四郎没问女孩子刚才如何浮在半空中,也没问那张怕人的鬼脸究竟是怎么回事,反而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般,很自然地把那张舒适宽大的躺椅让给少女坐,自己搬了个竹椅。又端了一碗蜜供过来。 少女的表情暗淡下来:“爹娘都不在了,哥哥也不管我,只知道围着他的主人转……再说,我的劫难已经受过了。自然可以到处乱走。” 四郎若有所悟,看女孩儿难过,赶忙将那一碗蜜供递了过去:“来者即是客,请用些果子吧。都是放焰口时才用的蜜供呢。” 这蜜供是蒸熟的江米面加上红小豆糊,用牛筋棍挑拉到面团发稠有劲道之后,倒在案板上切成红枣大小的面团,然后倒入锅中油炸。之后,再用胶牙饧与桂花酱,蜂蜜熬化成能拉出丝的糖浆,将炸好的坯子倒入其中,搅拌均匀就可以出锅了。这种点心虽然有些过于甜腻,却是拜祭鬼神时最好的供品。 这也都是故老相传而已,谁也不曾验证过。不过,吃了些蜜供果子,女孩儿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许多。 四郎看她很喜欢吃这道点心,就说:“姑娘可是姓余?若是喜欢这种蜜食果子,待会再打包,让槐大给你送些过去吧。” 女孩子笑吟吟地点头:“那就多谢大人了。不用劳烦贵店伙计,我自己带回去就好。至于姓名,如今也不用守那些规矩,大人便唤我做余英娘。您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大人您。阿爹常来你家打酒,我最喜欢吃胡老板做的红豆酥和鲜花藤萝饼。店里的客人也都喜欢从有味斋叫东西吃呢。” “哦。”四郎点点头,又问:“余姑娘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英娘不记得了……”女孩子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皱着眉努力思索着。她的头好像折断似的,忽然奇怪地晃了晃,绑头发的艳丽发饰随之颤动一下,然后,小姑娘就爱娇地用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将左右摇晃的脑袋固定下来。 似乎对这位女客的诡异表现毫无所觉,四郎扬手叫槐大再上一盘红豆酥,一盘鲜花藤萝饼。再次转过脸时,英娘似乎已经想起了自己所为何来,也不再露出乱七八糟的怪样子,只敛容坐在那里,换了个人般淡淡道:“自从醒过来之后,就添了个常忘事儿的毛病。请大人见谅。” 四郎知道,新死之人常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成了鬼,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也会越来越差。 “唉~”英娘幽幽叹了口气:“该从何说起呢……对了,就从五月间我去庙里上香讲起吧。那日,娘带着我去庙里给哥哥求平安,我独自在后院里闲逛的时候,正撞见一个和尚与一位夫人抱在一起。当时我惊呆了,转身就跑,回去给娘一说,她也吓得不轻。香也不上了,卦也不问了,只带着我匆匆家去。我们本来就没有揭发他们的打算,满心以为不再去那淫祠中上香,这件事便就此了结。谁知过不几天,就有个媒婆来家里,要我爹将英娘重新许配给临济宗门下的一个俗家弟子。 英娘早就和瓜子店的满哥儿订了亲,只等着过两年就完婚,爹自然不肯答应,他脾气本就爆裂,一言不合就把那媒婆打将出去。求亲的男方家在这断桥镇颇有势力。自从那天之后,我家里的生意便越来越差,客栈里的伙计不知何故,也一个接一个的过来请辞。爹总是愁眉不展,娘还常常背着我偷偷哭泣。后来……后来……后来的事情英娘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有一天爹回家后和娘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连夜收拾细软,带着我们上了马车,说是要去找英娘的哥哥。哥哥很厉害,是个大英雄,在北边崔将军麾下做事。到了他身边,英娘就不怕被逼婚了。可是走到半路上,忽然冲出来一帮强盗……爹护着英娘逃跑……英娘被抓了起来……好疼,英娘好害怕……”虽然说着害怕,可是小姑娘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反而有种空洞的木然。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英娘的脸又变成了那种半腐烂状态下血肉斑驳的样子。唯独一头秀发没有受损,依旧光亮整洁,绾得一丝不苟。 从四郎这个角度,能看到英娘头上的发饰原来是一朵朵鲜艳可爱的小蘑菇,随着英娘的动作而微微颤抖。似乎感受到四郎的目光,有些小蘑菇羞涩的缩了回去。然后又有小蘑菇从英娘的后颈处黑黑红红的皮肤里冒了出来。 一个满身蘑菇的小姑娘!这幅情景真是诡异中又带了点有趣。 四郎并没有大惊小怪,静静听着女孩子诉说她的遭遇。一直等她讲完了才问:“那一日站在马家屋顶上,往下面扔鸭子的也是你吧?” 说着,四郎体贴的递过去一张柔软的白色麻布,好让女孩子拭去不小心从眼睛里流出来的闪耀泪痕。真的是闪耀的泪痕啊,仿佛眼泪中带着些荧光粉似的,在葡萄架子的阴影里特别的明显。 英娘木然地接过四郎递过来的麻布,小心翼翼搽干净眼眶中蜿蜒而下的眼泪,点头道:“是呀,那些鸭子可都是我特意用宝贝蘑菇养出来的。给马家人吃,也算是便宜他们了。” [她说的不会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这些吧?]虽然四郎经的事也不算少,不过还是觉有有些恶心,[感觉以后再也不能直视蘑菇了。] 英娘拭干净眼泪,又变回了原先那副清秀的模样,略带羞涩地把四郎的手绢还了回来。 四郎接过手绢一看,白色的麻布上沾着些亮晶晶的东西,同样在阴天晦暗的光线下发着古怪的荧光。将麻布裹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四郎看到英娘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几个蘑菇,正被她如同沙包一样上下抛着玩。 “你在玩什么?”四郎好奇的看着她手里的蘑菇——那几个艳丽的蘑菇不仅一看就有毒,而且好像是荧光塑料般,色彩艳丽的几乎不像自然生长的蘑菇。 四郎听说过这种毒菌。原本是生长在岭南之地,晚上能够发光,毒死人的速度最快,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英娘手中。 可能是误以为四郎也想要玩,英娘停了下来,她手里的蘑菇嗖一下就不见了,就好像是忽然钻进衣服里去了一样。 英娘将手背在背后,摇着头道:“胡大人不可以玩。以后也千万不要吃这种看上去好看的蘑菇。如果大人实在喜欢蘑菇,那……那这个给你。”说着,她伸出手,雪白的柔荑上面忽然出现一朵血红色,似花非花的蘑菇,然后英娘就将那朵巨大又古怪的蘑菇一下子塞了过来。 四郎可不想要长在死人身上的蘑菇,急忙道:“不用了,我不爱吃蘑菇的。” 英娘这漂亮小娘明显不怎么会看人脸色,她非但没有觉察到四郎的嫌弃,还一股脑儿把蘑菇往四郎手中塞,没头没脑地说:“就算是对大人的谢礼吧。我醒过来之后,也想去找那害我的恶人报仇,可是他们有临济宗的和尚庇佑着,我们都近身不得。强行的靠近的话,就好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一样。我马上就要走了,虽然哥哥说会替我教训那些恶人,又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是不看到恶人遭报应,便是投胎转世也难以心安。再说,哥哥他也……总之若是都交给哥哥,中间又不知还会多生出多少的事端。所以,对胡大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帮了我们兄妹大忙啊。” 说着,英娘站起来,很郑重地屈膝行了个礼。虽然翻墙翻得无比利索,可是从言谈举止中依旧能够看出来,英娘往日的家教必定也是极严格的。想来也是因为他家开客栈,加上道士的预言,爹娘担心她养不大,又担心她言行轻佻被婆家嫌弃,所以特意用些女德女戒之类的条条框框拘束着,谁知还是没有逃过命中的劫难。 “小娘不必多礼。我不过是个厨子,做做菜而已。实在没有帮上什么忙。”四郎不好和个姑娘家拉拉扯扯,见实在推拒不过,只好接过那朵血红色的大蘑菇,又请她坐下来。 看四郎总算肯接受,英娘灿烂的笑了起来,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朵后头,道:“哥哥说了,若是我直接用毒去杀马家人,就会变成厉鬼,再也不能投胎转世,只能留在人世间日日夜夜受着风吹雨打之苦。所以,哥哥就只让我负责养育能够生出夜光卵的鸭子,然后趁马家没人的时候,扔在他家院子里。马家人爱贪小便宜,邻居家但凡有走失的鸡鸭进到他家院子里,必定是不肯归还的。果然,看见我扔出去的鸡鸭后,那家的婆子就闷不吭声地赶进自家鸭舍中豢养起来。至于之后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牵涉到冉将军,哥哥他们讲的实在太复杂,我也听不大懂,不过有一点我却是知道的——大人今日做的几道菜,可为哥哥和崔公子省了大事。” “英娘~英娘~”渺渺的山雾里忽然传来男人悠长的呼唤,声音很柔和,音调却仿佛叫魂一般。 “诶~来了来了~”英娘忽然站起身,扯开嗓子,脆生生的回答道。 透过花窗,四郎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山道尽头忽然出现一个男人。正是前段时间来过有味斋的崔铁蟾。 少女急忙站起来,三两下就上了墙头,只匆匆丢下两句:“我哥哥来找我了,胡大人,后会无期。” 不过眨了眨眼睛,片刻前还相距甚远的崔铁蟾已经来到了有味斋的院墙外。在那扇花窗边上对着四郎点了点头,高大的侍卫便牵起妹妹的手,拉着她朝着云海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教训她:“怎么又到处跑?时间都快到了。错过这次可怎么办?爹娘都等着你呢。” “哥哥不和我们一起吗?” “哥哥还有些事情要做,做完之后去找你们。” “那哥哥还投胎来我们家,做我的弟弟。” 不知道崔铁蟾又回了句什么,两个人的对话渐渐飘散在忽然刮过来的大风中。 等到这阵风过去以后,四郎趴在花窗上,透过镂空的木头纹案朝外望去。窗外唯剩下翻滚聚合的云气,偶尔有一双鸟儿从云雾中冲出来,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活物。 四郎跪在自己午睡的胡椅上,趴在花窗那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外头空茫茫一片,究竟有什么可看的。直到听见远处的寺庙里的钟当当当的想了好几下,四郎才从躺椅上爬下来。穿好鞋子往厨房行去。 许多以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事情,到今日终于想明白了。——崔铁蟾之所以选择废弃的余家客栈,原来是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其中。有味斋再好,到底不比他真正的家;而崔师兄之所以化妆成与本尊差别很大的北来豪商下榻余家客栈,不仅是为了不连累有味斋,也为了让相识多年的老对手冉将军和临济宗琢磨不透。 只是,崔师兄究竟知不知道他的贴身护卫已经死去呢?应该已经见过面说清楚了才对,不然,自称姓黑的大胡子行商怎会利用夜光卵和马家,极为巧妙地给冉将军下毒? 对了,上次大胡子还来店里或真或假的抱怨,说有田螺姑娘帮忙整理房间。也不知道师兄口中那个帮他整理房间的小妖,究竟是余家的哥哥还是妹妹? “师兄成日价究竟在想什么呀!一大把年纪了,身边连个固定的人都没有。哎,如玄微师兄这般足智多谋之人,莫非真的生了七个心窍?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女子才配得上他了。”这么嘀咕着,四郎拿着英娘送的大蘑菇进了院子。 迎面就看到二哥已经回来,正抱臂倚在厨房门口,和狐狸表哥说话。 第171节 “咦,小狐狸,半日不见你长本事了啊。这是从哪里偷来的千年血芝?”狐狸表哥转头看到四郎走过来,出于职业习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四楼手里的蘑菇。 “偷来的血芝?”四郎呆呆的把手中怪模怪样的蘑菇举到眼前。 狐狸表哥一把抢了过去,道:“这可是极好的药材,据说是由童男童女血液中的精华凝结而成的。可以治百病,解百毒,活死人,肉白骨,被称为人间仙草。不过,血芝所生之地必定瘴疠丛生,同时生长着许多种类的毒蘑菇。其中有一种夜晚能发光的毒菌,其性最毒,单单其产生的毒雾,就足以叫人神智紊乱,癫狂而亡。不过,仙草和剧毒之物历来都是相伴而生,血芝正是解除这种毒素唯一的救命药。因此,血芝少见而且难以采摘,我的药方里正好缺这么一味药,小狐狸你圆乎乎的,我看也着实不需要再进补,不如……” 当着二哥的面欺负人媳妇,胡恪被二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吞了吞口水,最后一句话被他咽了回去。 “那给你好了。”小狐狸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狐狸表哥最近一直在配一张神神秘秘的药方,因此半点没犹豫,转手就把传说中的人间仙草送了出去。 不论听起来多么珍贵,究其本质还不是尸体上长出来的蘑菇,四郎对此可半点兴趣都没有。 ☆、187·夜光卵6 过了几日就是冬至节。自这一天开始,接连三天店肆都要罢市做节。斜街上的商户人家也不关门,只是垂下帘幕,主人与伙计围坐在店中,博戏饮酒,吃过饭还可以去正街冶游,也是沿袭周代以十一月为一年之始的古风了。 一大早起来,天上便看不到太阳的影子。远处的山峰都笼罩在阴沉沉的铅云下,估计很快就要落雪了吧。近处一户人家的屋檐上,一株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弯了腰,可是风一过,野草又顽强的竖立起来。 四郎早上爬起来之后,衣服尚且来不及穿好,就蹬蹬蹬跑去窗户边,瞪着远处人家堆满枯枝败叶的乌青色屋顶发呆。 “在看什么?”二哥走过来,温柔的亲了亲四郎的头顶发旋,然后就站在他身后,两人一起朝窗外看去。 初冬的清晨已经有一些刺骨的凉意了,空气很清冽,吸一口气进去,就有冰凉清新的冷气在人的体内游走一遍,带走身体内沉积的浊气,叫人精神一振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惘然若失——窗外的世界如此安静,好像一个冷漠的路人。 在这样清寒而寂寥的早晨,两个人能够用身体拥抱着取暖,无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没看什么,就是望望远处房屋和山脉上空的气。”四郎舒展四肢,在二哥怀里伸了个懒腰,然后放心的把身体往后靠过去。 “望气?那你看到什么了吗?”二哥把下巴放在四郎的肩窝处,说话的气息吹拂到那瓷白的耳垂上。 四郎回过头,和二哥亲昵的交换了一个吻,说道:“东边有金光与黑气交缠,好像是一头麒麟与一头黑狼的样子,唔,旁边还有条黑蛇。西边有只灰扑扑到处乱滚的蛟龙。此外山里有的地方白气浓郁,有的地方黑气罩顶。总之到处都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 这种望气的法术,四郎还一次都没有在二哥面前展示过。于是,他就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盆友一般,兴高采烈地给二哥描绘自己眼中的世界。恨不得把大脑敞开,让二哥一起看看自己眼中的世界。 这也是参同契带来的好处之一,修炼者的六感越来越敏锐,达到巅峰状态时,就能开启望气术,而道门的相面,点穴,观气,算命等法术皆依托于此。 修习此术的初始阶段是能够看到旁人身上的气,等到真正突破第三重,就能看到山河海洋、宫殿陵寝上空盘旋的气息,甚至可以看到这些气的走向,至于四郎所描述的半空中平白多出一个动物园的情况,二哥还是第一次听说,心下便有些怀疑是他看花了眼睛。 不过,见媳妇兴奋得如同一个小孩子,可爱又急切的想要分享新玩具,二哥便不忍心泼他冷水了,只说:“金色麒麟状的气恐怕就是你崔师兄,至于灰色的蛟龙,自然是姓冉的。昨日我从山里回来,路过冉家在太和山里的别院,就见他如同发了疯一般,将家里的仆人砍杀得血流成河,还举着刀追砍一众来念经的普通僧侣。也不知究竟什么毛病。” 听二哥证实了自己的观点,四郎更加高兴,觉得这个法术真的很好,不仅可以让自己趋吉避凶,以后若是没钱,还能给人相面算命,看阴宅风水。 “我现在觉得习练参同契可有用,虽然一开始体内真气增长的速度不快,但是却特别浓郁精纯。而且每升一级,肉体都会随之得到淬炼。就好像是一个本来处于混沌蒙昧中的人,忽然被人凿出了五官,然后才能真正看到这个世界,那是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模样。”说着,四郎就在二哥怀里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颈往窗外看去。 忆及旧事,饕餮心中一沉,手上忍不住微微用了些力道,觉察到小狐狸疑惑不解的挣扎,又立马放轻了些。 “你和祂不同。”二哥冷冰冰的把四郎往外乱看的脸一巴掌兜回来。 “诶,你说什么?”虽然不知道二哥又发什么神经病,可四郎还是好脾气的顺从他的意思,转过身伸出两只小爪爪搂住二哥精壮的腰身,傻笑道:“像个水桶。” 虽然被四郎蔑称为水桶腰,二哥也没生气,只是拍了拍四郎的脑袋瓜,意思是让他老实些,别乱摸,要知道清晨可是男人最容易激动的时候,再加上媳妇还一大早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徒留自己独个守着寂寞香衾…… 二哥的怀抱温暖又安全,他的体温渐次浸染四郎的身体,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那样舒适。四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在那好像一堵墙的胸膛上安心地蹭了蹭。 把乱动的媳妇箍得更紧了点,二哥冷冰冰地又警告了一句:“别乱动。” 四郎不听话,兀自在二哥怀里蹭得灰常开心,蹭着蹭着,就觉得小屁屁被一根铁棒顶住了……(此处省略一万字窗台羞耻play) 屋子里十分暖和,浮动着一股柑橘佛手的清新香味。方才的旎逦香艳仿若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和怨妇状态下的二哥深入的交流过宇宙化生的终极奥秘之后,四郎几乎成了个半残,下半身动一动就疼得抽气不说,连嗓子也喊得有些嘶哑……四郎都觉得若非现在自己拿回了狐珠,开启狐族的天赋技能,真的会被这条大淫/龙干/死。 虽然小狐狸精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可是在窗户前做这种事,伴随着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的紧张感,到底比往常更添了几分羞耻。加上刚才他都听话的求饶了,可是二哥非但不停,还做的更起劲了。四郎现在不光是身体不舒服,连带着心情也不怎么好。 反观二哥,吃饱喝足后置入心情极好,将怀中人放在床上时,见那小扇子般的眼睫毛上犹自带着几点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忍不住俯下身温柔的吻去。 眼睛被二哥冰凉唇瓣亲得麻酥酥的,四郎撑开二哥的大脸,自己粗鲁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就往床里面挪了挪,暂时不想和这头蛮牛距离太近。 二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有点过分,便不甚在意四郎无声的嫌弃。他沉默的坐在床沿上,好像一只做错事情后可怜兮兮守在主人床前的大狗。 四郎看他这幅死皮赖脸的样子,气哼哼地把脸转到一边,才不搭理他。连脑袋上翘起来的几根呆毛仿佛也在传达着我很生气的意思。 二哥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伸出大掌摸摸四郎的小脑袋,帮他把呆毛理顺。然后隔空抓起一个柑橘剥开,还细心的将橘瓣上白色的经络慢条斯理的去掉后,这才略带讨好地喂到四郎嘴边。 要不说山猪精是四郎的爹娘替儿子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才呢,做起事情来,真是桩桩件件都办的妥帖无比。这橘子也不知道他打何处搞来的,特别馨香可口,酸甜多汁。被二哥递到嘴边上,刚好因为先前的一番剧烈运动有些口渴,四郎没犹豫多久,便忍不住转脸啊呜一口吃掉了。 刚吃完,抹抹嘴准备转脸无情,嘴边上却又被喂一瓣过来,继续啊呜一口吞掉。一瓣一瓣接一瓣,四郎很快就忘掉就无暇生气了。 看四郎浅粉色的唇瓣上溢出些橘子汁,二哥爱怜的用大拇指帮他擦拭掉。少年的唇瓣柔软而美好,好像春天的樱花瓣。有种叫人心中微微发痒的柔软触感。二哥忍不住用拇指来回抚摸。 “八要打扰我粗橘子!”四郎凶巴巴地瞪人。 觉得媳妇生气的模样和神态极动人,二哥非但没被吓住,还不退反进,凑上去一口咬住那沾染了橘子汁液的嫩红唇瓣,道:“今年的蜜橘这么好吃吗?那我也尝一尝。” 又来?有完没完?以为我会怕你吗? 自以为非常男人的四郎恶狠狠地迎上去,打算也要让二哥看一看他在实战中练出来的接吻技巧。 可惜这小傻子忘记了,他的每次所谓实战,其实都是同一个师傅在陪练。他在进步的同时,二哥也没停下学习总结提升的步伐啊。而且因为天赋不同,两者间这方面的差距似乎还略有扩大。 因为四郎心里憋着气,要一雪今日被做到求饶的前耻,结果却差点一口气接不上,被天赋异禀的二哥亲晕过去,最后不得不变回胖狐狸的原型,才逃过一劫。 胖狐狸变回原型后,哧溜一声钻进了床角的被褥中。二哥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看到被子凸起小小一块,还微微起伏着。 担心媳妇被闷着,二哥上前想要掀开被子把胖狐狸抱出来,结果才刚一靠近,褥子便抖动的更加明显。 “今天是冬至节,我们吃烤羊肉吧。总要吃了羊肉才觉得过了冬。正好上次四郎的师兄送过来的一大包东西,我仔细把孜然晒干了,磨成粉还能用。”华阳姑姑从门外跨了进来,解救了躲在被子里抖个不停地某怂包。 “姑姑说的没错,冬至羊肉夏至狗,店里的伙计也辛苦了一年,正该一起坐下来吃吃喝喝,好好过节。”胖狐狸从被子里探出头,以与他的身型极不相符的速度扑进华阳怀里。就像是一道球形的闪电一样,特别霸气轻盈。 华阳感觉屋里气氛有些不对,但是也没多问,抱着手感极好的侄子,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说着话,就自顾自跨出门去了。 二哥他本来没打算再把四郎怎么样,如今被误会成大/淫/魔,着实有几分冤枉。此时他见媳妇被抱走了,便像条傻狗般跟在后头,一路跟去了前面大堂。于床榻之下的大部分事情,二哥都很愿意听四郎的话。 有味斋今日放下了厚厚的挡风帘子,屋子四个角落都烧着无烟的银丝碳,里面丢着几个橘子壳,一走近后就能闻到淡淡的柑橘味。 大堂里已经腾出来一块空地,山猪精正在炭火旁边炙饼,是将鱼肉斩碎,做得酒杯口大小的鱼饼,刷上酱汁、芝麻粉、姜末,然后置炭火上烤熟。旁边的一口小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羊肉小馄饨。 槐大在旁边把近日猎的獐子、鹿肉还有羊肉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然后用葱花、盐以及豆豉汁腌制。这是准备做腩炙。 四郎走过去,对着腌肉盆缶看了看,就吩咐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的槐二过来帮忙,叫他把肉都用竹签子穿上。然后四郎自己俯下身,将炭火拨旺一些,接过槐二递来的肉串尽量靠近火,迅速翻转着烤,间或还刷些辣椒末,孜然,葱花上去。 不一时,有味斋里便飘出一股股烤肉浓烈而诱人的香味。不少街坊和路人被这种香气所吸引,不由得驻足回身,发现有味斋并不营业之后,只好失望的吞一吞口水。不过,纵然吃不到嘴里,单是闻着从里面飘散而出的浓白香味,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烤肉虽然很香,却有浓重的烟气满屋子乱飘。店里的伙计很有几个是刚能化形的小树妖,被这烟火气一熏,忍不住咳嗽起来,有的头上还露出一片耷拉的嫩绿小芽。 做腩炙的时候,最讲究一气呵成,若是中间烤烤停停,把肉汁都烤的干枯,便不再好吃了。四郎等一把肉串烤好之后,将剩下的工作交给抱着手立旁边的二哥,方才自己跑过去打开窗户。 刚推开窗,就见路那边飞奔过来一队骑士,急促的马蹄声在斜街巷道口停了下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军爷翻身下马,每人手上都拿着镣铐枷锁,一副气势汹汹要去拿人的架势。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四周的街坊邻居。不少人站在门口,噤若寒蝉的看着。等到这群军爷径直入了马家的大门之后,大家才跟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 有人就说:“最近山里很来了些大人物,这一群一群的军爷哟,带着尺把长的刀,看着可真怕人。不知道马家犯了什么事。” 也有人反驳他:“那也未必是犯事,听说马家搭上了冉大帅的线,说不得是要来接家人过去享福呢。” 不曾想他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那些军爷用条麻绳捆着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居然是平素不可一世的马随,后头跟着马般,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奄奄一息的被拖出门来;另外一个军爷后头也全都是马家的男丁,无论老少,像一串儿蚱蜢似的被牵了出来。 马家的女眷此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嚎哭着跟在军爷后面,一面哭一面哀哀求告。 街坊都惊得长大了嘴巴看着他们走过去,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马般身上流了那样多的血,几乎在地上拖出一条一人宽的血路。马婆子嘶吼着扑上去,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了。 马随嘴里大喊着:“这几位军爷,有话好好说,我是临济宗赵管事的弟子,便是冉将军也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的拘了我一家就走。倒要问问,究竟犯了哪条王法?” “哪条王法?呵呵。”最前头那个长官模样的人冷笑两声,道:“我们最近在山里发现了五具尸体,经知情人辨认之后,确认是余家三口并一个小厮,一个丫鬟,死者手里握着写了你和你弟弟名字的欠条,上面写明一只鸭子卖了纹银五百两。你倒是说说,多金贵的鸭子能卖五百两?将军明察秋毫,知道必定是你马家兄弟强买强卖不成就谋财害命。杀害余家人,特命我等前来捉拿。” 马婆子大叫道:“冤枉啊,冤枉,原不曾和余家有过买卖的,便是有,我家的神鸭能产夜光卵,五百两纹银并不过分,怎么能说是强买强卖、谋财害命呢?” 为首的长官又问:“那神鸭在哪呢?夜光卵又在哪呢?” “神鸭,快去捉一只神鸭给军爷看,快去啊。”马婆子回身推了马般媳妇一把。 那媳妇子赶忙带着一个小丫头跑进门去。不一时又哭丧着脸出门道:“娘啊,家里现养的神鸭不知如何,全都死了。” “那蛋呢?快给军爷看一看我家的龙蛋啊。” “哪里还有龙蛋啊,娘,前几日积攒下来的都做成菜送去了将军府,今日下了一个,却也不知被谁打破,现家中一个完整的龙蛋都没有了。” 长官冷笑一声,一挥手:“连同那些死鸭子和这几个罪犯一并带走!” 马随到底是在外面做事情的人,很有些见识,见此情景就知道自己家可能是得罪了冉大帅。他虽然只是个小人物,到底也是临济宗的脸面。冉大帅不可能为了几条贱命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与临济宗闹矛盾的!莫非……莫非……是当日献上去的鸭蛋出了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今日就宁死也不能跟这群士兵走。 于是,马随开始不停挣扎,嘶吼道:“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我本该是临济宗管的在家修士,连税都不必交,也不该归凡间的帝王管,你们不能捉我!!!”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那些士兵显然被他这话激怒了,用马粪塞了几人的嘴,然后便一扬马鞭,拖着马家的男人就走。 这一行人马消失之后,马婆子坐在路中间哭天骂地。街坊邻居也没一个人上去扶她,纷纷转身关上了门。四郎耳朵尖,还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几声嗤笑。 屋里的妖怪半点不关心凡人中间的事情,有热闹全都懒得去看。连平时对什么都好奇的小树妖们,也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帮着传递些食材。没一个往窗外多看一眼。 叹一口气,四郎走回炭炉边,继续帮着二哥递肉串,刷调料。 “再撒点芝麻粉上去。”二哥极自然地把烤好的羊肉串全都递给四郎。 “哦。”四郎赶忙去厨房找装芝麻粉的小坛子。马家的事情看过也就忘掉了,并不挂心。 *** 冬节要连过三天,第四日槐大一抽开门板,有味斋里便有打酒吃肉的客人络绎不绝的进门来。 今年的雪落得晚,一直过了冬至,天下才飘了些雪沫子下来。这场雪也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去,镇上多是土路,这样的天气里,不一时便到处都是泥洼了。 因道路泥泞,街坊门无处可去,加上冬节还没过完,人也懈怠出门做生意,便都聚在唯一开门营业的有味斋里,叫些烤羊肉,打二两黄酒,交流着坊间传闻,便能消磨半日光阴。 马家几日前发生的事,自然是店中众人谈论的焦点。因马家做事实在有些绝,所以众口一词,都说马家不是东西,得此报应也是活该。 原来自从马家夜光卵卖了五百两白银,还因此和冉将军一家攀上关系这个消息传开之后,镇上的人口中不说,心里着实羡慕。也不知道最先从何处传出来的的,镇上的人都说,马家的鸭子也不并非家养,而是从山下往北五十里地头的白龙渊边上捉的。于是,便有镇上的闲汉大晚上打着火把去那里找寻神鸭。 到了白龙渊,这些人还真就发现了成群结队的野鸭,他们埋伏在岸边看了一阵,发现鸭子都聚集在树林里,吃那些会发光的蘑菇。吃了之后,就产下了大量的夜光卵。 原来夜光卵并非龙蛋,闲汉们失望之余,到底不肯死心,又想这会发光的蘑菇也是稀罕,说不定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呢,不然,蘑菇如何会发光?于是就扛着锄头开始挖掘。结果宝贝没找到,倒是刨出几具尸体来。吓得一群大男人丢下锄头就跑。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的,被人报与将军府知道了。冉将军派出麾下的奇人异士过去一看,回来都说夜晚发光的蘑菇不过是因为白龙涧边有瘴疠之气积聚,加上土里的尸气相激,才生发出来的,就和暑天野草腐烂处会有萤火虫,而墓地里出现鬼火是一样的道理,由此可以推断,夜光卵也压根不是什么龙蛋。 据说冉将军听闻这回禀之后狂怒,扬言要将马家人全都拉去种蘑菇,甚至还对临济宗也很说了几句不敬之词呢。 众人讲的活灵活现,仿佛全都是将军府的近侍一般。 第172节 不过,白龙涧边上的鸭子如何就那么凑巧的去吃尸体上长出来的毒蘑菇。如何又会被马家人捡到养起来。镇民们也莫衷一是。 店里的客人争论不休,就有人将一切说不通之处都归结于鬼神作祟——马随提亲不成,害死了余家五口,余家人死的冤,便要找冉将军替他们主持公道。 有个塾师模样的中年人揪着自己的山羊胡,不赞同地摇头道:“这世上并没有灵异鬼神之事了。那鸭蛋也不是什么祥瑞,不过是瘴疠之气孕育了毒菇,白龙渊边的鸭子以毒菇为食,长期以来毒素郁结在蛋上,变成了神乎其神的夜光卵。而鸭子食毒菇不死,说不得就有解毒的作用。可是那日将军派人搜查马家,马家的鸭子全都不翼而飞。由此看来,这件事恐怕并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而是那边要进一步控制将军,想出来的计谋吧。”说着,中年人还用手指了指窗户外边云遮雾绕的青山。 这倒是街坊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了。临济宗在此地积威甚重,听闻此言,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话了。 四郎在店里来回添酒加菜,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忙的不亦乐乎,对于这些议论,他是从来不去搭腔的。若有人和他说话,也只随众附和几句罢了。 这一日下午,四郎正在厨房里将煮半熟的鸡蛋一枚枚打孔,倒出蛋黄后加些碎肉和佐料进去。这肉幢蛋很费水磨工夫,不过做来配粥极美。四郎忙碌半日,也不过得了一十五枚而已。 最菜的间隙,四郎就看到飘着细雪的断桥镇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马车。 偶尔有马车停在有味斋打尖的,透过撩起的车帘子,四郎看见里面坐着一些愁眉苦脸的老头儿。 此外,今日临山的一面窗户上,中能看见有鸟儿从林子里惊飞而起。 天快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许多怪模怪样的鸟儿,在山林间不住的哀鸣盘旋,它们的声音很是悲哀,好像在说:“可惜!”“可惜!” 怪鸟叫过不多久,四郎就听到槐大在外头叮嘱小妖怪们,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让他们近日老实呆在有味斋里,哪都别去。 把加料的蛋黄灌入最后一枚鸡蛋中,二哥和胡恪才带着一身寒气,从漆黑的夜色中走了进来。 四郎给他两个各盛了一碗白米粥,配上先前蒸好的两枚肉幢蛋,以及一碟甜面酱。 狐狸表哥抓起酒壶倒了杯酒出来一饮而尽,没头没脑地和四郎感叹道:“你瞧着吧,进去的人也不知道能出来几个……罢了罢了。” “什么进去的人?”四郎点燃一支蜡烛立在桌子上,端着粥碗在二哥对面坐下来。 “今日坐马车来的那些,都是当世的名医和一些小有所成的散修啊。能把他们聚集起来,小盘山上如今也就剩一个住在别院里的冉将军如此能耐了。可惜,趟如这滩浑水,也不知还能活出来几个。”同是医道一脉,狐狸表哥不由得对那些大夫动了恻隐之心。 “今晚上不论发生什么,妖族都不许插手。”二哥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很是冷酷。 胡恪嗫嚅两句,到底还是没敢说话。 这一日有味斋早早就熄灭了灯烛,连往日彻夜通明的两盏红灯笼也被取了下来。可四郎的心中一直碰碰直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怎么了?”二哥用手撑起头。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四郎转过头,在黑暗中直视着二哥的眼睛。 英娘在庙中上香是撞破了和尚偷情,加上她哥哥又是崔玄微身边的近侍卫,于是马随就奉命去余家提亲。半是拉拢半是威胁,也是临济宗惯用的手法。可惜余家不吃这一套,断然拒绝,不论临济宗如何找麻烦,咬着牙不肯答应这婚事。还带着一家人妄图逃出临济宗和马随的控制。 加上崔铁蟾已经死,于是马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半道上杀死了余家五口人。余家的怨灵回到客栈中,伺机报仇,怪不得前些时日,马婆子总在门口骂街,说有人夜里朝他家院子扔石头块,泼粪水。可是因为力量太过于弱小,出了夜间这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英娘一家即使便做鬼,也根本无法靠近阳火很盛的马家人,因此一直没有成功。直到崔铁蟾归来后…… 二哥手里拿着四郎散在枕上的头发把玩着,说道:“崔铁蟾也算是个好哥哥好下属了。英娘虽然养出了毒蘑菇,马家人却不是她出手害死的。真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而冉将军,就算死了疯了,这笔帐也该算在崔玄微头上,可双方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崔玄微也是为了自保而杀人。这些事情,便是去了地府,也是他们有道理啊。” 这些事情四郎自己也能想明白,略微思索片刻,他再次问道:“冉将军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二哥仰面和四郎并排躺着:“就医者而言,夜光卵少量食用,能够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怪。可是实际上,夜光卵中蕴含的少量毒素,有开阴阳眼之功效,同时还会让人身上的阳火降到最低,就是俗称的容易鬼上身。 姓冉的这么多年杀人如麻,做下的恶事更是数不胜数,如今每到入夜,他的床前就立满了死人。昨夜我已经去看过了,那不过是个被吓得神志不清的疯子罢了,只以为临济宗要对他施行厌胜之术或者下毒,便打算先下手为强了。” 四郎这才长吁一口气,道:“怪不得我今日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早上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二哥笑了笑,把四郎揽入怀中,像对待幼童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没事,一切有我,快睡吧。” 到了半夜,临济宗的山门内忽然起了大火,那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世的史书上,称其为临济宗之变。 在此役中,一贯和临济宗交好的冉将军忽然对宗门内的万千僧侣发动奇袭,有问鼎天下之力的冉氏经略中原多年,手下自然有一批能人异士。尽管他的军队苦战一日一夜后,终究还是不敌临济宗的大能,最后不得不放火烧毁了将军府,连同他最宠爱的姬妾儿女一起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但是冉氏的拔剑相向,却也给临济宗造成了极大地损失。 尽管临济宗极力想要遮掩这件事,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临济宗为了彻底控制冉将军,不惜给其下毒,冉将军不甘心沦为傀儡,这才奋起反击。最后轰轰烈烈而死。 大火熄灭之后,临济宗就宣称冉氏为“佛敌”,生来便是给人世带来厄运的魔王。但是与此同时,宗门的名声却也一落千丈。最糟糕的是,临济宗一贯采取的是扶持世俗势力,间接掌控天下的策略。太和山之变后,天下大大小小的势力忽然变得矜持起来,谁也不肯上赶着来做临济宗的傀儡了。 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被烧毁的寺庙别馆的断壁残垣间也长出了离离青草。少去一方势力,三分的天下渐渐有了些安宁的迹象。 这一日傍晚,冬节后三日在有味斋里大发议论的那个中年人又来到了店里。这回却是和姓黑的行商一起。 四郎进去送菜时,听见那个中年人站起身,很激动地比划着:“国家的兴亡,因统治群体的贤明而决定,战斗的胜败,因人的谋略而定。一切神仙方术,都起不来作用。从古到今,有靠星象之术而成就帝王业的吗?就是像符咒厌胜之术,世间很流行,也颇有些灵验的时候。但数千年来,战争割据的时代,那时方术难道就失传了吗?也没听说过哪个皇帝、哪个大王,哪个将军,哪个丞相死于敌国的诅咒厌胜,其他就可以推想而知了。便是冉将军这件事,我也坚持认为不过是人心的谋划罢了,并不涉及什么鬼神!” 把菜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四郎转身出来,就看到有味斋外面缓缓走过一位苦行僧,他满面尘土,拄根拐杖朝着夕阳而去。在血色残阳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泰戈尔 本章甚至全文都不过想要表达出泰戈尔大大一句话里的意境而已。你萌快试着感受一下我的逼格^皿^ 另注:天下大势这条线至此便算是走完了。剩下的不过是陆阀如何收拾河山而已。写完这章真想打上全文完三个大字啊摔! ☆、188·怀胎鸭1 自打进了二月间,就有霏霏阴雨缠绵不去,远近黛青色的山峰全都笼罩在一层氤氲的水雾里,倘若初略看过去,就像一幅意境绝佳的水墨画。若是仔细看,那些腌臜的黄泥小路,以及山间小溪中漂浮起来的菜叶子,间或浮起一只死鸡,就能一下子将人从仙境拉回凡尘。 二月的雨又叫做杏花雨,原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如今却连着下了一个月,沤得家里的被子都发了潮,泛出一股奇特的霉味。一大早起来,华阳就指挥着一群小妖怪,拿点了佛手香的熏笼熏被子。 “哎,这天气可真是叫人没了脾气。若不下狠劲把里外都熏透了,只怕里面是会长虫子的。”熏被子的法门还是隔壁李婶娘教给华阳的,因此,今日这位热心的婶娘也在旁边帮忙张罗。 在旁边抖被子的小花妖最害怕虫子,她用一只手捏着被子脚,战战兢兢地问:“被……被子里怎么会有虫子?是……是什么虫子?” 李婶娘瞟她一眼,忽然压低声音,有些诡谲地说道:“婶娘现做着浆洗生意,什么怪事没见过?真是各种各样的虫子都有。最多的是一种肉眼看不到的灰虫子,也有黑色的小飞蛾。若是死人盖过的被子,还会爬出一堆一堆的蛆呢。” 小花妖被吓得一哆嗦,又不敢扔开被子,半哭不哭的表情特别惹人怜爱。 四郎在旁边听了,插嘴道:“不会吧。我平日里从来没见被子里爬出蛆来啊。” 李婶娘道:“瞎,婶娘骗你作甚。去年腊月间,我就接到一床被子,是个高大的侍卫样人拿来的,托我浆洗,结果一拆开,被子里面全是一堆堆的蛆,吓得我啊,忙不迭把那被子烧了。后来也没人问我要过那床被子。” 华阳笑道:“莫不是撞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婶娘道:“可不都这么说吗,吓得我连喝了四五个月的符水。偏偏今年正月里还出了日食,因此,我家特意在正月十六那一日烧过纸船,又去城墙上走过一遭,才算是去了霉运。” 四郎看李婶娘个头矮,把被子都拖在了地上,就凑上去想帮忙。刚过去,就被那古怪的味道熏得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嫌他添乱,华阳挥手把他赶去了大堂。 断桥镇上的小路泥泞难行,进山的路也被泥石流封住了。所以有味斋这几日客来客往,生意倒比往常好上十倍。 雨天无处可去的街坊,以及被这珠子似的杏花雨困在半山腰的客商,全都坐在有味斋的大堂里,叫上一壶粗茶淡酒,一碟果子糕饼,灌饱了黄汤之后,大多数客人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如今各地战乱纷纷平息,只剩两股势力在角力,按说日子该好过一些了。可四郎冷眼看着,只觉这些商人的表情竟比往日更要沉重。外来的百姓言谈间也有忧愁之态。 兵祸未止,一过新年,又四处都是天灾。 刚把几张蓑衣饼并一碟拍黄瓜送到客人面前,四郎就听到那个常来有味斋落脚的行商放下筷子,看着窗户外珠子似淅淅沥沥的小雨,叹道:“如今天时不好啊。自从正月初一日食之后,各地便陆陆续续有些天灾地动,光益州就地动好几次,死了不少人。我从南边过来,看到江城那里已经涨了大水,战乱年月人命轻贱,水里不时漂浮过去一具尸体,还都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的。这年头,升斗小民,做鬼也不得安宁啊。” 他旁边桌上的中年文士也叹息一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衣食足故而知荣辱,仓廪足方才知礼节。冉将军死后,声望一落千丈的临济宗忽而又与天一道联合起来,共同支持南边的皇甫氏。这样一来,南边不事生产的和尚道士越发的多,可是收的租税却是去年的两倍不止。皇甫氏已经颁布了讨逆诏书,要发兵攻打北边的陆、崔两姓。作战历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因此,百姓身上的赋税徭役再增一倍,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可今年的新麦还没下来,若是继续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也悬。听说南边连农民留下来做种的粮食都征用了去,许多地方已经有了饿殍。这一战无论成不成功,今年恐怕都会饿死更多的人啊。”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客商愤愤不平道:“也是和尚道士这些丧门星全都跑去了南边,才带来这些鸟事,北边再不见这样的!” 原来,北边的陆阀政通人和,赋税和徭役都比南边轻省很多,而且录用人才比较公平,并不因世家而轻蔑欺侮寒门子弟。加之北地民风彪悍,商人在那里的地位倒比事事讲究的南边高出许多,因此这些文士和商人自然都想要去北边,这几位本都是打算借道小盘山北上,谁知却被阴雨阻塞了去路。 四郎在店里来往上菜,有一句没有一句的听他们抱怨外间的局势。 陆天机坐在他惯常的老位置上,用手摆弄着一盘旗子。四郎来回几次,都见他一动不动,似乎正在对着棋盘长考。陆天机旁边坐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腰肢笔挺,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一看就是从军多年的人。 那人方才一声不吭就从雨幕里进来,自顾自坐在陆天机下手,也低头对着棋局出神。他把帽檐压得极低,四郎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来这是谁。 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客人再没有别的要求,四郎就回了厨房,用洋糖熬汁做了一大盘琉璃桃仁,切了五个八宝灌心蛋,一碟子鹿肉酱,并一壶烫好的羊羔酒端了过去。 转过屏风,就听见戴斗笠的男人压低声音说道:“对,陆阀已经屯兵洄水北岸,崔家的北府兵也到达潍城,快要和郑家会和了。只是昨夜探子有回报,说陆家军队被阻在了鱼腹浦的八卦阵外,再也动弹不得。原本八卦阵已经要被师兄和郑氏兄弟联手攻破,谁知皇甫氏搬了救兵,几番你来我往之下,八卦阵最后被圣人女娲亲自出手,以山河社稷图叠加,折了我们不少人手。连作为主帅的师兄也陷了进去。我们几个一合计,恐怕得师傅您亲自出手才行。小盘山这边,便还是由我来盯着。”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几个。”陆天机柔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到此处,四郎便确定,这偷偷摸摸的斗笠男的确就是最近风格多变的崔玄微崔师兄了。 崔玄微略带疑虑的声音再次断断续续地传来:“……女娲和伏羲这样插手凡人之间的争斗,滥用山河社稷图,已经引起了人界的动荡……最近各地都是天灾四起,昨日益州便发生了三场地震,周谦之已经发信过来询问了。” 陆天机便道:“你如实告诉他就可以。事情发展到今日,便如东流之水一般,其势已成,纵然是圣人也无力回天。况且,女娲在被天道压制之下,也不可能以真身去帮助皇甫氏,所以你们不必过于担心。我今日便动身去鱼腹浦。” 转过屏风,四郎才看清楚陆爹在桌子上摆的并不是棋局,而是撮了些黑白棋子,好似毫无章法的布在桌上,中间横斜连带,看不甚清楚,但是外围有八个门,还是井然可数的。 四郎盯着看了一阵,就觉得黑白两色就仿佛形成了一个大的漩涡,叫他头晕目眩,便猜测这大概是个阵势。也许是洄水边鱼腹浦上的八卦阵的简略版吧。 “四郎过来看看,依你之见,此阵该从哪一道门中进入?”陆天机一看到四郎,就极和蔼地笑着对他招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小师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崔大公子玩味的勾了勾嘴角。 四郎对自家完美得几乎不像是真人的老爹,既想亲近又有点害怕,所以在他面前特别拘束。如今被捉住要求破阵,就像是去办公室交作业,然后被班主任逮住,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解数学题的学渣一样,当场就觉得有一股热流直往头上涌,整个人都不好了。 机关算数什么的,易经八卦什么的,四郎从来就没有搞懂过好吗!!! 偷偷瞅一眼眼神温柔中带着鼓励的陆爹,再瞅一眼疑似看笑话的崔师兄,四郎使劲琢磨半天,最后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指,硬着头皮指了一个方位。 就在四郎伸出手指那一瞬,窗外忽然轰隆一声落下一个炸雷。屋子里的杯盘碟碗发出“咄咄”的响声,连梁柱都轻微颤抖起来。外间吃饭喝酒的客人纷纷吓得往桌子底下钻去。 四郎好歹也是学会控雷术的人,不至于被吓得钻桌子这般不济事。但是身为妖怪的本能,还是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丹田里的狐珠随着这阵雷声,嗡嗡响了起来。 [回去回去,没轮到你渡劫呢。]丹田里的混沌钟赶忙吆喝着把吓得乱飞的狐珠抓回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狐珠身上。 因为丹田里两只蠢货干起了架,四郎就没有注意自己指出来的那个方向上,有两颗棋子微不可查的动了一动,于是阵门的位置便随之有了改变。 “咦?”崔玄微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诧异地坐直了身子。 陆天机漠然的朝窗外看了一眼,轰隆隆的雷声立时像被人强行掐断一般,骤然停了下来。 过头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陆天机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自虚空中抓起一只小老鼠,从儿子先前指明的方向放了进去。 这八卦阵传说是以伏羲的先天八卦为基础创造出来的,能够困仙诛神。桌上的这一局虽然只是棋子摆出来的简易版,并没有加上任何的机关和法宝,威力依旧非同小可。那只老鼠在棋盘间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来,渐渐就如发疯般,左突右撞,最后居然累死了。 四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厚着脸皮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这阵法真的好厉害,怪不得连苏师兄都被困住了。”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太蠢,是对手特别丧心病狂。 陆天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再指一次吧。其实你根本可以不去计算,只要将心放空,跟着那点一闪而过的感觉走就可以了。伏羲八卦阵也脱离不了大道天演之术,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繁复。” 四郎虽然不甚聪明,但有个极大的好处——最肯听亲近之人的话。在陆爹面前,完全是一骗就走一逗就乐的小傻瓜。 此时听陆爹这么说,四郎便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放空心神。果不其然,看似毫无规律的棋盘在他眼前重组整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门依次在脑中浮现,冥冥中似乎有光线在棋盘山纵横划过。虽然闭着眼,却看见了睁眼时看不到的东西。 陆爹根据四郎指的方向再次放进去一只小老鼠,这一次老鼠就曲曲折折地找到缝隙钻了出来。 崔玄微收起嬉笑的表情,神情严肃的看了看四郎,又看了看陆天机,最后还是把目光集中在了老鼠走过的路线之上。 陆天机袍袖轻拂,收回那只成功出阵的小老鼠,道:“如今这棋盘上只不过是游戏罢了,真正的八卦阵比这凶险一万倍。”说着,又转头对四郎道:“不过,四郎已经很不错了。” 被在自己心中简直完美无缺的亲爹夸赞了,四郎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赶忙低着头掩饰自己唇角得意的笑容。 一低头,就看到陆爹正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那双手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中似乎会发光,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四郎看着看着,忍不住叹口气,都是很明显的地方啊,为何自己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大约是华阳姑姑从小给自己灌输的亲爹是个渣渣的印象太根深蒂固了吧。不过,四郎现在愿意相信,陆爹一定是遇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和娘亲分开,才会不要自己的。 第173节 陆天机看儿子一时皱眉一时咧嘴笑的小傻样,忽然开口问道:“我听外面街谈巷议中,对于天一道和临济宗已经怨声载道。不过,外面大发议论的多是逐利而往的商人,并不能代表民心向背。对于如今的天下大势,四郎有什么看法?看好哪一方呢?” “诶?”四郎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因为面对的是自己极信任的人,便很坦然地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硬要说的话,我还是宁愿陆阀或者崔师兄取得天下。” “哦,怎么讲?”陆天机有些感兴趣的倾了倾身子。崔玄微也兴致盎然的抬起头看了四郎一眼。 虽然是道门中人,可是结合穿越前的历史进程来看,四郎也觉得,要想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还真不能让宗教控制了政治。对照组就是欧洲的中世纪和中国的封建社会。 四郎想了想,理顺思路之后便说:“若是冉将军没有死,反而被临济宗拱上了大位,他是个草根出身的兵家子,必定不肯给门阀好脸色,便只能和宗派抱成团,因此,的确是临济宗眼中最合适的傀儡人选。如今冉氏败亡,临济宗便转而支持皇甫氏,而皇甫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阴柔有余,大气不足,而且我看他不知为何,十分沉迷于方士丹术之中,若是他那边取了胜,必定会大力扶持天一道和临济宗,甚至为了自己延年益寿,山河永固而纵容宗派中的败类乱来。所以,恐怕皇甫比冉将军更加不合天心。”嗯,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这种觊觎陆爹的变态,天道怎么可能看的上眼?当然,最后这话话四郎并没有说出口。 “哈哈”既然被看破了行藏,崔大公子也不再故意正襟危坐了,反而风流蕴藉的半靠在椅背上,笑道:“师弟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却发现临济宗和天一道依旧被芸芸众生看做是苦海慈航。如今两家虽然都出了些事情,导致势力和声望均有所削弱。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师弟为何并不看好他们?纵然统治者尊崇门阀和宗派,也没有什么不好吧?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 四郎停了停,才说:“和尚道士有一个最不好的,就是不事生产却广占庙田。不说远了,就在这小盘山上,大大小小的庙宇就是十几座。前几年山上还有些贵族的领地,随着当和尚的人日益增多,现在也全都划成了庙田。属于临济宗下面的拈花寺除了有一个占地极广的田庄作为庙田之外,自从庆友尊者的大弟子了圆大师去那里挂过一回单之后,当地豪强便又多划出一个山头给拈花寺。那日冉将军发疯后火烧拈花寺,大火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融化的金子将那片山头都覆盖住了,可见寺庙素日有多么豪奢,对人力物力的消耗有多么巨大。 但师兄有一点说的没错,凡人一旦濒临绝望,临济宗便如同苦海里的慈航,成了乱世里挣扎求存的弱者最后的皈依之所。而在宿命面前,大部分人都是弱者。不过,拈花寺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收的。若是想要在拈花寺剃度出家,非但要根骨好悟性佳,还要有些出身来历才行。否则,就只能做些扫地打杂的粗活。可纵然经过这样严格的挑选,每年临济宗依旧能招入不少能人异士。可是,天下英豪都去做了和尚,社会又如何发展?百废待兴的新朝又该如何建设? 长期经历战乱的社会极度需要壮劳力。若是以后新朝初建,必定暗潮涌动,开国之君要是一个手腕强硬、能够最大程度将权利集中于自己一身的人物。虽然一治一乱是常态,可是对于百姓而言,自然希望治世能够长点。前朝几代都经营不长,关键还在于权利太过于分散的缘故了。 如今天下人口已经十去八九,更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体系,打破旧有的门阀制度,不拘一格选人用人。纵观各路豪杰,也只有陆家长居西凉之地,厉兵秣马,最少士族脂粉气,同时保持了千年的门第传承。再加上,陆家已经在领地内推行了屯田法,军中和辖区官员的任免也早就不用九品中正制,而是唯才是举,我冷眼瞧着,不知陆家那边的掌权者是谁,倒有些明君的样子。” 崔玄微一把脱下碍事的斗笠放在桌上,移到四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置于膝上,身子前倾着听他说话,完全是对国士的态度了。 四郎并没有觉察到这种待遇上的提高,思考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至于门阀。几百年来,中原一地的各路豪强大多受到临济宗控制,有极强的崇佛思想,因此中原一地清谈风气极胜。百年战乱中,世家若有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后人,只怕也早没有那种积极入世的心态,全都萎靡不振,行为也颠倒狂乱,不知礼法。若是到了新朝还对这些人委以重任,后果可想而知。门第虽然贵重,但真正贵重的不是姓氏,而是姓氏之上所附着的东西,比如家风和代代相传的礼仪修养。可是随着多年战乱,许多百年世家落了个根诛净绝的下场。要说真正的士族传承,除了陆、崔、郑三个领兵的大姓,其余早就已经断绝,纵有一两个活下来的,也多是沽名钓誉之辈,或者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而变得坐井观天、粗鄙不堪,除了那可怜的血统之外,再配不上士族二字。因此,世家的力量有所减弱,天下又正在用人之际,改革取士制度水到渠成。如今陆阀那边,不正是因为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才让天下间的英雄纷纷归心吗?下一步,陆阀如果能够用一种更公平有效的选材制度取代原先的九品中正制,想必会吸引到更多的有识之士。” 说到这里,四郎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了,便住了口:“我见识有限,所言也都很浅薄,师兄可别笑……” 话还没说完,崔玄微却一下子站了起来,揪住四郎的衣襟,鼻尖几乎触到四郎的脸:“不浅薄,一点也不浅薄,师弟快继续说,如果不用九品中正制,该如何纳才选士,再说说如何将权利最大程度的集中在君王身上!”崔师兄看着四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狂热,把旁边的陆天机都吓了一跳,赶忙把儿子救了出来。免得被激动的崔大公子一不小心给勒死了。 这也未必是崔玄微对自己小师弟有什么绮思,只是当时社会讲究“明君贤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主公和看对眼的谋臣之间,或者谋士与将军之间,都有着一种与无关爱情,却生死契阔,从一而终的奇特感情。 崔玄微死死抓住小师弟不停的问问题。四郎不得已,只好把以前学会过的古代官制,科举制,外儒内法,中央集权制度等无数封建社会的精英士大夫想出来,又经过时间去完善过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虽然作为一个穿越者,四郎是显得怂了点,为人做事也不够霸气侧漏,但是现代社会到底在他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日常生活中或许不明显,可是一旦真正涉及某些制度层面的问题,即使不去特意表现,穿越者都会比古代人多一点大局观,这是千年历史积淀和信息大爆炸时代给予穿越者的馈赠。 两个人说到最后,崔玄微甚至忽然起身,对着四郎跪拜下去,请他做自己的谋士。 “如今人族面临着万年未有之机遇,作为一个男人,四郎就不想要参与其中,留芳千古吗?”崔大公子抬头执起四郎的手,姿态卑微诚恳,言辞动人心弦。 然而,崔师兄到底是带过兵的人,他虽然跪在地上,周身气势看上去比坐在那里的胖狐狸还要强一点。 四郎:(⊙o⊙)!!! 陆爹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徒弟帮自己出手挽留儿子,虽然知道不太可能,还是秉着让女婿不开心是我最大的心愿这一宗旨,努力抓住机会给饕餮添乱。不过,儿子能够说出这么有想法的话,倒的确超出陆爹的预料,傻爸爸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留在人间打天下……当然不想!会被当成小怪兽打死的。四郎赶忙摇头,自家有多少斤两自己最清楚,若说要跟着师兄去混古代官场,做个城门小吏还使得,若是开国谋臣之类的角色,就真心不是四郎驾驭得了的。小说里穿越者出将入相,其实都只是一场场黄粱美梦而已。若是真实操作起来,穿越者除了制度层面上有些新见解,其余压根没有任何优势。而历来制度上的改革者,都是死的最快,争议最大的人物。 不过,如果是初穿越时遇到崔玄微这么问,四郎说不定也会点头答应下来——那一定会是与如今完全不同的生活。 可是殿下实在将四郎养的太好了,若是能做神仙,相信大多数君王也不会留恋王位。四郎虽然不是神仙,可是自觉每日过得比神仙还逍遥,偶尔还有些小惊喜小波澜。 这样的日子,对于四郎这种谋略废柴来讲,真是舒心得不得了。 至于功成名就,流芳千古,四郎的事业心完全不在这上面。因为他早就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豢养天下第一大凶兽。 复兴人族是陆天机师徒的梦想和毕生事业,他们为此殚精竭虑,几乎付出了一切。四郎尊重这种有梦想并且肯为之努力的人,便赶忙把跪地上的师兄扶起来,讨好的给拍拍衣襟上的尘土。 “师兄,人各有志。功成名就,画入凌烟并不是我的愿望,我……咳咳,更喜欢现在这样生活……不过,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写下来交给师兄。”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四郎便希望临走之前能把自己知道的,对人族复兴可能有用的知识,全都整理记录下来,也算是给人族的临别赠礼,不枉费自己前世做了三十几年的凡人。 ☆、189·怀胎鸭2 到下午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些。四郎拿着毛笔写一会儿字,就觉得累,而后便自己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店门口,脚边放了盆还带着雨水的豌豆嫩荚。门外是一帘子雨幕。有些雨丝飘到了屋檐下,把青石板的台阶都润湿了。 这时节用嫩豌豆炒腊肉粒,拿小勺子挖着吃,咸淡适中,风味别致,是极下饭的一道家常菜。鲜嫩的豌豆苗也是当季的时蔬,用来做汤,拌馅以及荤素炒,味道尤好。或者加些酱油,白糖,辣椒油拌食,也十分可口。四郎每次做酸辣粉,都最爱放一大把豌豆苗下去烫了吃,增添鲜味的同时还有清热去火的作用。 正在剥豌豆,外面忽然扑簌簌想起树叶摩擦的声音。四郎抬头一看,见半空中掉下来一只嫩黄色的团状物。 有味斋门口枝繁叶茂的大李树上有个伙计李大做的木头小窝,那里面住着最近新搬来的两只躲雨的云雀,唱歌特别好听。若是早上在他们的叫声中醒过来,那一天都会有好心情。 虽然不住高屋广厦,家里也没有斥巨资养着一个戏班子,可四郎却颇会自得其乐,便把这两只云雀当做是自己家养的一对儿乐师夫妇。 两只云雀呢,也都十分配合,每次吃完四郎手里的小黄米,总会千回百转的给主人家唱一段才肯飞走。而且,自从夫妇两个有了小宝宝之后,歌声也变得更加富有元气起来,叫人听了打心眼里高兴。 四郎对两位天才乐师特别满意,已经自顾自把小云雀们当成自家未来的戏班子成员了。四郎对自己人还是非常照顾的,因此,一见刚出壳的小云雀掉了下来,便赶忙一挥袖子,手中的竹剑激射而出,一下子托住了那只孱弱的幼鸟,然后嗖的一声飞转回来。 刚把湿漉漉的小云雀攥在手心,两只大云雀就衔着虫子,在细雨中轻盈地落到李子树干上。 这回他们没有先喂嗷嗷待哺的养子,而是四处寻找自己新出壳的亲子,在树屋里找了一圈没找见,就发出了急促的叫声。 这些大自然里的优雅乐师就连悲痛和发火,都动听的仿佛一首诗。 “喀咕-喀咕” 四郎侧耳倾听,发现云雀着急的叫声中又夹杂一两声粗噶的鸟鸣。 是杜鹃又来借窝孵蛋了吧? 四郎眯着眼睛抬头看去。 果不其然,他看见那只雄云雀愤怒地追咬着一只暗灰色,胸腹长了些黑褐色横斑的杜鹃。 那只杜鹃鸟看着也就才出身十几日的样子,但是体型上已经和他的养父一般大了。不过,到底年岁小,它的翅膀还有些不听使唤,一边飞一边发出“喀咕-喀咕”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在求饶。 可两只失去孩子的大云雀压根不理会它这幅可怜相,左右夹攻之下,很快就将其啄得鲜血直流,最后“啪”一声摔到树下,成了一团血糊糊。 “觉得这两只云雀残忍吗?”陆天机从雅间里走出来,站到四郎身边,和他一起朝外看。“不依不饶,非要杀死自己的养子。” 长的像个滥好人的四郎却大力摇头,用非常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不,这种事和残忍没有关系吧?云雀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生存下去。杜鹃这种鸟自己不做窝,也不会孵雏,而是把自己的卵偷偷产在别人家的窝里,让其他鸟儿代为孵化和养育。更可恶的是,小杜鹃出身之后,就会依循本能,用头和屁股把养母的亲生子女一个个拱出巢外摔死,最后只剩下它这个‘独生子’,独享养父母的所有资源。所以,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活着长大,我家的乐师夫妇必须赶走这只小杜鹃。若是它不肯走,反而贪心地想要雀占鸠巢,养父母便只有彻底杀死他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陆爹点点头。 虽然没有挑明,可两个人互相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毁灭神族就相当于将后代产在别的鸟窝里的杜鹃鸟,他的后裔就相当于那只小杜鹃。陆爹担心四郎会对妖族被迫离去,而人族独占此界有什么想法。四郎呢,也领会了亲爹的意思,很明确的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妖族是养子,说起来已经占了很大便宜,被撵出去独自生活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怨愤的。 随着两人的对话,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又细又密的在天地间交织成一幕雨帘。两只大云雀停在门外的李树上,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越发凄惶的啼叫。那只嫩黄色的云雀雏鸟趴在竹剑上,也跟着发出有气无力的叫声,似乎在呼唤自己的父母。 听着鸟叫沉默一阵,陆天机忽然说:“今日我就要动身去鱼腹浦了,现在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走之后,还让你崔师兄继续留在小盘山。让他就近监视临济宗的动静是一点,再者,玄微出生时我给他算过,原是命里还该有一劫。根据卦象显示,他的劫数却是个桃花劫,恐怕就该在今年,你虽然是师弟,也多看顾着他些。对了,为了让你们师兄弟能互相照应,我昨日已经让玄微搬来有味斋了。” “楼上的房间都还空着。师兄身边带的人也不多,尽住得。”师兄能过来住是好事,可是一听老爹要走,四郎来不及高兴,赶忙把竹剑放到旁边,一把扯住陆天机的衣袖,焦急地问他:“去鱼腹浦?是要破八卦阵吗?我也一起去!” 不知道什么缘由,四郎就是觉得这次不能让陆爹走,有种一别成永诀的不详预感。 若不是因为年纪太大,他几乎想要像隔壁家不到两岁的鼻涕奶娃一样,抱住老爹的大腿,坠在他脚上,不许他外出上工。可惜四郎已经不是两岁的孩子了,陆爹也不是隔壁打铁的王大哥。 陆天机被儿子一把坠住袖子,并不生气,只笑道:“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和师父撒娇?再说了,你机关算数也不好,跟去那里做什么?” 四郎此时顾不得面子,只死死攥着陆爹的衣袖,说道:“多个人多份力量,我机关算数虽然不好,但是我有力气,嗯,会望气,对了,我还会做饭……”四郎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优势。最后灵光一闪,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先天神器,就将在自己丹田里玩狐珠玩的正欢的混沌钟一把抓了出来,塞到陆天机手里。 混沌钟性情霸道,仗着自己出身高贵,成天一副谁都看不上眼的模样,天天在四郎丹田里和狐珠玩虐恋情深。今日刚翻身扣住狐珠,吓得人家唧唧直叫,忽然被主人抓出来强行送人,顿时就不干了,要造反。可还没等他飞起来呢,定神一看,只见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居高临下地对他微微一笑,混沌钟顿时吓懵了,再不敢乱动,乖乖躺回了陆爹手心里。 感觉到儿子单纯而真挚的依恋和不舍,陆爹的心纵然是千年寒冰铸就的,此时也被自家蠢儿子萌化了。有那么一刻,陆天机几乎想要放弃计划,一直陪在儿子身边,可是动摇只有一瞬,他最终还是硬下心肠。 轻轻挣脱儿子扯衣袖的手,陆天机不太熟练地劝哄道:“好了好了,不要撒娇。你大师兄陷在阵中,我必须去救他。再说……我和皇甫,和女娲,都还有一笔旧账要算。混沌钟是山河社稷图的克星,你一片孝心,我便收下了。再有,你昨日不也闭着眼睛帮师父破阵了吗?其实已经帮上了大忙。四郎在安全的地方待着,好好吃饭,不要生病,每天都认真修炼,我就放心了。跟在我身边,反而叫人分心。”陆爹的语气沉着自信,叫人听着听着,不由自主愿意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四郎一想,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儿,他历来不会做自不量力的事情,此时便只能不情不愿地松开爪子。因为刚才抓的太过用力,爪子都通红一片。 联想到那天迎着落日而去的苦行僧,再回忆起上午间自己听到的消息,四郎用红彤彤的爪子摸了摸下巴,依旧止不住地担心自己老爹好汉难敌四手,被几个不要脸的圣人群殴。 于是陆爹话音刚落,他就赶忙道:“听说女娲也插手此事,与西边两位一起,师父要不要也找些帮手?” 陆天机目光柔软如春水,定定的注视着儿子,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倒很不必担心。天道对圣人有限制,他们是不能直接插手凡人之间的事务,若是非要亲自出手,力量上就会受到压制。正是因着这一点,几位圣人才会扶持自己在人间的代言人。这次也一样,尽管女娲动用手里的先天神器——山河社稷图,将你大师兄困在阵中。可是你也看到了,人间界根本承受不住先天神器的威力,山河社稷图一出,凡间各处都有地动。如今南边一直下雨,却是因为女娲取回了补天石,想要以此为要挟,图谋继续留下来,做人族的母神。 四郎有些纳闷,问道:“毁灭神族一系的势力不是都被天道勒令离开此界了吗?巫族妖族纷纷妥协,该走的走,走不出去的也顺从了天道的安排。至于几位洪荒圣人,前几日小麒麟还派青鸟给我传话,说会跟他师尊还有两位师伯一起离开此界。既然三清已经和妖族一样,打算收拾铺盖滚蛋了。怎么女娲和西边两位就这样大胆子,居然敢和此间天道对着干?” 小麒麟是唯二的两只先天神兽,饕餮并没有忘记它,早就派人去昆仑山问过了。小麒麟从小在昆仑长大,元始真心疼爱他,便一口回绝了饕餮,说是麒麟必须跟着自己一起。 因为被元始扣住,不能和妖族一道走,最主要的是不能找小弟四郎玩,小麒麟在昆仑山大闹了一场。没过几日,四郎就收到一封来自昆仑的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小麒麟来信要东西吃,说是好容易求得自家师父同意,破碎虚空到了外面之后,他就可以随意地找四郎玩啦~\(≧▽≦)/~因此,特意来信嘱托四郎,多给他带一些师父和他都喜欢的糕饼果子吃。 “麒麟真这样说?哎,这糊涂蛋以为破碎虚空,离开此界之后的生活会很容易吗?外面的世界大概和此界洪荒时期差不多。当年的洪荒战场,弱肉强食,是唯有强者才有资格存活的地方。虽然在这个世界里,圣人几乎是无敌的,享有崇高的地位,可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一定了。那里充斥着未知的风险,甚至就算是圣人,也不得不再经历一个由弱变强的过程。至于女娲和伏羲两个,当年为了摆脱弱者的身份,为了成圣,不惜背叛母族,攫取母族的气运。作为他两个识相的回报,天道赠与女娲一个无上的功德。此后,女娲便因造人有功而成圣,一下子跻身此界顶端强者之列。只是,天道无情而至公,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三清当年以力证道,所以有底气离开此界独自生活,而女娲却走了捷径,以功德成圣,本身实力并不如何强悍。先不说她兄妹在破碎虚空之时会不会被时空乱流撕碎,就算成功离开,在外面那个强者林立的世界,他两个都不能带上人族随从挡剑,根本是无法立足的。尤其伏羲,他在人界地位尊崇,天庭上玉帝昊天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可是若离开这个世界,却什么也不是,反而要依附着女娲生活,因此,兄妹两自然不会愿意离开。” 所谓的女娲造人,不过是天道借女娲的手,白送她一个功德。目的是为了回报她将妖族气运偷来施与人族的功劳,从而让她成为人族之母,让伏羲带领着尚嫌幼小的人族前进。 想到这里,四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何世界各民族各国家都流传着神仙造人的传说,但是诸神黄昏后,人类进入科技文明时代,大部分人却又开始宣称人类是自然进化而来,并不是神造的?由猴子变人云云,说得有理有据。 或许两种说法都没有错,只是同一个真相有两种表现形式而已。人族的确是由神孕育而成的,或者称呼其为绝对意志,或者自然,或者客观规则,或者天道。 天道借他的不同奴仆之手,孕育了人类众生,并且看护着人族成长。 四郎点点头:“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么说,女娲和伏羲可算是被天道算计了。本来自认为是天道的宠儿,如今才忽然知道自己也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他们心有怨愤也是自然,大概谁都不能甘心退让送死吧。” 陆爹道:“从前在幻境,你和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是很讨厌女娲和伏羲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两个欺负过你呢。如今怎么又替他们说话了?” 【没欺负过我,但是欺负过我家大狗!】 四郎回道:“是啊,我是人族和狐族的混血,站在我的立场上,难道不该厌恶女娲吗?要是喜欢这两兄妹才是怪事。况且他们两个做事本来就不甚地道。以前的事暂且不说,如今女娲和伏羲不是被尊为人类的始祖吗?既然不肯离开,就该自己去找天道理论或者求情,怎么反与一直很尊敬她兄妹的人族对着干,甚至不惜引起天灾?” 陆天机冷笑道:“光明正大的与天道正面交锋?也只有你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女娲和伏羲可不像你这般傻。圣人无情,视万民为刍狗。人类虽然敬拜女娲,可是女娲伏羲兄妹当年可以为了自己的功德出卖母族,如今为了活下去,又怎么甘心退让牺牲?在圣人眼里,凡人都是祭祀的刍狗一样,若是有一天,这刍狗忽然比创造它的人地位还要高,主人的生存空间反被原先视若蝼蚁之物侵占,这主人想必也是不服气的。女娲和伏羲能在洪荒战场上笑到最后,自然都极聪明有机心,也知道不能违逆天道的意思,一直极力和天道保持统一战线。奈何这一次天道翻脸无情,他们也唯有用与人族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威胁。所以,开春以来,各地才会屡发天灾。 四郎正在专注与用内力把木剑上的云雀雏鸟烘干,头也不抬地说:“女娲也好,巫妖二族也好,人族也好,都有自己的立场,在生存面前,并没有对错之分。就像那只小杜鹃,他被自己不负责任的母亲放在别的鸟窝里,出生没几天体型就比自己养父母还大,如果不杀死养父母的子女,独占食物,就会饿死。若是自己离开去别处谋生,相信云雀也不至于找他麻烦。可是偷偷杀死养父母的亲子,的确有些过分了吧?既然做了这种事,纵被人家父母杀死也是活该了。” 说着,四郎就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两只云雀猛然间飞了下来,落在木剑上,喳喳直叫,欢喜的简直有些破音了。然后鸟爸爸和鸟妈妈就衔着那只毛茸茸的小雏鸟飞回了窝里。 陆天机最后看了看自己不知世道险恶的傻儿子,一狠心,趁儿子专心地看着云雀一家的时候。也不再费劲做什么告别,就那么衣衫飘飘地走入了雨帘中。 四郎眼睁睁的瞪着陆爹看似潇洒落拓的背影,他的心不知何故紧缩称一团。忽然间,四郎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爹。”声音很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不真切。 雨点落在陆天机身上,衣服却半点都没有湿。可是,在四郎轻轻叫了一声爹之后,在雨中闲庭信步的陆天机蓦地脚下微微一顿,雨点打在了他的身上,冰凉的雨将那件青色的布衫染成了深蓝色。控制住自己不能回头,陆天机旋即加快步伐,三两步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料峭春风吹酒醒,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雨中的青山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里,空气中泛出一股潮润的泥土味。繁茂的高树上传出的一两声婉转鸟鸣,让这水墨青山更显寂静空灵。 随着陆天机的离去,有味斋再一次沉默下来。一阵凉风吹过,四郎觉得自己也和冒雨赶路的渣爹一样,好像被一盆冰水缓缓浸透,心里又空又冷。 “爹。”对着空无一人的茫茫天地,四郎又喊了一声。 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大的雨声。 不论多么强大的人,都有力所不能及的遗憾事。四郎茫然无措的低下头,继续剥着嫩豌豆角,一滴雨水啪的一声打在了嫩绿的豌豆上。 殿下像个幽灵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四郎的小板凳后面,静静看了他半晌,就抽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门槛处。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殿下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他做了一件平素绝对不肯做的事情——陪着四郎剥豌豆。 【别难过。我还在你身边。】有些话不用说出口,相爱的人自有默契在胸中。 过了一会儿,雨点越发的大,噼噼啪啪的打在地上,风也凶猛起来,吹得雨丝直往屋檐下面飘。 “跟我回屋里去吧,这里冷。”说着,殿下把自己的披风接下来,披在了四郎的身上。 残留着殿下身温的披风让四郎暖和了一些,再次看了看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幕,他微微叹口气,端起一盆子豌豆,被殿下牵着回暖烘烘的厨房去了。 *** 第二日依旧是滂沱大雨。 第174节 四郎在厨房里做豌豆浇头。殿下坐在靠窗的炕几上面看竹简,不时把鱼腹浦战场上的情况念给四郎听。 陆爹脚程快,昨日就已经到了鱼腹浦,将群龙无首的陆家军有效地组织起来。与南边有过几次交锋,都是大胜而归。 四郎一边听殿下那好似大提琴的声音报平安,一边把昨日剥的白豌豆淘洗干净。他今天看不到陆爹,也没有再像个小娃娃般哭哭啼啼,似乎有种接受现实的认命感。 将嫩豌豆下锅煮到里外熟透、入口即烂的程度之后,转成微火慢煨。然后四郎就走去了殿下旁边坐下,随意的翻看堆成小山的竹简。 殿下看他一眼,并不去阻止,反而指了指旁边那一摞没看过的,道:“帮我把那些都理一下吧。” “哦。”四郎爽快地答应下来,顺手把书简全都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放好。 槐大提着一副血水滴答的猪肚和脑花进来,抱怨道:“小主人,你崔师兄也忒急了点。今日这样大的雨,还赶着搬家过来哩。真是一日都等不得。闹得前头大堂里全是泥水。” 四郎把一沓竹简摞好,随口应道:“没什么,本就是昨日商议好的。师兄要搬到前面楼上二层住一段时间。” 槐大见殿下没有说什么,便不再吱声,将猪肚和脑花去尽血丝,全放进厨房锅子里吊着的老鸡汤中。煮熟后,就挟起来切做小颗粒,制成馅子待用。 山猪精帮忙把糯米淘洗干净,上笼蒸熟,粉条也发好。 四郎盘腿坐在炕上,继续帮殿下分竹简。全都分好之后,他就拿着跟陆爹有关的那一叠,像条小狗一样,把自己蜷在殿下身边,一片片反复看来看去。 看了一会儿,闻到嫩豌豆和肉汤的香气,两个人的肚子都开始咕咕直叫。四郎便起身将糯米饭、粉丝、熟豌豆全都盛入碗内,浇厚厚一层肉馅,灌上骨头鲜汤,加少量酱油、醋、油辣子,以及味精、胡椒面、葱花,很快,一碗色泽醒目,麻辣鲜香的豌豆羹就做好了。 给殿下也盛一碗,两个人对坐着吃。 “好香好香。这是在吃什么呢?”崔玄微的铁卫,那个叫做老莫的闻着香味,溜达进厨房。 四郎起身给他盛一碗豌豆羹递过去。老莫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吃完抹抹嘴,言简意赅地传话说,自家主人劳烦再送几道精细好饭食往他们住的客房去。还特地不忘嘱咐一句,宇文公子爱吃鸭菜,请胡老板莫要忘了。 “放心吧,且忘不了呢。还按这几个月的惯例,做只鸭子送过去,保管是客人没见过的新鲜菜式。”四郎答应下来,扭头见莫大挺自来熟的样子,就问他:“你家的那个,嗯,侄少爷,为什么这样喜欢吃鸭子呢?” 侍卫老莫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些暧昧的低声说:“我们侄少爷复姓宇文。宇文阀被犬戎攻打时,送他去那边做质子。那些犬戎人和宇文阀互相征战多年,结下了血海深仇,如今得了一个宇文家的质子,开始还能以礼相待,等宇文阀被临济宗舍弃,家业衰败之后,便将这已经再无用处的质子送去做了军奴。总之大约吃了不少苦,很受了些非人的待遇。 后来有一日,我陪着将军夜袭犬戎帐篷,那晚犬戎人正在举行宴会。无意之中就看到昔日的宇文阀四少爷被……被一只雄鸭子扑在屁股上,且以尾作抽叠状。”说到这里,老莫黑黄的脸上露出一点红晕,似乎很不好意思。顿了片刻,他旋即正色道:“将军一怒之下,杀光了在场的犬戎人,许多参会的犬戎贵族死的时候,孽根都还是硬的。那些犬戎人可真是会糟践人的畜生!据说是因为鸭肉性寒,所以趁其与军奴相交,臊水未出的那一瞬间杀死,吃起来肉质就会特别的鲜美。这种鸭子也因此成为犬戎贵族中风行的一道名菜。不知道是不是在军营中和鸭子结了仇,宇文少爷每年总要吃掉七八百只鸭子。不过,除了这点古怪爱好之外,侄少爷为人极好,性情也柔和,我们都很喜欢他。” 四郎听得目瞪口呆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这老莫似乎对宇文公子有些爱慕的意思,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将他不堪的过往如奇闻异事般讲给他们几个外人听呢? 总觉得老莫的言行举止有自相矛盾之处。 等老莫离去之后,殿下放下手中的竹简,皱着眉看了看他的背影,忽然说道:“最近小心些。你那师兄身边的人有点不对劲。看着像是被人下过咒。” ☆、190·怀胎鸭3 到了午后,绵绵的阴雨总算停了一阵。天边有半拉太阳有气无力的挂在那里,惨白的光线落在路上积起来的泥水洼中,到处都是亮晃晃的反光,地上反而比天空要明亮一点。 山溪涨起来了,水里钓出来的大螃蟹,取蟹肉蟹黄加入酪一般的浓白鸡汤里调和烧透。剖开的鸡鸭脑子下入油锅里,加葱姜料酒,精盐,白糖,再用上次烤肉剩下来的胡椒粉稍滚一下。拣出葱头姜片之后,下蟹肉,蟹黄,与鸡鸭脑同烧,若是嫌油腻,还可以撒一把青豌豆下去。推匀后用水淀粉勾琉璃芡,装盘即成。 山猪精负责做一道松仁鸡。这道菜制作的关键就是要好刀工。因为须得将生鸡取掉肉骨,只留下完整的皮。鸡肉片下来和松子仁一起刮绒成糊状,摊在鸡皮上。仍旧用鸡皮将鸡肉、松子泥包好,整个油炸,装在碗里蒸熟。另外还有道玉兰豆腐,是石膏豆腐用小锅瓤舀成玉兰片样式。铺在木耳,冬笋做的枝叶上,便是一道卖相精致的小菜了。 做完几道配菜,四郎开始做今日的主菜,怀胎鸭就是要在肥大家鸭的肚子里套一只体型稍小的野鸭,又在野鸭肚子里塞入一只鹌鹑,最后在鹌鹑肚子里填入炒制好的火腿、香菇、干贝。干贝,鹌鹑,野鸭,家鸭每一道都要有不同的味道。因此,这道菜的制作过程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复杂。 对待不同的客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如宇文青那般只执着于一种食材的,便要在菜色的新奇上取胜,用繁复的烹制手法迎合那同样复杂而扭曲的欲望。如崔玄微这般,自然是要在菜式的细节上下功夫,务必做到美轮美奂才行。菜色既不在多,也不在新奇,而在于色香味的搭配能给人最恰到好处的感受。 阴天厨房里光线太暗。见外头好容易干爽了半天,四郎就让山猪精把烤炉都搬去院子里。 马家败落了,她家三儿媳妇就把马婆子养的鸭子全拿出来卖了换做回娘家的路费。槐大看价格还算公道,鸭子也是肥桶老鸭,恐怕每一只都在四斤以上,就都买下来,养在有味斋的后门外。槐大去捉了好几只大小不一的鸭子进来。 肉质筋道的野鸭用精盐、胡椒、白酒、花椒面等遍抹全身后腌制两天取出来,上屉用大火清蒸,蒸熟后被山猪精取出来,也倒挂在铁架子上晾着风干。 为了做这么一道菜,铁架子上已经挂了一排鸭子,家鸭和野鸭都有,还有些体型较小的野味。 四郎正用铁叉擎了只鹌鹑在炭火上烤。炉子里燃烧着樟树叶、茶叶、柏枝,稻壳和刨花沫,一阵阵熏肉的烟雾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袅袅飘散。 刚搬来大堂二楼的崔玄微从窗户上看到四郎,就走出来找师弟聊天。 言谈中两人由鱼腹浦边的八卦阵说起了上次由临济宗在山里摆下的阵法。讨论起破阵之法的时候,四郎提到了自己蛮牛开山移石法,而崔玄微则谈起了阵中忽然出现的那条领路黑狼。 “诶?你说怀疑是有妖精看中你了,所以化作黑狼带你破阵?”四郎讶然的转过身,看稀奇一样上下打量崔玄微。正常状态下,不该是怀疑阵亡同袍的英灵显形吗?崔玄微这么说,好像在自认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崔玄微到底在军队呆了这么多年,比之汴京初见,身上更多了些痞痞的味道:“怎么,不相信我的魅力?那狼最后跃入浓雾中时,还再三回头看我,满是依恋缱绻之意。我手上的大兵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就算是要带路,也绝对是大大咧咧的来,并不会这般行事。”说着,崔公子对着四郎眨眨眼:“本公子真是宝刀未老,这深山老林里,说不得夜里还会有狐仙花魅来自荐枕席哩。” 四郎撇嘴道:“狐妖才不会做这种事。对了,我记得几个月前你和我说过,住在余家客栈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田螺姑娘料理你的生活起居。这几日也不见你再提起这件事,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四郎手上不停的给鹌鹑身上刷些麻油酱油等调料,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随口问了出来。 崔玄微脸上嬉笑的表情渐渐消褪,似乎有些不甚自在地说:“别提这件事了。我当日拿着你给的符篆回家贴在床头,然后夜里便总看到屋子里有隐隐绰绰的轮廓,伴睡半醒之间忽然喊出一个故人的名字,也不知是否唐突了佳人,那田螺姑娘就有好几个月没有再来。直到今年正月初一日食那天,屋子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坐在那里焦心不已,忽然有个人冲进来塞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粒月明珠。接着明珠的光彩,我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立着。还没等我瞧清楚,那人影又消失了。” “哦,这么说,田螺仙女还真是体贴入微,而且对崔师兄你情根深种了啊。”四郎没觉察到师兄语气里的反常,他把鹌鹑翻了一个面,打趣道。 崔公子的表情越发郁闷,他怅然摇头,说道:“可惜了。那日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看到送夜明珠的人似乎是个长着胡须的壮实男子,虽然脸没看清楚,但是体型轮廓却还是依稀可辨的。我崔玄微爱好的乃是温软女儿,若说龙阳之事,对象是师弟这样清俊雅致的少年也就罢了,此等彪型大汉,实在叫人无福消受。” 听完崔玄微的描述,四郎心下怀疑余家客栈里的幽魂便是崔铁蟾,想到忠心的侍卫一直仰慕主人,死后也要继续完成生前主人下达的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变成鬼魂也要默默追随在主人旁边,这样忠心的仆人世上并不多见。因此,四郎不由得替他鸣不平:“崔师兄看不上人家,那鬼魂说不得也并没有别的意思。若是男子,龙阳之好毕竟是少数,那鬼魂约莫只是仰慕师兄风采,想要交个朋友而已,师兄大可不必避之如蛇蝎。” “我匆匆离开,倒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崔玄微似乎想要说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闭上了嘴。 两个人说话间,四郎就将烤得吱吱冒油的鹌鹑放在盘子里,又将风干的野鸭放在火上,用茶叶稻壳樟树叶熏。不一时,就有一股奇特的肉香在院子里弥散开来。山猪精在旁边把干贝蘑菇都煸炒好,塞入鹌鹑腹中,再把鹌鹑塞入熏好的野鸭中,最后把野鸭塞入肥大的家鸭腹内,下油锅炸透,最后加入料酒、葱、姜、精盐上锅蒸。 “青儿最近有些不思饮食,唯独对有味斋的鸭菜,还能多少进一些。真是有劳四郎费心了。”崔玄微挥了挥手,老莫和另一个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崔玄微问他:“青公子呢?” “回禀将军,公子还在楼上安睡,卑职这就将饭菜给他端上去。”老莫跪在地上道。 崔玄微道:“不必了,今日难得没有绵雨,你唤他来大堂吧。” “是。”两铁卫齐声应道,起来旋身就走。院子里起了一股穿堂风,秋天的袍子挂在他们身上,空荡荡的被穿堂风吹得鼓了起来。 四郎盯着两个侍卫的背影看了看,觉得两人廋得叫人心惊,便小小声问崔玄微。“你亏待自己的侍卫了?怎么廋成那样?” 崔玄摸摸下巴,疑惑道:“往日不觉得,经你这么一提,的确是瘦的有些诡异了。我记得以前老莫是个人高马大的北方大汉啊。所以说那客栈邪门,就像是里头有个会吸人精气的妖怪一般。起先我并没有搬家的打算,只是将你给我的符篆随身携带着。自正月初一日食之后,我身边的几个侍卫也不知怎么回事,都一日日没精打采起来。有的举止还十分古怪,就和丢了魂似得。都是千军万马中过来的人,走个路都会不小心跌破头或者划伤手,虽然只是小伤,可到底是不吉之兆。还有一个,青儿从那天开始,便总做恶梦,三天两头生病。闹着要我搬出去。我心里十分担忧,总觉得继续待下去会出事。自己的性命无所谓,却不忍心身边的侍卫以及青儿受我连累。因此,昨日师父一提出要我来有味斋住几日,我便连夜让侍卫收拾行李。你也知道,师父早给我算过命,说我今年会有个桃花劫。我很担心应在这上头……希望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崔玄微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崔玄微的话音刚落,院子里无端刮起一阵小风,四郎恍惚间听到墙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转头四下看了看,见临山那扇镂空的窗户边隐约有一张男人的脸,一闪就不见了。一回头,又看到二楼木制的窗户边站着一个人在往下看,是个下巴尖尖的少年,穿着亵衣,披散着长发躲在窗帘的阴影里。 “青儿?青儿是谁?不会是嫂子吧?也不带来我看看。”四郎回过头,指着那个如同幽魂一样的人影,疑惑地问:“那是谁?怎么在你屋子里?你说的青儿不会就是他吧?“ “四郎,”崔玄微揽住他的肩膀,笑着教训他:“可不好胡说,这是宇文世侄,并不是什么嫂子。他家里出了事,曾经沦落到异族土地上去过,所以脾气有些古怪,不过心肠是好的。吃过你做的鸭子之后,宇文可是对你赞不绝口,总说要看看你呢。他身子不好,在屋里睡觉,此时大约也是被烤鸭的香气从睡梦中唤醒了吧。可见四郎你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 四郎觉得刚才宇文青看过来的眼神不像是夸赞,不过,或许是自己看花了眼也说不定吧,。因为有一个瞬间,四郎恍惚看到宇文青的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不过既然刚才他指给崔师兄看,师兄没有半点反应。也许那人形真的只是屋中家具投下的阴影吧。 将做好的菜一道道放进食盒里,眼看着日头西沉,天上又有些落雨,四郎就端着菜盘,跟着崔玄微一起去了大堂。留下槐大等人在后头麻利的收拾着铁架子,烤炉等器具。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加上晚上又开始下起了绵密的杏花雨,流连在有味斋的常客大多赶着下午天晴回家做事去了,大堂里稀稀落落,剩下的几个客人中并没有宇文青的身影。四郎便打算和崔玄微一道上楼去。 有味斋的客房常年没有人居住,因此十分的逼仄简陋。走在楼道上,常年失修的楼梯不停发出吱嘎吱嘎叫人牙酸的动静。此外,楼梯的顶上还有灰尘和被风破的蛛网,大概是下了太久的雨,加上二楼很久没开窗透风,四处都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某种劣质香料发了霉。 “楼上是简陋了些。本来想要让槐大休整一番再让师兄搬进来。”四郎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崔玄微笑了笑:“如今可委屈玄微公子了。” “没事,屋子里收拾干净也能住人,我领兵作战多年,早就不再是当年娇生惯养的京城四公子了。往年在北边和犬戎人作战的时候,为了躲避或者追捕敌人,时常露宿荒野,最糟糕的时候身边只跟着一个铁卫,我们两埋伏在尸体堆里。等犬戎部队过去之后,才敢起来活动。当夜便睡在一个战壕里。因为睡觉时没有枕头。侍卫就找来一个死人头自己枕着,让我枕着他的胳膊睡。到了半夜,死人头受了热气,竟然蠕动起来。现在想来,那感觉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如今能够有这样的条件,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怕委屈了青儿。” “想不到公子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只是崔铁蟾后来……唉,不说也罢。只怪我们都有眼无珠。”在前面提着油灯领路的老莫转过头,似乎想要咧嘴笑一笑,可那笑并没有成型就垮了下来,最后定格成了一个苦笑的模样。 崔玄微叹道:“铁蟾啊。当时的情况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相信铁蟾绝不会是叛徒。”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崔玄微所住房间门口。 老莫过去敲了敲门:“宇文公子,您起了吗?” “进来。”屋子里传出来一个明显中气不足的少年声音。 崔玄微一进门,几步走到床边,弯下腰柔声问:“今日觉得好些了吗?” 屋子里燃着古怪的熏香。窗户关的严严实实。四郎皱了皱鼻子,把手里沉重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转头朝床上看去。 这房间原本应该是崔玄微住,所以还算干净整洁,而且视野极好,开窗几乎能看到大半个有味斋后院。床头粘贴着四郎给他的那道视鬼符篆。白色的蚊帐半挽着,后面半倚着一个人。沉沉的光线里看不清楚那人的容颜。 “师兄,这道怀胎鸭须得趁热吃。冷了有股腥气。”四郎看床边两个人问候来问候去,便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我吃不下,头好晕。”半躺在床上的宇文青轻声说。 老莫熟门熟路的从屋子里翻找出一根蜡烛点燃,摆在床头柜上。 四郎就着烛光探头往蚊帐里看,终于看清楚宇文青长什么样。并不如四郎想象中俊美,但也算得上清秀。因为脸色苍白,略带病容的样子显出点别样的动人。 四郎历来是个健康宝宝,身边的妖怪也都中气十足,从来没见过这一款的男人,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崔玄微坐在床边,温柔地劝哄道:“你往日不是最喜欢吃有味斋的鸭菜了吗?今日这道怀胎鸭四郎可是做了一下午,你好歹起来吃一点吧。” 宇文青床前本来就侍立着一个大汉。此时沉默的走过来,打开四郎带过来的食盒。自顾自盛擀了些米饭,捡出一卷松仁鸡,又扯下一个鸭腿到碗里。 四郎本来想提醒他,说那怀胎鸭越是里面的肉越入味,外面的肥桶鸭只是一个壳子而已,所以要从内往外吃才好。可是那侍卫看过来的眼神十分防备,四郎便不想再多嘴。 端着碗走到床边,侍卫半跪着喂宇文青吃东西。 老莫也在旁边心急地劝道:“青公子,多少吃一点吧,若是觉得菜不合口味,想吃什么只管说。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老莫都能给你找来。” 四郎被晾在那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他把做给崔玄微的玉兰豆腐拣出来放在一边,用个空碗扣上,就打算偷偷溜出门去。 “师弟,别走啊。你我师兄弟多年不见,不如今晚就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吧?”崔师兄见宇文青开始吃东西了,急忙唤住四郎。 四郎:-_-||| 抵足而眠……幸好殿下今日又去看船,并不在店里。不然,师兄你的桃花劫只怕会提前到来。 不待四郎摇头拒绝,床上的宇文青忽然偏过头,不肯吃侍卫喂过去的吃食了:“好干,鸭子肉也老。不要了。我吃不下。”说着,他又小声道:“玄微,我今天又做噩梦了。你陪陪我好吗?” 崔玄微只好走过去安抚他。 四郎总觉得这场景哪里不对,正挠着头疑惑呢,就看到宇文青在崔玄微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示威一般。可那表情不过一闪而过,随即,凌厉的丹凤眼就被宇文青使劲瞪得滚圆,里面有无辜的水光在闪动,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几乎叫四郎以为先前那幕又是自己的错觉。 宇文青的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青儿实在吃不下了。今日睡了一下午。起来便口干舌燥,不愿意吃的这样油腻。青儿……青儿就想喝碗白米粥。” 一个大男人自称青儿……四郎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难不成崔师兄就好这一口?太猎奇了。 “白米粥有什么稀奇的。现在就去做。”宇文青身边的侍卫转头吩咐四郎。 宇文青赶忙呵斥他:“不得无礼。胡老板虽然并非世家出身,但也是主人的师弟,陆大人的徒儿。我一介畸零之人,怎么好总是劳烦胡老板?再说,也实在不饿,你去给我倒杯水就好。” 那侍卫猛地跪了下去,低头道:“属下知错,属下无能。” “青公子,你不要总是这样委屈自己。”老莫也忍不住劝道。 四郎赶忙说:“没关系,你想吃白粥,我这就去给你做来。”实在不想在屋里继续看宇文青拙劣的表演,四郎急忙转身出门去了。 刚走到楼梯口,崔玄微就从后头追上来,一把拉住四郎的袖子解释道:“师弟,青儿他遭遇很悲惨,如今又正生病,你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四郎回过头,一板一眼地说:“不会。宇文公子遭遇悲惨,我让着他点倒没什么。只是依我看,师兄本就不该让他成日呆在屋子里。反倒养成这样叫人一眼看穿的小心思,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像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心胸抱负,倒像后宅女人的手段。” 因为楼道很昏暗,崔玄微递给四郎一粒夜明珠照明,笑着摇头道:“怎么,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和师兄生分了?”看四郎发鬓上沾了点灰尘,崔玄微凑进点,轻轻帮他拂去,然后借势伏在他耳边道:“师弟,宇文他被送到犬戎之后,咳咳,已经不算是男人了。我如今都容让着他,只当替故交养一个女儿罢。” 四郎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强忍着笑容,赶忙摆手道:“师兄。真的没关系。进了有味斋,就是我的客人。客人无论想吃什么,都该满足他。还有,师兄你也别总顾着别人,我看你身边的侍卫只围着宇文打转,实在有些不像话。你自己将房间让了出去不说,身边甚至连一个侍候的仆人都没有。这样可不好,要不,我叫几个伙计上来支应一下?” 崔玄微拍拍四郎的肩膀,笑道:“自从我的贴身侍卫战死之后,就不习惯被人服侍,加上行旅不好带女子,别的男人笨手笨脚也不习惯。青儿他往日常常夜惊,我就把侍卫都派去护卫他了。至于我自己嘛,大堂里粗手笨脚的伙计可不行,本公子是只肯让师弟这样的美人儿近身的。” 第175节 崔玄微虽然年龄已经很大,但是看上去依旧是中年人的模样。比之往年的水木清华的贵公子模样,又多了几分沉郁苍凉的男人味。加上他行动风流,气韵不凡,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似云淡风轻,却隐隐藏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忧郁之感,面容也苍白得好像山顶的冰雪,实在是个极富有魅力的大叔。怪不得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担心自个儿的桃花劫。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屋子里又闹哄哄的,原来是宇文青嚷着胸口疼。崔玄微露出一个苦笑,转身进了房间门。 四郎摇摇头,将夜明珠在手里抛了一抛,转身朝着黑暗中行去。 屋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槐二正在一扇扇上门板,山猪精勤快的帮着打扫大堂。 四郎刚走下楼梯,便有一股冷风迎面吹过来,将柜台上点的油灯吹的闪烁了一下。那怪风扑得四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就看到门外立着一个穿着黑衣服,拿着一把黑伞的男人。 晃眼看过去,吓四郎一大跳。“铁侍卫,你怎么站在那里?” 崔铁蟾一张脸僵硬着,可能是冒雨赶来的,皮肤被冻成了青白色。他慢吞吞地向四郎解释道:“刚才他们走的匆忙,忘记带主人最爱的天青色官窑茶具,我就返回客栈里拿过来。主人每日晚间都会起来要两三次水,晨起必要喝一壶雀舌香片,没有这套茶具是不成的。”此人形容威严,不苟言笑,身上有股很重的军人气质。偏偏粗中带细,连这样的小事,都替崔师兄记得清清楚楚,的确是难得的忠仆。 槐二和山猪精见了他,却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护卫在四郎身边。 四郎朝他们两个摇摇头,转身让开路,对崔铁蟾道:“进来吧。雀舌就在厨房。听崔师兄说,你做饭的手艺最好,若是自己想下厨,也可以去厨房。” *** 被喂了一碗白粥,又吃了几块鸭子肉,宇文青心满意足的上床睡觉了。 崔玄微一直等到他睡着,又替他盖好被子,这才起身离去。只在房间里留下宇文家的那个侍卫,打了一个地铺睡在东边的墙角。 因为是在有味斋,崔玄微对这里的安全十分放心,也心疼下属,就让另外两个瘦的不成样子的侍卫各自回房歇息。 担心宇文青害怕,桌子上还留着一盏灯,床头点着一根蜡烛。那根蜡烛十分古怪,丝丝缕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随着香气越来越浓,墙角的侍卫口中发出急促的呻吟声,一股白色的烟雾状气息从侍卫身上飘到宇文青身上去了。 到了半夜,蜡烛燃得只剩一滩烛泪,跳动两下,终于熄灭后,这间屋子里才渐渐安静下来。可这安静似乎又静得太过了一些。 灯还继续点着,但是不知为何,火焰忽然变成了惨淡的青色,看起来满屋都显出一种诡异而凄凉的氛围。屋外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声音十分单调有规律,听上去不像是在下雨。 宇文青是被冷醒的,感觉被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伸手一摸,冰凉刺骨,鼻子也闻到一股奇怪的霉味。想起才搬去余家客栈那晚,自己遇见的怪事,宇文青吓得一个机灵,猛地睁开眼睛。 透过白色的蚊帐,果然看到一个没有头的鬼怪立在自己床前。他不敢作声,不由自主将头往床里面挪了一下,却感到后脑勺好像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哆哆嗦嗦地翻了个身,就看到自己枕头上放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头发披散下来,看不到具体面目,恐怖之极。 慌忙再次转过头,只见那无头尸用手拉开帐子,伸手朝着床上摸索过来…… 宇文青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被子里都被他的冷汗浸透了,又冷又潮,睡在里面,总觉得浑身都像是有小虫子在爬。 外面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昨晚落了一夜的雨,早晨却停了下来。 害怕一闭眼又是那个梦中梦,又是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宇文青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游魂般走到窗户边。院子里,那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的胡老板端着什么东西跑了过去,朝气蓬勃的样子几乎叫人心生愤怒,恨不得毁掉他的欢乐,让他也和自己一样,被一只只鬼手拖入悲惨的深渊中才好。 院子里的铁架子上撑着一把黑伞,伞下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从宇文青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那人的脸,却能看到他正在手起刀落的杀鸭子。 那人一只脚踏在院中的大磨盘上,左手握住鸭双翅,右手持刀,利落的在鸭脖上拉出一道小口,一股鲜血飙了出来,全都落入地上的大碗中。然后他便立即将鸭子倒挂在旁边的铁架子上控血。鸭子的血必须流尽,否则肉会发红,腥味也重。 旁边的铁架子上倒挂着几只肥大的家鸭,鸭子身上没有去尽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有节奏的水滴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有种叫人心底发寒的感觉。 一滴两滴三滴,第四滴久久没有流下来。 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宇文青屏住呼吸站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着那滴凝在鸭嘴上的鲜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191·怀胎鸭4 老莫有一个秘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做一个春梦:梦中又回到了犬戎族的帐篷里。而他本人变成了一只鸭子,宇文公子在他身子下面啜泣喘息。那场面真是香艳中带出十分的诡异。 这样的梦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老莫知道自己和宇文公子天差地远,这份心思是见不得光的,况且犬戎族的往事于宇文公子而言,是一段见不得光的痛苦经历,可是自己却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因此,只要晚上做了这个香艳古怪的春梦,白天老莫便会加倍对孱弱无辜的宇文公子好一些。几个月下来,除开老莫为情所困后瘦了许多之外,余者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昨天晚上也和往常一样。睡觉之前,老莫在床边点了一根蜡烛之后才上床,闭着眼睛等待美梦的降临。蜡烛是宇文公子送给他的,据说是犬戎贵族从西边的神国中带回来的熏香蜡烛,只要点燃,就有氤氲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散开来。闻到这种香气,老莫就再不会想起那些死去的同袍,成堆的尸骨,反而一梦到天明。宇文公子是个慈和的主子,体谅老莫做暗卫辛苦,也是作为老莫护卫他完全的谢礼,才从自己的收藏中分出一些来与他一个下人。 也许那什么神国来的东西的确有奇效吧。总之,只要老莫睡觉之前点上蜡烛,那一晚必定睡得特别沉,还伴随着一夜叫人沉迷的好梦。尽管第二日白天会有些腰酸背痛,体力大幅度下降,精神也不怎么好,时常打瞌睡,但随着心中的迷恋与日俱增,老莫便顾不得这些了。 可是昨晚的梦却与往日不同。他梦到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的一些人。 ——昨晚的梦先是一如既往的香艳,正得趣间,就看到死去的崔铁蟾抱着脑袋站在自己床前,开口说他死得好惨,问自己为什么有眼无珠,受奸人迷惑。然后,崔铁蟾的头忽然被一道刀光割了下去,尸体倒下时浑身长出黑毛,断头处也长出了一个狰狞的黑狼头。昔日的同袍瞬间就变成一只黑狼朝着自己扑过来。本来蓬勃的欲望一下子就软了。梦做到这里,老莫大汗淋漓的清醒过来。窗外又在下雨,被子中也泛着一股湿气,叫人盖着就觉得很不舒服。 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正对着一窗飘雨的夜色。老莫呆呆的坐在床边,好半天都没能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时正是半夜,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一股寒气缓缓侵袭老莫的全身,冷风拂动床帘,总像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身边,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捧着头想了很久,终究还是一无所获,老莫萧索地站起身,从屋子里翻出几根陈年的旧香烛和被雨水浸过的纸钱,打算出去祭拜死去的同袍。 昨日停了半天,夜里又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第二日清晨,不见乌云消褪,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一大早就有小花妖因为茎叶被雨点打折或者根系被水泡坏了,蹲在四郎窗户下面哭。 阴雨天本打算睡个懒觉的胖狐狸被这群小妖精烦得不行,只好穿好衣服戴上斗笠,认命地在雨中跑来跑去拾掇苗圃。 院子里好些花花草草都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因为昨夜风太大,藤萝的脚抓不住墙壁,一整面的枝条都滑落下来堆在墙角,还有几根半吊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小藤萝化出的妖精赤着小白腿站在泥水洼里,踮起脚尖,一蹦一蹦地在那里够离开墙壁悬吊在空中的藤蔓。每一次都是好容易摸到一点,枝条又反弹了回去。 小妖怪那双蓄满雨水的大眼睛很快就有了绝堤之势。 “别哭别哭。”一起来就忙个不停的四郎感觉自己简直成了幼稚园的男阿姨,见小藤萝这是要大闹的架势,赶忙跑过去,帮忙把藤萝枝条轻轻扶起来,好让它重新爬回去和墙壁相亲相爱。 “谢谢,谢谢你。”藤萝嫩条温柔的拂过四郎的面颊。 哎呀,死藤萝好狡猾! 对呀,好讨厌好狡猾! 明明一大把年纪还装成小孩子,真是不要脸!我怎么没想到? 这一下,院子里的其他花妖草精全都一窝蜂的冲过来,变成团子状人形,抱住四郎的腿开始哼哼唧唧的卖萌。四郎一下子就陷入一群浑身沾满泥水的矮豆丁之中了。 四郎醒了,本来就不睡觉的殿下便也从屋子里出来,走进院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小凉亭里。那里已经坐了一群大妖怪在等着他开会。 扶起花花草草的间歇,四郎抬头凝视着落雨的天空。阔大的天空中飘着一大朵一大朵沉沉的乌云。再北边一点,那边的天空暗沉一片,乌黑色的云气中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光是这么远远看着,就叫人觉得害怕。四郎心中担忧自家老爹的安危,不由得悄悄靠近凉亭,想要听听看有没有关于鱼腹浦战况的只言片语。 槐大和胡恪坐在凉亭一面的石椅上,低声的讨论着造船的工期。胖狐狸偷偷蹲在凉亭边上,装作自己在欣赏一朵白色的荠菜花,实际却在斗笠中支棱起尖耳朵专心偷听。 “再这么下去。恐怕迟早会有泥石流,到时候断桥镇非被埋了不可。”胡恪负手面对着庭外的雨幕,不由得担忧起来。 胖狐狸一听着急了,他扒拉着凉亭的地基砖石,探出半个头说道:“那可不行,我还要在这里做生意呢。” “我们的船最迟今年秋天就造好,到时候大家一起都走了。离开此界之后,我不必再以人间的欲望为食,这生意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做下去了。”殿下走过来,一挥前襟,半曲着一只腿侧身坐在石椅上,用手穿过阑干按了按胖狐狸隐藏在斗笠下面的尖耳朵。 “可是……”四郎微感茫然,有种快要失业的不祥预感。 似乎看出来自己的小狐狸心里在想什么,殿下笑起来,修长而冰凉的手指隔着霏霏细雨,轻轻抹去四郎睫毛上的水珠,然后他垂下头,在四郎耳边温柔地低声道:“以后只给我一个人做饭吃,好不好?” 殿下的声音好似天然带着一种魅惑的磁性,特别是当他故意用带笑的嗓音在人耳边低声细语时,简直能叫人耳朵一麻,好像喝下一杯陈酿的花雕酒般熏人欲醉。 四郎感觉自己浑身好像过电一样,忍不住迷迷糊糊点了点头,应道:“好。” 殿下看他这傻乎乎的模样,便低低笑出声来,摇着头走回去继续开会。 那些小花妖一看到殿下走过来,就躲得远远地,一见殿下走了,又都聚集在一起,缠着四郎撒娇,要拉他继续去苗圃里做事情。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欺软怕硬啊。 四郎还是没有放弃探听陆爹的消息,他一边扶起院子里被风吹倒的各种草木,一边尖着耳朵倾听被风吹过来的只言片语。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正式会议,不过是各族的大妖怪聚在一起开个例会,互相通通气而已。 胡恪道:“我那药方已经凑齐了,下个月就回墓中接我哥哥。” “殿下,要通知东海长夷他们往太和云海中来吗?”这是华阳的声音。 殿下用手指轻叩着桌面,沉吟半晌后方才摇头道:“看来女娲是铁了心要和天道对着干,这次若是收回补天石,天下间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洪水……叫长夷不必过来了,到时候我们的船借着洪水之势,顺便去东海接月母宫里的妖众吧。” 华阳看着北边的天空,脸上现出担忧之色:“纵然有混沌钟在手,可要带着这样多的妖族一起破碎虚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担心四郎……” 在说我!四郎赶忙直起身子,转过脸支楞起耳朵仔细听。 谁知殿下却面无表情地截断了华阳的话:“无妨,混沌钟此番融合天地社稷图,又吸收了女娲很大一部分神力。再加上我、月母以及妖族的众多大妖,破碎虚空并非难事。难的是之后……” 一个四郎没见过的老头儿抚着白胡子说道:“天道好还,如今也是一报还一报,当年女娲从我妖族偷走的东西,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主手里。目前看来,那边战况对人族有利,到底天命难违……” 众妖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断断续续夹杂在小妖怪们嫩生生的撒娇中传过来,四郎就没怎么听清楚,原想凑过去仔细听殿下那边商谈天下大事,脚步刚挪动,就感到脚背上忽然多出湿湿热热的一团。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透明翅膀的小花妖,缩成小小一团吊在四郎的脚上。不用说,又是从街坊邻居家的小子那里学来的坏榜样了。 被脚下这群磨人的小妖精们闹得实在没有办法,四郎只好磨磨蹭蹭的出门找棍子,好把扶不住的倒伏花草都支撑起来。免得这群小妖精一个个都和泥巴似的黏在自己身上,隔一阵就要轮番闹腾一次。 “等等。”开完会的殿下一转头,见四郎穿着一双布鞋正要出门,不由得眉头一皱脸色一沉。周围的大妖怪还是第一次来有味斋里开会,这一下全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生怕是自己触怒了这喜怒无常的君主。 殿下看都没看跪了一地的妖怪,反而走到亭子边上,高声唤住四郎,很郑重地嘱咐道:“路上滑,换一双木屐再出去吧。” “哦。”四郎已经走到了后门的屋檐下面,听闻此言,便乖乖坐在小板凳上,拿起木屐往脚上套。 家里的木屐都是槐二亲手制成,用整块桐木劈出来,又经过刨光刷漆。四郎穿的这一双是玄黑色的,上面隐隐带着暗金龙纹图案,精美的好似艺术品。穿上这种高齿屐走在泥巴路上,就不会将长袍的下摆弄脏了。只是高齿木屐虽然有种种好处,要穿上却并不容易。若是穿着方式不正确,走路很容易摔跤,加上雨天泥地湿滑,一下子摔断门牙也是很有可能的。 殿下一边对跪了一地的部下分派任务,一边分神去看四郎。见他果然随意的把木屐往脚上一套,就要出门去。 忍不住叹口气,殿下一转身,疏忽之间就到了四郎面前,把他按坐回凳子上,然后自己半跪在地,捏着狐狸爪子,帮他把木屐穿好,又仔细检查木屐的前后齿是否牢靠,确保自家小狐狸不会有摔掉门牙的危险之后,这才放心的拍拍手,无事人般走了回去。 面对部下目瞪口呆的表情,殿下毫无所觉得挑挑眉,问道:“怎么了?” 众大妖慌忙低下头道:“没什么没什么。”与此同时,他们一个二个都在心里想着,可得赶紧回去再次给族中的熊孩子们敲个警钟,现在妖族里最大的不是龙子殿下,而是他身后的那一位,嗯,神秘低调的九尾天狐! 神秘低调的九尾天狐早习惯了龙子殿下对他从头管到尾的控制欲,毫无压力的撑着大脑袋,等殿下把木屐给穿好后,也不撑伞,戴着斗笠就蹬蹬蹬跑出门去了。一副没心没肺的小模样。 留下满院趴地上伸长脖子的妖族长老们,在心里悄悄给胖狐狸下了个此妖深不可测、处变不惊,实乃殿下良配的结论。 ╮(╯▽╰)╭ 因为这几日连着下雨,到处都是湿润润的,山间小道泥泞不堪。 顺着后门外用青石板砌出来的小道拾级而下,四郎脚下的高齿木屐敲击着石板哒哒作响。一阵刺骨的凉风吹来,扬起四郎一缕长发,风里带来的水汽润湿了他的衣襟。 这春日里的杏花烟雨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过,绵绵的雨丝自开春就没停过,便叫人再也提不起半点欣赏的念头,心里只剩下嫌弃和厌恶了。 在细雨中没走多远,四郎就听到一群鸭子的嘎嘎叫声。槐大用竹篾编了一条篱笆,把买来的活鸭全都圈养在后门外的那片缓坡上。 离开石板路,四郎走进泥地里,打算去树下捡些长短不一的木棍回去。虽然穿着高齿木屐,可是泥地里很滑,四郎没走几步,就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差点没滑倒。 好容易稳住身子,回头一看,发现林子里四处都冒出些细小的蘑菇来。阴天的树林子里光线很暗淡。一片昏暝中,那些蘑菇发出荧荧的光彩,好像一只只发亮的眼睛。树林深处似乎有暗红色的雾霭的缓缓飘动。 四郎认得这种蘑菇,从前在英娘身上看到过。 这里怎么也会有这种蘑菇? 四郎想要看的仔细些,就趟过一片泥浆地走进了一点。刚弯下腰,耳边传来树的枝叶互相拍打的声音,四郎警觉唤出飞剑转过身。 “别动,蘑菇有毒。”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176节 四郎定睛一看,原来是崔铁蟾。“铁护卫,你怎么在这里?” 崔铁蟾没吱声,他站在树冠的阴影里,一手撑着他那把黑伞,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裹,目光沉沉不知道在看什么。 因为崔铁蟾冷着个脸,四郎也不好紧着追问,只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黑黢黢的林子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还是崔玄微身边的侍卫,被人唤作老莫的那个。 老莫弓腰驼背地拿着一沓纸钱,边走边撒,同时口里还喃喃祈祷着:“老兄弟啊,你活着的时候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人死为大,若是在地下缺衣少食,大家兄弟一场,我老莫别的没有,给兄弟一点路费还是出得起。所以,铁蟾兄,你就别再去我梦里捣乱了,啊。拿着这些路费早早投胎去吧。往生极乐往生极乐。”那人一路走一路撒纸钱,走过的树林子里,纸钱被怪风刮到了树上去,恍惚在密林幽微的光线中,真的有些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面无表情的蹲在地上捡拾纸钱。 “老莫,这是在祭拜谁呢?”四郎握紧竹剑,踏前一步问道。 老莫虽然高,却瘦的好像一根竹竿。眉宇间笼着一层黑气。如今年成不好,阴雨天的树林子里不定流窜着什么脏东西,四郎看他这幅神神叨叨的样子,就出言提醒他:“怎么不设个祭台画些白灰?纸钱这么撒着,也是便宜了路边的孤魂野鬼。你祭拜的人可不一定能收到。” “昨夜做了噩梦,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今日闲来无事,便来拜祭一下故去的……”老莫停下来见是四郎,笑着接话,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脸色大变,惨然大叫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这侍卫就仿佛看到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般,转身往有味斋里窜去。以他的身法,走这样的山路该是如履平地的,可也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居然在上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连脚上的木屐都摔断了一齿。 “喂,莫护卫,你没事吧?”见他半晌一动不动,四郎有些担心,便试探着走过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嗯……没事。”不待四郎搀扶,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莫忽然利落的爬起来。可能有些头晕,侍卫用手扶着头,略缓了一缓才转过身,略带歉意的对四郎作了一个揖,道:“真是给胡公子添麻烦了。多谢。” 四郎如今也懂一些望气相面之术,他早前看到这侍卫的时候,就觉得此人身上有些不好的气息。而且从面相上来看,此人也是阳火很弱,八字轻飘的那一类人,极容易被脏东西上身。 这老莫摔倒后忽然爬起来,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变了。他莫名奇怪对着四郎行礼道谢之后,就提着自己断掉一齿的木屐,赤着脚一步步朝有味斋的方向行去。 四郎皱着眉看着老莫的背影。只见他的肩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包裹。看形状,里面装的应该都是在林子里采的蘑菇。虽然这侍卫是赤着脚走的,可是留下的泥脚印却很是奇怪,就好像……好像是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脚印。 四郎又转过头去看了一圈,刚才站在树下的崔铁蟾已经不见了踪影,泥水洼上只留下一把黑伞,大概是沾染了泥土,这把黑伞此时看着,很像是烧给死人的纸伞。 原本飘忽的雾气又浓了些,远远近近的灌木啊篱笆啊,全都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四下里极其安静,偶尔从黑黢黢的密林深处传出几声古怪的动静,叫人误以为自己置身于幽冥世界。 “咄咄咄”天地间仿佛只剩四郎脚下的木屐叩打青石板的声音。 路过槐大圈出来的鸭圈,里面的鸭子正在细雨中嗟喋着地上新冒出来的蘑菇。四郎仔细看了看那些蘑菇,见都是无毒的,便没再理会。拿着自己捡的木棍转回有味斋, 回去的路上,四郎特意绕了路,才发现不只是树林子里,就连有味斋后院墙根下头,在不知不觉中,也钻出一大片蘑菇来,都极肥厚,每一朵都有人的巴掌大。可见连日阴雨之后,地上潮得多厉害了。 刚绕到前头斜街,便看见街坊上的李婶娘手里拿着几朵大蘑菇,正拉着华阳姑姑在说着什么。华阳头上裹着蓝底白花的包头,一手拿着把花锄,似乎也才刚从外头回来。 四郎提着木棍走过去,听见李婶娘欢喜地说:“正愁今天没了菜,就看到路边冒出这样大一朵蘑菇。真是稀罕事。” 华阳笑着接过蘑菇来看了看:“是了,这蘑菇用来炖小鸡,或者做了醉蕈吃,都是极好的。” 李婶娘道:“我哪里有你们这样讲究啊。蘑菇拿回去加点盐水酱油,扔几块腊肉下去,煮一锅汤了事。” 四郎听了,就插话说:“我家今日熬了鸡汤,正愁没有配菜来炖。不如婶娘索性大方一点,把蘑菇留下来,我们做好了给你端一碗过去。” 李婶娘掌不住就笑起来:“胡老板真会说。那我也不虚辞了,日后贵店的但凡有什么要浆洗的,只管送来就是。”说道这里,李婶娘忽然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给两位说啊,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那侍卫……那侍卫又拿了一床被罩过去找我浆洗。” 华阳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哪个侍卫?” 李婶娘急得脸都红了,连连拍着大腿道:“唉哟,你怎么忘了!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拿了床死人盖过的被子,叫我给他浆洗的那个。” “是他啊。”华阳看上去并不怎么吃惊,依旧不疾不徐地问她:“怎么,那侍卫问你要那床被扔掉的被子了?” 李婶娘刚想说话,二楼的窗户忽然打开,一个侍卫探出头来。 李婶娘赶忙闭上嘴巴,好像做贼一样把华阳和四郎都拉到有味斋大门内侧,然后压低声音问道:“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华阳越发摸不着头脑了:“那是来投宿的客人随身的侍卫,到底怎么了?” “那他今日拿过来那床被子是有味斋的?怪不得气味和花样都很眼熟。我早该想到除了有味斋,这附近原也没有用那样好的香料熏被子的人家了。”想了想,李婶娘便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自从一队客商搬走后,余家客栈里彻底没了人,听说那里头便开始闹鬼。有个闲汉在客栈里避雨,只一个午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爬满了蛆虫。他也是个不信邪的,自己揭开那间客房床板。果不其然就在床板下发现了一具男尸!停在那屋子里总有几个月了吧,尸体都腐烂生蛆了,蛆虫才爬到了被褥上面。结果,你道怎么着?第二日那具尸体就不翼而飞了!闲汉回到家不久,便得风寒急症死了。唉,想起我也粘过那床被子,我这心里啊,就悬吊吊的。” 华阳赶忙安慰她道:“别担心。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婶娘是个慈和人,若有那妖魔鬼怪来作祟您这等好人,我华阳第一个不答应。只是您说那侍卫将有味斋客房的被子给您清洗?不对呀,客人用的被子都是洗净熏好的,怎的这才过了一日,又背着我们偷偷叫婶娘给浆洗呢?可是被子里有什么古怪?” “你家的被子倒也没有古怪。只是听婶娘一句劝,别再让那群客人继续住在你家里了。叫人瘆的慌。”说完这句话,李婶娘就低着头顺着屋檐匆匆走回了自家大门。 难道上次李婶娘真的拆开被子,看到了蛆虫吗?可被子绝对不会因为天气潮湿而长出蛆虫来的。除非长期盖在死人身上,才会出现棉胎内爬满蛆虫的情况。那具男尸究竟是谁?怎么总是和宇文青过不去?低头想着这些问题,四郎有些心不在焉的穿过大堂,往厨房行去。 刚走到柜台处,就听见宇文青倚在二楼的阑干上,抬高声音和崔玄微抱怨道:“连床被子都没有,到处又都是脏兮兮的。除了食物还算可口之外,真是无一是处。” 崔玄微这一回没有顺着他说,反而冷冷道:“不是说自己受了惊吗?怎么不在屋子里将养,跑出来作甚?” 宇文青很会看人脸色,马上换上了孱弱的语气,小小声道:“崔叔,青儿昨晚又做噩梦了,总梦见犬戎族的畜生,还有鸭子,好多鸭子。青儿实在害怕,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崔玄微也缓和了脸色,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休息,中午再的吃一顿,我看你最近吃的实在太少了点。这样吧,办完手头的事情,我立即带你离开。” 四郎耸耸肩膀,这宇文青成天一副我遭遇悲惨所以全世界都得让着我的模样,若是个养在内宅的小姑娘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大男人。真不知道崔师兄是怎么忍下来的。若说是故人之后,崔玄微对宇文青的态度未免太过小心了一些。莫非,莫非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平心而论,若非要选一个做嫂子,四郎觉得崔铁蟾或者苏师兄都好,再不济还有无数的名门淑女小家碧玉,总之不要这个宇文青。四郎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和此人正常沟通! 四郎看不上宇文青,估计这位宇文公子对四郎也无甚好感。 走进厨房的时候,四郎就见到宇文青身边的侍卫在跟槐大点菜,说昨日的怀胎鸭做的不错,今日青公子有了食欲,吩咐做一份送上去。另外,再做一道养元气的什锦鸭羹。 那侍卫吩咐完,就趾高气扬的放下一个食盒出门去。 四郎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槐大去逮几只大小不等的鸭子杀了准备着。 走回灶台边,就听见槐二在轻声抱怨,说是有些人明明吃不了什么,偏偏喜欢点些刁钻古怪的东西。 “这些食物怎么都没动啊?”四郎偏头一看,就见槐二把食盒里的菜全都端出来倒掉了。看来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有味斋精心做的食物,宇文青都只是动了动筷子,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槐二指了指天花板,道:“不就是那儿的客人吗?我槐二长这么大,几千年了,也还没见这么作态的东西!若依我看,主人你索性也不必认真做,劳心费力的做完也讨不到人家半个好字。” 四郎听完就笑:“有味斋原也不是要讨别人说个好。” 侍卫老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时他逆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沉声道:“抱歉抱歉。今日的菜,便由我来做吧。” ☆、192·怀胎鸭5 阴雨绵绵天,为了去那湿毒之气,四郎在大堂四角都点上了炭盆。有味斋用的碳是自家烧的,夏日伏中收取松柴或者青竹斫碎,又用黄泥水浸制,脱皮暴晒七七四十九天。这法子制出来的松木碳烧起来才不会有烟。槐大烧了许多,一个冬月都没有使完,倒春寒时拿出来正合用。 斜街上住户为了省钱,家里的炭盆早就熄了,晌午时分人最容易犯困,可是躺在床上,盖着又潮又湿的被子,初春时节的阴寒气息便一丝一缕的刺入人的骨头里,加上鼻子里闻到有味斋里传出来浓郁香气,左右街坊都在家里呆不住了,寻摸到有味斋里来,纵然不肯花钱叫些山珍海味,可是几碟豆腐丝花生米一杯黄酒,买个取暖说闲话的地头,这买卖实在划算。 雨后冒出来的蘑菇,盐水汁洗去泥土,熬油炒出香味儿之后,盛出放冷。用冷浓茶洗去油气,漏勺沥干,放入好酒酿中,加入酱油,醉半日味透。取出来加上葱白,淋上辣油,拌入脆嫩的鸡皮,笋片,佐粥绝妙。或者切成丁,配上松仁笋丝,与老母鸡同煨,也是十足的美味。 四郎做好之后,便依约送一坛子给坐在店里的李婶娘。今年雨水多,交春先下的小白菜都沤在地里,山里路滑,野荠野韭也没有人去采。断桥镇村民的餐桌就很有些单调了。因此,街坊看到四郎做的醉香蕈,都说要采了蘑菇照着做。 “只是这蘑菇可不能乱吃,有些是有毒的。上回间马家老三的儿子贪嘴,挖了他家外墙根上长出来的一丛大蘑菇烤了吃,哭闹着满地打滚说是肚子痛,他家里有没有大人,那孩子差点被折腾死,还是胡老板的表哥路过看到,给采了把鸳鸯草吃下去,才算保住一命,现在还躺床上将养着呢。”何不满嫌家里两个弟弟哭闹不休,也躲来了有味斋。 有个婆子就说:“那马家的男人出事后,马婆子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媳妇也不管家里的事,整日里和东街上的温老板勾勾搭搭,他家小儿没人管,常常饿肚子,因此,只是谁家里一吃饭,他必定会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我见他可怜,叫进自家来吃过几次,正说这几日怎么没见着人影,原来是出了这起子事情。” 李婶娘最爱传些古里古怪的小道消息,这时候就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是那老余家的冤魂来报仇了。” “吓,你可别胡说。”客人大多面露怀疑之色。 李婶娘着了急,忙道:“可不是胡说。我打听过了,那余家三口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长满了毒蘑菇,如今他家里的小儿偏偏那么巧,吃到了毒菌?这多半是报应了。上次满哥儿不是说过吗,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站在马家门外。” 街坊上几个常年吃斋的妇人听了直念佛:“哦米拖佛,他家大人不是东西,孽报也不该应在小孩子身上,怪可怜见的。” 见众人都朝他看过去,何不满赶忙说:“那天早晨有雾,是我眼花了也说不定。” 李婶娘道:“什么眼花啊。我看那毒菌就是冤魂所化,谁若是采了回家,那冤魂也就跟着他了。” 刚说到这里,挂在门上的遮雨帘子忽然被人掀了起来,一阵穿堂风刮进来,在大堂内东突西撞。店里的客人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往大门口看去。店里一时沉寂下来。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斗笠下一双眼睛恍如黑洞。男人手上提着猎物站在门口。猎物的脖子上还在往下滴血。丝丝缕缕的血迹混着雨水留下来,将门槛都染红了。 四郎的声音打破了满堂死寂:“是老莫啊。怎么才回来。后头热水都给你烧好了,板鸭我也拿出来泡在锅里。是前几日用松枝稻壳熏出来的野鸭子。” 适才老莫提出今日由他来给自家主人做菜,四郎主随客便,便答应下来。因要做怀胎鸭,老莫刚才就出门去打了两只鹌鹑,槐大顺便让他捉一只肥鸭子回来做主菜。所以此时才会从前门进来。 众人一听这话,转头看见男人摘下了帽子,只是眼睛轮廓比常人略深而已,所以方才看上去才像两个黑洞,其实并没有什么古怪。往下看去,又见这侍卫手上提着的是两只鹌鹑,一只肥大的桶鸭。大约捉鸭子的时候使得力道大了点,鸭脖子被扭断了,所以一路往下滴血。 满堂的客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就都觉得适才心中漫上来的惊惶和恐惧有些可笑。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立马有人另提话头,说起自家街坊近日误食毒菌或上吐下泻,或狂笑乱舞之事。说道最后,互相一通气,才发现这几家里的男人都做过僧兵。一时店里的客人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担心真的有冤魂作祟。 虽然目前为止还没闹出人命,可一想到镇上有冤魂四处游荡着害人,身处其间的住户难免毛骨悚然,有人就叹:“临济宗的高僧如今也都不在寺庙里。不知道现如今去烧香拜佛的话,究竟来不来得及。” 四郎正坐在柜台旁边给嫩生姜去皮,他打算做一坛子脆姜,听了这些话,就道:“大家也不必过于惊慌,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不去乱吃毒蘑菇,想来也不会有事。” 有客人就说:“可我们又不会医术,也辨别不出哪种蘑菇是毒菌,这可如何是好?” 四郎道:“依我看,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别去吃野生蘑菇。若是一定要吃,须得十分谨慎。我常年和食材打交道,对于这些也只知道一点皮毛。大家姑且听听。第一个,颜色若是过于鲜艳,十之八九都有毒。再一个,毒菌为了诱人采食,常常散发出淡淡的蘑菇香味。普通的蘑菇闻起来,可能反而有股霉味。不过,仅从外观和气味上判断也有风险,有一种鹿花菌,就与平常所吃的蘑菇极像,极容易被误食。” “若说试蕈之法,我倒有个更保险的法子。”侍卫老莫走到柜台边,忽然一字一顿地出声说道。 “什么保险的法子?”众人一听,都很感兴趣,仗着人多气望,也不怕这黑着脸的阴沉侍卫了,纷纷出言相询。 老莫并不卖关子,他拿起四郎剥好的一片嫩姜,对店里的客人说道:“最保险的法子就是在煮蘑菇的锅里放入姜片,如果煮的过程中姜片颜色不变,就说明该蘑菇无毒,可以放心食用。” “胡大夫,这位大哥说的是真的吗?”李婶娘一眼看到胡恪也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赶忙问他。 “嗯,是真的。这法子能鉴别出绝大多数的毒菌。”似乎急着出门,胡恪背着一个药箱,点头回答了这么一句,就抓起四郎放在柜台上的油纸伞,急匆匆跨出大门,走了没几步便消失在雨帘中。 狐狸表哥这段时间,但凡空闲下来,就背着个药篓子在山里寻找他那个药方里的材料。路上遇见山民受伤生了急病,也会出手帮一把,渐渐地,镇民都知道有味斋里住着一个妙手回春的胡大夫。只是这大夫也不坐诊,十次有九次来求医,可能都找不到人。不过,倒也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穷苦人家来看病,有时候竟不收钱。所以,狐狸表哥在镇子上的名声极好。 此时见他这行色匆忙的样子,店里的客人都议论起来:“且下着雨呢,胡大夫怎么去出诊了。” “莫不是哪家又误食了毒菌吧?” 客人们各自惊疑不定,怕是家人出了事,都有些坐不住,不一时就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去。 店里渐渐安静下来,四郎在柜台边不紧不慢的拾掇嫩姜,他耳朵灵,不时能听到从二楼传出来宇文青的抱怨之声,说是菜上的太慢,枕头也不舒服,睡得他脖子疼。 剥好了嫩姜,都装进一个大瓮里,四郎弯下腰去,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把甘草,二两白芷,少许零陵香塞进瓮。他打算泡些甜脆姜来吃。 做好这些之后,一抬头,就看到老莫背对着自己站在柜台跟前,微昂着头,目光在二楼眷恋不去,看似无动于衷的神情里隐含一抹哀伤,又有点自惭形秽的黯淡。 四郎多事,看他这样,便安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与恶鬼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有人心,不会失去控制,胡乱杀人。今日有您这一句话,日后便能免坠入下三恶趣之中。再者说,玄微师兄算起来也是道门弟子,略通鬼神之事,你二人肯定还能再见面的时候,误会总有澄清之日。” 侍卫听完没吱声,背对着四郎沉默的提着猎物,一低头进了厨房。 四郎也跟着进去,先把抱着的大瓮放在小炉子上,添了些木炭进去。然后就走到大灶台边看侍卫做菜。 猪黄瓜条一斤切成十六条,用秤称出四两白盐全都擦在肉上,然后往釜中倒入大盏浓酒小盏醋,往里面撒些干的马芹和莳萝。 盖上锅盖后老莫回声吩咐灶下烧火的小伙计:“改成慢火熬,熬到酒尽醋干为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侍卫的架势一看便知是平时做惯这些的人。 四郎在旁边帮老莫把干贝泡发下锅里煮,啧啧赞叹:“这样制肉脯的法子倒新鲜。莫侍卫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记得崔师兄往年可是以风雅清淡的饮食为佳,恨不得让身边的人同他一道餐风饮露,怎么到了北方,口味变重,也该吃起手抓肉条蘸辣椒面的人间风味了?” 老莫听完似乎回忆起什么来,阴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北边胡人制肉的法子,用牛肉做出来更好,可惜法令不许宰杀大牢。主人年少时的确爱吃素馔,到了北方后要与高大的蛮人作战,便最爱吃手抓肉条。我以前常给他做。后来宇文公子不喜吃辛辣之物,主人便跟着不怎么吃了。” 说着说着,老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复又冷淡起来。垂目将自己采来的蘑菇在开水中焯去土腥气,再细切葱白,与麻油,醋一同熬出香味来。煮熟后捞出来,将蘑菇切成小色子状,与花椒,砂仁,葱,白盐和匀,下绿豆粉调入锅中作腻,开大火一滚后盛出。 四郎把煮熟的干贝捞出来去壳,铺在盘子里递过去,侍卫就将炒好的蘑菇卤子用勺子仔细地淋上去。 槐大把鹌鹑拾掇好了,老莫接过来之后,就拿一个巴掌大的浅粉色蘑菇沾上盐巴椒粉,去擦鹌鹑的肚子。之后,又把做成的干贝蘑菇全部塞入鹌鹑腹中,往鹌鹑表皮上抹了蜜糖在火上烤。 第177节 旁边的开水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鱼嘴泡。另一边的蒸笼里也噗噗的直冒白烟。四郎看老莫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又动手帮他收拾那只肥家鸭。因是老家鸭,所以褪毛是用的水温就该高一些。 “多谢。”老莫对四郎客气的道过谢之后,就揭开蒸笼,取出板鸭来脱骨。 四郎将手中的鸭子在开水中仔细褪毛,顺便洗干净血丝,略焯了一焯。口中说道:“板鸭是拿嫩野鸭做的,比之寻常鸡鸭,皮都更加脆嫩易破裂。恐怕不怎么好脱皮。” 他话音还没落,转头就看到老莫已经麻利的将板鸭连皮带肉翻到了双腿处,很快就脱去了骨头。将一张皮肉翻过来时,形态上还是一只完整的鸭子,只在脖子上有个小小的刀口。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脱骨的手艺也是绝了。”四郎不由得赞叹道。 老莫只说:“宇文公子爱吃鸭,做得多便很熟练。” 侍卫大哥真可怜,不只要打仗流血,还要伺候崔师兄以及宇文小鸭,真是做三个人的活拿一个人的工资,还终身无休。四郎不由得替他难过起来。 宇文侍卫并不知道四郎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将鹌鹑塞入板鸭腹中。侍卫接过肥大的家鸭后,却并不像四郎昨日那样上笼蒸,而是在烧开水的铁锅里又放了一个大海碗,碗中不加水,只盘着一只鸭子和几个用酒醉过的蘑菇,以及一把葱。 “这样隔水干炖,利用食材本身溢出的鲜味致熟,是为了保持鸭子和蘑菇的原汁原味吗?”四郎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由赞叹道:“看来侍卫大哥于厨艺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 老莫的脸上却依旧不见一丝儿笑影子,只说:“过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又上前揭开锅盖,将半熟的鸭子和蘑菇都拿出来,鸭子腹内塞入板鸭,与新鲜蘑菇、葱白姜片一起放入海碗中,再将海碗用另一只碗严丝合缝的扣起来,还用一块麻布包在最外面。最后选了一束八根长短一致的松木碳塞入灶下,最后老莫扣上铁锅盖子,继续隔水炖。 松木碳刚刚点燃,那宇文阀的侍卫就走了进来,看到老莫在厨房,他似乎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老莫总在宇文青跟前献殷勤,他自己毫无所感,旁人却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宇文家的侍卫自然十分厌恶他,此时居高临下的吩咐道:“动作快点,公子好容易醒过来,菜上的不及时的话,又该不肯动筷子了。” 明明刚才还在和崔师兄撒娇,怎么就说是好容易才醒过来?四郎不服气,正想分辨两句。低头做菜的老莫却躬身应道:“我知道了。要不先把做好的端上去?” 真是个没出息的。总这么退让的话,师兄就被宇文小鸭拐跑了!四郎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旁边握着拳头干着急。 案台上摆着一个清拌鸭舌,是四郎用新掐下来的迎春花加上白酒酿,熟鸭舌拌的,崔公子爱吃。还有槐大用茶油炒的鹌鹑,四郎记得也是汴京时崔玄微常点的菜。除此之外,就是方才做的那一盘手抓肉条了。 宇文青身边的侍卫看了看这些菜,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你也不笨嘛,倒知道该先讨好谁。” 老莫抬起眼睛,冷冷地扫了那侍卫一眼,就转头问四郎:“主人嗜茶,这几日又有些上火,有鸳鸯草吗?”鸳鸯草就是金银花。 四郎想起狐狸表哥昨日出诊归来,的确带了一把金银花。就去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回身就看到老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煮茶的壶和铫子,里面已经煮好了茶水,将茶壶放在风炉上,老莫又把四郎递过来的鸳鸯草,以及一块姜片加进去煮。 那侍卫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憷,居然再没有多话,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 “这几日湿毒重,春雨里带着的寒气最能伤人根本,这么煮茶就能祛风散毒。胡老板也尝一尝。”老莫见四郎好奇的盯着这壶茶看,就给他倒了一杯出来,然后将一壶茶整个放入食盒中,叫那侍卫一并送上去。 “戚,真人不露相啊。原来老莫你还会这一手。这下连我们公子都得对你另眼相看了。”那侍卫端起食盒,打趣道:“你可真是能干,一个人就将丫鬟厨娘的事情一并做了。” 老莫依旧没有笑,只低头道:“宇文公子脾胃弱,只怕吃不得这茶。再说,他也一贯受不了在茶汤里加姜片和其他调味药材,待会我给他做道什锦鸭羹吧。” 那侍卫撇撇嘴,道:“几日不见,倒是精乖了不少。罢了,我们公子爱吃的那几道也快些上来。” “是。”淡淡应一声,老莫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数个巴掌大的蘑菇切去蒂,清洗干净后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用竹签固定好后,放入油锅中炸。 阴雨天本来就黑的早,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是天上却迅速的聚集起一朵朵铅灰色的低云。 宇文小鸭的侍卫走后,厨房里越发黯淡,四郎一晃眼,看到那些可食用的普通蘑菇似乎在散发着荧荧的光辉,但是被油一炸,又全都成了酥黄色,再看不出什么异样了。四郎想了想,就去把厨房四角都点上蜡烛。巨大黑影在厨房的地板和墙壁上乱晃,原本正常的厨房忽然之间阴森恐怖起来,仿佛到处都是鬼影幢幢。 老莫沉着脸不讲话,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厨房里只剩下锅碗瓢盆的碰撞和柴禾的噼啪声。这一片压抑的沉默就和外面的天气一般,似乎在平静中酝酿着一场大暴雨。 四郎本来是要做那道什锦鸭羹的,也被空出手的老莫抢了过去。于是他只好走到一旁,撑着头盯着窗外发呆。 恰好这时候,瓮中煮的脆姜煮好了,四郎就把姜块都捞出来,切成片子,吃起来脆美异常。因为加了甘草香料的嫩姜,也不特别辣,反而在辛辣之余有股淡淡的甜。 姜通神明,这种湿度聚集的天气里,正该多吃点姜片,去寒邪扶正气。 老莫把香菇盒子炸好后,又将野鸭肉切丁,配上松菌、笋尖、火腿丁,用老鸡汤烩熟。最后为了提味,还将葱椒剁成的泥搅拌进去,只是唯独没有放生姜。 四郎吃着姜片,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坐着。厨房里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不一时,他的头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往下垂。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四郎忽然听到外头如同炸开锅似的闹腾起来,似乎有很大一群人从有味斋前面跑过去,口里嚷着:“死人了,马家死人了!” 厨间也没他什么事,四郎忍不住跑出门去看热闹。 马家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一辆独轮车,几个好似地保样的人指挥着一些精壮大汉将几个长条状的东西往外抬。 街坊都三三两两的站在自家遮雨的屋檐下,对着那头指指点点。 四郎听他们的议论,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去年出了那件事后,本来马家得罪了冉将军,眼看着是要家破人亡的,谁知后来冉将军自己想不通,居然和宗门过不去,最后过了个自焚而死的下场。马家除了那几个被捆走的男人再没回来之外,其余财产和仆人分毫未损。马家的三儿媳妇年轻守寡,手头又有钱,难免守不住,几个月来零零碎碎,竟把马家的库房都搬空了,也不知都搬去了哪里。众人都说她和东街上一个姓温的老板有私,可一问那边的人,却并没有温姓人家,倒有人见她在余家客栈附近徘徊。 马婆子虽然怄病了,可看在小孙孙的份上,仍然挣扎着没死。昨日宝贝孙子大病一场,马婆子就下了地。谁知到家里库房一看,居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气之下就对着媳妇说了几句难听话。 马婆子骂起人来,真是脏到不行,那媳妇子被婆婆一通乱骂,也是气得失去理智,被鬼迷了心窍。她知道儿子是吃什么中的毒,马家墙根下的虽然被铲除掉了,可树林子里还有。这媳妇子就去胡乱挖了些野蘑菇回来剁碎,煮进汤里给家人喝,为了减轻婆婆的怀疑,她自己也喝了一点。 马家媳妇的本意约莫未必是要杀人,只是想要叫婆婆受点罪继续回去躺着。她觉得那毒菌的威力也并不怎么样,连脾胃娇弱的小儿吃了,也不过上吐下泻,嚼些金银花就好了。家里除了一个老虔婆,都是身强力壮的大人,料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最不济还有隔壁的胡大夫,她早就请胡大夫午后时分再来一趟,给儿子复诊。 谁知长在树林子里的毒菌更比路边的那种毒了许多倍。还没等请来的胡大夫到家,喝过汤的一家五口,连主子带奴才,全都死掉了。只有那小儿没有喝汤,可是自此以后,他也成了孤儿,家里又没有财产,未来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 街坊咒骂一回那媳妇子的愚蠢狠毒,又后怕自家人可曾去林子里胡乱采过蘑菇吃。更有人庆幸自己没做过亏心事,不用提心吊胆冤魂回来报仇。 等那一辆独轮车走的近了,四郎就看清楚了几个长条状的包裹都是些破席子裹住的尸体,席子外还露出一双死人的脚,脚上的皮肉都裂开了,在细雨中一晃一晃,看得人头皮直发麻。 四郎听余家英娘说过,吃毒菌致死之人,口鼻内多出血,皮肉皆开裂。 等到独轮车过去之后,看热闹的街坊似乎心有余悸,都聚集在有味斋里坐下,皆尽叹气。 四郎听他们说,这马家库房里的钱都被丧门的媳妇不知道搬去了哪里,那媳妇自己也死了。地保不肯再管这摊子晦气事,就让人将他们一家人的尸体运去林子里远远埋了了事。大家都是街坊领居,纵然素日有些矛盾,可是看到马家落得这样的下场,众人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只有四郎明白,马家人今日的死法,正与余家的主仆五人一模一样。铁护卫这以牙还牙的手法果然干脆,他抬起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二楼,心里暗忖着:不知道楼上那个还能活多久。一时四郎心中也有些担忧,若是蘑菇里真的有毒,那人就不怕崔师兄也误食了吗? 这么想着,四郎正打算回厨房去看看,就见胡恪打着那把老青竹做骨的鸡皮纸伞进来。一进门,他就将伞收了放在柜台,叫嚷着让四郎给上一碗浓浓的茗茶,放些姜片进去祛寒气。 胡恪才刚坐下,不少街坊都涌过来,围着他问误食毒菌的急救之法。 胡恪也顾不得形象了,他端起茶杯牛饮了一壶,这才对着周围的街坊道:“这毒菌除了与姜片同煮能辨认出来之外,若是中了毒,宜以苦茗杂白矾,和水冲服下,大多也能解毒。再一个,金银花也有解毒的功效。” 原来如此,四郎微微点头,又问:“那每一种毒菌发作时间都一样吗?” 胡恪摆手道:“每一种都不一样。有一种淡粉色的毒菌,食用后发病较快,会立时就恶心呕吐,呼吸困难,严重者会死亡。而鹿花菌要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发病。有的发病的症状不是腹痛,而是精神不安,心跳加快,发冷,病人甚至会看到一些幻觉,可是之后又会突然病愈,好几天没有半点症状,实际上毒素正在向内攻,破坏五脏六腑,死亡之时,往往痛苦不堪。这种蘑菇倒过来看,好像一只大腹便便的鸭子,加上色彩十分鲜亮有光泽,好似鸭羽,所以又称为鸭腹菇。” “这些毒菌都长成什么样啊?”“大夫,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鸭腹菇,对!就是在林子里。”“大夫,我举得自己好像误食了毒菌,您千万给我看看……” 四郎见狐狸表哥已经被街坊领居团团围了起来,只好退出来,走上楼去。 刚到二楼楼道口,就听见宇文青在屋中说道:“莫护卫,都是你做的菜吗?辛苦了。我很欢喜。” 崔玄微声音里带着宠溺:“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就喜欢吃这种稀奇古怪的菜式。” 宇文青撒娇道:“可是这些蘑菇真的好像一只只小鸭子嘛。鸭子肚子里是什么,快掏出来看看。”隔一阵又赞道:“都说有味斋的胡老板手艺好,我看做这怀胎鸭还不如我们莫护卫呢。” “好了好了,喜欢就多吃点。我刚才已经饱了,现在喝茶就好。”崔玄微道。 “我昨晚又做恶梦了,好多犬戎人。我……我变成了一只鸭子,任人宰割,真的好可怕。有鬼缠着我,崔叔叔,你今晚别走好不好?”宇文青的声音孱弱而紧绷,听得出来他的确很害怕,并不作态勾引。 崔玄微自然也听出来了,便开口答应道:“也好,那……”话还没说话,忽然响起是翅膀拍动的声音。 崔玄微似乎站起来走到窗边,四郎听他说道:“北边又有书信传来。” 因为有正事,宇文青就懂事的没有再纠缠。 等崔玄微带着侍卫离开后,四郎想了想,就没有进去,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就听到宇文青的声音混着楼梯的嘎吱声传过来:“天黑了,你送几节蜡烛过去,别的不要多说,就说青儿等他回来。”这声音极度冷漠,与他平日清澈微甜的声线十分不同。 ☆、193·怀胎鸭6 到了这天夜里,天上电闪雷鸣,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四郎窝在被子下面,掰着殿下修长的手指玩,边玩边替崔铁蟾抱不平。 活着为崔氏捐躯,死后依然护卫主人,虽然灵魂附身于他人,得以长存,却连姓甚名谁也不为人所知晓。这也确实称得上是悲壮了。 不知怎么的,四郎忽然想起自己前世看过的一句诗,用在崔师兄和铁护卫身上最合适: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大约是雷雨夜的确会叫人感性一些,忽然拥有诗人气质的胖狐狸大声的吸了吸鼻子,有点替崔铁蟾难过。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殿下就势把他的爪爪拉到自己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 胖狐狸往殿下的怀里挤了挤,担忧地问:“铁护卫好像杀了许多人,这样就不能转世轮回了吧?” “对。不知怎么的,那崔铁蟾躲过了后土一族的追捕,得以滞留人间。可能他死的地方正是伏尸百万的战场,吸取了腐尸身上的尸毒和杀戾之气,如今已经有化作瘟神的迹象。所以,他所到之处,就会有毒物滋生。那宇文青去余家客栈住的第一晚,恐怕已经被他缠上了,此后才会缠绵病榻,食欲不振。”殿下揽住在他怀里不安分乱动的小狐狸,耐心的和他解释道。 胖狐狸就说:“李婶娘说镇上有个闲汉从余家客栈的床板下头挖出一具腐尸,回去之后就得伤寒死了。那具腐尸是崔铁蟾的尸身吧?也不知道如今到哪里去了,否则我就可以超度他,让他早早去投胎才好。” 看着自己怀里这只眨着黑眼睛看自己的胖狐狸,殿下虽然不怎么关心别人的死活,可还是好声好气的安慰他:“别担心了,崔玄微好歹也是修习过道法的,虽然你师父可能主要是教导他兵书战策一类的知识,与教导你不同,但是他也不至于对鬼神之事一窍不通。我就不信,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对自己身边的暗流汹涌会半点不知晓?你的每个师兄可都不是池中之物啊。你不是学会了望气,看出他最近的气息变化了吗?” 四郎想了想,就说:“看是看出了一些,崔师兄以前身上的气息是一头黑麒麟,可是最近那麒麟似乎有化龙的迹象。还有那个被叫做老莫的侍卫,他身周的气息,原本是一头病怏怏的大犬,如今却成了一头威风的黑狼。” “你看,事情变化之前,总会有些先兆。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兆示。你又何必替他们担忧呢?路总是自己选的。”说着,殿下低头吻了吻胖狐狸的脑门,懒懒道:“睡吧。” 胖狐狸抬起头,就着烛光黯淡的光线看着殿下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无任何人类情绪的眼睛,浅金色的瞳孔里看不到一点温情,可是每当四郎注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便觉十分的安心。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星云风暴的核心,尽管外面寂灭冷酷,煞戾十足,核心处却风平浪静,湖水澄清。 黑暗中,胖狐狸的眼睛仿佛被水洗过的紫葡萄,有一层莹润的光芒,里面只映照出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殿下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一种大欢喜漫过他的全身。 于千万年的光阴中,浩如恒河沙粒的生命里,遇见恰好的这个人,不是一方无止境的付出,不是相爱不能相守的彼此折磨。这样的相遇是多么的幸运啊。 这些年看过太过残缺的感情、求而不得的痴恋、扭曲的人性和欲望,却让四郎和饕餮更加珍惜彼此。不要我们的故事有多跌宕起伏,只要平平淡淡的相守下去就可以了。 怀着这样美好又渺小的愿望,胖狐狸在殿下胸口眷恋地蹭了蹭,把自家恋人蹭得火起之后,这坏东西就兀自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四郎恍惚听见外头的电闪雷鸣中夹着吵闹的人声。 起先是一声长而凄厉的惨叫,接着似乎有谁幽幽的哭泣声伴着夜雨敲打窗户。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外面依旧是浓墨般的黑,对面大堂的二楼已是灯火通明,想要爬起来看,就听见殿下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安心睡吧。我出去看看。” 虽然这么说,四郎还是睡不着,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对面二层小楼上的灯火和幢幢人影发呆。不一会儿,看到殿下重新回了屋子,敞开的卧室门外挂着一幕水帘,哗哗的水声伴着雨夜清新的气息一并传了进来。 “怎么了?”四郎问道。 “宇文青似乎做了什么噩梦,被吓住了。非说自己的侍卫被恶鬼捉去剥皮吃掉了。”殿下慢条斯理的脱下蓑衣,在炭盆边烤火。“不过,跟在他身边的侍卫的确失踪了。” “失踪了?睡觉之前我还看到过,似乎是要往师兄那里送蜡烛去。”四郎爬到床边,作势要穿鞋子。 “听崔玄微的口气,好似怀疑此人私逃。你继续睡吧。那是宇文家的暗卫,你去了有什么用。”殿下把身体烤热,这才回到床上,把四郎一巴掌按了回去。 四郎想想也是,加上此时正是凌晨时分,睡意正浓的时候,他倒在软乎乎的被子间,嗅着殿下身上的龙涎香,很快再次呼呼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居然是个难得的晴天。崔玄微一大早就过来和四郎告辞。 四郎问他昨夜是怎么回事。 崔玄微皱着眉,似乎也有些想不通的地方:“那侍卫的确失踪了,四处找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原本以为是拿着主家的财物私逃,可是却又发现他的行李并没有带走,检查的时候,居然在其背包中发现了各种极为珍贵的金子玉石。而且,”崔玄微顿了顿,脸色沉了下去:“在他的行李暗囊中还发现了南边来的密信。这侍卫可能才是我们中间的叛徒。” “那宇文青呢?昨晚我听见他的惨叫声。”四郎继续问道。 崔玄微叹了口气,道:“不知道那侍卫对青儿做了什么,他昨晚上发疯一般,说是有恶鬼要来害他,哭得很厉害,随后就见人便砍,看到我只会说对不起。我那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打晕了。正好今日是个晴天,我打算快马加鞭去鱼腹浦。请师父帮忙看看,青儿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才相聚没几日就要别离,日后恐怕再见无期,四郎很有些舍不得,拉着崔师兄的袖子道:“我做了一桌送别宴,吃完再走吧。” 崔玄微很喜欢这个小师弟,自然再没有不答应的。 第178节 送别宴很丰盛,因为昨夜殿下略微露了那么一点意思,加上师兄身上的气息的确在逐渐蜕变,今日四郎做的便是一桌象征着前程光明远大,运势亨通的烧尾宴。 刚被拉去看过宇文青的狐狸表哥在厨房里闲坐着,很感兴趣地看四郎做菜。烧尾宴的菜点名目繁多,鸡有“葱醋鸡”,鱼有“凤凰胎”,鳖有“遍地锦装”,蟹有“金银夹花平截”,还有鹿舌羊舌拌的“升平炙”,生虾烹的“光明虾”,活斑鸠炙烤出来的“箸头春”等,此外又有饭粥,糕饼,馄饨,粽子等各式点心。 当今天下民生凋敝,若非有味斋乃是妖怪开的食肆,只怕也难以重现这古代水陆杂陈的豪华宴席了。 狐狸表哥是经历过皇家富贵的人,他看了一阵,就摸着下巴道:“传说洄水之上,韩城和河津之间有一道龙门,那里的河水激流浪猛,鱼儿游到此处,就改游泳为跳跃,凡是跃上龙门的鲤鱼,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鲤鱼即化为龙。所以,烧尾宴历代都是宴请潜龙的高贵宴席,表弟如今用这样的规格来送崔玄微,看来,天下安定有望了呀。” 四郎手上不停,想了想就说:“崔师兄与世家关系好,自身又有驱逐北夷的军功。他手上现掌着北府军,因此不会受任何势力的胁迫,但是崔师兄的性情柔和稳重,做事历来与人留余地。为人多情却从不感情用事,也不见他对什么事物过于迷恋,的确是帝王的合适人选。起码比那猥琐不堪的皇甫好多了……其实这么说起来,不论是苏师兄还是崔师兄,似乎都有帝王之姿,虽然他们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却都有做帝王的基本品质——无私心。大概师父很久以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以帝王术教之。听说苏师兄受了伤,所以才要招崔师兄回去主持大局。” 狐狸表哥听完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四郎接着问他:“刚才表哥去看过宇文公子了,他没事吧?” 胡恪凑到白气腾腾的蒸笼边,用箸挟起一个粽子在手里捧着,不甚在意地说:“此人心术不正,用子母蛊害人。我给他把过脉,他身上有一只母蛊,又在他房间里搜出来一截蜡烛,这种蜡烛融化后,里面的子蛊就会钻进最近的人体内,被寄生之人会对宇文青言听计从,疯狂迷恋。只是后来宇文青似乎中了一种尸毒,体内的蛊虫失去了控制,开始反噬,他才会一日日孱弱起来,虽然一直吸取身边侍卫的元气补益自身,可是最近又吃了毒蘑菇,散出去的子蛊也不再回应母蛊。因此,母蛊开始反噬,加上毒菌带来的幻觉,他才会觉得有恶鬼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四郎听得毛骨悚然,也不肯接胡恪递过来的蜡烛,有些索然无味地叹道:“这宇文青也未必就是十足的坏人。他从小被送去做人质,在犬戎族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家族又以及败落,身边除了一个侍卫之外,再没有任何亲人,所以性格扭曲也是难免。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说着,四郎不再多话,只低头专心做菜。 十几个灶台同时开火,又有无数的小妖怪在旁边帮忙,不一时,一桌烧尾宴便做好了。 入席后,饶是崔玄微于富贵乡中长大,也忍不住惊叹道:“这样完整的烧尾宴,我也只在小时候吃过一次,还是汴京几大世家为了恭贺新皇登基而设。” 四郎举杯道:“崔师兄是胸怀天下之人,我也不做小儿女姿态。只是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便以这桌烧尾宴聊表心意,祝师兄前程远大,直上青云!” 崔玄微双目如星辰闪烁,他看着四郎,嘴唇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举杯一饮而尽。 人生在世上,又岂能事事顺心?越是做大事的人,越要控制无益的情感泛滥。鱼和熊掌到底不可兼得,孰重孰轻唯有自己衡量,但求无悔而已。 天下大势风云激荡,乱世出英雄,流芳百世的名将演绎一场场永载汗青的经典战役,帝王将相如同天边的星辰一样,照亮这暗无天日的世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那身后的美名却也没有多大作用。双目所见的都是离破败的山河,萧索的市镇。到头来只剩下满身伤痕,一头白发。 纵有两三知己,也如那天上的参商二星,总在世事流转中错过彼此。纵有偶然的欢聚,转眼却要各奔东西,各自投入局中,进行那场永不能停止的战斗。 不过,世道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是莫逆在心,本也不必时时刻刻在一处,偶尔有书信来往互道平安,患难之时有人能千里驰援,便也足未平生。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君子之交了吧? *** 酒席上的气氛虽然略有哀意,但是因为双方都是胸怀磊落的人,所以大体还算是哀而不伤。 酒过五旬菜过五味,忽然从二楼哭喊着冲下来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崔玄微脚下,大叫着救命,有恶鬼要吃他,自己肚子里有虫子之类的胡话。 四郎已经喝得有些晕乎,打起精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宇文青。此时他面上的表情恍如见鬼般惊恐,七窍中都有血迹冒出来,狼狈的姿态和他素日苍白孱弱的模样很不同。 宇文青的眼神十分散乱,他四处看了一圈,就缩在崔玄微脚下,一个劲求他原谅。 崔玄微却一改往日温柔,无动于衷地漠然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求我原谅。” 宇文青啜泣了一声,跪在地上颠三倒四的说起了自己是如何陷害崔铁蟾,又是怎么给崔家的侍卫下毒的。 虽然他的语序混乱,可是四郎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宇文青虽然已经被犬戎人弄得不男不女,但是他到底是世家子弟,心里还是渴望恢复宇文家昔日的荣光。可是北府军尚武,都看不起他这样做过军奴的人,处处排挤他,将他好不容易领到的差事全都搞砸。宇文青一气之下,便与南边的皇甫勾搭上了,答应替他做卧底。 是皇甫给他中下的母蛊,也是皇甫给他那种使人丧失神智的蜡烛,目的就是让宇文青去迷惑崔玄微。 可是崔玄微对他实在太过温柔,几乎无可挑剔,让宇文青不由得产生了错觉,认为即使不用药物,日久天长,崔玄微也会爱上他。他到底还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气,就不肯用药物去获得所爱之人。 只是他不肯用药,为了给皇甫有个交代,就一直在向南边泄露北府军的一些动态。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崔玄微带着他们一行南下之后。有一次,宇文青和南边派来的使臣私下会面,被奉命保护他的崔铁蟾撞见了。 当然,这种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南边的使臣就带着队伍把崔铁蟾杀了。 因为崔玄微的行踪已经被南边的使臣故意泄露给了冉将军,所以宇文青借机诬陷死去的崔铁蟾是叛徒。 也是知道崔玄微身边忠心护主的侍卫很多,所以宇文青才敢放心大胆的将其行踪泄露,反正死的都是看不起他的北府兵将。宇文青此人,被犬戎人折磨了那么多年,又没了丁丁,心里早就有些扭曲了。在他看来,全世界都对不住他。因此除了崔玄微和他自己,别的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 等到几人到达余家客栈之后,因为冉将军已经死去,皇甫对崔玄微的心机手段更加忌惮,多次催促宇文青动手。宇文青只好对崔玄微身边的心腹侍卫用了那种蜡烛,套出不少机密消息之后送过去。但是,自从到了那个客栈,宇文青体内的母蛊便有些躁动不安,似乎在脱离他的控制,使得宇文青不得不从子蛊那里吸取精气。正是因此,崔玄微身边的侍卫才会一日日消瘦下去,宇文青自己的身体也越发的不好。 但即使这样,宇文青也撑住了各种压力,没有对崔玄微下手。 宇文青自认为对崔玄微已经付出了很多,可是崔玄微不仅没有给予他的深情以同等价值的回报,反而…… 说到这里,宇文青的眼睛里留下了血泪,他转头恶狠狠地怒视四郎,指着他对崔玄微说道:“这个人,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凭什么你对他比对我还好?崔玄微,你实在太薄情了!” 四郎觉得自己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忍不住问他:“你把自己描述的那样痴情,最后还不是让侍卫送了包着蛊虫的蜡烛过去,要拖师兄给你陪葬,是不是?” 宇文青脸上都是血痕,这让他看上去恍如恶鬼,听到四郎的声音,他倏忽转过头,嘶声道:“这是他欠我的!这是我该得的!” 一脸的理所当然简直让四郎无法反驳。 崔玄微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接受了宇文青对他薄情的诘难,只是挥了挥手,让身边的老莫将人拖了下去。然后,就仿佛没事人一般,继续饮宴,与四郎殷殷话别。 四郎心里很为崔铁蟾难过,但是,他也知道,这世上爱的种类有千万种,并非如自己和殿下这样才是圆满。对于别人的选择,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指指点点吧。或许对于崔铁蟾而言,只要能够陪在主人身边,为其抛头颅洒热血,他也就满足了吧。 因为心中有事,四郎多喝了几杯,很快就醉倒了,等他醒过来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崔师兄和他的护卫早就踏上了新的征程。 宴席基本上没有人动过,四郎听槐大说,崔师兄的意思是这样宴席他们几人根本吃不了,请四郎做成流水席,施与断桥镇上的孤魂野鬼,也算是替自己积的一点功德。 很久很久以后,四郎听身边的妖怪谈论起一件奇事。说是在北府军南下,即将一统天下之时,崔玄微身边的一员大将英勇救主,死在了敌人的流矢之下,尸体竟然变为了一匹黑狼,然后很快就化为烟尘消失掉了。大家都在讨论这究竟是什么傻妖怪,没听说狼族有族人不肯上船,反而留在人间当情圣啊。 四郎还听说在崔玄微登基之前,故地重游封禅太和山,正式追封这员大将为掌管天下疫鬼的瘟神。并且赐葬这位温将军于帝王陵寝之侧。此后每年都会大办水陆道场,超度在百年战乱中死去的亡灵。 虽然玄微帝一生精通制衡之术,后宫有三千佳丽,雨露均沾,可是,他临终时,口中念念不忘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再也不会有人如你那般真挚而深沉地爱着我了,我一度无比羡慕得到小狐狸的那个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曾经被人深爱过…… 此生壮志已酬,若有来生,惟愿和你做一对平凡夫妇,还你一世痴情。 ☆、194·镇墓兽1(番外) 矗立于高山顶端的娲神宫庄严神圣,云雾在其侧舒卷飘荡。夕阳的余晖从白色的宫殿背后洒落下来,仿佛给宫殿镀上了万丈金光。 在它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玳瑁壳做的天花板如最上等的玉精,流光溢彩,那是一只千年巨龟的壳,是龙子赑屃留下来的遗孤,霸下。 自从伏羲开始出现天人五衰之相后,女娲和伏羲两位大神已经很久不出现在人前了。 带领人类筚路蓝缕的是此地最大的部落酋长,垓。同时也是如今掌管这座神殿的人。今日是娲皇创造他们这一部落的日子,所以垓应圣母的最新指示,召集远近部落里的人,带着自己的供品来娲皇宫欢饮,以示不忘圣母创造之恩。 最先赶来的都是离得近的部族,以及一切远方的部落中最强大的战士。这些人族满怀感激的献上自己的祭品之后,就可以轻松地品啜着酒泉的泉水,欣赏侍女们的绝代风华和妙曼歌声。这些侍女都是各地部落自愿进贡上来的好女。 能够住在这神仙宫阙里,已经让她们再也不想回到贫瘠的部族中去了。更别提,万能的人族之母还答应将他们改造成蛇身人首的神人呢?以后,他们孕育下来的儿女也会是这样神圣的一族了。 歌声一停,就有震撼人心的鼓点响起,大厅已经腾出了一个空地。四周忽然暗下来,正中间那株巨大的宇宙树上忽然爆发出耀目的红光。鼓点声更加激烈起来,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头。勇士们纷纷起身,跳着原始而又充满力量的舞步,向美貌的侍女求爱,如果能够和这些侍女春风一度,生下来的孩子就可以留在女娲和伏羲两位尊上的身边,运气好,说不定能够被改造成神人呢。 每一位勇士都跳的特别卖力,晶莹的汗水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们仿佛成了力与美的化身,那是一种巧夺天工的美。 渐渐的,一些侍女也回应了他们,加入了舞蹈之中。大厅里仿佛成了欢乐的海洋。 一个白发白肤的小男孩站在一旁,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舞池。他穿着一声月光白色的小袍服,头上戴着小小的金冠,袍服上不引人注目的绣着龟蛇的图案,这就是龙族除开饕餮之外的唯一存活于世的族人,神龟霸下。说存活有些不准确,霸下在龙凤初劫之时还只是一个蛋,机缘巧合之下被女娲得到了,孵化出来见是一个力量不怎么强大的白子,就将其斩断四肢支撑苍穹的四极,并且物尽其用地把霸下的元灵练成了自己的镇殿神兽。 虽然面相长的严肃,可是霸下的眉眼却很稚嫩,而且面颊上还有些婴儿肥,严肃的站在大殿边,就像一只看守羊圈的小犬,所以越发叫人想要去逗逗他。 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看见了霸下,知道那是镇宫神兽,都嬉笑着过去和他讲话,然后把他揽到舞池里,带着他跳舞。 汗水和体味混合在一起,人群中的气息并不好闻,生性好洁的霸下别扭的转开脸,不高兴的扭动着小身子,想要挣脱出去,可是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小小的男孩子反而被欢乐的人群挤在了大厅最里面。 离欢乐的人群有段距离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光线。除了霸下,谁也没发现,霸下的目光中露出焦急的神色,他张大嘴说着什么,可是人群太吵闹,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想要用上真元警告众人,却发现自己的真元似乎被什么禁锢住了。 糟糕!两位主人不会有事吧?生性厚道忠诚的霸下焦急起来。不停的想要挣脱束缚飞去阻挡那道光线。就在要挣脱的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道如慈母般温柔动态的声音。于是就停住了没动。 光线晃动两下,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刷的一下横扫人群。 遭遇这样突袭的人们忽然停住了动作,脸上还定格着那一刻欢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肉体才支离破碎的摔落在地上。然后,光线并没有划过那些个头不够的小孩子。他们目睹惨状,惊恐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知道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自己被红红白白的汁液撒了一头一脸之后,才知道嚎叫出声。 “啊——”稚嫩而尖利的嚎叫声在空旷的娲神宫中回荡。宫外,因神明的偏爱而永远明朗的天空第一次黑了下来,仙气飘飘的云朵在夜色中暗卷暗舒。娲神宫在一团迷雾中轰隆隆沉入了地底。 白衣服的小男孩在鲜血溅到他身上的那一霎那,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飞快的闪身到了天花板上,坐在那个大乌龟壳子上。 此时,他木着一张小脸,沉沉的看着窗户外面,石压石,山挤山,无数正在赶来的部族成员落入了地缝中,更多的人四散逃亡,在他们身后,地缝如一张饥饿的大嘴,如影随形。 毁灭就是重生的开始。 为了一个更强大完美的新种族,吾必须牺牲吾之造物。 千年之后,吾与伏羲将会重临大地。 机械的重复着这几句话,霸下似乎从中汲取了力量,得以无所畏惧的与娲皇宫一同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不知在黑沉沉的地底下枯坐了多久,霸下忽然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头顶厚厚的土层中似乎有风在流动,接着,就是汩汩的流水声,血液滋润了这座干渴的地宫。它在慢慢地,慢慢地复活。 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到达了地宫,不,也不全都是人。他们中间似乎还有只妖精,不对,不只是一只妖精,后头还跟着一条小尾巴。 一只巨大的乌龟双眼幽幽亮起光芒,好像黑夜里的鬼火一般,裂开的大嘴有不同意寻常乌龟那样尖利的牙齿。霸下阴郁的站起身,一闪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地宫的最底层。 “趴下!”一个祭祀打扮的人大叫着,带队的矮小男人第一个蹲了下来,可是,那东西的速度太快了,巫师的话音才落,就有几个大块头士兵的半个脑袋携着脑浆,慢悠悠的滑落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矮小的男人失控地大叫起来。一路上还没有看到半个鬼影子,他们的人手已经损失得七七八八。 然后,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士兵们都半伏在地上,跟着楚国祭祀缓慢的前进着。那祭祀长了一对略尖的耳朵,一双狭长的纵目里隐约透出点红光。他手中拖着一个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挣扎。 小狐狸轻巧的跳过一具尸体,尽量不出声地跟在这只队伍后面。那群人身上有娘亲的味道。可……可是,小狐狸瞪着大眼睛,比平时看书还要仔细的一一扫视过去。不,娘亲并没有在这群人中间。 小狐狸的爹刚被雷劈死了,所以娘亲就去了人间,说是要找一个福泽深厚的人家避天劫。本来是把小狐狸寄养给了自己妹妹,结果小狐狸想妈妈,就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许多上古人族的墓穴风水极好,若是原主不在里面,便多半都住着狐狸。当然,狐狸也不是白住的,他们还会顺便兼职镇墓兽,装神弄鬼吓唬那些贪得无厌的盗墓贼。所以小狐狸对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还算熟悉,迈着四条小短腿避过机关,跳过死尸,一派轻车熟路落地无声的高手风范。 跟着那群人走了一阵,小狐狸终于明白他们都是楚国的掘子军。只是,娘不是说要去人间找福泽深厚的人家避难吗,怎么跟着盗墓贼进了一个大坑子里? 花白毛色的小狐狸不由得走近了些,想看清楚一点。 “什么东西?”那祭祀听见了一阵很飘忽的脚步声,已成惊弓之鸟的他猛地转过身,拿起手上的权杖,对着小狐狸所在的方向射出一道九天焚魔咒。 就在他专注对付来自黑漆漆的墓道中奔涌而来的不知名威胁(一只小奶狐)时,他的身后却忽然跑过一排小童,一个小女孩露出整齐的白牙,瞬间就靠近了他。 “吱吱吱吱!”小狐狸被朝着自己扑过来的火龙吓傻了,发出老鼠一样的叫声,转身朝着黑暗的墓道深处跑去。 祭司正要去追,忽然感到自己背后被谁拍了一下。一阵怪风伴着嘻嘻的笑声钻入他的耳中,似乎要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接着,一个小女孩毫无生气的声音传了过来:“伯伯,我饿,给我吃点东西吧。” “你是谁?”祭司的反应很快,他甩出一道红光后立马后退,拔出药品往嘴里倒保命丸。刚才实在是太惊险了,那寒气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幸好自己带了保命符进来。 吃了药,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士兵的肚子已经被抓开,有一个用剑挡了一下,青铜剑断成了两截,可地上也留下了一只黑瘦干枯的小爪子。 “小心点。这墓中老粽子很不少。”祭司修长的食指和无名指互相摩擦,打了一个响指。那红色的光点嗡嗡鸣叫着飞回了他的袖口里。 “啪。”远处掉下来一个眼睛大大的人偶。 祭司旁边的军官有些兴奋地说:“操他奶奶的,原来是一群小粽子在搞鬼。长风大人,看来这次我们摸对了地方,的确是个龙楼宝殿。轩辕剑十有八/九在这里。”说着,他过去捡起木偶拿了过来。那木偶做工很粗糙,上面的木头都已经开始腐朽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也不知道眼睛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居然闪烁着荧荧的光彩。虽然那娃娃在咧着嘴笑,但是笑容里却有说不出来的邪恶。 第179节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道:“扔掉。”说着,就率先往前走去。 军官看了看手中的木偶,鬼使神差的放入了自己怀里。 “祭祀,刚才跑过去的是一只什么?听叫声好像一只大老鼠。”矮小的男人弓背低头,小跑着来到巫师身边,讨好的问。 “费大夫,如果你下回再去碰不该碰的东西,就别怪我见死不救了。”祭祀冷冷地说。 费无忌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那你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扔掉?”祭祀一转身,手中的鸟身人面杖直指费无忌的喉咙。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费无极皱着自己的老鼠脸,赶忙弯下腰,从怀里摸出一块枣红色的玉鱼刻刀放在石壁上凹下去的暗格中。 旁边一位形容威武的将军样人物皱着眉道:“老费啊,我们这次的主要目的是轩辕剑,这地宫里危机重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士兵颤抖着声音说道:“报告大人,北山他不……不见了。” “什么?怎么会不见了。不是让你们两个一起看好祭品吗?没了那物,如何请出轩辕剑?”将军气得过来对着那士兵就是一脚。当时社会,底层士兵多是奴隶,要不是在墓中缺少肉盾,这士兵很可能已经被愤怒的将军杀掉了。 那士兵被重重一脚踢倒在地上,还是强忍着痛楚说道:“我本来和北山并排而行,可是刚才有个小童一般的东西很快的跑过来,伸出爪子就抓,我为了躲避鬼物,眼睁睁看着北上被墙壁上伸出来的一只长白毛的爪子抓走了。” “你说这个墙壁?”祭司拉住还想上去踹两脚的将军,走到墙壁前,拍打了几下,有贴在上头认真倾听,然后就诧异道:“是实心的。” 就在这时,被费无忌放在墙上凹陷处的玉璋忽然滚落,摔在地上断成了好几块。 费无忌心疼道:“哎哟哟,真是糟蹋好东西啊。这样好的沁色,这样难得的枣皮红,粽子不要给我也好啊。”一时间,简直活像是被粽子掏去了心肝一般。 祭祀并不搭理他,敲打石壁一阵后转回身,对幸存的士兵说道:“这个地宫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而且,希望是我弄错了,总觉得这地宫仿佛有自我意识,在不停的扩建……这次下来寻找轩辕剑的军队可能不够。”说着,他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的士兵,道:“你,去把上面的军队都带下来。” 费无忌一听,着了急,赶忙陪笑道:“祭祀大人,上面的军队要保护秦国夫人。那……那可是太子妃啊。” 祭祀不为所动,只说:“我只听命于国君。女人多得是,可轩辕剑却只有一把。” *** “好累,楼梯好像没完没了。”小狐狸被那无妄之灾吓得疯跑一阵,挤进一个墙缝之后,才终于摆脱了那条追着他尾巴烧的可恶火龙。“嬷嬷说的没错,人类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 沿着这条缝隙走了一阵,小狐狸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平台。他抽动了一下黑色的小鼻子,努力想要辨别出母亲所在的方位。却只闻到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 小心翼翼来到平台的边缘,小狐狸面前是陡峭的楼梯,不知道有多少层,重重叠叠叫人眩晕,黑洞洞的不知道通往何方。 这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狐狸,屁股后面的两条尾巴说明了他不是一只误跑进来的普通狐狸,但是干瘦的身形,花白的毛色,又显示出他的天狐族血统并不纯净。显而易见,这只小狐狸如今才刚学会说人话,还不能化成人形。 血统上的劣势加上身娇腿软的幼狐身。等小狐狸爬完楼梯时,已经累趴了,可是他才刚趴下,地宫忽然震动了一下,地面似镜面一样光滑,小狐狸转眼间就滑到了大厅的正中央。暗红色的一排排蜡烛成螺旋状被依次点燃。 小狐狸转头四顾,四周都是象牙白色的石柱,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浮雕,比他见过的最豪华的山洞加起来还要豪华一万倍。 难……难道是老爹尸骨未寒,娘就要改嫁别狐了?哼!这只狐狸可真俗气! 小狐狸愤愤的腹诽了一下未来可能的后爹,然后它回头看了看自己斑驳的皮毛,瘦的像只老鼠的身形。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有些伤心的垂下头。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皮毛不够好看,所以娘亲才不要自己,听说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嫁的不会太好,所以娘亲才把自己寄养在华阳姑姑那里,自己偷跑出来寻找第二春吧。 可是,娘亲究竟在哪里呢?想起刚才那群很凶很凶的人,小狐狸打了一个寒颤。虽然这里刚才他根本就没有来过,可是两边的墙壁上有那群凡人做的印记,墙角处也有自己撒的尿。待会还是顺着这些印记再去那群凡人身边看看吧,这回可要离他们远远的。 小狐狸觉得自己被火烧秃的尾巴有点痒,于是就在台阶上蹭了蹭,似乎觉得这样很舒服,他就从台阶左边蹭到了右边。 好好玩!小狐狸忘记了伤心和害怕,爬上台阶一阶阶蹭起来。 下面那团脏毛球在搞什么鬼?擦台阶吗?霸下抿紧了嘴唇,小小年纪已经拥有了一股天生的威势。那张逐渐褪去婴儿肥的脸庞渐渐显出一些棱角来,看上去给人稳重踏实的感觉。而身为白子,雪白的皮肤又弱化了他眉眼间的凌厉。 蹭舒服的小狐狸翻身坐起来。顶着一身灰扑扑的毛想要往回跑,可是走了不远,他就发现这台阶已经不是他刚才走得那一条了。 虽然小狐狸的脑袋瓜子一般不大,记不住太多东西,但是这只小狐狸可不同。可能吃进去的营养全都长在了脑袋上,瘦得活像只老鼠的小狐狸特别的聪明,只要是他看过的东西,不论是书本还是人脸,都能过目不忘。 再加上,刚才跑过去的楼梯又高又长,都快要把浑身没几两肉的小家伙累死了。而现在这一条却很短,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一个朱红色的长廊。小狐狸自然不可能认错。 怎么回事? 难道就在刚才自己玩耍的时候,那台阶已经消无声息的移动走了吗?对了,刚才逃跑时也的确走过一些重复的道路。这是一座会自己走动的地宫! 如果小狐狸是个成年人的话,他一定会觉得现在的处境很诡异很可怕。但是,这可是一只从小在青崖山的古墓中钻来钻去,和父亲一起研究各种古代文献的聪明狐狸。所以,他非但不觉得害怕,还觉得无比有趣。立马昂着小脑袋,开开心心的顺着长廊参观起来。 一般来说,墓中的粽子对干巴巴的小狐狸都不怎么感兴趣,他们更青睐于活人那生气勃勃的血肉。所以,小狐狸琢磨了片刻,估摸着自己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若是粽子也和凡人一般不讲道理,小狐狸早就东窜西突的逃命了。 空荡荡的古墓里似乎只剩下一只小小的脏狐狸在迈着小短腿,轻快的奔跑着。 霸下忍不住缓和了唇边严肃的线条,他低头看了看最底下那几行干净的台阶。地宫中的其他家伙,大部分都只会把各处搞得血水淋漓或者遍地黑水。算了,先去看看飞僵和跳尸,还有那群小鬼,地方搞脏了,自己又要引地泉过来清洗,跟着地泉过来的绿蚊子真的特别烦人。 这么一想,霸下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中似乎的确缺少这么一个勤劳的,会自己动的抹布加宠物。 走廊上有弧形廊顶,难辨真伪的假门,暗红色的蜡烛。这一条长廊并不长,小狐狸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然后他转动的小脑袋看了看,又倒了回去。 因为皮毛不好看,所以小狐狸天性就喜欢各种纯色的东西。刚才一扇扇的看过去,小狐狸已经选了一扇自己心中觉得最漂亮的门——某扇用阴沉木制作,虽然乌七八黑,却擦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木门。 礼貌的敲了敲,小狐狸很有风度地学着父亲的样子,朗声问道:“有客自远方来,主人在家吗?” 门内没有人回应,小狐狸想了想,只好垂着头打算离开。就在这时,沉重的大门又吱嘎一声自行打开来,露出一个刚够小狐狸通行的缝隙。 小狐狸先是探头进去看了看,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把身子也挤了进来。 进了屋子,小狐狸有些失望,因为房间里的摆设可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美丽,但是各处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倒不是说金银玉器不够多,主要是摆设的颜色不够统一,这对喜欢纯色,品味独特的小狐狸而言,足够他失望了。。 仰着脖子依次看过去,屋子里摆了一圈造型很古怪的罐子,每一个都有成年人那么高,分为顶盖和罐身两部分,顶盖上是栩栩如生的男女老少的人面,神态各异。而罐身则多堆塑着鱼、鳖、蛇、龙等水生生物。 这些瓶子底色均为黑色,上面的人和动物为了保证逼真,全部涂上了仿真的色彩。可是小狐狸不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东西。很快就略了过去。 随后,小狐狸的眼睛嗖地亮了起来! 本来该放床的部位放着一个大大的玳瑁壳子,纯白色的!在走廊上透进来的烛光中发出美玉一般莹润的光彩。 太漂亮了!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睡床!小狐狸正想要跳上去,可是想起华阳姑姑的教导,他又停了下来,伸出舌头把自己的毛毛舔干净,这才窝进去,左右挪动了一下,选了个合适的位置蜷了起来。 这个玳瑁壳子对小狐狸来说,还是太大了一点。可是因为中间有一个凹陷的部位,正好和小狐狸契合。看着像是珐琅质一样光滑的内壳实际上却是软乎乎的,并不会搁到那瘦得根根分明的勒骨。小狐狸一躺上去,就能自动窝成一团,别提多舒服了。 大概是跑得累了,小狐狸本来只是打算试躺一下,但是不知不觉含着自己光秃秃的尾巴,在这张舒服的大床上睡着了。 刚梦见爹娘都回来了,自己也褪毛成功,变成了一身白毛的漂亮狐狸。 小狐狸忽然被人倒着提到半空中,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赶忙抬头一看:天啊,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白色头发,白色皮肤的小美人!美人儿连瞳孔的颜色都很浅淡,皱着眉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漂亮,好像会发光一样! 小狐狸一样看过去,就被这个人迷住了。变成狐狸的话,这一定是一只纯白纯白,没有一根杂毛的漂亮狐狸!想起族里的老嬷嬷教训过他,说他的血统不纯,为了保证种族的传承,他就必须找一只纯正的天狐做媳妇才行。 聪明的小狐狸迅速地想到父亲给自己的教诲,说是追求媳妇时一定要温柔体贴厚脸皮,出手阔绰能忍让,器大活好时间长。器大活好时间长小狐狸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温柔体贴和出手阔绰两条,他还是明白的。 于是小狐狸友好的举起爪子,和自己未来的媳妇打招呼:“你好,这是你的房间吗?你的床可真漂亮!” 听到小狐狸这种惊讶羡慕的口吻,小男孩严肃的小脸略微放松了一些,他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说道:“我叫霸下。我的床就是我的龟壳,当然会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被倒提着,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什么是名字?” “就是你父母给你起的,别人称呼你的一种言灵。” “霸下,霸下,你的名字真好听!”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小狐狸叫出来,男孩不苟言笑的脸蛋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从我父亲那里继承的名字,同时我还继承了他的力量。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活的小妖怪,你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名字吗?”说着,他把小狐狸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壳内。 小狐狸摇摇头,他算是博览群书了,但是并没听过这种说法,因此,好学的小狐狸盘起双腿,很感兴趣的问道:“原来名字还有力量?我娘和老嬷嬷都叫我小乖乖,我爹叫我小宝贝,华阳姑姑有时候叫我小坏蛋。这么说,我有三个名字喽?” 听到小狐狸提起自己爹娘的时候,霸下的嘴唇略微抿紧了一些。随后,霸下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经历还算单纯,女娲也从来不教他生存之道,因此,小男孩脸上就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流露出来。 “不。那些都不是你的名字。一个妖怪只能有一个名字。你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 妖怪的名字的确是不能随便告诉别妖,霸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呢?告诉这么只油嘴滑舌的大老鼠! 或许是因为整日守着这座只有僵尸恶灵游荡的地宫,他有些寂寞了吧。 小狐狸一看未来媳妇不开心,他也着了急,十分慌张地蹦跶起来,试探着把爪子攀到霸下的白袖子上,急急解释道:“我……我好像真的没有名字!要不你给我起一个好了。” 霸下可不像狐狸这样没常识,知道名字是不能乱取的。因此,就白了他一眼,想要把已经得寸进尺攀到自己手臂上的大老鼠摔下去。 一甩,没甩脱,用了点劲再甩,还是没甩脱。反而让自己的袖子多出来一滩口水印。小狐狸为了不被甩掉,尾巴牙齿爪子全用上了。 “我……我们做朋友好不好?”小狐狸那双大的有些吓人的黑眼睛里满是真诚和期盼。 霸下的浅色琉璃眼里却全是嫌弃:“你先把自己的脏爪子从我的袖子上拿下去。” 小狐狸还是会看人脸色的,知道霸下是真的不高兴了,就老老实实的把牙齿和爪子一起松开。 但是小狐狸牢记着他爹的教诲,毫不放弃的坚持道:“给我起个名字,然后我们做朋友好不好?”边说,他就从白水小姑送给他的乾坤袋里往外掏东西。 芸香草,瑶池珍珠,玉精,七彩珊瑚,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还有一把小扇子和一个可爱的玉葫芦……把这些玩具全部推到霸下跟前,小狐狸大方的挥挥手:“全都给你。” 霸下看了看他,兴致缺缺的坐在玳瑁壳子里。但是当小狐狸蹑手蹑脚的也要爬上来的时候,白衣服白皮肤白头发的小男孩只是很严肃的瞪着他,见吓不退小狐狸,也就没有再出言阻止。 “诶,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吧?我带你出去玩。外面可漂亮了。比地宫漂亮。”说到这里,狐狸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边的男孩子,赶忙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虽然地宫里也很漂亮,但是这么实在太大太安静了。外面就不同了,外面,怎么说呢,外面都是活的东西。” 霸下的身体微微一震,有些茫然的问道:“都是活的东西?” 小狐狸看未来的媳妇终于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了,不由得精神一震,比手画脚的给身边的小美人讲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好。 霸下从懂事以来,就没有离开过娲皇宫,因此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追问一些问题。 其实很多事情小狐狸也不懂,但是他喜欢看书,就用书上讲的胡乱凑在一起回答。 讲的累了,两小只不知不觉搂在一起睡了过去。 “你真瘦,抱着都没肉!”霸下嘀咕着抱怨道,然后他充分显示自己霸道的本性,把小狐狸死死搂住。 “软软的,真香。”小狐狸一脸痴汉笑,好脾气的任凭未来的媳妇肆意揉搓。 ☆、195·裹蒸粽1 开春之后,各地就时断时续的下雨。听说南边掺了石头的大米都已经长到了四两五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东西,早被征粮官收刮的一干二净。 到了惊蛩前后,农家忙完了蚕桑,还没等缓过劲,又急慌慌地冒雨在田里插上了早苗。都指望着这么些饿鬼嘴里扣下来的稻种长成后救急,谁知接连着几日又是打雷,又是扯闪,还伴随着石子大小的冰雹,将地里的禾苗打得稀烂,也有跑出去护着稻苗被打死的,也有圈里的牛或者驴子被打死的,总之,家家户户都是愁云密布。没有下冰雹的地方不是霜就是雪,新种下的菜蔬稻苗鲜少能活下来。 地里的毒虫也都爬了出来,长蛇在路上排着队行走,蜈蚣蝎子之类的也成群结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家里的鸡折腾着往高处飞,狗也日夜狂叫不休。老人家见了,都说必定有大灾殃降临人间。百姓各处庙里去拜过了,南北两方势力都举行了盛大的傩仪,可天下依旧人心惶惶。不知从哪里传说来的,说是北边的陆家逆天而行,惹恼了女娲,如今圣母发了怒,要收回给凡人的恩典,毁灭罪人,缔造一个更好的新世界。 这话也不知真假,但是时局真的一日坏过一日——随着节气的推移,地下的温度升高,又有白虫横行,死去的人兽尸体没有人收拾,都烂了臭了,偏偏天上还下着雨,自然就形成了有毒气的雾障。许多人因为在外头跑,在这针尖毛毛雨中呆久了,小则着凉打喷嚏,大则染上风寒等时疫。 许多商户都因此关了门,有一日,斜街上开瓜子店的何不满打着伞出门,忽然想起好久没有见到笑起来有个小酒窝的胡老板了,左邻右舍一打听,才发现有味斋早已悄没生息的关门歇业。一开始街坊还以为是趁着生意不好出去走亲戚,后来才听常在这条线上行走的商人回来说,在去荆州的路上仿佛见到过一个风姿极像胡老板的公子,只是那公子身边随扈很多,看着就是金尊玉贵的人物,他们没敢上前打招呼。 大家叹一番也就散了。这雨一直下,各家都有数不清的烦心事,纵有为此事伤怀个一两月的,日子久了,自有千头万绪的烦恼找上身,谁还有闲心去管这古古怪怪的有味斋搬去了哪里? 如同忽然出现那样,有味斋也忽然消失在了小盘山的路口。 离沮水不远,在当阳东南、江陵城西北有一座千年古墓,墓中住着一只狐狸和几只僵尸。 自从小主人出走后就一直很压抑的古墓最近却洋溢着喜庆欢快的气氛。 第180节 其中,僵尸总管费无忌是最开心的一个,偷跑许久的小皇子总算舍得回家了。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了一群高贵的朋友。平生最爱趋炎附势的费无忌简直心花怒放。打叠起精神,琢磨着伺候好了几位大妖怪,看能不能顺便解决一下自己怕晒太阳的老毛病。如今外头下雨,墓里有暗河与排水道,虽然不至于发水,但是也实在潮湿,费总管都觉得自己干瘪的皮肤上快要开始长毛了。 费总管当年在楚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豪,虽然在古墓里闷了有一千年,让他的审美已经赶不上潮流,但凡人的审美都有其共通点,所以大体上还是错不了的。 客人还没有到,总管已经指挥着墓中的黑僵白僵紫僵全出动,上到好久没去的第一层进行了彻底的清扫。 转角那一排排青铜仙人像里,鲸鱼脂全都是新灌进去的,就算再燃个一两百年也不成问题。墓中空置的房间多,考虑到客人的需要,费无忌还把陪葬进来、千年不朽的阴沉木,叫毛将军打成新家具,就摆在那几个被挖了盗洞的墓室里作为客墓。这样,客人也能看见淡淡天光洒落,不至于一时间对乌漆墨黑的古墓生活不适应。 吸血藤乖顺的爬满地面,让墓道踩上去彷如夏日的草坪。食人草绽放出一朵朵洁白的小花,装饰着两边的墓道。有机关的地砖上面,污血全都被僵尸犬舔得一干二净,带着箭枝的尸骨被摆成各种稀奇古怪,富有创造力的动作,雕塑般摆在墓道各处。有些墓道被火燎黑了,也被大白带着几只白僵一点点用指甲扣掉。 墓道的每个通风口,原先挂在那里,被吃空了的人皮人骨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用人类肋骨制作出来的风铃,只要有人从下面走过,带起的气流让已经风干的肋骨互相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毛将军最喜欢这种风铃声,常常抱着一柄破剑,在人骨铃下面坐着捯饬新做的家具,务必使家具的每个细节都臻于完美才肯罢休。毛将军从生到死,都是个喜欢和自己过不去的完美主义者。偶尔有风吹动着毛将军浑身浓密的尸毛,让他看上去好像一只忧郁的大猴子。 很快,公子恪就带着自家的小表弟进来墓道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四郎和胡恪暂且都化为了原型,这样不容易叫僵尸墓怪们激动。 他们是从一个不显眼的盗洞里钻进来的。这是毛将军告诉胡恪的秘密通道,费总管不知道,所以一路上没来得及打扫。 墓道里很湿,上面垂挂着许多碎布条,路两旁都是沾满水珠的大蜘蛛网,每一张都大到足以包住一个成年人。路上每隔一段路还有一个泥洼。 “小心点。别去碰那些蜘蛛网和碎布条。”前面带路的花白毛色瘦狐狸转头吩咐后面肉嘟嘟的一只小狐狸。“尾巴收起来,不然里面会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 胖狐狸听完抖了一下,赶忙把自己蓬松的大尾巴收收好:“表哥,这里真湿。你家的墓里不会进了水吧。” “不会。这是一条汉代挖出来的盗洞,没有排水道,所以才会积水。第一层因为盗墓贼光顾太过频繁,上一回被人触动机关放下了断龙石,所以谁都进不去了。只能从第二层往上走。这条墓道十分隐蔽,危险也不大,而且直通第二层,所以我就带你从这里进,先去见见墓中的老粽子们,混个脸熟。你这么肥,没有我在,说不得就被哪只饿慌了的僵尸一口吞掉了。” 说话间,两只狐狸已经跑到了盗洞的尽头。汉代的盗墓贼挖出来的土道越往里越窄,到了最后,就只能容一只狐狸通过,显然是狐狸表哥自己扩张出来的。 “那群盗墓贼也精乖,人都没有下去,只挖出一个盘子口大小的洞,隔着老远,让最有经验的大师傅拿个特质的爪子朝下面抓东西。唉,下面就是第二层的正殿了。” 胖狐狸看见旁边的泥土里透出一点玉色,颠颠儿跑过去伸爪子扒拉,土里果然躺着一块玉璜。小狐狸把这块半圆形的璧刨出来,用肉爪子抹干净,玉的质地明亮洁白,还有血色的斑痕透骨,仿佛天然形成的一朵血色烟花被凝固在一汪琼脂中。背后刻着几个看不明白的高大上古篆。 胖狐狸自觉也算是下过一回墓,就想要给饕餮带点礼物回去,可是墓中的东西都是有主的,不好乱拿,路上捡到的玉璜乃无主物,自然是谁捡到归谁。 “表弟喜欢这个玉璜?”狐狸表哥见胖狐狸走着走着就开小差掉队,跑旁边刨土去了,有点无奈的叹着气倒回来。他瞟了一眼玉璜,就说:“是汉代的古玉。应该是那些盗墓贼落下来的。你要喜欢就自己拿着好了。别磨蹭,小心你也被吃掉!”说着伸爪子指了指墓道壁。 胖狐狸扭头一看,吓懵了。狭窄的墓道壁上密密麻麻,全是凸起好似人脸一般的深红色土块。有一个土块似乎蠕动了一下,将旁边匆匆爬过去的五彩蜘蛛吞吃掉了。 不敢再磨蹭,胖狐狸跟着表哥,也想要轻巧的跳进墓穴里去,谁知落地的姿势都想好了,却被卡……卡在了天花板上! 那盗洞是越往里越窄的,后来狐狸表哥自己要进出,就把洞穴扩张了一些,刚好够他自己进出,谁知现在肉嘟嘟的表弟来了,别的部位还好,可是圆乎乎白生生的肚皮却被卡住了。 下面蹲着一排迎接客人的僵尸,都仰着头看。 “咕咚”不知道哪一只对着堵在盗洞上的粉白肚皮咽了一口口水。 狐狸表哥已经跳了下来,想要出把力也不能够,只好在下面着急道:“表弟吸肚子,快吸肚子。” 胖狐狸憋得脸都红了,使出吃奶的劲头吸住肚子,这才七仰八叉的掉了下来。被毛将军伸出大爪子接住。 因为闹了这么一出,墓穴里的僵尸对这只胖狐狸印象十分深刻。纷纷在心里将其视作了储备粮,因此待他尤其温和。很快,胖狐狸就把古墓里的住户都弄清楚了,还顺带听了一耳朵的僵尸情仇。 昭王墓共分三层,越往下结构越复杂,危险系数越大。 第一层主要是机关暗器。 僵尸们都住在第二层。西边的金丝楠木棺椁里住着毛将军,他本是楚国的大将,如今死了变成力大无穷的毛僵,体毛浓密,浑身黝黑,大家也就尊称一句毛将军。毛将军有些不合群,没事就喜欢抱着剑思考僵生的意义。 除开爱装深沉的毛将军和费总管之外,第二层的西配殿还住着一只楚王妃变成的玉尸。玉尸平生唯一爱好就是照镜子和护肤。古往今来是没有玉尸这种叫法的,只是楚王妃也不知何故,死了上千年,尸体却栩栩如生,皮肤泛出玉色,所以胡恪给她起名为玉尸。不过,王妃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懒懒的睡觉,一旦有盗墓贼进来才会出去迎接客人。当年,进来的客人若没有被下面出来的东西吃掉,便十有八九进了她的肚子里。楚王妃看着是娇娇怯怯的美人,可胡恪最害怕她,因为玉尸不仅吃活人,连墓中的尸体也吃。 有一次隔了五百年都没有生人闯入,王妃一觉醒来饿得发慌,于是大发雷霆,胡恪亲眼看她把自己的侍女白白吃掉了。自那以后,胡恪就有点害怕她——这可是一个不仅吃人还吃僵尸的蛇蝎美人,谁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心血来潮要吃狐狸肉换换口味呢。 第三层是最危险神秘的地带。不仅躺着沉睡千年的昭王,爬满整个古墓的吸血藤和食人草也扎根在那儿。此外,还不时会有连僵尸都害怕的奇怪生物从第三层爬出来。 因为楚昭王生前勤政爱民,使得他赢得了朝臣和国人的爱戴,据说他死的那一日,都城百姓都痛不欲生,“国人皆将为之死”,朝臣对其进行了隆葬,因此墓中殉人众多。 楚王妃管理殉葬妃嫔宫女。毛将军管理被活埋进来的士兵。费总管总管墓中事务并且伺候公子恪。一座坟墓仿佛一座宫殿。只是墓主人一直沉睡而已。 按说一万具尸体里都未必能产生一只僵尸,可是这楚昭王墓也不知为何,风水特别好,所以除了三只老粽子外,还有三只白僵,分别是大白二白小白,本来还有一只白白,已经被王妃吃掉了。此外,毛将军也有两只紫僵作为部下,紫一和紫二。费总管带着一只黑僵跟班,随身常伴一只僵尸犬。 把自家蠢到家的小表弟带回来做客的时候,胡恪再三强调了三条注意事项: 一,不要去地宫的第三层,胡恪的哥哥,楚昭王在那里睡觉。 二,不要乱跑。地宫是当时的能工巧匠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建造而成。从楚昭王一出娘胎就开始,一直到他出征重病而死为止,一直在不停的修建。可想而知其地形有多复杂了。在里面住了几千年,胡恪自己都还会迷路,有路痴倾向的四郎是万万不能乱跑的。 三,不要靠近楚王妃所在的配殿。王妃不喜欢任何比她美貌的生物。 “这墓中僵尸真多,而且楚王妃居然和活着时一模一样。好神奇。纵然有人的尸体能够千年不朽,可是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尸变之后也能保持原状。我今天注意观察过王妃,虽然她只露了一脸就走,可也能看出并不是飞僵。”胖狐狸诧异地凑进那只花白毛色,体型瘦削修长的大狐狸,小小声说道。 两兄弟并排着走在墓道中,身后十多条尾巴好像毛茸茸的毯子,从吸血藤上拖过去的时候,引得吸血藤忍不住张开长了利齿的大口,打了个喷嚏。 “我也不知道。不过,翻阅一些闲书时,我看到有人说过,伏羲死后化为了地上第一只僵尸,女魃当年为了黄帝大业,从天女变为丑陋的尸魃,成为凡间第二只僵尸,一直被许多人误认为是僵尸之祖。这事不知道与他们有何关系……过来的时候不是给你讲过我小时候误入一个古墓的故事吗?” 胡恪偏着狐狸脑袋,凑近自己表弟肉嘟嘟的胖脖子,低声说:“想了几千年,我终于确定那时进入的该是女娲和伏羲的地宫。还有,”狐狸表哥伸爪子戳了戳自家肉呼呼的表弟,警告道:“经过我多方考证,那地宫可能就在这个墓下面。总觉得地宫就像个活物一样,若是苏醒过来,可比王兄的墓凶险多了,你这个笨肉球要小心些。” 胖狐狸挪了挪小身子,离表哥远一点,对于狐狸表哥总贬低表弟抬高自己的行为,胖狐狸早就能够熟视无睹了。他更关心胡恪话里的意思:“你说这是一个墓中墓?可是这样一来,即使阴穴风水再好,对上面墓主的后代也不利啊。” 胡恪赞同地点头:“对呀,所以后来楚国才会被秦国灭掉了。本来以平王昭王当时的国力来看,已经是凡间第一大国,而且楚人勇武爱国,一统中原原本不是问题,谁知后来却昏君辈出,奸臣当道,逼得屈平这样的皇室子弟都失望至极,跳江而亡。”说起故国旧事,公子恪难免有些伤怀。 “那昭王他知道这件事吗?” 花白皮毛的狐狸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表弟一眼,问道:“你觉得呢?” 胖狐狸低着头思索一阵后,又问:“难道地宫就是伏羲的墓穴?昭王将倾楚国国力的王墓建成墓中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狐狸表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总觉得那地宫很是诡异,如同一个沉睡的活物,有好几次我去第三层时,都听到了一个庞大的心跳声在很深的地底下跃动。昭王兄……唉,我去寻过他的转世,最后才知道认错了人。如今也只有等他醒过来,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药都配好了吗?” “已经给王兄服用过了,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两只狐狸沉默地走了一阵后,四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表哥,你上次说自己和地宫镇墓兽霸下一起睡着了,醒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胡恪翘起尾巴,得意道:“当然是小美人爱上了我,哭喊着要和我一起出去咯。”话刚说完,胡恪的面前忽然出现一道墙,他一头撞了上去,胖狐狸也收势不及,踩到了表哥的大尾巴,两只毛球一下子滚成了一团。 “小主人,胡公子,你们没事吧。”费无忌在远处看见了,赶紧跑回来,把两只撞到一起的毛团分开。 似乎被撞傻了,胡恪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堵墙壁,满地乱转着,惊喜得大声问道:“哥哥你醒了吗?我知道,一定是你醒了。我的药方是有效地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不对,不对,对对对对。” 没有人回答。胡恪的声音在墓道里回荡,传回来的全都是寂寞的回声。在古墓里是不能大声讲话的,不然就会引起尸变。被胡恪的声音惊扰,墓里的僵尸全都一下子从棺材中弹了出来,人殉坑里也摇摇晃晃站起来几具腐尸。 第三层,睡在水晶棺中的王者微微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亲爱的弟弟,很快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喊了半天,除了吸引来一群干尸腐尸之外,并没有得到王兄的回应,胡恪有些泄气的转过头,见胖狐狸好奇的偏着头看他,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花白的大狐狸抖了抖毛,冲到前头去带路,严肃脸催促身后的小狐狸:“快点,你的卧房就快到了。主人今日不回来,为了保护你,我先陪着住一晚吧。” 胖狐狸忍住笑,跟在表哥后头,迈动着小腿,吧嗒吧嗒的跑。 ☆、196·裹蒸粽2 两只狐狸很快就来到了一个装饰华美精致的墓室。古墓里静的怕人,四周都很暗,但是从上方倾泻下来的微弱天光,仍足以让人窥见千年前最强大帝国的气派。 仅仅是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客墓,里面家具却一应俱全,虽然样式已经不再时兴,但阴沉木表面都被刨得很光,几乎看不见一根木刺。重重的红色帷幕是几千年前的王室绣工出品,虽然原本的大红褪色为暗红,有的地方还风化出一个个小窟窿,却仍然透出一种低调的华美。整间客墓看上去有些像新房。 为了给高贵的客人宾至如归的感觉,墓室斜上方开着一个隐蔽的盗洞,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从高大的树冠间投下一束束清浅的天光。盗洞上装着大块的水晶,还有一个疑似铁丝网的机关安在最外层。 可能时近端午,林子里的蛇都特别躁动。 胖狐狸抬起头,看到时不时有大尾巴从盗洞上方蜿蜒而过,间或从高大的古树上垂下来一个蛇头,愤怒的对着下面的胖狐狸张开大嘴,射出一束毒液。 来呀来呀,有本事下来呀。 胖狐狸不甘示弱地也对着毒蛇吐舌头,扭曲着狐狸脸,艰难地做了个挑衅的表情。 等费无忌带着那只脑袋有问题,一对自己留哈喇子的僵尸犬躬身退下之后,胖狐狸在客墓里转了一圈,然后跳上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哥,在女娲的地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霸下说起来还算是饕餮的侄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被继续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做镇墓兽。” 变回人形,狐狸表哥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扶手,有些惆怅地说:“镇墓兽一般和墓主有着极深的感情,才会甘愿永生永世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陪伴着一群无生命的尸体。这样看来,我的小美人的确对女娲忠心耿耿。” 胖狐狸愤怒的甩了甩大尾巴:“霸下还是个蛋就让女娲给拐骗了去,养大后又被斩断四肢支撑四极,魂魄也被祭炼成魂兽,真不知女娲给他下了什么迷药,居然还是忠心不改,而且……”胖狐狸顿了顿,把要说的话咽了进去,说道:“这次我先来,殿下安排好外头的事务后,很快也会跟过来,他听了你的故事后,打算无论如何也要把认贼作母的侄儿打晕带走。因此,我们很可能会深入地宫之中,表哥能不能告诉我后来你在地宫里还遇到了什么?” 胡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不肯讲,实在记不得了。后来在地宫里又发生了什么,真的记不得了。总觉得中间好像有一大片空白的记忆,可是又想不起来究竟忘记了什么。反正等我一觉醒来,纯白的小美人已经不见了,我被娘抱着在墓道里逃命。道旁横七竖八都是死去的楚国士兵。看上去很厉害的祭司也被永远留在了地宫中。将军断了一臂,单手抱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被众人拼死护卫着逃出墓穴。娘叼着我逃出去后,见到外头的人不知何故也全都死了,费大夫吩咐剩余不多的几个士兵把尸体全都抛入我们爬出去的缝隙。那洞口咕噜咕噜冒出淡红色的气泡,像一张大口般吞噬了所有的尸体后,幸存的人才得以逃脱。 一行人又狼狈的逃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敢停下脚步安营扎寨。费大夫这个老滑头过来和娘亲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捉娘亲去祭祀轩辕剑全是祭司的主意,和他没关系,为表歉意,就保证送娘亲去楚国一个福泽深厚的人家避天劫。于是娘便抱着我一起坐上了一辆四面垂着白色飘带的大车。而将军则登上一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再也不肯下来。嗯,就是现在的这个毛将军,我忘了他姓什么。 之后我才知道,为了顶替在墓道外惨死的秦女,费大夫安排娘进了宫。而我不久之后也被娘亲送回华阳姑姑身边。娘说等到能够化形就接我去宫里玩。我很想纯白的小美人,可是华阳姑姑自那以后看我看得很严。没有办法,想出去看美人,唯有努力的修炼,当然,你得知道自家表哥可是天才,所以没过几年我就能化形了。” 饕餮的侄儿被表哥一脸痴汉的称作纯白小美人,四郎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听到此处,他忍不住打断要面子的表哥自吹自擂:“一定是你在古墓里吃过什么东西,自己却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就算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在十几年内化形成功。 狐狸表哥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道:“这么说也对。肯定是美人心疼我,在墓中给我喂了神丹灵药。虽然我记不清楚在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是小美人对我很好,我还变成小娃娃和他玩亲亲,这个我肯定会负责,绝对不会记错的。” 若不是长相清俊,容止华好,四郎觉得自己肯定会对着表哥那张自恋的花痴脸一拳头打下去。让他清醒过来正常思考。 “那霸下最后究竟去了哪里?你可没说自己把他带了出来。”四郎终于犀利地问出了这个胡恪一直没提起,但是无论怎么都逃避不开的问题。 似乎被表弟问懵了,胡恪脸上渐渐露出迷茫的神色:“霸下答应和我一起出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满地的鲜血,冰冷而毫无血色的双唇,疯狂的人面蛇身怪物,温柔的恍若慈母的呼唤,纯白的发丝上沾染了点点艳红的花瓣……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与此同时,头也像被斧头劈开一般地疼。 一贯注意形象的胡恪忍不住抱着头捶打起来。随后便刷的一声,拔出几根寒光闪闪的金针往自己头顶扎去。 “表哥,你没事吧?想不起来就算了。别拿针扎自己呀。”四郎赶忙下床制止了狐狸表哥的自残行为。 费无忌提着一个水壶进来,见状也赶忙跑过来抱住胡恪,急道:“小皇子你不要想不开,这头扎坏了可不行。你要是非得练习针法,我把老黑叫过来,你随便扎。” 帮着四郎把胡恪扶上床,见小皇子乖乖的躺在床上,费无忌这才放下了心。 他把手里的水壶放在床头,转脸笑呵呵地对四郎说:“小皇子从小就任性,还望胡公子多多包涵。这是我去暗河里打出来的山泉暗流,很干净,可以放心饮用。我们不喜吃熟食,所以家中常年无火。就是喝水,也只有凉水可用。不过,我记得修建墓地时不远处就有一座行宫,里面厨房卧室一应俱全,原是修给守墓人住的。现在想来也荒废了。不过,若是胡公子想要生火烧水,可以到那里去。” 四郎点点头,没有说行宫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今那里有一个小村落。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守墓军士的子孙后代。 “费大夫当年是如何找到娲皇宫的?”四郎仔细打量费总管,发现若不是早就知道,真的看不出来他是僵尸。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飞僵了。 扶着自己提过来的广口壶,将茶水倒入桌上的三足尊里。费无极道:“当年啊,我想想,当时平王派无忌去秦国迎娶太子妃,祭司昭长风却在秦国国都无意之中得到了一副墓葬图,据传可能是伏羲之墓,其中有异宝轩辕剑。轩辕剑被称为天子之剑,得之能安天下,但凡有点雄心抱负的帝王都会渴望,楚平王就派将军和祭祀带着军队前去找寻。无忌为了吾皇大业,便也跟了过去。” 四郎骂一句老鬼。这费无忌不愧是当年楚国大奸臣出身,说话滴水不漏。知道自己从这奸猾的老鬼口中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四郎就没有再多问。 等费总管笑呵呵的离开后,看着躺床上挺尸的表哥,自觉说错话闯了祸的胖狐狸乖乖去拧了个小帕子,伺候着给表哥擦脸,又自己随便抹了抹脸,就往床上爬。 胡恪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看了四郎一眼,嫌弃道:“表弟你还是这么不爱干净!脚都不洗就上床。” 胖狐狸立马警惕起来:“别指望我给你洗脚。” 意图被戳穿,胡恪不屑地转过头:“好像谁稀罕似的。”然后,他的声音正经起来:“说真的,我觉得自己有段记忆被封住了。” 胡乱给表哥盖好被子,胖狐狸自己也老老实实拉被子躺好,语重心长道:“表哥,医者不自医,就算你自认为有段记忆被封住了,也不该太过鲁莽,若是把自己搞成一个傻子,我可不会给你扶丁丁,带你去更衣的。” 胡恪被他气乐了,隔着被子轻轻踢了表弟一脚,笑骂道:“滚。” 第181节 胖狐狸毛毛虫一样蠕动开,很乐观地说道:“别担心,殿下来了之后,就让他把地宫里的怪物全都吞掉。霸下一定会被救出来的。” 胡恪没吱声,他可没有蠢表弟那么盲目乐观:女娲和伏羲的地宫,绝对不是轻易能攻破的。 胖狐狸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那昭王是怎么回事?他和你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吗?按照你说的时间推测,昭王比你后出生,该是弟弟才对呀。” 胡恪摇摇头:“王兄一出生就是人形,大概是因为他化形的时间比我早,所以娘派人把我接回去之后,就让我叫哥哥,我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反抗,此后便稀里糊涂多了一个凡人哥哥。王兄是个早产儿,还是个白子,当时国中就有人怀疑并非平王亲子。因为带回了轩辕剑,费大夫很快得到平王的重用。有了他的扶持,加上王兄从小深沉有谋断,最后顺利代替先太子登上了皇位。不过,夺位的时候,娘被先太子建杀死了。” 原来姨姨是这么死的,仿佛能够想见当年楚国王宫中的风云诡谲,尔虞我诈,胖狐狸紧张的握紧被子,追问道:“后来呢?” 胡恪没再多讲楚国的内斗,只简短地说:“虽然娘亲死了,哥哥又忙于朝廷争斗,但是仍然待我很好。他不顾朝臣反对,亲自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公子读书,还给我找来屈氏最博学最风雅的大家教导君子之技,屈氏乃皇族三大姓之一,我的那位老师就是屈平的直系祖先。而且,我怀疑哥哥……算了,也没什么证据。总之最后哥哥死了,我无处可去,便自愿做他的镇墓兽。” 胖狐狸借着黯淡的烛火,偏头狐疑的打量表哥,总觉得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可是胡恪却不再搭理他,也不再出声讲话。 墓室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没有殿下在身边,一贯倒头就睡的胖狐狸居然失了眠。不想吵醒自家表哥,他就睁着大眼睛瞪着床幔上古怪的花纹发呆。 墓中不见天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桌上的蜡烛烧成灰烬之后,四郎忽然感到睡在他旁边的表哥轻轻起身,穿上鞋子出门去了。 “吱嘎”墓室门发出叫人牙酸的呻吟,在黑暗的墓道里传出好远。 表哥要去哪里? 四郎一翻身坐了起来。自己对墓道里的机关暗道并不熟悉,自然不能轻易跟出去,但是心里又实在放心不下表哥,四郎便盘起腿,坐在床上运功打坐,将六感远远的扩张开去。 感官在第一层七拐八绕的墓道里游走了半天,并没有发现狐狸表哥的踪影。 前后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表哥究竟去了哪里? 正在犹豫徘徊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从地下传来细细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磅礴心跳。因为六感外放了出去,呼吸声仿佛就响在四郎的耳边,叫他的手臂起了一溜的鸡皮疙瘩。 除了狐狸表哥和自己,这墓道地下莫非还有其他活物? 四郎皱了皱眉,放出六感继续朝下探去,第二层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楚王妃和毛将军拉拉扯扯地在一个盗洞下面晒月亮。 到了第三层,终于找到了狐狸表哥。原来他大半夜不睡,居然跑去对着水晶牛角棺材里的一具白头发的尸体喃喃自语。 坐了一阵,胡恪又摸出一个小瓶子给尸体喂药,最后还拿出一把牛角梳,仔仔细细给尸体梳头。十足十恋尸癖的模样。 见表哥安然无事,四郎放心之余又大觉丢脸。加上他实在好奇楚昭王的外貌,就细细打量起棺中尸体来。 头戴切云冠,腰系长剑,面上有形态各异的玉片覆面,手上还握着一块反魂玉。玉石覆面就是玉衣的雏形,在周代和春秋的墓穴中多见,有着导魂引灵的作用。因此,玉覆面又被称为鳞施,传说其能化为玉鱼,载着亡灵从彼岸回归。 也许是身怀异宝的关系,虽然死了许多年,昭王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依旧泛着玉石般的光泽,碎玉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宽阔的额头,还有一个略方的下巴。不是乱世中流行地涂脂抹粉、纤细苍白的美,却自有一种男性的阳刚和浩然之气。 这是天生的王者,即使躺在棺中,也给人稳重有威势,凛然不可犯之感。 因为有些怀疑楚昭王就是霸下,所以四郎就想要趁此机会凑近一点观察,谁知就在他的意识如丝线般攀附在牛角棺之上时,四郎莫名有种心悸的感觉,赶忙将六感往回收 ——在和昭王的水晶棺一触即分的一刹那,四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生命能量从下往上传出来,似乎想要捕捉同化自己的意识。而地下那个坯胎的律动更加清晰起来。 昭王的棺材莫非就是地宫的入口?昭王究竟是不是霸下?如果是的话,他从地宫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地宫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虽然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像小猫爪子一般到处乱抓,可殿下不在,四郎并没有继续冒险,在顺利地收回六感之后,就老老实实躺回床榻之上,继续对着一片黑暗发呆。 ☆、197·裹蒸粽3 昨晚熬到最后,四郎还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可是却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他好像到了一片战场之中。漫天的黑云之下,一座城池孤独的矗立在蛮荒之中,城门紧闭,城头有满脸血污的士兵点着火把来回巡视。 城外的原野里,离离荒草间到处可见被某种野兽啃过的尸体,头颅完整,面上还保存着死前一刻的惊悚和害怕,身体却被啃得东一块西一块。 这座城池外,原本该有许多村落。晚桃,榴花和野蔷薇依时节在庄户人家的院落内外烈烈开放。可是走近一看,不经意就能见到破败坍塌的茅舍间露出一条残肢断臂,半腐的肚肠挂在生气勃勃的一树繁花间。 天上时不时划过一条巨大的闪电,草丛里的断手断腿被染上一层幽幽的青蓝,这人间宛若鬼蜮。 四郎迷惑的徘徊四顾,面河临山,看样子像是鱼腹浦的战场。可是,这人间地狱的可怖场景从何而来?所见之景,已经不仅仅是屠村,而是有人故意虐杀了村民,毫无人性的做法叫人看一眼就寒彻心底。 靠近城门的地方是连成一片的帐篷,一个篱笆围起来的木栅栏里坐着许多目光呆滞的妇女和小儿。帐篷外面行走着一些奇怪的棍子,不,不是棍子,是穿着古怪的绿色裙子,上身穿铠甲,看上去比北方的士兵都还要高出一个头的人。 一个怪人似乎发现了四郎的存在,他忽然转过头,朝着四郎坐在的方位滑动过来,行走的姿势和速度都异乎常人。 嗤拉,一道闪电横贯天空,借着那青蓝色的光芒,四郎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人! 虽然上半身还保持着人形,但是从脸到脖子都覆盖着细细的鳞片,像是头盔一样将那张脸团团围住。两只眼睛是浑浊的黄,竖瞳中闪现出爬行动物特有的冷酷无情。鼻子是两个小孔,嘴唇也是一条鲜红的细缝。 上半身虽然长得比较猎奇,到底还是五官俱在,像人更多一些。下半身就直接是一条粗壮的蛇尾。也正是因此,这些古怪的蛇人才会比北方的大汉还要高出一个头。 看到蛇人的那个瞬间,四郎莫名打了一个寒噤。按理说四郎本身就是妖怪,不该有这种感觉才对。可是这群蛇人的确给四郎极大的不适感,仿佛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记忆,让四郎一见到半蛇半人的古怪生物,心底便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排斥和厌恶。 那蛇人在空气里细细嗅了一阵,渐渐朝着四郎所在的位置走过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此处,但是四郎依旧本能的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必须要尽快的,毫无声息的解决这个蛇人,否则,惊动了整座大营,到时候蚁多咬死象,自己就算本事再大一倍,依旧是插翅难飞。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极度紧张的感觉。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蛇人从后面缓慢的滑过来,重重地拍打了先前的蛇人肩膀一下。 两只怪兽像是人类一般交头接耳了几句,对着四郎所在的方向张望一番,便转身朝着木栅栏处走去。然后,年老的蛇人如同挑选猪羊,用尾巴卷起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先前那只强壮一些的蛇人伸出锋利的指甲,将妇人大腿上的嫩肉一片片宰割下来。圈里的人类都瑟瑟发抖地缩成了一团。当年老的蛇人再次挑选下一个人牲时,一个强壮的男人再也按捺不住,大喊着朝它冲了过去,可是还没有到蛇人面前,就被强壮一些的那个用尾巴缠住,卷到了半空中。 知其不可而为之,面对这样的惨状,但凡有些血性之人都无法袖手旁观。剑随心动,飞剑带着风声划过腥臭浑浊的空气,砍到蛇人身上的时候,却被那护住头部的鳞片弹开了些,顺势朝下将蛇人的臂膀斩落下来,带落一腔碧绿的血。 射出的飞剑当真砍中了蛇人,叫四郎大吃一惊。 这究竟是梦?是真? 被砍伤的蛇人腹痛之下尾巴用力,中年男人惨叫一声,像块破布般滚落在泥土里。发狂的蛇人卷起一个胖乎乎的幼儿往地上摔去。 四郎心底有股难以抑制的怒意,指挥着飞剑在空中灵巧的一转弯,口中默念法决,竹剑如玄铁,青光一闪,便破开蛇人的鳞片。丑陋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沾满鲜血的泥土中。 年老的蛇人发出惊恐的叫声,许多蛇人闻声游出帐篷,四郎也不傻,如今情势不明,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所以一击得手,转身就往城楼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出呜呜的号角声,一大群蛇人从里面秩序井然地游出来。看数量足有上万。上万条巨蛇从地面划过,尾巴拖曳的声音合成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嘶嘶声,四郎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些蛇人并非单有蛮力,它们有的抬着云梯,有的手持盾牌,有的拿着大斧头,朝着远处矗立的高大城墙奔涌而去,如同一片蠕动着的墨绿色洪水。 他们要攻城! 据四郎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每一个蛇人都拥有野兽般的力量,但是却又有人类的智慧,进退有度,也不知道幕后指挥之人究竟是谁,似乎熟谙人间的兵法谋略。 飞上城楼看了一阵,四郎不由得着急起来。拥有人类智慧,兽类体能,观其数量,似乎还突破了妖族的生殖禁制,也不需要修炼消耗体力,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新种族? 若是仍由其发展下去,此界很快就为被这种半蛇半人的生物所占领。 天空中,一轮红日一如既往地照射着大地苍生…… 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东边升起的朝阳黯淡无光,如血一般染红了这座孤城。无数的蛇人踏着同伴的尸体奋勇向前。人类的城池在这青色的洪流中,仿佛一艘艘风雨飘摇的纸船。 一片绿油油的洪水围困着一座孤城,城上笼罩着一层黑云,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黑蛇盘在城头。 蛇人可以大喇喇的吃人,所以他们几乎不用携带辎重粮草。四郎飘到城墙之上,看到守城的士兵吃的却是米糠和观音土煮出来的稀糊糊。根据城外村庄的毁坏程度和尸体的腐烂程度,四郎也能估计出,这座孤城应该已经被围困多时,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黑云压城城欲摧。知道城中的士兵已经无力反抗,蛇人恰在此时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尽管饿得刀都提不起来,可是守城的人类战士却丝毫不肯退却。因为他们知道,如果退后一步,自己就会成为怪物的口中粮食,家中妻儿会如同猪羊般被圈养、宰杀,最后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一座城的末路,或许便是整个人类凄惨未来的缩影。 在这座被蛇人围困了的孤城里,四郎感觉自己飘飘忽忽,仿佛化为了万军之中的一名小卒。高高的点将台上,有个人衣袂当风,剑指苍天,背后那一轮红日如苍天凝出的一滴血泪。 而台下万马齐喑,旌旗随风乱舞,四周弥漫着一种悲凉和雄壮的气氛。人生如烛,为光而亡,至死方休。 然而蛇人仿佛是杀之不尽的,城墙下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尸体层层堆积,有蛇人利用云梯爬上了城楼。与此同时,伤痕累累的东城门也在大力的撞击下,被城外会使用人类工具的怪物持战斧劈开。 城门洞开,一队黑甲黑骑的陆家精锐在苏夔的带领下,如一支长箭般飞射而出,手持长枪,用血肉之躯代替木石的大门,死死扼守住,寸步不让的与蛇人短兵相接。 蛇人源源不断的涌过来,困守孤城多日,几乎只吃稀粥,筋疲力尽的凡人面对饱餐过人肉的怪兽,凭借一腔孤勇,到底难以坚持太久。 名震天下的黑骑军将士一个个倒下,到最后,东城门只剩下苏夔单人单骑,被蜂拥而来的半蛇人围攻。 另外一边,南城门已经被攻破,崔玄微带领的北府兵陷入了激烈的巷战之中。剑锋翻卷,征衣染血。 陆爹脚踩飞剑从城门上飘然而落,如同一片羽毛般,却带着千钧的力道破开这粘滞腥臭的洪水,就在这时,天上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陆爹似乎被一道闪电击中,从半空落了下去,无数蛇人蠕动着冲上前去。那一袭白衣很快就被墨绿所淹没。 天空忽然黯淡下来,大地上有悲凉的挽歌响起,仿佛山河也在为牺牲的英勇将士叹息…… “不——”四郎大叫了一声,脚像小孩子抽筋般朝下踢动,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眼前杵着一张皱缩在一起的僵尸脸,白毛红眼,还有一种古怪而浓烈的熏香伴着腐臭袭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不详的噩梦了。 四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挥出拳头,一下子把跟前的僵尸打翻在地。 二白是只有志向的白僵,从傍晚迎接小皇子的那一刻,她就对小皇子身边的白狐狸芳心暗许。 啊,那柔顺的白毛是多么的迷人。那圆润的体态是多么的可口。二白觉得自己那颗冰封了几千年的少女心再次融化了。 僵尸是昼伏夜出的生物,即使在不见天日的古墓中,他们依旧严格遵守着自己的生活习性。丑时是僵尸力量的巅峰。因此,酝酿了几个时辰的二白在全身白毛长得最浓密的时候,偷偷摸入了客人的墓室。打算让男神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最美的样子。 结果还没来及表达那一腔爱慕之情,就被看似可亲的小公子辣手摧花,毫不留情地打了一顿。 所谓美人迟暮,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此。二白伤心欲绝地捂着脸,扭着腰,迈着小内八跑开了。 一巴掌打跑一只对着自己流口水的白僵,四郎还没有从那个带着浓烈悲剧色彩的梦中清醒过来,兀自沉浸在一种庞大的悲伤和低落之中。 天色未晓,四周漆黑一片,唯有烧到尽头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四郎盘腿呆呆地坐在床上,瞪着床帐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发呆。 哒、哒、哒。有节奏的脚步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道中响起。一团光晕由远及近而来。 因为有光,所以才显得黑暗越发的可怕,这是来自人类内心深处对于黑暗的本能畏惧。然而,端着烛台的男人却比黑暗本身还要深不可测。 二白被心爱的小公子拍了一巴掌,自觉伤了颜面,无言见尸,正在墓道里找地方上吊。迎面遇见这个男人,吓得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 殿下并没有多看她一样,如同闲庭信步般穿过漫长的墓道,伸手拨开垂落的人皮,终于来到了自家小狐狸的门外。 四郎略尖的耳朵动了动,一下子转头看过来。 因为在噩梦里辗转反侧,亵衣被四郎滚得乱七八糟,胸前的扣子开了,暗红的亵衣呈v型往两边开去。露出大半个瓷白色的胸膛。 殿下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挑开暗红色的重重帷幕,然后他难得愣住了。 客墓布置的就像是一间古怪的新房。入目便是铺天盖地的红。而自家小狐狸乱七八糟地穿着睡袍,头顶几根呆毛,独自坐在暗红色的帷幕后面,就像是等待新婚丈夫归来的可爱妻子。也许是做了噩梦,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里还有一点残余的惊惶,可是看到自己的那一霎那,却迅速的沉淀下来,缓缓绽开一抹纯然的喜悦。 “怎么还不睡?”将烛台放在桌子上,殿下转身来到床前。 室内光线说不上明亮。氤氲的烛光下,心爱的小狐狸胸前裸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泛出珍珠般的细腻光泽,实在叫人食指大动。 “我做了个梦。” 殿下在床边坐下来,霸道地把小狐狸搂入怀中,挑眉笑着问道:“梦见了我?” 四郎摇摇头,缓缓地把梦境讲述了一遍,最后有些畏惧地向殿下求证道:“都说梦是相反的,这个梦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第182节 听完四郎对蛇人的描述,殿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四郎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一室的沉默让他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于是半抬头问身后的殿下:“总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忽然做这样荒诞不经的梦呢?最近蛇族没什么古怪吧?” 殿下很快就收敛情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从你的描述看来,那更像是蛇与人的混合体。保留了一部分蛇的特点,怕火,以尾巴绞杀猎物,吃人,但是却也不是像野兽一样,毫无章法地凭借着本能战斗。他们有如人类般的智慧,能够熟练的运用攻城器具,组成的队伍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般进退有度。而这些行为恰好说明他们并非妖怪。若说是蛇妖,这些蛇人稍显弱小了点。妖怪生来就能修炼,自然更愿意用上法术行事,纵然吃人,也不会那样毫无美感。况且,妖怪孕育后代极为艰难,哪里可能出现成千上万的蛇妖去攻打人类的城市呢?” 其实四郎也并不认为梦里的怪物是蛇妖。因为他自小在妖族长大,最清楚这些妖怪的毛病——除非还没长大,否则是绝对不愿意保持半人半兽的形态,他们大多宁愿维持自己的原型。正如殿下所言,梦里那些像士兵一样穿着铠甲的蛇人,少说也有五万众,如今所有能化形的妖怪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有这么多。 莫非真的只是一个怪诞不羁的梦而已? 可梦境是如此的真实。苏道长被单枪匹马被蛇人围攻,陆爹从空中被闪电击中,坠落进蛇人堆,崔师兄的银甲开出大朵的血花,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逼真的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般。有种不详的感觉总在心间徘徊不去。 四郎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殿下担心的用被褥裹好小狐狸,放在身前,自己屈膝倚在床头。 四郎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好奄奄的窝在殿下怀里,头上翘起的几根呆毛绒绒地摩挲着饕餮的下巴。 殿下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只正在发抖的小雏鸟,那颗冷硬的心瞬间便软成了一团。 “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是梦而已吧。我昨日得到的情报还说北方的军队已经成功渡河,皇甫的势力节节败退,天下很快就会统一起来。如果还是放心不下,我再派部下去打探一下最新的战况。” 说着,殿下在四郎的脑门上亲了一下,问道:“现在觉得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得到殿下的安慰,四郎觉得好受了些,犹豫了一下,伸爪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就是这里也要亲亲。 殿下忍住笑,俯身吻了吻小狐狸的眼睛。大概因为睡眠不好,原本上扬的眼尾略微下垂了点,显得那双圆眼睛看上去很是无辜。 “还有哪里不舒服?” 如同暗夜般温柔的吻带来叫人安心的感觉,小狐狸指了指嘴巴,一脸无赖相地坦胸露怀,仰头向美人索吻。 饕餮对待欲望,向来是十分直接的,饿了就大吃,想要便推到。可是也不知为何,殿下对着自家圈养的胖狐狸,越来越瞻前顾后——尽管此时下腹的欲望已经如同沸腾的岩般,叫嚣着试图喷涌而出,可是心里总怕吓到做了噩梦求安慰的恋人,便尽量温柔缠绵的吻了下去。 都硬成铁块了,还要让落下的吻仙气飘飘宛若雪莲的花瓣。为了自家胖狐狸,殿下也是很拼的。 当然,殿下毕竟不是二哥,尽管采用了温柔迂回的方法,最终的目的还是打算要亲得胖狐狸晕乎乎的自己躺倒,主动献身。 谁知胖狐狸是最会顺杆爬的。昨晚一夜没睡好,如今嗅着殿下身上龙涎香的气息,又被如此温柔的细细亲吻,两人气息交汇,有种水乳交融的安心感觉。于是胖狐狸打了个哈欠,舒服的闭上眼睛……然后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亲着亲着,殿下发现似乎和他预想的场景不太吻合。看着自家敞开衣襟不拘小节的恋人,殿下捏了捏那愉快的打着小呼噜的鼻子,探手在微微起伏的白肚皮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是无奈的和衣躺了下去。 像一只养熟的猫儿般,胖狐狸自动滚进了殿下的怀抱,还不知死活的伸出手拨拉了一下膈到自己肚皮的铁棒。好硬,快拿开。 被怀中不知死活的恋人撩拨的快要爆炸了,殿下修长有力的大手禁锢了那双捣蛋的爪子,覆盖住自己坚硬的铁块…… 有殿下在身边,除了爪子有点酸之外,这一觉到底还是安安稳稳睡到了天明。 从睡梦中醒过来之后,四郎伸了个大懒腰,总觉得少了什么。对了,是每天清晨都会在耳边响起,几个月来从不间断的雨声! 掀开眼皮看了看,斜开的盗洞处投下来一个光斑,照的墓室里半明半晦。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没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四郎居然略微有些不习惯。 殿下早就已经起床了,正站在盗洞底下,借着隐约的天光看竹简。 一个身材纤细的白僵似乎想要上前来伺候四郎穿衣服。还从茂密的白色尸毛间翻着血红的双眼,对着四郎暗送秋波. 因为这只白僵的行为举止皆十分的古怪,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谨慎,四郎果断表示衣服可以自己穿。 痴心不改的白僵似乎还想坚持,就被殿下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明明是微笑的表情,却让二白两腿颤颤,赶忙低着头迅速闪出门外。一出墓穴,自觉恋情无望的二白便嘤嘤嘤地哭着跑进了黑暗的墓道中。 四郎和殿下对自己无意之中伤害了一颗纯纯僵尸心一无所觉。 “清明节前后,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大雨,风把树皮都刮翻了。听说好多地方起了洪涝。如今雨终于停了,真好。”四郎自己穿好衣服,伸了个懒腰:“今天是端午节,我们又在楚王墓中,粽子非吃不可了。我记得来的时候看到路边长着菖蒲还有艾草,该去采一些回来。嗯,做粽子给大家吃。” 殿下走近了一点,将四郎的腰带衣领整理好,给他讲自己得到的最新情报:“雨停是有原因的。一入五月,北方军队先是故意示弱撤退,然后便悄悄转移阵地,绕道洄水之上的另外一个渡口,借龙舟竞渡的习俗,假扮成当地村民冒雨渡河,将南方军队一举击溃。如今皇甫锦带着部下困守孤城,已成强弩之末,估计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你苏师兄已经带人攻下了城池。另外,我今早收到消息,说是前天鱼腹浦的八卦阵终于被陆天机摧毁了阵眼,因此,到今日这缠绵几个月的淫雨才会停了下来。” 妖族里的精英都被召集起来造船,准备离开此界。本着绝不搀和人间事务的原则,饕餮已经撤回了所有散落在人族聚居区的妖怪。因此,耳目上难免不如往日灵光,说是最新情报,其实也是两天之前的事情了。 四郎并不知道这消息具有滞后性,一听之下就放了心,咧嘴开心的笑了起来:“师傅真厉害。” 殿下这一次并没有打击他,反而在四郎看不见的地方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四郎是遁去的一,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做噩梦。联系各地传回来的讯息,殿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似乎在对人族而言一片大好的情势下,掩藏着某种已经酝酿成熟的危机。 想到四郎梦见的蛇人,殿下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凡人的死活他不在乎,可是如果有人自作聪明,想要嫁祸给妖族,就别怪他在临走之前大开杀戒了。 ☆、198·裹蒸粽4 “起床了吗,一起采艾草去啊!”墓室外面传来狐狸表哥的呼唤。昨天两只狐狸就约定好了,今天清晨一起采艾去。 费无忌的脸色比往日还要差十分,他带着那条僵尸犬,闷闷不乐的走进来,最后一次试图打消自家小主人出墓去过端午的想法:“公子恪,他一个晚辈,没有说还要劳动您去祭祀的。” 费总管当年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奸臣,奸臣眼里的世界自然与常人不同。因此,在费无忌看来,屈平这个不过略有文采的后生,只因写了几首情诗给大王,居然就得以流芳百世,享受千秋万代的祭祀,简直是瓦釜雷鸣!简……简直是岂有此理! 自认为和屈平一般身份的费大夫赤裸裸的嫉妒起来了。 “都是命。”他挥袖一声长叹,意态萧索的送胡恪和四郎出墓。 “费总管没事吧?”四郎见他双眼血红,低声问狐狸表哥。 胡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道:“每年端午总管都这样,被艾香熏得犯了红眼病,一过这几日又来精神了,不必管他。” 僵尸也会得红眼病吗?四郎心里很是疑惑,正想问个清楚,却被墓道的墙壁吸引了注意力。 那堵墙壁的角落里,好像有一堆被打碎的瓷器,墓中有碎瓷器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瓷器周围的墓砖……四郎揉了揉眼睛,没错,那几匹暗红色的墓砖好似会动。 四郎忍不住走过去仔细看。 不对,不是墓砖会动,而是墓砖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色的黏液状物体。可能是瓷器被打碎之后,其中装的红色液体倾洒了出来。四郎弯下腰想要沾一点在手上。 胡恪一回头见表弟又开小差溜了出去,急忙伸手一把扯住四郎的衣领,慢了点,没扯住。 “别去碰那个!” 大声喝止表弟的同时,胡恪扔出手中的蜡烛,一下子落在那摊红色的胶状物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暗红色的胶状物仿佛活物一般,加快了蠕动的速度,迅速就把蜡烛吞没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蜡烛被包裹融化,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吞噬掉蜡烛之后,空气中产生了许多细小的红色气泡。 胡恪道:“那东西是下面的地宫里出来的,别看小小一滩,其实只要一沾上,即使是铁块也能融化掉。以前跟着费总管的还有个小黑,就被这东西活生生吞掉了。” 连僵尸都吃……四郎悚然回神,赶忙把爪子藏在自己背后。 胡恪看他知道厉害,对自己的威信十分满意,满心喜悦地安慰表弟道:“不过你也别太害怕。这东西只喜欢吃人,对其他的动物似乎不感兴趣,只要注意不沾到他们,就算是从旁边经过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每次到墓穴里来的土夫子都是它们负责解决,连点骨头都不会留下。只要吃完人,红色黏液的大小就会增长。可是吞噬其他东西之后,却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走在最前面的费总管也回转身跟了过来,见此情景,不由得奇怪地自言自语起来:“这里已经很靠近出口了,它们怎么会提前出来?” “什么提前出来?”四郎耳尖,听见了赶忙追问。 费总管给他解释:“这些东西对活人的气味十分敏感,以往都是有生人进来时,它们才会出现。” 果然墓道中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多。像这种粘液怪,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妖怪,可四郎分明能够感觉到蠕动的黏液是有生命的。 胡恪以为表弟被吓住了,放缓语气道:“墓里的怪物我都很熟悉,这滩黏液虽然出现的突然,威力又大,但在墓中也并非随处可见,而且它们一旦吃过人,就会回到地下去。加之从来不曾出古墓之外,所以除了盗墓贼,旁的人倒不必去担心。” 四郎点点头,他扭头看着那滩暗红色液体,正咕嘟嘟冒着气泡,如同一张张贪婪的血盆大口,等待着鲜活生命的靠近。 来自地下的不明异形物,生存和进食的方式都和此界生物截然不同。存在于古墓中几千年,忽然改变出现的规律,提前跑到了墓道口附近…… 不知为何,昨夜梦中的场景又在四郎眼前一幕幕浮现,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挥之不去的担忧和烦躁来。 *** 昭王墓坐落在东阳东南,江陵城西北的一座山里。 这山算不上高峻,山上却有茂密的老树林子。大多是榆树,也有少量桑树,槐树,总之全都是鬼树。绵延几千里。 这些被称为鬼树的不吉阴木在这里却生长的极好,最小的一株也要两人合抱才能抱住。也不知哪年哪月,由什么人种下的。 据当地人传说,林子里住着一些半人半蛇的神人,每年村民都会用童男童女祭祀山里的神仙。得到凡人血食的神仙就再也不会出来作乱,反而会保佑此地风调雨顺。所以,这一带的居民是从来不敢打蛇的。 堆满枯枝败叶的树林里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瓷器碎裂的劈啪声。一群上山来采摘艾草的少男少女被这声音所吸引,嘻嘻哈哈地靠近榆树的根部仔细查看。 树根处鼓起一个坟墓般的小包,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从湿润的泥土里往外钻。树梢头垂落下一条蛇,嘶嘶的吐着信子。 一个女孩子害怕起来:“我们走吧。林子里好多蛇。” “别怕,今年已经祭过蛇神,不会再有事。”胆大的男孩子都不肯走,有的还拿树棍子去戳那不断往外翻土的土包。或许里面是只肥肥的土拨鼠或者爱放臭屁的黄大仙。 土包冒起的速度越来越快,呼的一下,一股暗红色的黏液状物质从土包里喷射出来,少年们赶忙往后退。可还是有斑斑点点的液体喷溅到他们身上。 “有东西在咬我!”一个少女惊叫道。随后,她羞红了脸捂住自己衣襟。身上很痒,必须要极力忍耐,才能克制住将手伸入衣服里去抓挠的欲望。 “什么怪东西!”离土包最近的少年匆忙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下来。 “钻进我的身体里了……啊,我的手,我的手!”少年发出呼痛的声音。 其他人还没有明白钻进身体里这句话的意思,都忙着伸手把黏在衣服上的红色液搽干净。 少年脸色一白,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身子忽然矮了半截,还没来得及脱下来的裤子委顿在地面上。 不消片刻,原本活蹦乱跳的少年就凭空消失掉了,只剩下一件衣服掉在地上,裤管中缓缓渗出一滩暗红色的液体…… 林间很快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等惨叫声都消失之后,暗红色的液体汇成一滩,蠕动着朝树根流去。 树林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过了片刻,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从土里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刚好是方才失踪的少男少女的数目。蛇人从土里钻出来之后,似乎也知道羞耻,立即捡起地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一个上山打猎的老猎户在远处的树梢上看到这幅叫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偷偷捂住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消失之后,老猎户这才敢正常的呼吸。慌不择路的从树上滑下去,朝着与蛇人完全相反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去。 半蛇半人的怪物并没有立即出这片林子,反而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某处幽深的山洞里。 山洞仿佛一个小型的军事堡垒,被分割成不同的区域,锻造武器的高炉烧得通红,负责锻造工具的蛇人鼓起肌肉,狠狠地捶打着手里的铁快。打铁的声音在密闭的洞穴里日夜回荡。 最中心的一个大厅里,已经有一大批蛇人盘踞于此,中间的高台上有头戴冠冕的蛇人在讲解着什么。底下的蛇人安静的倾听着,有的居然还不时往质地奇特的绢帛状布匹上记着笔记。新进入的这批蛇人接过一个统领发的铠甲,迅速穿戴起来,然后被领进一个隔间里,开始做起往打铁的炉子里加碳的工作。 山洞外,已经集结了一批蛇人,被一个蛇人统领训话之后,他们就鱼贯而出,朝着江陵城的方向游去。 江陵是离此地最近的一座城市,早就被势如破竹的北方联军攻下。陆家一些留守的军士在城墙上巡逻。最近城里发生了一些怪事,开始还只是不断有牲畜失踪,找到的尸体看上去像是被巨蟒一类的野兽绞死的。渐渐的,也有些走夜路的人不明不白的失踪。过了很久才有人在偏僻的角落里看到被啃得零零落落的尸身。城里便流传出闹妖怪的传闻来。 乱世多妖孽,这样的怪谈在哪座城市没有十个八个?实在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连年征战加上严重的自然灾害,南边的饥荒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饿殍遍地,甚至人吃人的事情也并不鲜见。陆家军几乎每到一处都会赈灾放粮,有的城池里的百姓,为了那一袋粮食的德政,甚至愿意主动打开大门献城。 江陵城便是在被围困一月,城中开始易子而食之后,老城主的亲信联合一部分守城军哗变,偷偷杀了老城主、打开了城门。 虽然血迹已经被打扫干净,但吃人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江陵城中。陆家的军队驻守此地后,就听到了许多版本的妖魔鬼怪故事。因此,对于城中偶尔有人口失踪一事,世道如此,大家心照不宣,没什么人会自找麻烦,去彻查到底。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才叫新近走马上任的临时城主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些看似无稽之谈的传闻。 第183节 ——原城主的几个亲信,就是那些叛主献城之人,接二连三地被不知名的刺客无声无息的灭了门。蛇鼠两端的墙头草原本无足轻重,新城主看重的是这群人手里的户籍资料,城防图以及江陵水系堪舆,而这些珍贵的资料也在灭门案发生的当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新任的城主姓陆,是陆阀嫡脉的陆二爷,已近不惑之年,育有一子一女。对于鬼怪作祟的传闻,他起先是绝对不信的,心里很怀疑是南方军的余孽在其中作祟。谁知道派出去调查的人全都一去不回。唯一逃出来的一个,是苏夔亲自带出来的高手,陆氏暗部最杰出的弟子之一。那人将一块奇怪的陶瓷碎片交到城主府,留下昭王墓三个字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凭借着灵敏的政治嗅觉和军事素养,城主陆郅觉察到此事有些不对,立即飞鸽传书给南下追击皇甫锦残余势力的陆天机等人。 与此同时,南边的军队大营也遭遇了挫折。 表面看上去,形式对北方一片大好,大破八卦阵后,崔玄微、陆天机、苏夔兵分三路,很快就打下了江城,一直往南推进。 可老天似乎并不偏爱北方军队,反而处处与他们作对。 皇甫锦战败后朝着东南沿海逃去,因为今年气候反常,导致原本就潮湿的岭南地区蛇虫横行,瘴疠频生。本来可以一鼓作气的北方军队忽染瘟疫,战斗力下降,与此同时,皇甫锦的军队在岭南地区似乎得到了某个神秘势力的帮助,凭借着一只影子部队的奇袭,很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驻守江城的陆天机皱眉看着面前的血书。近几日他接连不断地接到各地奏报,均称被不明生物袭击,请求速派援兵救援,有的奏报甚至是由鲜血写就。 “蛇人……蛇人……想来也和那两个脱不开关系。”凝神沉思了片刻,陆天机对身后的苏夔吩咐道:“最先有蛇人出没的应该是江陵一代,传说女娲的地宫就在那里。夔儿你去一趟江陵,和陆郅他们一起追查此事。” 苏夔依旧板着脸,和多年前无甚变化,只是眉间的皱痕更为深刻了一些:“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那两位从来就不是兔子。只不知古怪的蛇人究竟是如何产生,力量如何,有何弱点?若是每一个都如上次我遇见的那条一般,只要凑够一千,就能以少胜多,打败人族一万人的军队。” 照此下去,北方联军势必腹背受敌,情势并不乐观。 陆天机赞同地点点头,道:“所以你这次前去,就是要弄清楚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扼住源头,我们才不会陷入被动之中。此去艰险,军队里会法术的,不论出身如何,你全都带上吧。” *** 这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草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辉。 这是一片荒山,山坡上长着一片榆树林。按理说五月间榆树正该枝繁叶茂之季,可是这里却是落叶枯枝覆盖满地面, 打古墓里出来,行走在山林间,四郎有种奇特的被窥视感,就来自于那些高大的榆树中。他狐疑的四处打量,四周什么异状都没有。林子里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连四处游荡的鬼怪精魅都没有。 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榆树林少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其中不乏参天大树,可四郎却真的连一只树魅都没有发现。 走在树林子里,仿佛为了避免惊醒土里的怪物,四郎的脚步放的很,。毫无来由的,他总觉得泥土中有什么东西吸走了榆树的精气,某种极度危险的异类在这片土地下面蠢蠢欲动。 两只狐狸背着背篓一起登上山顶,四郎回目远眺,见远处一间茅屋外头站着几个奇怪的高个子,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发现那几个高个子肩膀上都扛着一个人,飞速的滑动着,行走的姿势立马让四郎想起了梦境里的蛇人。 “表弟,你快点啊。我肚子都饿了。也不知道姑姑他们煮好糯米没有。”胡恪看表弟又拉在了后面,有点不高兴地倒回来催促道:“表弟,你再这样磨磨蹭蹭下去,太阳下山也走不出树林。要是不肯走路,干脆变成胖狐狸好了,我扛着你回去。” 四郎赶忙加快脚步来到胡恪身边,然后他指着那座茅屋问道:“表哥,那儿住着人吗?” 胡恪扫了一眼,随口答道:“大概吧。前段时间江陵打仗,有些人家就往山上跑。听费总管说,原是漫山遍野的饥民,僵尸们天天流着口水盼望着他们能误打误撞闯进墓道里。只是也不知道这些人后来究竟躲去了哪里,如今全不见踪迹。” 四郎道:“我看到那茅屋附近长了许多野生的葛藤。五月是毒月,很容易就得热病,我们采些回去泡水喝吧。” 葛藤的茎皮是穷人夏日衣服的原料,此外,还有解热透疹,生津止渴的作用,对于道士而言,更是制作绑鬼神仙索不可或缺的原料。 胡恪精于医道,一听之下十分感兴趣,当先朝茅屋处走去。 到了茅屋跟前,刚才所见的怪人已经无影无踪。 天上并没有下雨,地上却十分湿滑。茅屋前的小路上到处是亮晶晶的古怪痕迹,好像巨大的爬虫打此处行过。 四郎沾起一点到鼻端闻了闻,是腥臭滑腻的黏液。来到茅屋外面,胡恪的神情郑重起来,妖怪的嗅觉总是比凡人要灵敏一些。 两只狐狸对视一样,不约而同唤出武器,放轻脚步、慢慢走近茅屋的大门。 “吱嘎——”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中并无四郎预想中的血腥场面,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只是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四郎和胡恪里里外外查看了一下。 ——菖蒲和艾草散落了一桌,一个编了一半的艾虎落在地上。厨房的缶中有用水泡着的粽子。拿出来一摸,粽子还是温热的。角落里一坛雄黄酒被打破了,屋里弥漫着古怪的味道。 一切看上去都很平常。 “走吧,可能是主人家有急事离去。”胡恪见没什么异常,就把武器收了起来,转身出门去。 滴答。 一滴水落在四郎脸上,他淡定的擦干净脸,思考片刻,也跟着退了出去。还反手将房门紧紧关上,顺便贴了一道符在上头,也算是为主人家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他们刚一出门,滴答,滴答,屋梁上便不停的往下滴落血水。如果有人朝上望一眼,就能看到房顶挂着几具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新鲜尸体,横梁上盘踞着一个蛇人。 “嘶~”那蛇人对着四郎的背影吐了吐信子。眸子里露出贪婪的光芒。 出得门去,胡恪俯身割下一条葛藤扔进背篓里,不小心摸了一手的腥臭黏液,忍不住抱怨道:“今年的时节古怪,到了四月,气温逐渐升高,因为雨水充沛,地里蕴藏的热毒蒸腾着水气,许多有毒的爬虫都不再避人,爬得四处都是。刚才在那屋子里,也是一股子腥味。” 四郎轻声问道:“表哥,昭王的墓穴外面为什么要种一片榆树林呢?我听说榆树的根部常常会穿透棺材生长,如果埋藏一个人的坟而找不到确切位置就找榆树,离它一米之内必定是坟。你说,那些榆树下面不会都是死人吧?” 胡恪只顾着采药,不甚在意地说:“那片榆树是王兄让奴隶们种下的。怎么了?我看你从刚才起脸色就有些不对劲。若是不喜欢留在墓中,姑姑他们在村子里盘下来一爿铺子,你可以住在那里。反正离得近,我常去找你也是一样。” “没什么,就是昨晚做了噩梦,一大早起床觉得心神不宁。大约是真的不习惯住在墓穴里吧。”四郎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俯身迅速在林子里捡拾干柴,全都密密实实地堆在茅屋四周。 等堆了足够的柴火后,四郎的手一晃,茅屋四周的木柴一下子燃烧起来,连带着茅屋也着了火。 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东/突西撞,拍打的门窗不停晃动,可是门窗上都被四郎提前贴了符篆,里面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出不来。烧了片刻,那东西就凄厉的嚎叫起来。 四郎甩了一张噤声咒过去,嚎叫声立即消失掉了。 铜镜里的南明离火能焚万物,茅屋不一时就轰然坍塌,一条巨大粗壮的绳索状物体露在倒下的梁柱外面,无力的挥动两下,便颓然的垂落下去。 四郎面无表情的立在房屋外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肉被烤焦后令人作呕的味道。无数的火星在他身边缓缓坠落,这让少年郎一贯亲和的面庞忽然多出几分疏离冷漠。 胡恪被这变故惊呆了。他可不知道自家只知道傻吃傻玩的蠢表弟究竟是何时悄悄长大,长大到如此凶残的地步。 “那是什么东西?怎么看着半蛇半人的,你不是把喝了雄黄酒后显出原形的蛇妖给烧死了吧?”狐狸表哥走到四郎身边,讪讪地问道。心里对素来言笑无忌的表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之感。 四郎迈动脚步,来到葛藤从旁边,用一根木棍在草丛中扒拉了一阵,就挑出来一件铠甲。他将木棍一甩,把铠甲连着裤子靴子一串带了出来。 “是江陵城里的陆家军。”胡恪过来看了看,肯定道。“有点奇怪啊……” “哪里奇怪?” “唔,这应该是个经验很老道的士兵,知道在毒虫肆虐的树林里应该把裤子和靴子都扎在一处不留缝隙。可是,这也说明并不是他们自己脱下衣服或者有人强迫他们脱衣服,而是衣服里的人直接消失掉了。你看,这里的铁扣没有解开。铁扣不解开,铠甲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脱下来的。”说到这里,胡恪忽然明白过来:“表弟,难道你认为是屋中的蛇妖干的?妖怪为何要和陆家的军队过不去?” “屋中不是蛇妖,而是蛇人。茅屋的主人大概遭了蛇人们的毒手,但是这些士兵,却并不是蛇人害的。表哥,墓里的红色黏液状物体,真的不能出古墓吗?” 胡恪也不笨,立马明白了四郎的担忧,他一拍脑门,急道:“糟糕,恐怕是墓中生变。我们得赶快回去!” 四郎却并不着急,他拦住略显慌乱的狐狸表哥:“表哥,现在我们回去,敌暗我明,说不得就是自投罗网。不如先去和殿下还有华阳姑姑会和,再做下一步打算。这也是我为何刚才在屋子里没有动手,反而瓮中捉鳖,将蛇人锁在屋子里烧死的缘故。一来,验证了这些蛇人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畏火,二来也是要营造一个火灾的假象迷惑敌人。” 也许是还不太能接受自家肥嘟嘟的可爱表弟忽然从混吃等死的废材成长为心狠手辣的妖族精英这一事实,胡恪心里很是别扭。总觉得表弟提起蛇人的时候,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说呢?好吧,自信如胡恪也不得不承认,自家表弟忽然间变得不那么蠢了,而且,似乎还比自己脑子转得快那么一点点。 [表弟真的是只大狐狸了。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再需要别人的提点。这样下去,一定能做好一个族长吧。]欣慰之余,胡恪难免有些哀伤,在他心底深处,还隐隐有些毫无道理的担忧。 ☆、199·裹蒸粽5 胖狐狸在山谷里霸气侧漏,把踪影忽现的蛇人烧死之后,就拉了急着回古墓的胡恪若无其事的下山去了。 走出山林,他们进入一个鸡犬相闻的小村落里。环绕村子的小溪在村前汇成一个池塘,池塘一侧种了片竹子林,竹林旁边新近开了一家食肆。说是食肆也不尽然,若是专供来往行人落脚的分茶铺子,倒更加恰如其分一点。 难得的晴日将村中的黄泥小路晒得温温软软,路两旁长着齐肩高的艾草。不少村民都拿着把大镰刀在割艾叶。 四郎路过池塘边,见到挽着裤腿撒网的山猪精和槐大。槐大看到四郎,咧嘴笑出寒森森的白牙,然后把艾草和菖蒲递过来,说是他们还要捞些泥鳅做菜,过一阵再回店里去。 四郎接过艾草,和胡恪两人一起沿着半干的黄泥地,朝着村口的小饭馆走去。 一路走着,四郎心里的不安渐渐消退了一些,可还是有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弥漫在心头。略尖的耳朵动了动,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 猛然回头一看,没什么异常。只有路边一户人家的篱笆里露出一张小小的,张兮兮的面孔,躲在那里偷看他。 是个小孩子而已。四郎放下心,转头继续走路。一边走一边环视四周。 四面都是低矮倾颓的民居,许多人家的墙壁已经脱皮,上面还有被水洇湿之后留下的痕迹,一道道,像是什么东西爬过去留下来的。可能是前段时间雨水太多留下来的吧。青瓦的屋顶上立着一个鸱吻样的塑像。 等四郎和胡恪走过去之后,那户人家的屋檐上,鸱吻的口里忽然缓缓往外蠕动出一截东西来,是一条黑花金纹的大尾巴。半截人身悄没生息的出现在屋顶的大洞上。 正值端午时节,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上都冒出了阵阵白烟。村落里弥散着一股糯米的甜香气,村子里连吠门的犬也没有一只。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静谧。 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坐落着几间茅草屋。茅屋外面有两棵大槐树,叶子不多,却都很青翠,太阳的影像从树叶的缝隙中筛下来。坐在槐树下的饕餮抬头看到四郎,就把手里的竹简放下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暖风过去,槐树的叶片哗啦哗啦拍动,破碎的阳光随着风在殿下的脸上轻轻晃动,晃得那个笑容好像在光波里荡漾的一个梦。 茅屋顶上一抹微云,空气干净的发甜。 四郎打心里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大踏步朝着路的尽头飞跑过去,然后半点不矜持的撞入了树下那个男人的怀里。 *** 中午的日头很足,村民们都回家吃粽子歇午觉去了。唯独村头新开的小食肆里人声嘈杂。 因为是新近开张的店铺,熟客几乎没有,加上地理位置偏僻,这间挂着有味斋牌匾的食肆自然门庭冷落。如今忽然多出一大群身着奇装异服的客人,在这偏僻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打眼。 一群矮小精悍的男人把酒瓶子撞得叮当响,吆喝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是荆州马家的土夫子,这一派擅长机关术,原本是道上执牛耳的盗墓世家,可是自从他家老一辈的被冉将军招去打一个上古时期的大坑,一去不复返之后,马家就出现了断层,有些青黄不接。这一回之所以接受陆家的委托,主要是为了寻找自家陷在坑子里的老人,因此,除了由年轻一辈最杰出的马殷带队之外,还请来了几个早就归隐的族叔。 “又是一群送死的。”王二狗把一背篓黄鳝和泥鳅倒在柜台前的竹筐,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根据他的经验判断,这群客人大部分都是土夫子,说白了就是来掘人祖墓的。荆州一代,习惯将盗墓贼唤作土夫子。 村民们都知道附近蛇山上的古墓有些邪门——听说里面金银珠宝很多,可是每次进去的土夫子都只能跑出来一个。带着金子宝石,疯疯癫癫的跑出来。隔个十几二十年,却又有更多的人如同饿狼般聚集在此地,他们被贵重的金银珠宝所吸引,下到墓里去然后永远的留在了里面。 几千年来,这古墓不知道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多少生命,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的冲进去,拦都拦不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墓中真的有难以计算的绝世珍宝吗?”华阳站在柜台后面,数了一排铜钱递过去。 王二狗接过铜板,撇了撇嘴:“谁知道。金银珠宝再多,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总之那古墓里住着蛇神,本地人没有敢去招惹的。”不过,在王二狗心里,倒是愿意更多这样送死的人涌入古墓之中。 华阳一边弯腰搬动竹筐,一边问王二狗:“大哥,为什么在我看来,仿佛村子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些土夫子呢。” 王二狗心里微微一惊,面上却憨厚地笑了起来:“那啥,大概是这些土夫子手头有钱大方吧。” 大约每隔八十年,村子里就会有小孩子相继死去,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乡野里的孩子野性大,加上要帮着大人做家事,不可能时时刻刻圈在屋里养,家长有时候一个不错眼,孩子就不见了,连尸体都找不到,顶多能找见孩子的衣服。王二狗的大哥听说就是这样失踪的。 或许每年一次的祭祀已经满足不了山中神仙的胃口……村民们尽量不往这方面想。可是,被信奉的神明抛弃的绝望,依旧时不时出现在每一个村民的脑海里。 渐渐地,村民们发现,如果有盗墓者进入古墓,村里小儿集体失踪的时间都会往后推。山里的神人并不是发怒要降下灾厄,他们只是需要更多的祭品! 想通这一点的村民们安心了,对待意图不轨的盗墓贼便格外的欢迎。若有请求带路的,要投宿的,都会热情接待。 当然,这些事情是村里的秘密,王二狗自然不会说给一个外来客听。 华阳却了然的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家小主人先前在山里采艾叶,恍惚间看到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长了一条蛇尾巴的怪物。你见过这种东西吗?” 王二狗打了一个寒战,不安的看了华阳一眼,小声道:“老板娘,您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村民会把你们一家撵出去的。” 华阳忍不住笑了起来,奉承道:“大哥您真会说话。我可不是什么老板娘,就是一个伺候人的丫鬟总领而已。我家公子才是老板。” 第184节 将铜板在手里抛了抛,王二狗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这年头,多少大户人家都败落了,这群外来客说不得就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呢。家里的侍女都如此美貌,主人家可想而知,却也落魄到开个分茶铺子谋生。主人家还看到了那种东西,虽说是一个男人,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想起自己的妹妹,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华阳状似不明所以地问道。 好像受了某种刺激,王二狗的神情已经和刚才说起古墓时大不相同了,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心里的念头也乱七八糟的,华阳就算精通读心术,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槐二赶忙递了一杯热茶过去,顺手塞给王二狗一锭银子,笑道:“大哥,大家都是街坊领居,我们新来乍到的。您好歹给讲一讲此地的忌讳,免得小店一时冒犯了众位。” 王二狗摸了摸银子,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我们这里,经常生出来一些怪胎。都是未婚的少女被妖怪缠身,然后就失踪了。过了几个月,少女又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几乎无一例外的疯掉了。过不了多久,少女就会生下来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的婴儿。不过,这些生了畸形儿的少女都会难产而亡。婴儿过不多久,也都失踪了。”王二狗的妹妹就是这样不明不白死掉的。 不知不觉间,王二狗把心里的话全都倾吐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端午是毒月,我这里有坛雄黄酒,雄黄能够解虫蛇毒,燥温,大哥不如带些回去。用来点染小儿额头,涂洒墙壁,可以祛毒虫。”华阳微笑着提起一个酒坛子递过去。 王二狗脸色微变,强笑着连连摆手:“客气客气。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要。”不待华阳答话,王二狗忽然跑了出去。 华阳看着他的背影,转身走进了厨房,对殿下点点头。 四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犹豫着问:“今天就跟着这群人一起下地吗?” 殿下点点头:“你不是担心噩梦成真吗?我已经修书一封寄了过去,信上原原本本记录了你做的梦。加上天下间的确陆陆续续出现了蛇人的踪影,陆天机便派苏夔前来调查此事。正好因为霸下的事情,我和女娲还有一笔旧账要算,和他们一起下去。互相也好照应。” 陆天机可是天道在人间的代理人,和他的人一起下去,势必有气运加身,说不得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殿下是聪明人,也过了拼着自己难受也要天道不开心的中二期,自然不会放着捷径不走。 “这么说,我很快就能看到苏师兄了!”虽然时机不对,可是得见故人,四郎还是很开心。 要去地宫里探险加救人,虽说妖怪们不吃饭也不成问题,可是身边有一只饕餮需要投喂,四郎就琢磨着做些美味营养的干粮带在身上。 干面饼子牛肉脯,伏天做的火腿正当吃,此外,受前世方便面料包的启迪,四郎还做出了一小包一小包的调味料。这样在古墓里做汤或者烧烤都会方便很多。最后,自然少不了各种不同风味的粽子。粽子经得住放,携带和烹制都方便,作为主食也很有饱腹感,糯米还有辟邪的效果。可谓旅行盗墓的必备佳品。 粽子根据糯米,馅料,包裹的粽叶不同,可以分成许多种类。 四郎做吃食从来不怕麻烦,除开用艾叶包的艾香粽子之外,还有取竹叶裹糯米煮,尖小如初生菱角的竹叶粽。用竹筒装米煮成的筒粽。用糯米淘净,夹着枣栗柿干银杏赤豆,用箬叶裹起来的箬叶粽。 四郎还调了许多种馅料的,做出来的粽子味道堪称五光十色——除了糖枣这两种传统的粽子之外,还有用松子、栗子、胡桃、姜桂、咸鸭蛋、莲蓉之类的做馅。就算是外面看上去差不多的粽子,一口咬下去也总有惊喜。 糯米,绿豆,腌制过的肥猪肉,加上芝麻末和香料,用箬叶包扎,蒸煮而成。软滑甘美,味道绝好。 此外,还有一种殿下爱吃的火腿粽,糯米用酱油拌和,火腿要加糖、酒、盐等调料,包时用两块瘦肉夹一块肥肉,让肥肉的油渗入米内,吃起来油而不腻。 再有一种什锦粽,四郎自己最喜欢吃。馅料使用鸡肉丁、鸭肉丁、叉烧肉,蛋黄、冬菇、干贝、绿豆蓉配成。个头大的有一斤左右,艾叶和芦叶都包不住,还是槐大去前面池塘采了些荷叶包的。这样的粽子,成年人吃一个能顶一天。 四郎忙活大半天,包好的粽子都端上了蒸笼后,他没什么事,就跑去殿下身边坐着。 旁边都是离离野草,树梢落下的光斑随着暖风晃动。 殿下在处理公务,很严肃的皱着眉头的样子实在少见。四郎乖乖呆在旁边自己玩,没有去打扰他。 过了一阵,殿下偏过头去看,只见自己的小狐狸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杆子,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小脸被碎碎的阳光照的粉润莹白,半边脸在石板上压变了形。 殿下笑了笑,忍不住俯身在四郎脸上亲了一下。四周那么安静,暖风轻轻吹,摩挲草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槐大轻手轻脚的端过来一盘粽子,殿下捡起一个剥开来,凑到自家小狐狸的鼻子旁。 闻到香气,四郎一下子醒了过来。 “粽子已经蒸好啦!”四郎开心的朝殿下扑过去。 殿下抬高了拿着粽子的手,不动声色的搂住自己的狐狸。 像被肉骨头勾引住的小狗一样,四郎在殿下怀里扑腾了一阵,终于龇着小白牙嗷呜一口咬住了白胖胖的糯米粽。然后满足的抱住开始啃。 “我吃到了干贝!”四郎炫耀地把啃了一半的粽子拿给殿下看。这是一个什锦粽,里面馅料十分的丰富。 殿下慢条斯理的低头,一口就把包着馅料的部分啃掉了。 四郎皱着脸看着手里剩下的糯米,瘪了瘪嘴,还是蘸着桌子上的白糖吃了下去。然后才又拿起一个开始剥。 正在剥呢,嘴巴边上凑过来一个香喷喷的粽子。糯米已经被咬掉,里面全都是干贝、冬菇和烧鸭丁。 “吃吧。小馋猫。” 于是四郎又立马忘记了刚才被抢去的半个粽子,老老实实就着殿下的手啃了起来。 就这样,在殿下刻意引导下,两个人你喂我我喂你,很快就消灭掉了一盆粽子。 ☆、200·裹蒸粽6 就在殿下和四郎开开心心吃粽子的时候。有味斋的小茅屋外又来了两拨客人。 村头一爿小小的店面里,今日真是热闹非凡。 马家那群汉子还在拼酒,只是都很有节制,并无一人醉倒。 坐在正中的枯瘦老头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厨房里传出来的粽子香气,对着身边伺候的弟子耳语几句。 随即有一个长相十分端正的青年起身,走到柜台前,吩咐吃撑了站在那里消食的四郎:“来几个艾香粽子,里面多包些红枣。” 所谓艾香粽子,就是用艾叶和米一起浸泡,然后再裹成粽子,吃起来有艾叶的香气,粽子里的糯米、红枣,都是阳气很重的东西,可以驱邪。许多有经验的发丘郎,土夫子都会在兜里准备一些黑狗血泡过的糯米,以备不时之需。 四郎把粽子送上去,一桌闹腾着拼酒的男人都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动手拿粽子。 还是那个叫马殷的青年人拿起一个,仔细地剥开皮,恭敬地送到枯瘦老头手里。 马老头拿着粽子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半天,方才道:“菰叶为阴,糯米为阳,阴阳包裹是生化万物的太极之像,所以粽子又是寓意幽深的时令镇物。” 刚才过来传菜的青年马殷应该是这群荆州土夫子的头领,他深受老头信重。 旁人都垂首听着,唯独他笑着接话:“怪道都说五月五日要吃角黍,可以辟邪。原来是这么个道理,爷爷果然见多识广。” 枯瘦的小老头看他一眼,很是得意地抚了抚自己的胡须:“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就是浮躁,哪像我们当年啊。且有的学呢。” 众人一齐低头称善。 对比马家的声势浩大,旁边桌子上坐着的一群客人就沉默安静了许多。他们似乎不喜欢被人看到脸,都穿着式样奇怪的长袍,兜帽拉得很低,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 这群客人是赶着打车过来的。打他们一进门,四郎就在暗暗观察,很快就发现这一队人……似乎……都是女子。 为首的那人闻到了粽子的香气,大约是听了马老头的话,也招手让四郎过去,吩咐他道:“不知道老板这里可有奶粽子出售?原是我们那里的口味,想着端午节也不在家,不由思念家乡味道。” 四郎点点头:“奶粽子也有,是用奶酪浸糯米一夜之后包上的。”走得近了,四郎才看清楚,和他讲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皮肤白皙,银盘脸,一双倒三角眼里总闪动着精光,看起来就很精明厉害的模样。 那妇人点头:“正是此种做法。离家之后,多少地方都吃不到,今日原也不抱希望,想不到还真的能一尝夙愿。”说着,她转头教训身后的几位年轻女子:“可见小地方也有卧虎藏龙之辈,这一次,你们都给我用点心思,别成天就知道嘻嘻哈哈的。”虽然语气故意放得很温和,但是依旧有股子掩盖不住的盛气凌人之感。 几位女子脱下了兜帽,却都用黑纱蒙着半边脸,极柔顺地应道:“徒儿们必定小心行事,时时处处听师傅的话,再不敢乱来的。” 昨日华阳姑姑心血来潮,用她洗脸的牛乳泡了糯米,于是四郎今日的确做了不少奶粽子,可是四郎自己却不喜欢吃,总觉得腥气。听得妇人此言,便吩咐槐二去后院厨房里把做好的粽子全都拿来与她。 狐狸表哥也在柜台旁边,拿着个篮子整理自己采集到的葛根。作为昭王墓里的镇墓兽,千年来一直和盗墓贼斗智斗勇,对其中的各大家族十分熟悉。 四郎转回来后,他就小声道:“这是和荆州马家齐名的湘西张家。张家一贯是女子养蛊男子赶尸,因此对墓里的僵尸极有一套。我最讨厌他家里的这些女人,个个心狠手辣,又会装可怜。百年前范阳卢疏来我哥哥墓中盗宝,要不是马家的妇人使诡计助他逃了出去,我也不至于追出墓外也只打断了卢疏的一条腿。对待盗墓贼,就得斩草除根。否则,若是被他们逃出去一次,就会像害虫一般,隔几年又来烦扰。表弟,你平时对女子总是容让三分,这回可要多留个心眼。这张萤葶既然是蛊女的头领,可不能和普通妇人等闲观之。” 也不知道四郎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总之他只是点点头,然后就低头继续整理艾叶,想要编织一个老虎出来。 正在忙碌间,柜台前伸出一双黑瘦的好像鸡爪般的手,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随之响起:“给我来一打生鸡蛋。此外你家用荷叶包的那种肉粽子也来五个。” 四郎低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一位只到柜台高的侏儒,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背上背着一个微微起伏的大麻袋。 侏儒一行五人,坐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全都十分矮小丑陋,看着像是畸形儿。他们本来是想要坐在湘西那群蛊女身边,却被嫌弃的撵开了,只好悻悻然坐到了离她们最远的大门口。 胡恪瞟了一眼,诧异道:“是百里兄弟。他们原是蛇族一个半妖的后代,祖辈受到了诅咒,生下来的都是畸形儿。但是五兄弟同胞所生,心灵相通,并且天生就能和蛇沟通。” 四郎了然的点点头:“看来,这群人恐怕也是为了蛇人之事而来。” 百里兄弟拿着鸡蛋,自己并不吃,只是卸下了麻袋,往把鸡蛋一只只往袋里扔。麻袋徐徐蠕动,四郎估计里面应该都是蛇。 胡恪疑虑地打量着马家和张家的人,并没有反驳四郎的猜测。 一时鸡蛋喂完了,百里兄弟又尖着声音要了一打。那边马家也在唤人打酒。张家面带黑纱的女子小声点了一盘莲蓉粽。 四郎端着盘子过去给客人加菜添酒上粽子的时候,店门口忽然来了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 骑士们翻身下马,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了店里。为首的一男一女看着是兄妹模样,浑身透露出一种贵气,但是并不显得娇弱。妹妹虽然扮作男子,身上也的确有股勃勃的英气,但明眼人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她的性别。 两兄妹旁边除了一些军人气质很明显的护卫,还有就是一对年轻夫妇。妻子有一张绝美的容颜,一进来几乎让店里的众人看呆了。丈夫做游侠儿打扮,也十分俊伟。这对夫妇看上去恍如神仙眷侣。两兄妹对他们也很客气。 一行人一进店,店里原有的三桌客人便全都站了起来。 “马先生,张长老,还有百里兄台,幸会幸会。这一次若不是事情太过于棘手,我也不至于邀约诸多此道高手前来。”那青年公子彬彬有礼的拱手道。 马家的老头和张家的中年妇人都站起来,满脸堆笑道:“哪里哪里,陆公子客气了。” 一听这公子姓陆,四郎好奇的看了过去。鼻梁高挺,额头宽广,的确和陆天机有几分相似。这大概就是陆阀血脉的典型长相了。那位陆家小姐做男子打扮,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脸色略黄,但是依旧算得上清秀。 陆公子让四郎新换了一张大桌子,然后礼貌周到的请众人上桌。不过,马家和张家都很识趣,只有两位首领模样的人上了桌子。唯独百里家的五兄弟争着抢着爬上桌子,把马老头和张萤葶挤去了旁边,咧着嘴坐在陆家兄妹两旁。 陆小姐也许真是常年在军队里呆着,一点不像娇气的大家小姐,很有些不同流俗的风度,看见这五个奇丑的侏儒,不仅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极平易近人的对他们点头致意。 “看吧,这大家里出身的就是不同。”百里老大高声说道。 老二也点头,尖着声音道:“不像有些丑八怪,长的不敢见人,天天把脸蒙起来。” 老三咕嘟一声吞下口中的粽子:“对对对,还不许人坐到她们旁边。” 老四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一根墨绿色的镯子:“小家子出身的就是喜欢拿腔拿调。” 老五总结道:“丑人多作怪。” 这五兄弟一唱一和,差点没把那边蒙着脸的张家蛊女气死,纷纷娇斥着站起身,要给这五个侏儒一点颜色瞧瞧。张萤葶脸色也不大好,但还是喝止了自己的手下,不动声色地选了一个下手的位置坐下来。 陆公子并不怎么在乎他们之间的小纠纷,兀自招手唤过伙计开始点菜。 “你家有什么拿手好菜,捡着清淡适口的来一些。菜色也不需多么名贵,第一要紧的是干净。” 点完又转过头问自己妹妹:“小弟,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陆家小姐摇摇头,脸色黄黄的,略带病态。 陆公子担忧地问:“先前说是肚子痛,如今好一点了吗?等郑大夫来了之后,让他给你看看。” 乡间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也不能让贵客只吃粽子。所以四郎也尽量烧了丰盛的家常小菜。 第一道就是泥鳅豆腐,也是此地的乡间名菜。制作方法十分简单,就是把活泥鳅与整块豆腐,同放入凉水锅内,柴火慢慢升起,水温一热泥鳅钻入豆腐取凉。煮熟后块块豆腐衔有泥鳅,汤清味鲜,味不寻常。 因为是端午,黄鳝是应时的菜肴,正好池塘里鳝鱼很多,山猪精捞泥鳅补鳝鱼都是一把好手,厨房里现放着两大篓。四郎做了一道烹鳝丝。 看槐大剔鳝鱼也极有趣致,先要将鳝鱼开水烫至主动张开嘴,然后从咀部撕开,去除鱼骨,头部和内脏,洗干净切成一寸长半段。 趁着槐大拾掇鳝鱼的功夫,四郎用白糖,醋,绍酒,酱油加上鸡汤,姜葱调成卤汁。然后将鱼丝炸至松干,快烹卤汁,颠翻,起锅装盘,撒上冬火腿丝,淋上芝麻油即成。 此外,还有一道清炒竹笋片,竹笋也是槐大去旁边竹林里现挖的。才下过雨的榆树林子里湿气重,大朵大朵的木耳长得到处都是,用来炒肉片最合适不过。此外,还有一道素炒苋菜。 第185节 这几道菜做好,端上桌,众人正在等的郑大夫似乎还没有来。胡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和陆公子搭上了话,正在给那位脸色蜡黄的陆小姐把脉。 “小……公子只是身子弱,近日又来回奔波,导致气血郁结在腹部所制。若是不及时医治,只怕日后于子嗣有妨。”胡恪严肃着脸,慢吞吞说道。 一旁的美貌少妇和蛊女们都露出了然的神色。陆小姐的脸上也闪过一抹红晕。其实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少女痛经。 陆公子却并不明白,兀自着急道:“以前我弟弟看的是族里的大夫,都是配着药吃的。这回离得远,兵荒马乱的,也来不及配药。”说着,他摸出一个药方递给胡恪:“这位大夫,好歹照着这方子,再抓一些药来与小弟吃。” 胡恪接过去看了看:“这药方不错。但是也还要小公子自己将息身子才行。她这也不算病症,是药三分毒,最好不吃药,慢慢调养,少去阴冷潮湿之处即可。” 作为一个大夫,胡恪有些仁慈心肠。他对陆家兄妹印象不错,就不想他们去古墓里送命,因此,特意把陆小姐的病情往重里说。 马老头早就看出来这是个女子。他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于女子扮作男装四处乱跑这样不合礼法的事情自然很看不过眼。先前他不好以下犯上叱责贵人,此时便趁机劝道:“古墓里的确不适合女子进入。容易引起诈尸不说,墓道里阴湿,女子属阴,进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就被美貌的少妇和陆小姐狠狠瞪了一眼。唯独张萤葶不动声色,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她背后那两个侍立的蛊女倒是都露出了不忿的神色。 见自己妹妹明显不乐意,一贯疼妹妹的陆公子也十分为难。 四郎把菜一道道放在桌子上,道:“表哥,你要的药草茶泡好了。”他把藏红花和益母草煮的茶水放在陆小姐面前,又指着那盘素炒苋菜对她说:“这都是普通的农家菜,小公子请不要嫌弃。我们这里都讲,说端午吃了苋菜之后,就不会肚子痛。贵客不妨试一试。” “对对对,小弟你先喝点热茶。”陆公子温柔地说道。然后又周到的招呼众人吃菜。 一个随从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俯身在陆公子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陆公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苏夔和郑大夫带着增援的人,在江陵城东边被蛇人袭击,郑大夫年老体弱,不妨就被怪物抓了去,苏夔已经带人先追进了蛇山里。恐怕我们得独自下墓了,若是那位大人没有算错的话,我们从昭王墓下去,最后还是能与他们会合。” 马老头道:“墓道中错综复杂,能遇到的可能性不大,陆公子还是早作打算的好。我老头子斗胆说一句,这墓道,最好还是不要带着女子和病人下去。”这话虽然有倚老卖老之嫌,但是说的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陆公子有些忧愁地看着妹妹。若是现在把她送回去,一是时间紧迫,路途危险。二来,妹妹本来就是不想嫁人才女扮男装出来的,这次回去被父亲逮住,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心软而且疼爱妹妹的陆公子有些彷徨不定。 其他人看他不吱声,也都不敢开口。只有百里兄弟嘻嘻哈哈的吃菜。 胡恪忽然开口道:“若是两位不嫌弃,我倒是可以跟下去照顾小公子。我常去山里采药,对其中的地形也很熟。 ”四郎把菜都上完,正低头侍立在旁边,胡恪指着他道:“陆公子,这位是我表弟,做药膳是一把好手,好吃又养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叔叔下过昭王墓,结果死在了里面,因此我们兄弟早就想要去古墓里看一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跟着众位高人,想必可以一尝所愿。墓中的明器我们一样不要,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叔叔而已。” 马老头本来是要反对的,可是一听这个理由,想到自己陷在墓中生死不知的儿子,就闭上了嘴。 唯独张萤葶面露不悦之色,说是不要明器,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变卦呢?她手上捏着自家先祖画出来的墓道图。自认对昭王墓了解最多,并不相信有人能在成堆的传世珍宝面前不动心。于是,她便义正言辞地说道:“陆少,此二人来历不明,又是一个厨子一个大夫,下去也是累赘。” 胡恪立即反驳:“我和表弟可不是来历不明。我们从小在这村子里长大,有味斋可都开了几十年了,若是不信,这位大姐尽可以去找来村民询问。要说来历不明,我记得张家几年前主事之人,可并不叫张萤葶啊。我兄弟祖上世代居此,不怕查,不知道这位大姐可能背出自家的族谱,让陆公子验一验真伪?”随后,胡恪又转向陆公子,拱手说道:“公子明鉴,大夫下了古墓,用处可大了。就是我这位小表弟,除开一手好厨艺之外,还是天生阴阳眼的灵童。” 此话一出,马老头和张萤葶都把目光死死盯在四郎身上。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拥有一双阴阳眼是极有用的。 张萤葶暗暗记下胡恪对她的冒犯,打算进了古墓再收拾这两个村童,便点头道:“想不到这乡野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高人。那我无话可说了,听凭陆公子决断。” 陆公子思考片刻,想到妹妹的身体,也就答应下来。众人商量好,吃完饭,多带些干粮和水,就下墓里去。 ☆、201·琼玉膏1 五月为阴阳相争的月份,俗信多有祸患,故称之为毒月。而五月初五之一日,更是被称为毒日,到了这一日,山岭中五毒横行,还有瘴疠之气生发而出,所以端午日,有经验的土夫子们并没有急着动身。 据说与陆家兄妹同来的那一对夫妇精通法术和卜算,常年隐居于峨眉山中,是一个很有名的隐士门派的后人,其师有通天彻地之能。 对于修道一事,四郎实在有些孤陋寡闻,除开天一道和临济宗也就不知道别的了。因此,对于这位鼎鼎大名的师傅今日听都没听过。 介绍的时候四郎听得一愣一愣。最后也没记住那一串很长的门派前缀,只记得那对夫妻的名字,男人叫做侯一峰,绝美的妻子叫做于冰。 这几日不知为何,虽然不再下雨,却刮着一股热风,一幕幕黄天白日下,连风里带着尘埃,只要一出门就是一头一脸的尘土。好像是女娲又重新把自己造的泥人全都捏碎了一般。 土夫子下墓倒斗最有讲究。首先自然得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侯一峰自言精通此道,拿着罗盘计算了半天,最后选定了五月十五那一日动身。 匀出来的几日空闲,陆公子就宣布由他们自由安排。说是自由安排,其实马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倒斗的工具,张家的蛊女日日关在房中,也不知道捣鼓什么名堂。百里兄弟倒是成天在野外跑,据说是去驯蛇去了。 四郎见过昭王墓里的僵尸,虽然知道地宫危险,却也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因为陆公子出手大方,把有味斋几间茅屋全都包了下来。四郎也不必开门营业,闲来无事,顺便和难得有时间的殿下小聚一番,趁着机会在人间各处游玩,还隐身去了一趟江陵城。 到了江陵城,他们就发现城中气氛十分紧张,听说是在闹妖怪。 这一日四郎正和殿下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对面的一户人家院墙外头耷拉着一大截尾巴。好奇之下分神去看。还真是一群蛇人在捣鬼。 虽然四郎听不懂蛇人的话,可是看它们各个肩上都扛着好些肥壮的妇人,明显是外出狩猎,准备带着猎物回家。这就说明附近起码有一个蛇人的聚集点。一旦让他们成了气候,恐怕四郎的噩梦就会成真。 也是这群蛇人不走运。搬着粮草正打算回家,正正好好被四郎堵在巷子里。 为首那个蛇人一看是个标志可口的少年,打算一同抓回去给兄弟们加个餐。 殿下本来不想打草惊蛇,可是蛇人居然打自家胖狐狸的主意! 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这群东西也敢垂涎?于是殿下愤而出手,帮忙逮住了这几只不走运的蛇人。 后来江陵城中的蛇人被如何处理了,四郎不太清楚。据他估计,应该是被殿下逮回去严刑逼供了。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饕餮的确很可怕,可是这群蛇人看到长的很有欺骗性的殿下时,反应却比弱小的凡人还要强烈。几乎完全丧失了斗志,连武器都拿不稳,直接跪地上发抖…… 过了几日,四郎听狐狸表哥所言,这些蛇人被殿下和蛇族长老严刑逼供之后,就丢给他研究,如今已经彻底的被研究熟了。 开始四郎没反应过来研究熟了是个什么鬼。后来看狐狸表哥指了指厨房里熬着的一锅百花煎蛇脯,顿时明白过来。 “你做的?” “山猪精啊。食材是我切得,本来想让表弟你做。殿下担心你下不来手,所以就让山猪精做了来吃。” 不论是谁,总该有个立场。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于这些猎食人类的蛇人,当遇到更强大的妖族时,也只有被猎杀的命了,四郎半点不觉得同情,只是觉得什么都吃的饕餮略惊悚。 “查出什么来了吗?”四郎问道 胡恪想了想,略过过于血腥的阶段,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这些蛇人的身高普遍在八尺到十尺之间,且基本上为雄性。据它们自己所言,迄今为止没有一个雌性出现,但是他们口中却有一个神母。若是单论身体的话,蛇人的确比人族更加强大和完美。它们除开面部,身体表面皆覆盖着鳞甲,十分坚硬,用小刀都难以破开。尾部肌肉极端发达,力量出众。但是心肝肺的功能和外形基本与凡人相同,只有血液是绿色的。根据胃部的残留物来看,蛇人是肉食动物,一切的肉类中最青睐妇女和幼儿。我切开他们的头部看过,也与人族的构造大同小异。” 来自现代的四郎自然知道,精妙的脑部才是人之所以为万物灵长的关键所在。“这么说,蛇人只是力量比人强大,其实也和人类一样,具有智慧并且是有感情的?。” 胡恪摇了摇头:“这群蛇人的确有智慧,但是他们的情感波动比人族小很多,类似于妖怪。也就是说,在他们的族群里,没有父母兄妹的说法,也不存在家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完全就是一个为了战斗而存在的种族。在这个族群里,上位者对下威震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什么意思?” “人族有句话叫,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是人心毕竟难测,所以才会有背叛,有尔虞我诈。蛇人的创造者却很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直接给予力量更强者对于下位者的绝对控制权。这种控制并非来源于外力,而是从生理上的天然威压。因此,蛇人的族群中只存在一个指挥者,甚至一个思维。每个蛇人都是,也仅仅是整个种族的一部分,他们就像是一件生物兵器般,有智慧,会思考,而且永不背叛。万人如一人,自然能够一人敌万人。” 虽然狐狸表哥好说的略晦涩,可是四郎依旧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好比是机器人,受到同一台智能电脑的控制,但是每一台机器人又能够独立的收集和分析信息。但是这些蛇人却比机器人更加巧妙,因为它们可不是铁皮制作而成的,是活生生,和人类近似结构的生物。或者,称呼他们为生物兵器更为妥当。 见四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狐狸表哥顿了顿,继续道:“因此,一旦用于战斗,这只军队就可以战无不胜。因为统领不必担心手下会背叛,会懦弱,统领的思维是凌驾于下属之上的。” 似乎也想到了人族不怎么乐观的未来,胡恪皱起了眉头:“而这个统领。我怀疑是女娲或者伏羲中的一个。当年女娲得天道传授造人之法,背叛妖族之后,又偷走了一部秘术。如今一定是研究透了两种方法,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新的种族。” 四郎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蛇人的数量一旦多起来,势必没有人族的立锥之地。 一时想到陆爹在天魔空间里曾经给自己讲过的话,四郎忍不住插嘴道:“创造之力……女娲若是掌握了这种规则,又何必赖在此界,甚至不惜和天道撕破脸?” 这可把胡恪问住了,他挠了挠头道:“嗯,四郎你说的有道理,女娲不一定是独立创造了新物种。或许……或许……”胡恪脑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却怎么也抓不住:“蛇人趁着乱世,不断在四处掳人,莫非不完全是为了储备粮食,更是为了带入地宫?对了,我记得一个被殿下抓住的一个蛇人说过,它们之所以掳掠附近村子里的少女回去,也是因为神母要继续创造出更完美的蛇人!” 两只狐狸研究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一晃就到了五月十五。 这一天四郎起床后,发现二哥一大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约莫是还在和四郎生气。 ——昨夜四郎不同意带着二哥一起进入墓中,说是会被陆贽怀疑,不如有味斋里的妖怪分成几波,前后脚下到墓中去。 二哥一听不乐意了:陆贽是个什么鬼?媳妇为什么怕他怀疑!尼玛越想越不对劲! 因为媳妇要跟着一群野男人同穴而处,二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又闷骚,许多话说不出口。于是二哥一怒之下,把自家媳妇折腾了一整夜,第二日就玩起了失踪。 昨夜被某吃醋状态的禽兽翻来覆去地烙了一夜的煎饼,四郎第二日醒过来,刚一起身,立马腰酸背痛地摊回床上了。迷迷糊糊间被华阳姑姑领着人换上灰扑扑的衣服,打扮的像个烧火的小厮。 打扮云云,四郎也不甚在意,他打开包裹检视一番,安心的发现华阳姑姑给自己带足了五日的口粮,就打着呵欠,和胡恪在有味斋门口会和,准备随着陆公子那边的四队人马出发了。 刚到门口,四郎就看到了王二狗。走过去聊了几句,才知道马家这几日真是做足了功课,还特意请来了对蛇山最为熟悉的当地人王二狗作为向导,带着他们去昭王墓。 因为此地偏僻,各方势力都临时增加了不少人,便再没有多余的马车。 恰好陆家兄妹的车十分敞阔,为了方便大夫随身照料陆小姐,加上陆贽对四郎的好手艺很满意,所以就让他两个也上了马车蹭个座位。 陆家的马车外边不显,内里却建造地特别好,行起来又快又稳。 外间有高手重重护卫,虽然护卫的中心不是自己,但是四郎依旧觉得特别放心,很快就挑选了马车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窝在那里打起了瞌睡。半点没表现出离开二哥有任何不适。 就在四郎蒙头大睡的时候,马车外总有个穿黑衣服的人,骑着大马在车窗前来回溜达。 陆贽忍不住揭开车帘子看了好几次,怀疑这位马家请来的高手是在对自己妹妹献殷勤。当时的寒门子弟想要晋身,除了军功,便只有婚姻一途。 不过,想要走捷径的寒门凤凰男虽然多,但是陆家一个都看不上,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土夫子了。因此,陆贽对这个马家半道上请来的所谓高手印象极坏。 二哥一直没见着媳妇,还被陆贽莫名其妙瞪了几眼,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一个不错眼,媳妇又勾搭上了一个奸夫?实在欠教训! 四郎压根不知道二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窝马车地上睡得可舒服了。正做美梦呢,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四郎的头一下子撞到了车壁上,身子也没稳住,咕噜咕噜滚到了陆贽脚下。 “嗤——”于冰和陆芳汀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小厨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灰扑扑的猫狗类小动物。 陆贽没有笑,反而很温柔的把这可怜的小厨子扶了起来。还顺手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 其实马车里很干净,半点尘土都不起。只是四郎被二哥吩咐侍女恶意打扮得灰扑扑的,看着没精神不说,不论何时都像在灰土里打过滚。 就在这时,马车又晃动了一下。四郎还迷糊着呢,加上腰腿酸软,一个没站稳,头重脚轻往前倒去,正好倒进陆贽的怀里。 忠犬二哥担心媳妇出事,,忙纵马过来查看,侯一峰也正巧于此刻掀开了窗帘…… 胡恪惨不忍睹的闭上了眼睛。 四郎虽然没睡醒,但是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不善的视线,左右看一看,车里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之处。再将视野放远一点,就发现二哥穿着一声黑衣服,背上缚着一个长条状东西,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车外头瞪视着他。 “下……下午好。”四郎赶忙从陆贽怀里跳出来,对着二哥讨好的招了招手。 “你们认识?”陆贽转头问四郎。 侯一峰也道:“这不是马老头临出发时恭恭敬敬请来的人吗?说是此行艰难,多个高手助阵安心些。”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酸意了。 四郎一听,本来要点的头被定住了,他犹豫着没吱声。 二哥的脸色更黑了。转身纵马绝尘而去。 【这是怎么了嘛?不是才分开一小会儿?又使小性子,真是难哄!】四郎把头探出去,打算哄一哄爱吃醋的恋人,却已经不见了二哥的身影。 外面是一片陌生的树林,高大的古木和一人高的野草密密匝匝地封住了道路,随处可见的蛇一般的藤蔓更叫马车寸步难行。 真不知道二哥是如何在这样的密林里骑马跑得飞快的。就凭这一点,陆府里向来眼高于顶的侍卫们,以及马家的土夫子们,就对这个沉默冷淡的黑衣人刮目相看。 五月灼热的阳光从密林之上照射下来,仿佛被过滤了一遍,落到身上的时候,却叫人遍体生寒。 马车拐入了一个泥洼中,所以先前才会剧烈颠簸了两下。 其实没有下雨,不知为何,小路上却湿湿滑滑的,泥泞难行。林中还不时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低沉的喊叫,又像是夜枭的怪叫,就在幽暗的密林深处,距离这一群人不远不近,可是任凭马家的大汉怎么呼喊或者朝着那个方向发射暗器,却始终没有半点回应。真是邪门的紧。 第186节 “怎么回事?”陆贽下了马车,皱着眉问道。 侍卫统领过来回禀道:“公子,前面树林实在太密了。马车过不去。骑着马反而不如步行快。” 陆贽略微思索了片刻,就道:“全体下马步行。” 于是所有人,包括陆小姐和那位于大美人,也只得将精致的绣鞋踏进肮脏的泥土里。 马车里还有不少行李,多是衣物等日常用品,虽然有经验的土夫子们很不想带,可是陆芳汀和于冰脸上都露出为难的神色。 疼爱妹妹的陆公子见状一挥手,于是连四郎在内,每个男人背上都多了一个大包,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山路。 马老头瞪起了眼睛,马家也有人面露不愉之色,他们此来是为了找回本家陷在墓中之人,顺便取些明器回去,做的是将头提在手上的买卖,可不是陪着少爷小姐游山玩水来了。自然不乐意浪费体力,帮两位大小姐背这些没用的东西。 不过,四郎打眼看去,倒是很有几个蛊女对着温柔体贴的陆公子投去了爱慕的目光。 至于四郎自己,他力气大,背个包裹而已,倒觉得没什么。也不知道两位大小姐都在包里塞了什么东西,摸着硬邦邦的。四郎心里还暗喜,待会遇见危险时,正好可以把包裹当成板砖用。 众人继续沿着森林前行,可是走了半日,依旧没见到传说中的昭王墓。一开始众人还有说有笑的,可是等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后,说笑声便渐渐小了下去。一种无言的恐怖已经降临了这片森林。 四郎和胡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讶和不安。榆树林离小村落并不算远,就算是凡人脚程慢,大半天也该到了。 可是如今他们一行人在王二狗的带领下,一直转到夕阳西下,依旧在林子里打转。 ☆、202·琼玉膏2 王二狗被雇来领路,按理该是最熟悉道路的,此时却像没头的蚱蜢一样,带着这一行土夫子乱走乱撞。 黄昏的树林里十分阴暗,四周静的可怕。每个树梢里,仿佛都潜伏着什么古怪可怕的东西窥视着这一行人。草丛中每一丝细小的声音都牵动着众人的心,叫人忍不住回头去看。 “滚你奶奶的腿儿,你他妈还认得路吗?”马家一个黑瘦的汉子憋不住,率先打破了当前的静寂。 一直跟在张萤葶后面,叫小鱼的蛊女也开口说道:“原不是说两个时辰就到吗?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孬好也是进来过的本地人,奴奴才照顾你生意,如今这样可实在不像话呀。” “回各位大人,小的如今也蒙圈了,以前都是这么走的……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却总看不到熟悉的道路,似乎和往日走的地形都不一样了。”王二狗看上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操,你丫别开玩笑啊。不是吹嘘自己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吗?如今这是消遣你大爷呢?”马家一个黑瘦的大汉不耐烦的呵斥道,上前踢了王二狗一脚。 王二狗被踢得往前面趔趄几步,转身点头哈腰地给大汉们赔礼道歉:“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各位在此地小憩。小的这就去前面看看。” 然后他就独自拨开比他的人还高的草丛,钻了进去。 不多时,前方就传来王二狗的高声呼唤:“你们快过来,这里有一条小溪。” 在大山或者密林里,有河流就能辨别方向。 众人喜出望外,过去一看,果然是一条小溪。溪水十分澄澈,岸边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长条状石头,先到的王二狗正坐在石头上对众人招手。 此时已近申时末,天色昏暝,树林子里到了夜晚的确是伸手不见五指,再不安营扎寨只怕就晚了。 陆芳汀和于冰虽然没有都并非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因此一路上并无抱怨,但是面上也都现出了疲惫之色。 陆贽见状,就走过去问马老头和张萤葶:“不知两位前辈打算在何处过夜?天渐渐黑起来……” 马老头闻弦歌而知雅意,拱手抱拳道:“但凭陆公子吩咐。” 张萤葶四处看了一下,也满意的点点头:“陆公子不必担忧。此处背风又干净,依我看,不如就在此安营扎寨,将就着过一夜吧。” 侯一峰夫妻也同意在此处稍事休整。唯独百里兄弟不答应。 “这里不行。我家的小宝贝们都不喜欢。”老大摸着自己背上剧烈蠕动的麻袋。他们几兄弟养的蛇一到这条小溪边,就在麻袋里剧烈蠕动起来,显然是不知缘由地受了惊。 马家一个叫娄哥的大汉背了很重的盗墓工具,他卸下包裹,气喘气吁吁地坐在河边四四方方的大石头上,道:“说不定是你家的蛇饿了,畜生东西哪里说得准。” “畜生东西说谁?”百里家的老二梗着脖子问了一句。 这原是江湖无赖里面惯用骂人的话,娄哥也是道上的人,自然明白,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了,也不搭理这个茬,反骂道:“死侏儒你骂谁?” “死侏儒你骂谁?”百里老三尖着嗓子学了一句。 马殷转头瞪了一眼和百里兄弟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动手的娄哥。马殷在马家很有威信,娄哥立马安静下来。不再搭理百里兄弟。 百里老四没搭上话,不开心了,就指着娄哥屁股下面的坐着的大石头问他弟弟:“小五,你说那块石头像什么?” 百里老五嘻嘻笑道:“小四你看错了。那可不是石头,分明就是口棺材。死人才会坐在棺材上。” 他们五兄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话说的多了就没什么威慑力。众人看着这五个又矮又丑的侏儒,都露出憎恶的表情。 娄哥率先跳到河边,把自己沾满汗水的头浸泡在沁凉的溪水里。晶莹的水花四溅,走了很久的侍卫和土夫子们都欢呼起来,纷纷簇拥过去,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唯独百里兄弟五个不肯往河边走,呲牙咧嘴的对着河边那群人指指点点。 又累又渴的众人都不愿意继续跋涉,因此陆公子也就决定在岸边稍作休息,不再管百里兄弟叨叨咕咕说河边很危险的废话。 虽然四郎对侏儒兄弟没偏见,但是也觉得他们实在是聒噪了一点,很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再说,大家的确都累了……这么想着,四郎便也随众人一道走去溪边,跪下捧起溪水往脸上撩去。冰凉的溪水带走了疲惫,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忽然间,四郎发现溪水里一条鱼都没有,水底只有大团大团黑漆漆的水草。飘动的水草间似乎游过去一个黑影。四郎把爪子从水里抽了出来,瞪大眼睛盯着这看似平静的水面。 水下有什么东西呢? 因为天色昏暝,四郎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走了大半天的路,四郎的口很渴。清澈的河水波光粼粼,散发着无言的诱惑,四郎忍不住掬起一捧透明的河水,刚送到嘴边,爪子却被一双玄铁般冰凉有力的手抓住了。 四郎不解地偏头看过去,是二哥。 “不能喝。”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为坐车的事情生气,二哥的声音十分冷淡。 “哦。”四郎点点头,听话的把爪子收回来:“水里是什么?” 二哥没吱声,长腿一收,曲膝坐在了四郎的旁边。然后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仰脖子自己喝了一口水。 四郎看着二哥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吞了一口口水,赶忙申明道:“我也渴了。” 二哥漠然地看了四郎一眼,然后就把水壶塞好盖子,放回了自己腰间。 四郎眼巴巴地看着二哥,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口渴。” 二哥还是没搭理他。 四郎有点生气,他可不是会把事情藏在心里默默难过的人,也从来不搞冷战那一套。胖狐狸可是有什么问题就要当面说清楚的成熟恋人! 此时见二哥不肯给他喝水,胖狐狸就生气的倾身过去,打算伸爪子强抢,嘴里还愤愤然叨咕着:“二哥不是男人,是小气鬼……” 作为一个小厮,华阳今日给四郎穿的是一身短打,伸展身体之时,一截小腰就露在了外头。 话还没说完,少年柔韧的腰身就被搂住了,接着,喋喋不休的嘴巴也被堵住。 一股清甜的水从二哥嘴里渡进四郎嘴里。舌头和舌头温柔的互相追逐吮吸,好像温泉里的两条小鱼。 好半天两个人才分开,分开的唇瓣间牵连出道道银丝。 四郎的嘴唇微微有些红肿,像是缺氧般稍显急促的喘息着。二哥的眼睛却更加深邃,深出拇指不住的摩挲着四郎的唇瓣,眼睛里是毁天灭地的欲望。然后他拉着四郎的手,覆盖到自己的坚/挺上来…… 感受到手掌下面如同烧红的铁块一样跳动的大鸟,四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情,简直耻度爆表。四郎再厚的脸皮,此时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幸好天色昏暗,二人背后又有一从芦苇遮挡,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们在里面搞什么勾当。 气氛一时有些灼热,属于两人的小空间中温度节节攀升。眼看着二哥就能顺利吃到肉了,恰在这时,外面忽然传过来一阵惊呼。 四郎立马收回爪子,将头探出芦苇朝外看去。 小鱼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蛊女,她也是张萤葶的贴身侍女之一。今日走了这么多路,她体力下降的很厉害,感觉自己体内的蛊虫骚动不止,似乎快要失控了。她强撑着身子走到河边,捧起一捧水,喝了下去。 突然,她感觉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了嘴里,吐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根长长的头发,顿时觉得一阵恶心。体内的母蛊几乎立时就要破体而出,头晕目眩之下,小鱼扣着喉咙呕吐起来。 四郎探出头,惊悚地看到这个蛊女嘴里冒出来一缕缕又长又亮的黑发,然后摇摇晃晃地摔进了水里。 大家走了这么远的路,嘴巴又干又渴,因为还没到墓中,所以土夫子们难免放松了警惕,见到清澈的小溪都忍不住大口大口喝起水来。此时,喝过水的人动作一致的呕吐起来,吐出了大块大块纠结在一起的长头发,有的头发上还粘连着粉白色的碎肉。 四郎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喝水,同时也在心里疑惑,刚才自己见到的那一坨飘过去的黑影究竟是什么。 一缕黑色的头发从水里冒了出来,似乎想要悄悄卷住四郎的脚将他也拉下水去。可是刚一靠近,就被二哥伸出指头捏住,火星一闪便化为了灰烬。 “扑通扑通”站在河边的人不少都落进了河里。 张萤葶和那群蛊女挥动袖子,有一大群细小的蚊虫“嗡嗡嗡”地扎进了水里。马家的土夫子和陆家的侍卫也纷纷抽刀,往那些头发上砍去。岸上的头发缩了回去,可是,那几个最先摔落河中的人却被卷走了。 四郎见状,急忙打开自己带来的大包裹,将里面的粽子一股脑儿倒进溪水里去。 河面漂浮的黑发松开了那些落水的人,卷住粽子沉了下去。 “咳咳咳”小鱼咳嗽着,终于将头浮出了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息。 岸上的人慌忙伸出竹竿,将水里的人一一拉了起来。 狐狸表哥帮那些落水的人把过脉之后,就来到四郎旁边,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没猜错,这条小溪联通着墓里的一条暗河,那里住着这样的水怪。死人的头发不易腐烂,墓中经年累月不散的怨气附在头发上,日久天长便幻化而成。可是暗河的水源并不充沛,在地面上流动的部分早就干枯了,如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么一条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四郎偷偷凑近胡恪,小小声问道:“我也记得出墓的时候没有看见这么一条河。甚至这一路走来,我竟然连点以前道路的印象都没有,莫非王二狗带我们走的不是去古墓的路? 胡恪的神情很严峻:“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将他们往咱们常走的那条墓道上引,所以才任由王二狗带众人绕了远路。不过,现在情况却有些不对……我跟你讲过,地宫是活的吧?” 四郎回忆起来几天前的事,自己在昭王墓中留宿,半夜听到的那个若有若无的心跳。整个地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胚胎,也不知道其中究竟孕育着什么,连地宫的墙壁似乎都是有生命的。那种叫他毛骨悚然的感觉,如今走在这片树林之中时,再次出现了。 “现在该怎么办?表哥还记得去古墓的道路吗?” 胡恪沉重地摇了摇头。 最后一束夕阳的光晕从四郎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影子铺得很长。望着沉入黑暗中这片莽莽苍苍的山林,一股隐忧慢慢爬上四郎的心头。 二哥来到四郎身边,在众人视线之外紧紧握了握四郎的手,沉声道:“一切有二哥、” “嗯。”二哥的手很稳,四郎的心安定了些。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此地自然不宜久留,陆公子召集马老头等人商议一阵,就决定离开危险莫测的溪水边。 虽然有几个人掉进了水里,但是最后全部得了救,这一回也算有惊无险。可是召集众人清点人数时,发现除了几位伤员之外,王二狗莫名失踪了。 许多人都喝了小溪里的水,恶心的不行,哪里顾得上寻找王二狗,只盼着离这条诡异邪门的溪水越远越好。 虽然没人说什么,可马老头的脸色便不大好看,毕竟人是他家找来的,出了事他老头子面上实在过不去。因此,他便主动提出,让马家几个高壮的伙计承担了头前开路的职责。 天越来越黑。四郎沉默地迈着步子,低头看着自己投下来的影子渐渐由长到短,最后完全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密林深处不时传出一点奇怪的动静,似乎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躲着不知名的邪恶魔鬼,死死盯着这一行人。 四郎转头四顾,总觉得他们走的方向不是昭王墓,而是另外的一个地方,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是女娲地宫?还是蛇人大本营? 如今连狐狸表哥都辨不清楚方向了,可见地宫多半已经提前苏醒过来。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四郎心里难免有点害怕,不知道前方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血肉横飞的尸体或者狰狞可怖的僵尸,一旦暴露在光亮处,知道应对之法后,便也不再可怕。唯独那些不明原因的事情,意味不明的事物,才是真正可怖的。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第187节 大约二哥生来就是给其他生物带去恐怖的恶魔,所以他压根缺失惊恐这种感觉。此时二哥不慌不忙地走在四郎旁边,不时偏头看他一眼。 见二哥依旧一幅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四郎心底的恐惧就奇异得一点一点消退了。 点着火把在黑暗的树林里又走了一阵,最前面的娄哥忽然惊呼道:“小心,树上有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惨叫声。 “怎么回事?”马殷一马当先地跑过去。 陆家的侍卫反应很快,立即结阵将自家两位主人护卫在中间。 尽管陆公子脸色青白,但还是强自镇定地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走了出去,指着树林上空问道:“那是什么?” “好像是吊着的人,我不确定。但是树上吊得到处都是。”护卫虽然力持镇定,但是声音里也泄露出来一丝丝恐惧。 “吊死鬼!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吊死鬼?”不知道谁带着明显的颤音大喊道。 恐惧是会传染的,这惊恐的声音引发了一阵阵尖叫声,蛊女们虽然见惯了毒虫,却依旧和普通女子一般的怕鬼。 “护卫两位公子!”侍卫围成一圈。 在黑夜中赶路已经让人疲惫不堪了,对于一个微小的刺激,也会产生极大地反应。 “嗖嗖嗖”不知道是谁最先放箭,随后,箭只便如雨点般朝着树上吊着的人形射去。慌乱中,有些箭只还射到了树干上,掉落下来砸到树下这群人的身上。 随着箭枝不断射中吊在树上的人形,密林深处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婴儿悲惨的哭泣,又像是一种特别悲惨,特别凄厉的小儿哭声。那声音真是惨戾到了极点,仿佛钻进了人的脑海里不停回荡,几乎一听就叫人不由得遍体发寒。 许多侍卫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耳朵。手里的武器掉在了地上。还有一些侍卫忍不住发狂地将箭只四处乱射。 马殷见状,提气对着黑暗大声喝道:“什么东西,出来。”他说话间带上了佛门箴言的法诀。吼得林间的树木纷纷朝后倒伏。 四郎嘴唇蠕动了两下,也跟着这么说了一句,同样用上了龙象伏魔里的箴言诀。 于此同时,侯一峰和于冰如飞仙般徐徐飞上半空,然后姿态曼妙的挥剑。二哥的手指也跟着微微动了动,几片树叶飞了出去。 “刷”的一声,一大片“吊死鬼”跌落下来。 不知暗处的鬼物是被马殷的箴言喝退,还是被侯氏夫妇的剑法震住了,总之,忽然之间,古怪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林间再次恢复了安静。 静,死一边的寂静。 ☆、203·琼玉膏3 四郎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半空中到处都是稻草扎成的人形,挂在伸展的树枝上,密密麻麻,这一片林子里随处可见。 “镇定,镇定,树枝上根本不是鬼魂。大家看清楚了,那只是稻草人而已,不要慌乱。”侯一峰用剑戳起一个草人走过来。 “真是太邪门了!” “莫非是当地村民祭神的祭品?” “可是,那种古怪凄惨的笑声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不禁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唯独马家的人阴沉着脸,刚才他们的伙计走在最前面,已经全都消失了。 不算王二狗这个外来人的话,这是一行人进入密林之后,遭受的最大损失。 二哥从阴影中冒了出来,走到马老头身边,低头对他说了几句话。 马老头沉着脸点点头,随后就来到中间那片空地上,蹲下身看了看被削落的草人,黑着脸说道:“这里恐怕被下了巫咒,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可能情势实在紧急,滑不溜手的马老头这回连客套都省了,也没有再假模假样地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陆公子没说什么,只是命令陆家侍卫护着小姐赶快离开。张萤葶和侯一峰却对马老头这样独断专行的做法很有意见,连带着对忽然冒出来的二哥也心怀不满。 既然陆公子选择信任马老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背着大包赶路。 一路走来,蛊女们覆面的黑纱都摘了下来,露出姣好妍丽的容颜来。引得马家的伙计不住偷觑,连好几个侍卫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小鱼刚才掉进了河里浑身湿透,也不知是不是被河中的阴邪之气入体,她走了一阵,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不住颤抖。树林里气温这样低,小鱼的额头却有豆粒大的汗珠滚落。 可是小鱼不敢吱声,因为她知道,一旦跟不上队伍,族长和其他的蛊女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将自己丢弃在这黑暗可怖的大森林之中。 小鱼觉得自己就像梦游,仅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撑着她前进。走着走着,她实在撑不住了,就像是失掉骨架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胡恪正好在她身边,急忙将她扶住。四郎走在狐狸表哥身边,就主动帮忙分担了小鱼背上的包裹。 “这小蹄子倒聪明。”旁边一个张家的女子捂嘴笑道。 “不过是个穷大夫,也值得这般用心机吗?”另一个高挑秀美的蛊女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她们说话的声音其实压得很低,近乎耳语。可惜四郎耳力极好,不小心就听到了,忍不住皱起眉头。 对于女孩子,不论什么样的出身和长相,四郎一贯愿意将她们往好的地方想。所以,他原以为湘西蛊女都是天真多情的类型,纵然偶尔举措失当,也是不通中原礼节的缘故,如今听了她们的谈话,内心深处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这些蛊女性情本来就堪称奔放热情。又常年在张萤葶的威压下生活,看惯了张家里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加之身边很有几个同伴通过用蛊和美貌成为富人家的小妾,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因此,这群女子都对成为江陵城未来城主的宠妾充满了期待。 果然不一时,就有一个蛊女照猫画虎的崴了脚,娇呼一声,差点倒进陆公子怀里。于是,四郎背上又多一个包。如是者三,很快,四郎就浑身都挂满包了……== 狐狸表哥要照顾那些落水后开始发热的伤员,腾不出手来帮忙,而二哥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四处不见踪影。于是,傻乎乎的胖狐狸只好背着好多大包,吭哧吭哧的埋头赶路。 随着太阳落山,林子里的气温渐渐降了下去,众人的心情也从一开始满怀信心要去探墓寻宝,到如今只想找到一个安稳处好好睡一觉,喝一碗热汤。 然而天不遂人愿,走着走着,四郎发现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发现这一点的不止四郎,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也许众人心里都抱有一线希望,期待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误。 天色越来越黑,树林里的温度也迅速下降。 黑黢黢的林子里很安静,可是仔细倾听,就能听见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或许在那茂密的树林中,比人还高的野草里,正隐藏着某种怪物,等待这群人筋疲力尽之后,就会发动袭击。 气氛一时无比沉郁。大家的心情都糟到了极点,队伍里怨气十足,动不动就有人吵起来。 “不会是遇见鬼打墙了吧?”一个蛊女搽去自己鬓边的汗珠,终于忍不住将心头的隐忧说了出来。 马家的一个大汉接茬道:“这光天白日的,也不至于遇见鬼打墙吧。再说,不是还有侯一峰侯公子吗?他可是地仙唯一传人,精通道术,破个鬼打墙又有何难?” “有的人就是喜欢睁眼说瞎话,如今可不是白日,眼看着天都黑了呢。”百里老三怪声怪气地说道:“何况人家侯公子精通道术,和你有什么关系?来了怪物,也是救陆家的少爷小姐。我们兄弟嘛,只救看得顺眼的,比如煮饭好吃的胡老板。你这种死了也白死。” “我/操,死矮子你说什么?”那个大汉顿时愤怒起来,大声喝骂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众位心中焦急,还请稍安勿躁,容我拿出指路罗盘来看一看。”侯公子风度翩翩,虽然和大家一样连夜赶路,偏他依旧姿态潇洒,不沾片尘,引得蛊女们的目光频频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然而,侯公子的闲情逸致只持续没几秒就破功了。他在包裹里翻找一阵,忽然大声问道:“谁换了我的背包?不要开玩笑,快拿出来!” 发现自己背包里的罗盘等法器全都不见了,纵然侯一峰稳重,脸上也不由泄露出一点焦急。 “背包不是一直在你背上吗?莫不是先时慌慌忙忙落在溪水边了吧?”那个高挑的蛊女娇笑起来,很体贴地提醒着侯公子:“要不馨儿替你检查一下?” 于冰走过来,戒备地看了那个叫馨儿的蛊女一眼,转头问侯一峰:“怎么了?又找不到东西了,还是我来吧。”说着,于冰接过丈夫手里的包裹,半跪在地上翻找起来。 “不可能,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在溪水边。我明明放进背包里了。”侯公子摇晃着脑袋,似乎在努力回忆。 “你呀,总是丢三落四的。”于冰温婉的责备丈夫一句。 侯一峰没吱声,思索片刻,他忽然朝着百里兄弟走去:“一直听说百里家的老五偷技出神入化,我侯某人甘拜下风。如今为了正事,还请几位百里公子将罗盘拿出来,那罗盘除了我门派中人,旁人即使拿着也使用不了。” 百里兄弟不乐意了,吱哇乱叫道:“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呢?无凭无据诬陷人。若是不肯相信,你搜我的身好了。” “对啊,君子坦荡荡。”这么说着,百利兄弟当场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啊~”在场的女子纷纷捂上了眼睛,惊叫起来。 侯一峰也拿这种无赖没办法,有些愤然道:“在河边的时候,我记得一直有个只到我腰间的黑影徘徊在四周……算了算了,今日没有罗盘,我也找不到出路,大家就这样耗到天亮吧。” “唉,罗盘好端端的,又不会自己长腿,怎么会不见了呢?”馨儿小小声问道。 “天黑了,鬼怪都出来喽~”百里老四一边穿衣服,一边尖着声音回了她一句。 这群蛊女既看不起他们,也看不起他们养的宝贝蛇,对于这群人,百里兄弟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陆贽此时却无心听他们吵闹拌嘴,他心里很是懊恼自己识人不清,似乎召集了一群废物过来。自己一个人倒无所谓,可他毕竟还带着妹妹……一转头看到四郎,陆公子苦恼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或许这一回,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大概就是招了这厨子和他表哥进队伍——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四郎穿着个灰布短打,背着好几个大包吭哧吭哧低头走路,看上去像个年纪轻轻就出来卖苦力的小可怜。 “胡老板看着文弱,体力倒是好。”陆公子走到四郎身边,笑着说道。 四郎忙着和一个快要滑下肩膀的包作斗争,毫不在意地随口回答:“灶间活计做多了,自然练出来一把子气力。比不得陆公子长在金玉堆里。” 其实四郎和陆公子差不多高,修为更是不知比他高出多少倍,但是也不知为何,陆公子就是觉得四郎小小一只可怜可爱,抗着好多不断往下滑的大包,那副认真的样子特别有趣。 听了四郎的话,陆贽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长在金玉堆里未必体力就不好。来,把包给我背着吧。” 这一路上,自然没有人会劳动陆公子背包,陆贽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当他看到这灰扑扑的小厮奋力扛着好几个大包,一张小脸煞白煞白时,忍不住觉得这老实孩子特别可爱,再一看自己两手空空,长到二十几岁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公子平生第一次有点过意不去。 类似那种城里小少爷看到长得可爱漂亮的农村孩子时参杂着同情的怜爱感油然而生,陆公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帮四郎分担几个大包。 走在旁边的蛊女纷纷对温柔可亲,体贴下人的陆公子投去了爱慕赞赏的目光。却忽视了帮她们背包背了一路的灰衣小厮。 其实这小厮长的也很俊美,可是下人的身份决定了没有一个蛊女会青睐于他。 雌性只会向往占有最多资源的雄性,这大概也是人类生存的本能所决定的了。 陆公子的手才刚碰到四郎的肩膀,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直接强行将四郎肩膀上的包全都撸了下来。 陆公子偏头一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是马家请来的所谓高手。他刚才只注意到四郎和胡恪在林子间出手退敌,而站在阴影里的二哥身法更快,所以陆贽并未觉察,依旧认为这是一个有点小本事但是心术不正的土夫子。 陆贽正要开口呵斥这没规没距的下人,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个又崴了脚的蛊女缠上了。 二哥将包裹斜斜背在自己背上。他腿很长,因为要下墓,所以穿着打扮都非常的精悍利落。也许是因为身材比例的缘故,就连满身上下挂满大包裹的样子,二哥都比别人显得更帅气。 “你是傻子吗?那些女人让你背你就背着?刚才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呢?” “那又不一样。”四郎嘀咕了几句,就直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腰。然后,他忽然望见队伍前面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溪,在夜色里看上去端凝明净。 四郎觉得很是奇怪,就对身边的二哥抱怨道:“怎么这森林里这么多河?”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几声惊呼。 落在后面的人加快脚步到了小溪边。 溪水左岸有一块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长方形石头,就是被百里兄弟称为棺材石的那一块。 与先前不同的是,如今这块石头上多出五具尸体。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受尽了凌虐而死。尸体似乎被白花花的绳子绑着,一个连着一个。五具尸体被绑在了一起,组成一个古怪的多角形。 “那……那不是绳子,是人的肚肠。”一个蛊女惊呼道。 侍卫也好,土夫子也好,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可他们依旧被这幅血腥可怖的场景震慑到说不出话来了。这些就是刚才在挂满人偶的密林中消失的马家伙计,不知他们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厄运,每个人都被生割,血肉横飞,白花花的肠子还被扯了出来当成捆绑他们的绳子。 棺材石被鲜血染红,好像一个邪恶的祭台。而祭台旁边,扔着一个沾染了鲜血的罗盘。 二哥心疼四郎,加上他自己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生火做饭,原本还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如今却对暗中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不耐烦起来。 第188节 “你不要乱跑,我去前面看看。”二哥轻轻把四郎头上沾着的草叶取了下来,冰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四郎的脸蛋。然后就把满身的包裹扔在地上,转生大踏步走进了黑暗之中。 马老头似乎想要唤住二哥,可他犹豫了一下,只是转头吩咐身边的马殷道:“你也带人跟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是不要出头,听凭这位小哥指挥便是。” 张萤葶也对身后的两个心腹低声道:“你们两个也跟上去。” 百里兄弟一路上都急着安抚自己养的蛇,还把随身带着的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喂了它们,才好不容易安抚住袋中一直躁动不已的蛇。 “如今怎么办?”陆贽看着脸色冻得清白的妹妹,焦急不已。 “嘘~”百里老大忽然举手,示意众人站住。“听,什么声音。” 百里老二点头道:“是爬虫。这林子里有不少厉害的大家伙。难怪我的小宝贝一直在发抖了。” “就在那边,树后面。”百里兄弟忽然紧张地扫视四周,好像发现了什么。 张萤汀侧头听了一阵,袖子一扬,从其中射出一点璀璨光芒。那道光芒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主动绕过树木追击,最后噗的一声钉中了目标。 “嘶——”树后的窥伺者发出一声哀号,猛地窜了出去。 “跳梁小丑,装神弄鬼。”张萤葶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对身后的两位蛊女一挥手,两人就往大树后面跑去。这可是在族长面前露脸的大好事,又没什么危险度,自然人人争先。 四郎微觉不对,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两个蛊女已经争先恐后的执行张萤葶的命令去了。 草叶摇晃几下,便彻底没有了动静。 张萤葶的脸色沉了下去,挥了挥手,便又有两个蛊女走了进去,这一次,她们的脚步不再轻捷,反而多了一丝谨慎。 过了片刻,草丛里响起女子短促的惊叫声,然后树木摇动一阵,便又恢复了沉寂。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只苍蝇大小的蛊虫嗡嗡嗡地飞到了回来。 见到这只虫子,张萤葶的脸色大变:“我那四个徒儿,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众人面面相觑,马家有人忽然道:“前面探路的人,不会有事吧?怎么他们都没有留下我马家独有的指路标记呢?” 马老头早就注意到这一点,此刻他的表情空前难看起来。 四郎心里咯噔一下,尽管知道二哥应该不会出事,依旧忍不住担忧。 可是也没有人提议再派出人手去寻找失踪的人。又冷又饿之下,连话最多的百里兄弟都沉默了下来。 黑暗,恐怖,仿佛死神就环绕在这群人四周,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妈的。究竟是谁在那里捣鬼。被我抓住,非伺候他吞下十条活蜈蚣不可。”一个蛊女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可怕的安静,大声喝骂起来。可是刚骂完,大概是想起了棺材石上那些尸体的惨状,她又忍不住对着空落落的森林痛哭了起来。哭完接着就狂笑个不停。 “啪”张萤葶直接走过去甩了这状似疯癫的姑娘一巴掌。 “不能再走了,夜晚的山林太危险。就地扎营吧。”陆公子和马老头,张萤葶商量一番,便分派人手拾柴,清草,然后生火做饭。 暖烘烘的火堆点燃了,四郎打开自己的包裹,把年糕和干腊肉拿出来切片,用树枝穿了在火堆上烤。 年糕是江陵城里有名的老字号孙胡子家的,糕白如雪,久浸不坏,此时用火一加热,吃在嘴里十分香糯。 干腊肉就是有味斋自家做的五味腊。四郎准备了不少,鸡鸭鹅兔都有。这种五味腊不仅做法讲究,而且怎么煮也有说法——该用清水煮熟后掠去浮沫。捞出釜时,必须用急火,这样煮出来的腊肉才干得快保存得也久。煮熟后不要急着吃,须把腊肉放在竹席上阴干,这样做出来的五味腊就变成了脆腊,不仅保存时间长,而且外皮酥脆,肉中有五香之味。 四郎心里十分担忧二哥,于是就拼命扇动柴堆里的火,好让香味传的更远一些。这样,不论二哥身处林子里的哪一处,都会很快寻香而至的。 穿成一串的五味腊和年糕被火烘烤得吱吱冒油,很快就冒出了一股诱人的香气。用秘制方便料包煮出来的蘑菇汤也在侍卫的头盔里咕嘟作响。 热水,火堆,熟食,让这群疲惫不堪的凡人恢复了一点精神。渐渐地,大家也有说有笑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传出脚步声,不,不是人类的脚步声,好像是拖着重物在地上行走的声音,或者是某种有着长尾巴的动物游过草丛的动静。 马老头的眼中爆出几道精光。马殷的手上多出一个奇特的盒子。张萤葶使了个眼色,就有许多蛊女围成一圈,念着古怪的咒语,胡恪在众人外围撒上了某种暗黄色的粉末。陆家的侍卫也都按上了自己腰间的刀。 就在火光照射不到的黑暗森林中,缓缓的、缓缓的露出一个高大的影子来。影子的肩膀上鼓起一坨,背后似乎拖着一条奇怪的尾巴。 是蛇人吗?四郎有些紧张,忍不住抓紧手中的烤串。 黑乎乎的怪物越走越进,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逼人的寒气。 “站住!”一个侍卫忍不住断喝一声。 此时,那黑暗中走来的不明生物已到火光边缘,他“啪”的一声将肩膀上的蛇人扔了下来,露出一张俊朗如大理石般的脸庞。正是二哥。 “墓道已经找到了。本来是在树上做了记号。这个东西一直在暗中捣鬼,将记号抹去,让你们误入歧途。反倒叫我们一番好找。”说着,二哥用脚踹了踹地上的蛇人。 “呼~”不知道是谁长出了一口气,四郎几乎能听见身旁之人的心跳由急促渐趋缓和。 “剩下那些马家的人呢?”马殷急忙问道。跟着这位不知名高手去的,可都是马家数一数二的精英。 “我们路上遇见了一窝蛇人,全杀了。你家的人战死几个,剩下的都活着,还在后面呢。”二哥言简意赅的回答一句,径直走到火堆边。 二哥多半是肚子饿了,自己提前一个人跑回来的。 四郎脸上带着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安心笑容,把握在手里老半天的烤串递给了二哥。 吃饱喝足,众人劳累了一天,纷纷打算歇息。因为四郎并不觉得困,就主动申请守夜值班。 刚坐下,二哥也默默来到他身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柔软的干草,铺在地上。四郎看他一眼,没吱声,不过,等二哥铺好之后,四郎就很自觉的坐下来,和二哥并排坐在一处,仰头看着墨蓝色的天空。 “困了吗?” 四郎摇摇头:“今日白天睡了很久,所以现在并不困。你饿不饿,要不再吃个粽子?我还给你藏下来一只咸蛋黄肉粽,不过已经冷了,等我给你热一下。”说着,四郎就要起身去忙活。 “不用了,陪我躺一躺就好。”二哥伸手把四郎拉下来,然后迅速翻了个身,半边身子重重压在四郎身上,用一种占有欲极强的姿态抱住自己的所有物。 四郎敏感地觉察到大腿根处被一个硬硬的剑柄抵着,不安地挣动了几下。 “别动。我什么都不做,就抱抱你。” 四郎顿时不敢再乱动,搜肠刮肚的找些题外话分散二哥的注意力,便问道:“刚才那些事情都是蛇人做的?” “什么事情?”二哥像只大狗般在四郎脖子处嗅来嗅去,呼出来的热气弄得四郎很痒。 “就是水里的头发,树上的草人,还有林子里的怪笑以及棺材石上的尸体呀。” 二哥清寒的声音在沁凉的空气中响起:“蛇人不会做巫咒,给众人下降头。蛇人吃人之前,也不会将人摆成祭品的样子……总之,这件事不简单。” “那么,你觉得是人做的吗?”四郎想这么问,可他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森林里似乎连鸟叫的声音都没有了,唯独火堆里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声。从树叶之间能够看到一小片天,今夜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很明亮,一颗颗宛若深邃莫测的眼睛,纯真却又无情。 ☆、204·琼玉膏4 这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挨了过去。到了第二日早晨,树林间浮动着清浅的晨光。从树梢落下来的第一缕天光照射在四郎的眼睛上,他的耳边传来朦胧的鸟鸣。 四郎舒服地伸了伸懒腰,一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二哥。幸好他还在。 “我怎么睡着了?昨晚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四郎抽出有些发麻的爪子揉眼睛。 “是呀,昨晚有人说自己要守夜,结果没过多久就睡得像是一只小猪。”二哥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起来吧。” 四郎几乎能够感觉到二哥说话和动作是牵引着肌肉鼓动的力量。硬邦邦的肌肉,纯然的男性魅力。 四郎这才发现自己像是一只八爪章鱼般缠住了二哥,怪不得昨夜模模糊糊总觉得抱着一块大石头在睡觉,大石头还会自动加热。 “摸够了吗?摸够了就起来。”二哥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够。再给大爷摸一把。”四郎得寸进尺的戳戳二哥的胸肌,抱怨道:“一点都不软。” 就在忍无可忍的二哥打算将这袭胸的小流氓就地正法之时,营地了传出来的骚动浇熄了二哥的冲动。 “不会又死人了吧?”四郎一咕噜爬起来。 “馨儿,馨儿~”张家的蛊女大声的呼喊由远及近而来。 “你们昨晚怎么守夜的,馨儿怎么会不见?”一个蛊女跑过来,气愤的质问道。 四郎正在已经熄灭的火堆边收拾昨晚拆开的包裹,二哥兀自摆弄着手里一个罗盘,对那女子的质问充耳不闻。 “怎么回事?”二哥看到连一贯稳重的马殷都朝着自己小跑过来,随手将罗盘塞进四郎的包裹,自己提过来背在背上,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问道。 “昨晚有几个蛊女不知道怎么回事,据说是睡到半夜忽然从营地里跑了出去,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马殷皱起了眉头。“莫不是害怕,所以半夜偷跑了?” “不可能。”一个蛊女慌乱地摇了摇头。“她们昨晚和我说去小解,因此只在亵衣外头套薄纱衣就出去了。连行李都没拿,最重要的,蛊女的命蛊都在族长的手里,绝对不敢自己逃走的。” 这些蛊女的确与中原女子不同,这样的话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四郎就看到几个马家的大汉互相使着眼色,比了个下流的手势。 不过,即使是出去会情郎,好几个蛊女过了一夜都没有归来,肯定有问题。 众人四散着找寻那几个失踪的蛊女。四郎也跟着帮忙,他们扎营的地方是一棵巨大的松树,那棵松树是好几棵树长在了一起,树身上还像是虬龙般盘绕着许多树藤。树冠像一把大伞,无偏无私地保护着脚下的凡人。 绕过这棵大松树又是一片榆树林。四郎和二哥一起进入林间搜查。 走着走着,四郎感觉自己脸上淋了两滴雨水。 今天可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啊。哪里来的雨水? 抬头一看,只见一具女尸被挂在树梢上,衣衫尽褪,原本香艳的画面却因为被撕裂的胸部平添十分恐怖。赤裸的尸身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血。 “啊啊啊啊~”跑过来的几名蛊女尖声惊叫起来。 刺耳的叫声吓得四郎忙不迭堵住耳朵。不过,也怨不得他们,这具女尸的死相十分可怖,脸上被利器划花了,皮开肉绽,有的地方还露出了森森白骨。头皮都被撕扯掉了,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随着蛊女们的尖叫,一个鹅黄色的丝绢小包从树上掉了下来。 “是馨儿的衣服。”小鱼跑过去,作势要打开包裹。 “慢着!”马殷大喝一声,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天蚕丝做的手套带上,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将包裹打开来。 在林子里四处搜索的土夫子都集中到此地,在旁边屏住呼吸的围观。 “天哪!”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包里面竟然是一个心脏。 小鱼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到底是谁在捣鬼? “那边还有!”有人往林子里走去,发现树梢头,枝桠上面挂着几具赤裸的女尸。女尸的胸部被开了一个口子。衣服裹着她们的心脏,俏皮的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被随意地悬吊在枝头,风一吹,就摇摇欲落。 马殷让人将这些女尸取下来排成一排,又叫来队伍中唯一一个精通医术的大夫过来检查。 “究竟是什么鬼怪?” “她们到底遇见了什么?” “这次完了,我们死定了!” 剩下的几个蛊女在旁边议论纷纷,越说越是害怕,都发出了嘤嘤嘤的哭泣之声。 第189节 侯公子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见状赶忙安抚这些可怜的女人:“别害怕,不管是什么鬼怪,我们都会将其抓住的。” 四郎蹲在地上看那颗被鹅黄色衣衫裹住的心脏,觉得这件事不像是鬼怪做的。就他所知,有些鬼怪的确会挖人心出来,但多数是为了食用,也没有谁会做出这种近乎多此一举的事情。就像没有谁会在杀猪取心之后,特意将猪心装进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展览给其他猪看。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一定是人。 “有什么好看的,走吧。”二哥来到他的身边,揪住四郎的衣服领子将媳妇轻轻提了起来。 “我觉得有些奇怪。”四郎走到二哥身边,小声问道:“二哥,你说凶手不会是人吧?” 他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鬼怪大胆到敢在二哥出现的范围内撒野。除非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或者同为远古大妖,可是到了这种级别的大能,又岂会做出这样不入流的事情呢? 二哥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但绝对不会是妖魔之类的邪物。昨晚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偷偷跑了出去。在我的气机锁定之下,周围并没有鬼怪,因此也就没有阻止。” 四郎点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 “哦,不可能是妖怪,那就是人做的了。不过,检查过尸体之后,我发现这件事有两个矛盾之处。”胡恪走过来,站在四郎旁边。 “哪两个?” “与石头上被抽掉肠子的那些大汉不同,这些女子似乎是心甘情愿被挖去心脏的,死前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此人杀人挖心,毫不留情,又显得心思狠毒。这是第一个矛盾之处。这些女子死了之后,才被毁容,更像是嫉妒成性的女子所为。可是杀人凶手将挖出的心脏小心翼翼的用死者的衣服包裹起来,还打了一个蝴蝶结,这些行为却又传达出凶手很珍惜怜爱这些心脏的讯号。这是第二个矛盾之处。”胡恪一一指给四郎看。 四郎听了胡恪的话,眼见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女尸,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服气地反驳道:“哪里看出怜爱啦?毫不在意的将包裹丢的到处都是,分明显示出杀人者对这些女子的极度蔑视和羞辱。” 胡恪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就是第三个矛盾之处了。从尸体中传达出来的讯息如此奇怪,似乎杀人者对自己的猎物既同情又憎恶,很耐人寻味啊。” 四郎也没想通这一点,就问他:“你说,杀害这些女子的人和杀害马家土夫子的会不会是同一个?” “我也不清楚。”胡恪为难的皱起了眉头。昨日在溪水边天色已晚,众人心里着急赶路,也没时间让他去仔细检查棺材石上的尸体。 两只狐狸正在像模像样的讨论案情,一个蛊女忽然冲到四郎面前,质问他:“昨晚不是你在守夜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弱女子被鬼怪杀害呢?” 四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可是心下也能体谅她们骤然失去同伴的悲伤和愤怒,所以就很体贴地没有吱声。 看四郎不说话,那蛊女便自觉占了道理,更加大声地喝道:“说,你是不是凶手的同盟,你想要害我们是不是?是不是?”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二哥先前一直没出声,似乎死了个把女子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此时见四郎马上就要无端被扣一个屎盆子在脑袋上了,这小蠢蛋还在那儿不明情况地点头傻乐呢。 自己的媳妇只有自己能欺负! 二哥终于转过脸,对那群得理不饶人的蛊女漠然道:“对,我昨晚的确看到了她们。不过,当时这些女子都是自己跑出去的。并无人逼迫于她。” 百里兄弟是那种看见讨厌的人倒霉自己就开心的性格,没什么是非善恶的观念,自然也缺乏绅士精神和同情心,此时就在旁边幸灾乐祸。 百里老大大声说道:“小娘皮自己出去浪/死了,可别胡乱怪在别个头上。” 老二接茬道:“我这些兄弟虽然不懂事,也知道守夜就是负责警戒危险,至于那些自己跑出去找死的,可没义务阻拦。莫非,你们连我这些弟弟都不如吗?” 老三不服气了,踢了他哥哥一脚:“小二,你说谁不懂事呢?不就是比我们滚得快,先探出去半拉头吗?还充起了哥哥,我呸!不过,大哥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若是谁要发/浪,夜里出去会情郎,值夜的人可拦也拦不住。人家胡小哥可是厨子,只负责做好吃的,要捉鬼救人,找那些什么地仙徒弟去。” 老四道:“依我看,约会的情郎说不准就是杀人凶手。” 老五偏偏喜欢和哥哥们唱反调,反驳道:“也可能是情郎的老婆呀。” 这话里话外指的是谁可就太明显了,因此,原本站在一旁的侯一峰夫妇脸色顿时都不太对劲。 围观的蛊女们气焰一下子低落下去,有的人再也忍不住,泪珠儿像断了线一般滚落。 侯公子到底是个温柔多情的人,尽管百里兄弟指责他,依旧走过去轻声温柔地安慰那些蛊女。 小鱼怯生生地走到四郎面前,对他行礼之后,小声说道:“族长脾气并不太好,对我们这群蛊女尤其苛刻,不过,馨儿嘴甜,所以族长难免偏爱她。这回偏偏是她出了事,因此,红诺姐姐才会着急呵斥你的。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说着,柔柔弱弱的小鱼抬起水灵灵的眼睛,似乎在盼望着他的回答。 “担心张萤葶怪罪,就想要找一只替罪羔羊是吧?”二哥面无表情看了面前可怜巴巴的少女一眼,拉着四郎转身而去。 *** 过了端午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树林里昼夜温差很大,那些尸体已经开始发出异味。由马殷张罗着埋葬了这些死去的蛊女,众人便拔营离去。 整个过程中,张萤葶都没有出面,任由自己部下或者徒儿赤裸的尸身被一群大男人摆弄来摆弄去。其无情的程度叫四郎都觉得吃惊。 跟随着二哥和马家众人做的记号,一行人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到了一片倾颓的断壁残垣之间。 “想不到他们居然能够找到这里。”胡恪自言自语道。 走在他旁边的四郎问道:“这……这莫非就是费总管说的地上行宫?” 曾经富丽堂皇的建筑群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样,高大的宫殿和朱红的梁柱在风霜雨雪,天灾人祸的摧残下,只剩几块巨石,还有几堵外墙躺在离离衰草之中。 破旧的土墙上爬满了厚厚的藤蔓植物,底下的已经枯萎,表面的却还在生长,墙皮也层层脱落。 马殷转过身,对众人说道:“据说昭王墓最安全的入口就在这座行宫里,是当年修建地宫的能工巧匠为了活命暗中修出来的。连地宫的主人也未必知晓此事。只是行宫的正殿已经被蔓草覆盖。所以,请诸位现在就四下散开,找到进入正殿的大门。” 一个蛊女立马反驳道:“不行,杀害馨儿她们的凶手还没找到,分开实在太危险了。” 于冰也道:“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即使分开来找,每一处泥土翻过了,恐怕也要很久的时间。多在此逗留一分,苏道长他们就多一分危险啊。依我看,不如走以前的盗洞。” 马殷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以前的盗洞恐怕已经被断龙石阻隔住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此话一出,四郎和胡恪都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这马家人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马殷不再理会其他人的反对,只对着陆公子抱拳道:“不瞒公子,其实我家祖上就是修建地宫的工匠之一,所以才知道这条通道。只是年成太久,地图有些模糊,此地地形和建筑也早不似当年。所以才要大家分散开去,集中搜寻可能的几个地点。” 张萤葶听马殷终于提起地图之事,目光中闪过一道贪婪的光芒。 陆贽听了马殷的话,想到外面危机的局势以及陷在地宫里的同僚,沉思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众人便分成四组,朝着马殷指定的四个方向仔细搜寻。 四郎和二哥自然是一组的,他们往西边那片比人还高的野菽丛中走去。 “小心点。草里有蛇。”二哥表面冰冷,其实最会心疼人。 不过,他的话音刚落,就发现原本乖乖跟在自己身后的媳妇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动作略带急切粗鲁的拨开草丛一看,见四郎落在后头,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条斑斓的小蛇,饶有兴致的瞪着那条蛇看来看去,还伸爪子去掰蛇嘴,似乎很想要把蛇牙敲下来。 这样的打算明显激怒了这条毒蛇,它那三角形的蛇头一伸一缩,酝酿着毒液,打算拼死也要咬这只恶毒的狐狸一口。 二哥冷冷地喝斥道:“跟紧我。还有,别玩蛇。” 四郎赶忙申辩道:“是它忽然窜出来,要咬我的。俗话说得好,先撩者贱,打死无怨。我可没想打死它,只是取一粒毒牙玩玩。” 二哥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话,几步走到四郎跟前,又重复了一遍:“把蛇给我。” 四郎鼓鼓脸,有点不情愿。其实一直这样赶路也很是无聊,四郎作为一只狐狸,并不怕蛇,好容易有一条不长眼的毒蛇撞上门来咬人,自然要留下来好好一番。因此,四郎用爪子捏住毒蛇的七寸,悄悄藏到了背后。 “我听小鱼讲,因为蛇行如飞,所以毒蛇的牙齿佩戴在身上,可以辟除不祥,利远行,是他们岭南人的行旅镇物。正是因为那位馨儿姑娘把自己随身佩戴的蛇牙弄丢了,才会遭受厄运的。”四郎对冷冰冰的二哥露出小白牙,讨好地笑了笑:“二哥总是被马老头支去做很多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也想给你做一个兽牙护符。” 二哥疑似面神经瘫痪的脸上缓缓露出两坨可疑的红晕,可是他的表情依旧没有像四郎期待的那般缓和。 在四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偷藏在背后的小蛇就不翼而飞。 二哥伸出两只手指,粗鲁的捏开毒蛇的嘴,干净利落的敲掉一颗小辣椒状的蛇牙,道:“很好,礼物我收下了。现在可以走了。”冰冷的语气里藏着不易觉察的宠溺和温柔。 咬人不成反被强制拔牙的毒蛇简直要崩溃了。它像一条绳子般凄惨而无力的从饕餮掌中滑落,再也提不起半分咬人之心。 四郎眯着眼睛看着那条蛇剩下的毒牙。 似乎感受到胖狐狸可怕的目光,躺在地上装死的毒蛇一下子跳了起来。咧着缺一颗门牙的嘴,惊慌失措的窜进草丛里消失了。 “跟上。”二哥警告的瞪了一眼似乎还想跟过去的四郎,扔下冷冰冰两个字,转身就走。 另外一边,那条毒蛇千辛万苦的逃回了自己主人手里。 “这次虽然没有成功,却也让我知道对方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缠。你也算有功了。不过,既然失去了牙齿,还回来做什么呢?”男人温柔的低语着,手上却毫不留情的一使劲,捏碎了那三角形的蛇头。 “真是个傻瓜。”男人带着宠溺的爱语在女人的耳边响起。 跪在地上的女子却不再像往日那般感动,反而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 “这边!”马家的一个汉子高呼道。 在这片荒凉的草地上一无所获,四散寻找入口的众人迅速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张萤葶撇撇嘴,也召集自己的部下走了过去。 马家的人已经在爬满山洞口的树藤和荆棘间清理出了一条通道。 穿过这道树篱笆,就来到了行宫的正殿。可能是因为大殿本身就是由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开凿出来的,而且费总管每隔一百年又会组织一次修缮,此处倒保存得比较好,和外面大相径庭,。 殿外是炎炎夏日,艳阳高照,而殿内却无比阴森,即使是白天,这里面的阴森之气仍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一踏进山洞内,四郎就觉得众人仿佛到了阴阳两地的交界,一面是天堂,另外一面却是地狱。 忽然,一个尖细的女声阴森森地响了起来:“欢迎进入地狱。”接着,一个他们在树林里见过的那种稻草人忽然从黑暗中凭空跳了出来。 那稻草人突然正正出现在蛊女们面前,这些饱受惊吓的可怜女子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众人猝不及防之下都觉得心漏跳了一拍,回转过身,原来是百里家的老幺做出女人的声音在恶作剧,他在树林里捡了一个稻草人回来,让自己养的蛇爬到洞顶上,偷偷将稻草人突然吊在张家的队伍里面吓人。众人从忐忑不安中回过神,看着百里家的侏儒模仿女子扭捏作态的怪模样,都禁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气氛一时轻松了一些。然而,众人并没有发现,在他们背后,大殿里的雕像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四郎也咧着嘴跟着傻笑了一阵。唯独二哥没有笑,反而面无表情地四处打量。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地上一些蠕动着的阴影又渐渐散开了。 之后的路程出人意料的顺利。 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越往山洞里面走,潮气越重,地面上时不时可以看到紫黑色的血迹。据四郎猜测,或许这就是附近村落里祭拜蛇神,敬献童男童女之处。 也不知道那些村民都是怎么样进来的? 不知不觉中,四郎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胡恪刚才一直在陆芳汀身边给她看病,此刻才得了闲回到表弟身边。听到四郎的疑问,胡恪低声道:“你看过那些藤蔓吗?有些明显是新长出来的。”顿了一顿,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地宫正在苏醒。“ 本来一点不害怕,此刻,四郎却被表哥装神弄鬼的口吻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约二哥也看不惯胡恪这幅神棍样,言简意赅地给四郎解释道:“沉入地下的娲神宫的确苏醒速度加快了,有人正在用秘术唤醒她。” 山洞开凿出来的殿堂虽然很大,但是这一行人都是高手,自然脚程快。没多久就深入了山腹之中,来到一条狭窄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洞口。 站在洞旁边,就有一股邪风打着旋儿迎面吹来。 马殷手持地图,带着自家伙计在最前面探路,此时立马挥手止住了后面的队伍,然后扔了一块飞蝗石进去。 “呼啦啦——” 一群黑压压的蝙蝠卷起一地尘埃,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张萤葶因为部下的惨死以及地图的事情心情很不好,她愤怒的一扬袖子,这群气势汹汹的蝙蝠就全部掉地上死了。 “你做什么?”马殷愤怒地喝道:“进了墓中,没有攻击我们的生物尽量不要杀,不然恐怕引来更厉害的大家伙,到时候看你如何收场。 四郎想要走近些看看那些蝙蝠,二哥却死死地箍住他的手臂。四郎挣动了两下,挣不开,也就打消了跑过去看一看的打算。 危险的地方不乱跑,不逞强。对于这一点,自认本领和胆子都不够大的胖狐狸倒是一直记得很清楚。 反观另外一边,张萤葶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训斥过了。她涨红着脸,指着站在身边的一个蛊女道:“红诺,你进去看看。我倒要看看里头还有什么厉害东西,把一个二个大男人都吓破了胆子。” 四郎觉得不对劲,正想要出声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名叫做红诺的蛊女刚一进洞,山洞里就喷射出来一股白气,势如雷霆,把盗墓贼们都冲倒在地。 第190节 四郎像是无尾熊一样,死死扒住二哥,这才没被这股气带着满地乱滚。 等白雾过去,众人睁开眼时,就看到先前进去的那名蛊女已经成了一座冰雕,她的四周散落着一点点的光斑,应该是她用来的护身的蛊虫,也都被冰封住了。 那些蛊虫如星子般环绕着她,冰封的红诺比生前更加美艳。可是众人却生不起半点欣赏赞美的心情,只觉得无比恐怖。不过刹那的功夫,一个活人就这样死了。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兴奋冲晕头脑的众人终于冷静了一点。 马殷看马老头一眼,见他点点头,这才一矮身,朝着洞里扔进去一只火把。 这一回没有什么意外,火光从洞中射了出来,光亮在山洞里跳跃,给人带来安心的力量。 依旧是马家的土夫子打头。张萤葶领着一帮蛊女走在第二位,看都没有看因为她一时意气而无辜牺牲的部下。 虽然红诺早上才找过他麻烦,但四郎也没恨她恨到要死。因此,经过那座雕像时,难免对这个当了炮灰的女孩子有点同情。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念几句佛经,祝愿这个倒霉的女人能够往生极乐。 就在四郎用手指在冰层上划出简单的往生符篆时,被冰冻的红诺忽然睁开了眼睛。 “救救我。求你。”冰里的红诺蠕动着嘴唇说,她的眼角似乎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二哥从后面轻轻推了四郎一把,示意他走快些。 “她活了!”四郎不住的转头想看一看洞口的冰雕,却总是被二哥高大的身形遮挡着视线。 “你看错了。走吧。”二哥淡淡地说道:“你看,我们都落在后头了。我手上可没有地图,在这地宫里,迷了路可永远都找不到霸下了啊。” 衡量片刻,觉得还是狐狸表哥和霸下重要一点。眼看着前面点着火把的长队已经走出一截了,四郎赶忙追上去。 在他背后,二哥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然后他屈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座冰雕。 这一行队伍渐渐走远,很快,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山洞里。山洞口,那尊栩栩如生的冰雕忽然哗啦哗啦地碎裂开来,一袭红裙的红诺从碎冰中缓缓爬了起来。 ☆、205·琼玉膏5 这山洞似乎一直在往下延伸,越往下越冷,不知究竟通往何方。阴冷的山洞里,除开火把的光亮之外,只余下一种如有实质的粘稠状黑暗。四周还有隐隐约约的水滴声,平添几分莫名的恐怖。深不可测的洞穴,毫无缘由的水滴声,这些都能够诱发某种埋藏于凡人灵魂深处的恐惧。 尽管已经是农历五月,可是山洞里却和寒冬腊月差不多,一行人呼出的气体全都凝成了白霜,连靠近口鼻处的头发末梢都挂上了霜。 地底潮气也重,地下甚至起了一层幽幽的白雾,火把晃过的时候,偶尔能够看到地面上有大团大团黑紫色的血迹。当然,山洞中并不全是丑陋血腥植物,黑暗中也生长着美丽的钟乳石,被火光一照,折射出五彩的荧光。石绿,暗紫,暗红和深蓝的光芒在脚下和头顶幽幽交错,如同置身一个绮丽凄艳的噩梦。 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黑暗中,叫人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四郎也只能凭借着手里的火把燃烧的程度,勉强估计出众人已经走了两刻钟。 这群土夫子脚程并不慢,两刻钟却连昭王的墓门都没有摸到,四郎暗暗疑惑:莫非楚昭王如此大手笔,将整座山都挖空了不成。 又走了几步,四郎手里的火把便挣扎着蹦出最后一个火星,恋恋不舍地熄灭了。 没有火把在手,地下实在太冷,四郎裹了裹身上的白狐狸皮,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可怜兮兮地搓了搓鼻子。 走在他右前方的二哥回转身,将一串小小的项链挂在四郎脖子上。 “这是什么?”四郎摸到一枚小小的光滑的东西,质地比玉石硬一点。 “蛇牙。”简单的说明一句,二哥一弹指,“啪”的一声又点燃一个火把,往四郎这一侧递了过来。 就在四郎开开心心的伸出冰凉的爪爪,想到接过火把的时候,二哥的手忽然顿住了,四郎疑惑的扯了一下火把,拉不动。 吸吸鼻子抬头一看,只见二哥不知何故定住了,直盯着某处出神。暖黄色的火光跳跃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俊美的侧脸。 四郎放开火把,腾腾腾走到二哥身边,背着手好奇地顺着二哥的视线看过去,居然是侯一峰……的胸。 咦咦咦,二哥盯着侯一峰的胸看什么? 凑近点二哥的面颊,四郎调整好角度定睛看过去,还是一马平川的男人胸。没沟,差评! 等等,侯一峰的脖子上吊着什么,好像是一串小小的蛇牙坠子项链,森白的坠子垂落到侯一峰的胸膛处,在暗道中并不起眼。若不是二哥抽疯,四郎绝对不会注意到一个男人胸前的饰品。 还没等四郎看仔细,侯一峰已经转身走了。而他离开的位置后面的山洞墙壁上,露出了一个凸起的土包,看着仿佛一张诡异的笑脸。那种土包,四郎觉得很像是进昭王墓时,在墓道里遇见过的会吃人的土疙瘩。 四郎可不傻,侯一峰刚才分明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在和那个土包说悄悄话。四郎的脑海里迅速回忆起小鱼说过的话,心中暗暗对此人起了戒备之心。不论是不是侯一峰杀的人,既然死者的饰品在他身上,此人就与那些蛊女的死脱不了干系。 四郎扯了扯二哥的衣袖,想要把土包指给他看。可是,就在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张阴森诡异的笑脸已经消失掉了。二哥疑惑的回脸看四郎。 因为两个人离得近,一个往前凑,一个往后仰,两张脸自然而然挨在了一起。肌肤相贴时的摩擦仿佛产生了一股小小的电流,带给两个妖怪同样的酥麻感。 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日常相处时还常常有些初恋时节心如鹿撞的动人感觉←←当然,以上完全是胖狐狸这只小清新的个人认知。至于二哥的内心活动,显然比初恋之类的要黄爆很多。 感受到媳妇嫩滑的肌肤在自己脸颊旁挨挨擦擦,二哥那颗痴汉心不由一荡,恨不得立即将身边的人压在山洞的墙壁上干/上/一/炮。 对于某类执行力超强的禽兽而言,自然是想做就做。 四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哥顺势压在了山洞壁上。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因为两个人离得很近,小扇子般的羽睫划过二哥的面颊,好像一只轻轻颤抖的蝴蝶翅膀。二哥低头,两人高挺的鼻梁缱绻着互相摩挲,然后他的脸微微一侧,张口含住了四郎的下唇。 四郎也不甘示弱,积极主动的回吻过去。 这种事情是很严肃的,起码于胖狐狸而言,他是在很认真的发起第一千零一次试图争取主导权的战役,结果自然是第一千零一次宣告失败。 因为很快被亲得丢盔弃甲晕头转向,某战俘很不高兴地推拒着胜利者:“走开……不要……” 媳妇说出了这么可爱的邀请,身为丈夫当然要满足。二哥面无表情的一手搂住四郎的腰,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将两只在自己胸膛上不停乱摸的爪子箍住,固定在头顶的山洞壁上。然后他就顺着耳垂,脖子,锁骨往下亲去,留下一粒一粒微红的草莓。 被饕餮锋利的牙齿细细啃噬,胖狐狸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可是二哥两只手腕如同玄铁铸就的捕兽笼般禁锢着他,让困于其中的猎物半点都动不了。四郎努力挣扎了两下,觉得二哥今天有点不正常。 “二……二哥?”随着二哥一个重重的吸允,四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却依旧满心信赖地朝着施暴者求救。“不……不要在这里。” 二哥的眼睛里,金黄色的重瞳隐现。 仿佛被四郎的声音唤醒了,一度有些沉迷失控的二哥终于抬起头,将脸凑近四郎的脖子,轻轻啃噬那片比暖玉更光滑柔嫩的耳垂,低哑着声音说道:“别怕。拔出我背上的剑,往你的右手边刺进去。”尽管不知为何气血翻涌,可是此地危机四伏,实在不是亲热的好地方,二哥再痴汉,也没有给不知名的怪物围观活/春/宫的爱好。便很努力的克制住了自己往下滑动的手。 看吧,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胖狐狸对二哥的基本信任还是有的,所以,尽管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依旧点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配合。 二哥松开那双被自己暴力辖制的手,执起被勒出几道红印的爪爪,低头亲了一口,如蜻蜓点水的吻中满满都是怜爱。然后他便冷冰冰地命令道:“抱着我。” 四郎双手搂住二哥的腰,扬起脖子婉转相就。 看起来,两个人似乎都沉迷在了两情相悦的激情之中,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趁此机会,在他们的右侧,慢慢的、慢慢地鼓出来一个土包。 “就是现在,在你的右手边。”二哥偏头亲吻四郎精致的锁骨,沙哑的嗓音仿佛大提琴动人的低鸣。 四郎慢慢地摸索到二哥背上,尽量不出声地抽出那把长剑,然后迅速反手插/进了自己右边的泥土里。 “噗”好似戳破了一个水球,一股水流喷溅出来。四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二哥带着转了一圈,躲过这股水柱。 然后,四郎就感觉自己耳畔有一股厉风刮过。这股风带起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黑发,四处飞扬的发丝被风刀切断,飘落到地上。 尽管的确还硬着,但是闷骚的二哥依旧一副面瘫的表情,不动声色的揽住想要去墙壁边查看究竟的媳妇,另外一只手再次挥剑,剑光如同一道白虹般,朝对面墓道墙壁斩落。 四郎被二哥这么提溜来提溜去,难免有些晕晕乎乎的。他只觉自己面前亮光一闪,然后山洞壁上出现鬼脸的地方就只剩一个大坑,从里面缓缓流出绿色的粘稠状液体。 他两个在后面搞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前头队伍,众人纷纷执起火把转回头来。 “果然是这里!”马老头难掩兴奋地大喊一声。 马殷见状,急忙带着几个瘦小的汉子跑回来,在流出绿色黏液的地方敲敲打打,有的还把耳朵贴在山洞壁上听。正在古古怪怪的上下忙活的时候,大坑里的绿色黏液中猛然出现一双青白的手,对着一个土夫子的面部抓了过来。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人的半个身子就被拖进了洞里。 二哥身法迅速地闪过来,手起刀落间,一双怪手就被斩落了。 这是一双形状很优雅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上还涂着一层浅粉的蔻丹,五指成爪,紧紧攥着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高大的汉子口中的哀嚎戛然而止,他的舌头已经被洞里忽然出现的怪手扯断了。 “那是红诺的手!”小鱼捂住嘴,惊叫道。 “胡说八道。红诺已经死了。”张萤葶恶狠狠的瞪了小鱼一眼,走上前去,一脚将一只鬼手踢了开去。就在这时,另一只被二哥削下来的鬼手忽然跳动两下,朝着张萤葶的脚踝抓去。 张萤葶毕竟是一族之长,还是很有些能为的。只见她袖子一拂,那只鬼手刹那间便枯萎了。 剩下的土夫子见状,都白着脸退回马老头身后。 “呵呵,看来名震天下的马家也不过如此嘛。”张萤葶冷笑道。 马老头的脸色沉了一沉,把拐杖交给身边侍立的马殷,自己走去墙边。马殷要扶他,却被老爷子推开了。 姜还是老的辣,马老头将耳朵凑到山洞壁上听一阵,又撅着屁股趴地上听一阵,最后指着流出绿色黏液的地方往左一掌宽的位置,回身命令道:“从这里开始打。” 尽管畏惧坑里会再次冒出的怪手,可这群训练有素的土夫子并不敢有半点犹豫,立马从背包中取出工具,开始挖起来。 马老头接过马殷的拐杖,又变成了那个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的老头子。 挖了不久,围观的众人都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好像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找到了!”马家的土夫子们兴奋而急促的喊了一句,然后立马闭上了嘴。越靠近墓道,越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否则很容易引起诈尸。 马殷激动的推开一个大汉,自己戴上手套走过去,几下就清理干净墙壁上的泥土。一个青铜铸就的锁盘出现在众人面前。 “镇龙子午锁!”百里兄弟惊叫道,呼啦一下子凑了过去。 听到镇龙锁的名字,四郎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总感觉这锁像是专门做出来防着始龙子孙——霸下的。 马老头倚着拐杖,笑呵呵地说道:“想不到百里兄弟除了耍蛇,于锁术上也颇有研究啊,竟然一眼就叫破了个中玄机。怪不得道上总说名满天下的怪盗李三燕收了五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 百里兄弟有些小孩子脾气,一听马老头的恭维,立即就得意洋洋起来,一发要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兄弟五个一窝蜂地冲过去,撅屁股伸肘子挤开马殷,七手八脚的围着那个锁盘折腾起来。 “爷爷……”马殷欲言又止的看了着马老头。 老头子对他摇摇头:“这镇龙子午锁之所以如此命名,就是取其能困龙之意。龙乃祥瑞,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圣物,一介凡人所造的铁锁就能困住。这镇龙子午锁构造之复杂,机关之巧妙可见一斑。” “不过是暗锁而已,锁眼很容易找到……” 马老头打断马殷的话:“你年纪小,还是要多看多学。这种锁貌似暗锁,其实又叫迷宫锁,虽可以轻松找到锁孔,但其钥匙和锁孔之间的配合就如九连环,纵然有了钥匙,轻易也伸不进锁孔。” 侯一峰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踱过来,看了一眼,笑言道:“原来是迷宫锁,怪不得连大名鼎鼎的百里兄弟也折腾了这么久。我早就听说过,破此锁如破阵。其中机关可谓巧夺天工。” 四郎瞟他一眼,见他胸前的蛇牙坠子已经被取了下来,手里却又多了一把怪模怪样的扇子。地下冰寒之气极重,都快冻死人了,这侯一峰还摇扇子,没什么毛病吧? 四郎也得陆天机传授过一些机关术,其中自然包含锁术。锁术听起来高大上,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技能而已。据陆爹所言,凡人中间习练锁术,不过是根据锁芯里锁柱多少,配合特殊的训练工具,再加以配套的练习法门,从“一柱”开始,最高可练到“二十四柱”。而这之后更高级别的锁术,则或多或少涉及阵法和道术了。 在天魔幻境中闲极无聊之时,陆爹还变出许多种高级的锁具,教给儿子解着玩,以补偿儿子幼时,做父亲地没能陪他一起解连环的遗憾。所以,迷宫锁的名头,四郎不仅听过,还亲手解过好多遍。 所谓的迷宫锁,说起来复杂,其实就是运用几何原理、物理结构和逆向思维设计而成。大体上在其内部多与地下暗河之内的相连,利用风力或者水力形成一种机关。即使有正确的钥匙,也只有在特定时刻、用特定开锁方式,才能打开,这就是所谓的“一把钥匙难开一把锁”。解锁的关键在于逆向解构出整个锁从外到内的齿轮运作方式,然后运算到锁里的机关刚好到达某一个点时,运用独特的开/锁/技/巧和手法来开锁。 百里兄弟五人十只手如穿花蝴蝶般飞舞,不停从随身的破衣兜里掏出各种工具,老五在旁边念念有词,五根粗短的手指不停掐来掐去,最后神棍般大喊一声:“定。” “吱嘎吱嘎——” 众人都听见巨大的铁轮转动的声音,原本严丝合缝的地道墙壁上有灰土扑簌簌的脱落,然后那里便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青铜门。随着百里兄弟继续用不同的手法控制着墓中的机关,青铜门发出巨大的呻/吟声,渐渐裂开一道缝隙。 进入昭王墓的暗门,在千年之后,终于被打开了。 第191节 “这道门他们都不知道吧?”四郎凑近胡恪的耳边,小声问道。他们指的就是昭王墓中那群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的千年老粽子。 胡恪皱着眉头想一想,同样低声对四郎说:“我估摸着,这道门有可能直达第二层的万尸坑。” 眼看着已经摸到了昭王墓的大门口,不论是身怀重任而来的陆家侍卫,打算捞人的马家土夫子,还是为各种利益所驱使的其他人,都由不得激动起来,目光完全被那道青铜大门所吸引,各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比起其他人的紧张和略带兴奋地心情,张萤葶手下的蛊女似乎都有点胆怯。如今张萤葶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和颜悦色,反而叽里呱啦的呵斥着她手下的蛊女,似乎在下着强硬的命令,让她们身先士卒,不要像个娇小姐般躲在后面。 四郎听一阵,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骂道:老妖婆!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要墓中的明器?原本让最有经验的土夫子们开道最好,可是张萤葶为了和马家互别苗头,就让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冒着生命危险去开道,她自己只躲在背后坐享其成。 正在听马家和张萤葶为了谁先进门而争论不休时,众人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齐齐转头一看,只见镇龙子午锁所在的位置已经塌陷下去,地面上不见了百里兄弟和机关,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深深的古井。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井沿上忽然出现一只枯瘦的爪子,接着,下面传来百里兄弟撕心裂肺的嚎骂:“我草你祖宗的马老王八——” “大哥你别顾着骂啊,再骂就没有人肯救我们了。” “救命啊,小五你不要扯我裤子~” “下……下面有东西抓着我。” 陆贽瞟了马老头一眼,挥手让几个侍卫过去将人拉上来。 士兵们拉住最外面的大哥,拼命往外拖。四郎心里对百里兄弟颇有好感,见百里兄弟活像一串老鼠般被吊在那里,赶忙跑过去帮忙。 刚拉住士兵们腰间的绳子,四郎就感觉到百里兄弟下坠的力量异常强大。他不由得焦急的朝着井里看了一眼。猛然间,四郎瞥见井壁上似乎斜靠着一个白头发白皮肤的小男孩,正用充斥着警惕和挑衅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眼睛在黑暗的井底,好像鬼火一样燃烧在四郎心里。 子午镇龙锁……莫非锁的真是霸下?那么,昭王墓第三层躺着的那个又是谁? 就在四郎思索的时候,井下蓦然传来一股巨力,这一群侍卫连同四郎在内,一下子全都被拽了下去。 紧接着,井下传来凄厉的哀叫,一股浓稠的血浆从井中喷涌而出。 山洞里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全愣在原地,呆如木鸡。 唯独二哥一言不发的几步闪了过去,撑着井沿子干净利落的跳进了那一汪血水之中。胡恪紧随其后,也跳了下去。 陆贽见状,如噩梦初醒,也要跟着往井里冲,却被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陆芳汀带着人拦了下来:“哥哥,不要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侯一峰也对着他轻轻摇头。 记起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无声的呼出一口气,陆贽转过身,带着剩下的人往青铜大门内走去。 ☆、206·琼玉膏6 还没进门,就接连着死人,剩下的一行人自然格外留神。一路上破了不少机关,总算有惊无险的来到又一扇青铜门外。这一扇大门依旧严丝合缝,连开锁的地方都没有。 马老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交给马殷。马殷戴上手套,一手拿着特制的螺旋状铁丝,一手拿着那个小盒子上前。背对着众人捣鼓半天,青铜门方才徐徐打开。青铜门一开,便从里面嗖嗖嗖射出来密密麻麻的弩箭,马殷一个铁板桥,弯腰躲了过去,然后他按动手中小盒子,从里面暴雨般射出来无数牛毛的小针,全都没入了一侧的墙壁里。 机关戛然而止。 马殷开大门破机关,之后并不擅自做主,反而退回马老头身后。 “想不到马老手上居然有地宫的钥匙。以后的机关锁可都拜托您了。”侯一峰折扇轻摇,轻轻嗤笑了一声:“只可怜百里兄弟,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马老头不为所动,淡淡言道:“侯公子说笑了。” 侯一峰收起折扇,脸上现出不虞之色:“我们敬您是老前辈,才把带路的事情全都交给马家。可马老您不声不响挖了个坑给百里兄弟跳。不过是为了验证子午镇龙锁开锁后发动机关的时机和方位,不惜断送了五条性命。百里兄弟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请过来的,这样做,就算我侯某人无足轻重,未免也太不给陆公子面子了吧。” 马老头那双三角眼中精光一闪,目光如电的般直射过来:“侯公子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啊。昨晚小树林里的事情,侯公子忘记了,我的部下可没忘记。” “小树林里什么事情?”张萤葶和于冰同时出声问道。 马老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侯一峰一眼,开口道:“侯夫人不必担心。侯公子英俊不凡,自然能够吸引到许多狂蜂浪蝶,不过,那些人在他心里,没一个比得上你。” 张萤葶的脸刷的沉了下来,她恶狠狠地瞪了侯一峰一眼,认定是他引诱了自己的部下,说不定人就是他杀的。不过马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萤葶沉声道:“马老的祖上既然是修建地宫的工匠,想必一定有地宫地形图。不知能否提供一份供大家参阅?这墓下机关重重,占地极广,不如拿了地图,各自分开搜寻才好。免得无端又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马老头并不搭理张萤葶,只做听不见,显然不愿意将自己家祖传的东西与众人分享。 陆芳汀在一旁听了,忽然开口道:“也好。如有墓道的结构图在手,我们也能更快的找到苏道长等人。我们队伍里的人目的各异,其实不该有争斗才对。从前面一系列惨案已经能够看出,我们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异常凶残强大,因此,我们更应该团结在一起,不管是求财也好,想要救人也好,唯有团结协作才能成功。”地下湿冷,陆芳汀脸色越发惨白,说话间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芳汀,你不要操心这些事,我没事……” 侯一峰关切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陆贽打断:“芳汀,过来。地图是马家祖上流传下来的,怎么处理是人家的事,你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是到底是强人所难,并非君子所为。” 听完陆芳汀一席大义凛然的话,马老头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及至陆贽这么一说,他反倒大方起来:“诶,陆公子此言差矣。不过是区区一幅地图而已。我马家这点气度还是有的。马殷,把东西给陆公子和张族长拿过去。” 马殷极恭敬的抱拳行了一礼:“回禀陆公子,古墓里机关重重,危机四伏,下面一共分为三层,规模极为宏大。祖上虽说是工匠,却也只负责一部分墓室和机关的修建,所知有限。不过,既然陆公子想看,区区自然应该提供。只是我们也只有一份正本,两份拓本,便由陆公子和张族长一人一份吧。”说着,马殷就摸出一张发黄的丝绢,先递给张萤葶,然后顺势递给另一侧的陆芳汀。 陆芳汀点点头,却并不伸手来接,反而是站在她旁边的侯一峰跨前一步,殷勤地将丝绢收起来,再转递过去。 一直注视着侯一锋一举一动的于冰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当场就要发作。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也只得强自忍耐。 张萤葶看了看手中的拓本,冷笑道:“马家倒是大方,只是我们怎么确定自己手里的这幅,和老爷子手头的一模一样呢?呵呵,我可不是百里兄弟那样的傻瓜,给人利用了去趟路。” 马殷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他强抑怒火道:“张族长若是信不过,大可以将这份正本拿过去。” “好啊。”张萤葶立马打蛇随棍上,大声同意。 马老头脸色变得铁青,因为他知道,若不与张萤葶交换,只怕陆公子心里也会存一个疙瘩。自己家示好的行为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之后队伍里有任何损失,都会归罪到自己给出去的拓本身上。如今马家一时骑虎难下。 斟酌片刻,最终马老头还是平静的命令孙子,将自己家祖传的地图给了张萤葶。 拿着地图正本对着火光看了半天,确定真是几千年前的旧物,张萤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此别过。”说完这句话,她就带着幸存的蛊女,抢先一步跨进了青铜门。 门内分为左右两条岔道。张萤葶进门后左拐,奔着地图上标注的王妃配殿而去。 行了一阵,果然进入一个阔大的墓室之中。墓室的门并非青铜铸就,只是两扇木制的栅栏,也没有锁,木头早就被蛀出了大洞,如同两扇破碎的胸骨般敞开着。 张萤葶的手才摸上去,木门就变成一截截碎片委顿在地。 进了门,张萤葶不由得愣了一愣。 墓室里飘散着一股奇怪的腥甜气息,正中横亘着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子里没有水,但是却摆着许多黑箱子,池壁上雕刻着一些古怪的纹饰,看起来阔绰而别致。这个池子极大,必须从池子中穿行而过,才能到达对岸。 在岸边搜寻片刻,众女只找到一些破碎的瓷片,此外,还有一口棺材,里面是空的,棺材外面摆放着一个金碗,棺材中还零零散散地堆着许多玉制的小骨头,此外,也有真的骨头,骨头的形状千奇百怪,上面印着很多牙印。 “族长,只找到一口空棺材,还有这个。”蛊女们将自己找到的玉石和金器都交给张萤葶过目。 “会不会,会不会是诈尸啊?”小鱼怯生生地说道:“我看那边好多白骨,上面都有牙印。既然已经找到了不少明器,族长,我们赶紧按照地图出去吧。” 张萤葶阴沉着脸,骂道:“千里迢迢下来一趟,还损失了不少人手,怎能入宝山空手而归?既然这边没有,王妃的陪葬品想来不是在池中的箱子里,就是在对岸。” 族长有令,盅女们只好三三两两率先跳了下去。见这些女孩子已经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一半,张萤葶方才纵身跳了下去。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跟着跑进来的于冰也纵身跃入水池。 跳进去之后,众人才发现池子四壁结着光滑如镜的一层薄冰,西北方位贴着一张古里古怪的符篆,上面画着一个八卦图。池子正中那些成排像是陪葬品的箱子透出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 张萤葶举着火把靠近一口箱子,这才发现箱子被雕刻成精美的鱼形。光是箱子,就可以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了。张萤葶见状大为欢喜。可是一想到还有一个外人在场,她又迅速收敛了笑意,略带嘲讽地问道:“侯夫人是地仙徒儿,见多识广,博闻广识,想必知道这些箱子里究竟装的什么吧?” 于冰柔美的笑了,她轻抚着箱子,淡淡道:“黄泉连接生死两界,因此鱼就成了死灵往返幽冥和人世的乘骑,那种延续至今的玉衣丛葬,其实也是由玉鱼变化而成的,只因为玉片象征着鱼鳞。”于冰的长相柔弱中透出几分灵气,是一个一看就能叫人心生好感的绝色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萤葶也不例外,虽然对于冰偷偷摸摸跟在自己队伍后面有所不满,此时见她还算有些用处,便缓和了面容,笑道:“我琢磨着也是。这些箱子被精细的雕刻成鱼形,想必不会是什么邪物,其中说不定还会有大量的陪葬品。既然侯夫人跟着我们进来了,按照老规矩,便是在场的人人有份。” 在场的人人有份,张家人多,分起来并不吃亏,张萤葶的算盘一向打得很精。但是仙气飘飘的于冰丝毫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同意了,似乎金银珠宝一类的对她而言可有可无。 “张姐姐快打开吧,我去那边岸上看一看。” 张萤葶冷笑着暗骂一声傻子,将火把递给身边的侍女,便迫不及待的从袖子里放出了一只细如发丝的小虫,让它钻进锁眼里。 既然要下墓来寻宝,张萤葶自然也做了万全准备,可不是只有马家和那几个侏儒才会开锁的。 其他蛊女有样学样,纷纷站在一口箱子跟前,放出蛊虫开锁。 小鱼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着她。因此,她并没有急着去打开箱子,反而拿起火把,好奇地四下打量。不经意间,她看见光滑的池子四壁上接着一层薄冰,光可鉴人的冰层上映照出层层叠叠的人影。 小鱼疑惑地转头看看,池子里空空如也……冰层里的影子究竟是哪里来的? 再次转回过身的时候,小鱼便看见冰层上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猩红手印,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红衣女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小鱼蓦地瞪大了眼睛,可等她转回过头时,却发现自己背后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族长带着其他姐妹在那些箱子四周,弯着腰不知道在开锁。说来也奇怪,除开对明器毫无兴趣的于冰和小鱼,鱼形箱子的数量刚好和张家幸存下来的人数相吻合。 从小鱼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些箱子都是按照一定顺序和规格摆放的,根本不像是陪葬品,倒像是,倒像是棺材。 小鱼忽然心生后悔之意,不论张萤葶对自己多么苛刻,当初若没有张家,年幼的自己也只有在战乱中被饿死了。还有那些姐妹,虽然大家相处的都不好,可是,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吗? 这么想着,小鱼便要大声喊叫,可是她发出来的声音却细小如蚊蚋。不经意间瞟一眼冰层,只见上面映出自己的身形,还有趴在左边肩膀上一个模糊的红影。 小鱼蓦地顿住了,难怪她一进墓室,就觉得自己左边肩膀很重。她感觉到自己脖颈处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她的肩膀上,对着她细细吹气一样。 一时间,小鱼浑身都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红衣服的人形在冰面上越来越清晰,最后,她剥开黑发,露出一张青白色的小脸,是红诺! 因为害怕到了极点,小鱼的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一动也不敢动。半晌,她方才嗫嚅道:“红……红诺,冤有头债有主,你……你不要找我。” 红诺将冰凉的手指划过小鱼的唇瓣,幽幽地反问道:“冤有头债有主?”对着小鱼脖子上的黑痣,女鬼暧昧的吹了两口气:“别怕,现在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了。” 小鱼的牙关格格作响,颤抖的双手不听使唤一般,将她手里的火把凑近了冰面。 “咔咔咔——”冰层表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从那些裂缝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小鱼留着泪不停摇头,可是她的耳边只有红诺阴森尖利的惨叫:“我死得好冤啊~”凄厉的声音如同幽灵一般回荡在整个水池子里。 水池中正在集中精神,操纵着蛊虫开锁的蛊女们不能分心,唯独张萤葶蛊术精深,她见情况不对,回过头厉声喝道:“小鱼,你在做什么?” 随着白色的雾气弥漫过来,丝丝缕缕钻进锁眼里。原来摆在众人面前,怎么也打不开的箱子啪嗒一声打开了。 张萤葶探头一看,发现箱子里根本没有明器,只有一具尸体屈身蹲在里面。那尸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被装在里面的,容颜居然和死前一模一样,半点没有腐化的迹象。 不可置信的盯着箱子,张萤葶也没精力去管四周若有若无的白气,她俯下身子,凑近了拨弄箱子里的尸体,想要看看箱子底部有没有明器。 随着白气愈来愈浓,池子里的温度再次下降。 就在张萤葶哆嗦着,中了魔般在尸体身上东翻西找之时,那具尸体的眼睛蓦地睁开来。青白冰冷的手快如闪电般抓住张萤葶,将她往箱子里拖去。那双手冰凉刺骨,被它握住之后,张萤葶的手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细细的冰渣子。 寒冷减慢了张萤葶的反应速度,她无力地挣扎着,两手乱抓,嘴里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随着这声音,她身体里的蛊虫全部振翅而出,没入从箱子里窜出来的活尸身上。 可是那具活尸却半点不受影响,反而扭曲着直立起身子,鬼魅般跳了出来,将张萤葶头朝下往箱子里按去。 “吧嗒”一声,箱子的暗锁扣上了。 与此同时,池子里传出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白气顷刻间蓄满了整个大池子。使得这间墓室恍如幽冥鬼域,影影绰绰间,似乎有数不清的鬼魂在雾气中哀哀叹息。 那些跑出来的活尸都做工匠打扮,他们似乎很害怕那种白气,一出箱子就争先恐后的往岸上爬。 于冰漠然的看着池子中的变故,见箱子盖全都盖好了,便抽出随身白练,在冰冷的白气中,一声白纱裙的于冰仙子起舞,可她手上的动作却半点都和仙子搭不上边——洁净的白练层层裹住肮脏的活尸,很快就将它们全都直挺挺地悬吊在了池子上方。 小鱼哆哆嗦嗦的站在池子里,一边流着泪,一边机械地拿着锤子往那十几口箱子里敲敲打打,钉上了镇魂钉。箱子不停的震动着,被关进去的活人在里面拼命挣扎,“砰砰砰”的敲击箱盖。 第192节 见十几口箱子全都钉死了,于冰才飞出绳索,将池子里的小鱼拉了上来。 看到小鱼眼底的凄惶和泪珠,于冰的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这时候又哭给谁看。” 小鱼没有吱声,她抹了一把眼泪,默默爬上了岸,跟在于冰背后离开了。走路的时候,她的肩膀一边低一边高,池中的冰层里映出少女纤细的背影,以及她的左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红衣的女鬼。 在她们背后,一道暗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里面露出一张暗紫色的脸,往外四处打量一番后,就缩了回去。 “将军,不用我们动手,闯进来的凡人已经打起来了。咱们的冰室里又多了十几具储备粮。” 紫二比紫一沉稳些,它躲在暗处将此事从头看到尾,此时方才走进墓室回禀:“启禀将军,那些工匠也是可怜,陪葬时好不容易争取到屈身葬,如今却做了凡人手里的刀,无端被人吵醒不说,还被吊在了墓梁上。” 紫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群凡人太过嚣张了,待我出去咬死他们!”说着,它就要往墓室外面窜。 “回来!”毛将军终于开口了:“这一回来的人不比往日。老费不是说咱们墓里要变天了吗?这些凡人此来,恐怕还是为了第三层主人棺里的琼玉膏。现在主人刚刚醒过来,第二个命令就是让我们放这些人过去。小主人又不在墓里,谁敢违抗?” “传说琼玉膏喝了就可以起死回生,成仙得道。是女娲流传下来的神物。可是主人不还是睡了几千年,没能活过来吗?依我看,还不如小主人的医术厉害。”紫一插嘴问道。 毛将军深沉地摇了摇头,只说:“这其中的事情复杂得很,当年你们也跟着我下过地宫,为何独独我们几个变成了僵尸?琼玉膏,琼玉膏,嘿嘿,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呐。这群凡人若真是为了这么个东西斗得乌眼鸡也似,我都替她们不值。怪不得那红衣女子觉得冤了。” *** 四郎只觉下面传来一股大力,天旋地转之间就掉进了井里。 井底的空气污秽又沉滞,及膝高的水面上似乎没什么危险的东西,但是井壁四周倚着的尸骸却又分明地昭示了井中的确暗藏着某种极其恐怖的存在。 这绝对不是四郎疑神疑鬼,首先不说别的,在他前面落下来的士兵和百里兄弟去了哪里? 就在四郎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脚下的水中忽然钻出一个蛇人。在四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蛇人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这个蛇人似乎比他曾经在山谷里遇见的那些都要强横。 在蛇人的攻击之下,四郎只能使出龙象伏魔大手印,没想到蛇人居然对这种玄门秘术丝毫无惧,行动间一点都不受影响。 单拼力气的话,相比较于凡人,四郎真的称得上力气大了,只是依旧拼不过这只蛇人。井里只能近身搏击,四郎练练后退,最后跌倒在水中,蛇人紧接着扑了上来。 自从下了墓中,二哥给做的那枚能够喷出南明离火的铜镜就像是被什么压制了一般,时灵时不灵。 四郎急中生智,伸出两腿绞住蛇人的脖子,将它翻倒在水中的同时,自己飞身跃上一侧的井壁。 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外,四郎这才祭出自己的飞剑。心随意动,飞剑如同有灵性一般,帮助四郎将再次跃起的蛇人定在了对面的井壁上。 四郎呼出一口气,可是还没等这口气呼完,水下又冒出来一个更加高大的蛇人,巨大的尾巴缠住了四郎的脚,他禁不住再次跌落进水里。 冰凉的而巨大的蛇身带着腥臭缠上了四郎的腰,伴随着四溅的水花,一张半蛇半人的狰狞脸庞出现在四郎面前。 扎在井壁上的飞剑挣扎的将自己,冲过来保护主人。 可是,新出现的蛇人估计是进化后的品种,不仅和墓外的那些不同,甚至比刚才的那只都更为强横可怕。居然连飞剑都破不开他的皮肤。飞剑徒然地上下翻飞,在蛇人皮肤表面留下一道道伤口 就在这危急的光头,四郎的右手上的五铢钱总算放出了纯白色的火焰,那蛇人发出一声人一般的哀嚎,裹住四郎的下半截蛇身直接被烧熟了。 当——从烧成灰烬的蛇身中掉出来一枚珠子枚,四郎觉得很奇怪,便走过去将其捡起来放衣服兜里。 南明离火的火焰炙烤着井水,顷刻间,井水便干枯。 水退下去之后,井底就露出士兵的尸骸。大约在他们落下来的那一刻,这些手无寸铁的士兵就被蛇人缠着沉入水底。 说时迟那时快,从四郎掉下井,到他连杀两蛇人,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想了想,四郎变回了原型,打算自己先往上爬。留在井中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等着二哥来救自己也不是办法。 胖狐狸伸爪子抓挠着井壁,使出吃奶的尽头往上爬。为了协调好自己的四条小短腿,胖狐狸必须全神贯注在直上直下、飞檐走壁这项高难度运动上。 因此自然没发现在他背后,陆家士兵身上的鲜血好像活了一般,诡异地流淌起来,渗透到井底的几个小洞里。似乎受到鲜血的引诱,从那些小洞里汩汩流出暗红色的黏液来,顷刻间就在井底蓄积了薄薄一层。 胖狐狸正在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立即被吓得炸毛了——那……那不就是表哥说过的,能够融化万物的食人黏液怪吗? 粘液怪不断的往外涌,暗红色的井水再次涨了起来。暗红色的粘液钻入那些死去的士兵体内,鲜血就像一股小小的喷泉一般飚了上来。追逐着血液,飞不起来的粘液怪已经沿着井壁,迅速地蔓延了上来。 胖狐狸赶忙加快速度往上爬。可是井壁高的叫人绝望,加上胖狐狸对四只爪子的运用本来就不太熟练,此时难免有些发慌。 越急越出错,爬着爬着,胖狐狸的爪子抓到了井壁上的青苔,这一下子立马打了滑,圆团团的身子直直往下掉。 完了,这回我的皮毛肯定毁了!胖狐狸悲观的翻了一个身,将自己团成一个球,把真气均匀地分散在体表。 “呼——”从空中降进来一个人,黑色的靴子踏在暗红色的黏液里。无所不食的粘液怪纷纷后退,避开了这只来自食物链顶端的远古大妖。 胖狐狸打着滚往下落,努力确保自己肚皮朝上的落姿。 男人的嘴角忍不住勾了勾,伸出两只手接住这只圆滚滚的小毛球。 精准地降落在男人伸出的手掌上,胖狐狸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于是他眯缝着一只眼睛朝外看。 一见到二哥那双充斥着杀意的眼睛,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劫后余生的胖狐狸忍不住依恋地蹭了蹭二哥的手掌。 也是一物降一物,本来满身煞气的二哥忽然就消了气。一抬手,将胖狐狸塞进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里。 胖狐狸在二哥胸前扭来扭曲,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窝姿,还体贴的将自己那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搭在二哥肩膀上,给他做了一个纯天然的毛披肩。 胖狐狸刚给自己漂亮的大尾巴找到正确的归宿,就听见“噗的一声,从井上又掉下来一个人。 胡恪生长在墓中,对这里的事情最熟悉。还没跳进来,便发现下面的情况不太对劲,于是立马变成体积较小的狐狸身,最后成功着陆在二哥脚边的安全区域里。 “四郎,你真是能惹麻烦,怎么招惹这么些……”胡恪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 或许是因为饕餮在此,地上的粘液怪已经畏葸的缩回了地底,顺便清理掉了地面上的血污和尸体,露出青灰色的井底。然后,三只妖怪面前的井壁无声无息的裂开,现出一条幽深的地道来。地道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白衣白发的小男孩。 “霸下——”顾不上危险,胡恪率先冲了出去。 胖狐狸从二哥的胸口探出头来,只看到狐狸表哥一往情深的背影。他扭着小脑袋转头看一眼二哥,很深沉地叹气:“看看吧,究竟是谁更能招惹麻烦……二哥,我们跟过去看看吧。表哥这样,不出问题才怪。” 二哥点点头,皂靴踏过暗红色的血浆里,抱着胖狐狸朝着暗黑一片的墓道中走去。 *** 马家众人进入青铜大门之后,已经见不到张萤葶一行人的踪影了。 “没关系,我夫人跟着张族长,我们夫妻之间自有一套秘术能够相互联络。”侯一峰合上扇子,指着墙角一个记号说道:“看来她们是往左边这条道上去了。” 陆贽十分厌恶张萤葶的为人,心里也觉得这群蛊女除了声音大之外,并无任何用处,便道:“那我们先去右边查看一下。张族长负气出走,这次留下来的众人,大家都并非为明器而来,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马老头点头,转过身训斥身后的伙计:“还没摸着一口棺材,已经死了不少人,可见这老坑子里有多凶险了。这次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救人,待会都给我皮紧一点,不要眼皮子忒浅,看见什么都想往兜里塞。” 说着,一行人往右边的墓道拐去。 右边的墓道里有一排持盏青铜仙人像,马殷上前嗅了嗅,用手中的火把一点,轰的一声,火龙由近及远被点亮,墓道里顿时灯火通明。 “灯油是新鲜的。”一个侍卫疑惑道。 “很显然。”马老头说:“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 陆贽和陆芳汀面面相觑,怀疑是苏夔他们来过这里。苏道长神通广大,想来给灯里添些鲸脂并非难事。 墓道里打扫的干干净净,静悄悄的没有半点活人气息。暗黄色的光芒跳动着,只有一行人空旷的足音回荡,诡异的气氛叫人的心里发毛。 路上经过了许多密室,众人都没有进去,只是根据马家的地图径直往第三层奔去。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老话自有其道理。 走了一阵,众人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殿堂里。马家一个土夫子率先走过去点灯。 轰的一声,灯光一层层盘旋着亮起。在那一霎那,闪耀的金光几乎刺瞎众人的眼睛。那份辉煌灿烂把每个人的脸孔都镀成了金色。 ——头顶是明珠做成的星空,星空之下,矗立着一座金山。用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堆积在一起形成的金山。 “咕嘟。”不知道是谁咽了一口口水。 虽然说不是为了明器而来,可是当你面前堆着满屋的金银珠宝的时候,凡人是很难克制住那种想要伸手的欲望。连马老头都意有所动。本来嘛,棺材里的明器他们不拿,可是这堆在大殿里的,没道理不能小小取一些。 于是,众人被黄金珠宝映花了的眼睛都转向陆贽。 迟疑片刻,陆贽终于松口道:“在此地稍事休整。” 马家的土夫子和陆家的侍卫全都欢呼着冲了上去。使无数人魂牵梦萦甚至为之送命的金银珠宝,堆成一座小山一般,在他们面前散发着可爱的光芒。这些珠宝和玉石,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有了这些,他们再也不必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眼见着天下马上就要太平,他们完全可以买一块地,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富家翁。 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众人惊喜若狂,跳着叫着,扑进了珠宝堆里。有的人将金子放进口里啃咬,流出了热泪。 陆家兄妹虽然是富贵乡中娇养出来的,也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膏粱子弟。他们追随父亲东征西讨,自然知道打仗是多么费钱的事情,更不用提之后新朝重建,更是时时处处都要钱,在江陵城外无意中发现这么多金银,兄妹两个都很高兴——若是有了这么一大笔军费,想来爹的头上也能少生几根白发。 唯独侯一峰退到了他们身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侯一峰忍不住发出尖利的狂笑,只是这笑声也被淹没在众人的狂呼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反常之处。 ☆、207·琼玉膏7 胖狐狸和二哥追着胡恪的身影在黑漆漆的墓道里一直往下跑。路上遇见好几拨蛇人,都是一见二哥就莫名其妙趴地上了。不仅趴在地上,样子还特别虔诚,五体投地,连头都磕到了地上。如同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在跪拜他们的神。若不是胖狐狸无条件信任着二哥,换一个人看见这幅情景,恐怕首先就会怀疑蛇人一事的确是妖族在幕后操纵。 “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心思可真险恶,还好如今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胖狐狸从二哥的衣襟里探出头。 二哥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脚下却不由自主的缓了一缓:“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我吗?” 胖狐狸不明白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养这种丑了吧唧的怪物?臭烘烘的,不讲卫生。还吃人!” 二哥被四郎一句自然而然的“我们”说得心花怒放,仿佛喝了蜜水一般,从喉咙一路甜进了心底。只是他闷骚,心里开心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粗鲁地捏了捏三角形的狐狸耳朵,然后把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塞回了自己的衣襟内。 两个人说着话,脚步难免慢了下来,因此,等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就找不见了霸下与狐狸表哥的身影。 这是一条长廊,每隔十步左右的距离就有一道拱形的梁柱,廊柱上跳跃着幽幽的灯盏。吸血藤和食人草爬满了两边的墙壁,开出一朵朵看似无害的素白花朵。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阳春三月的馨香。 “屏住呼吸,空气里有毒。”二哥叮嘱了一声,再次把胖狐狸探出来的小脑袋压了回去。 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只有二哥手里火把发出微弱的橘黄色光芒,投射下来古怪而巨大的黑影映在墓道墙壁上,忽明忽暗。 这条长廊如此阴森而寂静,仿佛延伸到鬼魂聚集的幽冥之地。 大是因为他们从井口处直接来到了第三层、进一步接近了地底的缘故,胖狐狸总听见一个巨大的心跳声,那心跳的频率居然与二哥的心跳声很合拍,都是那样的缓慢,坚定,很长时间才跳动一下,却又带着动人心魄的力量。仔细听的话,就会让人迷失在那磅礴浩大地律动中。 可是两种心跳还是有些差异的。四郎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他只是有那种玄之又玄的奇妙感受。饕餮和地宫里不知名的怪兽,似乎属于同样的生物,但是地下这货明显是拙劣的山寨货,起码在四郎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刚见面的时候,饕餮给四郎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仿佛面临着万丈深渊。而地下的这个东西却给他一种极度邪恶的感觉,仿佛一脚踏进湿滑黏腻的沼泽。 不管是不是山寨货,若是地下真的存在着一个或几个类似饕餮的生物—— 想到这里,四郎不明缘由的打了一个寒颤,然后他将身子团成一团,把小脑袋贴在二哥的胸膛处,心里多少安定了一点。 二哥感到自己怀里的胖狐狸微不可查的颤抖起来,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膛,漠然问道:“想撒尿?” 我是在想很正经的大事!说不定事关人与妖两族宿命的大事!才没……没有…… “真的不想去更衣吗?”虽然声音很冷淡,但是二哥却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末了,还好心好意的吹了几声口哨。 胖狐狸哼唧两声,本来没有尿意,总被二哥这么问,他还真想嘘嘘了。 第193节 二哥把它放下来,胖狐狸四处看一圈,没找见更衣的场所。这也是自然,墓道里的死物全都脱离了五谷轮回,压根不需要修建这种功能的墓室了。 “想要去就快去吧。我在这看着你。”二哥轻轻踢了一下胖狐狸的小屁股,像个鼓励儿子独立上厕所的爹。 去哪里嘘嘘呢? 离开二哥温暖的怀抱,墓室里阴冷的寒气就无孔不入的攫住了胖狐狸。他蹲在二哥脚边,呆呆地看着黑黢黢的墓道,总觉得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极其阴森恐怖,四面八方都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在无声的窥视着他,抬头看去,却又无迹可寻。 这怂包可真有点发憷了。但是在心爱的人面前,谁都想要表现出最完美的一面。胖狐狸自然不能免俗,他也想在二哥眼里做个硬汉!一点不想露出自己怯懦的一面! 怕黑,不敢独自上厕所,可算不上硬汉。于是胖狐狸只好鼓起勇气,朝着一间没有墓门的耳室走去。在这古里古怪的墓道中,四郎不敢放出神识查探,所以,他总觉得漆黑一片的耳室仿佛潜藏着某种极为可怕的危险。 刚走了没两步,忽然从黑暗中刮来一阵狂风,这股邪风叫人睁不开眼睛。 胖狐狸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谨慎地窜回二哥脚下。 [我……我才不是胆小,我只是担心自己嘘嘘到一半,会从黑暗中跳出来什么未知的东西,从此被吓得尿失禁。再说了,说不定还有某种变态的怪物躲在暗处,偷窥我的小丁丁。]胖狐狸眼珠乱转,搜肠刮肚地给自己找借口, “不过是吸血藤而已。今天怎么这样爱撒娇?若是害怕的话,我抱着你嘘嘘?”二哥冰凌般清冷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 胖狐狸这怂包已经迅速蜷在二哥的脚掌上,正在试图把头钻进人裤腿里去。只是二哥打扮的实在利落,绑腿绑得很紧,钻不进去。 听了这话,他才犹犹豫豫地探出头,一看,果然只是吸血藤和食人花这对焦不离孟的好基友而已。 吸血藤仿佛多日不见的老友般,热情的伸枝条圈住胖狐狸的大尾巴。 看似无害的素白食人花也裂开一张大嘴,口水滴答着想要凑近胖狐狸的身子。可还没等它凑进,就被二哥一脚踩扁了。胖狐狸不喜欢被二哥以外的生物玩弄尾巴,也迅速抽回自己的大尾巴。 食人草发出一声啜泣,吸血藤那蛇一般的尖脑袋也耷拉了下去,仿佛被玩伴欺负的小孩子。可是,胖狐狸却深深明白它们的本性——吃人不眨眼——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凶残的小孩子呢? “阿血和花花,你们不是在第一层吗?怎么今天下来啦?”胖狐狸转头四顾,这才发现两种肉食植物忽然之间爬得到处都是,便低头不解地问那朵被踩扁了小白花。 食人花嗖地一下立了起来,花朵晃动了三圈。 “哦,你是说自己本来就长在第三层,只是去第一层帮个忙,是吗?” 食人花愉悦的点点头。裂开锋利的牙齿,对着胖狐狸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或许是在笑吧。 胖狐狸继续问道:“那你看见有人来过这里吗?” 食人花的藤蔓上继续开出了一朵朵小白花,欢快的左右摇晃着身子。 “哦,你说那些人都做了你的肥料,所以你才长的这么好?” 食人花大力点头。四郎注意到,食人花身上淡淡地暗红色光晕比他上次看见的时候要更加明亮。吸血藤的藤蔓蜿蜒得到处都是,像一条条巨大的绿蛇,一时整片墓道的四面墙壁摇曳着一片墨绿色的浪潮。总之,两株墓生植物都是生气勃勃、营养过剩的样子。 对话间,吸血藤看似柔嫩无害的藤蔓再次拉住胖狐狸的大尾巴,将他轻轻往外扯,似乎想让他离开二哥陪自己玩。 胖狐狸这怂包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坚定的摇了摇头。 食人花撒娇般开出一朵朵我见犹怜的小百花。见胖狐狸依旧不为所动,那些小花便伤心的全都开败了。 虽然也不是很熟,可食人花那副黯淡的样子,依旧叫胖狐狸心里莫名生出一点愧疚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面对漆黑一片的墓道,总有种说不出口的焦虑和隐忧。 或许是因为越往下走,胖狐狸越清晰地感受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压制着自己。不光是辟邪铜镜不灵光了,连自己有时候要动用体内真气都觉得吃力。不过,看二哥似乎并不受影响,莫非古墓里的禁止只针对玄门正宗的功法,并不针对妖怪?只是四郎从来没有修过妖族的功法,连狐珠都在道门绝世高手陆天机体内温养了很多年,所以无法验证他的猜想。 要不问一问二哥?可是该怎么开口呢?要面子的胖狐狸一边思考,一边情不自禁的抓挠着二哥的靴子。 二哥觉得胖狐狸今天特别依恋自己,特别乖巧可人疼,以为他是独自落入枯井里被吓坏了,便俯下身子打算将他抱起来。 恰在此时,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传来。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长满墓道的食肉植物下面飞速的移动。 那东西来的速度异常的快,二哥来不及将胖狐狸抱起来,只好让他先避入一旁的耳室中。二哥早就用灵识搜查过那间墓室,确定里面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呆在那里面,别出来。”二哥冷冷地命令道。 胖狐狸虽然想留下来帮忙,可是又害怕自己帮了倒忙,未及犹豫,便听话地跑进了墓室。 [如果二哥打不过这怪物,我还可以作为有生力量机动救援嘛。]虽然这种可能性几近于无,但胖狐狸依旧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那颗总是受挫的硬汉心。 见胖狐狸乖巧的躲进了墓室,二哥放下了心,顺便把自己背着的一包食物也扔给了胖狐狸。然后,他站在墓室口,转身对着墓道目露凶光。 只是片刻的功夫,那东西已经从茂密的食人草中窜了出来,是一只半人半蛇的僵尸,向着二哥猛扑过来。 一条鲜红的舌头虽然分着叉,但是异常粗大,一伸就伸出来老长。二哥微微晃动身形,蛇僵一舌头舔在了墓道地面,地上立即被揭掉了一层皮。 胖狐狸躲在墙边,探出一个小脑袋,紧张万分的注视着外间的打斗。 即使是人首蛇身,那东西的脸部也完全没有了人样,皮肤、肌肉、血管全部裸露在外。四郎敢打赌,即使是在僵尸界,蛇人僵尸也算是丑出了新境界。 这种蛇人僵尸似乎和普通蛇人不同,半点都不受二哥对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威压影响。当然,即使这样,它依旧不是二哥的对手。 二哥取下背上背着的长剑,都不需要出鞘,直接抡起来,狠狠砸在蛇僵的头上。遭受这样的重击之后,蛇僵似乎已经晕头转向了,但居然摇摇晃晃没有立刻晕倒,只是一条舌头依旧耷拉得老长。二哥反手出剑,直接将它的舌头插在了地板上。 那柄剑自动冒出了火焰,火花顺着蛇僵的舌头,一路往里烧去,顷刻间就将其焚成了灰烬。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火焰或者残影的特效都一级棒,胖狐狸躲旁边,从包裹里叼出牛肉干,一边吃一边看得津津有味。悬起来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在暗处启动了机关,墙壁吱嘎吱嘎的动起来,从两边向中心缓缓挤压,与此同时,阴暗而茂盛的草丛里忽然又窜出来只蛇僵。爬满墓道的吸血藤和食人花终于撕去了温顺友好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吸血藤的枝条像蛇一样朝着二哥袭来。食人花也伺机想要突破二哥的防守,进门去尝一尝某只胖狐狸的肉味。 “噗——”二哥一挥剑,砍掉一大片吸血藤,可是从藤蔓里流出来的不是绿色的茎液,而是暗红色粘稠状的物体。 是粘液怪!原来,它们是靠着这些食人植物来移动的。怪不得前几日会突然出现在了墓道口。 粘液怪飞溅到二哥身上,尽管它们天性畏惧二哥,急着想要后退,可是从二哥身上滚落的时候,也将他的衣服腐蚀的七七八八,露出一具古铜色的精壮身体。 机关,蛇僵,食人草三方夹击,加上粘液怪时不时捣乱,局势似乎瞬间倒转。起码在四郎看来,二哥能够活动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了。 胖狐狸着了急,可是他也知道,这时候自己窜出去也没用,没准还会打乱二哥的节奏。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饕餮在外面流血流汗的拼命,自己却在里面坐以待毙。 来不及思考,胖狐狸迅速放出飞剑,飞剑带着他勉强运转出来的一点妖气,一下子就将一只蛇僵钉在了一侧的墙壁上,许多巨大的绿色藤蔓透体而出。 “在里面老实呆着。”二哥半点不领情,反而呵斥了在耳室门口探头探脑的胖狐狸一句。 “哦,好吧。”四郎好脾气的答应了一声,往耳室的墙后头躲过去。努力不让自己拖二哥的后腿。 人贵有自知之明,虽然很想和二哥并肩作战,但是四郎也明白:在自己的能力受压制的前提下,贸然跑出去逞强,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好心办坏事。 这么想着,胖狐狸回到了耳室,根据陆天机传授的机关术,选了一个最安全的西南角躲着。 尽管胖狐狸已经很听话了,可是他今日似乎运交华盖,霉运依旧如影随形的罩在他的头顶。出了枯井之后,那种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终于成了真。 “狐狸也会这么胖吗!”一个童稚的声音从缩在耳室西南角的胖狐狸头上陡然传来。 正在专心舔爪子的小狐狸一抬头,顿时惊呆了。被他们追丢了的霸下就站在自己面前,低垂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小脸,很严肃的问道。 来不及惊慌,胖狐狸下意识地回答:“当然。狐狸也有胖的,也有瘦的。” “这样啊。”小男孩点点头:“我也有过一只小狐狸。他很瘦,抱起来都会膈我的骨头。” 胖狐狸隐约猜想霸下说的是胡恪。可是刚才狐狸表哥不是追着他跑了吗?怎么现在两个却不在一块? 四郎转头到处打量,想要找到狐狸表哥。 就在这时,墓室忽然轻微震动了一下,胖狐狸耳朵尖,便隐隐听到了机括嘎吱作响的声音。 霸下皱起眉头,嘀咕道:“凡人真是不识好歹……那怪物苏醒的越来越快了。”说着,他转头对四郎解释道:“因为你们这些闯入者,地宫即将苏醒,第三层的墓道已经活了。我先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 “不行,你先待在这里。”霸下不愧和饕餮有血缘关系,语气里是一脉相承的霸道。 胖狐狸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的身形原地消失了,连同他背后的墙壁,脚下的地砖一起,原地消失掉了。 想起二哥所在的墓道发动机关的模样,胖狐狸明白过来。那种机关或许就像是魔方一样,一动就会使一个平面上的所有墓室都会动。 这机关实在是精妙至极。四郎不由对修建者,那些几千年前的劳动人民佩服不已。 不过,霸下方才说墓道活了?难道……控制这些机关的不是人,而是墓道本身? 这么一想,胖狐狸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吧,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必须要孤独勇敢的面对命运!]胖狐狸给自己打完气,忍不住傻兮兮的笑了起来。然后他仰起小脑袋开始环视四周,想要找出机关在哪里,好想办法破坏掉跑出去。 四郎记得,自己先前所在的耳室很小,里面只有几个破坛子,连棺材都没有一副,而这间墓室虽然也不大,但是家具却一应俱全——放在墓室正中的玉白色龟壳似乎是床,上面凌乱地扔着几个丑不拉几的草编人,墙角摆着好几个造型古怪的坛子,每一个都有一人高。 除开家具,墓室里还有装饰用的画像石。有女娲伏羲图,也有许多人首蛇身的人打仗的画像石,可是,最大最显眼的画像石上却画着一只狐狸。 一只非常奇怪非常瘦小的九尾狐。虽然古时候的画像砖之类全属于抽象派和野兽派,但是,四郎依旧被那只狐狸孔雀开屏般的尾巴惊呆了。 画像石上刻着一只瘦骨伶仃的狐狸。这只狐狸虽然瘦,身体的线条却十分流畅。狐狸的背后伸出树杈状的九条尾巴,十分古怪可笑。但是,稚拙的笔法里能够看出画者的用心。九尾狐的眼睛是用珍贵的黑宝石镶嵌的,而且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被人用各色金银丝被细心的贴了出来,甚至于毛色渐变的层次感,雕刻者都尽量写实的还原出来。 一只屁股上长了个树枝桠的瘦狐狸纤毫毕露,活灵活现。 莫非,霸下这几千年来,都独自在暗无天日的墓穴底部做这件事?与之相比,跑到人间四处惹是生非,勾搭书生的胡恪实在有些欠揍和薄情啊。 胖狐狸把装干粮的褡裢捆缚在自己背上,跑过去仔细端详这块画像石。 墓室忽然传来更加剧烈的晃动,九尾狐一只宝石做的眼睛掉了下来,胖狐狸赶忙伸爪子接住。 “你在干什么?” 胖狐狸回头看,发现霸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墓室,就坐在自己身后的贝壳床上。 胖狐狸滚着宝石慢慢走过去,然后直立起来,艰难的把宝石往小男孩手心送去:“这是你的。” 说到这儿,他的话顿住了,宝石径直从霸下比雪还白的手心中央穿了过去。 胖狐狸顿时明白了,他对面的孩子,只是霸下的一缕魂魄而已。 “发生了什么?”四郎忍不住问道。 “大家都被骗了”这一缕残魂开始了诉说,四郎不明所以地听着。 “神祇得到了传承,本该属于我们一脉的传承!她说凡人实在太过肮脏,就想要清洗掉他们,创造出新的、更加优秀的种族。所以要收集凡人的血肉。”说道这里,小男孩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不允许我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他抖得更厉害了,如同有人抓住了他无形无质的身体。 随着霸下的叙述,四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情景,霸下过往的经历如同放电影般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小霸下疑惑不解的看着女娲拆下伏羲琴的琴弦,锻造成一根又长又细的丝线。 大厅里,从远远近近部落中赶过来的壮汉与娲神宫里的侍女载歌载舞。大厅外,玄铁丝制成的机关被一只手慢慢启动。随着纹盘的转动,那根丝线缓缓的崩起,向前移动,越来越快,瞬间一道寒光在大厅中划过。芊芊素手弹奏出来的死亡乐章戛然而止。 那些赶来朝圣的凡人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活生生地割开。他们的面部表情一点点变得错愕和难以置信,喉咙中涌动着声音,但是却再也发不出那最后的疑问。 这么多人的血汇聚在一起,一粒暗红色的种子在一片血海中生根发芽。 娲神宫缓缓坠入地下。 与此同时,那个唯一幸存的族长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坚信自己是天之子,开始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他的子子孙孙都必须谨记祖训——他们的家族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必须去唤醒沉睡在地底的神,恢复家族昔日的荣光。 场景变换,这一次的时间是几千年前,楚国与秦国的交界处。 楚国的祭司是那位族长的子孙。他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力,想要唤醒沉睡的神祇。结果因为时机并不成熟,被狐狸表哥和他的同僚中断了仪式。而早就有反意的霸下趁此机会给予女娲以致命一击。那一次失败的苏醒消耗了地宫极大的能量,娲神宫和女娲本人都遭到了重创,变成僵尸的伏羲更是陷入了沉眠。 可是,女娲也在那一次中发现了霸下的背叛。为了将自己的小狐狸平安的送出去,霸下被愤怒的女娲捉住了。 因为女娲的造物大计中还要利用到霸下,所以并没有杀他。受到天道如何对待饕餮的启发,她也将霸下的灵魂煅烧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驯顺的放出去替自己收集活人血肉,不听话的那一部分就关起来。这也就是为何同时存在楚昭王和小霸下的原因。 第194节 地宫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四郎眼前的画面忽然停止。 就在这时,墓道的晃动越来越激烈,房间的四壁开始嗡嗡作响,画像石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房子角落里的那几个大坛子纷纷从中间开裂。 “这不是魂瓶吗?怎么会裂开?”胖狐狸大声问道。 魂瓶是古代墓葬中的一种特殊的随葬器物。分为顶盖和瓶身两部分,顶盖多为王侯将相,佛神僧道,瓶身大多堆塑龙蛇龟或者其他神兽。作为亡魂的居处和出地入天的阶梯,魂瓶是丧葬古俗中的收魂、安魂之器。虽然其内存放的是尸身或者骨灰,实际上却是收魂,遣魂的辟邪之物,对于丧家里的生者,也有镇护的作用。 “这东西可比魂瓶邪多了!”霸下叹口气,朝着墙角的碎坛子冲了过去。“你快离开,去阻止那个人的后代!地宫彻底的苏醒需要祭祀。祭祀快要完成了,你快去阻止他,快!不要让他们唤醒整个地宫!” 最先裂开的那个坛子里,一双青白的手臂扒在了裂口处,随后,一个湿淋淋脏乎乎的人形缓缓探出头,随着他往外爬的动作,带出一大摊暗红色的黏液。 ☆、208·琼玉膏8 一双青白的手臂扒在了碎裂的魂瓶边缘,一个浑身湿淋淋黑忽忽的人形接着探了出来。姿势和曾经风靡全球的贞子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胖狐狸瞪大眼睛,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从魂瓶中爬出来的怪物也许在气质上不如贞子小姐阴森,但是论起扮相造型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的头上和脸上都包裹着细细的鳞片,倒是与四郎先前见过的人身蛇尾那种很是不同——这一次爬出来的怪物更加像蛇一些,而且还一边爬,一边往下滴答暗红色的粘液。 或许因为这些蛇人都是受到地宫震动的影响,提前爬出来的,所以魂瓶中的黏液尚未被蛇人完全消化,里面裹挟着一些白生生的人骨和其他零部件。 四郎眼睛尖,一眼就看到暗红色的黏液里面夹杂着一团黑色纠结的头发。 四郎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古怪而大胆的念头:也许粘液怪不是在吃人,而是不停收集凡人血肉,作为制造半蛇人的材料。 “神祇得到了传承,本该属于我们一脉的传承!她说凡人实在太过肮脏,就想要清洗掉他们,创造出新的、更加优秀的种族。所以要收集凡人的血肉。” 因为如今身处险境,谁都靠不上,胖狐狸平时不爱动弹的脑子被迫高速运转起来。小霸下刚才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被逐字逐句的分析上了: 神祇指的是女娲没错。 可 “本该属于我们一脉的传承”几个意思? 虽然霸下从小被女娲收养,但是他身为始龙遗脉,自有其天赋传承和种族记忆,莫非所谓的传承,说的是龙族的传承?可是结合后面“创造新的、更加优秀的种族”这句又不对了。毕竟,龙族当年再怎么强大,也没有创造新物种的能力。造物,是只有一方天道才能体悟的法则。 既然不是龙族,那么,就只能是那个不速之客,想要雀占鸠巢的毁灭者了。不过,这位神祈能造出龙、凤、麒麟这样威风漂亮,美貌与力量兼俱的种族,怎么看那位也不至于和这些生于坟墓的丑陋蛇人搭上边。 就在四郎思索的片刻功夫,又有几只蛇人爬了出来。它们微微偏头,只有两个孔洞的鼻子抽搐着,可怖的脸朝着四郎转动过来,然后用手撑在地上,朝这边飞速爬过来。那双暗黄色的眼睛里满是杀意。 这一类蛇人的神态动作都像蛇更多一点,但是攻击性和杀戮的本能却明显比先前遇见过的每一个蛇人都强,给予四郎的那种不适感也更加强烈。也许这些蛇人是在地宫受到威胁时提前出生的半成品,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杀戮。 “滚回去——”霸下朝着那些爬出来的蛇人走过去,语气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和霸气。虽然白肤白发,看着像个文雅漂亮的小仙童,可是此刻面对狰狞可怖的蛇人,霸下眼中并无半点恐惧,反而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烈烈之气——那是一种与生俱来,让蛇人无法抗拒的血脉之力。 胖狐狸在旁边看着,忽然明白了自己进入墓中之后一直隐隐约约体会到的不适感从何而来。或许那便是来自不同神系造物之间互斥的本能吧。 来自对立神系的天然斥力,面对不同法则时的格格不入,越往地下走,诸如此类的感觉便越发的明显。 按说饕餮的毁灭神血统最为浓厚,可是四郎面对他的时候却半点没有这种感觉。再者说,妖族也是毁灭神系的造物,为何自己却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呢?是因为自己是半妖之体,又习练玄门正宗功法吗? 总觉得这样的解释太过牵强了一点。胖狐狸这么想着,不解地伸出前爪,挠了挠脑门上的一撮呆毛。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了,对自己高大上来历一无所知的胖狐狸叹口气,唤出飞剑挡在侄儿霸下面前。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接连不断的传来,越来越多的蛇人双手着地,俯趴着朝他们两个围拢过来。还是想一想如何解决这近在眼前的威胁更加实际一点。 霸下皱着小脸,严肃的瞪了胖狐狸一眼,拨开一直试图遮挡自己视线的飞剑,迅速朝着那些蛇人冲了过去。 蛇人虽然丧失了人性,依旧维持着不低于人类正常水准的智力。而且蛇人之间似乎有情报交流共享功能,不须开流,便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合围。 从四面和上方将胖狐狸围住,最先爬出来的那只蛇人微微偏头,暗黄色的眼睛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正在评估眼前这只球形生物的危险度。过了片刻,大概终于判断出胖狐狸危险程度不高,蛇人动作一致地用尾巴撑住地,纷纷昂起脖子。 明显是要攻击的预兆! 霸下这熊孩子,还呆愣愣地挡在自己前面,与蛇人深情对望。 胖狐狸着了急,虽然他很胆小,但是保护幼崽是妖族的天性,因此,胖狐狸强忍着害怕,鼓足勇气挺身而出,准备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 就在这时,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初生的蛇人与霸下对视一阵,就像被控制住的恐怖玩偶般,原本邪恶凶横的目光逐渐呆滞,很快就被他控制着自相残杀起来。一时绿血四溅,肉末横飞。 跳跃,挪移,眼前的怪物虽然样子丑怪,像是没有进化好的次品,但是灵活程度和攻击能力实在比先前那些蛇人要高出许多。胖狐狸不由暗自庆幸这批蛇人的攻击对象不是自己。否则还真够他喝一壶的。 很快,蛇人就在凶残的互相杀戮之中尸横遍野,墓室里充斥着一股沉闷晦涩的腥臭。 霸下此时毕竟只是一缕魂魄而已,控制蛇人很是吃力。因此,在那些蛇人死掉之后,他的身影便渐渐模糊起来,单薄的小身子仿佛会被一阵风刮走一般。 “现在各地都出现了蛇人的踪迹,莫非他们的来源就是这座地宫?还有,你刚才那些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胖狐狸争分夺秒地问道。 霸下只说让他去阻止地宫苏醒,去哪里、阻止谁都不清楚。所谓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整件事扑朔迷离,仅管已经有所猜测,但四郎觉得依然有必要再听听霸下的亲口陈述。 白发白衣的小男孩,目光中却有一种超乎外貌的成熟,他悲伤的注视着一地的血肉,娓娓道来。 女娲在背叛妖族,血洗东皇宫之后,无意之中闯入一个秘境,花言巧语骗取了还在蛋里的霸下信任。利用霸下他爹留下来保护儿子的龙血,开启了秘境里的层层禁制,得到了属于龙族母神的传承。正是因为女娲将秘境里取得的大部分神器法宝都交与了天道,加上又有偷取妖族气运的功劳,才会被授天机,得到了造人的大功德并以此成圣。因为是按照天道的意思制造了人族,所以人族才会和女娲与伏羲的外形大相径庭。 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伏羲出现天人五衰,女娲也终于意识到了天道早就开始算计他们。 为了活下去,更为了维持自己和伏羲在此界的风光和尊荣,女娲便打算结合毁灭神族的传承记忆以及自己造人时的经验,创造出新的种族来与天道抗衡。 即使是天道,也不能违背冥冥中的某种规则,否则就是在否定规则制定者本身。虽然霸下不知道女娲究竟打算如何操作整件事,但是却猜测到她的终极目的便是取代天道,成为此界的规则制定者。 听到这里,胖狐狸忍不住问道:“那些蛇人便是女娲精心制造出来,借以与天道相抗衡的工具吗?” 霸下点点头,继续讲述。 四郎将他七零八落的话语整合起来,终于明白了蛇人之灾的来龙去脉。 ——即使炼化吞噬了霸下的血肉,女娲的血脉与天赋并不足以获得和理解龙族母神,也就是那个外来神所有的传承。加上她本身的神力也不够,无法直接创造一个物种,便走起了捷径,利用粘液怪捕捉活人,然后以此为基础,根据自己和伏羲的外形,转化为一种类似于生物兵器的新型物种,蛇人。这种物种以人类为食,一出生就站在了此界食物链的顶端,加上类似于蜂巢的严格等级制度和社会分工,每一个蛇人就像是这个巨大怪物身上的细胞,受到上阶思维控制。女娲的意识或许就是大脑,是地下那个对四郎产生压迫感,让他隐隐排斥的东西。 这是一种和人族截然相反的社会存在模式,人人即我,我即人人。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方便女娲的控制,也是为了更方便女娲将抢来的人族气运加诸自身。 知道时间不多了,四郎赶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想要唤醒地宫的究竟是谁?是侯一峰吗?” 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四郎要如何阻止地宫的苏醒,也没说该阻止谁,小男孩的身形便渐渐淡去。 在消失之前,霸下几近透明的身影对着东南角落,镶嵌着狐狸表哥抽象画的墙壁指了指,力持沉稳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焦急,催促道:“快!快去阻止他完成祭祀,否则……”话音未落,残影波动两下,彻底消失了。 胖狐狸虽然废材,到底是陆爹悉心教导出来的。对于机关术还是有那么点并不肤浅的认知。早在莫名其妙从那间安全的耳室被传到这里之后,他就已经隐隐明白这墓室中有一种类似魔方和大型升降机的机关设置。 不论墓道內的机关有多么复杂,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每个房间再怎样移动,总有一些墙的位置相对于彼此而言,是固定不动的,这就是所谓的死墙。于此相对,一些墙壁则不停活动。而这类机关一旦发动,就很难预料墙壁对面是什么了。 想通其中的症结,四郎也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立马朝着霸下消失之前指向的方位冲去。 虽然胖狐狸体内的真气被压制,而且越深入地下,压制越明显,连狐珠都隐隐有些不稳。但他毕竟是被饕餮精心喂养、茁壮成长的半妖,就算不能动用体内真气,到底还有一把子力气。 于是,胖狐狸对着那堵墙,如同一台狂奔的推土机般冲了过去。 “砰——” 奇迹并没有降临,胖狐狸一下子撞到了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痛得他龇牙咧嘴。 在没有二哥的地方,胖狐狸向来一点都不娇气。虽然此时脑子上直冒星星,胖狐狸依旧半分不敢放松,借着自己冲过来的力道继续使劲。 尽管已经如此努力了,却似乎不见什么成效。面对这样大的一面墙,越发显得这毛球只有丁点大,胖乎乎的小身子贴在墙壁上,倒三角形的狐狸脸都用力得变了形。 想要推动墙壁的企图徒然的叫人心生不忍。 可是胖狐狸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愚公移山,反而推得十分起劲,并且对自己那把子力气信心十足。 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是量变引起质变。总之,在胖狐狸持续不懈的努力之下,墓道顶端忽然发出轻轻的“咔哒”声,然后他终于感到面前的墙壁微微松动了一点。于是胖狐狸一鼓作气,全神贯注地用力一推。 墙壁好像是一堵旋转门,一下子往左侧翻过去。 咕噜噜—— 胖狐狸一下子滚动到一个墓室里,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地上被人画着巨大的八卦阵。房间四堵墙壁上被人挖出一排窟窿,里面蓄积着一汪汪白花花的尸油,青金色的火焰在其中疯狂的跃动。 外面传来类似某种野兽的巨大怒吼。那声音里面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痛苦。 是二哥吗?胖狐狸昂着小脖子凝神听了一会儿,就想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跑,路上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绕着八卦图形走。 可有时候,你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招惹你。蓦然间,地面猛烈地晃动起来,墙壁上的火窟里冲出一道骷髅头状的火焰。 眼见着一道邪火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胖狐狸收势不及,四只肉爪在地面上出溜一阵,才总算刹住车,然后他反身就跑,慌乱中却闯入了青砖石上那个巨大的八卦之中。 一踏入八卦图,四郎就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他立马想要往外退,小爪子却好像陷入一滩泥沼般,拔都拔不出来。 地上的八卦图忽然活了起来,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着的黑白两色漩涡,想要把四郎卷走。胖狐狸四条小短腿吧嗒吧嗒的不停扑腾,可半天依旧在原地踏步。 墓室外面,二哥的咆哮一声声传到耳边,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关头上,胖狐狸反而镇定下来。他知道,此刻只能靠他自己了。其他任何人都帮不了他的忙。镇定下来之后,胖狐狸就发现自己跑动的越快,被漩涡吞噬的速度就越快。 于是胖狐狸停止了一切徒劳的挣扎,唤出飞剑,让其变成一条丝绦的模样,缠在自己高高举起的右前爪上。那爪子上还悬着一枚精致的辟邪铜镜。 然后他便用密宗的龟息功屏住呼吸,将自己伪装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看中的猎物已经濒临死亡,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地上的八卦图加快了蠕动吞噬的速度。 就在胖狐狸被漩涡没顶的一霎那,因为单次要传送太多的能量,空间忽然呈现出扭曲波动。 就是这一刻! 胖狐狸露在地面上的眼睛终于捕捉到扭曲的空间中隐隐透出来的一个铰链,这就是墓道里暗藏的机括。如果墓道真的是一整个活物,可以说,吸血藤是他的血管,这些铰链应该就是他的筋脉。 胖狐狸那双被漩涡的力道挤压得变了型的蠢萌大眼狡猾地眯了起来。挥爪让缠在上面的丝绦飞射而出,勾在了铰链之上。随着铰链的缓缓拉动,胖狐狸也随之慢慢升到地面上,只留下一小团混沌之气被漩涡吞没。 胖狐狸坏心眼,刚才他将时灵时不灵的辟邪铜镜里好容易吐出来的一股南明离火用自己的混沌真气包裹住,伪装成纯粹的能量体。 那只躲在暗处,想要捕食胖狐狸的生物果然上了当。就在四郎随着铰链进入另一个墓室时,地面的八卦中被注入一股乱流,黑白二色再难保持平衡,疯狂的在地上乱窜起来,最后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而在这时候,那地下的更深处,隐约间传来了一声柔婉的叹息,夹杂着某种低沉古怪的喉声。胖狐狸自诩见多识广,可他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胖狐狸连吃奶的劲都用上,才终于摆脱了陷阱。这下他简直累瘫了,呈大字状躺在那个墓室中,粉白的小肚皮一鼓一鼓的直喘气。 呼呼,好累,还是等我休息一下再继续孤独勇敢的面对命运好了。 可四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敏锐的听到隔壁墓室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 仰躺在地上的胖狐狸一只內扣的三角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一声声熟悉的龙呤。 但凡被放出来打架,必然会搞出如此拉轰的动静。单听声音,胖狐狸就能肯定是二哥背上那柄骄傲的大铁剑。 虽然又累又饿又冷,可是胖狐狸还是一挺那个似乎是腰的部位,顽强的跳了起来,打算出去和二哥会和。 胖狐狸一失踪,二哥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之处,急忙回到耳室查看,发现没有人之后,就火大的四处搞破坏,所以墓穴才会抖动的如此厉害,并且不得不启动自保程序,生出了许多更具有攻击性的半成品蛇人。 此时,一直在疯狂战斗,四处破坏的二哥嗅到了媳妇那熟悉的气息,眼中黄金色的重瞳一闪而过。然后他一脚将面前的墙壁踹了一个窟窿。 “轰隆隆——”尘埃落尽后,露出一条墓道来,墓道的另一端,站在探头探脑的胖狐狸。 二哥!胖狐狸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不知道被二哥那一脚触动了哪一处机关,墓道两侧的墙壁开始缓缓往中间挤压。胖狐狸看了看,估摸自己在墓道完全合上之前能够跑完全程,就大胆地窜了出去。 第195节 孤独勇敢的面对命运什么的根本不适合我,我还是在二哥脚边做个废柴好了。 这么想着,胖狐狸倒腾着四条小短腿,狂奔在墓道里。带起的疾风吹拂着他脏兮兮的毛毛,好像一个会滚动的灰色毛球。 就在这时,二哥后面却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一群蛇僵,妄图阻止两人重逢。二哥动了真怒,金黄色的重瞳在他眼中隐现,目光所及之处的蛇僵全都化为的一滩青绿色的粘液,蒸发在空气了。 可是蛇僵实在太多,简直像害虫一样杀之不尽,而且墓道合拢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样下去,胖狐狸势必会被夹成肉饼。二哥沉吟片刻,忽然将自己背上嗡嗡作响的长剑抽出来,抵在了墓道间,遏制住两侧墙壁继续合拢的趋势。然后他便如闪电飓风般,带出一道道残影,瞬间刮过这条长长的墓道,到了胖狐狸跟前。二哥经过的墓道干干净净,墙壁现出青灰色的墓砖,上面攀爬的吸血藤和食人花全都不见了踪影。 浑身灰扑扑的胖狐狸使劲一跃,轻巧地落到了二哥怀里。窝在二哥硬邦邦的怀里蹭了蹭,胖狐狸这回总算放心的长出了一口气。 ☆、209·琼玉膏9 墓道里的吸血藤已经被二哥清理干净了,露出青灰色的墓砖。二哥的靴子走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回声,在空旷的墓穴里传出去好远、好远。 哒、哒、哒,寂静幽深的古墓,氤氲一团的光晕,气质冰冷阴森的男人浑身鲜血,抱着一只狐狸孤独沉默的行走着。这副图像本身就足够恐怖了。可是身处其中的两只妖怪却半点没有正确的自我认知。 因为回到了二哥身边,胖狐狸现在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了。头上鼓出来的血包也疼,被什么东西扎过的嫩爪爪也疼。在二哥怀里蠕动一会,他用舌头舔舔爪子,不爱卫生的沾了口水抹头上的大包。抹完就哼哼唧唧的表示自己元气大伤必须先眯一会。 “睡吧。”二哥低头看怀里的小狐狸眼睛一闭一闭的。便走得更加缓慢稳当一些,尽量让四郎睡得舒服。 大约是因为在地下墓穴中饱受惊吓,胖狐狸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被什么人捏着脖子,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态挂在半空中。 “别反抗,否则我捏死他。”一个讨人厌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 胖狐狸动了一下脖子,想要看一看背后究竟是谁。可是他的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雾翳,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怎么回事?我不是在二哥怀里碎觉吗?肿么无缘无故就瞎了?心里惊疑不定,胖狐狸扑腾起来,凭借本能想要逃离后勃颈上那双湿热滑腻的手。一边扭着小身子挣扎,一边朝旁边那道叫他舒服的气息伸出四爪要抱抱,还情不自禁的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 声音一发出来,胖狐狸瞬间愣住了:天了噜,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奶气? “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他也是陆天机的儿子。你再喜欢陆天机,也给他生不出来儿子,这一个捏死的话,是要陆天机断子绝孙吗?”一个女声没心没肺地说道。正是旁边那个气息叫四郎觉得很舒服的人说出来的话。 正在依依呀呀要抱抱的奶狐狸愣住了,嗷呜一声收回了挣动的爪爪,耷拉着小脑袋开始装死。 也许是先天不良,这狐狸瘦得像一只老鼠,小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其的大。一道阳光照在那双蒙着一层水膜般的大眼睛,黑亮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的蓝,仿佛一汪清澈的湖水。 看着这双眼睛,那个疑似穿着花衣服的人高兴起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可怜的小狐狸,你看,女人就是如此恶毒。别怕,以后,你就做我和天机的儿子好了。”花衣服的怪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再阴阳怪气,反而现出几分疼爱来。并且改提为抱,将手上的小狐狸托在面前仔细端详。 离得近了,四郎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可是奶狐狸的生理限制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改变的。透过眼睛上的水膜,四郎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穿一身鲜艳花衣的人影。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似乎来到了光亮处。胖狐狸听到耳边有风呼呼的刮,一行人一直在往上走,路上不停有些古怪的动静,像是刀剑相击,箭支破空之类的。 “白水素女的名头果然不凡,这一路行去斩妖台。倒让我积累了不少功德。”那个声音虽然在笑,但是其中的紧张和言不由衷连迟钝的胖狐狸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担心起来,走了不久,小狐狸又被提溜着脖子悬在空中。 越往上方行去,头顶天光便越是明亮,到最后,简直是一片纯然的白,白的刺目,白的叫人恶心。这时候胖狐狸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他们果然在一个高高的山峰顶上,云朵从旁边飘过,亭台楼阁依稀仿佛,四周美得恍如天宫,就好像传说中漂浮在云海里的蓬莱仙山一样。但此时,仙山上却煞风景地站着许多面目狰狞的和尚道士,每一个都满脸嫌恶的大喊着烧死妖女之类的话。 山峰顶上矗立着一根柱子,上面捆着一个白衣女子,熊熊的大火在她的脚下燃起来,一簇簇火焰往上舔去,就如同恶魔鲜红的舌头。尽管从来没看过自己亲娘的模样,但是不知如何,四郎就是下意识的知道那是自己的便宜娘亲。 一身花衣服的变态高高在上的浮在半空中,装模作样拿着一把剑在那里比比划划。天空风云变化,一道道闪电如同金紫银龙在云层里穿梭。然后朝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女子劈了过去,电闪雷鸣中,那女子渐渐露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四郎不忍再看,害怕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滚滚落雷之中,几条蟒蛇般的闪电忽然劈断了绑住狐女的柱子,一道飞剑朝着花衣人袭去。声东击西,就在修士们如临大敌的盯着那柄飞剑时,一个身着广袖长袍的人影如惊鸿照影般飞掠而来,抱起被吊在斩妖台上火烧雷劈的女子,再抢过儿子就跑。 四郎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一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漂浮在云里的山峰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焰炙烤的云层嗤嗤作响,大量的水汽弥漫开来。四郎觉得很热,忍不住蠕动着探出头去,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拂过他的身子,好像被凉沁沁的溪水漫过,他顿时凉快下来。 “儿子,娘刚才是骗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女人用手轻轻弹着儿子湿润黑亮的鼻尖,笑道。 不,我已经当真了。幼年的小狐狸艰难的翻了一个白眼,傲娇地偏过小脑袋,不叫娘亲弹自己鼻子尖。 “哎呀,你看,我们儿子居然会翻白眼了。”女人好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得,语气里惊喜的不得了。 四郎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 “球球真棒!”陆天机摸摸小狐狸脑袋,毫无原则地夸奖道。 俊朗若神的青衣男子和恍如姑射真人的白衣女子并肩而立,烈烈狂风拂动二人的衣袂,云霞从他们身边流过,正是一对天下无双的神仙眷侣。只是怀里那只挣扎不休,吱吱乱叫的奶狐狸着实破坏二人周身的仙气,很该被扔出去。 这也怪不得胖狐狸。他见到爹娘同时出现,兴奋地不行。因为现在这具奶狐狸的身体不争气,还不会说话,四郎就只能吱吱乱叫着表达喜悦。 就在一家团聚的欢乐时刻,山峰上的大火中却传来那个男人凄厉的嘶吼。“天机,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道门?我好心痛,好心痛!” “陆天机被妖狐所迷,堕入邪道。天下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一个洪亮的声音传遍了这片云海,以及浮在其上的几座仙山。 接下来的梦境便光怪陆离起来,天空中雷声轰轰,电光耀眼。接着就是“轰”地一声,仿佛山崩地裂,刚出生没多久的奶狐狸被震晕了过去。 一切声响沉寂下来,四郎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究竟是怎么了?我在做梦吧。可是做梦的话,为什么素未谋面的娘亲和那个男小三的容颜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刚这么一想,梦境里的场景再次变换。 四郎发现自己娘亲叼着一只老鼠似的小狐狸在奔跑。九尾白狐的原型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圆乎乎的身子跑动着,像一枚跳动的白汤圆,九条威风漂亮的大尾巴在后面摆动着,掀起漫天的沙尘,遮挡住追猎者的视线。 很蓝很蓝的天空上,忽然滚过来一大团血乎乎的云,如影随形地跟在这对狐狸母子身后。而胖狐狸像个气球一样,紧紧拽住那只九尾狐的大尾巴,缀在她后面一路逃亡。 莫非这就是母亲将自己送去青崖山的路上吗?陆爹呢?他怎么不在妻儿身边?浮在半空中的胖狐狸心中既害怕,又好奇。 不知道跑了多久,走了多远,胖狐狸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他们来到了青崖山脚下。可是那团血云也追了上来。 忽然,母狐发出一声闷哼,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嘴巴里叼着的儿子也摔到地上。疼痛传来的感觉是那样真实,胖狐狸的心跟着一紧。 虽然知道是做梦,可胖狐狸心里依旧充满了莫名的担忧和害怕,忍不住探头往后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猎他们母子。可是后面却什么都没看到。风里传来一阵阵拉风匣般的呼哧声,还有利器破空时发出的尖锐哨音。如影随形的死神气息越来越近…… 很快一群修士就围住这只漂亮的九尾白狐。娇小圆润的九尾白狐尽管受了伤,又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却丝毫不畏惧,反而在打杀几人后,觑空叼着儿子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 在山下的密林里纵跃腾挪,白狐跑到一株槐树旁边,伸爪子在树瘤上敲了三下,树身便裂开一个大洞,白狐将口里叼着的儿子放了进去。就放在树心的位置,那里早就堆满了细碎柔软的刨花。 刨花凉凉地舔着幼狐娇嫩的肚皮,尚不懂事的小狐狸不乐意地挣扎起来,居然超水平发挥,糯糯地叫了一声:“娘娘——” 转身离去的白狐顿时愣住了,她回过头,跳进树洞里舔了舔儿子的小脑袋,安慰道:“儿啊,你爹被坏人捉走了。娘得带着咱们的狐珠去把他救回来。别怕,有你槐二叔守着,娘去去就回。四郎要乖乖的,不出声。否则也会被坏人捉住。” 小狐狸懂事的点点头。他想说,娘,你可得回来啊,我很快就会饿的。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奶声奶气的哼哼。 一大滴水珠忽然滴在先天不足的小奶狐身上,将他的毛全打湿,看着更像一只老鼠了…… 不知在软软的刨花堆埋了多久。外面的风渐渐止息,小狐狸饿醒了,就爬起来晃晃脑袋,晃去木屑。 那株大槐树真是大,小狐狸被安稳的藏在树心里,他爬啊爬,爬啊爬,好不容易才爬到一个树眼处,趴那里朝外看。 四周一片死寂,爹娘都不见了踪影。林子里一声鸟叫也不闻。 一个俊美的男人恍如魅影般在幽暗的林间出现,朝着小狐狸藏身的大槐树走了过来。感受到了危险,小奶狐本能的缩进刨花堆里,还自欺欺人的拿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子盖住脑袋。 虽然这个梦做得很糟心,但是梦境的结尾处居然看到了殿下。胖狐狸醒过来的时候,嘴边就带着一丝笑意。 “醒了吧?”二哥坐在火堆旁,看似无比专注地烤着一条鱼。 吃了好久干肉冷馒头的胖狐狸一咕噜翻坐起来,对着烤鱼直流口水。“哪里来的鱼?” “附近暗河里捉的。肉质很干净,也没毒。”说着,二哥还递过来几串已经烤好的鱼。 胖狐狸立马变回人身,接过来大嚼。这鱼光滑无鳞,呈现出半透明的肉色,丰腴鲜甜,回味十足。尤其是鱼腹,在烤之前就被二哥划出一道道的一寸剞刀纹,鱼肉顺着刀的纹理翻卷,干香味美。尽管只放了些盐,却也十分可口。 从有味斋里打包出来的一包裹吃食,因为被胖狐狸走哪揣到哪的缘故,居然奇迹般的安然无恙。此时,四郎打开,用烤鱼蘸着甜面酱吃,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吃完一条,四郎才记起来一件事,偏头问二哥:“真好吃,这鱼在古墓里,是吃什么长大的?” 二哥帅气的翻动着烤鱼,随口答道:“不知道,或许是腐尸吧。” 腐……腐尸 看着二哥认真的表情,四郎不知怎么就相信了。于是瞬间石化,叼在嘴里的半条鱼也一下子落在地上。 二哥不怕烫,将烤的吱吱冒油的鱼徒手取了下来。发觉四郎这边忽然没有了声音,他的嘴角边就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着居然与殿下有几分相似。 “骗你的。那条暗河很干净,河里的银鱼也都是吃水草的。” 咦咦咦,二哥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坏心眼了。四郎抹一把嘴,一下子扑了上去。 二哥放下手里的木签子,轻轻松松就接住了四郎反手箍在怀里。 “梦见什么了?”因为胖狐狸刚才做梦说梦话,最后居然喃喃叫了一声“殿下”,这可叫二哥忍不住吃起了自己的飞醋。 四郎刚才真是被二哥的话唬住了,想要扑过来捶他一顿。不过,这时候挣动两下,没挣脱,就被二哥引开了注意力。 他扒在二哥结实的胸膛上,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自己方才做的噩梦。 然而,讲得手舞足蹈的四郎没有看到,在他头顶上方,二哥的脸色从轻松自在逐渐变得郑重起来。 讲完自己的梦,看二哥没什么反应。沉默片刻,四郎忽然说道:“我觉得昨晚不像是在做梦,好像是我的真实记忆一样。” 的确,四郎一般不做梦,如果这个梦能被他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曾经发生过,就是将要发生了。 想了想,四郎接着说:“嗯,我是说,在我小时候,就是遇见你之前,好像真的被我娘抱着逃亡过。” 二哥低头亲亲他的大脑门,问道:“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吧?刚出生时的事情也都能记得这么清楚吗?” 四郎点头:“本来快忘记了。可是做完这个梦之后,那段记忆就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胖狐狸在二哥怀里乱动,小屁股不停在大鸟上擦来擦去。 二哥不自然的曲起腿,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问道:“这都是你记忆里的画面?” 四郎摇头:“不是,有些是昨晚梦里的场景。我也分不清楚了。毕竟我那个时候实在太小,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就算是个天才,那段记忆也全是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和图像,不像昨晚梦里那样清晰。” 二哥听了,半晌没做声,然后忽然指着他们靠坐的这堵墓墙,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还记得那个喜着锦衣的皇甫氏吗?” 四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镶嵌着狐狸表哥画像石的那一堵墙,在墓道的变动中,这堵墙就像是拼图一样被打散了。原先画在墙壁底部,一副并不起眼的墓画变换到了中间,就在四郎和二哥靠坐之处的上面一点。 画像石上有许多凡人在跪拜人首蛇身的女娲。那些凡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相貌多少都有相似之处,看着像是一个家族的成员。看了一阵,四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越看越觉得那些人和皇甫锦以及自己在梦里看到过的说话阴阳怪气的人很像,唔,和自己在霸下记忆里看到的那个族长和楚国祭司也很像! “原来是他!皇甫氏就是女娲选出来的那个族长的后裔!”四郎恍然大悟地嚷嚷道:“我知道,他们家族有一条祖训,说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必须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去唤醒沉睡在地底的神,恢复家族昔日的荣光。这一次他们家族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必定已经混在咱们这只队伍里进入古墓。所以路上才会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死亡。只是……” 四郎扭头问道:“二哥,你说这回混进队伍里,暗中使坏的究竟是谁?皇甫一脉的血统强大,直系子孙的相似度很高,长相很好辨认。若说是侯一峰,他长的和皇甫锦、和画像石都不像啊。” 回过头去,四郎发现二哥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暗金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五官线条,二哥脸色却无比严肃,他凝目注视着墓室另外一边,那些火光照不到的黑暗处。 “四郎,起来看看我们的客人吧!”说的话虽然客气,二哥的语音语调却冰冷而坚决。 四郎将一截燃烧的木头对着黑暗处扔过去。 火光一照,好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墓穴的暗处溜进来一队活生生的蛇人! 这蛇人应该是更加高级的品种,下半身蛇尾粗大有力,皮肤青绿油亮,上半身肌肉突起,却并不显得笨拙。反而十分俊美。 这群蛇人原先还能勉强站立,离火堆越近,气力越小。最后全都趴伏在地上,只是为首的几个依旧努力梗着脖子。舌头对着二哥一伸一缩,似乎正在和眼前这个人较劲。 第196节 “杀了他们!”二哥对这领头的一个俊美蛇人下了命令。 那个蛇人缓缓抬起手,头上汗珠如瀑布般往下流淌,连眼睛里也有泪珠不停地滚落。 “杀了他们。”二哥冷冰冰的再次命令道。 蛇人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部下走去。有一只体形较小的蛇人不顾一切的抬起头,眼睛里露出痛苦的表情,看上去仿佛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他的嘴一开一合,无声地对首领蛇人说着什么。 为首的俊美蛇人忽然转变了方向,朝着这一个体形较小的蛇人行去。他举起手里的斧头,慢慢的越举越高,就在落下的那一瞬间,忽然朝着自己的脖子抹去。 他的脖子上先是出现一条白线,接着便有绿色的血液飞溅出来。 “不——”提醒稍小的蛇人发出凄厉哀叫,竟然挣脱了饕餮对他们与生俱来的精神威压,跳起来抱住首领缓缓倒下的躯体。 二哥冷笑一声,加大了控制的力度。 那只体形较小的蛇人坚持着不肯跪下去,很快浑身皮肤开始皲裂,流出来丝丝血迹。可是他仿佛不知道痛楚一样,仇恨地怒视着二哥:“你再强大又怎样?我们永远也不会屈服的。我们的灵魂属于女娲母神,母神会替我们复仇的。我诅咒你——” 他的话还没说话,二哥挑了挑眉,他的躯体就四分五裂了。 四郎深深觉得,此刻,还是自己的二哥更像是富有魅力的反派。不过,四郎可不觉得二哥做的有什么不对——蛇人残害人类的时候,不也从来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心吗?不过是和弱者讲力量,和强者讲道义气节的虚伪之辈。 似乎被这个蛇人的牺牲激怒了,跪在地上的蛇人全都不顾一切的站了起来,对着二哥冲过来。当然,这种自杀式袭击的结果显而易见。他们甚至来没有冲到二哥跟前,就已经化成气体消失了。 房间里的火把一齐灭掉。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似烟似雾的东西,突然有尖利的响声传来,四郎抬起头,正看见墓室的顶部射出一道刺目的光,那儿的墙皮一层层脱落,天花板上有一片用明珠做成的星空,被强光一射,每一粒明珠都熠熠生辉,仿佛是真正的星子。 随着星光一道道亮起,地面上竟然升起了万丈霞光,这霞光隐约化成了人形。 “龙子殿下,好久不见,故人别来无恙?”人形的剪影是一个绝世美女。 二哥冷道:“原来是女娲啊。谁和你是故人?我们不是敌人吗?” 女娲却并不生气,只是质问二哥到:“为何伤害我的造物。” “看他们不爽。人族不也是你的造物吗?还不是数你伤害的最起劲。”二哥痞痞地说。 女娲幽幽叹口气,如同责备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道:“你现在没有了轩辕剑,又是在我的地宫里,不如安安分分做个受欢迎的客人吧。” 话音刚落,就有源源不断的蛇人如同黑绿色的潮水般,借着暗河涨潮的机会涌了进来,将四郎和二哥团团围住。 二哥如同铁塔一般立在四郎面前,表情没有丝毫的畏惧。 墓道里的死寂持续了片刻。那群蛇人忽然齐齐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四郎的耳中传来了女娲愤怒的哀嚎:“你们怎么敢!”女娲的投影已经消失,她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四郎偏头到处看,惊悚的发现似乎每一块墓砖都在说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墓道的四壁再次传出难以捉摸的声音,但是这次却是二哥那冷冰冰的声音。四郎知道蛇人不敢攻击二哥,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够夺取活过来的地宫控制权。 四郎此时像受惊的小猫般,心安理得躲在二哥身后。见自己男人如此能干,满心自豪之余,还有些危机感——这样下去,自己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翻身有望啊? “呵呵呵呵——”墓室的六面墙壁中再次传出女娲那柔婉空灵的笑声:“龙子殿下,何必动怒。你杀的不过是些废品罢了。只要还有人,这样的生物要多少我就能造出多少来。很快,这世上就会多出来百万数的蛇人军队,他们就是我的神军,将与我共同建立一个新的纪元。而刚才我不过是和殿下您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确认了我想要的东西,果然只有与殿下您这样出身高贵的远古神祇合作才能获得。我们受所谓天道的压制已经太久了。事实上,除了卑微无能的人族,天道不会放过任何留着母神血液的生灵。是时候团结在一起了。既然我们同属于远古高贵的血脉,为何要将生存空间让给凡人!来吧,与我一起并肩作战吧! “谁和你同属远古血脉。我们龙族可不敢要你这样的下人。”二哥神情漠然,却专挑女娲的痛楚戳。 女娲涵养的确好,脸皮也的确厚,依旧不紧不慢道:“事情没有绝对。纵使当年我连做龙族的下人都没资格,今日自忖却已经与殿下您平起平坐了。当然,我并不想和您成为敌人。所以才费尽心思抚养霸下长大,又客客气气地将您请进来,就是希望殿下身为血脉传承者,能够配合我,共同完成祖先的遗愿,建造一个属于我们的,更好的新世界!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贫富差距的世界。来吧,和我一起统治这个更加完美的世界,我会让我们祖先的灵魂重新降临!” 虽然说得很有诱惑力,但是四郎真觉得充斥着蛇人,到处都是女娲意志的世界半点都没有吸引力。 二哥也兴趣缺缺地回道:“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妖族马上就要离开此界,赶紧把我侄儿放了,把我龙族的传承交出来,我也就懒得管你这摊子破事了。” “看来龙子殿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您身上的威压只对低阶的蛇人有效,但是我一介圣人,与您同属神族后羿,所以,用我的血创造出来的蛇人自然有办法不受你的干扰。”女娲说完,轻轻拍了一下手。 墙壁忽然活了起来,墓室再次发生变换。 “你的血?呀,我知道了,你的血创造出来的不是那种奇丑的僵尸吗?”四郎忍不住开口问道。 引以为豪的造物没人欣赏,女娲似乎动了真怒,墓室的猛烈的上下左右疯狂移动起来。四郎站立之处忽然裂出一个大口子,他猛然间掉了下去。 二哥没能拉住媳妇,正待自己也往下跳,那个裂缝便消失了。 媳妇还没捂热,又眼睁睁得看着消失在了自己面前,完全失去了踪影。本来在沉睡的殿下挣扎着醒了过来。二哥眼中的重瞳变换不定,似乎正在渐渐融合。 这种融合实在太过于痛苦,因此二哥化成了原型,大声嘶吼起来,声音带着无边的仇恨和愤怒,潮水般在墓室里回荡,许多蛇人当场就被震死了。 ☆、210·琼玉膏10 一条空荡荡的墓道里,满身是血的马殷跌跌撞撞往前跑。 也不知道马殷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神色狂乱,与先前沉稳有度的盗墓精英形象相去甚远。一边跑,一边神色惊恐的往后看。 侯一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阻挡在他面前。转头一见侯一峰,马殷的喉间发出一声狂乱的呼喊,然后反身往后跑去。 恰在此时,陆贽也带着一群人护着妹妹、于冰和小鱼一齐从墓道转角处迎面走过来。马殷的神情间露出惊恐到了极点的神色,他忽然扬起袖子,恶狠狠地对着陆贽发射出马家独门暗器。 “马殷,你做什么?”陆贽挥剑拨开射到面前暴雨般的细针,怒斥道。 侯一峰也窜了过来,从背后用剑柄将已近疯狂的马殷打晕在地。陆贽身后的侍卫便零零星星地围了上去。单从人数上看,这只盗墓小队可谓损失惨重。张家和马家等有经验的老手一个不剩,陆家的侍卫也比先时少了许多。 “他疯了。”侯一峰大声说道。 陆公子皱起了眉头,有些疑虑的看了侯一峰一眼。 这时候,他旁边的小雨怯生生道:“要……要不,先把他关起来吧。自从马老爷子惨死之后,殷公子就受了刺激,总觉得咱们都要害他。” 陆芳汀附和道:“正是,不然任这么个疯子四处乱跑,叫人心里也不放心。如今已经够艰难了,咱们人手不够,实在无力再提防着身边的人。” 陆贽点点头,让身边的侍卫将马殷捆起来。因为墓中一时没有绳子,侍卫就扯了些结实的藤蔓一圈圈将昏迷的马殷捆住。 体贴地安抚了面色苍白的妻子几句,又摸出一袋干粮嘱咐她要多吃点东西。然后侯一峰就对着陆芳汀颔首笑了笑,默默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站定,像是一个忠诚温柔的臣僚般,沉默地守候在心爱的贵女身边。可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却偷偷捏了捏身旁小鱼的手。小鱼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 三个不同风格的佳人,于冰美貌,小鱼柔顺,芳汀高贵,却都钟情于自己,侯一峰心里说不尽的志得意满,暗忖道:待我完成仪式,修成地仙之后,便能役使鬼神,到时必定带着这三位美人一起,过那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一行人胡乱吃些干粮,打算休息一阵,再继续往下走。 嚼着侯夫人递过来的干粮饼子,陆贽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实在坐不住了,便起身朝捆绑马殷的角落走去,想要问清楚当时他在黄金大殿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刚才又为何突然攻击自己。 可是等陆贽走进捆绑马殷的角落时,却发现那儿只剩下一套衣服鞋袜,里面的人已经凭空消失了。皱着眉走过去查看,连马殷寸步不离身的独门暗器和天蚕丝手套都留在原地。 没有流血,没有丢失任何物品,甚至连衣扣都没有解开,更加没有挣扎的痕迹,唯独人凭空消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事情了。陆贽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忍不住走过去细细查看,这时候,他忽然看到旁边的墓道上被人滑了一个“侯”字,应该是磨破了手指之后写出来的,淡淡的血痕在暗红色的墓砖上并不起眼,一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陆公子,该出发了,你在看什么?”背后传来侯一峰天然带笑的风流腔调。 陆贽蓦地一惊,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站起来,愤然道:“马家人门道真多,就这样还能叫他跑了。” *** 地板无声无息地露出一个缝,毫无防备的四郎一下子掉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中,四郎听见机括嘎吱嘎吱的转动,还有墙壁嗖嗖嗖上下左右移动时带出的风声。他的耳朵动了动,听音辨形,故技重施,将飞剑变成一条绢带缠住绞轮,减缓了下坠的速度。 接着,四郎将飞剑变出来的丝带结结实实地绑在自己的手腕和腰间。然后他变回了原型。 现在胖狐狸很能理解许多妖怪都更加喜欢保持动物形态的原因了——这样运用妖力更方便,力气更大,动作也更灵巧。更别提墓中的蛇人,粘液怪,僵尸和吸血藤都对凡人的血肉感兴趣,若自己保持狐身,想必遭到墓穴里各种怪物觊觎和攻击的可能性便会大大的降低。胖狐狸毫无形象的抠了抠自己的肚脐眼,颇为乐观地这么想着。 巨大的转轮缓缓转动着,胖狐狸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团成个球状被晃晃悠悠吊在下面。好像钟摆那样摆动着缓缓往上升。与此同时,横平竖直的墓墙不停移动,外面的墓室也像个万花筒般变幻不休。 不长一段时间里,还真叫四郎看到不少稀奇事。胖狐狸抱着尾巴,眯起了大眼睛,像个高高在上的幕后终极boss一样,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当然,必须忽略他耍杂技一般的造型。 正所谓“平生莫装逼,装逼被雷劈”。胖狐狸刚把浑身的架势抖起来,虚空里忽然伸出一条蛇一般的藤蔓,缠住他肉嘟嘟的脖子,将胖狐狸倒挂在了空中。 胖狐狸挣扎着,但是藤蔓还是越缠越紧,一圈圈结成一个茧。他的脸被憋得紫红,情急之中体内的妖丹迅速转动起来,小爪子上的粉红肉垫里忽然长出了野兽一般锋利的指甲。 胖狐狸一爪抓破了藤蔓,恶心的暗红色黏液喷涌而出。大尾巴一摆,胖狐狸在空中灵活地变换一下身形,躲过了黏液。但是他也因此朝着黑漆漆的墓穴更深处掉去,幸亏他在掉落过程中抓住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才把自己悬空挂了起来。 念动咒语让飞剑变长一点,然后胖狐狸努力伸出爪子想要够垂下来的绳索。然而,头顶的机括嘎吱嘎吱转动,很快,四郎吊在那里的飞剑越升越高,一点点被绞进去不见踪影。胖狐狸徒劳的挥动着爪子,欲哭无泪——再也没有什么事,会比亲眼看到救命稻草一点点从眼前消失更叫人失望了。 胖狐狸难过的收回爪子,努力扒住光溜溜的石壁。 好在他不是一只会被残酷现实轻易打倒的狐狸,四郎很快振作起来,他转头环顾,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个巨大石雕的耳朵,下面还有许多小一些的雕塑。因为被一层散发着嶙嶙黑光的物体覆盖住了,也看不清楚雕的究竟是什么。 胖狐狸挥动了一下爪子,悬挂在爪子上的辟邪铜镜隔了半天,才懒洋洋地吐出一个白金色小火球。 火球一落到地面,墓穴的地板就像是水波一般,黑乎乎一团在暗影中蠕动。然后,四郎就听到了嘶嘶地怪异声音,他瞪大眼睛集中精神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原来墙壁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蛇。雕塑上嶙嶙的黑光也全都是蛇。下面是一间蛇室! 翻涌的蛇海里不时现出森森白骨。仿佛在昭示着落进去之后的凄惨结局,两边的石壁上挂着一些干尸,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闯入者,四郎看到一具干尸忽然张开了嘴,从里面缓缓爬出一条手腕粗的大蛇。 四郎猛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然他不怕蛇,也没有密集恐惧症,但是这间蛇室的确超乎寻常的可怕。如果自己真的掉了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对有的人而言,恐惧能够打垮他,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恐惧却能够激发他们的最大潜能。胖狐狸爪子上的利甲隐现,手上猛一使劲,圆滚滚的小身子异常敏捷地在巨大的石像上上蹿下跳,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样。 这塑像极大,似乎是个人像。看着那些在雕塑的眼耳口鼻中爬进爬出的蛇,四郎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所在的雕塑上一条蛇都没有。他在上面爬了一阵,终于成功的地翻身缩进石雕的一个凹陷处。 这么一连串死里逃生的惊险大动作把胖狐狸累得直喘气,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卧在石洞里,蛇室里阴风阵阵,蛇类独有的腥臭一阵阵袭来。胖狐狸觉得遍体生寒,就把三条大尾巴像被子一样搭在身上,剩下的全都抱在怀里取暖。 被困在这个地方虽然暂时没有危险,可是却和坐牢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没吃没喝。可是如今飞剑也丢了,二哥给做的铜镜时灵时不灵,体内的真气被压制,只能凭借着妖族的本能去自救和战斗。也不知道凭借自己的速度,能不能在蛇群反应过来之前,跑过这间蛇室? 想到自己会被成千上万条蛇缠住,尸骨变成蛇窝,胖狐狸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因为二哥很厉害,一般轮不到四郎强出头,他只要干架时老老实实躲在很能打的二哥背后就好。可胖狐狸天生有股耐摔耐打的糙汉子劲,遇险也从来不会一味依赖他人,因此,如今接二连三遇到事情,想找个人依靠也不能时,他的表现倒也可圈可点。 不过,陷在这样的绝境里,的确是前世今生都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胖狐狸此时很有些不知所措了。 “二哥,殿下,殿下,二哥。”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声,自然没有人回应他。 想起自己掉下地缝之前那一幕,胖狐狸忧心忡忡地叹口气,把脑袋探出洞口,惊惶地瞅着阑寂幽暗的墓穴,以及下面翻涌着的蛇海,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出路。隔了半天,他又沮丧了垂下了头。 又过了半晌,除开地下的蛇群滑腻的蠕动之声外,四郎忽然听到西南方位似乎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 胖狐狸猛地抬起头,因为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因此,胖狐狸便屏住呼吸,悄悄往雕塑的耳洞里缩了缩。 “吱嘎——”墓室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一束火把被扔了将来,地上的蛇群蠕动着后退。冷血生物畏火。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蛇!”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 “快撒黑水,那些东西就要追过来了!”旁边的人嗓音同样尖利,听上去就像是同一个人在自问自答。 胖狐狸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赶忙探头出去一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蹦蹦跳跳的百里兄弟,也不知道他们五兄弟被机关吞噬、掉进枯井之后,究竟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些什么。这一次再见面,五兄弟只剩下老大和老三了,老大的头发没了,秃头上多出一道道血痕,老三的半边脸可能被蛇僵舔过,呈现出半融化的状态,露出暗红色的腐肉。两兄弟一路吵吵嚷嚷的过来,手里提着几个大水瓮。一边走一边提起水瓮往蛇群里倾倒一种黑油油的液体。 百里兄弟驭蛇当真有一套,他们在蛇堆倒了黑水之后,就往里面扔了一小截木柴进去。轰的一声,墓室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蛇群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发出阵阵焦臭、肉香、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快快快,可以进来了。”百里兄弟对着门外小声道。 蛇室外面应该是他们的同伴。是陆家的侍卫吧?按照百里兄弟睚眦必报的性格,不可能对有旧仇的张家蛊女和马家土夫子这样客气。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肉了!尤其是蛇肉。”一个少年惫懒的声音在下面响起:“除非四郎给做。” 后面走进来的一行人出乎四郎意料之外,他探头看过去,立即惊喜地瞪大眼睛,一下子爆发了潜能,踩着雕塑的鼻子耳朵以及衣襟褶皱,飞檐走壁地,像一道闪电般窜了下去。 第197节 *** “什么东西?”苏夔蓦地转过头,手中飞剑应声而出。 “苏师兄!黑胡同!狐狸表哥!郑大夫!是我啊,是我啊,四郎。”胖狐狸欢叫着蹦跶过去。目标降落点是苏夔那看上去就很安全可靠的肩膀。 苏夔一抬手,提溜着胖狐狸的脖颈后头那块皮毛,将窜过来的不明生物提了起来。 “疼疼疼,放我下来。”胖狐狸四爪挥动着,在空中扑腾。 黑胡同跑过来,戳了戳胖狐狸的肚皮,扯着他屁股后面毛茸茸的五条大尾巴,鉴定道:“道长,这次好像真的是四郎,不是幻影啊。” 苏夔将胖狐狸提到面前,认真地问道:“我们初见面是在哪里?” “汴京城外一个闹小鬼的村子里。”胖狐狸用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裹住苏师兄的腕子,还拿头蹭人家的手示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苏夔依旧保持着一张脸,态度并不因为手中这只胖狐狸的努力卖萌而有丝毫软化。 “嗯,有人在行邪术,想要复活地宫,我来阻止他,顺便救出我侄儿。”胖狐狸正色道。 苏夔板着继续问他:“那我来这里做什么?”大有一个问题回答不对,就要人道毁灭胖狐狸的架势。 胖狐狸一直有点畏惧这位师兄,总觉得苏夔不太喜欢自己,他吞了一口口水,想了想,才试探着问:“师父派你捣毁蛇人的老巢?” “行了,变回来吧。”说着,苏夔手一松,胖狐狸打着滚往地上掉去。落地时就变成了一个大眼睛的少年郎。 “这是什么东西?”百里兄弟怪叫起来,抽出武器做出防御的姿势。 “别紧张,我是胡老板啊,大家一起进来古墓的。你们还夸过我做的腊味好吃呢。”四郎友好的对他们笑笑。 可百里兄弟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四郎话音刚落,二人的眼睛里凶光乍现。他们忽然打了一个呼哨,从衣襟中猛地跃出来一条细细长长的花蛇,信子吐出来老长,向着四郎袭来。 四郎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照准蛇的七寸部位,锋利的指甲寒光一闪,蛇的身躯翻滚扭动了一下,掉在地上死了。 “你居然杀死了花花!”百里老三愤怒地尖叫着。 四郎露出一个苦笑,他也不想一个照面就杀了未来队友的宠物,只是那条蛇外面斑斓若锦缎,一看就知道毒性剧烈,若是被咬一口,纵然有胡恪和郑大夫两个神医,在这缺医少药危险重重的墓穴里,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师弟当然只有我可以欺负!这倆侏儒找死是吧? 苏夔顿时沉下了脸,喝道:“住手,你们怎么回事?” 百里老大也火了:“我们怎么回事?我还想问问苏道长,你们怎么回事呢?墓里的事情说不得都是他搞的鬼,苏道长门闻天下的正派人,怎么会认得这种暗中使坏的魑魅魍魉!” “你们在说什么呀?四郎这家伙傻吃傻睡的,能搞什么鬼,使什么坏?”黑胡同惊讶地问道。 百里老三阴森森地瞪了四郎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开始和我们一同进墓,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小厨子,结果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出现,还一会儿狐狸一会儿人的,谁知道是什么怪物?我看八九不离十,都是他在背后作怪。”显然他们兄弟已经把四郎认定为盗墓小分队里接二连三离奇死亡的幕后黑手了。 “这是我师弟,陆天机的徒儿,没什么好怀疑的。那些事情绝对不是他做的。”苏夔也不想得罪这两个很有大用的驱蛇人,便简要将胖狐狸的来历介绍了一遍,重点突出他的师门是多么的牛逼和正派。 百里老大冷笑道:“搬出天王老子也不管用。这狐妖一直隐瞒身份,在溪水边,也是他一扔粽子下去,死人头发就退开了。路上他也一直对着蛊女们献殷勤,帮她们背包,在小树林的时候,此人又争取要守夜,结果那些蛊女当晚就出了事。至于后来,虽然是马家老贼骗了我们兄弟,但是我在井下被蛇人捆走的那一瞬间,隐约看到井上露出此人得意的脸。还有,他一直就和马家请来的那所谓高手鬼鬼祟祟,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阴谋。况且他又是厨子,负责众人的伙食,想必陆家和马家的人也都已经遇害了。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 胖狐狸:(⊙o⊙)… 百里老大这么一说,胖狐狸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可疑。他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自我辨白了,只好说:“凶手不是我。等我将他们逮住,你们就知道了。” 百里兄弟怒道:“那你说说还有谁比你更可疑?侯一峰还是陆贽?总不会是张家那群蠢女人吧?” 四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胡恪看表弟这傻样,只好帮腔道:“两位兄台不必多虑。实话告诉你们,我和四郎虽然是妖狐,但是却没有害人之心,而是为了救人而来。我好歹也救了二位性命,莫非两位连我都信不过了?” 碍于救命恩情,百里兄弟勉强同意四郎跟在队伍里,只是依旧时不时对他投去怀疑的目光,随时提防这个幕后黑手再次害人。 和苏道长等人会和后,有黑水和火把开道,众人很快就出了蛇室。 据胖狐狸猜测,大瓮里的黑水应该是天然石油,因为他闻到了石油燃烧时特有的味道。 “地下有一条水沟,沟里全是这种黑乎乎的毒水。不能饮用。但是百里兄弟却说可以用来点火。”郑大夫走得气喘吁吁,四郎顺手扶了他一把。 “一别经年,郑大夫别来无恙?” 郑大夫摇头苦笑道:“胡老板你才是别来无恙,至于我嘛,老了,不中用喽。”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虽然看上去气色还不错,但是,毕竟年事已高,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四郎皱眉道:“您怎么跟着一起来趟这滩浑水?那些修士本来……”陆爹可能压根就没准备让他们活着出去,最后这句话被四郎吞回了肚子里。 郑大夫看着在前面蹦蹦跳跳的黑胡同,眼睛里满是眷恋和不舍:“小黑一定要拉我来,说是他表弟家里有神药,可以让人脱胎换骨。我拗不过他,也不忍心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在世上,就跟着下来了。神药云云,皆是虚妄。不过尽人事安天命吧。” 胡恪走在旁边听到了,回头问道:“郑兄所言神药,莫非就是琼玉膏?” 郑大夫点点头,语带歉意,温文尔雅地说道:“虽然知道那是墓主的所有物,不过,到底还我贪生怕死,所以下来走这么一趟。” 胡恪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墓中有琼玉膏?是玄墨告诉你的?” 郑大夫摇头:“不不不,表哥别误会。这件事外面已经传疯了,说是昭王墓里有可以叫人长生不老的神仙服食,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甚至还有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大秘密。现在不只是土夫子,天下的能人志士都在往这里赶来呢。本来我也是不信的,但是那传闻说的煞有介事,又是顶顶有名的蓬莱地仙的临终遗讯。说是琼玉膏能够填精补髓,食用后能叫人五脏盈溢,髓血满,发白变黑,返老还童。一料分五处。可救五个新死者性命,分十处,可救十个垂死者。服此一料,可延寿三百六十岁,服之十剂,绝其欲,修阴功,可成地仙。小黑也证实你这里真的有琼玉膏,我们才来的。” 胡恪的眉头越皱越深,正打算说什么,前方的墓室里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 走在最前面的苏夔首先掠了过去,落在后面的几人也赶忙跟上。 因为墓道活了起来,所以墓穴的结构也与以前大大不同。他们一直往上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王墓第二层的西配殿,这里原本是毛将军的地盘,因为有许多人殉,所以常有诡异诈尸事件发生。 四郎跟着苏道长跑进去,第一眼就看到池子里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十几口黑箱子,以及箱子里那些扭曲的冰雕。 ——张萤葶已经死了。浑身都硬邦邦的,皮肤表面还结了一层透明光滑的冰膜,像是冻死在冰水中,然后又被放入了箱子里。地下虽然冷,但是也绝对到不了将人冻死的程度。而且她的四肢奇怪的对折,双手保持着向上推举的姿势。浑身一点外伤都没有,仍然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四郎移开视线,就看到毛将军和费总管一起,带着紫一紫二,大黑小黑围住了两个女子。旁边还站着一个白发白肤,头戴切云冠,身着古早时候帝王袍服的高大男人。 “王兄,你醒了!”胡恪高兴地跑了过去。 正义感爆棚的苏道长进去后,二话不说,把留着哈喇子朝着胖狐狸奔过来的僵尸犬一脚踹翻在地。 僵尸犬:咦咦咦……我的储备粮是被更厉害的僵尸犬抢走了咩……不要啊tt “你们认识?这狗为什么叫得这样恶心?”苏道长看到胡恪和四郎的表情,也反应过来,恐怕这就是胡恪家养的僵尸了,和地下追赶他们的那一拨不同。 “对,刚醒。”俊美的帝王眼中重瞳一闪而过,对着胡恪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胡恪一见纯白的美人哥哥,智商陡降,也跟着露出一个痴汉笑,说道:“王兄,我好想你。你总是不醒,我以为你真的转世成了一个平凡书生,还去外面找过你。结果却认错了人,露出行藏,差点被人扒皮抽筋。” 楚昭王走过来携住胡恪的手,眼睛里露出怜惜的神情。 胡恪被华阳姑姑等狐嘲笑得多了,如今反而毫不在意这段凄惨丢脸的黑历史,只道:“王兄,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本以为会颇费一番口舌,谁知昭王却轻易地点了头:“我醒过来之后,记起来很多忘记了事情,所以……”昭王挑起胡恪的下巴,凑近他耳畔轻声道:“亲爱的弟弟,你别心急,我手头的事情办完之后,就跟着你离开。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会分开了。” 因为距离近的几乎差一点就要亲上,胡恪感受到昭王冰冷的气息,顿时愣在了哪里,然后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这花毛老狐狸平日自诩风流,动不动做个风流才子的矫情派头来,一旦动真格时却纯情的一塌糊涂。 昭王开开心心地把石化的弟弟揽在身边,抬头对着四郎笑了笑。 “你是他?”四郎问道。 昭王点点头:“我被女娲关在墓室里几千年,本来那一丝残魂越来越弱,上一次控制那些蛇人自相残杀之后,就已经快要消散。结果又被叔叔找到,将我投入苏醒后的昭王体内。” “那你还是你吗?”四郎生怕留下的只是那个忠于女娲的昭王,到时候打老鼠伤了玉瓶,可就麻烦了。 昭王再次点头道:“我本来就只是被剥离的一段记忆而已,对女娲态度不同也是因为拥有不同的记忆。投生为昭王的那一缕魂魄只记得女娲对他的恩情,自然忠心耿耿,可我现在已经记起来前程往事,便再不会认贼作母了。把守地宫大门多年,我不知替她害了多少人,做的事情足够偿还当年破壳之时那一点恩情了。” 胡恪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问道:“表弟,你什么时候和我王兄这样相熟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四郎正待回答,却被沉着脸走过来的苏夔打断了。他对着昭王行了一个礼,然后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请楚王带我们去一趟地下黑河的源头吧。” 昭王挑眉道:“那两个女子偷了我墓穴里的琼玉膏,我追他们到了这里,就发现有人做法,想要唤醒下面的地宫,连同上面的古墓也受了影响。如今墓道改变得很厉害,就算我这个主人也不知道黑河源头究竟移到了哪里。”顿了顿,昭王又问:“苏道长为何要找黑河源头?” 苏夔指着站在一旁的两位女子说道:“她们说有人在行血祭之法,目的是为了唤醒地宫。最后的仪式就在黑河之上举行。” 四郎和昭王面面相觑,都意识到恐怕是那个族长的后人出现了。 “那人是谁?”四郎追问道。 脸色苍白的于冰带着瑟瑟发抖的小鱼走了过来,满面焦急地哀求道:“是……是一峰,他吃了我们从王墓里偷出来的琼玉膏之后……之后就被恶魔附了体,他……他捉了陆家的人,要将他们活活烧死,完成唤醒地下那个怪物的最后一步。就在那条可怕的黑河上,快去救救他们吧。求你们了。” ☆、211·琼玉膏11 于冰带着小鱼过来求救,请苏夔一行人去阻止侯一峰烧死陆家兄妹。苏夔一口答应下来,转过头问众人的意思。 “等等,琼玉膏难道不是延年益寿的神仙服食吗?”黑胡同在一旁听着,越听越不对劲,赶忙插嘴问道。 胡恪皱了皱眉,有些不忍地看郑大夫一眼,方才故作轻松地嘲讽黑胡同:“你傻啊,若是墓主真的有这么神奇的药,还会死吗?琼玉膏是女娲给我哥哥的。可是我哥哥一直没敢吃。” 黑胡同哪里不知道琼玉膏的传闻其实漏洞百出,可是天下间灵气枯竭,那些延年益寿的灵芝仙草都不见了踪迹,为了郑大夫,只好抱着侥幸心理过来试试运气,如今听说侯一峰吃完变了怪物,心里就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但是他依旧不死心,拉着郑大夫表示必须去黑河源头再看看。一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样子。郑大夫眼神平静而哀伤,但还是宠溺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四郎有些担心二哥,可他也知道阻止地宫复活才是当务之急,自然没有异议地点头同意。 昭王和女娲有旧账要算,他打算和胡恪一起离去之前,将地宫永远封印,便也带着一众僵尸加入这只救世小分队。 谨慎地落在最后的百里兄弟这时候靠了过来,听到于冰的哀求之后,百里老大撇起了嘴:“救什么救,如今我们都自顾不暇了,还要去救人?再说了,黑河源头必定在地下深处,说不得就是一个陷阱。” 百里兄弟疑虑重重的目光瞟过四郎和昭王那边的一群僵尸,接着说:“而且我也不同意带着这两个女人,太弱了,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救了是给自己找麻烦。” 于冰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小鱼噗通一声跪下了,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流泪。 百里老三尖叫道:“做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呢?哼,越是外表无害的,心思越是歹毒,我算是看清楚了。”说着,他瞪了站在旁边的四郎一眼,道:“轻信的下场就是我的兄弟们都惨死在蛇群里。如今可再不做这种傻事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百里兄弟不肯去救人。他们兄弟五个一母同胞,感情无比深厚,却莫名其妙栽在了这个古墓里。也不知这些蛇人都存了些什么古怪念头,居然将其他三个兄弟都被蛇人扔去发情的母蛇堆里,最后暴体而亡,全身都被母蛇洞穿,死状惨不忍睹。若不是苏夔等人误打误撞闯进来,他们两也难逃这样的下场。这之后,百里兄弟跟着苏夔带的队伍,被墓中的蛇人僵尸吸血藤追得鸡飞狗跳。连苏道长身边的道术高手都已经死伤殆尽。因此,也怨不得百里兄弟对忽然出现的于冰和小鱼心存疑虑了。 黑胡同如今又振作起来,和四郎挤眉弄眼的说了百里兄弟的事。 四郎听得惊讶地合不拢嘴:“究其本质,蛇人其实很像是半妖,只是他们不是由妖族和人族铲下来的,而是由粘液怪直接转化而成的。百里氏祖上有蛇妖的血统,难怪蛇人只是零星出现,而且全是雄性,可能是存在重大缺陷,女娲还在试图改进。” 黑胡同笑嘻嘻地说道:“说不得是蛇人看中了百里兄弟,想要招他们去做女婿呢。” 胡恪对百里兄弟有恩,被苏夔推过来劝他们两兄弟。胡恪只好硬着头皮过来问道:“那依着百里大哥的意思,咱们该怎么做呢?” 百里老大对他还客气:“依我看,赶紧趁着上面的墓道还没有变得乱七八糟之前,沿着原路返回才是。” 苏夔在旁边听了,不赞同地摇头道:“侯一峰是要唤醒地宫,而地宫一旦唤醒,蛇人倾巢而出,所有凡人都要跟着完蛋。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跑出去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死得晚一点罢了。” 百里老三的声音比苏夔还大,他尖着嗓门嚷嚷道:“我们兄弟已经死了三个了,三个!凭什么还要为其他人牺牲?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现在往出跑还有一线生机,继续转身朝地下走绝对是死路一条。啊——”他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神神叨叨地继续说:“我能感到,有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它……它想要把我们也变成那种东西。”接着他就扯着嗓门,神经质的大叫起来。 百里老大赶忙跑过去将弟弟抱住,然后狠狠扇了他三个大耳巴子。 “你们看,我弟弟都这样了,还怎么往地下走?这时候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难道我们天生就该去帮助别人吗?要做圣人苏道长你自己去好了,凭什么拖着大家一起送死。”百里老大愤然道。 苏夔听了挑挑眉,语气淡漠地说道:“我可没想要做圣人,只是希望你们足够聪明而已。要走就自己走吧。你们说的对,没有谁是天生该去帮助别人的,若是你们兄弟路上被蛇人抓住了,我们也绝对不会救。好了,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听苏夔这么一说,百里老大的气焰反倒低了下来,心里也担心凭他们两兄弟走不出地宫,就有些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 百里老三这时也不装疯卖傻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凑到哥哥耳边问道:“大哥,连僵尸都给他们带路,又有神医和厉害的道士,好像真的胜算很大的样子呢。” 百里老大有些畏惧的看了看空荡荡的墓室,道:“弟弟,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跟着他们,这样更安全一些?” 第198节 见苏夔一行人已经转身离开西配殿,朝墓穴深处走去,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叫道:“苏道长且慢,您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跟您一起走吧。” *** 在于冰和昭王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那个堆满黄金的大殿。 据昭王讲,为了避免自己的安眠被惊扰,他才特意在王墓前方修建了一个黄金大殿,那些有能力走在此处的盗墓贼得到了足够的金银珠宝,也就不会继续往下挖了。而那条黑河的源头原本在自己的王墓下面,只不知道如今墓内机关移动,是否布局依旧。 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如今却血污一片,熠熠生光的金子珠宝散落得一地都是,上面全都粘着一团团黏糊糊的白皮。胡恪走过去捡起来一看,立马恶心地扔到了地上:“是人皮。” 的确是白花花的人皮,看得出来主人将皮肤保养得很好。据四郎目测,那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的皮,也是女子的。可是那洁白柔软的人皮此时却东一块西一块,并非完整一张,人皮的背面还粘连着淋漓的血肉,似乎是被粗暴的从身上撕扯下来的一样。 四郎一眼看过去,也被恶心的不行:“这时什么鬼怪。” 胡恪皱眉道:“恐怕不是鬼怪所为。” 百里兄弟远远地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说:“墓中蛇人那样多,莫非是他们在蜕皮?蛇类蜕皮的时候,都是在粗糙的碎石子上面磨蹭,也许那些蛇人就是将这殿内的金银珠宝当成了石头不停磨蹭?” 黑胡同是个爱钱如命的钱篓子,原本打算在这遍地的明器中挑选些带回家补贴家用,如今听见百里兄弟的话,顿时觉得满地熠熠生辉的金银珠宝一点都不可爱了,忙不迭将衣服兜和包裹里的珠宝金条玉器全都倒了出去。 苏夔沉思片刻,严肃认真的反驳道:“不对,墓中的蛇人似乎都是统一制造出来的,一出生就是青壮年,没有女子。再说他们的皮肤也不是这个颜色。” “莫不是侯一峰的吧?”四郎嘀咕道。 除了一片片碎裂的人皮之外,地面上还淌着血迹,众人顺着血迹绕过财宝山,发现山后面开了一道不起眼暗门,鲜血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 “吱嘎——”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弄着,暗门发出粗糙的呻吟,门内是一片黑暗,不知道其中究竟埋伏着什么。 于冰走在最前面,刚靠近暗门,忽然从里面伸出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抓住了于冰将她往门内拖去。四郎分明看到那是一双齐肩断开的鬼爪,十分骇人。 众人赶忙跟着跑进去,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墓穴。墓室内没有点灯,黑沉沉一片,但是火光照见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层凝固的血浆。 “姐——”一直没出声的小鱼大叫起来,似乎想要冲过去,却被四郎一把拦住了。 “别拦着我。”小鱼努力想要挣脱四郎的双臂,冲着黑漆漆的墓室大叫道:“你们不要伤害我姐姐,她不是坏人!” 坏人坏人坏人—— 里面没有人回答,墓室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小鱼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变成回声传了过来,直叫人毛骨悚然。 苏道长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胡恪缀在他后头。昭王也带着一众僵尸臣僚慢悠悠得跟了进去。 “别着急。你看——”四郎指着昭王的背影安慰小鱼:“那是墓主人,他在这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你姐姐呢。你就别过去添乱了。” 这话说得在理。于是小鱼终于停止了尖叫和挣扎,安静下来。 四郎见她恢复了平静,连忙放开她。 小鱼低着头,轻声说道:“谢谢。刚才是我太着急了,没伤到你吧。” 四郎捂住被小鱼尖利指甲刮伤的胳膊,摇头:“没伤到。对了,你怎么叫于冰做姐姐?” 小鱼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并不隐瞒四郎,一五一十说道:“于冰是我亲姐姐啊。我们养父被坏人害了,姐姐年纪大一点,运气也好,就留在了仙山上,我年纪小,被拐子拐了,后来是族长救了我,便留在张家当蛊女。” “那恭喜你们姐妹团聚。你们养父是谁,害你们养父的又是谁啊?”四郎跟着黑胡同和郑大夫往里面走,一边和小鱼聊着天,分散她的注意力,以免她害怕。他们背后走着百里兄弟。 地上又湿又滑,郑大夫年老体衰,在光线暗淡的墓室里差点摔倒。黑胡同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一脚将什么东西踢开。 小鱼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颗沾满鲜血的人头先咕嘟咕嘟滚到四郎脚下。 四郎认了出来,死人头是马老爷子。老爷子那双三角眼死不瞑目般睁得很大,瞳孔锁得极小,一动不动瞪着四郎。 四郎并不怎么害怕,他从兜里取出一块手,绢捏着人头的双耳提了起来。发现脖子的断面异常的光滑,好像是被什么锋利的道具一瞬间割下来的一样。 马老爷子的嘴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对四郎说。 “你说什么?”四郎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啊——”小鱼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断了四郎和这死人头瘆人的沟通交流。 四郎手里的火光一照,发现有一双青白的手握住了小鱼的脚踝,把她往后拖去。 “奶奶的,叫什么叫!”走在后面的百里兄弟骂骂咧咧窜了过来,一矮身将那只断手捉住,他也不扔,只拿在手里往小鱼面前伸过来吓唬她。 小鱼胆子小,吓得直往四郎背后躲。就在这时,四郎手里的人头忽然飞了出去,一口咬在百里老大的手腕子上,那条胳膊应声而落,落在了地上。 “轰——”的一声巨响,一条火龙盘旋着上升。四郎回头一看,原来是走在前面的昭王已经熟门熟路的点燃了墓室内的油灯。火光与墓室顶部的明珠交相呼应,好像一片辉煌的夜空。照得墓室比白昼还要明亮。 然而,这毕竟不是光明灿烂的白昼。夜空之下,是一片修罗血海。无数惨白的残肢断臂浸泡在血泊里。 在这片血海的中央,有一个白玉的祭台,上面摆放着一具牛角水晶棺,棺材上面背对着众人坐着一个身着玄色袍服的高大男人。仿佛暗夜的帝王,君临血海的恶魔。 棺材的主人就在众人身边,这坐在棺材上的男人又是谁? 进来的人也算见多识广,等闲的粽子鬼怪都无所畏惧,如今看到这个男人,只是一个背影,却都齐齐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从心灵最深处泛起。就在灯光亮起的那一霎那,所有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那片血泊,而是这个男人。有一个瞬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一种本能的恐惧好像冷水般漫过众人的身体。 唯独四郎丝毫无惧,他蹦跶着欢叫道:“二哥!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那男人回过头,一下子就像幻影般从祭台上消失了。 只听“叮”的一声,一个罗盘从高高的祭坛上落到了血泊里。四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正要弯腰捡起罗盘,祭台的暗处飞快的伸出一双断手,扒住罗盘不让四郎拿走。 这是二哥给我的!就算是破烂也很珍贵好吗? 四郎挑起眉头,正想用力抢回二哥给自己的东西,忽然看到那只断手朝他摆了摆。然后,四郎就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他毛骨悚然的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再回转过头,只见那只断手沾了地上的鲜血,开始在罗盘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众人都过来看。 先前于冰被断手拉着摔倒在血泊里,那些落在地上被削去半边的脑袋啊,半截手臂啊,只剩下两条腿的身体都朝她围拢过去。苏夔走过去念动咒语,趋开那些围在于冰四周啃咬踢打的残肢。结果却赶走了一拨又围上了一拨。也不知这殿中的死灵怎么都和于冰过不去。 后来灯光亮起来,那些断肢全都退了回去。苏夔才能走过去,将于冰拉了起来。此时两个人也围了过来。 “这是什么?” “咦,罗盘不是侯一峰的吗? “对呀,在树林子里他就说丢失了,所以大家才会迷路,死了不少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也许是四周阳气太足,将含冤莫白的鬼魂吓跑了,总之,众人刚一围上来,那只写字写到一半的断手忽然无力地垂落下去。 四郎拿起罗盘,仔细辨认上面的血字,发现是一个“侯”字、一个“一”字。 百里兄弟嚷嚷道:“看来作怪的真是侯一峰那个小白脸了。早看他不像什么好东西。” 四郎没吱声,他回过头看于冰,发现她虽然被诡异的断肢围攻,身上一片狼藉,却出乎意料的一点都没受伤。 看来这地仙徒儿也并非徒有其表的花瓶嘛。四郎不由得暗暗戒备。断手在罗盘上写的是侯一峰,但也很可能是侯夫人。于冰这个闺名,可能那个死去的马家土夫子未必知道。 因为毫无依据,所以四郎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于冰看着罗盘上的两个血字,一直平静而忧伤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波澜,她闭了闭眼,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对,罗盘是一峰的,路上的事也是他设的局。” 一听这话,百里兄弟露出狰狞的表情,举起大斧头朝着于冰砸了过来,尖声嘶叫道:“两位可是神仙眷侣,如今我兄弟死了。我也要侯一峰尝一下失去挚爱的感受!” 多亏苏夔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他们,这两个憨货才没有砸到于冰。即使这样,瘦弱的于冰也被吓得往后倒去,小鱼赶忙跑过去扶住姐姐。 于冰脸上露出凄楚的表情,但是却并没有生气,只露出一个苦笑,低声道:“外人看来,我和一峰是恩爱夫妻。我原先也这么认为。直到这次进了古墓……”似乎不欲在众人面前多说自己的伤心事,于冰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一峰故意不将罗盘拿出来,就是为了引大家走入歧途,多杀几个人血祭。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他再坏,也是我的丈夫。我盼着他能够幡然悔悟,谁知道他却越陷越深。”擦了擦顺着脸颊滚落的泪珠,于冰哽咽难言,不欲在众人面前太过失态,她便低下了头,小鱼凑过去轻声安慰她。 于冰柔弱中带着几分坚强,绝色的面容如同湖面秋水一般忧伤,诉说丈夫的混账事也不见任何愤怼之情,凄美的面容还是那样平静。 饶是胡恪这样见惯了各式俊男美女的老狐狸,也不由得对这位美丽的侯夫人好感大增。觉得她跟了侯一峰这样卑劣阴险的家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时怜香惜玉之心大起,不忍心众人继续盘问她,就转移话题,指着墓室内的血泊问楚昭王:“王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棺材上那个黑衣人是不是殿下?” 霸下哪里不知道他那点花花肠子,打定主意转头好好收拾着花毛瘦狐狸一顿,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却依旧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道:“不关我的事。叔叔带我来这里之后就走了,说是要去地宫深处拿回龙族传承。留下的那道残影只是为了给他的小狐狸报个平安而已。” 二哥这样做,四郎虽然还是很担心他饕餮的安危,但到底放了点心——都有心思惦记这些有的没的,恐怕局势还在饕餮的掌控之中吧。 霸下装作没看到自己这个“小舅妈”红彤彤的耳朵,识相地继续说道:“我的魂魄融合也需要时间,等我醒过来之后,这里已经是这样了。死的人估计都是来盗墓的,打量着偷我的琼玉膏呢。对了,那两个女子是唯一从这里活着出去的人,你问她们好了。”说着,他指了指于冰和小鱼,又将众人的焦点引了回去。 于冰听到昭王的话,先是和小鱼一道起身,对着昭王行了一礼,然后才轻声致歉道:“打扰墓主沉眠,并非我们的本意。还望大人不要与我等小女子一般见识。我和小鱼与一峰他们并不是走的同一条路,乃是无意之中从另外一条暗道进入昭王墓里,随后就看到先进来的马家土夫子全都死了。” 霸下任性的皱起了眉头,冷声道:“不对,你撒谎。我感觉得到墓中一直有活人气息,所以才一直挣扎着要醒过来,导致自己的魂魄都没有融合完全。况且,你们既然是无疑闯进来的,不想打扰墓主,为何又偷去了我的琼玉膏。”这时候,他说话的与其神态又很有几分像那个被独自关在地宫中千万年的小男孩了。 胡恪再傻,这时候也明白过来——约莫自己小时候遇见的梦中情人和一直尊敬爱戴的王兄是同一个了。一时心里五味陈杂,然后更多的却是心疼,于是他赶忙关切体贴地追问道:“魂魄没有融合完全,不……不会有事吧?” 霸下很享受弟弟的紧张和关心,他的眼睛里露出淡淡的笑意,口中却毫不客气地训斥胡恪道:“别打岔。”然后他别别扭扭的转开脸,冲着于冰问道:“侯夫人,不知道您对我先前那番话作何解释?” ☆、212·琼玉膏12 于冰低下头,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的确说了谎。当时我和小鱼从另外一个盗洞来到墓中之后,就发现一峰和一群马家的土夫子起了争执,然后他就一个人离开了。之后墓中便出现了一道银光,在室内迅速移动,同行的马家土夫子就全都被碎尸了。我本来要出去救人的,可是事情似乎发生在一眨眼间,等我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来不及了。大约也是因此,所以墓室里那些鬼魂对我也有怨恨吧?一峰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所有人都死了之后,他又回来了,也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拿出了琼玉膏。这时候他发现马殷居然没死,就急着去追杀他。临走之前吩咐我们看好琼玉膏,说这是能够助他成仙的仙药。之后,我们很快就被僵尸发现了,于是慌忙逃了出来,好在那些僵尸不知道什么缘故,并没有追出来。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当时墓主正在苏醒的紧要关头,所以我和小鱼才侥幸逃脱。带着琼玉膏逃出来之后,我们找到一峰,把琼玉膏给了他。本来说好一人一杯,大家一起延年益寿,可是一峰趁我们不再在的时候,已经全都喝了。我亲眼看到他变成了吃人的可怕怪物。我和小鱼吓坏了,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然后就被墓主带着这几位大人堵住了。” 黑胡同插嘴问道:“真的变成了怪物?难道外面那堆恶心的人皮是他的?” 于冰神色凄楚道:“小女子亲眼看着他变成了怪物,如今只当是我的丈夫已经死了。至于外面的皮,或许是他的吧。” 胡恪听完于冰这一番话,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原来侯一峰想成仙!怪不得搞出这许多事情来。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祭会引起天下大乱,甚至会让人族灭绝。” 四郎备感意外,赶忙询问是怎么回事。 胡恪道:“道家有一派认为人要成仙,先要经过五狱,它们是寒水狱、烈火狱,剜心狱,拔舌狱,抽肠狱,经过五狱才能修炼成仙。” 四郎觉得很稀奇:“还是第一次听到成仙要先入地狱呢。那这样的成仙之路岂非太过痛苦?” 不过,四郎自打能跑能跳开始,就生长在妖怪窝里,也不是很懂这些事,或许有的地方成仙就是这样痛苦也未可知。一想到成个仙要先被冰冻,火烧,挖心,抽肠,拔舌,历经五种极其痛苦的死法,最后才能飞升。胖狐狸挠了挠自己刚才被小鱼抓伤的胳膊,觉得浑身都寒沁沁的。 成仙这么痛苦,那我还是跟着二哥成魔吧。怕痛的胖狐狸欢快地在心里下了决定。 霸下点点头,回道:“不同圣人给出的修炼法门不同。女娲这边的确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因此,娲圣宫里历来都没有什么仙人,全是凡人,倒也符合女娲凡人圣母的身份。不过,娲圣宫里想要成仙的凡人侍女数不胜数,因为这种法子极其的痛苦,自然很快就有聪明人想出了替代之法。就是不用自己亲身经历这样的五轮折磨,而是找人替代自己。当然,找的必须是人世间犯了罪孽不人不鬼的那一类人。这种人,被女娲成为人魈,并且为此痛心疾首,认为人心中生出邪恶和愚蠢是她的疏忽,这种人没有资格留在世间。因此,把人魈打入地狱的人,自己可以获得替身,最终成仙。”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事,四郎诧异道:“这缺德法子还是女娲想出来的了?估计她自己是功德成圣,所以便指导自己那一排的修士也偏执的去修功德。怪不得成仙的法子都如此与众不同,闻所未闻。以前曾经有据此成功的人吗?” 霸下想了想,道:“古早时有一些,后来嘛……估计是没有的。” 苏夔打断他的话:“不,据我所知近百年间就有一个。” 霸下皱起了眉头,追问道:“是谁。” 苏夔答:“就是侯一峰的师傅。人间界中,佛道两派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过飞升的修士了,而侯一峰的师傅虽然只是一个散仙,却是是千年来的唯一一个达到飞升之境界的地仙。此人出身本朝皇室,生前爱好刑名之术,后来转而修道,也颇有些嫉恶如仇的意思,并不是那等对世人漠不关心,一心扑在修炼上的无情修士。据说他能成功飞升,就是因为他在成仙之前,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仅杀妖魔鬼怪,还四处除恶,杀了许多罪大恶极的人。以杀证道,最后终于飞升。说起来,他和我们师傅还有一段陈年的旧怨。两人原是挚交好友,不知为何却忽然老死不相往来了。” 胡恪似乎非常厌恶这个地仙,此时听苏夔提起他,便哂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什么地仙啊,名头响亮,其中水分可大了去了。若是真的地仙,也不知被当时的陆天机揍得满地找牙。不过,此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提起他,哪个妖怪不痛恨根本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以猎杀妖怪为乐的败类。成天带着一只锦鸡冒充凤凰,当年要不是他,白……”说道这里,胡恪猛然顿住。 四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梦中所见那个穿花衣服的男小三,所谓的蓬莱地仙难不成就是他?难怪会造成自己爹娘分离许多年。 “表哥,你不必欲言又止了。我知道,这个飞升的地仙和我娘一个时代,是不是我娘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唉,这所谓的地仙真是好没道理,他如何保证自己杀的都是坏妖怪、坏人呢?难道他这一生就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或者一只无辜的好妖怪吗?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仙呢?” 胡恪不知道四郎打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不过,表弟家这一摊子事,还是殿下或者当事人自己亲口说出来比较好,因为涉及四郎的双亲,自己却是不好多做置喙。 因此,胡恪看了苏夔一眼,没回答四郎第一个问题,只是叹息道:“唉,猎杀人魈的人,谁能确保他们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呢?这些人以为自己是谁?公正无偏私的天道吗?明明是充满着私心杂念的凡人,却硬要将自己拔高到神的地步,甚至于独断专行,一意孤行。因为并没有任何人去监督他们,所以这些人就可以打着行善的大旗,满足自己一己之私。可叹那地仙背后站着的是圣人女娲,当年竟没人敢和他过不去。” 这位地仙瞬间让四郎想起了以前在青崖山上遇见过的那群人渣道士。而这地仙又姓皇甫,四郎一下子联想到那个同样觊觎自己亲爹的皇甫锦来,说不定这什么地仙根本没有成仙,而是转世投胎,变成皇甫锦,保持了前世记忆,妄图和陆天机重来一次。怪不得梦中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变态和皇甫锦一样爱穿花衣服,长得也像,估计都是那个将族人血祭给女娲的族长后裔。 第199节 四郎愤怒的皱起了疏淡的眉毛,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哼,真是从根子上就是歪的。重来一百次,我爹也看不上你! 不说四郎在那边咬牙切齿的嘀咕什么,苏夔却只关心师父交给自己的任务。见胡恪和四郎越扯越远,赶忙把话题拉回来:“侯一峰想和师父一样成仙,还缺火烧和拔舌两种人魈,于夫人不是说他去了地下黑河吗?不知昭王可能送我们下去?” 霸下走到自己的棺材后面,按动机关,却毫无反应,他摇头道:“地宫里女娲的意志已经渐渐苏醒,地宫的主体都被它的主人意志说笼罩,地宫就是女娲的一部分。因此,这机关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也打不开暗门。” 四郎道:“不知道侯一峰是如何开启的,一定有特殊的开启方式。” 于冰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听,此时突然道:“听你们说修仙的事,我恍惚记起来,小时候师傅似乎给我和一峰都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局就是开启神殿,得证大道。里面也有这样一道暗门,是举行血迹的最后一步。” 苏夔这才想起于冰和侯一峰是同门师兄妹,也是地仙的徒儿,没准她还真的知道,便赶忙追问她怎么开。 于冰也不卖关子,指着四郎手里的罗盘,说道:“把那个给我,或许我可以试一下。” 四郎心里有点疑虑,可是于冰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异样,连四郎都觉得自己的疑心有些可笑了。他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松手让于冰拿走了罗盘。 于冰拿起罗盘,脚下踏着奇怪的禹布,将罗盘上的空点对着地宫顶端用明珠做成的星空,罗盘上发出一道亮光朝着天花板射去,根据星位图标识的几个点顺次亮了起来。 大地忽然摇晃起来,昭王安稳了几千年的墓室忽然四壁开裂,暗红色的黏液从土缝里流淌下来,汇成一股股暗流,随后气势汹汹奔涌而来。 “快,往高处走。暗门就在那里。”昭王带着大家往他停放棺材的高台上跑去。在他们背后,红色的粘液怪如同涨潮般,张牙舞爪的追了上来,眼看就要爬到众人脚边。 就在这时,一道一人高的暗门终于打开了,众人忙不迭鱼贯而入。 *** 进入暗道之后,苏夔听到了流水声,便朝着另外一边跑去,后面的人连忙跟上。等到他们走过去时,却发现那并不是黑河,而是一条清澈普通的地下河流。 刚才跑的太累,一行人便在河水边稍事休整。唯独四郎完全放松不下来——来到河边后,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邪恶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嘲弄。 “大家小心点。”四郎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黑胡同却笑话他:“你看你,在殿下身边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懂事体贴过。成天就知道疯跑瞎玩。” 四郎不服气,掬一捧河水撒过去。 暗道里逼仄黑暗,众人都没有发现水里开始冒水泡,那水泡慢慢移了过来,就在四郎背后。 虽然和表哥打闹,但是四郎一直保持着警惕,手一直放在他在大殿里随便捡来的那柄破铁剑上。 此时四郎敏锐的觉察到不对劲,反身挥出一剑。铁剑却挥了个空。 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妥,四郎背对着河水朝前走,就在这时,一个怪物从水里冒了出来,伸出的触须对着四郎缠了过来。 “一峰,不要!”于冰大叫着,冲过去推开了四郎。但是她自己却被触手缠着拉近了水中,顿时鲜血四溅。 其他人急忙跑过来,往水里发射各种武器,可是怪物早就不见了踪影,连同于冰的尸体一起小时的无影无踪。 四郎也愣住了,其实他原本还很怀疑于冰的。不论如何,她的身份太过可疑,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说的话里面也是漏洞百出。可是如今……难不成这一切事情,真是侯一峰一个人捣的鬼? “小黑闻到了那味道!在那边!”僵尸犬宝刀未老,他东嗅嗅,西闻闻,终于确定了黑河的位置,跑在前面给众人领路。 很快,僵尸犬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山洞,应该是先前地宫剧烈动荡时留下来。 僵尸犬对着这个洞穴凶猛的狂吠起来。 为了避免再出现河边的惨剧,苏夔先是谨慎的抛进去一个驱邪咒,里面很快就泛起一道道金光。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众人才鱼贯而入。 吸取刚才的教训,这一回是昭王带着僵尸们殿后。郑大夫、百里兄弟和眼圈红红的小鱼走在中间,四郎,胡恪和苏夔走在最前面。 进了地下山洞之后,里面竟然别有洞天,美丽的钟乳石下面,一条水沟黑乎乎的,全是天然石油,流淌在深深的沟壑底部。 四郎他们沿着越来越细的水沟,朝着上游走去。很快就看到漆黑的地宫里隐隐有光亮起,一个用人的血肉和骨头搭建起来的黑暗祭台矗立在黑河之上。祭坛上面张牙舞爪的立着一个怪物,似蛇非蛇,浑身都是黏糊糊的触手和尾巴,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蛇纠缠在一起的恶心东西。但是那东西的正中却是一张脸,侯一峰的脸。 陆芳汀、陆贽还有一排侍卫被他捆绑在祭坛柱子上。似乎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那怪物用尾巴卷起祭坛四周的火把,往下面的黑河里扔进去。 只听轰的一声,火焰便窜了起来,那怪物将被捆缚住的侍卫一个个扔了下去。 “这是火烧之狱!赶快阻止他!”苏夔大叫着,一马当先的役使飞剑冲了过去。他得天道加持,在女娲地宫中,本身的玄门功法也没有受到任何压制。 黑胡同、胡恪和霸下也跟着窜了出去。后面跟着僵尸军团。 四郎泪流满面的看着他们,努力驱动体内的妖力,在乱石中间艰难的蹦跶着,还要时不时的拉一把小鱼和郑大夫,前进速度异常缓慢。连百里兄弟这两个胆小鬼都跑到他的前头去了。 侯一峰放开手里的侍卫,怪叫着冲向了苏夔,用触手缠住了他的脖子。苏夔手里的飞剑青光一闪,一下子就割断了触手。此时黑胡同等妖也都到了,在众人的围攻之下,侯一峰终于倒退着掉进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四郎带着小鱼等人终于来到了祭台,不可置信的发现战役已经结束了。苏夔等人正在帮陆家兄妹以及幸存下来的侍卫解绑。 这侯一峰也太不禁打了一点吧?没轮到自己出手,四郎有点郁闷。 不过,能够阻止一场大浩劫,己方却没有多少损失,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从祭坛下面忽然伸出来一截巨大的蛇尾,缠住站在边缘地带的小鱼,将她拉了下去。 原来侯一峰变成的怪物并没有掉如火海,他用触须紧紧吸住了一块钟乳石,然后一点点爬了上来。趁大家放松警惕之时,发动了最后的攻击。 苏夔猛虎般扑了过去,他手中的飞剑一滑,砍断了冒出来的几条蛇尾。四郎也立即出剑朝下挥去,贴了符文的铁剑从那怪物的脸部穿了过去,那些满身都是的蛇尾状触须一下子散架了。侯一峰终于七零八落的朝着熊熊燃烧的火海中掉落。 四郎看着下面跳动的火焰,想着不知在何处的二哥,心里一阵担忧…… 在黑漆漆的山洞深处,全是一团团恶心的东西,像是动物的茧蛹在不停的蠕动着。白僵二白听见动静,以为是少爷和主人在下面,欢欢喜喜的挖了洞爬下来看。刚走进,就从那团东西中伸出一只手将二白拉了进去。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山洞里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像是人模样的东西从那团令人作呕的东西中挣破了粘膜掉到了地上,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浑身沾着黏液的青年女子,她慢慢地从一片狼藉中站了起来,接着,又是一个。 ☆、213·大结局1 结束了这一场战役,被点燃的黑河迅速的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烤的人汗如雨下。因为百里兄弟闹腾得厉害,加之苏夔也打算快点回去跟陆天机回复蛇人一事。因此大家都开始往外走。陆家的人说什么也不肯靠近形容丑陋的紫僵和黑僵,因此,四郎和狐狸表哥两个骗子只好将功赎罪的走在中间,隔开前面饱受惊吓的陆家兄妹和后面一脸无辜的众僵尸。 按理说侯一峰已经掉下天然石油里面烧成焦炭,女娲想要复活的企图也失败了,二哥应该出现才对。可是直到现在,二哥依旧不见人影…… 哎,他去打架怎么也不带上我呀。胖狐狸毫无自知之明,在那里又是跺脚又是叹息。 虽然对二哥的能力一直很有信心,可四郎这心里依旧是七上八下、难以安宁。 担心也是难免。若是二哥一个人去地宫深处,女娲的老巢寻找龙族传承。女娲再怎么样也是圣人之一,再说还有伏羲助阵,双拳难敌四手,二哥不会有事吧? 四郎默默地朝着后面熊熊燃烧的石油沟壑里面看了看,火海里轰的一声,似乎发生了一个小型爆炸,冒出来的火焰很快就追上了这支队伍,差点没把殿后的胖狐狸头顶那几根呆毛燎没了。四郎唬一跳,再不敢磨蹭,赶忙加快了步伐, 这地下有石油,谁知道有没有天然气,现在又到处都是明火,在这样一个封闭空间里,若是连续发生了爆炸,任凭你多大的本事,恐怕不死也要脱成皮。 胖狐狸不敢再东想西想,闷着头迅速跟上了前面的大部队。然而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转过头之后,火海中迅速掠过一个黑影,黑河的岸边,猛然出现一只黑色的焦爪,有一个已经被烧焦的人形在蠕动着企图往上爬。燃烧的火焰形成一个手爪般的形状,试图朝着这一队人抓过来,却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难以得逞。 陆芳汀走在队伍中间,凭借着女人的直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在背后的黑暗中,有一束阴冷的目光在注视着她。这种目光,以前也曾经出现过,每次侯一峰向自己献殷情时,她都觉得有一束恶毒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燃烧的黑河腾起熊熊火焰,地下其实非常的热,但是被重重护卫的陆芳汀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忍不住停下脚步往后看。 地下实在热,不仅热,还有一股黏糊糊的恶臭。众人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多呆。几只重口味的僵尸倒不介意些许无伤大雅的气味,但是这热度实在叫酷爱高冷的粽子们难以容忍。 因此,不论是人还是妖魔鬼怪,都目标一致的朝外跑去。 这么一来,陆芳汀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后面,萎黄的面孔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经过她身边时,胖狐狸这只妇女之友偏头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你说,侯一峰他会不会……会不会并没有死?” 四郎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亲手把它打得七零八落掉下了火海。这样他要是还能活着,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嗯,就叫郎四胡。” 这可实在是一个冷笑话,但是面前俊美的少年却讲得一脸认真。体贴的大家闺秀还是给面子的笑了一下。 “对,不用担心。”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四郎加重语气,肯定地说道。 说来也奇怪,四郎到她身边之后,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就消失了。 陆芳汀轻轻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算了,应该是我多心。”她放弃了追踪心中直觉的来由。 *** 带着救下来的陆家兄妹和几个侍卫出了暗道,来到外间堆满了黄金珠玉宝石的大殿里。 四郎和霸下商议过了,打算现在此处等一等二哥,若是第二日还不见人影,就回转去寻他。因为有几个侍卫伤得比较严重,而且凡人体力有限,所以苏道长和陆公子也一致决定先在大殿里暂时歇息一夜,明早继续赶路。 原先一片狼藉的大殿内已经被贴心的费总管带着僵尸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血肉全都进了黑僵白僵紫僵的肚子里,连地板都被僵尸犬一寸寸舔过,当然很干净了。 谨慎起见,苏夔走过去敲了敲大殿的四壁,和四郎商议着选了三面都是死墙的角落。这样无论墓道会不会突然活过来变形,起码在这个角落里,众人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危险,也不必担心被突然变动的墓道分开。 四郎的褡裢还牢牢捆在背上,在墓中几番历险,装食物的包裹却依旧安然无恙,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虽然还是担心深入地宫不知去向的饕餮,可四郎也不知道该把这种隐忧向谁诉说,所以便闭上了嘴,努力振作精神,开始给众人准备饭食。 人一忙起来,心里便不会胡思乱想那许多有的没的了。 四郎从包裹里取出一只保存完好的腊封鹅。这种鹅是槐大精心喂养出来的,平时给吃的都是香草一类的饲料,选了天气晴朗的冬天宰杀,杀好之后经过腌制、暴晒、烘烤、再次暴晒而成。可以放半月而不坏。 四郎将这腊鹅放在大瓮里,加水煮熟,不放任何调料,就已经很是甘酥香脆、美味可口了。 就着烹制腊鹅剩下的水,四郎放了点自制的方便料包进去,用干蘑菇住了一锅杂菌汤。 百里兄弟也自告奋勇的过来帮忙,不仅帮着提水打水,还给四郎提供了几条他们在墓中抓的蛇作为食材,四郎全都煮在了杂菌汤里。 几根燃烧的木头增添了众人的安全感,火光温暖了身体,也温暖了心。 食物匮乏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众人就着杂菌汤吃干面饼子,夹着几块腊鹅,各个吃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都觉得是平生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在外面可吃不到这样的美味。当然,出去之后,这些人就算吃同样的东西,也再不会有此时此地的心情了。 “刚才受惊了吧,您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再吃点东西吗?”说着,四郎就把自己特意留下来的腊鹅腿递了过去。 “不不不,不用了。”陆芳汀连连摆手:“我已经吃饱了。刚才大概真是我疑神疑鬼了,进入墓中之后,我见了谁都有些不太放心。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有人在看着你?是侯一峰吗?”四郎摸着下巴,问道。 也许是四郎的眼睛太过于真诚,在火光中流光溢彩,陆芳汀终于敞开心扉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我总觉得是于冰在看着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毫无道理:“以前也就罢了,于冰人都不在了,如今怎么可能看着我。我真是疑神疑鬼。”自嘲的笑了笑,大小姐给面前的火堆加了一块柴禾。 “哦。”四郎皱起了眉头。对于于冰和小鱼的死,他还是觉得疑虑重重。为何侯一峰不捉别的人,偏偏和这两个对他情根深种的女子过不去? “也未必是疑神疑鬼。我会和师兄说说,注意一下这件事。”四郎心底是以陆家的长辈自居的,因此对这个陆家的后辈小女娃很是照顾。 陆芳汀抬起头,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少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说完,她便朝着前面自己哥哥走去。陆贽手受了伤,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靠坐在火堆边休息。 *** 在寒冷的地下墓穴中,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实在是件惬意的事情。吃完饭,大家烤着火,围在一起聊天。 这一晚也是奇怪,按理说危机应该已经化解了,众人心里却还是悬吊吊的,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事。可是面上又谁都不肯带出来一点半点。因为心中有事,都不肯去睡觉,只打算撑一夜,撑过去就好。 四郎吃饱了,觉得困。他打了一个哈欠,对那边的苏夔说道:“我先睡一觉。” 然后他就在自己分的一块地头铺开被子,紧紧靠着墙,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小呼噜。 胡恪对这货简直无语了,到这关头了,这货居然还有闲心睡觉,不仅睡觉,还磨牙说梦话。 第200节 恐惧是会传染的,镇定也会。 听着四郎均匀的呼吸声,胡恪崩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没心没肺的家伙。”虽然嘴里这么骂着,胡恪还是变出来一块狐狸皮给四郎盖上。 不过,胡恪实在是误会四郎了,他并不是没心没肺,恰好相反。胖狐狸已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明天如果二哥还不出来,他就要独自返回墓中寻找二哥。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同去同归的觉悟,所以胖狐狸特别淡定,心里颇有计划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只打算早点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去拼命。 渐渐的,夜深了,虽然说不睡,到了后半夜,众人都熬不住,全七仰八叉的躺地上睡着了。 没有人照看,火堆渐渐烧尽,只留下零星的火苗。 四郎一开始睡得挺好,可是到了后来。他就觉得自己在坐长途火车,耳边传来奇怪的咔哒咔哒声,睡的床铺也不时有节奏的晃动。这些倒还好,最糟糕的是地下越来越冷,四郎的双脚被冻得冰凉。那种寒意是从下往上蔓延而来的,就好像睡在冰水里一样。 二哥不在,感觉生活好辛苦。t t 睡得迷迷糊糊的胖狐狸把脸皱成了一个包子状。他努力的将自己团了起来,双腿尽力的往怀里缩。还是很冷,可是胖狐狸正睡到紧要关头,实在不想挪窝,也不想起床,所以就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尽力减小热量的消耗。凑合着继续睡。 “四郎,快醒醒,快醒醒,小师弟。好像有些不对劲。”苏夔的声音在耳边若远若近的传来,好像蚊子嗡嗡叫。 “啪”四郎拍了蚊子一巴掌,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苏夔顿了顿,一下子怒了,将四郎身上的被子全揭掉。 这回蜷缩起来也凑合不了了,四郎只好艰难地撑起一只眼皮,见到苏夔顶着一个巴掌印蹲在自己面前。 “师兄,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跟我这里捣乱作什么?我又没有招惹你。”被打扰了养精畜锐计划的胖狐狸很不高兴,一把抢过自己的狐皮被子,抱住蹭一蹭,打算躺回去继续睡。 “你不觉得奇怪吗?火堆忽然熄灭了。而我们都睡得很沉,连妖怪和僵尸都睡着了。”苏夔阴沉着脸,眉间起了深深的皱纹。 四郎一听,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反驳道:“也许是因为近来大家都太累了?”这话一出口,胖狐狸自己都觉得没道理。妖怪和僵尸是不可能会累的。如今睡得这么熟,只可能是着了别人的道。 “谁干的?”这下子睡意全都被吓跑了,四郎一咕噜翻起身,揉着眼睛问。 苏道长道:“我也是刚才忽然从梦里惊醒。结果就发现火堆熄了,大家睡成一片。独独百里兄弟的毯子上没人。”苏夔在梦里梦见陆天机叫他醒过来,还像小时候那样要按住他打屁股,他才慌里慌张的及时醒了过来,要不然,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见四郎醒了,苏夔松了口气,急忙去唤其他人。大部分人都醒了过来,唯独一个陆家侍卫,睡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已经被冻死了。 四郎看到那个青白的死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翻了翻自己的褡裢,发现背包里的食物和水都不见了。 陆贽道:“难怪不得刚才大家都睡得特别沉,恐怕是百里兄弟给众人下了安眠药,然后自己偷东西跑了。这两个自私的侏儒!”他愤愤地骂了一句。 四郎却觉得不太对劲,百里兄弟虽然胆小自私,可是如今地宫里的危机看上去已经解除了,为何却在此时趁机偷跑? 苏夔也觉得十分蹊跷:“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胡恪道:“这百里兄弟本来就不太合群,我睡倒之前,还看到他两个在旁边嘀嘀咕咕的商量着什么,坚持不肯和众人睡在一处,要两个人单独睡一侧。我觉得无所谓,就把自己那一侧让给了他们。但是,说道害人之心,他两个倒也未必有。” 如果不是自己偷跑了,那么百里兄弟去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苏夔便组织这一行人散开去,四处搜寻二人的下落。 四郎一边一间间墓室找过去,一边连声高叫着两兄弟的名字。走着走着,四郎差点滑了一跤,用火把晃了一晃地面,便发现有亮晶晶的黏液一路延伸。 沿着这道黏液寻找过去,四郎终于在一间墓室里发现了百里兄弟。 ——这兄弟两个靠在一起,头朝着墙壁,躺在地板上睡得正熟。 胡恪跑过来看到了,笑着摇头道:“和临睡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他们明明就在大殿的另外一头,怎么跑这里来睡?莫非墓道又开始移动了?” 见两兄弟睡得安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四郎也佩服这两人躺在寒气入骨的地板上,都能睡得如此香甜,似乎半点不受影响。 这么想着,他走过去大声叫着两个人的名字。百里兄弟纹丝不动。 “别睡了,这里不太安全,我们出去吧。”四郎大声重复了一遍。可是往常最为胆小谨慎的百里兄弟这一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四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走过去扳过五兄弟,才看到他们的手里,都紧紧攥着他们各自血淋淋的舌头! ☆、214·大结局2 走在后面的陆芳汀见状尖叫一声,又很快把剩余的惊叫吞了回去。 正在另外一边墓室搜寻的苏道长迅速赶了过来,一看这幅场景,便扼腕叹息:“糟糕!祭祀最终还是完成了!” 掏心、断肠、冰冻、火烧、拔舌,四郎掰着手指头数了一数,惊悚的发现祭祀需要的五类人魈已经集齐了。 就在这时,四郎忽然看到前面黑漆漆的墓道里闪出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看身形有些像小鱼。那女子朝着这边射了一箭,然后转身就跑。 四郎退后一步,侧身接住羽箭,正想要追上去,地面忽如其来的颤抖了一下,接着,整个墓穴都摇晃起来,好像是一个即将苏醒的怪物,正在伸胳膊踢腿。 霸下从后面跑来,大声叫道:“地宫复活了。快!墓道里的机关已经被自动触发,现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众人匆匆忙忙沿着墓道往外跑,一边跑,霸下一边召集他的部下。 然而,才跑了一小段路,随着地道摇晃的越来越剧烈,前面忽然像是下雨一样,掉下来无数块巨大的青砂岩,四四方方的,全堵塞在墓道里,阻碍了这一行人出墓的脚步。 陆贽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卫上去把巨石拖开或者击断。 霸下却阻止了他:“且慢!这是墓道里的机关,修建时我亲自参与设计,就是为了提前防备今日这种大敌来袭的状况。估计是女娲的意识想要控制上面的墓道,所以触动了墓中机关,落下自毁装置。断龙石堵塞了整条墓道,马上还会有铁汁浇灌巨石缝隙,硬要凿开的话,不止耗时甚长,而且还有可能触发墓中其他的机关。” 陆贽喝住了自己的侍卫,但是看向霸下的目光却充满了疑虑。 “如果女娲还没能控制上面的墓道的话,本来按照来时的道路回去最安全,偏偏现在这条路被墓中的机关封堵了。那依墓主的意思,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 四郎看了陆贽一眼,觉得陆公子今日十分奇怪。墓主两个字被特意加重了一下,语调抑扬顿挫、阴阳怪气的。莫非是被侯一峰吓破了胆,所以再难保持大家公子的气度? “现在怎么走?”苏夔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的巨石,问道。 霸下沉思片刻,带着这一行人往旁边的墓道里行去。 墓道里似乎起了雾,时不时的摇晃更是叫人绷紧了神经。 牺牲那么多同伴,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女娲和地宫的复活。一种沮丧和消极的情绪在这一行人中蔓延开来,没有谁再讲话,大家都沉默的赶路。可是走了不久,四郎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嘶嘶的怪声,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和蛇人接触最多,一下子就觉察出不对劲来。慌忙出声向众人预警。 果然,不一时,众人就看到前方黑漆漆雾蒙蒙的墓道里,影影绰绰冒出来几只蛇人。 “不过是几只蛇人而已。正好捉来烤熟了吃……”一个满身血汗的侍卫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噤了声。 只见那几个蛇人背后,是数不清的蛇人,好像是绿色的浪潮般朝他们喷涌而来。 “往回走!”霸下大叫着。 若是一群蛇人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是此时,蛇人的队伍明显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提醒,活到现在的都是聪明人,一行人不约而同的往回狂奔。 气喘吁吁的回到那座堆满黄金的大殿里。霸下按动几块墓砖,便从四面轰隆隆地降下大石头。 “你做什么?”陆贽愤怒地质问道。“断龙石一放,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 费无忌不乐意有人对他的君主不敬,这可是春秋乱世里历练过的纵/横家,立马反驳道:“不放下来,我们全都会被蛇人抓住。陆公子更喜欢被蛇人抓去当两脚羊活剐喽?” 这样的危急关头,霸下不欲多事,便出言解释道:“此处的机关建来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刚才说过了,断龙石一放,能砸死整条墓道里的蛇人,而且马上会有铁汁浇灌巨石缝隙,将他们彻底焊死在墓中。同时还能阻止之后的蛇人继续涌来。给我们争取逃跑的时间。” 似乎在印证霸下的话,他的话音刚落,果然有被地下黑河的火焰烤化了的铁汁顺着墓道顶部的缝隙流了出来,浇筑在巨石之间,有几滴滴落在了大殿里,发出嗤拉嗤拉的声响。 尽管隔得很远,四郎依旧能够听见极远的墓道中传来蛇人嘶吼的惨叫,还有身体被巨石砸扁的沉闷声响。 因为暂时安全下来,四郎趁着没人注意到他,偷偷拿出刚才小鱼射过来的羽箭,取下箭头上带着的一块白布条。 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小心身边。然后没有了。 四郎皱起眉头,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就在四郎对着白布条发呆的功夫,大殿里的人已经吵了起来。 四郎走过去,就听见陆贽冷笑一声,道:“这法子阻住了蛇人,可是楚昭王如此惊才绝艳的一代霸主,不会想不到,如此机关设计却也把我们困住了吧。莫非,这才是墓主您真正的目的?” 这话虽然有挑拨的嫌疑,但是说的也的确有些道理。众人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自然有办法。”霸下道。 “什么办法?”陆贽立马追问。 可是霸下却闭上了嘴巴,固执地不肯回答。 众人心中的疑虑更大了。 陆贽道:“好,既然昭王您不肯说,那么我们就只好搬开堵住大门的石头。不然要从哪里离开呢?” 霸下依旧没吱声。 四郎一时也迷惑起来,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他开始担心霸下的融合不成功,现在依旧为女娲办事。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一群人可就成了瓮中捉鳖里的那只大乌龟啦。 胡恪倒是完全信任自己的哥哥,可是苏道长似乎也有所疑虑。左看看右看看,四郎也拿不定注意了。 气氛一时诡异的沉默起来。 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僵持,陆贽命令身边的侍卫都去搬开断龙石。霸下依旧不言不语不作为。 苏夔失望地看了霸下一眼,运起飞剑过去帮忙。黑胡同安顿好郑大夫,也跟过去帮忙。 四郎的脚步忍不住挪动了半步,偏头看看。 霸下的眼睛闪过金黄色的重瞳,直直瞅过来的眼神仿佛一个被同伴抛弃的小孩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四郎忍不住叹口气,又停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霸下终于开口了,他低低声和还留在自己身边的两只狐狸解释道:“我的墓室里有条暗道,女娲不知道,从那里便是墓中所有机关启动之后,唯一安全的出路。女娲以为取走了我的记忆,我便会成为她脚下一只忠顺的狗,那可就太小看我们始龙一脉了。其实当年一击不中之后,我就给自己留了后手。你和被女娲关起来的小霸下应该接触过吧?”说道这里,霸下侧头看四郎。眼睛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愉快光芒,看上去很是眼熟。 难怪自己先前觉得奇怪——被女娲囚禁镇压在地宫里的霸下拥有更多更沉重的记忆,可是先前遇见过的小霸下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智似乎都停留在幼童时期。被女娲利用奴役地反而是更加成熟多谋,能够成为春秋霸主的另外一个灵魂。 四郎恍然大悟:或许对于霸下而言,从来就没有认贼作母一说。始龙族血统果然强大,天生就没有任人拿捏欺负的软包子。即使是包子,也是豆沙馅儿的。 “这么说,那个灵魂是你伪装出来,故意要让她剥离,骗她安心而已?” 霸下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一族是有种族记忆的,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得到了父亲的所有记忆。但是因为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了,还是没逃过被女娲杀死炼魂的结果。自那以后,我就忍辱负重,一直在想办法给自己报仇。千年前在地宫的那一次,我虽然破坏了祭祀,导致伏羲长眠,却没能彻底击败女娲。打蛇没打中七寸,必定会被反扑,我当时就知道情况不妙,赶忙在魂魄中伪装出来一个心怀不满的幼童形象,让她剥离掉了。之后我明面上修建墓穴,帮女娲杀了不少人,另一方面,我也在墓中修建各种机关,目的就是为了防着有朝一日女娲要放她的蛇人军队出来。” “如今墓室里的蛇人军队都杀光了吗?”胡恪问道。 霸下摇头道:“不,只要有人族在,蛇人就是杀不尽的,因为女娲随时都可能造出更多的蛇人,就像当年她捏泥人一般。而我能做的,就是将昭王墓压在地宫之上,王墓组成了一个巨大阴阳八卦,有这个镇压着,地宫便很难升到地面上去。虽然也镇不了多久,但是总能帮女娲的对手们争取时间,到时候自然有人替我收拾她。” 四郎惊讶的合不拢嘴:我为甚么会认为霸下是个老实的小可怜,这货坏得流油了好吗?还知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大道理,真懂事!我喜欢! 另外一边,多了苏道长和黑胡同这两个有生力量,加上能活下来的陆家侍卫也是各个身怀绝技,很快,还真的被他们将一个方向的断龙石移开一块,打出了一条一尺长的石头通道。 胡恪担心地指了指那边,问道:“任由他们打洞,不会有问题吧?” 霸下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没事,墓道里已经全部都是断龙石,他们挖开一块还有更多。除非……” 话还没说完,苏夔他们正在挖的石头忽然像是融化了一般,变成暗红色细沙粉扑簌簌的往下落。那流沙缓缓没过最前面一个陆家侍卫的腿,那高大的侍卫就好像是遇火的蜡像般融化掉了,连手上的青铜剑都化为了铜水。 第201节 “快退!”霸下大声喊道。 那边正在挖洞的一群人都吓了一跳,赶忙后退。四郎认出来了,这种沙尘应该也是粘液怪的一部分。 “轰隆隆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巨响,那一面的堵塞墓道的所有石头全都消失了。腾起的暗红色沙砾沾到殿内的黄金珠宝上,连黄金都被看似不起眼的小小沙砾溶出一个小坑。 暗红色的灰尘消散之后,远远的墓道上便出现了一队青色的蛇人。 *** 拿着火把一照,墓道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蛇人,而且还在不停的涌进来。 一行人各出法宝,死守着被粘液怪腐蚀出来的那条墓道。双方呈现出一种僵持的状态,血腥的僵持。 新出来的这群蛇人似乎更加成熟完美一些,侍卫们手中的凡刀根本不能破开蛇人的皮肤,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印痕。 持刀砍过去的两个侍卫反而被蛇人握住刀刃,一把拖了过去,活活撕成了两半! 霸下的面容冷肃下来,他将胡恪从墓道前面一把推开,吩咐费无忌道:“你带着他们从我的墓室里走,快走!这些断龙石撑不了多久的。” “是!”费无忌明白蛇人的厉害:“所有人都跟着我走!” 也不知道他按了哪一处机关,地下忽然裂开一个暗道,众人鱼贯而入。 四郎走到门边,回头看去,那三堵墙已经不同程度的开始往下掉落细碎的暗红色砂石,北边的一堵墙甚至已经被打通了一个小洞,有蛇人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不停的游进大殿。 明珠闪烁如星辰的宽广大殿内,仿佛有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俯视着底下为了生存而苦苦战斗着的蝼蚁们。 轰——的一声巨响,另外三面墙终于灰飞烟灭。 霸下的眼睛里,金色的重瞳一闪而过,然后那双眼睛里的金光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浓郁,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传来,几个侍卫忍不住跪了下去。 霸下慢慢举起手,想要故技重施,控制着进入殿内的蛇人自相残杀。而领头的蛇人紧紧握住自己的长戟,抵抗着那种来自血脉的威压,双方再一次陷入了僵持…… “喂——快一点,不趁着现在走就来不及了。你们做事能不能果断一点?想要害死我们吗?”陆贽愤怒的咆哮起来。 因为四郎和胡恪迟迟不肯进地道。忠于楚王的费无忌也就不再领着他们前行。 陆贽大声命令道:“快把我们先送下去!他们要死是他们的事,可不要拉我们陪葬!” 费无忌看他一眼,依旧一动不动。 四郎觉得这个陆贽很是不对劲,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可是这话却不知哪里打动了狐狸表哥这个烂好人。 胡恪皱着眉,吩咐费无忌:“先带他们下去吧。我留在这。”说着,他转身朝着霸下走去:“我已经丢下他一回,怎么能再次丢下他不管?” 四郎赶忙跟上去,申明道:“我也要留下来。表哥不用劝我,霸下是我侄儿,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不然他叔叔……”四郎的话忽然顿住,他觉察到一个自己可以忽略淡化的事实:地宫已经苏醒了,女娲的力量达到了巅峰,可是二哥却一去不复返……不敢再想下去,胖狐狸的心中乱成一团。 贪生怕死是生物的本能。重义轻生四个字写起来容易,要做到却很难。 胖狐狸怕死怕痛怕孤单,却也明白什么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什么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傻傻里傻气的重复叨咕着:“霸下是我侄儿,我可不能将他一个人丢给蛇人,就算力量不值一提,我也该和他并肩战斗。” “我知道了,你真啰嗦。”胡恪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四郎的车轱辘话。 胖狐狸气嘟嘟地鼓了鼓脸,又转头对苏道长叮嘱道:“师兄,你送他们上去吧。顺便告诉陆师父这里的情况,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人族未来该何去何从,也请他早作打算。至于我,你提都别提,就当我跟着二哥已经偷偷离开此界了吧。省得他替我这不孝徒儿难过。” 苏夔的脸上有痛苦和不舍的深情一闪而过,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推脱的时候,沉默着一言不发得点头答应。然后就一马当先地祭出飞剑,在前面开路。 黑胡同本来殿后,却偷偷从队伍的末尾溜到四郎旁边,拉住他的胳膊。 四郎以为黑表哥是来捉自己回去的,戒备的看了他一眼。 黑胡同露出一口小白牙,笑道:“放心,不是让你不去,而是要和你一起去。” “那你的郑大夫怎么办?” 黑表哥耸耸肩:“我要是把两位弟弟留在这里喂了蛇人,出去我娘能把我活剐了。” 胡恪和四郎对视一眼,都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正待要劝他。黑表哥却一脸无所谓地说道:“没关系,反正这次没有琼玉膏,我家大夫是没指望能活着了,我战死也好,总是和他同生共死,同穴而葬了。” 说话间,表兄弟三个化为三只毛色各异的巨大多尾狐,利爪间寒光闪闪,飞快的收割着蛇人的性命,这些蛇人被霸下控制住,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狐狸们每次一挥爪,就有一大片蛇人倒下。 三毛团打怪打得正爽,为首那名俊美高大地绿皮肤蛇人竟忽然摆脱了霸下的控制,朝着胡恪的爪子看去。 与此同时,霸下却缓缓地倒在了地上。蛇人如绿色的洪流般淹没了他。 “不——”花白毛色的老狐狸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叫人潸然泪下的凄恻和绝望。 ☆、215·大结局3 霸下控制住了蛇人,场面开始一边倒,四郎几个杀蛇人杀得酣畅淋漓。引颈待戮的蛇人们跪在地上,全都梗着脖子,目光仇恨的看着霸下,似乎在和他较劲,奋力抵抗着那个让他们自相残杀的命令。 正当四郎庆幸局势被控制住了,一门心思杀怪的时候,耳边传来霸下吃力的话语:“快……走……” 猛回头,胖狐狸惊悚的发现:原本木头般任人宰割的蛇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恢复了行动力,开始疯狂的反扑起来。于此同时,霸下也倒了下去。 三只毛球不约而同地冲了回去,驱赶开那些蛇人。露出中间的霸下,他躺在那里,银色的长发铺了一地,原本光泽整齐的长发也被糟蹋得乱七八糟。 胡恪赶忙跑过去半抱起霸下,眼睛瞪得牛眼一般大。他的手微微颤抖地摸了摸霸下的鼻息,又掐了掐脉搏,接着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了紧张的抢救。 霸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雪白的皮肤几乎可以看到暗青色的血管。看上去高大强悍得仿佛永远不会倒的人一旦倒下来,就会给人一种如同天塌了的感觉。四郎心里忽然想到了饕餮,难道新出生的蛇人意志力已经强大到能够伤害到霸下的地步了吗?这么说,独自留在地宫深处的饕餮恐怕…… 四郎不敢再多想,只能转身帮助霸下他们挡住蛇人的进攻,用杀戮缓解心中逐渐积累的焦躁。 胡恪努力了许久,自己做的良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霸下口里倒。霸下呛咳一声,总算缓了过来。 “咳咳咳,别给我喂了。”霸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帮胡恪抹去不知何时流出来的眼泪,却无力的垂落下去:“我没事,咱们进去吧,我感觉到了,不是侯一峰,那两个女人才是危险的源头,她……她们已经到了我的墓室里。在这地宫之中,女娲无处不在,就算是是划过的气流都有可能是她的耳目。刚才我不想说出暗道的位置,就是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可是后面变故陡生,便只得让费无忌带着大家先行一步,可惜最终还是走漏了消息。估计女娲已经知道了那条暗道的位置,进去的人恐怕……” “什么?”四郎和黑胡同不敌源源不断的蛇人大军,且战且退,很快退到了霸下身边。刚退回来就听到这话,不由为已经进去的人捏一把冷汗。 “如果连唯一的通道也被女娲控制住了的话,那么我们岂不是完全被困在了这里?”四郎皱起眉头。 霸下靠在死墙的角落里,虚弱地说道:“这次,我本以为能完全控制住这群怪物。毕竟我的魂魄已经完整了,这群怪物是用我龙族传承创造出来的,完全受控于我们这一血脉的强者。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之外,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群家伙不论是身体还是思想都比以前遇见过的蛇人更加成熟,他们的原体可能是地宫塌陷之前,那群死去的凡人以及娲神宫侍女。经过上千年的演化,终于形成了蛇人中最完整的成熟体,而且还会继续进化。而且,我一直隐隐约约觉得墓室里面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指挥操纵着这些怪物,帮助他们摆脱我的束缚。我能感觉到,墓中还应该有三个族长的后裔。” “怎么会还有三个……不该是两个吗。”四郎有点想不通。 闭目感受了一下,霸下点点头,肯定地说道:“没错,两个雌性,一个雄性。” 来不及询问霸下为何用雌性、雄性的称呼,他们背后的蛇人已经发动了猛烈地攻击。一排排全副武装的蛇人仿佛恶魔的军队,整齐地从裂开的墙壁上往大殿里涌入。 “嘶——嘶——”蛇人一点一点靠近,发出令人窒息的尾巴摩擦地面的声音。 三只狐狸并排着站在一起,背后好多根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停摇摆着。 黑胡同反手砍向一个靠近他的蛇人,回头说道:“这群凡人是疯了吧?祖先用自己的族人血祭女娲,如今仅存的后代又要用自己的身体再一次迎接女娲降临人间。这是着了什么魔?” 蛇人虽然很多,但是三只狐狸形成一个剃刀阵,黑胡同打头,霸下被护在胖狐狸和胡恪中间,一时蛇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双方正在僵持间,不知被谁扔在大殿角落里的那个罗盘忽然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天花板上的明珠顺次亮了起来,组成一个巨大符篆图阵,明珠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璀璨宛若星子。 两个女子的身影在这人为制造出来的星空间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两个女人都是目中有双瞳,身后拖着一条蛇尾。造型酷似女娲。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凡人没有资格做此世之主。混沌,你说是吗”一道柔和的声音在四郎耳边响起。 馄饨是在叫我吗?胖狐狸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长得不仅不像馄饨,连饺子也不像!难道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骂人话? 胖狐狸趁机舔了舔刚才打架时落下的伤口,大眼睛咕噜咕噜乱转。 这两个女子飞降到蛇人群中,胖狐狸终于看清楚了,看面容的确是于冰和小鱼两个,可是整体气质却已经大大不同了。人首蛇身,背部却又多出来许多黏糊糊的触手,看上去诡异又恶心。 于冰从容道:“这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了的。你就是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祭品。用来唤醒我的哥哥。” 胖狐狸心里十分害怕,但还是力持镇定地唤出飞剑朝她们两个射过去,可是飞剑却在半空中着了火。 小鱼的眼睛忧伤而慈悲的看着四郎,朝着他缓缓摇头,然后她的面容忽然一变,饶有兴致地说道:“千百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敢和我动手的半妖。” 小鱼慢慢低下头,脸上的温柔笑意不变,她的手在空中轻轻滑动一下,嗤地一声,胖狐狸背上就出现了一道伤口。 胖狐狸趔趄了一下,没摔倒。 于冰心疼地看着他,抱怨自己的妹妹:“妹妹,你小心一点,他的灵魂有大用,身体虽然用不上,但是也不要伤了他的皮毛才好。多可爱的一只小狐狸啊,做成毛手套一定很好看。”说着,于冰挥了挥手,胖狐狸粉白地腹部又出现了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涌出来,染红了一大片白毛。 “等等!”胡恪高喊道:“祭品需要的是人魈,所谓人魈,自然是罪大恶极之辈。百里兄弟犯了什么错?四郎又犯了什么错?就算是马家的土夫子和张家的蛊女,虽有小恶,却也称不上是罪大恶极。” 被女娲附身的小鱼莞尔一笑:“混沌自然不是人魈,他可比人魈珍贵许多哩,用途也比人魈贵重了不知多少倍。至于百里兄弟、马家和张家的人,虽然没有大恶,但是凡人之中,最多的还是这样卑劣但是又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你们在凡人界生活过,难道就没有遇到过吗?被凡人中间那些细小的,算不上大恶,却叫人有口难言的恶行弄得心力交瘁。譬如婆婆挑剔媳妇,学堂里的顽童合伙捉弄笨拙的同伴,为了夺宠不择手段的后宅女子……这些都不是大恶,却同样可恨。”说到最后,不像是女娲的口气,反而全是小鱼在说话了。泪珠从半人半蛇的少女眼中流出来,像是控诉又像是悔恨。 其实她说的还有点道理啊。胡恪不知不觉中连连点头。 “喂~表哥你快醒醒,表哥你不要被洗脑啊!”胖狐狸顾不得舔肚皮上的伤口,努力的扒拉住花毛老狐狸的尾巴不让他过去。 黑胡同一见胡恪这么不争气,顿时怒了,大骂道:“凡人有劣根性,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货吗?我呸!妖界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黑胡同表哥实在是条汉子!胖狐狸竖起大拇指。 侧头厌恶地看了看黑胡同,于冰的手一扬,一道光束飞入被黑胡同砍倒地蛇人身体内。原本倒在地上抽搐的蛇人又活了过来,猛地冲向黑胡同。黑胡同骂得正得意,完全没发现危险已经悄悄逼近。死而复生的蛇人们趁着黑胡同分心说话的时候,带着狞笑举起了斧头。 胖狐狸赶忙举起爪子,将表哥拍到自己背后藏起来,然后用寒光闪闪的爪子去抓蛇人挥动的手臂。 被胖狐狸狠狠地抓了一把,蛇人的手一松,斧头落到了一边。胖狐狸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和那个蛇人打了起来。凭借着自己故意变得比蛇人还要大一号的体型,胖狐狸大发神威的把蛇人提了起来,然后抡起来打倒了一片蛇人。 这么一来,硬生生把自己拉大了好几倍的胖狐狸看上去也很有几分威风的样子了。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胖狐狸春风得意之时,他的右爪忽然酥酥麻麻的痒了起来,胖狐狸狐疑地抬起爪子偏头看了看——不仅麻,还迅速的红肿起来。 少了胖狐狸这只有生力量,场面立时急转直下。一行四人且战且退,胡恪护着受伤的霸下,黑胡同揪住不知怎么受伤的四郎一起退向了地道。 然而,地道却怎么都打不开了。似乎被什么人从里面降下了机关。 两个女怪和几乎算是不死的蛇人大军朝着三只毛球越逼越近。 生死只在一瞬间,双方距离近得胖狐狸都可以看清楚蛇人黄色的竖瞳,他意识到自己这回恐怕凶多吉少了。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嗷呜呜~伤口真的很疼啊,涂多少口水都不管用。虽说一直立志做个硬汉派大妖怪,可是临死前也得允许胖狐狸软弱一下吧。 胖狐狸啜泣一声,这一刻,他真的非常怀念二哥和殿下。若是饕餮在就好了,有他在一定轻易就能把眼前这些怪物干掉,有他在自己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 然而,好梦从来容易醒。现在胖狐狸必须自己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再不会有人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了。前有怪兽,后无退路,外无援兵,唯有死战到底而已。 闭了闭眼睛,等待着蛇人潮水一般涌上来。胖狐狸下了决定——总之,死也要战死。 *** 蛇人如潮水,踏着死去同伴的尸体绵绵不绝的涌来。 三只毛团尽管悍勇,却到底抵不过这不要脸的车轮战。不知打了有多久,浑身都疼的胖狐狸终于筋疲力尽,两只蛇人过来,拉起他的大尾巴拖动着往出走。 等死的感觉是最难受的。胖狐狸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有一股魂魄顺着自己的伤口钻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沿着血液扩张,试图吞噬自己的魂魄。 为了避免灵魂成了别人的踏脚石,连皮毛都被抢走的倒霉下场,胖狐狸疯狂运转着妖力,打算自爆。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和二哥的离别那样匆忙,甚至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正当胖狐狸已经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凄厉的惨叫声忽然从蛇人打出来的墓道里传来。拖着胖狐狸的两只蛇人转瞬间被砍成了两端,绿色的血液溅在胖狐狸身上,竟然也是热的。 第202节 “小主人,老奴来晚了!” “哎哟哟,你看看,这两个小贱蹄子对我侄儿都做了什么?”对面传来一阵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胖狐狸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形式再次发生了逆转。槐大和华阳居然带着一群妖怪进了墓中! “呜呜呜,娘,快来救我,爪爪好疼!”黑胡同连滚带爬的向着华阳跑去。因为没有照顾好表弟们担心被骂,狡猾滴黑胡同便先发制人,对着华阳撒起娇来。 胡恪拖着半残状的霸下,爬到了槐大背后,不顾形象地喘着粗气:“来的还算及时,再晚一点,没准我们也成了生产蛇人的养料。” 随着妖族的插手,墓道剧烈震动起来,更多的蛇人出现了,杀死一波又来一波。 胖狐狸养一会儿伤,感觉爪子不怎么疼了,再次加入了杀蛇的队伍中。 “废物!一群劣等的蛇人都解决不了。”墓道中传出来一个冰冷而厚重的声音。 一种巨大而恐怖的能量场从蛇人大军背后传来,那群张牙舞爪的怪物一下子全都跪在地上,样子无比虔诚。那种威压压着胖狐狸,他噗的一声,好像一只被放掉气的大皮球般,恢复了原本四个巴掌大的小肉球原型,然后忍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一个人缓步走过来,蛇人大军好像浪潮般自动分开来。 胖狐狸眼角的余光看到此人穿着一件玄色的袍服,上面用暗金色的线绣着金龙。袍子角落上好像被猫猫狗狗一类的东西抓脱线了,留下几个大大咧咧的爪印。 咦咦咦,看着相当眼熟啊。是二哥吗?可是看这通身的气派又很像是殿下。总之,此人给四郎一种似曾相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二哥的气势,又有殿下的城府。 胖狐狸不惧威压,硬梗着小脖子抬起圆脑袋,用尽力气艰难的唤了一句:“二哥——” 黑衣人顿了顿,没停下来,转身朝着蛇人堆里走去。胖狐狸努力仰起小脖子,因为身高差距太大,只能看到一双穿着皂靴的大长腿经过自己身边。 皂靴也好眼熟。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胖狐狸的脑海,胖狐狸菊花一紧,肉爪担心地在地上抓出一个深深的梅花形小团案——不会是地宫里心跳的很大声的那个家伙吃了饕餮,然后变成他的模样跑出来了吧? 尽管右前爪痛的不行,可是胖狐狸依旧挣扎着站了起来。努力瞪大眼睛,做出恶狠狠地样子来,对着那人呲起了小白牙,肉球般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光是想到饕餮已死这种可能性,胖狐狸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一般的疼。整只狐都轻飘飘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方。 如果二哥和殿下都不在了,天下之大,自己该去哪里呢? 眼泪在胖狐狸的眼眶中打着转,但是他强忍住没有掉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背影。 只见黑衣人走到一只蛇人面前,一脚踩在它的肩膀上。俯下身子,恶劣地欣赏眼前蛇人的恐惧。 这只蛇人也真是三生有幸,他刚才和变大后的胖狐狸厮打,差点被这胖子一屁股坐死,好容易被自家圣女复活之后,得了一个抓获祭品的功劳,可眼见着事情就要做成,转瞬间形势急转,又落到这煞星的手上。 胖狐狸听到清脆的“咔嚓”声,黑衣人活生生踩碎了蛇人的右边肩膀。正和这蛇人砍伤四郎的部位相同。蛇人发出嘶嘶的叫声,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其他的蛇人依旧趴在那里,低伏着身子,瑟瑟发抖,却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我还以为你能搞出多大的阵仗呢,原来不过如此吗?”四郎耳边传来那人低沉华丽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句句回响于跪在地上的所有人心间。 胖狐狸不由得在心里想着:“这是殿下吗?可是为什么气息如此不同?这股压迫感太强了,竟然比二哥和殿下出现时还要强大。究竟是谁?” 似乎听见了四郎的胡思乱想,那个黑衣人缓步走了过来。 胖狐狸只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 很想抬头看清楚此人的面容,可是体内的妖丹却发出了瑟瑟哀鸣,有一个瞬间,胖狐狸无比想四肢伏地的跪在此人面前。他和自己那半边不争气的妖族血统抗争了半天,才终于像个烈士般昂起了小脑袋。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金色的重瞳。 “殿……殿下?”胖狐狸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爪子也试探着讨好的挠了挠黑衣人的衣服下摆。精致的暗金色绣线被他挠出了一个线头。 黑衣人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收拢了浑身压迫的气息。 胖狐狸赶忙欲盖弥彰地用爪子把线头盖住。然后偏着小脑袋,狐疑的上下打量这个男人,再次问了一句:“是不是殿下?我胆子小,你不要吓我。” 男人笑了笑,没吱声,似乎是默认了。可是四郎总觉得忽然出现的殿下变得更加强大了一点,给人的感觉也更加的可怕。但是,的的确确是如假包换的饕餮吧。胖狐狸低着头,用自己的爪子和黑衣人衣服下摆上的爪印比对,确认的确是自己的爪印。 大概真的是饕餮本尊。这么想着,胖狐狸心里安稳了些。 放松下来之后,胖狐狸只觉得头疼爪疼屁股疼,简直浑身都疼。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男人低沉带笑的声音里有些冰冷的寒意:“答错了。小狐狸只记得殿下,我可是会吃醋的。” 胖狐狸被弄迷糊了,这气息如今又有些像二哥。算算时间,到地下感觉度日如年,其实并没过多久,应该还是二哥出现的上半月。 “你……你到底是谁?二哥呢?”顿了顿,胖狐狸鼓起勇气喝道:“你是谁?快点放开我!不然我二哥不会放过你的。”一边说,一边还很认真的挣扎起来。 “哦?我好害怕你的二哥呀。”黑衣人低低笑着,把浑身都在炸毛的胖狐狸勒进怀中。 胖狐狸听到这低沉如大提琴的动人笑声,浑身打了一个机灵,一个不好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果然,这变态笑过之后,就翻脸不认人,把胖狐狸箍得死紧:“连主人都不认得了,小奴隶这是要造反吗?” 也不知道黑衣人使了个什么邪法,抱住圆团团的胖狐狸一勒,胖狐狸一下就变成了人形。 胖狐狸吓懵了,莫非二哥和殿下两个合体形成了一个新的变态?还是说二哥没打过女娲,被粘液怪吃掉之后生成了这么一个东西?又惊又怕又慌乱,胖狐狸变回人形的时候就忘了穿衣服。 胖狐狸:╮(╯﹏╰)╭ 光溜溜白生生的少年赤身裸体被衣服齐整的高大男人抱在怀里,黑与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无端便带出十分香艳来。可惜在场的人和妖都被某种莫名的压力压得抬不起头来,谁都没有胆量抬头去一饱眼福。 可黑衣人还是占有欲极强的掀开了袍子,小心翼翼地把赤裸的少年裹了进去,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儿脚趾头都不让露出来。 好了,现在问题来了。主动把自己剥得精光还自己撒上作料的小白羊放在了身冒黑气眼冒金光的大黑狼面前,究竟会发生什么? 四郎被黑衣人像是抱小孩一样单手抱在怀里,另外一只手顺着少年完美的腰线往下缓缓移动。眼中标志性的金色重瞳时隐时现,似乎有种疯狂的情绪在主宰着他。 被当着槐大,姑姑、表哥、陌生人和蛇人的面做这种事,胖狐狸终于被欺负哭了。 他当然学不会什么泪流无声的优雅哭法,胖狐狸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搂着黑衣人的脖子哽咽着叫道:“二哥,嗷嗷嗷嗷,嘎嘎嘎嘎,呜呜呜呜,殿下嗷嗷嗷嗷,你们究竟在哪里?”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在黑衣人的脖子里,好像沸水一样融化了那颗玄冰铸成的心,雪水汩汩流动,浇熄了黑衣人心里想要吞噬的疯狂欲念。 “你到底是谁?”胖狐狸感觉到黑衣人的软化,得寸进尺的把哭得脏兮兮的小脸埋进黑衣人的怀里蹭了两下。 没错,焉儿坏的胖狐狸趁机把哭出来的鼻涕和眼泪都抹到了黑衣人领子和胸膛上。 “你到底是谁?”胖狐狸抬起头,鼻涕眼泪都不见了,一脸清爽地又问了一遍。 被胖狐狸蹭得心里软成一团,完全没有了脾气,黑衣人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别乱动,不然我会忍不住吞掉你的。今日刚刚融合完毕,还不太稳定,刚才弄疼你了吗?” 胖狐狸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二哥和殿下融合成了一个,尽管有点不习惯,但是也比饕餮被墓中的怪物吞噬这样的结果好多了。胖狐狸伸出洁白的手腕搂住黑衣人的脖子,乖乖的摇了摇头,然后把手上的红痕露给他看,嘀嘀咕咕地告状说女娲设计害他,差一点自己就没了——里子被伏羲吞掉,面子被女娲拿去做手套。 黑衣人执起那双骨架纤细但是肉嘟嘟的爪子亲了一下,然后他凑近四郎的脸,吻了吻那张花瓣般的嘴唇,两个人的鼻尖亲昵的摩挲着,饕餮的心里漫上了无边的柔情,像哄小朋友一般哄道:“太坏了。我帮你打她。” 虽然听上去像是哄小孩子的话,饕餮可不是说说而已,自然是要动真格的。 抱着四郎走到跪在地上的蛇人跟前,黑衣人用脚踏着地上蛇人的头,用力一踩,只听得“喀嚓”一声,那蛇人的脑袋竟然被他硬生生地踩碎了!原本凶残不可一世的蛇人甚至连一声哀叫都没能发出来。 四郎没有衣服鞋子,走动间,光滑如丝缎的皮肤摩擦着黑衣人的内衫,被冰凉的衣扣膈得很不舒服,便趁机挣扎起来。 感到怀里失而复得的小狐狸不安分的伸爪子踢腿,在自己衣襟里扭来扭去,黑衣人轻轻捏了捏四郎的屁股,威胁道:“乖一点,不然就地正法。” 四郎也是男人,被捏了屁股,瞬间就可耻的硬了。不想要在这种场合下表演活春宫给无所不在的女娲看。胖狐狸吓得不敢再乱动了。他的妖力用尽,也没办法变出衣服和鞋子,只好奄了吧唧地缩进黑衣人的大斗篷里。 黑衣人顿了顿,粗糙的大手一寸寸抚过少年光滑的肌肤,大手滑过的地方就出现了衣服。 将穿好衣服的少年放在大圆石头上,黑衣人半蹲下/身,拿着一双小一号的皂靴,眼中充满了怜爱,温柔的为少年把鞋子穿上。 “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在这一瞬间,二哥和殿下似乎同时出现了。。 四郎听到耳边温柔的呢喃,主动伸开手投入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中。不是四郎娇气,刚才一场恶战,胖狐狸受伤可不轻,能坚持到最后,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来到安全的羽翼之下,先前刻意忽略掉的疼痛便渐渐明显起来。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无论你的神经病有多严重,只要还是我投喂的那只饕餮就好。这么想着,胖狐狸又是后怕又是莫名的委屈,忍不住把脸贴近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单手抱着四郎往墓室里走,他经过处,地上的蛇人全都化为了灰烬。 “好了,不害怕啊,欺负你的蛇人都死光了。”以为怀中因为疼痛而颤抖起来的少年是在害怕,饕餮温柔的安慰道。 四郎一楞,抬头一看,果然,大殿里除了一群妖怪,连蛇人的尸体都看不到了。似乎刚才的恶战只是四郎的一场梦,这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亲了亲四郎的脸,饕餮道:“马上就要抓住她,可是还是叫她们跑了。但是跑不远,就在下面,我们进去吧。” ☆、216·大结局4 一群妖怪闪进那漆黑的暗道里。墓道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地下一片漆黑,妖怪们毫无畏惧地向着地下底层挺进,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各种颜色的光芒,好像是墓中的鬼火一样瘆人。 沿着崎岖的隧道蜿蜒曲折到达最底层,一条深邃的洞穴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地下深处的洞穴中,火把的光亮几乎不起作用,一种在地面上完全想象不到的漆黑,火光完全突破不了的,如有实质的黑。 这是一个属于毁灭神系的地界,与光明毫不搭边。 饕餮敏锐地觉得这黑暗之中有什么极亲切的东西在呼唤着他,好像母亲的召唤。他的脚步顿了顿,感觉到胖狐狸在黑暗中回过头朝他张望,饕餮并没有追随那种召唤,反而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胖狐狸身边,扑棱着他毛刺刺的小脑袋。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走在怪物的肚子里。” 暗道的四壁黏糊糊的,好像怪物狭长的食道。 四郎仔细看过了,墙壁上有一层透明的树脂一样的黏液,树脂里面生长着粗大的吸血藤。槐大用刀砍向墙壁,墙壁凹了进去,然后包裹住刀刃,将其融化掉了。 饕餮见了将右手化作巨大的金色利爪,抓向了透明的墙壁。破开黏液,里面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挡住了饕餮的利爪。 那堵墙壁在饕餮的手下发出了惨淡的光芒,四郎凝目看过去,发现那似乎是一种类似与龟壳的光滑墙壁。也不知道是多大的一只乌龟,它的壳才能覆盖住整座地宫。 槐大不由得发出赞叹之声:“这莫非是玄武的壳吗?真是太美了。” 饕餮漠然道:“不,是女娲炼祭了我侄儿的壳。”说着,他手上一使劲,破开龟壳,利爪切开了被层层保护着的巨大的青色血管,暗红色的黏液喷涌而出,好像人被砍中了动脉一样,黑不见底的地道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 那股液体一落到地上,泥土就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如果血液一直流,这地宫会不会内出血而死呢?”四郎脑洞大开的问道。 饕餮摇了摇头:“女娲不是那么好杀的。”果然,就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被破开的龟壳已经蠕动着长好了。 “以前吸血藤随处都是,并没有什么东西包裹住它作为保护壳。我的壳我自己会抢回来的。”霸下十分尊敬这个酷炫拉轰,浑身都在冒黑气的叔叔,赶忙虚弱地解释道。 胡恪趁着大家不注意,用刀片小心翼翼刮下来一些黏液研究。他自认为是个疼媳妇的好汉子,就出声转移话题,给霸下解围:“如果说整个地宫是一个巨大的怪物的话,或许以往那些随处可见的吸血藤,只是细小的血管而已。而我们现在已经深入了怪物的体内,这些吸血藤是主血管,所以需要世界上最完美的材料来保护它们。” 这么说着,胡恪小心翼翼地护住霸下,叮咛道:“地下滑,我背着你。”说着就要伸手去扶霸下。 饕餮一把将站在石壁前面东瞧细看的四郎提溜回自己身边,然后皱着眉严厉地训斥霸下:“你是我大哥的儿子,怎么这样娇气,果然是被女娲养废了吗?” 这样双标真的大丈夫吗?胖狐狸默默的擦了擦头上的汗,深深觉得自己才是被养废了的那个。 “不……不行。”畏惧的瞅了瞅气势更胜以往的殿下,四郎吞了一口口水,维护着在他心里作为后辈的霸下:“他的伤没好,不能乱动。还是让表哥……” “带路!”四郎啰嗦的絮叨被饕餮冷冰冰的话语打断了。 听了叔叔的训斥,本性老实的霸下没有丝毫不平,反而充满了羞愧自责。那张天生白得吓人的面孔瞬间变得通红,他一把推开胡恪伸过去的手,不耐烦地说道:“我没事。”然后大步流星地往队伍最前面走去。 第203节 胡恪丝毫不介意,屁颠屁颠的追了上去。 落在后面的胖狐狸一下子扒住饕餮的臂膀,感觉好像握住了一块冰凉坚硬的玄铁,他着急地说道:“不行,前面危险,霸下刚才受了伤。” 可霸下一点都不领情,和自家叔叔如出一辙的冷腔冷调从队伍最前面飘过来:“我对这里熟,还是我来带路。” 霸下的神情冷的像冰,配上白子生来的白发白肤,看上去好像是冰雪雕成的。迷得喜好纯色的胡恪围着他团团转。 四郎看着傲娇的霸下和自己忠犬般的表哥,不由得深深替表哥的未来担忧。怎么看表哥也不像是在上面的那一刻,这样倒贴真的好吗? 正在看前面不分场合打情骂俏的两只,四郎的下巴被一只大手捏住,身边的饕餮俯下身注视着自家小狐狸,一双黄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看来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能让你来养。慈母多败儿。” “什……什么慈母?我……我可是公的。”胖狐狸瞬间连耳朵都红了。 虽然在黑暗中,饕餮的视力却半点不受影响,将自家大大咧咧的小狐狸这不常见的害羞看在了眼里,忍不住恶趣味的偏头咬住四郎绯红的耳垂,叹息般轻声说:“给我生个孩子吧。” 说着,还暧昧地朝着四郎敏感的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生个孩,孩子,孩子吧吧吧吧吧…… 饕餮的声音里带着迷人的磁性,仿佛有一把小钩子般勾人魂魄。四郎浑身颤抖了一下,小四郎就不听话地站立起来。 四郎夹紧了腿,庆幸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看到他的窘态。却没有发现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所有的妖怪都自觉地转过身去。 艾玛,两个主人在一起的画面实在太美了。什么时候再有一个小小主人让老奴(老娘)侍候(玩一玩)就好了。背过身的槐大和华阳不由得相视而笑。 被融合后更有魅力而且坏心眼的饕餮迷惑了心神,四郎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觉得若是能生出一只小饕餮来,捏他的小嫩脸,亲他的小屁屁,教他喊爸爸,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想到这里,胖狐狸兴高采烈起来,完全忘记了要生的话肯定还是他来生。 yy想了半天,四郎烦恼地蹙着疏淡的小眉头,认真问道:“你说,两只公的要怎么生孩子?” 见胖狐狸沉默了半天,饕餮还以为他不愿意要两人爱的结晶,当场就忍不住要犯病,打算鬼畜的胖狐狸囚禁起来,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幸好四郎及时出声,饕餮转怒为喜,凑近胖狐狸耳朵边上,轻笑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带笑的磁性声音简直能叫人的耳朵怀孕。 胖狐狸被自家男神迷得七荤八素,傻乎乎地跟着点头道:“嗯,那就试一试。” 玄冰般的神色化为了春日的微云,饕餮低下头,一口含住自家小狐狸粉嫩嫩的唇瓣,双手无比强势地将胖狐狸困在自己的胸膛中,落下的吻却出人意料的温柔。 胖狐狸简直被亲吻成了一滩水。黑暗中似乎有某种能够催/情的气息从相拥的两人身上散逸出来,充斥在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中。 胖狐狸只觉得屁屁一凉,小裤裤被扯掉了,他被亲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因为冷风灌进来凉飕飕地,还信任的往饕餮身上偎依过去。这一下更是羊入虎口。 自己都快被剥光了,身上的男人却还是衣着齐整,这让胖狐狸很是不开心,他吞了一口口水,胆大包天的扯开包裹着精壮身躯的黑色袍服,然后“啊呜”一口,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 “真是一只野狐狸。”小小的反抗更激起了饕餮的兴致,四郎完全沉迷在他的节奏中,呜咽着软软地挺腰相就。 此处省略一万字。 迷人的气息好像酒浆一般,在黑暗中酝酿发酵。 也许是因为陌生而危险的环境,也许是因为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也许是这黑暗中真的有某种催人情/欲的物质,前所未有的快感从下身传遍四肢百会。似乎被忽如其来的快感吓到了,少年的表情有些无措,他半眯着迷蒙的大眼睛,好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此处再省略一万字。 “不……不会真的怀孕吧?”小肚子鼓了起来,有种什么东西已经深深地扎根在自己肚子里的惊恐感受。快感过后,胖狐狸心就慌了起来,开始担心真的会怀孕这件事了。 小饕餮虽然可爱,可是尼玛怀孕的可是自己啊?美色误人,果然不错。 四郎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平生虽无甚大志,却也从来没想过怀孕这档子事,可是饕餮忽然在此时此地来这么一出,胖狐狸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忍不住发了脾气。 “讨厌你,走开!”反手粗鲁地擦去刚才被欺负得出来的生理泪,全部揩在饕餮身上。 胖狐狸从给他当肉垫的饕餮身上爬起来,气哼哼地拉好衣襟,系好裤袋,小声嘀咕道:“我可不要大着肚子,大肚子的雄狐狸,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吗?” 一系列动作颇有些拔吊无情的渣男作风,期间饕餮无数次拉衣襟尝试着挽留,都被胖狐狸毫不留情的打掉了手。 饕餮丝毫不以为意,他利落地半撑起身子,厚着脸皮凑近四郎,吻去他睫毛上的泪珠。 “不会大肚子的,相信我。小宝宝很快就会出现。”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难道娃娃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吗?这么想着,胖狐狸鄙视地看了饕餮一眼。 似乎明白了胖狐狸心中在想什么,饕餮微微偏头,凑到四郎耳边,嘴唇蠕动着说了几句话。 胖狐狸实在是个好糊弄的小渣受,也不知道借机撒个娇耍个小性子什么的。听了饕餮的话,他疑惑的瞪大了眼睛,然后傻乎乎的摸了摸肚皮,就破涕为笑,乖乖地任饕餮牵着走了。 *** 因为墓道活了起来,走在墓中就像走在怪物湿润的食道里。妖怪的队伍又走一阵,终于来到“食道”的尽头——昭王原本的墓室。 四下打量,四郎惊讶的发现,高高的祭台上,放棺木的地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薄雾覆盖的水池。池子里有些水一样的液体,微微的红,好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红水晶。池子有一尺见方左右,冒着腾腾地热气,看上去像是一口地热泉。 走到池子边上,四郎发现微红的泉水中漂浮一些卵形物,每一个都有水缸大小。倒扣着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中。 水池中间长着一株奇怪的大树,也不晓得是什么品种,大树上结着沉甸甸的果实,枝干都被果实坠弯了腰,低垂到了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树上像蛇一样缠绕着许多藤蔓,盘根错节,导致这株树虽然不算顶高,却尤其的粗,恐怕好几个壮汉都合抱不过来。 四郎注意到地下密闭的空间里并没有风,可是树上垂下来的藤条却缓缓的飘动着。姿态娴雅怡人。 平湖高树,垂枝映水,微红的水,浅碧的树,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般,有种异常瑰丽的魔幻之美。 一切都看似平和,毫无危险,可是先他们一步进来的苏道长和陆公子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墓室中半点声音都无。 *** 黑胡同着了急,四处乱窜着,像疯了一般找他的郑大夫,可是却一无所获。 饕餮负手站立在祭坛前面,一副对外界纷纷扰扰视若无睹的高人样。不知道他又在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了。 因为身周的气势太过于阴郁,旁边的妖怪都不敢靠近。 “这是棵什么树?”四郎在墓中溜达一圈,然后凑到独立一方的饕餮身边,转来转去地问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池子里泡着的是果实吗?有点奇怪。” 本来凝神思考的饕餮忍不住把目光放在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小狐狸身上,昏君般吩咐身边的随扈:“抓一个上来看看。” 忠仆槐大听了这话,便伸手朝着水池里一抓,抓出来一枚漂浮在池子里的东西。 这东西像是果子,但是更像某种生物的卵,质地很坚硬,上面破了一个洞。明显是某种活物从里面孵化出来。 四郎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黏液,很像是在地下从坛子里爬出来的蛇人身上带出来的黏液。 “莫非蛇人是从这种果子里孵化出来的?”说着,胖狐狸不管不顾伸爪子就要去拨弄,被饕餮皱眉握住了爪子。 胡恪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从水中取来一个破碎的卵壳研究。刚摸到卵壳,就被霸下一把抢了去。 只略微看了一样,霸下的肯定地回答道:“还真是。” 四郎老实地缩回了爪子,纳闷地挠了挠头,问道:“可是我上次看蛇人明明是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呀。” 霸下把卵壳重新扔回了水池中,回答道:“女娲并不能完全理解我族的传承,因此,创造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她并没有解决,比如蛇人中没有雌性,唯二的两个雌性也是喝了琼玉膏后被强行转化过来的。所以女娲在不停地试验产生蛇人的方式,蛇人其实是在不停进化的。一开始是最原始的方式——通过红色黏液直接将人转化为蛇人。我的一缕魂魄所在的囚室里,我们一起遇见过的那一群从魂瓶中爬出来的蛇人。那种蛇人攻击力最强,但是完全丧失了属于人的情感和智力,也最容易被我和叔叔控制。因为产生最容易,把人放进去就可以了,所以是数量最多的。之后,女娲又利用僵尸制造出来蛇僵,这种生物虽然完全不受血脉威压影响,但是怕光而且不能大批量制造,所以也被女娲作为弃子抛弃了。蛇僵应该已经被叔叔全都杀光了。最后,就是运用大树结出果实的方式来制造蛇人。她利用吸血藤里流动的粘液吸收凡人的血肉,然后送回大树里进行合成,长出果实,果实里面孕育着蛇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树上那些果实,里面肯定全是一个个蛇人。” 四郎连连点头,在巫族的传说中,的确有很多对生命树,宇宙树的崇拜和祭祀,估计便是毁灭神系遗留下来的印记。可惜女娲并没有领会传承的真谛,所以创造出来的生物总存在着一些很明显的弊端。以至于她必须要利用凡人的血肉为基础,才能制造蛇人,而不能像当年的两位创世神一般创造出万物之后,便让万物自行繁殖。 若说力量,明显是毁灭神的造物更强,但是说起生存能力,适应能力,繁殖能力,明天是此间天道的造物更强。 运用阴阳两极相生的道理,人族欣欣向荣,个体虽渺小,整体却强大,而且越是强大的人类,越能得到更多的自愿,产生更多的后代。 而妖族却恰恰相反,越是强大的个体越难以繁衍,而且大部分都更容易被同性吸引。巫族更不用说了,在和人族血脉的融合过程中,充分说明了哪一方更强势。所谓的强弱,有时候并非如外表所见那样简单。 众妖听了霸下的话,心中各有所思。 华阳指着水池,忽然提高声音道:“快看,水池里有个人。” 话音划破了沉寂,惊醒了思索的妖怪们,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霸下扔回去的卵壳在水中激起万千涟漪,微红的水波里果然荡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很快,那团人形物被池水轻柔的推到了岸边。 饕餮点了点头,霸下便护着胡恪走过去,用刀撩开此人覆面的黑发。 ☆、217·大结局5 “诶,这不是陆贽吗?”四郎诧异道。 已经快急疯了的黑胡同不管不顾的往水池边扑去。一把抓住半浸泡在水池里的陆贽,大声问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大夫呢?” 陆贽晕晕乎乎的被拉了上来,眼神很呆滞,他打量着周围,嘴还一动一动的,似乎想说些什么。 四郎远远地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吐出两口池水,陆贽终于开口了,他茫然地说道:“我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古墓里,我们一起来寻找女娲的秘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只记得地道里很黑,火把都刺穿不透的黑暗。我们一行人走到尽头的墓室里,就被什么东西袭击了。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在做噩梦一样。” 陆贽边喝着四郎递过来的水边回答众人七嘴八舌的提问。 就在众人说话之计,树上噗通一声掉下来一枚果子。 饕餮不动声色的闪身来到四郎面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郎本来想要冲过去,可是一想到肚子里也许已经有了花生米大的小饕餮,立时收住了脚步,乖乖躲饕餮背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朝外看。 “咔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果子里面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伴随着一声轻响,果子表面出现一道裂痕。接着,一个人头从里面探了出来。 刷的一声,围在水池边上的妖怪全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枪。只要有任何异动,从蛋里出来的这个东西就会被众妖碾压成渣渣。 “别伤害他,这是我的侍卫。”陆贽闪身档在此人面前,阻止了妖怪们的行动。 “暗一,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郎觉得不太对劲,他欲言又止,回过头去,见饕餮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贽,并不阻止他的行动。便也闭上了嘴巴,老实地缩回了饕餮身边看戏。 从树上“噗通噗通”,接连掉下来十几个果子。 因为众妖的注意力都在陆贽这边,想要知道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发现,在他们背后,一群蛇人悄悄从果实里破壳而出。 那群蛇人冲进妖怪的队伍中,起手一刀,竟然将一个妖怪的肩膀削去了半边。 而陆贽面前那只蛇人也终于从卵壳里挣扎了出来,对着朝他伸手过去的陆贽就是一刀,将其狠狠贯在了地上。 大树上的藤蔓也如蛇一般抽打了过来,瞬间卷起几个蛇妖,藤蔓迅速分泌出液体,把这些蛇妖包成一个卵,因为下墓的蛇妖毕竟都是修炼多年的大妖怪,被包成卵形后,依旧能看出里面有人在挣扎。可是藤蔓分泌出来的黏液似乎有某种催眠的作用,那些妖怪渐渐停止了挣扎,藤蔓卷着他们迅速消失在了水池里。 遭到了突如其来的伏击,妖怪队伍里出现了一瞬间的慌乱。看着自己的同伴居然阴沟翻船,折在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一刻,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愤怒。愤怒激发了这群妖怪体内的兽性,他们一个个发狂般朝着近旁的蛇人攻击。 四郎仔细观察,发现这群蛇人的面孔都有些熟悉,上半身全都是是陆家的侍卫,下半身是蛇尾。可能是改造过程很匆忙,这群蛇人并不像以前遇见过的蛇人那样具有智慧,只知道浑浑噩噩的攻击,但是却力大无穷,而且刀枪不入。就算是妖怪的利爪,也得很费一番功夫才能抓破这群蛇人的皮肤。 仔细逡巡了一番,发现这群蛇人里面独独没有郑大夫,陆芳汀和苏道长。他们三个去了哪里呢?陆贽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饕餮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混战,此时见自己的部下居然会被蛇人缠住,便高声命令道:“快,都集中攻击中间这棵树。” 本来和蛇人打得正热闹的妖怪们问都不问为什么,丢下手里的蛇人,全部开始全力运转妖力,各逞其能地奋力攻击水池中间的大树。 第204节 四郎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奋勇当先,不怕苦不怕累,反而像只跟屁虫一样,紧紧跟在饕餮的身边,还像模像样的护住肚子。虽然对自己一只雄狐狸怀孕这件事充满了排斥,但是对即将到来的小崽崽,四郎还是尽心尽力地保护着他们。 “打这棵树就能找到那几个失踪的人吗?”看到一个妖怪被蛇人的触手贯穿,胖狐狸伸出爪爪,紧张的揪住了饕餮的衣袖。 饕餮没出声,却握住了胖狐狸的爪子,然后他在黑暗中伸出修长的手,指着水池底部长满纠结树根的地方给四郎看。 被特意提点了一下,四郎才发现,其实并不是池水红,而是池子底部有一颗巨大的红色球体,像人的心脏一样跳动着,那株大树就是生在这颗心脏上面,因此,原本透明的池水才会被映得微微发红。 这一瞬间,四郎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密密麻麻丛生的吸血藤是血管,而整个复苏的地宫就是一个怪物,听霸下的意思,地宫就是女娲的身体所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即使妖怪们杀再多的蛇人,甚至于杀死小鱼和于冰,女娲都不会死。所谓打蛇打七寸,那个巨大的心跳声证明这怪物也有一颗心脏。沿着吸血藤一直往地宫深处走,就能够找到吸血藤的根系,心脏必然在那里。只有破坏了心脏,才能彻底杀死女娲。 顺着池水中的大树往上看,果然有一条条吸血藤纵横交错着,从墓顶的岩石中间穿出来。 胖狐狸扯了扯饕餮的衣袖,在他手里画了一个小小的心。 饕餮微笑起来,反手握住手心里冷冰冰的爪子,亲吻了一下,然后放进怀里捂着。 还能不能愉快地讨论正事了? 可是胖狐狸又不敢跟饕餮大魔王说他会错了意,只好默默闭上了嘴,专心暖手。 妖怪们一旦组织起了有效地攻击,区区几个蛇人根本阻挡不住。心急如焚的黑胡同一马当先,飞纵到树下,对着怪树狠狠砍去。 整个空间霎时黑暗下来,一个柔和的女声说道:“你们居然胆敢伤害自己的神,叛徒!” 黑暗的墓穴里出现了一道光,笼罩着这棵大树,光的顶端,两个人首蛇身的女子缓缓降落,她们身边护卫着许多男性蛇人。这种蛇人与先前出现过的所有蛇人都不同——身形更为高大,面容也更加俊美,而且他们除了有一条粗壮的大尾巴之外,背后还有许多细长的触手,很像小鱼两人吃了琼玉膏后变异而成的造型。 蛇人中目前只有两只雌性,四郎抽出一只爪爪,揉了揉忽然响了一声的肚子,有点怀疑这个蛇人族的社会结构和蜜蜂相似。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小鱼和于冰是产卵的蜂后,而这些蛇人就是种群中最强壮的,负责调教的雄蚁了。可是一个族群里怎么会出现两只蜂后? 某个念头迅速划过四郎心间,他狐疑地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饕餮。 那群雄性蛇人还没降落下来,背后的触手状物体就对着妖怪挥了过来。触手都带着吸盘般的小口,看上去狰狞可怖。 妖怪们被转移注意力,开始攻击这群蛇人。 四郎敏锐地注意到,小鱼和于冰的肚子都微微的鼓起,好像怀孕一样。他观察了一阵,发现那群雄性蛇人果然都分成两拨,在抵抗妖族的同时也戒备着彼此。 如果事实真的和自己猜测的相同,一个蜂群里只可能有一个蜂后,那么这群蛇人必然会自相残杀。 刚才在地道里,饕餮突然兽性大发,果然是有目的的。胖狐狸摸着肚子,知道里面可能没有小饕餮,心情……有点复杂。 饕餮凑到四郎耳边低声说道:“呵呵,龙族真正动情后产生的气息,这群劣质品根本挡不住的。果然已经了么。如此一来,等着他们自相残杀就好了。” 就在这时,刚才响过一声的肚皮又响了一声,声音大得饕餮肯定都听得一清二楚。可能是跟着饕餮在墓里窜来窜去,活动量太大,突然觉得很饿的胖狐狸完全顾不上脸红,一门心思想着填肚子。 按照四郎的性格,妖怪们在下面奋战,他是不会安安稳稳躲在后方的,可是他今天实在是太饿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突然攫住了他。那种恨不得吞掉面前岩石的饥饿感。现在四郎有些理解饕餮怎么吃都吃不饱的痛苦了。 胖狐狸没啥大志向,但是历来不喜欢委屈自己,只要有条件,就会努力对自己好一点。觉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后,他便从背上的褡裢里摸出一个夹了牛肉的干面饼子来啃,顺便给身边冷冰冰的饕餮也递过去一个。 融合后的饕餮接过干面饼子,皱着眉看了看,又嗅了嗅,最后却拿在了手里,并没有吃。 吃了两个饼子,依旧一点饱腹的感觉都没有,可是胖狐狸按照习惯已经不打算再吃了。 饿啊,我饿。刚把褡裢收好背着,四郎似乎听见一个幼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看了看,周围都是激战正酣的妖怪,哪里有什么幼童。 饕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将手里一口没动的饼子递给四郎,然后用手握住了胖狐狸那双油乎乎的爪子。 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饕餮那边稳定地传了过来,单手艰难地吃完褡裢里所有的食物之后,四郎终于有点吃饱的感觉了。 *** 就在胖狐狸啃饼子的时候,下面的战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随着妖族对大树的攻击越来越猛烈,于冰不得不派出身边所有的雄性去守护大树,她自己便躲在了妹妹背后。 “怕火,这群东西怕火!”霸下大声叫道。率先凝聚了一个火球扔过去。 “叛徒!”小鱼的眼睛变成了类似于饕餮的金黄色,她的长发飞扬,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凌厉的气势。 饕餮把玩着胖狐狸的油爪子,漫不经心的将挂在手腕子上的辟邪铜镜拨动了两下。可能是来到了自己的创造者身边,到了地下之后一直表现不佳的避邪铜镜里发出了一条巨大的火龙,能够焚烧万物的南明离火朝着小鱼冲去。 躲在小鱼背后的于冰突然顺势推了她一把,想要将自己的妹妹推向火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鱼的侍卫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于冰的背后一条钩子状的触手一点点靠近,忽地贯穿了她的下颚,把她直挺挺的勾起来,伸到小鱼跟前挡住了喷涌而来的火龙。 其他雄性蛇人就将小鱼抗在肩膀上,跳进水池中不见了。 守护大树的那些雄性蛇人一见自己唯一的女王被烧死,全都发了狂,对着四郎和饕餮悍不畏死地扑了过来。 饕餮把四郎推到自己背后,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扑过来的蛇人全都自然起来。 另外一边,受到妖怪全力攻击的大树摇摇欲坠,树的正中央,一个还没有成熟的果实啪的一声掉了下来,从高坛上咕噜噜滚到了妖怪群里。 饕餮一出马,四郎就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他偷空看了看那个果实。发现所谓的果实,其实是许多藤蔓分泌出来的黏液黏在一起,最后形成的一个巨大卵状物体。大概因为还不甚成熟,那个卵的表面并不光滑,尚带着少许藤蔓的纹路。 树卵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一滚一滚地,自动朝着黑胡同的方向挪去。 可是黑胡同一直在变幻着角度攻击大树,树卵跟在他后面,滚得十分费力。 咔嚓,卵壳破开的地方伸出一个小小的人头,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发育完全,那完全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头,皮肤白白的,脑袋上尽是些像蛋清一般的粘液,头顶上还盯着绿色的蛋壳,正在努力地向外挣扎。因为卵太圆,里面的小家伙连着蛋壳一起,咕嘟咕嘟滚到了黑胡同脚边。然后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一把抱住了黑胡同的腿,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小黑。” 因为郑大夫不知去向而满腔悲愤的黑胡同低头一看,傻眼了,眼前这只从卵里钻出来的小怪物,正是缩小版的郑大夫。 小郑大夫抱住黑胡同的脚,一使劲,终于从蛋壳里挣脱了出来,四郎现在看清楚了,小郑大夫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一条胖乎乎的蛇尾巴。 可能因为小郑大夫的上半身完全是人形,并不像其他蛇人那样狰狞可怖,似乎也没有失去作为人的记忆和情感,所以众妖很难把它当成蛇人看待,反而觉得他更像是没学会完全化形的蛇妖。 黑胡同喜极而泣,他抱起了小郑大夫,大声道:“你没事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小郑大夫虽然变成了一个团子,但是表情却很是沉稳,他小大人般地解释道:“这棵树也是龙族的传承之一,它并不是真正的树,而是一种生物体。吸血藤和食人花都是他的一部分。女娲利用它来绑架人类,然后通过吸血藤消化掉,转为另外一种生命体。我本来也会被转化为蛇人,可是藤蔓抓住了两个蛇妖,因此,阴差阳错的,女娲创造出来了一个真正的妖怪。” 四郎问道:“这么说,这株大树说不定原本就是毁灭神用来创造远古大妖的神物。只是女娲不会用,才找出了数量多,但是粗制滥造的蛇人。” 小郑大夫点点头,继续说道:“刚才,大树受到了攻击,某一个刹那,忽然有股奇特的灵力没入我的体内,然后我就接受了一部分妖族的传承。其实这株大树只是某个巨大的生命体很小的一部分,类似于冰山一角,他的本体究竟是什么,连女娲都不明白,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是我知道,女娲将自己的本体化为巨大的活地宫,就是模仿这株大树的生命形态。因为正宗的始龙血脉进了地下,大树才被真正的唤醒了。不再完全听从女娲的命令,不然,今日的局面只怕会更艰难。” 难怪不得除了一开始树上的藤蔓攻击过妖怪之外,那棵大树就一直没有任何的动静。 四郎挤过去,见黑胡同小心翼翼搂在怀里的小郑大夫,姿势特别特别男人,禁不住用充满羡慕的眼光看着自家表哥,从此后,想必表哥就翻身做主人了吧?真好,要是饕餮也变成小团子小豆丁就好了。可以抱着揉揉捏捏。 饕餮刚才在地道里的时候,说他把抢回来的一部分传承放在自己肚子里了,也许自己肚子以后会长出来一棵树?树上结好多小娃娃,每一个都像饕餮。天天挨个捏捏。 这么一想,模了模自己因为吃太多肉饼而鼓起来的小肚子,虽然知道不大可能,可是胖狐狸依旧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傻笑。 旁边的饕餮看着小郑大夫,表情十分的嫌弃:真丑,不过算了,这家伙好歹算是自家人,传承被他得到,总比被女娲那边的人得到更好。 接着,饕餮又怜爱的看了胖狐狸的肚子一眼,幻想着那里面出来好多好多的小狐狸,每一个都咿咿呀呀围着自己叫爹爹。哎呀,只是这么想一想,心都要萌化了。不过,一想到四郎刚才反常的饥饿,饕餮的脸冷了下来,这孩子千万不要和融合之前的那两个家伙一样脾性,否则一天揍十顿。 四郎到底没忘了正事,赶忙挣脱开饕餮越捏越紧的手,凑过去问小郑大夫:“那我苏师兄呢。” 小郑大夫的包子脸严肃地皱了起来,伸出短胖手指着那株大树说道:“就在里面。” “在里面是什么意思?”四郎迷惑地回头看了看饕餮。 正在这时,中间的大树失去了蛇人的保护,又流失了大部分的灵气,在妖怪们持续不断的攻击之下,终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倒了下来。 大树倒下来之后,树身居然像是一个玻璃试管般摔得粉碎,里面流淌的红褐色树浆溅了一地,粘稠的树浆里面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人发。但是树浆并不像先前的吸血藤汁液般散发着腥味,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清香。而树上的藤蔓像是死去的蛇一样,一根根抽搐不止。 就在树根的断裂处露出一个巨大的黏滑球体,红色的,像人的心脏一样在跳动! 那心脏对于妖怪似乎非常具有诱惑力,狼妖白然刚要伸手去摸那“心脏”,心脏里突然涌出一团像缠在一起的蛇一样的东西,裹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拉下了水池。 于此同时,一直默不作声,仿佛一个影子般躲在旁边的陆贽背后伸出许多触手,朝着胖狐狸抓过来。 饕餮的注意力如今全在胖狐狸身上,怎么可能被他得手。立即一脚将鬼魅般扑过来的陆贽踢倒在地上,几个妖怪围上去,将其捆得结结实实。 ☆、218·大结局6 休息一阵之后,对陆贽的审讯正式开始。 经过凶恶的妖怪一番严刑拷打,终于撬动了陆贽的牙关,他点头同意说出事实,但是坚持只说给胡恪和四郎听。因为他认为其他妖怪和僵尸都是异类。 在确定陆贽连一根小手指头都动不了之后,饕餮才放四郎去陆贽身边。他自己不放心,非陪着胖狐狸走过去。 “他过来,我就不说了。”陆贽盯着饕餮的眼睛,缓缓说道。“到时候,那道士便死定了。” 饕餮挑了挑眉,对着槐大使了个眼色。槐大又在陆贽身上下了几道禁制,陆贽的惨叫声瞬间便响彻整个洞穴。 槐大再三确保安全无虞之后,四郎跟在狐狸表哥的身后,两只毛团疑惑不解地靠近陆贽,他的全身上下都被像个虫蛹一样锁了起来。 “你叫我们过来做什么?”胖狐狸疑惑不解地问道。完全没有审讯者的气势,倒是旁边的胡恪还知道要似模似样地拉着个脸。 不知道槐大对陆贽做了什么,他的情绪十分低落,眼神也很狂乱,似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对四郎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陆公子,你不是说要和我们两个单独聊吗?现在可以说了。”四郎好奇的上下打量着陆贽,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叛变。一开始,他甚至怀疑这并不是真正的陆公子,当然,怀疑的阴云至今仍然徘徊在四郎心间。 胡恪冷冰冰地说道:“妖怪们可不是好惹的。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大可不必为难自己。有什么事或者受到什么胁迫都可以说出来。刚才的战斗你也看到了,不管是蛇人还是他们的主子女娲,都不是妖怪们的对手,在此时此地,你是绝对安全的。” 陆贽看着胡恪,忽然赫赫地笑了起来:“绝对安全?你说绝对安全?你以为已经复活过来的神会放过我吗?” 见陆贽肯开口,胡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神放不放过你我不清楚,不过,你要是不肯说的话,妖怪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胡恪还故意侧了侧身子,身子后头是一点没威胁的四郎,胡恪赶忙将他拨拉开,让陆贽看到自己背后那群眼冒鬼火的妖怪们,尤其是仿佛黑暗中心的饕餮。 陆贽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可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妖怪们纵然可怕,可是他们能够和神相提并论吗?就算是饕餮这样的远古大妖,举世闻名的凶兽,也不可能和神明相提并论吧?亵渎神灵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你也看到神明赐予凡人的力量了,那种叫人脱胎换骨的迷人力量。”说到这里,陆贽的神情变得狂热起来:“你们为何一定要去找苏夔。能够被神选中是他的荣幸,你们又何必非要和神明作对呢?像我一样,直到见到真神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才知道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荒谬。” 如果陆贽真的没有被人附身的话,能够把陆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大家公子在一天之内洗脑成一个邪教教徒,四郎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有点佩服女娲了。 胡恪的脸沉下来,平时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已经收了起来:“苏夔可是你们陆家的人,你这胳膊肘往外也拐得太凶了吧?再一个,我们杀死的蛇人不论是魂瓶里的那种,还是大树上结出来的那种,都是由人族直接转化而来的,一直没有雌性。而小鱼吃了琼玉膏之后,成为目前存活的唯一一只雌性蛇人,她现在已经怀孕了,我们必须在她产卵之前杀死她和她腹中胎儿。蛇人的成长速度很快,几乎能在一日之内便跳过幼儿阶段直接成长为青壮年。而且个个拥有比凡人更强大的体能和不相上下的智力,他们唯一的缺陷就是本身并没有繁殖能力,可是如今有了第一只雌性蛇人,说不定就会有第二只,第三只,然后每个雌性都会被放出去,各自组成一个部落。蛇族的蜂巢体系就将会最终建立。一个掠食性品种便会侵占人间界,到时候我们妖族远走,巫族没落,佛道两族圣人离世,高手全都陨落,人间也再不会诞生能够修炼道法的幼儿,软弱的人族就会沦为蛇人圈养的猪狗一类牲畜,而到了那时,你就是人族千古的罪人。” 陆贽的脸上有一瞬间露出挣扎和动摇的神情,可是很快就转为木然,他很平静地问:“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你如何能肯定呢?” 胡恪看他软硬不吃,也有点恼怒了:“如何能肯定?如果一切都肯定之后,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能认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背叛了整个人族,你是人族之敌,是叛徒!而你作为陆家的嫡系子孙,本来应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见陆贽不听劝,胡恪便转换成一副凶横的样子吓唬他:“你要是老实告诉我小鱼和苏道长的去向,就不必吃苦,若是你坚持不肯告诉我,不只是你,只怕你的家族亲人都会被牵连。当然,若是你一点不在乎你的妹妹,你的父亲以及你所有的亲人,不在乎他们像猪狗一样被蛇人残杀,那我也无话可说。” 像陆贽这种大家子弟,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家族,可是如今面对胡恪的威胁,陆贽讽刺的笑了笑,说道:“何必这样冠冕堂皇,你们妖怪不过是想骗我说出圣母的下落,然后盗取传承罢了。何曾是真的关心人族。神能够将人族全部转化为更加强大的种族,到时候妖族就没有了立锥之地,所以你们着急了吧?” 之后,无论胡恪再说什么,他就不肯再说话了,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气人态度。对待刁蛮病人都无比耐心的胡恪不由得怒了,“啪”的一掌拍裂了地上的岩石。 才吃了饭不大会儿,四郎的肚子又饿了,不知道为什么,待在饕餮身边的时候他不觉得,一离开饥饿的感觉就更明显一点。可是饿归饿,办起正事来四郎可是半点不含糊。 刚才胡恪审讯陆贽的时候,他一直默不吭声的站在旁边,瞪大眼睛观察陆表情里的细微变化。 见胡恪什么都没问出来,气呼呼的走了,四郎就走过去蹲在陆贽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好奇地问:“你说的神究竟是谁呢?女娲吗?”因为肚子实在很饿,所以胖狐狸忍不住把爪爪拿到了嘴边,刚想啃,马上反应过来,便黑着脸放了下来。 这样的胖狐狸实在一点都没有威慑力,面对他的时候,陆贽放松了一些,眼睛里也有了隐约的笑意,抬起头,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也不是。神是万物的开端,是掌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正神。而女娲娘娘是他在人间的代表者,是仁慈的万物之母,为了人族呕心沥血,付出了很多,可惜人族顽劣,最终叫她失望了。” “那么说,女娲在你心里是非常善良的正义女神喽?”四郎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女娲是善良的女神,从古至今,人间便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我自然也该为了她的大计聊尽绵薄之力。” 陆贽似乎很有兴趣谈论女娲,这次倒回得特别快,他重重点头,拼命朝着四郎宣扬自己深信不疑的信仰,看上去真的像个已经被深度洗脑的邪教徒。 第205节 四郎摸着下巴,有点拿不准陆贽究竟怎么回事。一开始他还以为陆大公子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如今观察半天,忍不住怀疑陆贽是真的被女娲抓去,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捣鼓得脑残了。 胡恪听了,在旁边冷笑一声,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可惜这个善良的女神如今却要杀光所有人,这样你也觉得她好吗?” 这只花毛老狐狸历来有些不合时宜的悲天悯人情怀,如今更是被女娲的行为和陆贽的话恶心透了,他将一具蛇人的尸体狠狠贯在陆眼前,大声道:“你以为这些蛇人都是女娲凭空变出来的吗?”说着,胡恪愤怒地扯开一条吸血藤,暗红色黏液还带着最不易消化的人类牙齿和头发,缓缓渗透出来。 “你看看,这些原都是活生生的人,女娲的大计成功之后,你的亲人朋友爱人纵然如你所言不被杀死,也会面临着这样可怕地命运。这就是你所谓的改造?失去所有记忆情感之后,变成一滩黏液,然后被转化为新的蛇人?” 似乎被胡恪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陆贽的眼睛垂了下去,勉强道:“你骗小孩子呢。我为何没有失去记忆和情感?除了变得更强大之外,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感觉到胡恪着不寻常的怒气,霸下走了过来,他拉起陆贽背后的触手,冷笑道:“你大概还以为这幅身体是神的恩赐吧?其实你只不过是个可笑的半成品。她没有将你变成蛇人,不过是为了伏羲。伏羲的身体早就不能用了,所以需要一些替代品更换。这种事也常见,每隔百来年,她都会给伏羲准备几具。” 陆贽低着头沉默不语,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霸下安抚地拍了拍胡恪的肩膀,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算不得妖怪,也算不得人类,尽管得到了一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可失去的却更多。苏道长是为了人族才来到地下去的,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对得起你的家族吗?你自以为很受女娲重视,可是也不过是伏羲的替身和复活的工具,而且估计女娲对你不甚满意,已经决定将你作为弃子扔掉。不然你那无所不能的神为何不派任何部下来救你?” 陆贽蓦然抬头,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可是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紧紧闭上,沮丧地垂下了头。 替自己笨口拙舌的花毛老狐狸出了口恶气,霸下趾高气扬的看了胡恪一眼,收获一枚崇拜的眼神,白皙的面颊上顿时出现了两块可爱的红晕。 “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爱你的神,你的神爱你吗?”四郎在旁边补上最后一刀,他捂住肚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陆贽,他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何去何从,陆公子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的。” ***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陆贽终于点头同意带他们去找苏夔和小鱼。 “进入昭王墓室之后,我们就被吸血藤和蛇人攻击,然后侍卫直接被大树卷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全变成了树上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于冰顾念旧情,并没有杀死我和妹妹,对了,还有苏道长,反而将我们三人带去大树的根部,那里有一个神殿。” 一直没吱声的饕餮忽然微微眯起眼睛,转头问道:“神殿?就是从这里可以看到的那个心脏吗?” 陆贽似乎很戒备饕餮,下意识回避着他的眼睛,低头回答道:“是的。那里是神,不,是女娲最后的据点……我可以带你们下去。” 顿了顿,陆贽艰难地开口说道:“其实我自己也发现了,似乎有某种意识想要和我争夺身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一开始我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现在我想通了,你们说得对,女娲确实只是把我作为一个傀儡,一个半成品看待而已。不过,我也不敢保证道长是不是还在那里,女蛇是否会在那里产卵。” “好,你只要给我带路就行,一切好说。”四郎爽快道。 陆贽笑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真神和女娲随时都可能控制我,甚至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我是完全不可能抵抗的,去那里后一切都只能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说完,他紧紧闭上了嘴巴,不论谁问都不再开口。 若不是他还有用,众妖怪将他活撕了的心都有。 因为时间紧迫,苏夔生死不知,小鱼随时都有产卵的可能,因此饕餮和霸下商量过后,制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四郎本来也在听,可是一会儿就被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弄得坐立不安。好在费总管是个细心人,知道自家小皇子带来的尊贵客人好吃,特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在墓中备着。虽说飞僵眼里好吃的东西大部分比较猎奇,但是也有几样可以果腹,四郎便在出发找苏夔之前争分夺秒地吃上了。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陆贽在前面带路,妖怪们纷纷跳入了水中。 池水一点也不冷,四郎泡在其中,感觉好像婴儿回到了母体内般温暖舒适。几乎想要蜷起身子好好睡一觉。就在这时,肚子又饿了,发出响亮的一声抗议。 这声音在寂静的水里显得格外突兀。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集中精力戒备的妖怪耳朵里。 四周的妖怪全都询问地看过来。四郎再厚的脸皮此时也不好意思了,本来昏昏欲睡的感觉更是不翼而飞。 在水中行了一阵,就离那颗不断跳动的巨大心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微红的池水荡漾着,磅礴跳动的心脏透出十足的诡异。 走进后,四郎这才发现,虽然外形看着像是一个心脏,其实也是由某种光滑的砖石砌成的红色建筑。闪着微红金属光泽的建筑宛如活物,奇诡难言,与此界古色古香的世界两相对比,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胖狐狸很不舒服,有点想吐。 “怎么了?”走路也好,说话也好,和部下共商大计也好……无论做什么,饕餮总有一部分注意力在胖狐狸身上。 飞快的摇了摇头,胖狐狸大大咧咧地说道:“没事,估计是费总管准备的食物有些不太新鲜,我想吐。” 饕餮皱了皱长眉,将胖狐狸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地用温热的大手帮他揉肚子。 陆贽走上前去,在类似心脏的红色建筑前门按了一下。一道六边形的入口出现在众人面前,门内透出暗红色的光芒。 “快!”陆贽率先跳了进去。这一对妖怪也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 进门那一刻,四郎注意观察了一下组成这颗心脏的砖石,发现是一种光滑的半透明材料,里面密布着血管一样的组织。刚想要伸手摸一摸,就被饕餮提溜着衣领拎走。 “不是说肚子不舒服么?怎么还乱跑。”饕餮一边走一边训斥胖狐狸。还非要四郎变回狐狸身躲自己怀里。 四郎觉得肚子越来越不舒服,很怀疑是费总管的过期食品害的,就乖乖的变成小狐狸,钻进饕餮的衣襟里。 饕餮一巴掌就能覆盖住胖狐狸粉白的肚皮。那双手掌温暖干燥又宽大有力,胖狐狸舒服的叹息一声,觉得一直隐隐作痛的肚子一点都不痛了。开心地用小圆脑袋蹭了蹭殿下的胸膛,自觉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就窝下来不动了。 胡恪和黑胡同看到了,纷纷对这娇气的表弟投来嘲笑的目光,胖狐狸安之若素,半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 沿着暗红色的通道走了一阵,众人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间。 昏昏欲睡的胖狐狸听到一阵抽气声,赶忙睁开眼睛,探出脑袋。然后他赫然看见各种各样的怪异生物,全都是各种妖怪与人体结合在一起的外表,但是与半妖的美貌不同,这些生物全部都是奇丑无比的畸形儿。简直像是小女孩粗暴的将布娃娃胡乱缝在一起的产物。 “那不是朱鸾吗?”华阳指着一个珠子说道,那珠子里蜷缩着一只长着翅膀的人,大身子小脑袋,翅膀上的毛都快掉光了,好像一只被褪光了毛的鸡。 槐大看了一眼,肯定地点点头:“是他。这叛徒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是活该。” 胖狐狸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当然记得朱鸾了。就是在小盘山开店的时候,跑过来耀武扬威的情敌。他往日还奇怪为何这情敌只出现过两次就不见了踪影,不曾想居然会在这里遇见。 饕餮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将不断往下滑的胖狐狸托了托,给他解释道:“还记得当年小盘山的妖怪里不是出过一个吸人精血,夺人妖丹的家伙吗?众妖都怀疑是狐族,连你都被牵连在内。” “是呀,当时那个到处夺人妖丹的家伙到底是谁?” “当时有味斋的地窖里不是发现蛇蜕了吗?我又的确感受到了蛇的气息,很是怀疑过一阵子蛇族,直到连他们族长的妖丹都被人夺走了。我才警惕起来。当时有味斋的情报,尤其是关于你的事情屡屡被泄露,我发现朱鸾是叛徒,正要对他动手,它却消失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直查到了两个道士和他们背后的皇甫锦身上,线索便断了。后来你又出了事,我便没有再继续追查此事。只是心里一直很奇怪皇甫锦要那些妖丹做什么,现在想来,皇甫锦背后真正的支持者,不是佛道两门,而是女娲啊。以有心算无心,怪不得当时我们事事被动,原来真正的幕后黑手在这里。” 听了饕餮的话,探头出去四处看了看,胖狐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那些诡异的生物全都婴儿般蜷缩在半透明的珠子里,珠子生长在暗红色墙壁上,似乎已经与这座建筑融为了一体,珠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宛若活物,看上去骇人极了! 胖狐狸眯起大眼睛:看来这里就是女娲造物时的试验室。她没有能够完全掌握龙族的传承,只能自己摸索出一套将人类转化为蛇人的方法,期间难免走了不少弯路,那些珠子里的应该就是失败品吧。派皇甫锦偷取妖丹,应该也是为了尝试着创造出更合心意的新物种。 越往里面走,越能看到暗红色的走廊上挂满了珠子,纵横交错,珠子里的人形也是千奇百怪,俨然一座叫人心里发毛的人间地狱。 女娲能从洪荒中不起眼的小妖成为妖族唯一的圣人,自然是不容小觑的。要对付她,即使是饕餮,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更别说如今敌暗我明,饕餮虽然一直表现的酷炫吊炸天,但是面对女娲,他也不容易吧。 想到这里,胖狐狸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要帮饕餮多操点心。 要做好饕餮的参谋和同伴的话,自然不能再舒舒服服趴别人怀里,连路都不肯多走一步了。于是胖狐狸扭啊扭,主动从饕餮身上滑下来,一边变回人形,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尖叫吸引了四郎的注意力。 “是芳汀。”陆贽立即循声跑了过去。四郎也跟着跑。 走过一个房间,来到走廊尽头,众妖就发现了一个凹陷的坑,陆芳汀被包裹在无数黏糊糊的蛋中。有的蛋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里面的生物正在向外涌,四面还盘踞着数不清已长成的蛇人,似乎都在昏睡。而它们的头顶上,一只巨大无比的雌性正在产卵!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转过来看四郎,没有被鳞片覆盖的面部依旧姣好如二八少女,楚楚可怜的秋水明眸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无辜的表情,更多的,却是解脱。 看着那双眼睛,四郎觉得很不对劲,手里的攻势稍减。可是陆贽已经毫不犹豫地冲入“蛋”中,奋勇救出了沾满黏液的陆芳汀,一手挥舞着火把,一手提着一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色原油泼在产完卵不能动弹的小鱼身上。 只听“轰”的一声,熊熊烈焰摧毁了这可怕的生命。 “你做什么?我还没问苏道长的下落呢。”四郎皱着眉,不太高兴地质问陆贽。 可是陆贽只顾着对受惊的妹妹嘘寒问暖,似乎没有觉察到四郎的怒气。 火烧之后,心脏缓缓停止了跳动,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之声。 因为这颗巨大的心脏就是依附在大树上的,造型奇诡的红色建筑碎裂坍塌之后,便露出了隐藏在它后面的,一株大树庞大的根系。 “女娲就这样轻易的死了?”四郎不可置信的回头看饕餮。 饕餮沉着脸,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他自己也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水池里的温泉水原本被阻隔着,用来滋养这颗巨大的心脏,此时便毫无阻碍的被树根全都吸收了。原本被妖怪们攻击而断裂掉的生命树的修复速度明显加快,不多时就长出了新的嫩芽。原本奄奄一息在地上抽搐的巨大吸血藤和食人花也恢复了活力,食人花全部开出一朵朵芬芳洁白的小花,在浓郁的黑暗中似乎白得会发光,巨蟒般粗大的吸血藤好像电缆一般,发出绿莹莹的光芒。 四郎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庞大但是微弱的生命气息。 四周都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黑暗中却又有点点白光和绿光浮现。原本的红光完全熄灭了。强大无匹的威压从树根下面传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我的传承者们,你们终于来了。”这声音带着说不出来的威压,似乎声音本身就是力量。 所有的妖族都被迫变回了原型。唯独胖狐狸变成了半人半狐的模样。 “这个神可能就是和天道有杀子之仇,夺家之恨的毁灭神吗”四郎小小声的和他旁边的饕餮咬耳朵。 饕餮心里生出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就好像看到已经死去十几万年的父亲一样。他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后辈饕餮有辱使命,不得不带着族人离开此界。请上神赐予传承。” 话音刚落,郁郁葱葱的大树联同吸血藤和食人花一起,全都破碎了,但这些碎片却不向下掉落,反而缓缓漂浮在这片黑暗里。散发着瑰丽宛若梦幻的色彩,当然,这种光芒里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反而带着一种疏离寂灭的美。 四郎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深邃的地底,而是在无垠的宇宙中,黑暗第一次叫他如此安心,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黑胡同手里抱着的小郑大夫飘了出去。拖着一条蛇尾的小郑大夫似乎被控制住了,闭着眼睛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空中的碎片全都变为了薄荷绿的透明灵气。 薄荷绿的灵气化作萤火虫般的星辉,在这黑暗的地下洞穴里飞舞,这场景美得叫人落泪。 一部分绿色的光点没入了霸下的身体里,他的伤便迅速痊愈了,一部分光点朝着饕餮飘过来,全都被他引导着没入了胖狐狸的肚子里。一部分光点往小郑大夫身体里飘去,小郑大夫背后居然出现了一株小树苗的虚影,剩余的小部分光点便如雨滴般,飘飘洒洒没入跪在地上的那些妖怪体内。 胖狐狸低头瞧着自己氤氲出一个绿色光球的肚子,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踢了他一脚。怪异的感受让胖狐狸很疑惑,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偏头看饕餮:“这是你们龙族的传承,干嘛放我肚子里,怪怪的。好像有小宝宝一样。” “因为你很笨,每次都要我来保护,保护一个和保护两个没差,所以就放你那里吧。方便。”饕餮跪在那里,头也不回,语气特别的冷酷。 胖狐狸可不服气了,就想争辩每次遇险饕餮都不在,还不是全靠自己跑得快才能脱险。 可是还没来及和饕餮据理力争,绿色的光点渐渐消失,黑暗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扇六边形的大门。 饕餮和霸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召唤了一样,大步走到那扇门口,然后齐刷刷的割开手腕开始放血。 妖怪的血都含有力量,龙血更是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 虽然和饕餮相比,胖狐狸比较废材,但是废材也有一颗想要保护恋人的心。四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悄悄戒备起来。暗暗往饕餮身后挪去,打算一有不对就带着不太对劲的饕餮跑路。 龙血顺着大门的凹槽缓缓流动,很快被大门完全吸收。 大地颤抖起来,无比辉煌灿烂的金光从门内射了出来。这道金色的光之门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十分神秘。 通过那道敞开的大门,四郎模模糊糊看到了门内的景象——似乎有一座巨大的半球形水晶建筑,看上去很像前世见过的宇宙飞碟。耀眼的金光就是从水晶上发出来的,晃得四郎的眼睛都难受。 饕餮转过头,一掌将鬼鬼祟祟靠过来的胖狐狸推开,严肃地吩咐道:“这是我们先祖来此界时乘坐之船,也是妖族各族安全离开此界的希望所在。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进来,等我和霸下的消息。” 柔和的掌风将胖狐狸送到了跪在远处的槐大和华阳中间。说完这段话,饕餮和霸下的身躯就被金色的光芒吞噬了。 胖狐狸这回一点都不听话,见饕餮消失了,立马就哭哭唧唧地想往金色光芒里窜,可是刚跑到大门口,就有一道金光警告般地射到他的脚边。然后四郎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一疼,好像被某种钝器击中,摇摇晃晃倒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黑胡同的惊叫声。 ☆、219·大结局7 因为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四郎正要偷偷跟着饕餮去金光里,忽然看到地上投射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黑影。接着他的脑子一疼。在晕倒之前,四郎听到黑胡同愤怒的喊声,眼角的余光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蛇人抢走了漂浮在空中的小郑大夫。 女娲果然没有死,还趁着此地对妖族有很大威压,妖族战力受损的关头,忽然发动伏击,饕餮和霸下进入了传承中,即使感应到,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这时间点选得恰到好处。 等四郎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和小郑大夫一起,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几根巨大的白色石柱上。四郎抚摸着石柱和石壁,发现每一块砖石都是六边形的,这些六边形的砖石内部好像通着电一样,透出莹白的半透明光彩,看上去很像是龟壳背上的花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里面细小的血管,仔细观察的话,总觉得面前的砖石好像某种活物。 如果没有猜错,龟壳应该是霸下被炼化的壳。那么这里应该就是女娲真正的老巢了。 第206节 胖狐狸挣扎了一下,感觉到用来捆他的绳子冰冷而滑腻,像是有无数的毒蛇盘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一般。 “你没事吧?”四郎问被捆在自己对面的小郑大夫。 “没事。” “只有我们两个被捉来了?”因为是从背后被袭击,除了一个影子,四郎什么都没看清楚。 小郑大夫点点头:“没错。当时正在妖族神迹之前,从黑暗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东西,目标明确地袭击我们两个,妖族措手不及,加上你我都在敌人手上,华阳姑姑和小黑便只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掳走。” “你看到是什么东西掳走我们的吗?” 小郑大夫皱着眉想了半天,方才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一个蛇人吧。我当时正闭着眼睛消化那种绿光,所以没看清楚,之后就晕了过去。” “捉我们两个做什么?女娲要造物似乎也用不着咱们俩吧。”四郎四下打量,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思索着逃脱的办法。 小郑大夫严肃地皱起了眉头:“我接受了大树的一部分传承之后,同时也得到了大树在这些年里的所见所闻。女娲不仅要制造蛇人用以对抗天道,还想要复活自己的哥哥,所以每隔百来年,就要找一具替身。” 四郎被捆在背后的手微微用力,攥住了自己手腕子上的铜镜,面上却做出一副大受惊吓的模样问道:“这次不会是要找我们两个做替身吧?” 小郑大夫摇了摇头:“我估计她的目标应该是刚才那种没入我们身体的绿光。绿光来自生命树,有着神奇的力量,传说中的琼玉膏,其实指的就是生命树的树汁。单是一滴树汁,就能够活死人肉白骨,能让活人消百病,延年益寿。何况生命树内的精华元气呢?我接受了一部分生命树的传承,也有了她万年来的记忆。自从伏羲天人五衰,女娲警觉天道会对他们兄妹下手,将地宫沉没到了地下深处,并用秘法,也就是炼化后的霸下躯体来阻隔天道的窥视。在这其间,女娲为了复活伏羲,一直千方百计的想办法,每隔百年就要给化为僵尸的伏羲寻找许多替身,只是伏羲的寿数和修为都到了极限,换再多的替身都不管用,所以女娲就将主意打到了生命树头上。柿子要捡软的捏,霸下和饕餮她不敢惹,我们两个又是刚才吸收绿光最多的。趁着他们离开的时候,正好将我们捉了来。只是不知道女娲究竟打算如何将已经没入我们体内的绿光取出来。这种绿光不是我们自愿给出去,女娲是取不出来的。” “女娲对我们有所求,难怪没有立即大刑伺候。”说着,原来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四郎忽然跳了起来。 就在和小郑大夫说话的过程中,在四郎的狐狸爪爪安抚之下,铜镜总算给力了一次,吐出一个火球,虽然火球很小,但是南明离火的威力极大,很快就将捆在四郎手腕上冰冷滑腻的绳索全都烧化了。 “这……”小郑大夫有点犹豫:“我们对外面的道路不太熟悉,地宫里危险莫测,万一遇见危险怎么办?” 四郎蹲下身帮小郑大夫解开束缚。用来捆他们两个的绳索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摸上去冰冷滑腻,但是又异乎寻常的结实有弹性,不惧所有物理攻击,只有用火烧才能将其弄断。四郎也算是阴差阳错撞上了。 一把将断成几节的绳索扯掉,四郎满不在乎地说:“女娲既然对我们有所求,必定会保住我们的性命。虽然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但是留在这里坐以待毙肯定不行。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虽然不一定能找到路,但总能活动活动筋骨,熟悉一下地形,待会打起来才有还手之力。”说着,他还嫌弃自己人形跑得慢,一个旋身变回了原型。 明明是很紧张的时刻,小郑大夫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站起了身。他的蛇尾运用不太熟练,走了两步,就吧唧一声摔倒了。 胖狐狸很有些爱护幼小的圣母情怀,虽然面上嫌弃的看着走路基本靠滚的半蛇人,骂他:“笨蛋。”但还是体贴地变大一点,让小小一只的郑大夫骑在自己背上,两个一溜烟的往外头跑去。 “呼呼……想不到你看着个头不大,体重倒不轻。”小郑大夫变的蛇人不大一点,但是简直比一座山还要重,把其实只有四个巴掌大的小狐狸压得直喘气。 小郑大夫十分愧疚地摸摸小狐狸的白毛,给他道歉:“对不起,忘了告诉你,自从接受了传承之后,我身上就等于随身携带了一棵大树。” 一……一棵长了几万年的大树?于是自己要背着一株参天古木在地宫里遛弯吗?胖狐狸有点绝望的甩了甩尾巴,尾巴抡起来的时候,想象自己仿佛拥有了一个螺旋桨,借此激励自己跑快一点。 “那我下去好了。”小郑大夫很自觉地往下滑。 “不用。你跟不上的。”胖狐狸想起了自己才变成狐狸那时候,也是连路都不会走,便很有大哥范儿的一挥爪,拍胸脯道:“没事,我力气大。” 因为胖狐狸爱面子,不好意思把肩膀上这一坨摔下去让他自己滚,只好咬牙努力捣腾四条小胖腿。 两只小动物沿着地下通道走了一阵,很快来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大殿。 胖狐狸四处找了一圈,除了来时那条小路之外,大殿里再没有其他通路。虽然没找到路,四郎却发现殿内也有许多上次见过的水晶珠子,每个珠子里都泡着一个人。和上次见到的怪物不同,在大殿里的珠子中浸泡着的是完整的人体,而且还都是一些健美高挑的俊男美女。 那些人如同婴儿般蜷缩在珠子里,脸上的表情安详而幸福。半透明的珠子散发着莹莹的光,珠中人的皮肤仿佛是银白色的。淡淡的银色光芒给这些人镀了一道光边,看上去圣洁高贵,恍若神仙中人。 突然,一阵念诵符咒的声音传入尖尖的狐狸耳朵中,那声音无比的熟悉。 耷拉下来的耳朵立马立起来,胖狐狸循声迷茫的在水晶珠子中间徘徊,发现一颗珠子里封着苏道长! 小狐狸黑葡萄般的眼睛“蹭”地一亮,把小郑大夫像卸货一样卸下来,抖了抖全身的白毛,轻捷地跑过去小声呼唤:“师兄,师兄,快醒醒,你没事吧。” 苏夔身着洁白的纯色长袍,黑如墨的长发和衣带静静漂浮在珠子里。他的表情十分安详,眼神紧闭。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睡美男。 似乎被四郎的呼唤声叫醒了,苏夔的睫毛微微颤动。 发现苏夔还活着,胖狐狸惊喜莫名:“师兄,你别怕,我这就救你出来。” 虽然不明白女娲为何将师兄关在此处,但是情况紧急,小狐狸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将那层半透明的珠子砸开,救出苏夔。现在他浑身上下剩下的武器只有自己的爪子。珠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举着爪子挠了半天,半点反应都没有。 尖利的爪子挠在玻璃上的声音在安静并且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刺耳。这声音里又夹杂着些奇怪的咔嚓声。 “别……别挠了。我们赶快回去吧。”小郑大夫有些害怕,他咬着自己的尾巴,哆哆嗦嗦地催促四郎。 “不,反正我们也找不到路,不如先救出师兄,然后大家一起走。”胖狐狸刚才宁愿背着一棵大树也不肯丢下同伴,现在自然也不同意扔下生死不明的师兄。再者说,其实胖狐狸心里很明白,女娲说不定就躲在某个暗处偷看他们呢。如今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便坚持要救出师兄一起走。至于那莫名出现的声音,胖狐狸也不害怕,只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郑大夫拗不过他,只好点头同意了。于是宽阔的大殿里便只剩下胖狐狸执着抓挠玻璃的声音。小郑大夫打了个哆嗦,偷偷往可恶又固执的胖狐狸身边挪了挪。谁知道胖狐狸心粗,半点不知道体谅小郑大夫原本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他见这边挠不开,又转去另外一边寻找突破口。 大殿的墙壁上忽然投射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靠近了胖狐狸。 “你有没有觉得气氛怪怪的?”胖狐狸的两只前爪趴在玻璃壁上,忽然看到自己面前的珠子里映出一团黑影,便偏着小圆脑袋问偷偷摆着尾巴滚过来的半蛇人。 小郑大夫脸上的表情惊骇莫名,他紧紧贴在玻璃壁上,抬起手指往前指了指。胖狐狸转头一看,背后什么也没有。疑惑的摸摸头,胖狐狸回身继续挠玻璃。 方一转身,在他背后的珠子里,就再次映出一团黑影,小郑大夫见到了吓得直发抖,赶忙用尾巴拼命戳胖狐狸。 胖狐狸也是有脾气的,小蛇人戳他戳得真用劲,还一下一下全戳到肚子侧面那块。胖狐狸肚子里已经揣了包子,被这么戳自然很不舒服,就生气地瞪了身边的小蛇人一眼,嫌弃的把它的尾巴扔开。 就在这时,四郎感觉自己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划过自己的大尾巴,下意识的认为是小郑大夫又过来烦他,反手啪的一声打开了背后的东西。打开之后,四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小郑大夫就在自己面前,那么自己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之处,胖狐狸一下子警惕起来,敏捷地往前一跳,然后转过身来四下打量。 背后什么也没有,但是大殿里有几个玻璃珠子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开裂了。里面原本安详澄净的美人变得血肉模糊,从腹部破开了一个大洞,好像有什么东西打里面爬了出来,在珠子周围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可是却看不出凶手是谁,空荡荡的大殿里,一股死亡的气息紧紧锁定着两只可怜的小动物。 咽了一口口水,胖狐狸刚准备过去查看,背后怎么也抓挠不开的珠子忽然碎裂了,苏夔一下子倒了出来,胖狐狸赶忙上前,在苏夔即将倒在地上的瞬间将人拱住。 苏夔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要说话,可四郎却一点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将师兄平放在地上,郑大夫以两步一啪叽的速度游上来,摸了摸苏夔的手腕和鼻息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半晌没说话。 “我师兄怎么了?”四郎着急地问道。 郑大夫沉吟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我们可能受骗了,被女娲附身的人不是小鱼。” 四郎着急地打断他的话:“这个我早就知道啦。女娲只有一个,怎么会同时附身在于冰和小鱼这两姐妹身上呢?而且女娲也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体孕育蛇人的。现在这两姐妹都死了,可是女娲的阴谋似乎远远没有结束,证明我和饕餮当初的猜测并没有错。不过也无所谓,我们一直想要阻止的就是小鱼产卵。” 郑大夫苦笑道:“结果我们还是没有成功阻止。” 四郎这下子真的吃惊了,赶忙追问道:“怎么会?我明明看到陆贽泼油烧死小鱼和那些卵的呀。” “他的确泼油烧死了产完卵的小鱼,可是你忘了,当时那堆卵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 一个念头滑过四郎的脑海,他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记得小鱼曾经给我射来一个纸条,提醒要小心身边的人,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看来,指的恐怕就是这两兄妹吧。怪不得当时小鱼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但一见陆芳汀兄妹走过来,就急急忙忙消失了。” 小郑大夫点点头:“说来也是,女娲伏羲是两兄妹,若是女娲要寻找附身对象,恐怕也更加倾向于陆家兄妹两个。而因为陆家和陆天机的关系,这两兄妹是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小鱼和于冰两个,恐怕也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胖狐狸既难过又迷惑,不由说道:“怪不得小鱼的脸上时常露出那种无奈与愧疚交织的表情。可是陆家的人,不应该啊……难道是身不由己,芯子已经换了一个?” 郑大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指着其中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说道:“有些人我认识,都是这一次和苏道长一起下地的凡人修士。其他人我虽然不认识,想来也是修士之类的。女娲在模仿着吾神创造龙族的方法。可是她并没有能够掌握真正的法则,所以就只能将小鱼产出的卵放在修士们的身体内,用能力高强的修士的身体作为蛹帮忙孵化卵。里面的卵,孵出来的,可能是饕餮或者霸下那个级别的怪兽。” 四郎一想到苏夔体内也被寄生了卵,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追问道:“那我们有什么法子能救我苏师兄吗?” “有。”郑大夫沉着一张包子脸,缓缓说道:“我们体内的绿光。那种光芒可以让苏夔体内的卵成功孵化,但是不伤害外面作为‘蛹’的宿主。” 似乎知道自己的食粮要被抢走了,胖狐狸肚皮里的东西不安的踢动起来。摸摸肚子,四郎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焦虑和不安。他似乎听到一个幼童幼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念念叨叨:“娘,不要给他,我吃很多,你会死的。” 这孩子叫谁呢?古古怪怪的。胖狐狸皱起眉头,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仿佛怀孕般的怪异感受又一次涌上心头。 胖狐狸赶忙用力摇头,将这念头甩出脑海:“不,女娲将我们骗来这里,还设了这么一个局,目的不就是要拿出我们体内的绿光吗?不论她是要去做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如愿的。”四郎很坚定地说道:“我背着苏师兄回去找妖族。” 所谓患难见真情,时势造英雄,到这时候就能看出胖狐狸性格中的韧劲了。面临困境,反而激发了他无穷的斗志。 *** 变大的胖狐狸驮着小郑大夫和苏师兄在墓道里狂奔着,凭着自己的感觉朝着妖族所在地行去。为了防止被女娲中途拦截,他还用上了很久以前,陆天机假扮成苏夔送给他的那道古旧的隐身符。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可能是胖狐狸较了真,女娲便丢失了两只小动物的行踪。这一回,地道里开始出现一大批四处搜寻的蛇人,但每一次都被机灵的胖狐狸避开了。 刚跑到一个拐角处,四郎就听到前面狭长的地道里,传来槐大、华阳和黑胡同焦急的呼唤。 “得救了!我们在这里!”郑大夫攥着胖狐狸脖子上的长毛,开心地说道。然后他顺着狐狸背一路滚了下去。 一离开胖狐狸的背,小郑大夫的身形便自然而然地现了出来。 “别去。”变大的胖狐狸一爪子按住小郑大夫的蛇尾巴,对着走廊尽头威胁地呲起了牙齿。 “是小黑他们。”以为四郎没听出来,郑大夫认真的解释了一句。 “他们怎么会找来这里的?”四郎还是很谨慎,努力扯郑大夫的尾巴,急着让他回来自己背上藏好。“我觉得不太对劲。” 就在他们拉拉扯扯的时候,地道拐角处缓缓出现了一个身影。 胖狐狸只好放开不停挣扎的半蛇人,这时候想要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来的似乎不是敌人,而是槐大。 “四郎,真的是你。”槐大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妖怪们都要急疯了,大家分开来到处寻找你们。可算找到了。” 小郑大夫高兴地问道:“黑胡同呢?他也来了吗?” 槐大笑呵呵地回答:“来了来了,就在后面呢。”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的地道里果然传来华阳和黑胡同的声声呼唤。 四郎狐疑的上下打量面前的槐大,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了,槐大从来不叫自己四郎的。 攥紧手里的符咒,胖狐狸猛然后退几步,也没法去管小郑大夫了,转身驮着苏道长就跑。 然而没跑几步,背后的槐大便鬼魅般窜了过来,挡在必经的道路上,手里还倒提着小郑大夫。 胖狐狸刹住车,无声无息的往后退去。可是,随着背后华阳熟悉的呼唤声越来越近,拐角处转出来的却是陆芳汀。她优雅的侧躺在一块玉色的玳瑁壳上,由八名强壮的蛇人托着缓缓现出身形。 虽然看不到胖狐狸,但是陆芳汀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滑过一丝冰凉的冷笑,她的眼睛注视着虚空,缓缓说道:“小老鼠,出来吧。” 一点反应没有。 “小狐狸,这里可是女娲地宫,你以为是自家厨房,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陆芳汀冷笑道,一挥手,一块巨大的圆石头朝着胖狐狸碾压过去。 大石头在地道里滚了一圈,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四郎变回人身,抱着比他大一号的苏道长,艰难的贴着墓道顶部。 可能是因为这一番动作太大,睡美男苏道长眨了眨眼睛,终于醒了过来。 少年白玉般的脸颊因为过度用力而胀得通红,紧咬的牙关甚至显出几分狰狞来,并不是往日那副纯真烂漫不识愁的娇憨模样。可是苏夔却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汩汩流过——刚才他只是没力气睁开眼睛而已,神智一直是清醒的。胖狐狸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知道。 这个傻子呀! 少年的面容就在眼前,两人的距离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苏夔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墓道黯淡的光芒下忽明忽暗,眼睛里的神色也复杂难言。 静静盯着努力抱住自己的少年看了半天,苏夔闭上眼睛,终于决定放纵一次,他轻轻吻住了四郎的脸。 四郎凝神注视着下面,神经绷得像一根琴弦一样,根本没注意苏夔醒了过来。 这个吻就好像水面上的涟漪一般,风过无痕,然后凋谢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220·大结局8 第207节 见地道里的滚石没办法逼出小狐狸,站在对面的槐大脸部忽然扭曲起来,然后就变成了陆贽。 胖狐狸屏住呼吸,淡定的看着这两兄妹要搞什么幺蛾子。 陆贽一手倒提着小郑大夫,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威胁道:“再不出来,我就杀了他。” 虽然笃定女娲在得到他们体内的绿光之前不会杀死小郑大夫,但是四郎的手还是抖了一下。小郑大夫死了,黑胡同表哥会不会找自己拼命?苏师兄体内也不知道被女娲弄了些什么古怪东西进去,现在怎么办?胖狐狸转着黑黝黝的大眼睛,面对困境,在心里默默盘算。 “你别动。我先下去。”正在惊疑不定时,四郎忽然听到有人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道。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苏师兄已经醒了。胖狐狸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有个靠谱的自己人在身边出谋划策,实在太好了。 两个人使出同门,胖狐狸的道法虽然被压制,但是苏夔并没有,他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凑近四郎白嫩的耳垂边,讲了几句话。 迟钝的胖狐狸完全没意识到都传音入密了,还凑这么近干什么,毫无所觉的和自家可靠的大师兄咬着耳朵。他先是点头,然后摇头。两人在地道顶部争执了半天,眼见着小郑大夫快被陆贽掐死了。 胖狐狸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见苏夔成竹在胸谋而后动的样子,最后便点了点头,将自己除爪子以外唯一的武器——辟邪铜镜交给苏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搂住师兄的酷炫保护者姿态转变为了趴师兄怀里摇头摆尾的宠物状态。 胖狐狸松开爪子,一身白衣的苏夔,就好像一片凋零的花瓣一样,飘然落了下去。胖狐狸赶忙摇了摇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苏师兄一脸严肃,到底哪点像是花瓣了? “郑大夫既然已经变成了蛇人,便不再是我同族,你要杀便杀好了。”苏夔冷漠地说了一句,然后看都不看小郑大夫一样,闪身朝着女娲扑了过去。 四郎按照约定,偷偷隐身来到陆贽头顶,猛地朝下一扑,将毫无所觉的陆贽扑倒在地,抢了他手上的小郑大夫就跑。 苏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扑了过来,他的身体里似乎燃起了熊熊地火焰。这是以修士身体为容器,以南明离火的火种为引的自杀性攻击。因为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异变,比起成为怪物的蛹,受尽屈辱而死,苏夔宁愿自己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面对如今的局面,师兄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成竹在胸云云,不过是哄着四郎这傻瓜罢了。骗胖狐狸独自逃命,是各种因素综合考量的结果,在苏夔心里,到底还是希望胖狐狸在以后的漫长生命中时不时的想起他,能够对他印象深刻一点的。 苏夔是使命感和英雄情怀都很重的圣父,从小就为了拯救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而奋斗。这种人其实不适合拥有爱人,也不适合结婚,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一直无妻无子不求权势,将所有感情深埋心底,至死不吐露半点端倪,从来没有尝试过靠近自己所爱的人。只是最后的最后,到底还是任性自私的骗了胖狐狸一回,只为将生的希望留给此生挚爱。 [请带着我的那部分好好活下去,亲爱的小师弟。对不起,我爱你。]浑身冒出火焰,恍如火之战神的苏夔背对着狂奔中的胖狐狸,一步步朝着死亡走去。 从陆芳汀背后涌出大量的蛇人,可是南明离火十分霸道,可以焚毁一切,凡是靠近师兄三尺之类的蛇人全部都会吞噬了。 狂奔中的胖狐狸不放心的转头看了一眼,见苏夔霸气侧漏大杀四方,提起来的心放回了原位。既然天道给师兄开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外挂,自己和郑大夫回去也是拖累。这么想着,很有自知之明的胖狐狸屏住呼吸,努力的朝着和苏夔约定好的方向狂奔而去。 然而,四郎并没有发现,面对着杀神般一步步靠近的苏夔,陆芳汀那张惨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凤族的妖丹和龙族的血脉结合在一起,究竟会创造出多么强大的生物呢? 苏夔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茧而出,苏夔艰难的伸出手,想要自绝筋脉而死。可是女娲死死瞪着他,一股古怪的力量控制了他,这种时刻,竟然连求死也做不到。 大火像翻腾的海浪,湮灭了火海中的一切。火海中,一只酷似饕餮的生物浴火重生。 *** 跑到约定的藏身地点躲好后,小郑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胖狐狸累得直喘气,肚子也隐隐作痛,把晕倒的半蛇人放在自己身边,便再也撑不住,颤抖着四条小腿卧了下来。 仰面朝天躺了一阵,胖狐狸翻了个身,用爪子轻轻摸着自己的的肚皮,将混沌灵气在不太舒服的肚皮上游走了一圈。他现在还以为饕餮只是将龙族的传承寄存在自己肚皮里而已,绝对没认真考虑过一个没子宫的雄狐狸如何怀上饕餮这一深奥的课题。 也是龙族血脉经得住折腾,若是别的小包子在怀孕早期被妈妈这样折腾,早就流产了。四郎肚子里的小包子堪称绝世好宝宝,自己吸收绿光吃饱了之后,就在母亲引过来的混沌灵气里老实修炼,顺便还帮母体温养一下丹田内躁动不安的妖丹。 胖狐狸有这么懂事的宝宝,真算是史上最轻松的孕父了。一大一小两只修炼着,很快便一起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胖狐狸忽然感到有人在摸自己肚子。他下意识的护着肚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别害怕,是我是我。”小郑大夫赶忙举起爪子,表明身份:“我听你睡着了还一直在嚷好饿,就把绿色的生命树元气分给你一点。”说着,小郑大夫脸红了起来,支支吾吾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次真的多亏四郎你了。” 胖狐狸一看,果然小郑大夫的手里凝聚着两团绿光,自己肚子也不像睡觉前那样坠痛,便卧了下来,挥爪道:“没事。大家互相照顾么,还要谢谢大夫你呢。我现在觉得舒服多了。”然后他转头四顾,问道:“我苏师兄呢?我和他约好的,怎么还没来?我睡了没多久吧?” 小郑大夫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沉默一阵,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已经睡了十天了。” “什么?你一定是算错了。”胖狐狸不可置信的叫道。 “你虽然睡着了,但是几乎每天都会按照三餐的时间叫嚷好饿,比日晷还要准时。每一次喊饿,我就给你渡些绿光过去,然后在地上刻一道痕迹。你看,我已经刻了三十道那么多。因此,你少说也睡了有十天了。”郑大夫认真地解释道。 胖狐狸一听,看了看地上的刻痕,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更多的却是担忧。胖狐狸行动力很强,如今养足了精神,三言两语把和师兄的计划讲清楚,便背着小郑大夫,佩戴好隐身符,沿着自己做过的暗号往回跑。 跑了一阵,就到了上次苏夔和蛇人激战的地方。 胖狐狸停下来四下打量,见墓道都被熏黑了,地板上虽然没有尸体,却有大滩大滩的鲜红血迹,还有些奇怪的黏液,将霸下龟壳炼化出来的墙壁都腐蚀出了一个大洞。 “师兄,师兄!”胖狐狸轻声呼唤着,然后谨慎的绕过那摊奇怪的黏液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就一脚踩在一个硬物上面,捡起来一看——是被苏师兄要走的辟邪铜镜。 就在这时,墓道顶部忽然掉下来一张网,将隐身的胖狐狸兜了个结结实实。遇到实物,隐身符篆的功效便大打折扣。 陆贽带着一群蛇人出现,蛇人捡起网兜的四个角,将胖狐狸提了起来。 “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果然是他的种啊。”陆贽轻笑着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胖狐狸耳朵尖,立马询问道。“我师兄没事吧?” 抱着小狐狸的陆贽低头,在地道里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微笑了一下。“放心吧,苏夔没死。天机还没来,我怎么能杀他徒儿呢。” 胖狐狸惊讶地合不拢嘴巴,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已经看出来,这货根本就不是陆贽,而是皇甫锦! “你你你,她她她知道吗?”胖狐狸都惊讶得结巴了。 皇甫锦大大方方地一摊手:“当然不知道。女娲就是我唤醒后附身在陆家小妹妹身上的。还一直以为我是她哥哥呢。” “所以你其实就是那个我小时候见过的蓬莱地仙转世吧?” 皇甫锦诧异的扬了扬眉:“小狐狸挺聪明的呀。那么小就能记事了。”然后他似乎一点不避讳自己身边的蛇人,点头道:“是的。我就是那个地仙。于冰和小鱼是我收养的养女。我们祖祖辈辈一直侍奉女娲,女娲也对我的家族降下了恩泽。家族长盛不衰,后来甚至夺得了天下,成为人间最为显贵的家族。可是好景不长,我飞升之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们必须不停的向地宫供应新鲜的血肉,而族中修道有成的弟子都做了伏羲的替身。上一次,我本来也是替身的人选,不过后来我又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让女娲放我出来。当然,代价就是百年之后,要帮她和伏羲彻底地复活。”说起此事,皇甫锦似乎颇有得色。 胖狐狸被蛇人捉住之后,识时务的没有挣扎,所以也没受苦。不像旁边一直挣扎不停的小郑大夫被捆得结结实实。此时他虽然老老实实被蛇人押着往前走,听了皇甫锦的话之后,脚下却差点摔倒。 “小心点,别磕着他。”皇甫锦赶忙吩咐身边的蛇人。 小郑大夫也听明白了,耿介地说道:“你也是人,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惜复活女娲,帮着她残害同类,做出来的事情,比妖怪恶鬼还要可怕,你就不怕报应吗?” 皇甫家笑着摇了摇头:“这是郑家的小子吧?你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杀人?我杀过的人多了。可不见天道将我如何。” 胖狐狸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开口反驳道:“唔,那你的确很厉害,可是我挺奇怪,女娲现在不也是把你当成伏羲的替身吗?你骗了她,等她完全苏醒之后,你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吧?”这话其实就是在故意挑拨了。四郎焉儿坏,如今一见有戏,自然巴不得皇甫和女娲狗咬狗。 陆贽,或者该叫他皇甫锦转过身,注视着小狐狸那双酷似陆天机的无邪大眼,靠近四郎耳边,轻声说道:“那就不让她完全苏醒好了。” 四郎终于反应过来了:皇甫锦才是那个族长的遗脉,同时也是传说中唯一飞升成功的地仙,和自己有杀母之仇,企图夺爹之恨。他和女娲早就串通起来,趁着乱世搅风搅雨。当然,他们两个其实也是貌合神离,各自心里都有盘算。 女娲自然是想复活伏羲之后君临天下,可是皇甫锦似乎不甘愿一直做女娲的走狗,也想要人间的权势,所以偷偷做了手脚。也不知皇甫是如何骗过女娲的,总之他取代伏羲夺舍了陆贽。这样,即使女娲彻底失败之后,他还是可以回到人间,凭借他的老谋深算以及陆贽的身份,说不得还真的能够夺得皇位。 可是,皇甫锦明明是个修仙之人,为何会如此贪恋俗世的权利呢?总觉得哪里说不通。皇甫锦的举动其实在无形中也帮了人族,莫非是良心未泯? “你到底要做什么?”实在看不透此人,四郎出声问道。 “抓了你,又毁了他的得意弟子,天机这次一定恨透了女娲,到时候我帮他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你说,他会不会感激到以身相许?”皇甫锦露出一个迷醉的笑意,眼角的笑纹若隐若现,因为夺舍了陆贽,所以他的笑容居然和陆天机有两分相似。 四郎忽然明白了,为了陆爹!这一切都是皇甫针对陆爹的一个圈套。这才是他和女娲合作的原因吧。虽然目的不同,但是两个都在谋算天道。 这么想着,四郎试探地问道:“你这是要把我们两个送去哪里?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杀了我们呢?” “没必要这么着急吧?”皇甫锦似乎知道四郎在想什么,他笑道:“天机还没来,我怎么舍得杀了你。” 胖狐狸被他变态一般的语气吓得打了个哆嗦,说道:“我陆爹现在不在这里,即使在,他也不会中你的圈套,而且饕餮很厉害,他会帮我爹打你的。” 皇甫锦道:“我看上的人自然是很厉害的,可是你知道吗?天机一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你就是他的逆鳞,他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你。只要你一出事,他一定会过来找你的。捏住了你,就等于掌握了他最大的弱点。到时候,就算是天机,也不得不臣服在我的脚下。至于饕餮嘛,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再说了,他最大的弱点不也是你吗? ” 为保护亲爹,胖狐狸绞尽脑汁努力忽悠皇甫锦:“我爹若是真的在乎我,就不会小小年纪就将我送去了青崖山。再者说,我爹很厉害,饕餮也很厉害。就凭几个蛇人你是杀不了他们的。” 皇甫哈哈大笑起来:“小狐狸真笨。我可不是为了杀你爹,从头到尾,一直都不是。放心,天机来了之后,我会当着他的面,将你的狐狸皮剥下来。到那时,他的心里眼里,才会只有我一个。” “那我爹即使一点都不在意我这个儿子,也一定会气疯了。”四郎完全理解不了皇甫锦的脑回路。 “如果得不到,不如毁了吧。我就是要斩断天机所有的眷恋,让他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即使是恨这样的情感,也要全部投注在我一个人身上。宁愿他像个傀儡般在我的身边,也不愿意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欢笑。” “你这样做究竟能获得什么呢?”胖狐狸无话可说了。 皇甫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恶狠狠的看着胖狐狸,好像恨不得把他生吞了一样。 “我和你为着同样的理由,小狐狸。为了爱。我只是爱天机而已,为了他,我可以与世界为敌。” 胖狐狸简直被此人的不要脸程度震惊了。以爱之名义行伤害之实,爱一个人爱到要毁了对方,被他爱上的人该有多可怜啊。也是自家陆爹不论外在还是内在都很强大,若是换一个人,非被这皇甫锦折磨疯不可。 饕餮虽然以前也是个精神病,但是他起码是个有尊严有底线的精神病,绝对不会像皇甫这样,勾引有妇之夫不成,恼羞成怒杀人全家,下作得出类拔萃。 皇甫不知为何生了气,使了个颜色,两只蛇人将四郎胳膊死死掐住。同样捆得结结实实的抬走了。 四郎一路观察着,不知道这群人想要把他们几个抬去哪里,走了一阵后,就回到了那扇金色的大门前,一群群蛇人在一只狰狞可怖的巨大怪兽的带领下,将众妖怪围困在中间。那怪兽长得像是饕餮、霸下和某种鸟类的融合品,身形酷似饕餮,头上长角,背后有一条牛尾巴,身上却批了一层龟壳般的鳞甲,两腋长了一对翅膀,但是却没有饕餮和霸下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势和美感。反倒像是几种动物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山寨货。 虽然是山寨货,但是既然是模仿始龙族制造出来的,威力自然惊人。加上妖怪们在此间受到神威压制,目前的战局与妖怪们很是不利。许多妖怪被咬死咬伤。怪物的牙齿似乎带毒,凡是被他咬过的伤口,都会越变越大,胡恪正在后方抢救受伤的妖族。甚至华阳和槐大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了伤,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战场不远处,已经升起了一个高高的祭台上。祭台散发着诡异的青色光芒,好像是蛇人的皮肤一样。踩在上面很有弹性。地宫里的一砖一石全都像是某种生物材料所制,想起霸下曾经说过,整个地宫其实就是女娲的本体所在,脚下诡异的触感不由得让四郎皱了皱眉, 没让他看得更仔细,蛇人就抬着胖狐狸和小郑大夫走上祭台。 借助祭台上的嶙嶙青光,四郎发现正中央画了一些古怪的符号,上面矗立着一颗巨大的水晶珠子,里面有一个枯槁的人形,人首蛇身。不知道已经在此处呆了多少岁月,虽然浸泡在透明的液体里,皮肤依旧发灰发暗,甚至有点化石的感觉。但是心脏部分却有一道莹莹的亮光,好像是一颗光华灿灿的珠子。四郎琢磨着,估计那就是伏羲的妖丹。 将小郑大夫和胖狐狸推上祭台,陆芳汀冷冷地命令道:“将你们体内的绿光全都注入珠子里。否则我就杀了这些妖怪。” 小郑大夫和胖狐狸你看我我看你,不情不愿的往前磨蹭,都想要尽快的拖延时间。 陆芳汀似乎明白他们的想法,她盘起身子,对着怪兽一挥手。趴伏在地上的那只怪兽立即站立起来,傲慢地对着那些被蛇人围困的妖怪们咆哮了一声,全部外放的巨大威压叫一些妖怪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另外一些妖怪却死都不肯跪下求饶。 “不过是只冒牌货,有什么可嚣张的。等殿下出来,叫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龙族。”从东海自己跑回来加入队伍的青溪冷冷说道。青溪最近低调了许多,以前她倚老卖老,对四郎各种看不顺眼,不知是不是被饕餮教训过了,如今看到四郎时,面上倒也恭恭敬敬的。只是不知道饕餮对她下过什么命令,如今并不见她在饕餮和四郎身边伺候。 女娲冷笑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妖族千百年来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青溪的倔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怒道:“你和伏羲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叛徒而已,当年洪荒里,谁不知道你们兄妹那点破事,如今倒在我面前拿腔拿调。” 女娲能够从洪荒一小妖爬到圣人的位置,没天赋没血统没背景,人前风光,人后自然是少不了吃苦受罪的。不够光鲜的往事是女娲的逆鳞,一被提起,自然勃然大怒。 青溪的话音未落,怪物那张大嘴里突然弹出来一条滑腻腻的舌头,卷向这个出言不逊的妖怪。青溪身上本来就有伤,此时措手不及之下,眼看就要被怪物卷去吃掉。她在妖族经营多年,也有一批忠心的部下,旁边的一个妖怪踏前一步,英勇的挡在青溪面前。然后,他的脑部破开一个洞,一团白花花的东西随着怪物的舌头飞了出来。 也不知这忠心的男妖和青溪什么关系,四郎只听到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也变回原型,和怪兽战斗在一处。 此处隐隐的威压牵制了妖怪的行动,青溪的战力大减,终于被酷似饕餮的怪物按在了爪子下面。怪物的嘴里滴答着暗红色的黏液,青溪的身体被淋到,就出现了一个个冒白烟的小坑洞。 别用神似我家饕餮的外形做这么恶心的事情!四郎顿时怒了。可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狐狸并不莽撞,所以便强忍着怒气,对女娲说道:“你不是要绿光救伏羲吗?那就别伤害这群妖怪,不然饕餮从传承里出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被小狐狸这种“你欺负我,xx不会放过你”的论调逗笑了,陆芳汀温温柔柔地笑道:“原来龙子殿下已经进去传承了吗?值得庆祝,看来我们远古真神的传承不至于断绝了。”说着,她挥了挥手,怪兽放开了青溪,几个蛇人上前将她捆好扔在了地上。 女娲对着蛇人使了一个颜色,蛇人将胖狐狸和小郑大夫押上了高台。 见妖怪们全都更加猛烈的进攻,想要突围出来救自己,却仿佛飞蛾扑火般被湮灭在杀之不尽的蛇人大军里。 胖狐狸叹口气,说道:“别打了,我把绿光给她就是。” 形势比人强,不给也不行,胖狐狸垂头丧气地被蛇人押着走到水晶珠子前面,将爪爪搭了上去。一搭上去,胖狐狸就感觉到一股吸力在吸收他的元气。 胖狐狸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干了!这可是饕餮和混沌的后代,那性格多霸道啊,想让他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不可能! 为了保护自己在娘胎里的食粮,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娘亲,这小子在娘肚子里一翻身,一握小拳头,开始和外界的那股势力疯狂的争夺灵气。 女娲千算万算,算漏了四郎的肚子。饕餮抢回妖族一部分传承后,就知道了本来要断子绝孙的始龙一脉该如何产生后代,因为实在太想要自己和小狐狸的结晶——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团子。行动力超强的饕餮大人在墓道里行动起来,将种子留在了自家小狐狸肚子里。谁知道饕餮的心愿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四郎肚子里的根本不是小狐狸,而是生命力和饭量都超强的小饕餮一只。 始龙一族虽然不容易产生后代,但是一旦怀上了,从婴儿阶段开始就显露了这个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种族掠夺者的本质。所有始龙族的小婴儿都需要大量的灵气,如果母体不能供给足够的灵气,他们就会自动的吸取母体以及母体四周生物的元气,然后自身便飞速的成长。这种对灵气贪得无厌的吸收导致始龙一脉的出生基本都伴随着母体的死亡。 四郎揣的这只小包子也不例外,好在前一阶段饕餮一直陪在四郎身边,将自己的元气供给儿子,起到了一个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后来饕餮又将生命树上赐予的传承全都让给了妻儿,肚子里的小饕餮便有点营养过剩,飞速的成长起来,提前拥有了自己的元灵。 小饕餮是有种族记忆的,天生就知道护食,还无师自通的知道只有保护好母亲,自己才有好日子过,现在外界有坏东西要来抢他的食物,并且这种行为严重危急了娘亲的安全,小饕餮顿时怒了,反正以后也没法吃奶,就提前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第208节 四郎和小郑大夫体内的绿色灵气被两股势力反复争夺,已经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的伏羲自然抢不过继承了爹娘两方血脉优点朝气蓬勃处于上升阶段的小饕餮,水晶珠子很快就爆裂开,贪吃的小饕餮干脆连珠子里的营养液都吸收光,里面干枯的伏羲便露了出来。 至于另外一只蛇尾巴的丑八怪,小饕餮模模糊糊知道不能伤害,就克制住自己,嘴下留情放他一马。果然不愧是未来酷炫无比的大皇子,才出生就体现出了和他不成材的弟弟截然相反的聪颖和霸道。 当然,在围观众妖的眼里,并不知道这些内情,大家只看到四郎和小郑大夫在女娲的命令之下将手贴在水晶珠子上,然后小郑大夫被摊开,水晶珠子迅速开裂,四郎直接凶猛的一爪子按在珠子里枯槁的半蛇人身上,那人便化为了粉末。 奄奄一息的妖怪们全都欢呼起来,对自家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不在意自己即将被扑杀的命运。 还有人质在对方手里,四郎其实也没想要做得这么绝,实在是肚子里的儿子太能干。他一下子也呆住了,然后猛地收回爪爪,欲盖弥彰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咔嚓咔嚓地扭动脖子,转头看了女娲一眼。 果然,本来一直优雅旁观的女娲从最开始的淡定,转为震惊,最后的表情定格在愤怒、仇恨和不可置信之上。 胖狐狸立马跳起来,抓住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小郑大夫往祭台下窜去,企图跑到金色的大门旁边。他早就发现了,所有的蛇人包括那只怪兽,都小心翼翼避开大门照射出来的金光。 女娲一声令下,长相酷似饕餮的怪兽一下子扑了上来,张开垂着唾液的巨口,露出两排阴森森泛寒光的锐齿就要噬向满脸惊恐的胖狐狸。 完了完了,饕餮你再不来,我就会被一山寨货吃掉了。 又怕疼又怕死的胖狐狸紧紧闭起了双眼,圆呼呼的小身子颤抖着畏缩在祭台边缘。不知为何,随着怪物越靠越近,胖狐狸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看到它要来咬自己,不由得泛起淡淡的委屈。 闭目等了半晌,这怪物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胖狐狸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怪物好像在和什么东西交流一样,然后他低下头,用爪子轻轻抚摸了四郎的肚子一下,眼神好似一个慈爱的兄长。他的眉头似乎天生皱着,在眉心处形成一个川字形的刻痕。 四郎直勾勾的看着怪物,发现怪物虽然丑,神态却特别像一个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四郎心里逐渐成型,他对着怪物做了一个口型。 怪物似乎愣住了,半晌,举起爪子挥下来。胖狐狸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冲上去和怪物拼命,一副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的烈士样。 背对着女娲,怪物却不肯伤害四郎,只是不算扑打的翅膀遮住女娲的视线,然后温柔的用爪子挡开胖狐狸的进攻,连爪子上锋利的指甲都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金光从紧闭的大门了出来,仿佛穿了一身金色战甲的饕餮从天而降,只见他一个翻腕,一把抓住那怪物的尾巴,用了朝后一摔,那怪物仰面朝天,被摔地呲牙咧嘴。 ☆、221·大结局9 有了饕餮的加入,局势顿时一变,那怪物被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即使这样,他也坚持守在伏羲碎裂而成的那堆灰烬里。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好像是火堆燃尽之后剩下的零星火种。 四郎知道,那就是伏羲的内丹。 女娲虽然是朵伪白莲,但是对自己的哥哥到底真心,苦心孤诣地创造蛇族对抗天道,其实有一大半还是为了自家半死不活的哥哥。她宁愿和饕餮杠上也要抢夺妖族传承,也全都是为了哥哥,如今万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自然心中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眼见着饕餮一步步靠近伏羲的内丹,女娲一着急,尾巴一拍,窜上了祭台,几个蛇人悍不畏死地出手拦住了饕餮。 “在这地下深处,居然还能遇见故人,其实我也不想大动干戈,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妖族马上就要离开此界,往日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购销,如何?我并不想无端竖敌。”女娲站在几个蛇人背后,强忍住仇恨,面带微笑地说道。 饕餮不耐烦和她演戏,厉声反问:“谁是你的故人?龙族的传承和你从来就不相干,而妖族也早就和你这叛徒没有半点关系了。”说着他单手捏住拦住自己的蛇人喉咙,将他们狠狠的摔了出去。两个蛇人刚好摔到那扇半掩的金色大门前,两个蛇人被摔晕了头,爬起来就往门内游去,刚前进了几步,便被一束金色的光芒击中,两只蛇人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就直接气化了。 四郎看得直乍舌。如果这里正是那个毁灭神族的埋骨之所的话,莫非里面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高科技武器?毕竟这种金色的光芒很像是前世在科幻片里看过的激光枪一类的大杀器。 或许所有文明,不论是向内探索自身力量,还是向外发展工具炼器,最后也许都是殊途同归的。比如飞升,剥开那些似是而非的修道术语,所谓的飞升不过就是离开此界去往更高级别的文明,换句话说,就是太空旅行。只是修真更加注重个体力量,而科技更加注重集体的提升。当有朝一日,凡人的科技发展到能够让个体进行星际旅行时,那时一定是人族文明的顶峰,之后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迈入更高级文明的新篇章。 想到这里,胖狐狸觉得自己似乎略有所悟。 “真是聪明的好孩子。”一个声音满意地说道。金光里,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无所不在的注视着这群在自己大门外争斗不休的生灵。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就在胖狐狸蜷成一团摇头晃脑舔爪子,思考着宇宙终极奥义的时候,有一点金光偷偷没入了胖狐狸的眉心。胖狐狸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脑袋有点发晕,于是他伸爪子揉了揉眼睛。 面对着气势压人的饕餮,女娲半点不慌乱,似乎也没有动手的企图。 “若是真打起来,我或许的确打不过龙子殿下,但您面对的可是亿万的蛇人大军,以及我制造出来的神兽,而且我这座地宫还可以无限制的生成新的蛇人……”威胁完毕,她话锋一转,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如你我共襄盛举,来吧,龙子殿下,和我一起成为此界的神,一起统治人间,完成真神未尽的遗愿。” 饕餮冷笑道:“你又知道真神的遗愿是什么了?这话若是别的圣人说出来,没准我还会考虑一二。可是你就算了。当年你能为了一己私利背叛妖族,做天道脚下一条忠顺的狗,如今又有什么脸面把自己打扮成对抗天道的斗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是害怕天道,而是此间的确已经不再适合妖族生存了。既然妖族奉我为王,我就会选择对妖族最有利的方式,而不会用族人的性命满足自己的野心。”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解释自己为何要带着妖族离开,而不是反抗到底,这之后饕餮似乎不想再和女娲废话。说完这番话后,他就与那群将女娲护在中间的蛇人打了起来。 “哼,来到神迹面前,却依旧执迷不悟。我刚才的话,不过是想给龙子殿下留点面子罢了,既然龙子殿下您一意孤行,看来大家就该动真格了。”女娲说完,伸出双掌“啪啪”拍了两下。 地道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忽然窜出来八只巨大的怪兽。他们降落在祭台上,将饕餮团团包围了起来。这些怪兽眼睛血红,但是动作十分灵巧,胖狐狸在旁边仔细观察敌人,发现八只怪兽竟然是模仿其他八位龙子制造出来的。 看来女娲说要动真格的话并非夸大,饕餮以一敌八,看上去就不如面对蛇人时那样轻松,也丧失了碾压性的优势。第一回合的交锋过后,饕餮的身形晃了一晃,胸前玄色袍服被那只酷似睚眦的怪兽一个手刀划过,“嗤拉”一声破开一条大口子。若是饕餮的动作稍慢片刻,必定会被齐胸斩成两断。 胖狐狸看得真替他捏一把汗。 女娲像是一个优雅闲散的观众,退到一旁,事不关己的观望着这出亲手导演的杀戮大戏,手足相残的杀戮戏码让女娲那张苍白的容颜上露出了一个难得的明丽笑容。 “只要抓到了饕餮和混沌,哥哥就还有救的。”这么安慰着自己,复活伏羲失败后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平复了一些。 另外一边,霸下带领着妖族想要冲过来帮饕餮的忙。女娲优雅地挥了挥手,一道道土墙从地下升起,排成了一个八卦阵,一群群蛇人在阵中神出鬼没地袭击妖族,但都没有下杀手,似乎蛇人的目的只是想要阻止妖族救援饕餮而已。 女娲漂浮在半空中,对着那些被困在土墙内的妖族恳切地说道:“正如刚才我和饕餮所讲的那样,我并不想无端树敌,尤其不想对妖族动手。” 青溪冷笑道:“你以为巫妖大战时,你对帝俊落井下石的事情,大家都忘记了吗?” 女娲圣洁的脸上露出一个委屈的神情:“当年的事情是天道一手策划的,你们怎么不去怪罪魁祸首,反而怪我和哥哥呢?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啊。替天道做事,也是为了保护妖族的有生力量,若是换成三清他们,只会下手更重。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是不懂得我和哥哥在天道那边虚与委蛇的苦心吗?我们都是此间神明的造物,怎么可能与天道一起伤害同族?所有的事情,全是天道的过错。龙凤大劫也好,巫妖大劫也好,全部都是天道为了铲除异己的阴谋。若非天道偏心,不论是力量还是智慧都超出凡人一大截的妖族和巫族如何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所以说,我们不是敌人,天道才是!” 青溪吐出一口血,全身伤痕累累,还是坚持站了起来,有些夸张地嘶声说道:“别用我们这个词。你是天道走狗,我们是妖怪,就算你现在和天道闹翻了,也不过是狗咬狗而已。” “唉,檮杌你自然是个好臣子,被奸人排挤却依旧忠心耿耿。只是我替你们的一片忠心不值啊。天道的针对妖族的诡计早就不知不觉的开始了。真正的叛徒隐藏的很深……” “别卖关子了,你所谓的叛徒究竟是谁?”青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女娲并不生她的气,转而一指躲在一边的胖狐狸,义正言辞道:“那边的小狐狸,龙子殿下捧在手心的宝贝,就是真正的叛徒。” “呸!”女娲说先前那一大段话的时候,华阳只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但是一听到此处,她立时发了怒,冷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不忘挑拨离间。” 女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大义凛然的神色,大声道:“说出来你们也许都不会相信,但是我有证据。我女娲做事从来无愧于心,敢当着真神的面发誓,这只小狐狸的确就是混沌的转世,若有半字虚言,叫我和哥哥都神魂湮灭。” 对于女娲这种级别的圣人来说,他们所发的誓言是绝对有效力的。华阳却还是不肯相信,只说:“既然有证据,就把证据亮出来我们看看再说。” “要证据是吧。好,人证物证都有。”女娲一指旁边傻乎乎畏缩成一团的小狐狸,转头对着青溪意味深长地说道:“这究竟是不是混沌,是不是天道的幼子,相信檮杌你比我更清楚。妖族面临生死存亡,现在不是应该愚忠的时候了。” 青溪刚才死战的行为让妖族对她充满了敬佩,此时全都期待地望着她,看她如何反驳。 谁知青溪犹豫了片刻,居然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以前饕餮主人护着这小狐狸,我也就什么都没说。只是到了今日,事关我妖族存亡,有些事情我的确不能再瞒着大家了。”说着,青溪憎恶地看了胖狐狸一眼,道:“你们看它这幅模样,哪一点像是我们妖族?活脱脱就是懦弱无能的凡人。” 众妖看了看祭坛之上,妖族的王者与七位龙子战成一团。龙子殿下虽然身手了得,但是到底也受了伤,浑身的袍服几乎被划成了烂布条,但是往日为殿下宠爱的小狐狸不仅没有上前帮忙,反而抖成一团向那只怪物身后缩去。 不管小狐狸是不是天道派来的奸细,他这种行为都叫妖族大为寒心。 胖狐狸当然不是害怕畏缩。饕餮可以为他做到的事情,他也同样可以为饕餮做到。刚才他本来打算偷偷溜到妖族中间,帮他们破这个伏羲八卦阵。谁知刚迈开一只爪子,就听到陆爹在轻声叫他:“小狐狸,万万不要过去。” 胖狐狸晃脑袋四处一看,什么都没发现。 “陆……师父,你在哪里?” “嘘——别声张,在心里想一想,我们就能交谈了。”那声音似乎回荡在四郎的脑海中。 胖狐狸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就乖乖点了点头,懊恼地想着:“师父,我没有保护好师兄,师兄他变成了怪物,师父你快过来救他。” “我正在往你们那边赶。情况似乎不太对劲。原本被女娲派去各地准备进攻人族的蛇人昨日凌晨时分,全都转身朝着昭王墓的方向过去了。他们放下手里的兵器,丢开吃了一半的凡人血肉,甚至不再理会和自己战斗的士兵,同时齐刷刷的转身撤退。你们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胖狐狸想了想,就说:“师父,女娲一心要占领人间界,不可能在这时候将自己布好的棋子收回来。这件事多半……多半是皇甫锦做的。皇甫锦就是以前那个地仙,我看他和女娲是貌和心不和,这些事情说不定是他在背后捣鬼?女娲想要用蛇人取代人族,可是皇甫锦明显只想做凡人的霸主。那么,蛇人就是他手中的一只奇兵,自然不愿意这只奇兵过早地暴露在对手面前了。何况蛇人还有怕火这么一个极大的弱点。” 胖狐狸虽然武力值上难以和圣人级别的女娲硬抗,但好在还算细心观察,善于总结。 以往胖狐狸做道菜都会被大夸特夸,这一回将这么件大事分析的头头是道,另外一边的陆天机居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胖狐狸等得不耐烦,开始琢磨起下面的八卦阵时,陆天机忽然问道:“以前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 胖狐狸方才意识到自己一下子说漏了嘴,不觉有点尴尬。 正在这时,就听到女娲指责他是叛徒,胖狐狸忍不住想问陆天机:自己究竟和天道什么关系,是不是他们说的混沌。这些疑问在胖狐狸的小脑袋里滚来滚去,那声在喉咙里打转的“爹”就怎么都叫不出来了。 儿子小脑瓜里想什么,陆天机一清二楚,可是如今时间有限,这些事情又三言两语难以说清,陆天机便没有多做解释,反而转移话题道:“你苏师兄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要让他变成人很难,但是让他恢复神智却不难。你就能做到。” 胖狐狸简直和鱼一样,只有三秒钟记忆,他立时忘记了先前那一小点尴尬,追问道:“是什么方法?” 陆天机道:“你体内不是从小就有一股灰色的能量吗?那是混沌之力,你师兄体内也有一些,虽然不如你的精纯,但是你师兄比你勤奋,所以运用得更加纯熟。混沌是此间万物的本源之力,你只要用体内的灰气唤醒你师兄体内的同属性能量,就能让他保持神志清醒了。” 胖狐狸一听,便一挪一挪地跑到了守护伏羲内丹的怪兽旁边。怪兽警惕地看他一眼,伏下头没搭理他。胖狐狸便得寸进尺地把爪爪搭了上去。 怪兽虽然被女娲控制了,却因为死前留在脑海里的遗愿,本能的不愿意伤害这只小狐狸。便任由他的气息弥漫过来。当然,在其他人眼里,就成了胖狐狸懦弱怕事,通敌卖族的证据。 青溪继续说道:“我以前三番五次向殿下劝谏过,可是不知道殿下究竟着了什么魔,反倒将我撵了出去。如今殿下的几位哥哥本来已经离开此界不问世事,可是却在这危及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回到了人间界。原先我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和女娲结了盟。唉,想想也是,女娲当年虽然背叛了妖族,如今到底已经幡然悔悟,确实比天道之子混沌信得过。大家尊饕餮为王,不就是因为他有始龙血脉吗?如今其他八位龙子现世,襄助女娲,我族该何去何从,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这样明显的煽风点火胖狐狸如何听不出来,略一思索,他立时明白过来:早先青溪就对饕餮退让的决定有所不满,加上无论如何都看不惯自己,饕餮因为这种种原因便不再信任她,想不到她居然投靠了女娲。难怪朱鸾的身体和妖丹都会出现在女娲手里——当年他们就是一伙的,想必后来闹翻了。如今青溪和女娲一唱一和,说了一通半真半假的话,目的就是为了策反妖族。若是妖族能够加入蛇人的大军中,女娲对抗天道的胜算便多了不少。 饕餮这回带下来的都是各族族长,但是最心腹的滕根穷奇等十三位先天神兽族的部下却并没有跟着下来。所以妖族看到台上打起来的九位龙子,一时也惊疑不定。 站在女娲身后的陆贽跨前一步,说道:“各位都知道陆天机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言人,莫非各位就没有怀疑过,为何陆天机当年深爱白水素女,对她的死亡却无比漠然?其实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天道之子混沌降生而已。混沌果然不凡,一下子就迷住了饕餮。饕餮自然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真豪杰,就这样与本有杀害父兄之仇的天道握手言和,让妖族将领地拱手相让给人族。若是各位不信,我这里还有陆天机写给饕餮的信,信里将此事说的明明白白。” 黑胡同怒道:“简直一片胡言!四郎本来就是半妖。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再者说,就他那副傻吃傻喝的蠢模样?天道会派他来做祸害妖族的间谍?” 女娲冷淡地瞟了他一眼,柔声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天道对妖族的渗透早就开始了,比如这只半蛇人。如果我的消息无误,他原本是个人族大夫,也是天道那边的人,却迷惑住了狐族的小王子。唉,实在糊涂啊。” 华阳和槐大正要反驳,忽然发现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了。 仪态万方的女娲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说道:“不管各位信不信,将巫妖二族逼退之后,人族将会在天道的庇佑之下制造出各种各样神奇的法器,不过百年,他们就能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靠着外物拥有与妖族抗衡的力量。真正成为此界的霸主。而我们妖族即使离去,也不可能全部都走。各位族长,你们想过自己留下那部分族人的命运吗?我知道因为曾经的事情,各位对我心中有所芥蒂,但是世事无绝对,并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妖族一脉,难道就真的心甘情愿把此界让给废物一般的人族吗?我费尽心思请各位来到这里,将传承拱手相让,就是希望和妖族解除误会,大家一起共抗天道,完成吾神未竟的事业,让妖族再现昔日荣光。”说道这里,女娲的眼里已经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她语气由慷慨激昂转为低沉悲伤,继续说道:“我要的不多,只是想要自己哥哥重新活过来而已。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被天道之子打破了。”似乎太过于悲伤,女娲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样至情至性的表现反而让人觉得她很可亲。 陆贽把信拿去给妖怪们传阅。看过信的几位族长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面面相觑。 蛇人已经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土墙也消失无踪,可是倾向于四郎这边的华阳和槐大等妖怪都不言不动,龙子殿下又忽然从一位变作了九位,妖怪们自乱阵脚,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一时愣在了原地。 女娲平复了一下情绪,动情地说道:“各位妖族的同伴,一时被奸人迷惑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执迷不悟啊。不如趁此机会弃暗投明,我会奉几位龙子殿下为首,共同迎接真神的降临。” 就在女娲鼓动妖族投靠自己的时候,台上的战局再次发生了变化。饕餮岂是几个仿造品所能打败的,面对这些被女娲强行复活毫无神识的手足,饕餮半点不手软。 只见他拎起最后两只怪物,“咔嚓”两声捏碎了他们的头骨,回身一甩,两只酷似龙子的怪物被砸到了女娲身前的地面上,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命归黄泉了。 女娲半点没有慌乱之色,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微微颔首,赞叹道:“果然厉害,只是殿下您千恩万宠的狐狸确确实实是混沌化生,不知道您对此有何解释?” 妖族抬起头,对饕餮投以期盼的目光,似乎只要自己的王者否认一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接受。 女娲能以并不出众的实力在洪荒中成为圣人,心机手段着实了得,她这是笃定以饕餮的傲气,绝对不会否认这个事实。 果然,饕餮转身面对众妖,漠然道:“是的。小狐狸的确就是混沌。”一副想走就走,后果自负的强硬姿态。 妖族一时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动。 女娲啪啪的拍了两下手,原先死去的几只怪兽又活了过来,朝着饕餮扑过去。 饕餮丝毫无惧,反倒因为好久不曾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而热血沸腾,战意如有实质般在他的身周燃烧,如同焚天烈焰。他一把将身上血迹斑斑的黑色袍服扯下来,露出蜜色的精壮上身,然后对着几只怪兽迎了上去,顺手还掐死了两只游过来耀武扬威的蛇人。可是刚掐死两个,又有更多的蛇人从黑暗中游了进来。 “我能够成为洪荒妖族唯一的圣人,能够安然立身至此,自然有我的使命所在——那就是完成神祇的遗愿,帮助妖族重整昔日荣光。你们看,有了真神的庇佑,无论是龙子殿下还是蛇人战士,都是永生不死的,长此以往,区区人族有何可惧?希望各位能够和我一起,留在此界,守护我们的家园!”女娲动情道:“再者说,宇宙茫茫,各位难道真的忍心抛弃那些老弱的同族,远离故土吗?” 妖族一时沉默下来。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青溪忽然带着自己的部下走出来跪在地上,非常虔诚地叩拜道:“我愿尊女娲娘娘为主,驱逐凡人,缔造一个属于吾族的新世界。” 有了一个带头的,那些心里暗暗动摇的妖怪纷纷低头出列。 似乎被自己属下的背叛分了心,饕餮的身体同时被几只爪子击中,大片大片的龙血喷溅而出。看上去受伤甚重的饕餮终于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胖狐狸正躲在那里偷偷向外头的陆爹寻求场外援助,此时见饕餮受了伤,吓得爪子都在微微发抖。 女娲哈哈大笑起来:“传说中龙血龙肉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吃一口就能让妖族脱胎换骨。我也不会亏待大家,饕餮已经丧失了战力,我忠顺的仆人们,现在开始狂欢吧。” 第209节 妖族都是崇拜强者的,此时见到饕餮已经是强弩之末,又有一部分妖族偷偷站到了青溪身边,但是饕餮毕竟余威犹在,背叛他的妖族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但是蛇人却不管那么多,兴高采烈冲了过来,围着饕餮准备吃龙肉。 “爹——他们要吃了我家饕餮。”胖狐狸不管不顾的在心里哇哇大叫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无意之中想了什么。 “乖儿子,再等一下,等一下爹就过去了。”听到向来在自己面前很要强的儿子居然在话音里带上了哭腔,一贯决胜千里之外的陆天机不禁着了急。他也知道这边情势危急,一面赶着安排布置,一边柔声安抚儿子。 “爹——”胖狐狸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然后他将心一横,切断了和陆天机的心灵感应。 饕餮那边已经被蛇人围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战斗力负五的胖狐狸。苏师兄变成的那只怪兽已经恢复了神智,可能还有些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趴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狐狸浑身发着抖,冲过去叼起灰堆里的伏羲内丹,然后运用陆爹教他的方法,通过伏羲的内丹控制和召唤女娲的造物。 就像是吸引老鼠自动投河的吹笛人一样,胖狐狸一边召唤着怪物和蛇人,一边朝着金色的大门跑去。 金色的大门内似乎沸腾起来,胖狐狸小肉球般的身体很快就被刺目的光线完全吞噬。金色的大门洞开,里面似乎另成一界,有一种虚无而飘渺的天籁之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活物耳朵里。 原本围在饕餮四周的蛇人和怪物排成一排,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如整齐的军队一般,有序的进入了大门之中。 饕餮躺在地上,浑身微微抽搐,显出一种前所未见的狼狈模样。他在门中获得了新的传承,因为感应到小狐狸遇到危险,在传承还没有完全融合时就跑了出来。而他刚才打斗时动作之所以慢下来,并不是因为妖族的背叛让他分心,而是因为体内重新开始了融合。 青溪的阴谋饕餮早就知道,本来是想趁机将带走的妖怪再次筛选一遍,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却遇见自己融合传承。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尽管身体不能动弹,饕餮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穿过刺目的金光,却只看到一队队蛇人的身影在金光中变为尘埃回归虚无,哪里还有胖狐狸小小一团身影? 饕餮霎时心如刀绞! “哈哈哈——”看着饕餮痛苦不堪的样子,女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张狂的笑声刚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她背后忽然穿过一只剑,正是饕餮带入墓中的轩辕剑。 “哥哥,你!”女娲显然不能接受陆贽的背叛——为防万一,女娲把伏羲的魂魄和妖丹分开放置,而魂魄正是在陆贽体内。 陆贽的脸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皇甫锦,他的手上用力,轩辕剑搅动着,刺破了女娲的心脏:“一个魂魄只能夺舍一次。你用秘法让伏羲不停的夺舍,他当然抢不过我了。” 女娲死不瞑目的大睁着双眼,缓缓倒了下去。 “哈哈,那道金色的大门是有去无回的。如今饕餮已经半死不活了,伏羲的内丹也被混沌带进门中,剩下的这些蛇人便完全由我来控制!只要融合了女娲的内丹,我就是这世界新的主宰!”看着手里的内丹,皇甫锦大笑起来。 那些从外面源源不断赶回来的蛇人全部集结在地道里,因数量太多,将整个地宫填的满满当当。 皇甫锦示意一队蛇人将饕餮捆好抬下去,他登上祭台,对着下面的妖怪和蛇人颐指气使:“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神军,交由青溪统领。有了你们,我皇甫氏必将无敌于天下!”他一挥手,酷似饕餮的怪兽便跪在他面前,皇甫锦得意地骑了上去。 饕餮发出低低的咆哮,却被身边的蛇人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将这王者的头颅压在自己尾巴下,并且互相嬉笑着,用手暧昧的抚摸着饕餮精赤的上身。 虎落平阳被犬欺。 饕餮赤/裸的上身忽然浮现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纹身,他眼中的重瞳恍如能杀人一般闪耀着金光。然后,饕餮一下子挣脱了束缚,抓住身边的两只蛇人,将他们撕裂开来。 “哒、哒、哒”饕餮黑色的皮靴缓缓走下祭台,他经过之处,蛇人被金色的光芒一照,身子也从头到尾崩裂,全都变为细小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皇甫锦见势不好,急忙攥紧手中的女娲内丹,驱使着胯/下的怪兽想要逃跑,谁知那怪兽闪电般的一转身,却朝着金色的大门里窜去。 “不——”皇甫锦大声惨叫。他的身体被一道金光击中,好像被潮水拍打过的沙雕一样崩溃了。 后面赶来的蛇人原本如潮水般涌过来,在青溪的指挥下攻击那些不肯背叛饕餮的妖怪,此时忽然间停了一停,然后齐刷刷的转身,排成整齐的队伍,跟随女娲的妖丹走入了金色的大门中。 饕餮恍如神灵附体般熠熠生辉,他看了看那些依旧忠诚于他的妖族,又看了看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青溪几个,嘴角边露出一丝嗜血的微笑。 “我的小狐狸不见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饕餮的背后冒出了股股黑气,眼睛也由金色变成了血红。 强大的煞气已经强烈到让方圆几百里寸草不生,生灵尽灭,而且还在迅速往外蔓延。 “轰隆隆——”地宫所在的这片天空霎时间聚集了厚厚的黑云,上面有闷雷不停翻滚。 若是他死了,这世界凭什么活着? ☆、222·大结局10 带着伏羲的内丹跑进金色的大门那一刻,一道金色的光柱瞬间笼罩了小狐狸。巨大的威压席卷而来,小狐狸好像被电流通过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个圆团团毛刺刺的白绒球。 虽然抱着必死的决心冲进来,但是这种痛楚实在超出了胖狐狸的预料。有那么一瞬间,四郎觉得自己可能会被烤熟,下一秒他又觉得浑身好像要爆炸了一样,过一阵又好像被一片金色的水波吞噬。火烤、爆炸、水淹轮番上阵,可把胖狐狸折腾坏了,开始还能坚持住一声不吭,到后头胖狐狸就忍不住发出了吱吱的惨叫。实在太疼了。 不是据说我是天道的亲生儿子吗?亲儿子就这待遇,穿越后不能虎躯一震霸气侧漏也算了,总是遇到打不过的大boss也算了,难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愉快的晕过去,醒过来就回到我家饕餮身边吗?胖狐狸一边扑腾着爪子想要躲避金光的照射,一边在心里暗暗骂娘。 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也许是天道听到了胖狐狸的心声,总算想起这么一个苦逼的小儿子。胖狐狸的肚子忽然发出同样的金光,与外部的金光交相呼应,组成了一道半圆形的光壁,将胖狐狸严严实实扣在其中。 胖狐狸好像被装在一个倒扣的金碗里,四处都是灼目的金光。在极度的光明中,胖狐狸简直有种要瞎了的错觉,赶忙闭上了眼睛,还用前爪努力抱住圆脑袋,将自己团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球体。 虽然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是问题又来了。可能是刚才肚子里的小饕餮消耗太多,胖狐狸饿了,一种忽如其来的饥饿感将他攫住,然后迅速扩散,到最后,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疼。 饿疯了的胖狐狸迅速进入逮住什么吃什么的状态,连周围的金色光芒都被他吸进去不少,他爪子里的那枚伏羲内丹自然没能幸免。散发着绿光的内丹很快变成黑色的烟尘飘落。糟了大罪的胖狐狸这才总算解脱地晕了过去。 就在胖狐狸晕过去之后,他的身周出现一个保护罩,上面有金色的光芒水波般扩散出去。被这股金色的生命能量唤醒,整个水晶罩里原本荒芜的土地缓缓复苏过来,古怪的烟灰色大树抽出了新芽,浅红的小草也从地下钻了出来,一片蔚蓝的湖泊在金光的辉映中瑰丽炫目。湖中伸出来一座火箭发射台一样的塔形建筑。 *** 神之遗迹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了,威力无穷的金光也没有再出现,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堆起了半人高的青碧色粉末,不用去检查饕餮也知道那是什么。蛇人死不足惜,可是自己的小狐狸呢?他又做错了什么? 已经接受过传承的饕餮知道,除了具有毁灭神直系血统的始龙族之外,其他任何生命体进入那道门,都会被金光毫不留情的绞杀,更何况……更何况是天道幼子。这也是为何女娲守着遗迹上千年,始终没能完全得到神明传承的原因。霸下的血统已经很稀薄了,被她炼化之后的躯体是骗不过遗迹的。 再者说,遗迹大门千年开启一次,等待传承者进入。如今遗迹的大门已经再次关闭,小狐狸就算没有死在金光之下,也再出不来了。 除了最开始的怒吼和狂乱之外,饕餮镇定的可怕。把背叛他的妖族全都用捆妖索捆成了一串,然后他将自己在大门内得到的传承从体内硬生生地挖了出来,像扔垃圾一样扔给了霸下。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饕餮就将华阳、槐大等妖怪全都撵了出去。 槐大不肯走,饕餮也不多话,劈手就是一道黑光。若不是华阳反应快,拉了槐大一把,只怕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会被当场格杀。 饕餮疯了。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够抑制他了,他没有道德观念,没有种族归属意识,也没有社会羁绊。然而,疯了的饕餮似乎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对于一个拥有强大的战力的精神病人而言,你是很难控制他或者要求他不去为所欲为的。 独自站在祭台的台阶上,看着那群叛徒痛苦到扭曲的表情,饕餮心里非但没有复仇的快感,反而充斥着一阵阵的空洞和茫然。 小狐狸死了,饕餮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女娲、青溪和皇甫锦自然应该得到惩罚。那么自己呢?若不是自己无能,没有将所有的情况都考虑清楚,小狐狸也不会为了救自己而死。饕餮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神明,如果不是他们在后面故弄玄虚,自己的小狐狸怎么会死?本着你们夺走了我最爱的东西,我也要剜出你们的心脏来这样凶残的逻辑,饕餮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和世界同归于尽这种报社的念头。 说起来也怨不得他——得到之后再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还要叫人绝望。饕餮转头四顾,感觉天下间再没有什么值得去追寻和保护的东西了,一切都是那么的可憎。小狐狸的死,比龙凤大劫后,父兄全都死去还要叫饕餮绝望。他觉得自己虽然还活着,但是生命的光芒已经被小狐狸全都带走了。 看着饕餮的愤怒和缠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煞气,青溪忽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不顾自己寸寸爆裂的皮肤,忍着痛楚兴高采烈地说道:“殿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你的东西了。请你带领着妖族尽情的杀戮吧。我愿意做你们刀下的第一道亡魂。” 没有小狐狸在身边,饕餮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不知道青溪哪句话没说对,他抬起一只手遮住脸,忽然赫赫地笑了起来。这幅模样完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连青溪都被这样的龙子殿下吓住了。 “青溪,你一直觉得小狐狸会影响我成就大业,是吗?你觉得没有羁绊的我能带领着妖族称霸此界。其实你错了。没有了小狐狸,妖族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干?” 饕餮被人族蔑称为凶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站在人族的角度来看,饕餮的确是个大反派。因为完整地继承了毁灭神的特质,他毫无正常人或者妖怪会有的同情心,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再说也没什么值得爱的事物。始龙族早就死光了,遇见的不是敌人就是猎物。 在没有遇见小狐狸之前的那些岁月里,饕餮可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也没理由去做。 直到遇见了小狐狸,这个世界忽然变得顺眼起来。好像心甘情愿被套上枷锁的野兽,饕餮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的驯兽师,主动将绳子和钥匙全都交出来。虽然听起来像是老生常谈,但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去爱的君主可能是个雄才伟略的暴君,但绝不可能是个好的君王。可以说,从小狐狸来到他身边之后,饕餮才真正学会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妖族王者。 如今没有了小狐狸,饕餮就好像出笼的野兽一样,一头疯狂的,愤怒的野兽。 青溪被这番话以及饕餮的表情镇住了,她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得问道:“莫非殿下你……你要灭世?不——你不能这么做。这也是妖族的领地,你不能这么做——” 饕餮不再回话,他的背后冒着滚翻的黑烟,在这地下凝聚了千百年的怨愤之气全都汇入了饕餮的身上,这种怨愤之气散逸到土地里,就能让肥沃的土地寸草不生。一些死去的腐尸和骨骼站立起来,跟在他后面组成一支毫无意识的邪恶军队。 青溪的话音戛然而止,那些不甘的追问全都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她已经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了。一团黑气将她包裹住,青溪消失在了原地。 饕餮杀了她吗?不,青溪既然做出了这种事情,就早已经不害怕死亡了。死亡对她而言并不是惩罚。所以,饕餮只是吸走了她所有的妖力,将她变成了一个她最看不起的孱弱凡人,然后将她送去了人间最繁华也是最肮脏的所在。 做完这些事情,饕餮的心里并没有觉得好受一些,反而像是出现了一个更大的空洞——就算青溪得到了惩罚又怎么样呢,小狐狸再也回不来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饕餮不由大恸,他的嘴角有血丝留下,脸上也隐约呈现出道道兽纹。 毫不在意的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饕餮的眼睛成了两个黑洞,仿佛绝望的深渊,深渊下面却有狂暴的火焰在跳动,那是怨恨与愤怒之火。 意兴阑珊的转身,饕餮朝着地上走去。这一去,注定是此界的浩劫。 刚转过身,饕餮居然感觉到自己背后传来一阵阵能量剧烈的波动,还有自家小狐狸吱吱吱的嚎叫声。饕餮不顾形象的跑了回去,原本关闭的金色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能感觉到,有某种已经死去很多年的东西又活了过来! *** 小狐狸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来到一艘漂浮在星辰之海的城市里。这是一艘宇宙飞碟,也是一座真正的天空之城,遵循着天云地方的构建。 在那优雅的圆弧形水晶玻璃罩下面,生活着一群优雅强大的妖怪。他们全都拥有两种不同的形态,可以在人形和妖形间自由变换,哪种方便就用哪种。这是属于妖怪的王国。城市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铁塔,上面散发着太阳般的金光,据说那里住着大家共同的父亲和神明。当然,神明忙于继续他的创造事业,这个城市的晴雨冷热和市政管理全部由所有臣民投票决定。这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因为这座巨大的,如同航空母舰般的飞碟上面,统共只生活着八十一只妖兽。他们就是神明创造的第一批妖族,也是洪荒大妖的雏形。 因此,地上滚动着几只互相咬来咬去的毛团,一只脸上有奇怪纹路的男人正闭着眼睛在路边的藤椅上看日出和日落,飞船现在靠近一颗不知名的恒星,因此他只要走几步路就能先后看到日出和日落了。一只长着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小少年提着水桶,在男人藤椅后面的花圃里照顾一丛绿油油的植物。不一会儿,出现一只长着鹿角的黑色小麒麟,它想要偷吃邻居家诱人的花草,被小少年飞奔过去举起铁通敲得满头包。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安稳。和每一个普通而平凡的日子差不多。 紧接着,场景忽然变换,漂浮在宇宙中的天空之城忽然遇见了一场陨石雨。流星如雨点般打在水晶护罩之上,终于将护罩击破。一艘庞大的战舰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城市外面,战舰里飞出来许多小型飞行器。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全城。 地上的居民全都变回了兽型,腾空而起,天空中有巨大的飞龙和璀璨的凤凰飞过。妖族炫目的光线交织成一道死亡之网,绞杀靠近的飞行器。 可是,肆虐宇宙的虫族不知道已经毁灭过多少世界了。一个宇宙年之前,这批虫族蚕食掉附近最后一颗有生命迹象小行星,因此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不得不壮起胆子对着孤身经过的黄金族下手。毁灭神的飞碟上却只有八十一只新生不久的妖怪,尽管战力强大,但是战斗经验和战斗人数都不足。 这些信息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四郎头脑里,他不由得为这些妖族捏一把冷汗。 打退虫族的进攻之后,还没容苦战后的妖怪们休息片刻,尖利的警报声再次响起。 胖狐狸抬头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整个城市上空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飞行器,黑压压的遮挡住了漫天的星光。 战火四起,尸横遍地,巨大而丑陋的虫子降落下来,他们长得和女娲最后制造出来的那批蛇人有些相似,背后都有奇怪的触须,还能分泌出能够融化万物的酸液。 天空之城发出巨大的悲鸣声,神明在高塔中想要繁衍自己的世界,如今慢了半怕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黄金神族纵横星河多年,若不是现在正处于他最虚弱的时刻,这群低贱卑劣的虫子也不敢靠近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位的天赋便是毁灭,祂漠然的看了一眼在下面大肆吞噬自己造物的虫族,然后抬起了手。一道金光过后,所有具有生命的活物全部死去了。不论是虫族还是祂的造物。 这群虫族在准备创造后代时最虚弱的阶段袭击,尽管毁灭神把他们都消灭掉了,但是母虫却变成一束青绿色的光芒,逃逸了出去。毁灭者微微眯眼,启动飞碟在后面穷追不舍。母虫被他追的慌不择路,只好投入了一颗蔚蓝色的星球里。那是另外一位黄金神族的地盘。而这个种族历来是王不见王的。 空无一人的天空之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静静的漂浮在月亮旁边。 城中的高塔顶端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祂的眼睛是所有光线都穿透不了的黑暗。毁灭者能感受到,这里有一位黄金族正在创造后代,如果祂一走了之的话,等到母虫恢复过来,这颗星球联同自己那位一看就很好欺负的同族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思来想去,毁灭者终于决定带着一座空城进入此界。一进入外面那层烟雾缭绕的外壳,它就看到被母虫感染的两颗蛋——大的那只已经被感染得很厉害,毁灭神没有犹豫太久,就出手杀了他。幸好小的那个被大的护着,感染得不是很厉害,只是保护内里混沌之气的壳被母虫的酸液腐蚀出一个大洞。情急之下,毁灭者只好用自己的生命本源进行修补。祂虽然司掌毁灭,却也不是被繁衍的欲望和食欲操纵着,见生灵就杀的虫族。 因为那位创造者一直在沉睡,毁灭者一边修补自己的飞碟,一边重新开始创造。分析过虫族的构造和能量组成方式之后,这一次祂特意创造出了一只能够抗衡虫族的生灵——饕餮。虫族能够吞噬宇宙中现存的一切生灵,饕餮继承了他们的这一特性,并且还能够吞噬虫族,但是因为加入了毁灭神的血肉,又不会像虫族这样疯狂繁衍,或者被食欲所控制。 然而好景不长,醒过来的此间天道发现自己的大儿子被杀,小儿子也奄奄一息,自己创造的世界里还多了许多陌生却又强大的妖怪。顿时怒发冲冠。 战斗再一次发生。毁灭神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得不回到自己飞船中休养生息。这座天空之城便由星河间沉没到了深深的地底。 地下深处,在这神秘的远古遗迹中,记忆的碎片穿越千万年的时光,在胖狐狸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站在不同角度看同一件事,果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这个故事里毁灭神的形象,和陆爹给自己描述的十分不同啊。 好像睡在被太阳照着暖融融的草坪里,胖狐狸侧躺在地上,虽然清醒过来了,但是全身都懒洋洋的没力气,一时也不想动。 对了,饕餮!我得去找他。 在地上磨蹭一会儿,小狐狸终于想起了正事,赶忙翻身站起来。可是刚站起来,他就被自己面前的景象吓得腿一软,差点又栽倒回去。 阳光下的草坪原来不是胖狐狸睡糊涂之后的错觉。他的确已经不在那扇金色的大门边。 在胖狐狸面前是一片碧蓝色的湖泊,湖泊周围还生长着各种鲜花杂草,只是草是嫩红色的,鲜花也长得锯齿般的嘴巴,看上去不太好惹。沿着湖泊有一排烟灰色的大树,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总的来说,这里的环境优美的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仙境。若不是天上没有太阳,而是一处神秘的金色光源,胖狐狸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在地下。 第210节 先不说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地下上千米的地方怎么会有湖泊?四郎前世也看过地心游记,知道有的地方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形成地下湖泊,有水的地方难免会生长一些奇特的植物。但是天上那一轮小太阳是怎么回事?湖中那个酷似发射塔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像一个轻盈的美梦般飞过来,停在胖狐狸的鼻子尖。忽然从地狱来到这么个地方,胖狐狸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呆呆的看着自己鼻尖的蝴蝶。 蝴蝶停了一阵,好像幻影一般飞了起来,绕着胖狐狸转了几圈,然后就往前方飞去。四郎如今是狐狸身,和所有小动物一样,看见会动的东西就忍不住去扑。因此,看着这只骚包的蝴蝶在自己面前挑衅的飞来飞去,胖狐狸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挥出自己的爪子。 刚往前跳了几步,胖狐狸忽然记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他沮丧的坐在草丛里,拿爪子搭眼睛上,不去看飞来飞去引诱自己的蝴蝶。 哼,蝴蝶虽美,不知道有没有毒。我可得长点心,尽快找到出去的道路。不然饕餮会担心的。 懂事的小狐狸站起来,偏头不去看又跑到自己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迈动着四条小短腿奔跑起来。 湖泊四周除了花花草草什么也没有,从一株烟红色的灌木里挤出来,胖狐狸终于到达这片仙境的边缘地带。灌木丛仿佛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离开灌木两尺的地方,就是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 胖狐狸瞪大眼睛,调动起自己的六感想要找到那扇金色的大门,可是什么也没有。 要过去吗?好像很危险。可是殿下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么想着,胖狐狸壮起胆子走到光明和黑暗的边缘,试探着伸出爪子。然后,他的爪子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使劲推了推,没推动。用法术想要强行破开,可是输出去的力量尽数被屏障吸收。 此路不通,难道我走的方向不太对?这么想着,狐狸掉转方向,朝着另外一个方位跑去。可是费劲力气把圆鼓鼓的肚子和肉嘟嘟的屁股挤出灌木丛后,胖狐狸失望的发现面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胖狐狸也是有脾气的。扔了几个霹雳和风刀过去之后,他猛地一下扑了过去,抬起两只前爪开始奋力的抓挠。 ☆、223·大结局11 说起来也奇怪,方才在湖边一觉醒过来,胖狐狸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又大了许多,时不时哼唧一声找存在感的肚子也一直没有闹事。 状态好,力气自然大。你别看这小狐狸圆头圆脑的没什么攻击力,但是那双小肉爪上面尖利的指甲可是连铁剑都能一爪子削断的。 尽管胖狐狸的铁爪十分厉害,可是屏障却依旧岿然不动。狐狸的利爪刮上去,连个抓痕都没有留下。好在这道光壁并不像守门的金光那样具有攻击性,好脾气的任胖狐狸抓挠,像是看着小孩子任性哭闹的长辈。 胖狐狸终于抓得累了,他沮丧地把脸贴在屏障上,往外看去。 看了一阵,胖狐狸终于发现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一片死寂,其中似乎生活着……某种生物。刚才他就看到了很多双荧黄色的眼睛一闪而过,和蛇人的眼睛十分类似,但是比蛇人的眼睛更为奇诡,那种无机质般的感觉也更重,就像……就像是巨大的昆虫复眼。 这么想着,胖狐狸使劲把头贴在冰冰凉凉的屏幕上。因为太过用力,尖尖的狐狸脸都被挤成了一张大饼。 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虫脸出现在黑暗中,那是一只长着长腿的巨型昆虫,和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昆虫巨大的复眼好像灯笼一样,幽幽的光芒刺穿了无所不在的黑暗。 似乎发现了胖狐狸这只可口的猎物,那虫子的嘴巴里吐出来一条长长的触手。 胖狐狸本能的朝后退去。 就在这时,屏障上忽然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击中那条触手,然后黑暗从伤口侵蚀进去,虫子瞬间被黑暗吞噬掉了。那盏灯笼般的眼睛咕噜噜滚到屏障前面。胖狐狸瞪大眼睛,看到黑暗如有实质的蔓延过来,将那点萤黄色的光芒包裹起来吞噬掉了。 外面太可怕,我再也不挠墙了。胖狐狸害怕地把爪子戳进自己嘴里。 “喂,这是哪里来的小不点啊?”一个女人清亮的声音从灌木顶上传出来。 胖狐狸抬头一看,发现烟红色的平整灌木上卧着一只大狐狸。一只美丽的白狐狸。 “你是谁?”胖狐狸问道。 “我住在这里。”白狐狸答非所问,然后她问下面小小一只的胖狐狸:“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生灵来过了,你是怎么进来的?”说着,她轻盈地从灌木上跳了下来。 胖狐狸警惕起来,含含糊糊回答道:“唔,就是外面啊,有扇金色的大门那里。” “金色的大门啊。那可不好找。” 大狐狸走近之后,四郎才发现这是一只和自己长得很像很像的白狐狸,叫四郎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妈妈,于是,他心里的防备不由自主松懈了几分。 心里一松下来,胖狐狸的沮丧就再也藏不住了,那双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显得脑袋又圆又大,大狐狸忍不住爱怜的用舌头舔舔小狐狸。 “想出去。”小狐狸瞪着微微泛蓝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可是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你住在这里,能给我指指路吗?” 看着那双酷似某人的眼睛,大狐狸叹口气:“真是会撒娇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外面那片黑暗里关着可怕的东西,你如果自己跑出去,会被吃掉的。” 看着胖狐狸垂下头,小小一团站在自己面前。大狐狸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要烦恼了。如果出不去的话,就留下来吧,做我的孩子,和我一起生活。” 还没等胖狐狸反应过来,那只大狐狸就自作主张把胖狐狸叼了起来,然后灵巧的跃过了灌木,朝着湖边跑去。 “放我下来啊,放我下去。我不是你的孩子——”胖狐狸反应过来之后,就激烈的挣扎起来,可是大狐狸叼着他的角度选的非常好,胖狐狸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被一只奇怪的大狐狸绑架了!饕餮,你在哪里啊tt 刚才大门一打开,饕餮想都没想就闪进门去,然后他就听见先前赐予传承的那个苍老的声音缓缓漂浮在此间:“我的传承者,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找一只小狐狸。”饕餮言简意赅地说道。 “是这一只吗?”苍老的声音问道,饕餮的面前出现了一副图案,正是小狐狸趴在光壁边缘挠墙,然后被大狐狸叼走的画面。 知道小狐狸没死,还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饕餮顿时平静下来,心里充满了斗志和希望。理智一回来,他就发现此事疑点很多。那只大狐狸看着很像是四郎的娘亲,白水。可是,她当年不是已经被人间修士重伤而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 看着那只大狐狸的背影,耳边仿佛响起了小狐狸的的呼唤,半跪在地上的饕餮微微眯起了眼睛,抬头问道:“吾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隐藏在黑暗中的神明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对他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听说你马上就要带着小狐狸离开此界了,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你知道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吗?你在接受传承的时候,应该也知道你的祖先曾经遭遇过一次灭顶之灾,面对那种虫族,你有必胜的把握吗?宇宙中比虫族更加危险地生物也不是没有,面对那些生物,你能够保护好小狐狸吗?与其让他跟着你去送死,不如留在我的结界里,起码让他一世安乐无忧。” 饕餮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才开口问道:“那么吾神,你想要我怎么证明自己呢?” “通过我的试炼。”苍老的声音说完之后,金色的大门瞬间消失,饕餮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通过试炼我就可以去见小狐狸了吗?”饕餮大声问道,可是没有人再回答他。 遥远的地方有星光一闪而过,然而即使这样充满这死寂和寒冷的光芒,也在转瞬就被黑暗说吞噬。这是一片任何光线都穿透不了的黑暗。 饕餮漂浮在黑暗中,浑身都没有着力点,他抬起头朝着茫茫的黑暗看了一眼。以饕餮的视力,也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他不由得提高警惕,握紧了手中的轩辕剑。 走了不久,黑暗中忽然传来风声,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起,凌空朝着饕餮袭来!饕餮袖风一扫,挥出一串火球,借着这一瞬间的光明,饕餮看清楚了这是一只什么样可怕的异形生物!光秃秃的细长的脖子上,只有一张大嘴,但满是鳞甲的身躯上却生长着野兽一般的四肢,身后还长着一条长长的奇特的尾巴。 火球虽然很快被黑暗包裹住,但是仍然击中了那只怪物,怪物往后翻了一个跟头,但是很快又毫发无伤的扑了过来。这怪物体表的鳞甲堪比龙甲。能够防御大部分的物理伤害和法术攻击。 饕餮和怪物交过一回手,试探出他的虚实之后,就迅速的拔出轩辕剑。尽管四周已经再次恢复了一片黑暗,剑锋依旧准确的滑开怪物的腹部。 就在杀死怪物的那一刻,黑暗中忽然出现一块光幕。饕餮透过光幕,可以看到自家胖狐狸被叼着脖子,正在张牙舞爪的想挣脱开来,用力的浑身的白毛都炸开了。镜头拉近之后,还能看到小狐狸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怒气,还有被叼着后脖提起来之后,自然而然露出来的粉白肚皮。 微微笑了一下,饕餮伸出手来,就在他的指尖触及小狐狸的时候,光幕便水波一般消散了。 饕餮还剑入鞘,冷着脸继续独自行走在金色大门内、玻璃屏障外这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暗中。 *** 流着宽面条泪被叼回了湖边。那只拖着一条五彩光带的骚包蝴蝶又晃晃悠悠的飞了过来,绕着小狐狸飞啊飞,还讨好的停在他的鼻尖上。 当然,蝴蝶自以为是讨好,但是小狐狸看来,却实打实的是挑衅。他被大狐狸叼住脖子动弹不得,正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就愤怒的一爪子拍向自己的鼻子,轻轻松松就把那只笨蝴蝶抓住了。 蝴蝶在小狐狸的爪子里孱弱的挣扎了两下,然后忽然变成了白玉色的小钟。 这家伙……长的好像我的混沌钟!可是混沌钟不是给陆爹了吗? 小狐狸被叼着脖子悬在半空中,四只爪爪却半点不肯安分,捧着这口小钟翻来覆去的看个没完,末了还凑到自己鼻子跟前嗅了嗅。 大狐狸轻轻将他放在湖边柔软的草坪上,注视着小狐狸的目光好像在看专心玩玩具的幼子。 “这个钟可不是吃的东西,你摇一摇。” 看着小狐狸傻乎乎的在白玉般的小钟上嗅来嗅去,大狐狸走过去舔了舔四郎的脸,温柔的教导着。 小狐狸被舔得愣住了,他抬起小脑袋看着大狐狸,有种熟悉的感觉弥漫在他的心间,抓着白玉钟的爪子忍不住老实地动了动。 无声的钟响回荡在此间,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仿佛被投下一粒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湖心那个高塔上放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 小狐狸受了惊,一下子转过头看向平静的湖面,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是放电影一样,湖面上忽然显现出一座巨大的海市蜃楼。此时正是朝霞满天,晨光熹微。整座城市仿佛氤氲在清新的晨光中,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那座由光和影的魔法虚构出来的城市中伸出一条湖水做的水蓝色阶梯,一直蔓延到胖狐狸跟前。 大狐狸叼着他轻盈的跳了上去。 胖狐狸惊讶的嘴都合不上来了。海市蜃楼终究是虚无缥缈的城市,可自己面前忽然出现的城市却是真实存在的。 把小狐狸叼到城门口,大狐狸将他放了下来,自己轻盈的跃入那片如晨曦朝露般的清新光芒之中。 胖狐狸在城门口探头探脑半天,终究没有转身逃跑。现在跑又能跑去哪里呢?这城市既然和饕餮和妖族有关,胖狐狸便打定主意要留下来弄个明白。这么想着,他跟在大狐狸后头,用头顶着门,肉嘟嘟的小身子挤过缓缓合上的大门,跑了进去。 大狐狸优雅的蹲坐在明朗的晨光里,似乎正在等小狐狸跟上来。胖狐狸揉了揉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看到的不是狐狸,而是一位白衣的女子。 胖狐狸迈动着小短腿,吧嗒吧嗒的跑到大狐狸的影子里蹲好,疑惑的偏头看着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突然冒出来的狐狸。 胖狐狸爪子上的混沌钟挣脱开去,变成一只蝴蝶飞到半空中,煽动着翅膀在小狐狸鼻子前面飞来飞去,然后就飞到了前面去带路。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空无一人的烟灰色街道上穿行。 亭台楼阁全是一种四郎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格,既不像现代也不是古代,既不是中式也不是西式。城市的正中耸立着那座天线似的高塔,连接着地面和水晶外壳。而那塔尖的顶端,闪耀着刺目的金光,一轮人造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将整个地下都市照耀得宛若白昼。 街道上两边的建筑上刻着奇怪的文字和符号,这些建筑被破坏得很严重,许多都已经残缺不全。 那并不是时光自然侵蚀留下来的痕迹,胖狐狸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觉得更像是战争的遗迹。这整座城市,的确是经历了星际战争后残留下来的废墟,一些明显不可能是这个时代制造出来的弹孔出现在断壁残垣之间。各种古怪的骨骸散落一地,一看就不是人类的骨头,白森森的骨殖和烟灰色的墙壁,并不显得可怖,反而有种奇特的沧桑和悲壮感。 一路上除了废墟就是骸骨,再无其他,从规模上就可以想象,在许多个宇宙年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是多么繁华的一座城市。市中心的喷泉旁边雕刻着无数高大俊美的人,只是看一眼,四郎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妖族,旁边还有他们化身为兽的模样。其中一个男人完全就是饕餮的翻版,也许是雕塑的原因,此人的眼神更加平和,不是饕餮一般陈黯沧桑。 站在喷泉广场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及莫名的凄凉从四郎的心底像泉水一般蔓延而出。大概是受了梦境的影响吧,因为这就是他在梦里看到的妖族失落的文明——那座矗立在水晶飞碟内部的天空之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胖狐狸绝对无法相信,此界居然会有这样气势磅礴,带着明显未来色彩的都市。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市吗?”小狐狸围着那座酷似饕餮的雕塑转来转去,还试探着伸爪子去摸了摸。 “就像你看见的那样,这座城市,她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小狐狸转到那群妖兽的雕像中蹲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具雕像般沉静地思考了一阵,忽然说道:“我听说混沌钟可以劈开空间。所以,你是把飞碟藏在了空间夹缝里。难怪不得天道一直没能找到你,毁灭者。或者,我也可以称呼你一声吾神?” “你看吧,我就说过,咱们儿子可机灵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四郎的背后响起。然后胖狐狸就感到自己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小圆脑袋被重重扑棱了两下:“是不是,乖儿子?” “爹?”胖狐狸试探地叫了一声。他被人卡着肩胛骨抱了起来,两只前爪使不上劲地搭在前面。这个姿势有点不舒服,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别这样抱着他。”大狐狸忽然化成一个穿白衣的大美人站起来,从陆爹手里抢过小小一团的儿子搂在怀里。 胖狐狸把头转来转去,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陆爹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个白狐变过来的女人,难道她是我娘? 似乎知道胖狐狸在想什么,陆爹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拍了拍儿子胖嘟嘟的小屁股,自豪地宣布:“我们球球已经叫过爹了。什么时候叫娘啊?” “我娘她……她没死?我……我见到了自己亲娘?”被埋胸的胖狐狸挣扎着探出头,仔细打量这个女人。并非华阳姑姑那样艳光四射的狐族大美人,初看不惊艳,但是却越看越舒服,越看越叫人移不开眼睛。整个人好似水墨点染,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灵气,和四郎足有七八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眼睛。四郎的眼睛像陆天机。 “对呀,这就是你的娘亲,曾经的白水素女。”陆天机和白水一起,笑着注视白水怀里的小狐狸。 “我娘?”小狐狸傻乎乎的跟着学了一句,然后小小声地嘀咕:“可是她不是……不是死了吗?我还担心爹你会去殉情呢。” “你又知道什么殉情了。都是那只饕餮不好,把我乖儿子都带坏了。”被儿子当场戳穿,陆天机云淡风轻的架子端不住了。 白水轻轻笑了起来,她一边帮儿子顺毛,一边缓缓给一头雾水的儿子解惑:“就像你爹是天道的化身一样,我其实是毁灭神的化身。上次的死亡只是回归本源之地而已。所以你爹才会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我,以为我已经魂飞魄散了。” “毁灭神是女……不对,毁灭神的化身就是我娘?”小狐狸被这么一个消息吓傻了。 “黄金神族本质上都是某种规则,所以是没有性别的。但是为了表示对此间主人的尊敬,那个闯进来的毁灭者遵从此间阴阳化生法则,主动化为了更加没有攻击性的阴性生命体。如果不是盘古的死和你重伤,说不定当年的神战根本就不会发生。唉,也是阴差阳错。”顿了顿,她继续讲道:“谁知道当年打得你死我活的对头几千年后却……总之,我和你爹认识后就有了你。因为当年的混沌接受了毁灭神的生命精华,算是两个神共同的后代,所以你才会投胎做我们的儿子。”说着,白水忍不住把胖狐狸举到面前,亲了亲儿子黑乎乎的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