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取经边恋爱》 01落花时节又逢君 深秋时节,山谷中荡起野雁的高鸣。红叶坠满了山林,晨霜褪去,阳光所及之处,嵌上层层温暖的金辉。 这样的风光,并不少见。可对于他而言,今日,却是说不出的快意。 半山处传来不疾不徐的行路声,兼有不时的低语。走在前头的有两人,脚步一快一慢,一轻一重,料是一老一少,或一文一武。 他侧耳细细听闻,想是后者。 “长老,此山唤作两界山。东边属我大唐的地界,西边就是鞑靼国境了。” 孙悟空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击中了,攒了五百年的劲头齐齐聚成一团。 尽管一早得知那人的到来,可待真正相见之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触了。 悟空缓缓抬起头,枯叶纷纷掉落在身侧,发出簌簌的声音。 惊愕的神色很快被笑容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笑了半晌。继而,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惊雷般叫喊道:“师父!师父!” 脚步声复响起,愈行愈近。不多时,两条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一个威武壮实,手执三股叉,一个牵着白马,身形轩昂。 悟空快要落下泪来,忙伸手乱招:“师父……师父!你怎么才来?来得好……来得好!” 那牵马的人走上前来,斯斯文文的面貌出现在悟空眼前。想必是路途坎坷,来人的眉间透露着一些疲惫。 “师父……快救我出来,我保你去西天取经啊!” 那人先是一惊,随后探身问道:“神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天取经?” 这声音如泉水叮咚,极富韵律。听起来温柔清澈,甚是悦耳。 悟空一颗激动的心也不免跟着平和了起来:“是……” 他顿了顿,字字殷切:“是观音菩萨的嘱咐。我本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反了天宫,被佛祖压在这里。是观音菩萨叫我与取经人做个徒弟。” “西行路上多的是妖魔鬼怪,我来保师父的平安。” *** 如果是以前,见到会说话的猴子,玄奘连眼皮都懒得抬。毕竟,像长安城这样的地方,世上能找出几个?数不清的能人异士齐聚于此,耍猴的和变戏法的简直不要太多哦。 可这只刚收的徒弟,似乎是不太一样。刚刚听他说,五百年前反了天宫?也是个壮士啊。玄奘暗暗感叹,飞快思索着,试图在脑海中还原那时的景象。他想,当时的场面一定很惨烈,不然也不会气得佛祖一巴掌把他扇下来。记得小时候听街头传教的人讲故事,天竺的传说里好像也有只什么猴子?算了,早记不清了。 天空一声巨响,猴子闪亮登场。 伴随着两界山的轰然炸裂,碎石从四面八方疯狂袭来。玄奘赶紧抱着头小跑了一段距离,扭头确认了一下。嗯,这么远应该是砸不到了吧。 呼,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玄奘把行李放在一旁,腾出手来抚着小鹿般乱撞的心脏,一边擦擦额上的汗。怕什么嘛,有什么好怕的嘛,这一路走来,妖怪生吃小心肝都见过了。老虎嘴下尚能保全性命,还怕个蛋? 呸!妄言了。 不过,先是太白金星,再是刘伯钦刘太保,眼下又收了个高徒。那故事里不都讲什么天选之子吗,没准自己就是那个遇到任何难题都有神相助的主角呢? 唉,飘了飘了。法明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小毛伢补要整天净想那些个胡子麻汤的哦,真有那好四轮得到你?粗家人,补要想太多哦。” 玄奘心里叹气,谁还不做做梦呢。日子这么苦,还不准自己给自己发糖了。 回想水陆法会时,观音菩萨化身老和尚,先是送袈裟,送锡杖,再表示西天有大乘佛法……这不明里暗里就点名要人去天竺拉货吗?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得了皇帝的好处,又是封官又是排场,不硬着头皮上,哪行呢?即便自己不应承,文武百官看在外公殷开山的面子上也会把自己给推举出来。倒不如自觉一点,还能趁机收割一波陛下的好感。 玄奘不是个世故的人,但这点人心还是懂的。处在俗世,与人交往,就免不了遵循红尘中的礼数。 是夜,殷开山还特意去化生寺里见玄奘,那饱经风霜的眼眶含着热泪,一边大力拍打着玄奘的肩膀,一边连连夸赞,这个外孙勇气可嘉,颇有自己当年随秦王打天下的风范,夸得玄奘小脸通红。 “活着,就是闯!好外孙呐,你放心去闯,咱们大唐是天朝上国,无人不晓,圣上又封了你做御弟。你年纪轻轻就有盛名在外,这一路上,没人敢动你!” 玄奘连连点头称是。 外公又安慰:“孩子啊,你这趟去天竺,就当镀个金,不是什么难事儿。出门看看这一路的风光,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也就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你解决了圣上的难题。” 殷开山声音忽然降下来,露出一抹慈祥而神秘的微笑。“前途,不可限量呐。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外公的话,玄奘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前途啊,富贵啊什么的,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人生在世嘛,谁没遇到过几次骑虎难下的情况。更别说他骑的不是虎,是条真龙天子。 呸! 受王恩宠,不得不报啊! 然而,现在看来,他真是信了外公的邪。 “师——父——!!” “师——父——!!!” 看着远处扬着快乐的步伐朝自己飞奔的猴子,一瞬间,玄奘仿佛勘破了什么人生真谛。 可能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吧。 “乖,不要裸奔。” *** 玄奘从行李中挑拣了一下,翻出了一件茶褐色的直裰。这是自己十几岁时穿的,现在已经容不下自己这高挑俊美的身材了。当初离开金山寺,别的都没带,独独带了件少时的衣衫,也算是个念想。 他是个孤儿,自小被法明师父捡来抚养,直到十八岁,才摩顶受戒,成了僧人。 他的生活一直宁静而恬淡,直到那个暮春。 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出家人,他知道。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情思。但,如果人人都超凡脱俗,又谈什么修行呢?对于缺点,正视总比回避好得多。 后来,他也看开了,前路,才是人生唯一通往的地方。 “徒弟,你若不嫌残旧,就穿了去吧。” 猴儿欢欢喜喜接过来,套在身上,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承赐,承赐!” 玄奘看着猴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就生出一种天然的亲切来。看来,这个徒弟也是个简单温和的性子呢,千八百岁的人了,还能因为一件衣服开心成这样。 世风日下,这样好相处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啊。 玄奘不禁对美妙的未来充满了畅想。 “好徒弟,你有名字吗?” “我姓孙,法名悟空。” “悟空,悟空。”玄奘点头:“我看你的样子,好像个小头陀。我叫你行者,好么?”说罢,又拿起一顶僧帽给他戴上。 多么温情的画面啊,玄奘要被这短短半日间产生的浓厚师徒情感动到流泪了。 悟空滴溜溜转转眼珠,上下将玄奘打量一番,笑着跳起:“好好好,就叫孙行者,哈哈哈!” 玄奘看着活蹦乱跳的悟空,深感欣慰。靠,什么叫生命力啊?趴五百年啊,什么概念?连个懒腰都不能抻,好不容易出来了,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人之常情啊。哪像自己小时候,多挠挠痒都被法明师父呵责,说他“恐有多动之症”。还说什么,出家人要稳重,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江湖骗子。以后你坐禅啦,念经啦,还能随便挠痒痒?你要是正给人家超渡呢,突然停下来解决个人问题,人家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彼时还是小江流的玄奘暗暗决定,他以后才不要做那么苛刻的师父呢。 想到这里,他又为悟空能有自己这么个宽厚的师父感到幸运。 整理好行囊,孙行者将包裹牢牢系在背上,就扶着玄奘上马。 客气。 真的,太客气了。 *** 不多时,过了两界山。看着孙行者那副小身板摇摇欲坠地挑着担子,玄奘实在有些不忍。“那个……要不你把行李放在马上。” 悟空转过身嘻嘻笑着,语气轻和:“师父别担心,不是徒弟吹牛,就是抱着师父你走完这十万八千里,也不觉得沉哩。” 话音刚落,一阵烈风夹着啸吼从玄奘的马前掠过,惊得白马往左边一闪,发出长嘶,直直仰起。玄奘差点被掀翻在地,幸好他紧紧拉住了缰绳。这一颠太猛,差点把他的小腰给摔断。惊魂未定,忙四处打量,原来扑他的是一条猛虎。那猛虎扑了个空,怒目圆睁,正咬牙死盯着玄奘。 他娘的,又是老虎!怎么这么多老虎! 不对啊,山上本来就是有很多老虎的啊。野生动物也是天地精华的一部分,猛兽也要有生存的空间,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就让人家无家可归啊。 没被吃是幸运,被吃了,那也是青春啊。 说是这么说,三天两头碰到这种事,玄奘死的心都有了。 “师父别怕!” 玄奘从内心戏中抽离,循声探去,只见孙悟空拽开大步,摆开架势,从耳中掏出一根金针大小的物什,迎风甩开来。那金针迎风就长,顷刻长成一根两头箍金的乌铁棒。猛虎见状,竟发起抖来,不敢移步。 “业畜,哪里去!”话音未落,铁棒已狠狠敲在老虎的头上,那猛虎的头颅就这样在玄奘眼前四分五裂。脑浆迸出,鲜血四溅,像极了长安上元夜的火树银花,灿烂无匹。 “啊!”玄奘心头一紧,手中松懈,天旋地转,惊下马来。胸口有一种堵住了的感觉,心跳得很快,很重,快要从嗓子眼出来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这种残忍的景象,眼前的血腥程度比起上次吃人也清淡得很,玄奘却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混合着惊悚、恶心、不忍,拧巴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酸楚。 以及,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安全感。 他很想呕吐。一切发生得太快,思绪跟不上情绪,生理反应才最真切。 想那刘伯钦是个猎户,打杀老虎尚且要一个时辰,这猴子却眼都不眨,一棒便了结这猛虎的性命? 孙悟空叉着腰,伫立在老虎的尸体旁,忍不住发出得意的高声。他的个头不高,堪称娇小,还不及脚边的尸体壮硕。此刻,那瘦弱的身影却散发出一种威风凛凛、英武迫人的气势来,教人不自觉地臣服。 此刻,伏在地上的玄奘不得不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五百年前,降龙伏虎,翻江倒海的齐天大圣。 他将老虎的尸体拖到玄奘面前,又说了什么,玄奘已没有去听,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孙悟空拔下毫毛变成尖刀,剥下尸体的皮毛,在腰间比划。 “莫道是只虎,就算是条龙,见了老孙也不敢无礼……” 命数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玄奘叹息。倘若这只虎能忍住一时的口腹之欲,便不会命丧于此;倘若不走这一条路,便不会遇见这只虎。倘若没有孙悟空,这散落一地的血肉白骨,便是他陈玄奘的了。 斥责无用,他杀生,却救了他的性命。孙悟空神通广大,是取经的一大助力,有他在,万事足。也偏偏有他在,这一路上,怕是少不了杀业。 而每一道,都和他陈玄奘脱不了干系。 你问玄奘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老虎的命?玄奘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有些难过,又觉得有些侥幸。 玄奘策马前行,没有听完孙悟空说什么。落霞灼灼,秋风瑟瑟,千山鸟兽,尽向林中归去。 其实他不敢,他贪生。 02相恨不如潮有信 孙悟空要疯了。跟着这俊俏的和尚,不知有多少人把自己当成妖怪。还有一帮没见过世面的,会说:“不得了啦,雷公来啦!” 靠,雷公要是有他这么标致,别说电母,王母都把到了好不好!至于现在还打光棍?审美要不要这么狭隘,这叫长得高级好么! 当然,偶尔,也有那么几个眼光独到的,看到他就叫“痨病鬼”、“丑八怪”。更有甚者,会直接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孙悟空的心,遭受了万点伤害。 而每当自己的外貌遭遇嘲讽之后,注意是“之后”。一旁围观了全程的玄奘就会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微笑着介绍:“施主莫怕,这是贫僧的大徒弟。” 接着,对方就会说:“哦,长老,你还像个好人。” 呵呵。 起初,见他眉清目秀,讲话斯斯文文的,一副乖巧做派。相处久了,他才察觉,这个小和尚,不简单啊。不仅爱暗搓搓地坑人,还有个要命的毛病,就是想太多。无论在多紧要的关头,只要他愿意,就随时随地陷入瞎想状态,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别说泰山,就是灵山崩了,估计他都无动于衷。你以为他淡定,其实是忽然上演内心戏了。悟空真的好奇,他是怎么撑到两界山而没挂掉的。 初冬时候,悟空身上多了件棉衣。其实他倒不怕冷,只是盛情难却,或者姑且称之为“师命难违”吧。 哼哼,其实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有时候,被挂念也挺好。 尤其是,这个人。 东方泛白,不远处有人叫喊。 “别动!打劫!” “啊!”玄奘又作势摔下马。 悟空赶忙展臂去接。因为玄奘受点刺激就晕厥,他已经练就了百分百空手接玄奘的神功。 他不慌不忙地扶起怀里的师父,打趣道:“别怕。这些人是来给咱们送盘缠的。” 玄奘沉吟了片刻,拽住悟空的衣角:“六对一,要不……算了吧?” 算了? 打从生下来,他就不知道“算了”二字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还印在脑子里呢。要是出海学艺“算了”,他怕是一早就老死在花果山了;要是被骗上天也“算了”,他怕是现在还在御马监养马;要是那个人的死也“算了”,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绝不轻言放弃。这是他的人生哲学。 算了? 哪那么容易算。 无视玄奘幽怨的眼神,他径直走上前去:“不知列位怎么称呼?” *** 遍地的尸首,数了数,六个,不多不少。 人啊,就是这么脆弱。轻轻一碰,小命就没了。当什么强盗?一点不懂得珍惜。 愚蠢。 愚蠢,又危险。这时,就需要有人来替天行道。自己都不惜命,又指望谁能饶过你呢?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和那人并肩作战的时候。他甩着如意棒,那人使一对金色短刀,薄如蝉翼,动作飘逸灵巧。“悟空,一个不留!” 啧。 不过瘾。 悟空解下他们的衣服和盘缠,笑吟吟递到师父面前。 玄奘面色惨白。 “孙悟空,你干什么?” 孙悟空邀功似的上前一步,顶上玄奘的目光:“师父放心。一,个,不,留。” 从前,他也是这样看向那人,那人也总是会迎上他的视线,默契地一笑。 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一样。因此,这也是一种充满挑衅的试探。 他怀着隐隐的期待,绽出一抹自信的笑。 玄奘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遥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他看陌生人的时候,也比现在要温和。 哦? 玄奘紧闭双眼,浑身发抖。他缓缓说道:“孙悟空,你杀人了。” 杀人?是的。 ——“你明不明白,他们只是打劫,就算送到官府,也不是死罪。” ——“就是死罪,也轮不到你来杀。你目无王法,这样凶残……叫我怎么办!” 王法?傻子。那是对凡人的管束,怎么管得到老孙头上? “你……”玄奘顿了顿,颤抖着问:“孙悟空,你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怜悯之心?他有啊,他对师父这样的弱者,就充满了怜悯,和关爱啊。 他一直沉默,心里却在一句接着一句地反驳。 他怀着不解,拼命压住性子:“师父,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啊……” “借口!”玄奘打断他,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家想杀我?退一万步说,就算死在这儿,那也是我陈玄奘的命。倒是你,视人命如草芥……将来有人得罪你,你是不是还要接着杀?啊?倘若有人状告……呵,你随时可以一走了之,反正,都是我这个当师父的不是。” 悟空顿觉遍体生寒。 玄奘把他当什么,杀人如麻的疯子么? 况且,他根本不会把玄奘独自丢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的。 何至如此? 说到底,玄奘会产生这样的担忧,是对他的不信任。 脑子里如闪电般飞过一个念头:玄奘不是金蝉子。 ——是了,他如此怯懦软善,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机敏霸道,不可一世的金蝉子? 玄奘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金箍棒一样敲在孙悟空的头上,他只觉得脑仁闷得生疼。 他越是啰嗦,孙悟空就越是火气上涨。 孙悟空越是火气上涨,就愈发凑近玄奘那清俊的面目,几乎快贴上:“师父,想当年老孙占花果山为王,不知道打死多少人,六个毛贼,师父干嘛小题大做?” 玄奘被逼得贴到马上,急得梨花带雨,几乎要哭出来:“你糊涂!就是因为你没人管教,才惹出五百年前的祸事!你……” 放屁!根本就不是! 五百年前的祸事?他又懂什么! 悟空的思绪纷繁,五百年前的零碎光影不断交错着堆叠着击进他的脑海,玄奘的话语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在他耳边打转,左不过都是些说他不配做和尚的话。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字——“走!” “悟空。”玄奘哽咽:“那是人命——” “够了——”孙悟空把头上的僧帽揪下,发狠往地上一摔,惊得玄奘一蹦跶。“你不是我的师父,我也不再做你的徒弟!” 管他呢。 呵,谁要做和尚啊。 *** 玄奘急忙抬头,孙悟空却已没了踪影。 他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孙悟空抽干了,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白马识趣地让了两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向玄奘袭来,就像…… 就像冰冷湍急的江水中,随浪翻覆的一个弃婴。 果然还是这样么? 干嘛啊。 他呆滞地躺在地上,感觉自己就像第七具尸体,和不远处的那六具达成了一种莫名的和谐。 他想笑。忽地想到一句话——果然啊,跨越种族的关系都没有好结果。 他仿佛又坠入那骇人的梦,只觉得浑身上下骨肉撕扯着痛。 半晌,他才从地上爬起,拂了拂衣上的泥土。 如果孙悟空半路折回,他刚好会看到玄奘白净的脸已被蹭花了,正吃力地拖着那六具尸体。 如果玄奘肯回头再看,会发现他刚刚安放整齐的六人,已凭空不见了。 他捡起行李,挂在鞍上,一手抓着锡杖,一手抓着缰绳,孤单单向西行去。 清晨的白雾慢慢散去,玄奘的衣上沾了不少露水。要是悟空还在,这会儿早已拎起了他的袈裟,对他说:“师父小心。” 他想了一路,仍是不明白。他也不愿再想。 他试图用以往的逻辑来安慰自己——倘若那伙强盗能忍住对钱财的渴望,便不会命丧于此;倘若他不走这条路,就不会遇到这伙强盗。倘若没有孙悟空,那暴尸荒野的人,就是他陈玄奘。 可这次却没有奏效。 不,不是这样。 孙悟空生性残暴,倘若没有他,那六人便不会死。孙悟空若不是自己的徒弟,便不会遇到这六人。 说到底,一千个一万个不该都是自己。自己是个凡夫俗子,没有那个福分,驾驭他孙悟空这样的高徒。 是吧,这就是他的命。 “长老哪里去,怎么孤零零一个人 ?” 玄奘顺着声音瞧去,瞥见一位老迈的妇人,正迎面行来。 *** 孙悟空腾云而起,直直向东飞去。那小和尚恼人的模样竟还在他眼前,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就是不肯合上,不容分说,一套套的都是歪理,恨得人牙痒痒。 要不是看在金蝉子的份上,早不知道掐死这破和尚多少回。 就这么回花果山? 他有些不甘。 这不甘或许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怒火。或许,回花果山的意义重大,一旦彻底归去,就无法再给自己编造一个多余的理由。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气玄奘,还是在气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按落云头,径转水晶宫。 龙王听得虾兵来通报,说孙悟空来了,忙起身迎接。不接还得了?再把他这龙宫搅个不得安宁。他十足地相信,这猴子就算再多五百岁,也还是那副讨债的强盗脾性。 “近闻大圣灾满,还未庆贺。想必大圣这是要回花果山去,重整洞府了?” 这老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孙悟空更郁闷了。 “呃……”孙悟空推脱:“我倒是想啊,只是可惜——做了和尚了。唉,观音菩萨叫我皈依沙门,保那大唐来的和尚去灵山取经。” 老龙王生活的环境毕竟水深,瞬间心领神会,借坡下驴:“这是何等的好事,何等的功德啊!大圣怎么反倒有空来我这水晶宫呢?” “我不过打死几个毛贼,那和尚絮絮叨叨,非说我的不是!老孙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悟空叹息:“一怒之下,就撇了他,欲往我那花果山去。路过你这东海,特来讨钟茶吃。” 老龙王忙命人奉茶,脸上嘻嘻赔着笑。心里想的却是——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唐僧啊唐僧,我敖广敬你是条汉子! 就冲这份解气的大恩,我也要把这猴子给你忽悠回去! 孙悟空见老龙王憨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也瞧他不上。扭头瞥见墙上一副画,题着“圯桥进履”。 *** 玄奘阴恻恻地瞧着菩萨留下的包裹。 他当真回来么? 那顶帽子绣花嵌金,很是好看。菩萨说,只要孙悟空戴上,就会听他的话。 真的么? 最重要的是,菩萨说,只要戴上,孙悟空,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03来如春梦几多时 “小猴儿!”那石阶下的小沙弥扬声问起:“请问,须菩提祖师在不在?” 悟空停下手中的扫把——今日正轮到他来扫地。 瞧见来人年岁不大,便回了个礼,客客气气地答道:“我家祖师去访故人了!” 小沙弥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彼时的悟空已经知道,除开凡人之外的任何生命,都是断断不能以外表来断年龄的。有的人看着年轻,其实已经上千岁了;有的人看着老,其实也不过百十年纪。比如他自己,虽然看着很小,却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 小沙弥问:“尊驾怎么称呼?” “我姓孙,名悟空,是祖师新收的弟子。”悟空挠挠头:“这名字,还是祖师给我起的。” 小沙弥笑:“哦~原来是悟空师侄。我是你金蝉子师叔,今日是奉了我师父之命,邀请你家那祖师去参加兰盆会。” *** 水帘洞内,酒香四溢,杯盏相碰之声不绝于耳。 “干!” “满上!” “为大王接风!” “为大王接风!” 孙悟空高座其位,深觉舒畅。偷仙桃,盗御酒,窃仙丹,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此番搅乱蟠桃宴,闯下大祸,天宫是无处可待了。乖乖被逮?他才不会呢。倒不如干脆回花果山,领着四万七千猴子猴孙,继续做他的美猴王。何其自在! 一只猴精启奏:“禀大王,七十二洞有宝献上。” 悟空抬眉:“哦?什么宝贝?” “是那金鼎国的公主。” 啊? 一个公主,有什么宝贝的?他又不吃人。 自打他学艺回来,七十二洞妖王拜服,没少劝他吃人,说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可他就是不愿意。 吃人?那是妖怪干的事。 他才不是妖怪呢。 ——好吧,好歹也算个妖仙吧? 那种堕落的欲望,他最看不上。 “大王!不好,花果山被天兵围起来了!” ——嗯?这么快? 悟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公然不理:“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罢,又叫来那紫云罗洞的洞主,叮嘱道:“多谢你的美意!老孙从不吃人,那个什么公主,还是放她回去吧。” “大王!门外有九个凶神在骂你呢!” 悟空轻笑:“不必管他!” 那洞主似是十分惋惜:“大圣,这公主乃是极乐佛子金蝉尊者托生,享用一块,乐处无穷啊!” ——什么? “大王!他们打破山门,已杀进来了!” ——给脸不要脸的泼毛神! 孙悟空砸了杯子,从石座上一跃而起,怒上心头:“独角鬼王!” “在!” “你带领七十二洞出阵,我与四健将随后就到!” “是!” 这一场混战告捷时,已是日落西山。 孙悟空得胜,收了毫毛,急忙进洞搜寻,却找不到那什么公主的影子。 心焦如焚。 四健将率领群猴藏于水帘洞底,哭哭笑笑地拜见大圣。 大圣忙问:“那公主呢?” 四健将答:“许是刚才混战,连同七十二洞、独角鬼王一同被天兵擒去了。” 该死。 他头痛。 怎么就死了? 不是因为私自下凡,勾结他这个妖仙,被如来捉回去面壁思过么? “孩儿们!好好休整,明日随老孙再战泼毛神!” “是!” *** “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不得正果。” 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老龙王这是在借张良提醒自己,不要背信弃义,免得误了前程。 “小仙听闻,那圣僧是如来佛祖的二徒弟金蝉尊者转世。他若不是为了大圣,屡次冒犯佛祖,也不会……” 悟空的心又揪起。 等等,他好像……把玄奘一个人丢下了? 是的。 悟空的背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冷汗。 他忘了,那和尚的性子虽与金蝉天差地别,却仍旧是金蝉的真灵转生,多少妖魔流着口水,巴巴地张着嘴等着玄奘踏上他们的地盘。 吃金蝉子一块肉,便可长生。不知何时起,这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可陈玄奘并不是金蝉子,他只是一介凡人。 ——孙悟空知道,可那些妖魔,不知道。 *** 玄奘呆呆坐了半晌,犹豫不决。 要是人家不愿意,强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种没尊严的事,他不太敢做,也不太好意思做。 不得不说,这顶花帽的诱惑太大。他是个出家人啊,本该摆脱这种可耻的欲望的。 可这是观音菩萨给的…… 这…… 遵命……还是遵心?这是个问题。 好吧,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虚伪。唉,这两个选择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想让人家留下?呸! 玄奘瞧不起自己。 因为,在他自欺欺人的这段时间里,他那七岁能文、十五岁无经不通的大脑已经默默替他打好了接下来说谎的腹稿。 更因为,在他听到菩萨说“悟空很快就会回来”时,心内遏制不住的一阵狂喜。 这狂喜在清清楚楚地向他坦白,孙悟空对他的重要性。 这狂喜,也令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伪善,还是宽容。 他还没忘了,就在刚刚,孙悟空当着他的面,打杀了六个与他一样血肉之躯的凡人。他今天能杀强盗,明日就能杀了他玄奘,可—— 毕竟,思绪跟不上情绪。 毕竟,生理反应,才最真切。 他败了吗? 没有。 他还有这顶花帽。 玄奘发誓,他今日撒下的这个谎,是为了管教孙悟空,也是为了保全更多凡人的性命。 绝没有一己私欲。 绝没有——吗? 果然,他还是败了。 玄者妙也,奘者大也。大得玄妙之机,是为玄奘。 玄奘羞赧。他甚至觉得,自己压根配不上这个法名。 他是如此,如此恐惧孙悟空,又是如此,如此想控制孙悟空。 他保证,只用这一次,只治孙悟空这一次。真的。 *** 悟空其实早就回来了,他离了东海,腾云向西,倏忽便追上了玄奘。按落云头,只见那柔柔弱弱的身影独自蹲坐在路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还在生气吧。 脸上被抹得黑一道白一道,鼻头红红的,瘪着嘴。是哭过么? 悟空反思。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和尚,自己干嘛和他计较呢? ——可他是师父诶。 ——他也是金蝉子啊。 悟空轻手轻脚地来到玄奘旁边,低声唤道:“师父?怎么不赶路?” 玄奘见是他,气鼓鼓地瞪圆了两眼:“你说走就走,我哪儿敢离开?只能在这附近等着你!” 那小嘴又开始吧嗒吧嗒了。悟空盯着看,发现玄奘的嘴唇红红嫩嫩的,还真有点气人的好看。 “我去东海龙王那儿讨了杯茶。” 喝茶? 呵呵。 玄奘不疾不徐:“徒弟,出家人,吹牛可以,说谎,就不好了。” “不瞒师父说,老孙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 十万八千里? 呵呵。 “是是是,你有本事。我说你两句,你就丢下我,自己去喝茶。像我这样没用的,就只能挨饿咯。” 孙悟空知道玄奘在说气话,觉得他这个样子格外可爱。于是偷笑:“师父,我去给你化斋。” “诶诶——”玄奘赶忙叫住悟空。“不用了。我包袱里还有点干粮。” 接下来的事情,孙悟空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叫“无中生有”,什么叫“暗度陈仓”,什么叫“笑里藏刀”,什么叫“欲擒故纵”,他总算是明白了。 玄奘这个贼小子,前脚刚告诉他什么“出家人不能说谎”,让他放松警惕,后脚就扯了个大谎,诓他戴上了那勒人的花帽。 靠,一套一套的,他玩儿得还真溜! “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 玄奘慌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脱口辩白:“啊?不是我咒你,我是在念《紧箍经》。” 当然,过后,玄奘对自己这种敢做不敢当的行为表示深深鄙视。 悟空看他:“你再念。” 还有这种要求? 玄奘默念。 “停停停停停——啊——啊——停停——” 玄奘停。 孙悟空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你一念,我就疼了。” 玄奘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悟空,我保证,就这一次,只要你听话。” “听,听。” “好……那你可以摘下来了,我不念了。” 傻子。 孙悟空心里嘲笑。 拿下来,以后还想再套上? 门儿都没有。 等等。 这玩意怎么拿不下来? 悟空猛地窜到玄奘面前,狠狠捏起他的手腕,恶声逼问:“我问你,这箍是谁给你的?” 玄奘吓得赶紧念咒。 “停停停——” 玄奘停,泪眼婆娑:“别打我!” 打他?悟空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我怎么敢呢师父——”孙悟空假笑,言语中的狠戾却不曾减少半分:“我只是问你,教你念咒的是谁?” 玄奘看他态度如此诚恳,更是深感歉疚,便弱弱道:“你走后不久,我遇上一个老人家……” 老人家? “不用说了。”悟空目露精光:“观世音!” 说罢,就要腾云,被玄奘一把拽住:“不能去,不能去!你这不是找死吗?” 也是。这咒是观世音教的,那厮老谋深算,法力高强,不比这贼小子,哄两句也就好了。 “你怕我死吗?”悟空忽然问道。 玄奘仿佛被说到了紧要处,慌忙胡乱找理由掩饰:“扫地恐伤蝼蚁命,爱……爱惜飞蛾纱照灯。更何况,你是我的徒弟。” 悟空沉吟片刻,摸摸头上的箍,无可奈何。 玄奘见状,也讨好般地伸手去摸摸。 妈的,好像真的摘不下来。 呸! 完了,完了。 *** 方寸山后,有一座小小的山坡。悟空在时,常去那山上打柴。 山上种满了桃树,后来听祖师说,那山被大家唤作“烂桃坡”。 悟空挑了长得最高最好的一棵桃树,每日在树下摆上两小堆精挑细选的果子。他抬头望天,金蝉子怎么还不到呢? 自从上次他们在这树下结拜,金蝉子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他天天等,等得果子烂了一堆又一堆。金蝉子还是没有来。 他感觉,这平静的日子过得有些黯淡。 “悟空!” 悟空猛回头,见金蝉子笑嘻嘻地捡起一个桃子,在身上蹭蹭,啃了起来。 悟空喜上眉梢:“唔……你怎么好久都不来?” 金蝉子不好意思地挠头笑:“我听师父说课时总是打瞌睡,被关了禁闭。” 打瞌睡?悟空皱皱眉。他记得祖师以前说过,这是什么……什么生物钟,意思就是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休息习惯,比如蛇到了冬天就要冬眠,比如蝙蝠昼伏夜出,你硬让它们和人一样,那不是很折磨吗? 金蝉子说,他也是一样,遭遇了任何动植物修炼时都不可避免的尴尬。 虽然也不是很能体会,但悟空还是偷偷给他鼓劲儿。尽管,他从没有过这种困扰。 “嗷,对了——”金蝉子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看上去张牙舞爪的物什,塞到他怀里,狡黠地眨眨眼。“小心点儿,偷摘的。” 悟空惊奇:“啊?” 04狂风落尽深红色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在方寸山等金蝉子时,悟空总是能深切体会到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思。 可现在面对玄奘,才短短几个月,他却已觉度日如年。 这个和尚,实在太爱哭了。 害怕了,哭。感动了,哭。生气了,哭。 不管喜怒哀乐,到了他头上,都能给你挤出点眼泪来。 你要是不理他……不光哭,还嚎。不光嚎,还吧嗒吧嗒一直念叨个不停。 悟空都怀疑水德星君的宝盂是不是就是从他师父的眼睛里炼出来的。不,也可能是脑袋里。 真的,太奇怪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怎么流过泪。 夜深人静时,悟空常常问天问大地——他怎么就那么能哭! 后来他发现一个妙招,专治他师父这哭病——只要你比他还生气,他立刻就识趣地憋回去了,有时候还会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让悟空喜出望外,感动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不过他可没有假装——他这性子急如烈火,玄奘的眼泪更是火上浇油。这个师父,哪像什么高僧啊?整个一混世魔王!不,就是混世魔王见了他这师父,怕是也要被哭得叫声“祖宗”。自己从前那个师父人称“解空第一”,现在这个,应该是“虐空第一”吧。他决定取经结束之后写上几本回忆录,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家有娇师初长成》。 “咣!” “啊!” 山涧当中爆出一声巨响,只见一条白龙腾空窜起,张着大嘴,照着玄奘就啃。惊得悟空什么都来不及想,行李一扔,抱住玄奘就跑。那龙扑了个空,便一口吞下玄奘的白马,潜回涧底。 玄奘惊魂未定,死死抓住悟空,不肯放手。没办法,怂就怂了,总比被吃了好。玄奘感慨,不得不说,孙悟空就是自己的护身符,不光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有他在,自己连噩梦都很久没做过了。 所以,他才不怕别人笑他怂哩。该讨好时就讨好,该示弱时就示弱。 做人何必太死板? 要维持一段良性的师徒关系,就是要时不时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这样,才叫可持续性发展。 嗯,不错,精辟。回头他要把这句话记到贴身携带的自传体小说《圣僧独宠俏徒弟》里面去。 “师父,可以松手了吗?” 悟空被他揽得太死,他的脖颈甚至能感受到这猴子吐字时温暖的呵气。 玄奘回过神来,臊得耳根通红,忙收回手。 *** 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师徒二人吵吵闹闹,你侬我侬,不觉光阴迅速,又过了两月有余,辗转已是早春时候。一路行来,尽是春光,也没什么妖魔鬼怪。 悟空好惬意。 虽然他和玄奘常常对彼此的为人处世看不惯,但只要玄奘不哭闹,他就觉得这日子还挺好。 这日天色将晚,师徒二人借宿在一处寺院。 玄奘下了马,对悟空耳语:“这寺阔气得很呢。” 悟空努努嘴:“一般一般。” 悟空正拴着马,就听那边又在讨论他。 “长老,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 “嘘——那是我徒弟,他要是听见,那暴脾气,非打你不可!” 哟呵,小和尚还会威逼了? “怎么找了个丑八怪当徒弟呀?” 玄奘不乐意了:“丑点儿怎么了,实用啊!” 悟空笑了笑,随玄奘走入殿门。只见正殿上书“观音禅院”。 玄奘见了那观音的金像,又傻乎乎地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念有词。 悟空摸了摸头上的箍,暗骂一声,老贼。 他一边撞着钟,一边看玄奘叩头。心想,也不知道玄奘的头晕病是不是磕头磕出来的。 拜神像就算了,上次在鹰愁涧,几个毛神现身,他也拜。 丢人。 像他齐天大圣的师父么? 悟空眼神乱飞,深感这殿内装修奢华,想必这住持是个土豪之人。监寺的许是觉得他们不好惹,又是好茶又是好斋伺候着。 玄奘批评他:“别瞎说,人家这叫待客有道。”说罢,又满面笑容给人家道谢。 面子上的活儿,他一向干得妥当。 悟空看着酸。 对别人都这么客气,对他这个徒弟怎么就这么狠呢? 虚伪。 就不能对他也宝贝点儿? 哼。 接下来的半晌,都在玄奘与那老僧的商业互吹中度过。 “老院主高寿几何啊?” 悟空心说,瞧瞧,又来了。 “老僧二百七十岁了。” 悟空忍不住讥讽:“呀,两百多岁,快赶上我万代重孙了。” 玄奘咬牙切齿地指了指,意为: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那老院主面不改色地又问悟空:“这位长老多大年纪了?” 悟空瞟了玄奘一眼,阴阳怪气:“不敢说哟。” 玄奘气得直想翻白眼,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本事大呢? 本事大了不起? 这个顽皮,迟早给他惹祸。 *** 花果山上,旗风猎猎,交锋正猛。天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仙山团团围住。黑云压顶,密不透风。 已是日落西山,厮杀声仍未停歇。 那猴王一人先后打败了九曜星君、四大天王、哪吒太子、二十八宿。那一贯发号施令的托塔天王,恨得怒目圆睁,这不,眼看着也要败下阵来。 哦,对了,还有他这个天蓬元帅。 那猴王骁勇善战,奸诈狡猾,自有那些自诩威猛的大将去对付,他才不费那个力气。 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他还顺水推舟,卖了那猴王一个人情。 一个妖怪也是打,两个也是抓——请命来擒拿这山上的小妖,不也是功绩一件? “元帅,前面洞里搜出一个女子,好像是凡人。” 天蓬揉揉脖子,惺忪着睁眼:“哦?带过来瞧瞧。” 那女子跪在地上,鬓发微乱,不住发抖,不敢抬头。 天蓬蹲下,细细瞧他的脸。只见这小脸儿骨肉匀称,颜色清丽,不过十四五岁。虽然稚气未脱,却也带着那么几分动人的娇韵。 呵,这猴王还挺色。 天蓬起身,故作威严:“是人是妖啊?” 女子忙擦了擦眼泪,不敢正视,低头答道:“是人。” 天蓬继续迈着散漫的大步,睥睨着绕着女子兜圈子:“人?人怎么会在这妖怪洞里呢?” 女子忐忑:“不敢欺瞒,小的本是火轮金鼎国人。前日游园赏月,不知怎的就被一阵黑风卷到一个洞里。” 天蓬听罢,在女子身后停住脚步,贴到她脸边,颇有深意地问:“给哥哥讲讲,那妖怪,怎么欺负你啦?” 女子咬住下唇,十分紧张:“他们动也不动我,反倒一日三餐,从来不落。今早听他们说,是要把我献给大王。接着,我就被捆住送到这里来了。” 天蓬对自己的诱导似乎很满意,暧昧着问:“继续说。那大王碰你哪儿啦?这儿,还是这儿?” 女子慌乱瑟缩着,拼命摇头:“不不不……” 天蓬嘿嘿笑着,将手再深深一探:“……那是这儿?” “不……”女子哭着躲避,却发现已被天蓬环住,无处可躲:“那大王说他不吃人,要放我回家。” 吃? 有没有搞错,这么一个美娇娘放在面前,他竟然只想着吃还是不吃? 没劲。 他不耐烦:“就这些?” 正说着,旁边闪出一道暗影:“元帅,有个妖王交待,这女子是……” 天蓬猛地回头。 怪不得。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不光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你连口福都没有呢。 *** 玄奘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昨日还是奢华富丽的楼阁,今日就成了还在冒烟的焦炭。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真奇怪,他没记得自己读过这句话啊,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了呢。 大概,这就是博学的烦恼吧。 “悟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昨夜起了火了。” 玄奘有些羞愧,又有些后怕:“我就睡得那么死?” 悟空“噗哧”一声笑了,邀功一般模样说道:“师父你睡得好熟,老孙不忍惊动,就护住了这间禅堂。” 玄奘头痛。 他有本事护住这一间,就有本事护住整个寺院。除非,他根本不想。 真是服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是如此之高……高得让他焦虑。 啊~头痛。 造孽啊。 “师父,是那伙贼僧起了歹念,想霸占你的袈裟,才放火要烧死咱们呢!” 看看,看看! 他昨天说什么来着! 有个词语,玄奘自己叫它“江流真律”。 这是他根据从小到大的惨痛经验,总结出来的。 意为:当你做一件事时,如果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悲剧,那么这个悲剧一定会有人去触发。 昨天那猴子硬要秀袈裟,他阻拦不过时,就隐隐感到不祥。 人家炫炫富就算了,你和他们抬什么杠呢? 这是借宿,借宿! 白吃白喝白住,说不定还要白拿……让人家装装逼,怎么了? 那泼猴子还解释说,真不是自己放的,这种没格调的事情他才不会做,他只是助了助风。 ……他娘的,还嫌不够乱。 呸呸呸。 事已至此,玄奘只是担心那件袈裟。 袈裟是观音所赠,唐王所赐。要是坏了,就算他到了灵山,也不敢见佛祖;就算取了真经回唐,也不敢上殿面君。 细思恐极。 还不如昨晚把他烧死算了。 “师父放心,那放袈裟的屋子没火。” 玄奘面无表情地看着悟空,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头。 意为:袈裟要是有半点儿损伤,小心你的脑瓜子。 *** 孙悟空也头痛。 他知道,只要他这个师父头痛,他的头就也会痛。 人家都是师徒连心啊,他这是师徒连头。 他真希望现在就扯着玄奘飞到灵山,看他恢复了金蝉子的记忆,要如何补偿自己。 别看这玄奘小儿年纪不大,却惯有一套手段。每次惹得他一肚子火,就拉拉他的衣角,嘤嘤嘤地说自己害怕,要是没了他,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该怎么办啊,如何如何。 其实他也挺受用。 那偷走袈裟的妖精住在二十里外的黑风山上,听那群贼僧说,那妖精住在“黑风洞”,号“黑风将军”。 这是有多黑? 悟空很鄙视这种以山为号的行为,一看就知道文化基础没打好,思想贫瘠。你要是住在什么猪脑袋山啊,猴屁股山啊,看你怎么起名字。 听那帮和尚说,这黑风将军名声不好,常干那顺手牵羊的勾当。 悟空倒没觉得丢人,毕竟,这事儿他也常干。 可偷到他头上,那就是找死。 直到他打上门去,亲眼见了那黑风将军,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这么黑。 不仅黑,还糙,长嘴大耳,活脱脱猪精转世。 还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女娲捏别人用土,捏这个猪精的时候,用的应该是炭。 那怪物听完了孙悟空的超长自我介绍,冷笑:“原来是旧相识。弼马温,看来五行山下的伙食不够好啊,你怎么成了这个德行?” “弼马温”三个字深深刺到悟空的痛处,他神色一凛,咬着牙就扯出金箍棒来,二话不说照头就打。 那怪物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一杆九齿钉耙舞得呼呼作响,招招劈头狠砸,一心想要孙悟空的命。悟空身材娇小,灵活躲闪,不似那怪物蠢笨。那怪物伤他不着,也不恼火,只是口里闲不住,一直骂着。二人斗了数十回合,仍不分胜负。那怪无心缠斗,作势败下阵来。悟空将他一拿,金箍棒指着他鼻尖,厉声问:“你这不知死活的妖精,谁跟你是旧相识?” 那怪物讪笑道:“大圣记性不好,当年你搅乱蟠桃宴,天庭下旨围剿,我也曾是大圣的手下败将呵。” 悟空皱眉,他搜寻那时的记忆,丝毫想不起这张猪脸。 见悟空分神,那怪虚晃一耙,撤身就逃。悟空追直石门外,只见石门禁闭,无路可破。 05怨入东风芳草多 那黑风将军气喘吁吁,逃回洞内,早有小妖备好了酒水,忙呈上来。 女子接过空碗:“朱郎,刚才是什么人叫骂?” 黑风将军深吸了口气,大手揽过女子纤腰:“夫人不必担心,是个有名的无赖。” 女子婉声道:“可是那袈裟的主人?” 黑风将军干笑:“他还不配。”思忖了片刻,又道:“翠娘,你想家么?那孙悟空不是个善茬,这番招惹上,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我差人送你回家避避风头。” 那名唤翠娘的女子抬眉啐道:“少来!谁不知道,你是想把我支走,好去会你那些个什么二姐三姐的。” “唉,夫人,那二姐都死了多少年了!”那黑风将军叹道:“我猪刚鬣对天起誓……我这当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说着,就捏了把翠娘的屁股。 翠娘戳戳他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娇嗔道:“色胚子!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再见那些贱人!” 这俗艳的画面被变成飞虫的悟空尽收眼底。 悟空觉得膈应。这丑妖精,打情骂俏的,也不嫌害臊。 旁边守洞的小妖精大概是习以为常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眯着小眼就是笑。 真搞不明白这勾当有什么好的,他自打从石头里蹦出来,就对女人没兴趣。 当年在天上,那月合老人几次张罗着给他说亲,今儿个紫霞仙子,明儿个九尾狐妖……后来又说什么,不可能哟,怎么会没他的情根呢……再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以至于同龄人早就儿孙满天下了,他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处猴。 他很是为此自豪:自己可是天地灵气所生,能和那帮俗人一样拉根红线就配种吗? “将军,那孙悟空见咱们大门禁闭,无人进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黑风将军面色莫测,只道:“那猴子狡诈多端,一时三刻还会回来的。把大门给我守好了。” *** “不喝了,真的不喝了。”玄奘苦着一张脸,连连婉拒。 悟空恰好看到这一幕,举棒怒斥:“你们可是苛待了我师父?”群僧忙下跪磕头道:“不敢不敢!” 玄奘赶紧扯住他,语重心长:“悟空,他们不曾怠慢。” 这群僧人怕孙悟空找他们的麻烦,才不过半日,就已经喂了他三次茶汤,两顿斋饭了。玄奘打了个饱嗝——是真的下不去了。 红尘中人有“酒桌文化”,他们出家人也有个潜规则,姑且可以称之为“茶桌文化”吧。围着一桌素斋,你敬我敬,推杯换盏,不喝就是不给佛祖面子,直到一桌人都撑趴下为止。 悟空见玄奘阻拦,才肯收了棒子。 玄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种“霸道猴王爱上我”的剧情,往常只在那些杂书里看到过。虽然他和孙悟空只是师徒,但他觉得,自己还真和那些女主角一样被徒弟对待着。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要接受这霸道的关怀和宠溺。 不对,徒弟对师父,应该是……孝敬吧? 哦,对,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要接受这“霸道的孝敬”。 玄奘忽然想到了什么,偷偷瞥了瞥悟空的虎皮裙,脸颊浮上一层红晕。 “悟空,那妖怪手段如何?你打得过他么?” “打是打得过,只是那怪物狡猾,不肯应战。老孙只恐师父惦记,回来报个平安。” 咦? 被说中心事的玄奘心中一嗔,嘴上犟道:“那倒没有,你赶紧想办法去把袈裟拿回来。” 悟空吃过斋,便又朝那黑风山赶去。只见那山坡上走着一个白衣秀士和一只小妖,正齐齐朝黑风洞方向走去。悟空按落云头,侧耳偷听,只听那二人不时说着“袈裟”、“佛衣会”之类的字眼。他那急性子又发作,一棒便将这二人打死。那秀士和小妖现了原形,原来是一条白花蛇和一头苍狼。 悟空用棒挑了挑沾血的那白色外袍,内里露出一封简帖。他便拔了根毫毛变作小妖,又念动咒语,迎风一变,化作那秀士模样。 *** “将军,凌虚道长来了。” 原来那守洞门的小妖个个认识这白花蛇,所以一边通报,一边接引。那猪精早已大笑着迎出二道洞门,口中称道:“有劳道长仙驾珍顾,请坐,请坐。” 悟空坐定,那翠娘笑盈盈来传茶。悟空只得边道谢,边结过茶盏,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有些滑腻。 翠娘又道:“朱郎,还不快去把你那袈裟拿出来,给道长瞧瞧。” 猪精应道:“夫人别急,我这就去。”又对着悟空说道:“道长稍待,我这就去拿那佛衣。” 悟空心内暗喜,事情竟如此简单。 翠娘忽然掐了他一把,娇滴滴道:“杀千刀的小淫虫,你怎么才来?” 悟空一愣,感觉脑子有些招架不住。 他身体僵硬,却只能任凭翠娘往上靠。 翠娘捅捅这儿,摸摸那儿,爱个不够:“我每日对着那猪精,饭都吃不下。你又好久都不来一回,叫人家怎么受得了!” 悟空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时候遇过这种事儿?一时脑筋卡住,不能运转。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不是我不想你,实在是忙于修炼,抽不开身呐。” 翠娘不依,直往他身上蹭:“讨厌。你那本事还需要修,还需要炼?人家都快被你折腾死了。” 悟空干笑:“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嘛。” “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倒好,一点儿也不着急。”翠娘有意责怪:“我不像你,可以活上个好几百年。我一个凡人,哪儿能等得起你?” “夫人——”只听那猪精折返,远远叫了一声。翠娘应道:“朱郎,怎么了?” 说着话,猪精已走了回来:“那佛衣被你锁在箱子里,我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没问你拿钥匙。” 翠娘吃吃笑,从胸口掏出一串钥匙扔到猪精手上:“瞧我,怎么也忘了。” 悟空见猪精回来,精神才松懈许多。那猪精领了钥匙,又去拿那袈裟。 气氛又开始尴尬。 悟空沉默不语。 说多错多,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如不说。 翠娘又捅了他一下,轻声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和尚,吃一块肉就可益寿延年。他到了么?” 悟空心里“嗡”的一声。 看来,那猪精还不知道此事。不然,也不会只拿了袈裟,却不捉玄奘。 否则,现在办的就不是“佛衣会”,而是“唐僧宴”了。 悟空心内发狠:这奸夫淫妇,竟打玄奘的主意? 他假意问道:“那可是人肉,你真敢吃?” 翠娘不耐烦:“怎么翻来覆去的老是这些话?我跟着这猪精这些年,什么没吃过。”翠娘若有所思:“再说,凭什么你们都可以长生,我就不能?” 悟空心里扬起几分钦佩。别看她是个小小女子,还真有胆识。可惜,是个淫妇。更可惜,她想吃的是他师父。 翠娘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猪精还没有回来。又道:“我也曾试探他,‘有没有什么吃了是可以长生不老的?’他很防备似的,笑吟吟的,就是不肯说。只说什么‘上一个这样想并付诸行动的,现在还在山底下压着呢’。” 悟空笑道:“我知道这人。这人是个有勇有谋、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 猪刚鬣并未走远,只是躲在阴影处沉沉看着这一切。 他不是不知道翠娘与凌虚子这一对贱人勾搭成奸,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不宜下手。 前些年观世音行经此地,降服了他,命他与取经人做个徒弟。如果他动了那唐僧,观世音岂能放过他?倒不如借这两个贱人的手,捉了那和尚来。到时只推脱成“不知情”、“以为是个凡僧”,便可以把一切罪名,都推到这对奸夫淫妇身上。 翠娘这个女人,是他几年前从一个庄子骗来的。当时她有一户定了亲的人家,他就吃了那户满门,变作朱公子,去高老庄迎娶了翠娘。 起初,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就是不肯相从。 可,还有他制服不了的女人? 后来,翠娘像是忽然之间开了窍,腰肢款款相迎,整日换着花样讨他欢心。 他原有个相好,是个兔子成精,住在福陵山云栈洞。哪知一朝毙命,被阎王老子勾了去。 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卯二姐是命丧于凌虚子之口。 现在,凌虚子又勾引了翠娘。要不是为了唐僧,他早就把这白花蛇剁碎了炖汤。 忽然,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将军,不好了!那送信的兄弟,和凌虚道长,都被打死在路边了!这洞内的道长,恐怕是孙悟空变的!” 猪刚鬣神色骤变——孙悟空,你坏了我多少好事! 他怒气上涌,将手一抓,就唤出了九齿钉耙,直冲向中厅,照着孙悟空劈面就打。 孙悟空凭空跃起,就扯出金箍棒,现了本相,与他缠斗起来。 翠娘大惊,花容失色。见他二人杀意正浓,无暇顾及她,便拔开腿就跑。 猪刚鬣余光瞥见翠娘逃出洞外,一分神,被孙悟空重重打在背上。他滚落在地,现出原形,乃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野猪。他回头狠狠望了孙悟空一眼,便朝翠娘追去。 翠娘只觉身后呼呼作响,间有野兽的嘶吼声。 她实在跑不动了。 她被困在这洞里几年了?三年,还是五年? 这几年来,她像井底之蛙,从来没有见到过洞口外面的天空。 她眼前一黑,只觉得胸骨一阵剧痛,便再没有了意识。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年的春光。 *** 悟空追来时,只看到翠娘的尸体。 一半在山径上,一半在猪刚鬣的嘴里。 猪刚鬣巨大的身躯伏在地上,嘴边是翠娘的血,背上是方才被金箍棒打出的伤口。 孙悟空心头一紧,挥棒就要打—— “悟空,手下留情。” 是观音菩萨。 悟空住了手,猪刚鬣也恢复了人身,朝着菩萨叩拜。 “悟能,我叫你将功折罪,持斋把素,在此等候取经人,你不但成亲,今日怎么还咬死你的发妻?” 猪刚鬣无言。 孙悟空冷笑:“这个猪精是本性难改,作恶多端,不如打死了事。” 菩萨应道:“悟空,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猪刚鬣忽然道:“菩萨,我知错了。” 菩萨喃喃:“带上袈裟,快随你师兄去见你师父吧。” *** 猪刚鬣一见到玄奘那张皱眉苦思的脸,就想到了那日水帘洞中的女子。 看来,轮回这种事,虽然会改变人的长相,但那神态却是不会变的。 他似笑非笑,对玄奘叩拜:“师父,弟子猪悟能,奉观音菩萨之命,保护师父去西天取经。” 玄奘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怎么又有个徒弟? 不要啊,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 不过,看这猪悟能一张笑脸儿,气质亲和,应该要比那孙悟空好相处吧? 06两身忘却谁为我 玄奘被一阵妖风擒住,睁眼便发现自己已被绑在柱子上。 唉。 浑身又酸又痛,腿都软了。绳子勒得紧,生怕他溜。动又动不了,连扭一扭都难受。他感觉自己身体和绳子接触的部分已经磨破了,沙沙着痛。 悟空啊悟空,悟能啊悟能…… 玄奘咬了咬下唇,又流下了不争气的眼泪。 他闷闷地担心,要是悟空看见,又要骂他怂包了。 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别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情绪稍有波动,立刻就鼻根发酸,眼圈发红。 是他娇气吗? 不是啊。 有时候和人辩经,明明是他在理,但只要对方声音一高,音量一大,他那泪水就又夺眶而出。 是他自己想哭吗? 不想啊。 “师父——” 细细的声音传来。 果然是他太思念悟空了么?竟然已经开始幻听了。 那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师父师父——” *** 天庭。 一个高大的身影趁守卫不备,溜进了瑶池。 穿过三道门,终于来到内殿。 他谨慎地回头,确认无人跟上来,才轻轻关上了门。 这一次,成了,他就是永生不灭的天神;败了,他就是万劫不复的妖怪。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凌霄殿上,玉皇驾前的卷帘将军。 都说神仙要断情弃欲,谁不知道那都是自欺欺人? 一个个都想着,法力高一点,再高一点,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都是凡人苦修上来的,怎么就无欲无求了?造作给谁看? 那齐天大圣,不正是为了长生,才吃了王母的蟠桃? 可惜啊,他太自负了。偷偷吃就罢了,竟然还公然在蟠桃宴上捣乱? 谁不知道,众仙有苦难言,都怨起了这猴子。 起初,他也惶恐。这次吃不上蟠桃,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赶得上? 好在,那西方圣老如来佛私下给王母赔礼,愿用那金蝉子的肉身换孙悟空一条命。 在他们仙界,一直流传着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 蟠桃,人参果,金蝉子。 有时,泯然众人,不是不敢想,而是不敢做。 他沾沾自喜,好在自己不是这样。 他是敢想,也敢做,只不过……有些事情要偷偷做,不要像孙悟空那么蠢。 这屋子太大,他翻了半天,又怕声音太大,又怕留下痕迹,始终束手束脚。 原来在这儿—— “吱——” 殿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慌得来不及多想,将那金蝉一口吞下。那盛着金蝉的玉盏被他失手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 玄奘怀疑自己长高了。 因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瞧,观音菩萨又给他送来一个徒弟。 这是要凑成十八罗汉么? 他怀疑,这一路上不停收徒,等到了灵山,说不定身后已是浩浩荡荡一大片,那气势说不定比他外公带兵出征还雄壮三分。 如此威猛,不是他的画风。 不过,刚才悟净来擒他时,悟空又来抱他了呢…… 玄奘小鹿乱撞。 每次悟空抱住他时,他都觉得浑身发麻,呼吸变快,心跳加速。 他赶紧又念那乌巢禅师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边暗道,不要多想,不要妄想。 可,谁又能克制得住呢? 那可是孙悟空啊。 “师父,你坐着别怕,我去跟那妖怪耍耍!” 别怕别怕,他总是告诉他别怕。可,怎么可能呢? 没有悟空在身边,心里总是发慌。 后来,也不知怎的,悟空和悟能竟搀着手,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玄奘醋从心头起:“妖怪呢?!” 悟空笑着回禀:“那妖怪不耐战,见我也去打他,溜回水底了。” 骗人。 玄奘心想,谁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在打妖怪。在他面前都敢互相搀手了,看不到的时候还了得? 也不知那猪悟能是不是装傻,整天跟着悟空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悟空一口一个“呆子”,让他心里更是吃味。 后来悟空推说自己水性不好,不擅水战,只叫悟能去引水怪。说罢,又憋笑看向师父。 玄奘的心情这才好转,哼。 又苦恼:《心经》啊,白念了。 看来,《圣僧独宠俏徒弟》里还要加上一条:师徒相处,要松弛有度,不能一味宽纵。尤其是师兄弟之间,更容易产生什么危险关系,做师父的要扛起时刻监察的责任。 与此同时,猪刚鬣心里讥笑。玄奘这个和尚还是太嫩,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他对孙悟空那点意思,打量谁看不出来呢?孙悟空也是个傻子,只知道拼命对那玄奘小和尚好——情意藏在心里,不懂嘴上表达,有什么用?都是白费。 他对孙悟空确实记恨。 可,他已经成了玄奘的徒弟,只有取经一条路可走。拜鸡随鸡,拜狗随狗,拜了这和尚……就只能跟着那猴子满山跑。他天生就有强大的适应环境的能力。以前在天上,他是掌管天河水军的元帅,威风八面,忙里偷闲。后来被嫦娥那小娘们儿告黑状,错投猪胎,他就到了那黑风山,活得也算自在。 他摇了摇肩,心说,这叫“适者生存”。 *** 沙僧牵着白马,沉默无言。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 自从他被贬下界,每日要受穿心之苦,他就后悔当日情急吞了那金蝉。他曾以为,自己这漫长的生命就要每天在飞剑穿心中度过。 直到那日,观音奉旨去长安找取经人,许他给唐僧做个徒弟,他才觉得,生活又有了曙光。 这,才叫活着。 不要怪他话不多。 被刺了几百年的心,感觉不会再爱了。 他摸着龙马,心想,马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这样也挺好。 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常年住在水底的缘故,那龙马很亲近他似的。勉强让他那满是伤疤的心,收获了一丝暖意。 他决定用这漫长的生命来做一件事——成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观察生活,热爱生活。 那猪刚鬣还跟孙悟空抱怨什么“偏你和师父做徒弟,拿我当长工”,沙僧笑笑,心想猪刚鬣还是不知道做这“长工”的好处。 再说了,孙悟空和玄奘的关系,人家自己都不愿意挑明,旁人又掺和个什么劲呢! 他先前在凌霄殿上值守时,小仙娥们都爱找他聊心事,因为他话不多,又踏实稳重。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女仙们的树洞,人称“天界男闺蜜”。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外人最好不要卷入,否则引火烧身——尤其是孙悟空和玄奘这别扭的性格,更是不好招惹。 这不,又来了。 *** “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小妇母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不知尊意如何?” 玄奘分外尴尬。 他扭过小脸儿,禁闭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孙悟空,说话啊,你快说话啊! 那妇人又接着说:“你们师徒四人若是肯招赘在此,享用荣华富贵,不比那西行劳碌强得多?” 玄奘咬着下唇偷瞧了悟空一眼,只见那猴子只是盯着他,微微憋着笑,就是不肯表态。 呵,看谁熬得过谁。 那妇人话里得意:“我这三个女儿正值青春,花容月貌,也都通文墨,晓得吟诗作对。女红针织,无所不会。” 玄奘心内如打鼓,气得翻白眼……孙悟空,你哑巴啦! 他肩上忽然一疼,只见是悟能扯了他一把,大喇喇问他:“师父,人家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 玄奘本来就在气头上,被这一扯,更是火冒三丈。他猛抬头,大骂一声:“你这个业畜!出家人怎能贪图美色富贵!” 妇人闻言恼怒:“你这个和尚,不识好歹!” 玄奘轻哼一声,趁机假意试探:“悟空~你留下吧。” 悟空就知道这小和尚会来这一套。 有时候故意逗逗他,还真有意思。 逗归逗,他还是分得清孰重孰轻的。 悟空笑道:“我从小儿就不晓得干那般勾当,叫悟能留下吧!” *** 他奶奶的。 猪刚鬣恨得牙痒痒。 这个泼猢狲,别犯在他手上,否则他一定要把这死猴子挫骨扬灰! 那三人闻声赶来,不赶紧把他解开,那猴子还笑话他:“你娘呢?你老婆呢!哈哈哈哈……” 他奶奶的。 那个沙僧,看着是个闷葫芦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肚子坏水,还跟着笑话:“二哥命好,有四位菩萨来跟你做亲呢!” 他奶奶的。 他只得哄那唐僧,说一些什么“再也不敢妄为”、“一心去取经”之类的话。唐僧这才满意,扭头跟着孙悟空就走了。 猪刚鬣感到一阵恶寒。 虚伪,太虚伪了。 是,他是贪恋女色,可他们呢,不也是凡心整天瞎动吗? 贪恋男色就比贪恋女色更高级吗! 整个队伍里,就他一个直男,这让猪刚鬣的心情很沉重,很想报复社会。 噫! *** 是夜,玄奘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师徒几人行至江边,那白马陡然化作神龙飞起,将他甩下水去。悟能抬腿就飞,沙僧默默无言。 他不会游泳,在水里颠颠倒倒,随浪翻覆,他用力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悟空,悟空……你在哪儿? 悟空…… 他两腿乱蹬,却敌不过水下的劲道,直直往下沉。 忽然有人搂住他的腰,纵身飞起,他紧紧贴着那人的胸膛……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悟空……悟空来救他了。 悟空把他轻轻放在草地上,温柔安慰:“师父,别怕。” 他浑身湿透,钻进悟空的怀里,哭着道:“不要走,悟空……别走。” 悟空将他搂得更紧:“师父,悟空是你一个人的,你叫我往哪儿去呢?” 玄奘这才发现,悟空的衣服也湿透了,还在滴水,他用食指勾勾悟空腰上的虎皮裙,悟空便离他越来越近,快贴到他的脸上,他能嗅到悟空身上细密缠绵的果香。 “师父……” 他清楚看到悟空的喉头动了一下,只觉得呼吸急促,燥热难当,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去轻轻舔了一下。 悟空紧绷的身体一下彻底释放,不知使了多大力气,将他紧紧压在地上,一手紧握金箍棒,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上来。 玄奘想推开他,却毫无力气,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迎合,悟空不停吮着他的唇,骑在他身上一下下挺动。 “悟空,不要……” 悟空不急不慢地蹭着他最敏感的部位,眼神朦胧迷醉:“师父,我会永远保护你,让我来保护你……” 玄奘嘤咛一声,这让悟空更为兴奋,他一把扯掉了玄奘的僧袍,摩挲着他的身躯。 不……他要被这猴子弄疯了…… 不可以…… 他想念《心经》,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他再也忍不住,双腿紧紧夹住悟空的腰,忘情地扭动起来…… 悟空见玄奘呼吸粗重,赶紧从树上轻轻跃下,只见玄奘面色潮红,眉头紧皱,额上的汗冒个不停。 这是……风寒了?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玄奘猛然惊醒,汗珠从额上滚落。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虚地看向悟空,只见悟空面色犹疑,满脸担忧。 “为师……做了个梦。” 悟空这才放心。他从身边拿起水壶,倒在钵里,送到玄奘嘴边:“师父喝口水吧。” 玄奘痴痴地看着钵中的倒影,出神地想起自己的梦。 他接过钵盂,靠在树上,闭目冥思。 该死,他还算是个出家人么? 自娘胎里出来,他何曾有过这种可耻的念头?这和那些自己瞧不起的花和尚有什么分别? 魔障,魔障! 再说……他明明是个七尺男儿,对他有意的姑娘也不少…… 就算要发春梦,怎么也轮不到那孙悟空头上啊! 更何况,他们还是师徒! 荒唐,荒唐! 不过…… 那个梦,还真是很真实呢…… 良久,玄奘开口道:“孙悟空,把那《心经》给我念上两百遍。” 07相思始觉海非深 “你这个猴头儿,番番闯祸!” 悟空这会儿也消了气,毕竟他刚刚推倒了那棵人参果树,那满树的果子遇金而落,遇土而入,一个不剩。 那两个道童实在可恶,指着他鼻子骂了半天,句句不堪入耳。 要不是玄奘劝他,他连认都懒得认。 还骂,骂,骂。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要不是玄奘拦着,他早就一棒子打死这两个道童。 一千多岁,年纪都有他大了,还装嫩! 忍? 什么叫忍? 他偏不要忍,他要的就是断了那人参果树的根,他要的就是那两个道童悲痛欲绝,跪下求他把那果树起死回生。 可眼下看到急得快哭出来的玄奘,他又冷静下来。 ——先走为上。 老孙日后再来找你们算账。 这一夜马不停蹄,向西恣意奔逃,直至天光欲晓。玄奘没好气儿地嘟囔:“你这个猴子,自己贪嘴,倒把我害得不轻!” “别埋怨了。”大概是一夜未眠的缘故,悟空看上去也略显无奈:“先在这路边树下将就着歇一歇,养养精神,咱们再走。” 玄奘也就不再回嘴,听悟空的话到树下稍作休息。刚闭目没多久,就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哼着曲,越走越近。直至他面前,那歌声才停歇。 玄奘张开眼,只见来人是一个老道,张口便道:“长老,贫道起手了。” 玄奘忙答礼。 那老道又问什么哪里来哪里去,坐在这里干什么之类的问题。 有些人表面很淡定,其实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玄奘,就是如此。 他已经猜到了,这老道必定是那五庄观的主人。 “不知仙宫是何宝山?” 果然绕进正题。 那老道答:“万寿山五庄观。” 他娘的,他还真厚颜无耻地承认了! 没办法,有实力的人,往往都懒得兜圈子。 呸! 悟空大概是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我们不曾经过万寿山。” 有个毛用? 玄奘都替他尴尬! 那老道士狠狠打脸:“你这泼猴,把我人参果树打倒,还不招认!” 悟空也是一贯秉承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宗旨,拽出金箍棒就开战。 哇,神仙打架。玄奘还是第一次见。 那两个人在天上一顿混乱,只见那老道把袖子一展,玄奘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悟能在那边乱砸乱筑,玄奘觉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这是要把他们抓到哪儿去? 不会……不会是回五庄观吧! 玄奘心生悲凉—— 草,白跑了一夜! 他不禁为自己那娇嫩的屁股蛋儿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果然如他所料,待到重见天日之时,已经是被绑在正殿的檐柱上。 啊~什么都不必说。 啊~他只想呵呵呵呵呵。 那老道又命人去取什么七星鞭,指明要先抽他。 日了猴了真是。 那执鞭的小道童淫笑着来到他面前,用那粗长的七星鞭刮了刮他的脸颊。 玄奘心如死灰,闭着眼睛就是念佛号。 “先生差了,偷果子的是我,吃果子的也是我,推倒树的还是我。怎么不打我,反倒打他?” ——是悟空! 玄奘眼睛一酸,哽咽起来。 那三十鞭,从清早打到将近午时。 鞭声噼啪作响,鞭鞭都抽在玄奘的心上。 悟空啊悟空,你…… 玄奘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悟空的确是自讨苦吃,可让他挨三十鞭子,玄奘又很不情愿。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那个梦…… 玄奘正沉浸在两难的痛苦之中,只听那老道说他训教不严,溺爱徒弟……又要打他。 ——草! 自然,这三十鞭子又是悟空扛了。这下,是从晌午打到日暮西山。 玄奘见众人纷纷回房,才敢左右扭扭。可那绳子浸了水,把皮肉勒得死死的,磨得生疼。 唉。 这三个馋嘴的东西,偷吃不带他,受罪却不少他的份。 晚些时,他们开始了第二次逃跑。 嗯,又颠了一夜。 玄奘大概开始有点习惯这样的奔波了,他坐在马上就打起盹来。反被悟空嘲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又叫他下马走走,到山下再睡,别叫赶路的人笑话。 玄奘心里苦:说得容易,可他是个凡人啊! 悟空忽然打了个寒噤,道:“不好,他们发现了!” 玄奘还未来得及发出惊讶,就听那云头声音响彻:“孙行者,往哪里走?” 他急忙无助地看向悟空,却见悟空也是同时对上他的眼神:“师父,把你的善心收起来,老孙一发结果了他,咱们也好脱身!” 玄奘心中一抖,他从未见过悟空如此凶狠凌厉的神色——从前他杀虎杀人,都是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今,却是浓重的阴鸷酷烈,至死不休。 他还未来得及应声,就见三个徒弟纷纷杀上天去。 须臾,玄奘又是眼前一黑…… 嗯。 他心里觉得,他把这辈子的妄言都骂完了。 这次,是绑在阶下的矮槐树上,那老道怕他们再跑,又是用长头布,又是生熟漆,只留着一副头脸在外边晒太阳。 好么,看来那老道对悟空是恨得痛不欲生了,上来就要油炸。 玄奘不忍看,也不敢看。 “锅漏了!锅漏了!” 玄奘猛睁眼,只听得那老道骂着什么“这猴子自己走了便罢,怎么还捣了我的灶”…… 苍天! 他早该知道,那是孙悟空,是孙悟空啊! “去就去了罢,换口新锅,炸唐三藏。” ——草。 他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他怨啊,他真怨啊,明明是他们惹的祸…… 可,好在孙悟空没事。 也是,真经嘛,哪儿那么容易取。这大概就是他的造化吧。 大概……就是对他佛心不坚的惩罚。 他任凭道童们解开捆绑,心里竟升起一种独特的感动:他陈玄奘,竟也可以为孙悟空而死! 他从前总是沉浸在自我塑造的矛盾心境中,一时自轻自贱,一时又贪生怕死。此刻,他却觉着,能为这短暂的单相思献上自己的性命,也算是一件值得的事…… “慢动手!镇元大仙,老孙来下锅了。” 悟空! ——终于,他还是没有抛下他! *** 早在方才他死意已决之时,就暗暗下了个决定:倘若他侥幸能活,绝不再胡思乱想。 可孙悟空的话,顷刻之间便使他那刚筑好的心墙土崩瓦解:“好生待我师父,一日三茶六饭,不可或缺,若少了些,瘦了些,面色差了些——老孙回来跟你算账!” 玄奘深知,自己在这一刻,彻底沦陷在孙悟空那不解风情的温柔里,再不可自拔。 在长安时,都道他出身名门,身世坎坷,却也是个光鲜尊贵的人物。就连选他为唐王做水陆法会,也是因为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瞧,多么惹眼的八个字! 那贯穿着他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恐惧,那冰冷湍急的江水,那忽高忽低的巨浪,那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痛苦,那生离后的又一次死别……都成了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们而言,他所有的伤痛不过是使得这故事更添趣味,更具传奇。 他深深地厌恶这一切,却又不得不照单全收。 不得不说,取经,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别样的逃离。自踏上西行之路始,他终于可以不再当那稀奇的人物,享受那或憧憬或嫉恨的目光。 可他错了。 正如外公所言,就算他不在长安,就算没人知晓他那传奇身世,他仍然是唐王的御弟,仍然是大唐的取经特使。 可他知道,他这一生,是注定了要苦不堪言了。 而这一切,都随着孙悟空的出现,陡然改变。 他强势,他决绝,他叛逆,他凶狠! 说到底,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不屑一顾。 可是,他却仍然对自己不离不弃,甚至三番五次舍身相救。 是啊,这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是他的师父。 他是那么那么讨厌。 可他又忍不住,那么那么喜欢。 玄奘轻笑。 这样一个“齐天大圣”,任凭是谁,都无法拒绝吧…… 而自己竟如此有幸,能将他的爱恨身心全部拥有。 此时的玄奘,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心本应属于佛祖,他只默念—— “谢谢你,孙悟空。” *** 猪刚鬣满怀激动地盯着眼前的人参果,上一个他囫囵吞下了,这个可要细细品尝。 他用长嘴痴情地舔着那草还丹,无意看到那玄奘小和尚满面含春,眼神乱飞……是时候给他泼盆冷水,叫这小子清醒清醒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他见不得那孙悟空处处酸他苛待他,偏又处处得人称赞的模样。 那镇元大仙乃是地仙之祖,竟也与那死猴子称兄道弟? 凭什么? 那玄奘是取经队伍的头号人物,竟也对那死猴子心生爱慕! 凭什么? 一个鸡鸣狗盗之辈,竟也配做什么“齐天大圣”! 猪刚鬣狠狠地咀嚼。 他要报复社会。 唐三藏,就是他第一个受害者。 哦,也别把他想得太坏——他这也是在帮玄奘这棵长歪了的小树,往直了掰掰。 *** “那公主呢?” “许是刚才混战,连同七十二洞、独角鬼王一同被天兵擒去了。” 孙悟空仰躺在石桌上,呆呆出神。 方才与他过招的,有一员大将乃是天河水军总管天蓬元帅。这人兵器使得还算稳妥熟练,法力相较他却还差得远。数十回合下来,他已有胜出之势。 这时,那天蓬元帅却使了个传音之法,与他求饶。 并且,彻彻底底、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带来了,金蝉子的死讯。 孙悟空浑身冰冷,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性子暴躁,此时,却没有任何愤怒之感。 金蝉子因贪恋红尘,屡次私自下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无心听讲,佛前贪睡,被罚禁闭,他知道。 金蝉子满嘴歪理,胡乱顶撞,他也知道。 悟空想到这儿,忽然笑了。从前在方寸山时,他是个一顶一的好学生,从来都是祖师讲什么,他便认真听什么,从不落下一个字。金蝉子就不同,他思想活络,常常出其不意,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悟空也只当他发疯或玩笑,从未计较什么。现在想起,他知道了,明白了,却晚了。 金蝉子,你是不是个傻子? 他夺了定海神针,销了生死簿,那东海龙王和地藏王菩萨去天庭告御状,金蝉子为他求情,甘愿永远不再踏出灵山半步,他不知道。 他因弼马温官小,反下天去,在花果山自称“齐天大圣”,金蝉子为保他安危,甘愿自贬为人,他不知道。 而金蝉子的肉身,竟然被如来献给王母,抵他偷盗蟠桃的罪……他也不知道。 悟空自问,换做他是金蝉子,他绝对做不到这样的牺牲。 他不解,何须如此? 后来,被太上老君扔进丹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每一个瞬息,他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出去。 他不能让金蝉子白死,他要夺回他的肉身。 如果不能,就杀尽那帮天庭的泼毛神。 08去似朝云无觅处 玄奘面无表情,只是蹲在地上,沉默着画圈。一旁的龙马打了个响鼻,又继续低下头吃草。 猪刚鬣见状,似笑非笑,继续说:“后来,那猴子大闹了天宫,佛祖出手将他压在五行山下,因念着当初与金蝉子的承诺,留了孙悟空一条命。” 玄奘停下手上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又抬头望向西方的流云。 猪刚鬣又道:“师父,猴哥儿是个有仁有义的汉子,我老猪一直敬佩不已。他与那金蝉子的事,在仙界佛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地府冥界都流传着他们这段可歌可泣的兄弟情谊,传着传着竟然还传歪了……”他假意叹息:“人活一世,有个好兄弟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值了!” 玄奘闷闷答道:“是啊。想不到悟空这么可怜。” 猪刚鬣皮笑肉不笑:“就是。猴哥儿在五行山下的那五百年,也是日日垂泪,昼夜锥心啊!五百年,渴饮铜汁,饿食铁弹,只为了等到心爱……啊好兄弟的转世一面。这是何等的仁义,悟能实在是好生佩服,又好生羡慕啊!” 玄奘只觉得心间一紧,闷哼了一声,仰头就栽倒了过去。 “师父……师父……” 叫了半晌仍是不醒,悟空看着晕厥的玄奘,不由得心焦起来。 终于,玄奘眼珠微微转动,缓缓张开眼来。悟空赶忙跪坐在玄奘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半坐半躺。他揽着玄奘,一手从沙僧手中接过水,这才安心问道:“师父,想是连日奔波,太过劳累?” 玄奘闻言,叹了口气,头往右边一歪,还是不说话。 悟空就也侧歪着上半身,面对面瞧着玄奘,只见玄奘眉心微皱了两下,嘴巴一瘪,流下泪来。 “啊?师父——”悟空忙问:“师父,你怎么了?” 沙僧和悟能面面相觑,神色不解。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凝固了,终于,玄奘淡淡地开口:“为师……为师只是有些疲惫。” *** 这山路颇为难行。 悟空也不知玄奘怎么了,最近坏脾气时常发作。一时又指责他不去化斋要饿死自己,一时又说他懒惰,一时又说他没心没肺不晓得报恩。 莫名其妙。 而且,玄奘害怕的时候,也不再泪眼莹莹地扯他衣角了。 这让他有点失落。 玄奘是他唯一的师父,他却不是玄奘唯一的徒弟。 不过,玄奘生得一副好皮相,即便如今对他没个好气儿,他看着那匀称的脸蛋儿,却也觉得十分高傲冷艳。 他也就哄着从着。谁叫玄奘是师父,他是徒弟呢? 除了他这个小师父,谁还敢对他齐天大圣呼来喝去呢? 他肯听话,也不全是那头上紧箍的缘故。 这不,他才折下几根桃枝,每一根上都结着又大又红的桃子。他将桃枝往肩上一扛,急驾云赶他师父去。 “师父,你看那不是有个斋僧的来了?” 玄奘暗骂一声傻X。野地里你正饿得要死,就来人专门给你送饭,你敢吃?悟空刚还说这附近连个人家都没有,这悟能也不动动脑子? 悟能道:“师父,女菩萨这不到了?” 玄奘不得不应,只客套地问些施主从哪儿来要往哪里去之类的话。 他也没打算从中听出什么破绽来,毕竟,人家要来骗你,肯定是把谎话都编圆了的。 只是拖延时间罢。 听闻那女子父母双全,玄奘见缝插针:“‘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愿叫你那夫婿还也就罢了。况且你独自在这山间行走,这是不遵妇道了。” 苍天啊! 玄奘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多管闲事,苍天啊,佛祖啊,一定要体谅,实在不是他太大男子主义啊! 谁料那女子强中更有强中手,硬是说自己是出来给丈夫送饭,只是刚巧遇到他这一行僧人,非要他吃不可! 玄奘眼一闭,牙一咬,开启换位思考战略:“贫僧要是吃了,你丈夫骂你,岂不是贫僧的罪过?” 女子不慌不忙,朱唇轻启:“长老不必担心,我全家都是乐善之人,我丈夫若是知道我斋僧,只会与我更恩爱呢!” 啊! 天杀的孙悟空!这么久还不回来! 玄奘的博弈彻底败了,不过好在还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线——牙关紧闭,就是不吃,你还能硬塞不成? 他倒没觉得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这叫惯性思维,像孙悟空那样生活在妖怪堆里的,见谁都说是妖怪,可像他这种生长在凡人堆里的,自然见了什么都觉得是自己一样的凡人。 只是人在江湖,不得不防啊,万一是哪个敌国的间谍或者疯狂的异教徒,往饭菜里投毒,他岂不是小命呜呼! 悟能那个傻X,动不动精虫上脑不说,现在馋虫也上了,他拦也拦不住,悟能上去掀开人家的篮盖就要吃—— “妖怪!看打!” 孙悟空的尖声划破了天际,玄奘扬头,只见他一棒挥舞下来。 他飞奔着上前,一把抱住孙悟空道:“悟空,悟空,你打人家做什么?” 那女子惊得花容失色,直往玄奘肩上靠:“长老,长老,救命。” “师父,她是妖精!这是要害你呢!” 靠,你说是就是? 万一人家真的是人,叫他面子往哪儿搁!将来十里八村都说他这大唐来的法师有眼无珠……传出去叫人笑话! 这猴子典型的损人不利己,说话就不能委婉点儿! 玄奘硬着头皮道:“瞎说什么!人家是来斋僧的好人。” 呸! 那女子酥胸半露,直往玄奘背上蹭,娇喘声声:“长老,奴家好害怕,奴家不是妖怪!” 玄奘心说大姐手下留情,别别别别别玷污我这不沾荤腥的出家人!那女子的胸越蹭越柔软,直叫玄奘面红耳赤。 悟空瞧见这一幕,愈发觉得怒发冲冠,醋意飞溅!好不要脸的妖怪,要吃他师父不说,还占上便宜了! 他那清纯可人的小师父啊!此刻也被这贱人玩弄得心猿意马,心神荡漾了! 悟空见玄奘一脸无处发泄的哀怨,索性讥讽:“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她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还取什么经,我和八戒沙僧给你搭个窝棚,就地圆房,岂不快哉!” 沙僧默默围观,一脸“关我啥事”,心说你们小两口吵架能不能别带上别人。 悟空方才的语气太过激烈,玄奘被唬得不能言语,又听他言语直白黄暴,更急得说不出话来。 悟空见他并不应声,也并不辩解,愈发恼怒。 呵呵,被他说中了! 他满腔痛意醋意怒意,混到一起就成了杀意—— “悟空,你,你,你——” 你又杀人! 前一刻的温香软玉俏佳人,眼下已成了头破血流的女尸! 孙悟空又叫他去瞧那篮子里的饭菜,玄奘哪儿还有力气支撑着走过去?还是沙僧扶住了他,上前细瞧。只见那散落一地的碗碟中,盛的尽是…… 莫非,真如悟空所说,这女子是妖怪…… 可她若是妖怪,为何不直接将自己抓走,反而要变化成人? 可…… “师父,这是师兄怕你念咒,使的障眼法呢。” 这就说得通了! 玄奘二话不说,张嘴就念那紧箍咒! “疼疼疼疼——师父!”悟空捂着头叫道:“有话慢说!” 还有什么可说! 玄奘心中满是自责和忏悔,此前,他对孙悟空心存情意,不知说服自己接受这泼猴多少回,就连上一次他杀了那六人,自己竟也原谅了他! 如此想来,他玄奘才是最不可饶恕的一个! 他真是轻贱,竟甘愿做一个替身…… 呵…… 他再也不要看到孙悟空,再也不要见这个冤家! “你回去吧!” 悟空不敢相信:“师父,你……叫我回哪儿去?” 玄奘冷冰冰道:“我不要你做徒弟。” 悟空只觉五雷轰顶,前所未有的惊惧,这惊惧并非因为什么他无法抗衡的势力,只因说这话的人是他师父—— 玄奘,不要他做徒弟了? 他这是……不要自己了? 这一路凶险万分,没有自己,他如何活命? “师父,你不要我做你的徒弟,只怕这西天……去不成啊!” 听闻此言,玄奘只觉心痛,只是,他再也不要与他孙悟空有任何纠葛,长痛不若短痛,他实在是不想再承受这情伤—— “我命在天,就是被妖怪吃了……也不干你的事。” 这话好狠! 悟空苦思,又道:“师父,我回去,倒也罢了。只是人人都知道老孙是一个有恩必报的君子,如今还未曾报你两界山下的恩情,怎能就此离去?” 玄奘倒忘了这一茬,如今悟空一提,他又软下心来。孙悟空实在是个可恶的坏蛋,可自己……不能坏了他的名声啊! 他威逼道:“你若再杀人,我就将那咒念上二十遍!” 悟空见玄奘不赶他走了,喜极道:“师父,就是三十遍也由着你,我不再打人了!” 他又想起刚才为玄奘摘的鲜桃,在自己身上蹭蹭,递到玄奘嘴边。玄奘虽然还气着,却也接了。 可不过一炷香,玄奘就又痛恨起自己的软弱和善心来。 他对什么人慈悲不好,偏偏要对这凶残成性、谎话连篇的孙悟空慈悲! 那前来寻女的老妇人,哭着一步一拐,还未走到他跟前,便命丧孙悟空棒下! 这是何等的冤孽,叫他遇上孙悟空! 他不再说什么,下马便念紧箍咒。 说二十遍,就二十遍,他绝不再饶恕。 他若再饶了孙悟空,如何对得起那死去的母女,如何对得起世间所有的凡人,如何有颜面再去西天面见佛祖! 就当他是个恶僧,便罢! 还有什么话好讲! 悟空一息尚存,爬过来伏在他脚边道:“师父,那老妇是个妖精……” 玄奘冷笑,妖精,妖精,你要杀的人,有几个不是“妖精”? 他明白,他们凡人对于孙悟空而言不过是“非我族类”,他杀人时,自然没有自己那份切肤之痛。所谓“物伤其类”,他孙悟空残杀凡人时,究竟有没有想过,他面前的这个“师父”,也是一个凡人! 玄奘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如果再置若罔闻,迟早有一天,他会是全天下,不,是整个三界的罪人! 也许,不用等到那一天,也许,他此刻已经是了! 悟空不甘心,他与玄奘的缘分岂能就此尽了? 不,他不要! 他不要在将来的某一天,高座在水帘洞中,听到外界传来玄奘已死的消息。 他不要再像当初一样,再由别人来告诉他,玄奘的死讯。 那,就是终生的错过。 又一世的错过。 玄奘的心仿佛在被烈火焚着,热油滚着,好痛,真的好痛。 走吧孙悟空,走吧!别再回来。 再回来一次,他怕是会彻底堕入地狱,辜负修行。 “师父,要我走,可以,你念个松下这箍的咒,让我回去,也有脸见人。” 这又是一番为难。 那菩萨何曾教过他如何把紧箍摘下! 如果能摘,他绝不会让这箍子一直挂在悟空的脑袋上! 玄奘心中知道,这是悟空不愿离去。他又一次败给了自己的不舍—— “起来吧,我再饶你一次。不可再行凶了。” “不敢了,不敢了。” 沙僧见他二人这两出倒是非常抓马,只是心中略有不快。倘若今日杀人的是他和猪刚鬣,唐僧怕是直接赶走了事。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这是有多大的福气。 猪刚鬣只是皮笑肉不笑,他静静地等,等待下一个时机。 翠娘的血腥气仿佛还在他口中,不肯散去。他每每想起,就更悲切。 他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孙悟空头上——别管是不是孙悟空做的,总之,就是要孙悟空痛不欲生,他才痛快。 猪刚鬣深陷魔障,他不知,自己已走火入魔。 通情理如沙僧,倘若知晓了他的想法,恐怕也要说上一声:“关师兄何事?” *** 三个人。玄奘心想。计上之前的六个,是九条人命。 他是要下了阿鼻地狱了。 悟空道:“师父,你错怪我了,那厮实在是个妖魔,他连番变成凡人,就是吃准了你心存善意!” 那猪刚鬣不知怀的什么鬼心思,几次三番谗言冷语,诬陷他的不是!玄奘每每相信自己,又立刻被那呆子牵着鼻子走! 他不要再忍,不要再求! 事不过三,这和尚不识好歹,屡次辜负自己的真心,他若不走,就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还算什么美猴王,算什么齐天大圣! “我去便罢了,只是你手下无人!” 沙僧倒是习惯了被无视,毕竟他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听到这话,还是一惊。 猪刚鬣的不满就更多了,心想,好么,早知道这猴子瞧不上自己,如今连沙僧也得罪了。 玄奘只是呵呵冷笑:“只有你是人,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悟空闻言,发疯一样狂笑,心内却止不住地伤情凄惨,哀声道:“呵呵呵……哈哈哈哈……” 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还说什么不再念咒…… 这是彻彻底底,不要他了! 是呵…… 他算什么,在玄奘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礼的疯猴子罢了! 他何曾珍惜过自己的心意!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不求玄奘对你一心一意,只求他眼中有你,可这点心愿,都成了妄想! ——“师父,他日你若被妖魔捉去脱不开身,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那《紧箍经》,就是十万八千里,我——也会知道!” ——“陈玄奘,你我迟早会再相见,今日又何必恩断情绝?” 玄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绝不,绝不! 不谈其他,只谈他的心,他的自尊,也不再允许自己再见孙悟空半面! 一纸贬书,递与行者。 “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孙悟空颤抖着接过贬书,事已至此,再无回转。 他用尽了此生的温柔,化作一句软声的拜别:“师父,我也是跟了你一场。受老孙一拜。” 说着,分出三个化身,并他真身四个,将玄奘围住,深深一拜。 *** 悟空停了云,是哪里的潮声? 原来已到了东海。 海浪不住拍打着礁石,一浪高过一浪,发出很轻很远的回声。 像是思念的叹息。 悟空忽然觉得脸上湿润,伸手去摸,原来已泪流满腮。 不对,他没腮。 09与君无期稍见侵 自悟空别后,玄奘又恢复了从前孤单的日子。他的噩梦仍是不愿放过,夜夜霸占着他的神经。 只是,更加寂寞。 只是,他的梦中多了孙悟空。 “你对我好,只因我是金蝉子转世,是不是?” 梦中的悟空满面惊愕,如同深埋多年的秘密一朝被戳穿般无措。 良久,他痛苦地承认:“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够了!”玄奘嘶吼着:“陈玄奘是陈玄奘,金蝉子是金蝉子!” 悟空仍是喋喋不休:“我只想补偿你,这是我欠你的……” “你滚,你滚——”玄奘几乎疯掉。“孙悟空,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玄奘,我不是什么金蝉子,不是什么佛祖的爱徒,不是什么为你牺牲自己的好兄弟!” “那你是谁?”悟空神色茫然。“那你是谁?” 是啊,他是谁? 他是谁? 玄奘的心绪仿佛凌空而起,于浩荡的烟云中飞快穿梭,不断地旋转下落。 “我只是江流儿,一个凡僧。” *** 悟空自归去后,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招魔聚兽,积草屯粮,逍遥自在,更胜从前。 他昨日刚杀了那些猎户,通体舒畅,透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终得释放的快感。 那玄奘整日教导他“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他不是听不懂。偶尔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如今,他颇有报复性地杀了许多猎户,不知玄奘看到了,会气成什么样子? 大概会哭哭啼啼,吐血而亡吧。 呵呵。 真差劲,他怎么又开始想玄奘。 他明明是个妖仙,玄奘怎么总想要他做人呢? 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总有些惆怅。起初他是一个人,做妖便罢了,后来结识了金蝉子,他敢拍胸脯保证,他在金蝉子面前没有半点自卑,实实在在的都是敬佩!可到了玄奘这儿,他怎么就开始担忧起来了呢? 他怕,怕玄奘嫌弃他身上的野生气息,怕玄奘嫌弃他不是人类,怕玄奘嫌弃他太粗鲁太傲气。 尽管,他自己从不这样觉得。可面对玄奘,他总是免不得自我责问,患得患失。 自从他第一次弃了玄奘,复又归来时,他便已经清楚玄奘只是玄奘,而非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金蝉子,无论是容貌,性格,还是心境。起初,他的确想着,把金蝉的恩报在玄奘身上便罢,也了却他一桩心事,可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对这个玄奘忧思难忘。玄奘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都深深印在他心里,即便千里万里,他也能清晰看到玄奘的以往的那些神态,甚至能知道玄奘会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讲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只是,他的自尊实在没有低贱到,任他践踏。 他饮了许多酒,妄图借酒浇愁,睡眼惺忪之际,却见眼前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儿。 来人着一身缁衣,身形高挑文雅,骨肉匀称,圣颜悲肃。 好熟悉…… 这……是…… 悟空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他的脑中才惊出那人的名字——玄奘? 玄奘,他怎么来了? 玄奘,他来花果山找我了…… 悟空忙坐起:“师父!” “悟空!”玄奘搀住悟空,顺势与他并坐在石座上,腿贴着腿,身贴着身。 悟空看着那苦苦思念的面容,不觉就坠下泪来:“师父,你不是说,若再见我,就叫你堕阿鼻地狱……” “别说了。”玄奘打断他:“都是我不好,错信谗言。悟空,为了你,就是下地狱,为师也甘愿。” 悟空的委屈泛上心头,哭得更厉害,他有好多好多好多的委屈,要和师父说。 玄奘将他的头揽在胸口,轻轻拍着他,只是叹息,什么也不再说。 玄奘的衣衫太薄,悟空渐渐觉得,玄奘的身体热到发烫。 师父也喝酒了么? 他醉醺醺地抬头,只见玄奘的面颊上飞上两道妖异的红色,眼神轻飘飘的,染上几分媚意。 “师父真好看。” 他的小毛手抚上玄奘的面庞,嘴也不自觉地贴近,直到,吻上玄奘的唇。 这小嘴一直张合,好像从未停歇过。现在,他终于成功地将这小嘴巴堵上了。 嘿嘿。 玄奘的身体绵软,被他一亲,就彻底失去力气,软塌塌地彻底瘫到石座上。 他拼命地索取,拼命地占有,玄奘的嘴巴被他堵住,只能从嗓子眼儿发出诱人的哼哼声。 这声音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想要更多,更多,他想要玄奘的全部! 玄奘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令他有些吃痛,玄奘忽然发力,逼得他嘴上一松,玄奘便反下为上,以一个坐莲的姿势骑在他身上,上半身与他牢牢相拥。他瞥见,玄奘的面上满是情欲。 玄奘的双腿夹紧他的胯部,圆滚滚的小屁股在他身上前后用劲,他能感觉到玄奘的小禅杖正坚硬地挺立,自己的如意棍也早就按捺不住,起身相迎,二者紧紧压迫,相互摩擦着。 悟空很享受,这边就将手伸进玄奘的裤子里,捏着玄奘的小屁股,只觉得滑滑嫩嫩的,像新鲜的水豆腐。 不愧是人人都想吃的师父,果真如此诱人……玉帝,如来,老君,观音,还有那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他们谁也想不到,今日,玄奘竟被他享用了。 想不到平日里一副清纯样子的小师父,动起情来,竟也如此风情……这叫他如何把持得住…… 小和尚,这可是你先主动的…… 他将手往上移,抚摸着玄奘的背,粗糙的掌纹刮着玄奘细腻的皮肤,这触感别是一番滋味。另一只手解开玄奘的腰带,将手伸了进去,温柔地握住玄奘的小禅杖,手掌不时覆上那圆圆的如李子般大小的头部,拇指一抹,便觉出些许黏腻来。他又握上,力度适中,保持不快不慢的速度,上下套弄着。 玄奘的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头紧皱,头颅时不时向后仰起,他臀部用力,猛往前顶,看样子是忍不住了。 小禅杖仍被悟空紧紧握在手中,速度不曾慢,也不曾快。他瞧着玄奘那欲求不得的样子,一反往日冷艳的常态,这让他更有耐心玩弄。 他拖住玄奘的小屁股,往自己这边一揽,让他坐在自己的如意棍上。玄奘的屁股圆且翘,臀沟深且紧,此时紧紧夹着他的如意棍,他差点舒服得叫出声来。 玄奘樱唇轻启:“悟空,求你……” 悟空得意地笑了,他自耳中掏出定海神针,变作一个美丽的金色圆环,套在玄奘的小禅杖根部。那圆环时而震动,时而轻抚。玄奘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悟空的头靠在玄奘心口,能清晰听到他砰砰砰砰的快速心跳。 从前都是玄奘向他念咒,今日,他也要小小地报复一下。 他掌中的小禅杖变得更坚硬更粗壮了,悟空略微加重了力道,玄奘仿佛变得更加敏感,悟空抬头看着玄奘的双眼,只见玄奘眼神迷离,嘴巴微张,舒服得不知人间何世。 悟空的如意棍也在玄奘的臀沟下挺动着,摩擦着。其间隔了两层布料,虽然轻薄,却也让悟空觉得不舒服。他念了个咒,将玄奘与自己的裤子都变离了身体,轻轻落在石座的靠背上,这样一来,他的如意棍和玄奘的小屁股,就彻底肉挨着肉,坦诚相待了。 他很想狠狠地把自己的如意棍插进那隐秘的地方去,又不舍得弄痛了玄奘,只得这样慢慢地顶着,顶着。 玄奘忽然“啊”的一声,将手伸到自己的屁股下面,他摸索着,终于抓到了悟空的如意棍,找了几次位置,却仍然对不准。 悟空笑着,玄奘没有经验,和自己一样是童子之身,想要进去自然很难。玄奘仍是坚持不懈地抓着他的如意棍在自己的小屁股上乱戳,将他溢出的蹭得满屁股都是。 悟空见玄奘实在渴望,自己也有些忍不住。 真的要现在就要了他吗? 悟空抬头去吻玄奘的唇,玄奘反客为主,也狠狠吸吮。悟空心里一笑,这小和尚,还挺主动。 他便握紧自己的如意棍,撸动了两下,对着玄奘的私密处划蹭,让自己的液体润滑那神圣的部位。玄奘似乎放松了许多,悟空试探着进去了一点,玄奘“嘶”地倒吸了口气,带着点委屈的腔调:“疼……” 悟空又是心疼又是难耐,他继续蹭着那里,一边分散玄奘的注意力:“师父,你喜不喜欢悟空这样对你?” 玄奘咬紧下唇,那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咬紧下唇,羞涩地点了点头,俯首在悟空耳边:“我要,悟空……” 悟空用力向上一顶,玄奘又是“啊”的一声,悟空明显能感觉到玄奘的身体痛得微微颤抖,他握着小禅杖的那只手便加快了速度,玄奘痛楚未散,下身又有一阵快意袭来,他干脆愈发肆意地叫了起来,时而又在悟空耳边娇喘连连,这小淫僧,让孙悟空喜欢得要命。 悟空此时已尽根没入,只觉得温暖湿润,如沐春霖。玄奘的入口处实在是太紧了,像那紧箍一样勒着他的如意棍,他只能抚摸着让玄奘放松。 另一只手的力道和速度越来越快,玄奘的叫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如同东海的潮声,缥缈悦耳。悟空的下身也开始抽动,玄奘身上香汗淋漓,浸湿了僧袍,他也搂得悟空更紧。 悟空的呼吸也粗重了起来,他不再克制,松开了握着小禅杖的手,也放在玄奘的臀上,两只手紧紧箍住玄奘的小屁股,下身一阵猛烈的抽插,玄奘舒服得失声大叫:“啊——悟空,悟空,悟空!” “师父,我在,我在……”悟空应道。玄奘此时像变了个人,他拿住悟空的一只手,又放到自己的小禅杖上,嘴里发出“哼哼”的两声,示意悟空继续套弄。悟空了然,自己方才一直照顾着玄奘,陡然收手,这让玄奘感到空虚。他收了那金色的圆环,飞速运动,玄奘的手忽然死死钳住他,身体僵硬,一阵颤抖,悟空便觉掌心一片温热。 随着玄奘的释放,悟空也觉得自己的如意棍被包裹得更紧了,他将这小淫僧放在石座上,抬起玄奘的双腿放在自己肩上,上身俯下,双手支撑在玄奘的两侧。玄奘面色的潮红还尚未散去,随着悟空的浅出深入,玄奘竟伸出自己的舌头,去舔悟空的嘴唇。 这淫糜的样子,让悟空再也无法忍受,他更加猛烈地要着玄奘,须臾一阵颤栗,世界忽然安宁。 玄奘抬起双臂揽住他,示意他伏在自己身上。 万千光影又在悟空脑海中飞快闪过,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小淫僧,终于是他一个人的了。 玄奘在他身下,忽然泪眼婆娑,他忙问:“师父,你怎么了?” “悟空,救我……” 悟空忽然惊醒,才发觉,方才不过是一场旖旎春梦。 他是怎么了?竟会产生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 忽闻四健将来报—— “大王,捉住了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 *** 猪刚鬣被一群小猴精推推搡搡,直到孙悟空座下。 他起初以为,赶走了这孙悟空,他之后的日子会自在许多,也会舒服许多。可孙悟空走了,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翠娘仍是每天出现在他的梦里,哀怨地朝他走来,一步,一步。 他思念至极,也飞奔着迎上去,却发现自己与翠娘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朱郎——” 翠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欣喜,猛然回头—— 身后的翠娘只有半截身躯,两条腿还在不断逼近,那声音忽然像是从整个天际传来—— “朱郎,你为什么害我?” “朱郎,朱郎,为什么害我?” 他惊醒,冷汗涔涔。 沙僧也被他的呼救声吵醒,抬了抬眼皮,淡淡然道:“哥啊,苦海无边。”说罢,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来。 他顿悟。 他是心魔作祟,若不趁早回头,功果休也。 后来小白龙劝他来请孙悟空,他起初还有些羞惭,末了,还是决定,以此作为他诚心悔过的第一步。 今后,他再不是猪刚鬣,他法名悟能,他是八戒。 10水蓼冷花红簇簇 那猴王看上去还是有些在意,一见面就问他是不是也被师父赶走,还问他要贬书。 八戒此时已了然,这孙悟空嘴上强硬,心里还是记挂玄奘。 “师父想你,叫我来请你回去呢。” 这是小白龙教他的,看来这条龙也有不为人知的真情往事啊。 谁料那猴子一会儿领他看山,一会儿领他吃水果,绝口不提跟他走的事。八戒委实着急,只觉得火烧屁股。他实在等不急,问道:“哥哥,你不随我回去?” 孙悟空想是还在记恨:“我这里自在得很,当什么和尚?你去回师父,既赶退了,再莫想我。” 八戒闻得他如此决绝,也不敢再相逼:这一趟,是白来了。 他边下山边感叹,那猴子本来就疯疯癫癫的,看来这次受了老和尚的刺激,是彻底心如死灰了。 谁料刚走了没几步又被那群猴精给逮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明明刚才还对他那么好! 这猴子果然精分。 “呆子!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怎么还要瞒我!” ——合着他知道? 那刚才和他装什么傻呢! 八戒真是有点烦了,两口子……不是,这俩人闹别扭,能不能不要老带上别人? 罢了罢了,这事总是他惹起。 他索性就使了个激将法,也是给这猴王一个台阶下,果然,那猴子口中说着什么“我回去是因为妖怪骂我,可不是为了师父”、“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就换回了先前的锦直裰和虎皮裙,薅着他就腾云而起。到东海的西岸边,又说什么“身上有些妖气,恐师父嫌弃”,非要下去洗洗身子…… 八戒汗颜,你tm不是说去打妖精不见师父吗,洗个鬼的澡啊! 不过他对此也是深表理解,想当初他追嫦娥仙子的时候,也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说话声大了吓到她怀里的小兔兔。 后来那贱人…… 算了算了不想也罢。 *** 玄奘静静伏在铁笼之中,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如果那守笼的护卫胆子大,肯附耳过来,就会听到这只斑斓猛虎正在念经。 唉。 若要问玄奘此时心中是何感受,他也难以描绘。他只是恨极了自己,也厌倦了这一切。 诚然,如果有孙悟空在,他绝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可他做错了吗? 他没有。 孙悟空连伤三命,毫无悔过之心,如果他还强把孙悟空留下,那简直是天理难容。 他也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给孙悟空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如果没有孙悟空,自己早就丧命在猛兽之口,哪还有命撑到现在? 是啊,今日被妖怪变成猛虎,也是他的命数。 犹记那日他信誓旦旦:“我命在天,就是被妖怪吃了……也不干你的事。” 嗯,做人——现在是做虎了。 不管做什么,都要有志气。 如果……如果悟空知道自己被变成老虎,被妖怪这样欺负,不知道会不会心疼…… 不,要坚定! 就算再回到那时,他也不会改变当初的决定! 门外传来多人的步伐,那杂乱的交谈声中,玄奘竟然听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他! 真的是他么? *** 众人依着猴长老的话,替虎长老解了锁。 事毕,退出十步远。 悟空发笑,别人看虎是虎,独他看到这虎,眼中是师父。 小和尚,还说你不需要我? 他还有些计较,不肯服软,嘴上挖苦:“师父,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成了这么个恶模样?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却弄成了这么个嘴脸?” 玄奘本来惊喜,心也软下来,闻得悟空这一酸,又生愤懑。 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无语。 孙悟空,你几岁? 还好八戒机灵:“师兄啊,你就别揭师父的短啦,快救救他吧。” 悟空又针对八戒:“你不是师父得意的好徒弟么?要救你救啊。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这趟来就是打妖怪,打完了就回花果山去。”话毕,作势要走。 哪知沙僧实在,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抱紧孙悟空的大腿,嚎道:“哥啊!若是我们能救,就不会大老远请你回来了!哥啊!” 悟空失笑,赶忙扶起沙僧,安慰道:“岂有不救之理?”说罢,使了个法,叫玄奘恢复了原身。 玄奘眼疾手快,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搀住孙悟空的手臂,上来就把话堵死了:“贤徒啊!多亏了你也!等到咱们到了西方,见了佛祖,再径回东土,秉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 一口气说完,眼都不带眨的。 可以啊,小和尚。 话已至此,悟空还能忍心说得出“说啥呢谁要跟你上西天了”这样的话来? 况且,还给他戴了这样高的高帽。 快活得很呢。 悟空细细打量,见玄奘消瘦了几分,面上减了一圈儿。不用说了,八戒懒,沙僧呆,他们俩能照顾好师父才怪。 瘦点儿也好,愈显风姿。 悟空把胳膊一收,玄奘哪肯撒手?就“哎呦”一声,被悟空拽得一个踉跄,跌到他怀里。 悟空想起出发前在花果山做的梦,再看此时大眼睛巴巴望着自己,眼神中写满渴望的玄奘,就不自觉地存了不同的心思。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箍,笑道:“师父别再念这个,徒弟就知足咯!” *** 复得了孙悟空,玄奘心里美滋滋,这一美就美到了又一年的三春时节。一路上虽然坎坷,但有孙悟空在,坎坷也都算不上什么。悟空对他的关切似乎也更胜从前,比如—— 他若忧心前路有什么虎豹,悟空就安慰:“师父,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 他若烦恼几时能清闲,悟空就笑呵呵解答:“师要身闲,有何难事?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好一个“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八个字,开解了玄奘的烦恼,却也让他有些摸不着的失落。 万缘都罢啊。 “悟空,那樵夫大哥怎么说?” 悟空适才与那樵夫交谈了一番,樵夫反复强调前路妖魔如何如何凶恶,可在悟空看来,不过是凡人胆小罢了。换言之,就算当真如此,他也不能据实描述,吓唬他这小师父。他只说着“没什么大事”。 那樵夫却不见了,惊得八戒大叫:“见鬼了见鬼了!白日里撞鬼了!” 悟空白了他一眼,好歹也是个天蓬元帅,撞个鬼能把你怎的? 他往云上遥观,只见云端上趴着日值功曹。悟空心里骂了一声,这个毛神,有话不直说,非要变成樵夫让自己喊他一声“大哥”。舒服怎的? 可,既然是日值功曹来报信,想必那妖魔必然不容小觑。 告诉他师父么?吓哭是肯定的。 不告诉么?那是肯定会被逮走。 思及此处,悟空暗搓搓决定,让八戒那个呆子先去探探路。 毕竟是受过一回情伤的人了,他怕那呆子再冲玄奘撒个娇,示个弱,玄奘心软,耳根也软,再护着那呆子。 好,先下手为强。 八戒一脸懵逼。 靠,这猴子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上刀山下油锅都不眨眼的,竟然哭了! 靠! 这是多么震惊古今中外的一刻! 完了完了,八戒料想,定是妖魔太强悍,把这猴子吓尿了。 “散伙吧散伙吧,分分行李,把白马卖了给师父买口棺材。” 玄奘amp;龙马os:买/卖你爹呢? “师父啊,若要过得此山,须八戒听我的话。” 好个孙行者,在这等着老猪呢? 要去你自己去,不去就散伙罢。 但,一头猪的抗拒,往往是没有意义的。 那猴子话里话外,就是要逼他巡山。还说什么给他两个选择,呸!无奈玄奘也向着那猴子,他又能怎么办呢? 悟空如愿,忍不住嘻嘻乱笑。 玄奘见状,颇为无奈。 这个泼猴,装模作样的,以为他看不出来呢?他傻是傻了点……呸!他又不傻! 把人家八戒忽悠巡山去了,自己还不懂得藏着掖着,就知道傻笑。人多口杂,若是只有他自己还能兜着,可这……回头龙马和沙僧有一个告诉了八戒,八戒不得恨死你? 他这个身为师父的,有必要改善一下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 八戒这个徒弟,他太了解了,蠢不啦叽,自作聪明,这样的人更需要大家的关爱和包容,否则智商跟不上大部队。 他既然是师父,就理应多加关怀。 当师父和当父母一样,十指有长有短,孩子们也总有好的坏的。坏的,你还能不爱不养?天下有许多儿女会责怪父母偏心,明明自己这么孝顺,为啥那智障一般的兄弟姊妹却总是有奶吃?其实只是长辈担心这弱智孩子在外边犯傻,被人打死,自然更操心些。再者,也有一些学生们在私塾上课,脑袋聪明的总会疑惑,先生为什么总是提问那些不会的同窗们多一些?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先生知道你会,自然放心,他更担心那学不会的,所以总是提问。 唉。 此时的玄奘,心头泛起一层“养儿方知父母恩”的哀伤。 哎呦。 哎呦哎呦。 玄奘骑在马上,坐看悟空耍神通,乐得是心花怒放。 他方才不知是何缘故,一连打了三个冷战。悟空见这深山峻岭的,为了不让他害怕,就使起神通,剖路前行。 这身手,这身段! 何止是“威风八面”,简直是“威风十六面”,不,四十八面! 玄奘心中扬起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瞧瞧,瞧瞧!什么叫“寰中少有,世上全无”! 他要做齐天大圣的头号铁粉! 他在长安时,也听得一些市井八卦,现在不都流行什么“亲妈粉”、“妹妹粉”的么?他这样的,大概是叫“师父粉”? *** 山路难行,悟空背着那妖魔,已被玄奘远远落在后面。 他有些埋怨,他这个师父,看着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当然,也的确是这样。可真正相处起来,才会知道,玄奘的事儿那叫一个多哦。 别人都只瞧得见玄奘的好处,独独他,亲身忍受着玄奘如此这般的暴行。 譬如自己背上这个妖魔。 是看不见自己身子小,个儿矮怎么的? 路这么远,光是走下来就够累人了,还叫他来驮。 哼,一点都不懂得疼人。 不过,也算不上是小师父的过错——这妖魔又不肯这样,又不肯那样,不就是奔着他来的? 悟空杀心已起:管你是妖魔还是老道,老孙等会儿都往那石头上一摔—— 如果玄奘稍待片刻,就会看到悟空已担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把那魔头吓得浑身是汗,他根本不曾想过,孙悟空竟如此厉害!他又念咒,召来了东岳泰山,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孙悟空身上。 悟空眼看着要赶上玄奘,须臾眼前一黑,背上一阵剧痛,便被死死压在山下。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一瞬间,他产生了再也见不到玄奘的恐惧。 都说人死前,这一生的画面会在眼前飞速闪过,悟空此时看到的,却是自己从两界山下跟了玄奘之后的种种。 他忍不住泪如雨下,厉声高叹:“师父啊!自你我相识,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今日,就要分别了么?” 奇怪,他从前不怎么爱哭的,可自从跟了玄奘这个小哭包,他的眼泪也变得多了起来。 正愁间,只见那山神、土地,齐齐现身,向他走来。 11不知转入此中来 玄奘闷闷地往回走,不住滴泪,人离乡贱!那宝林寺的僧官不是个好人,竟叫他们去廊下蹲!还说他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靠,长得俊俏是他的错吗?至于说得那么难听吗? 他知道有些寺的寺风不好,和尚乱搞,可……可他是那样的人吗! 也就是看他好欺负,这要是换了悟空,腿都给你打折! 他又自我安慰,还好他有骨气,出来了之后才哭,哼!否则被看到了,非被他们笑话不可! 悟空一见玄奘那哭哒哒的憋屈脸,就知道他前去借宿吃了瘪。 不用说了,肯定是被那寺里的人欺负了。 虽然他刚刚才嘲笑师父不认得字,可那是他的师父,只有他能欺负。别人敢让玄奘哭? 好了,他们在孙悟空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不多时,悟空归来。 “唐老爷,请方丈里坐。” 哼哼,瞧不起人? 玄奘看着面前跪了一大片的僧人,荡漾了起来。 呵呵,就许你们狗眼看人低,不许他狗…… 呸! 不许他仗猴势? “别再拜了,请起请起,大家都是佛门子弟。” 夜深沉,玄奘仍念念不忘悟空对他的调侃。不认字? 呵。有文化了不起?看谁都是文盲。 更别说刚刚,几个徒弟对月高吟,各抒己见,那境界都比他豁达得多。 他决定,今晚不睡觉,也要把那些忘干净了的经文再背个滚瓜烂熟,明天吓死孙悟空。 *** 又来了。 这个遭瘟的猴子,又来了。 闲着没事就搓他的脑袋瓜子,害得他整天担心自己有头油,一天洗上八百遍,简直快洗秃噜皮了。 这不,大半夜的不睡觉,又来了。 诓自己在那乌鸡国的太子面前说他是“宝贝”,怎么着,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宝贝了? 玄奘假装睡熟,任凭悟空怎么摸怎么摇,就是不应。 谁知悟空猜到玄奘假寐,见他不吭声,就微微一笑,将那小毛手往玄奘的小腹伸去。 玄奘差点骂出声来:“这个顽皮!这么晚还不睡,吆喝什么!” 悟空笑着抽出手来,见月光下玄奘的脸简直红成了猪肝色。 玄奘何曾遇见过此等流氓的人,他活了二十几岁,那地方还没被别人碰过! 梦里的不算! 就知道这猴子没好事,果然,磨叽来磨叽去,还是告诉他,别拦着他支使八戒那呆子去井里背死人! 这猴子什么时候和自己一样话多了?还总阴阳怪气地说他宠着八戒? 自己的心,他就一点觉不出来? 没良心的死猴子。 玄奘耳根又是一热——刚才被悟空摸到的那一下,还真有点舒服。 呸呸呸!这个徒弟不学好,带累他这个师父也变坏了! 他心里忽地又闪出来一个念头:悟空从前也这样摸过别的人么? 该死,该打! *** 沙僧静静听着师父的吐槽,这是他的看家绝活——当男闺蜜、当树洞。 自从两个师兄起身走了,师父便爬到他床边开始啰嗦。 哦,这不叫啰嗦,这叫讲述心事。 沙僧暗暗把这些微妙的情绪捕捉起来,打算日后用作他诗集的灵感来源。有朝一日,他说不定也能成个情感大法师。 “师父,依老沙的经验,大师兄毕竟有把年纪了,有点那方面的经历也实属正常。” 玄奘的心又凉了半截。 原本他恨那金蝉子,也恨悟空把自己当作金蝉子的替代品,可后来,那分别的痛苦又告诉他,只要悟空在自己身边便罢。 如今……这猴子真不要脸,既有别人,何苦还来招惹他! 接着,沙僧一脸懵逼地看着玄奘念了全套紧箍咒,大师兄莫名其妙地痛得死去活来。 接着,又一脸懵逼地看着大师兄巧言令色,拉着玄奘不知做了什么,哄得刚才还哭唧唧的师父笑逐颜开。 接着,又一脸懵逼地看着大师兄去讨九转还魂丹,二师兄嚎着给那死透了的国王哭魂。 八戒心里憋屈,果然自己最轻贱!就许孙悟空在师父面前使坏,让他干那些个力气活,辛苦事,他好不容易扳回一成,师父马上又向着那猴子了! 他一个猪猪男孩,为什么就得不到怜爱! 天理何在啊! 随着太阳升起,八戒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玄奘闻之,以为八戒哭得用心,更满意了。 沙僧默默感叹,原来人世间的男男关系也如此复杂,看来他还要勤学苦练才行。 却说方才悟空拉着玄奘做了什么? 原来他见玄奘面色不悦,就知自己又哪儿做得不合心意,惹恼了这小师父。他就扯着玄奘问:“师父,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也要瞒着老孙?” 玄奘忽然抬头,却又不说话,只是咬住下唇,只见那泪珠儿就在眼睛里打转。 “师父,此间更无六耳,你可放心说。” 玄奘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你这猴子不知羞,和八戒一样。我是好和尚,不和你玩。” 悟空便知玄奘说的是刚才自己摸他的事。他眼珠一转,踮起脚尖在玄奘耳边悄声问道:“我又不是摸别人,我摸我的宝贝师父,师父不喜欢?” 靠,孙悟空以前不这样啊?怎么最近骚话连篇了? 那个清纯暴躁动辄骂他的猴子哪儿去了? 玄奘小脸又是一红,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几年前自己那个淫糜的梦,又羞又气,直跺脚:“孙悟空,你不是好人!” 悟空咯咯直笑,若问为什么?他也解释不清。从前他很是见不得玄奘一副丧气脸,可自从在花果山上做了那个梦,他总觉着玄奘与自己的关系不同。不可否认,每次他单独和玄奘相处时,总是有些胡思乱想。更有时候,他会分不清那个梦和现实,总是有些无法克制。 他这是怎么了? 从前和金蝉子在一起时,当真只是兄弟之情,如今面对着玄奘,怎就凭空生了这许多非分之想? 况且他活了也有一千多岁,从没想过这档子事,如今怎么就一下子有了情欲,还如此不能自持? 他每每贴近玄奘时,就会闻到玄奘身上淡淡的奶香,如初生婴儿般诱人,叫他忍不住想吸吮。 莫非是那个梦,教他开了窍? 不,不,不不不——这是堕落。 堕落,绝对的堕落。 *** 转眼秋尽冬初,那霜雕红叶,像极了悟空初识玄奘那一年的风光。 回想那时,只有他和玄奘二人,牵着一匹白马,每日高谈往事,笑论佛经,不尽欢喜。如今多了几个师弟,虽然欢乐,却也私密性全无。 那只有他与玄奘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唯一不变的是,玄奘心中担忧时还是会习惯性地叫“悟空”,而他也总是习惯性地安慰“师父别怕”。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就相伴于身。他过去的一千多年里,不知养成了多少习惯,可不知,又有多少习惯,因新的习惯而消失了。 玄奘,就是他新的习惯。 他很怕这个习惯将来也会消失。 不过,看玄奘这个不长记性的死样子,他怕是会一直操心了。 上次在平顶山,那银角大王变作老道,哄玄奘让他驮人,这次的小妖精也不换点新鲜的,可那小师父就是看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驮着吧! 小师父心善,倒是让他来遭殃! 悟空只顾说玄奘不长记性,自己却也意图故技重施,将这孩子摔死在路边。上次那老道没摔成,自己反倒被泰山压顶,险些丧命,这次自己背上这小妖精,他非杀不可。 ——只要玄奘不晓得。 他心下清醒,他与玄奘之间,说到底只有一个过节:玄奘心善,见不得他杀人,而他只要想杀,哪管什么有故无故。 玄奘还是个凡人,视野必定狭隘,待到将来成佛成圣,才会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那奎木狼是天上的星宿,还不是一样下凡吃人?仙人况且如此,盖因凡人妖怪,一般轻贱。 不过,他可从不会乱杀好人。 *** “天蓬元帅,卷帘将军,快去救你师兄!” 八戒沙僧闻得那龙王呼喊,忙顺涧边找寻,急得火烧眉头。 这次的妖怪乃是牛魔王之子,乳名红孩儿,别看是个小孩儿模样,却喷得一口三昧真火,叫他们兄弟灰头土脸。 他们的师兄,就是请了东海龙王助阵,以水灭火。不料三昧真火不曾浇灭,孙悟空却险些丧了性命。 “二师兄,大师兄在那儿!” 沙僧一声惊呼,跃进水里,将悟空抱上岸来。悟空被烟熏得满面黢黑,又被这水浸得浑身冰凉,身躯蜷缩着,任凭怎么叫喊,就是没半点反应,好似死了一般。他的个子本来就小小的一个,只是神通大,功夫高,鬼主意又多,因此从不曾有人将他视若等闲。今日一看,八戒沙僧才觉着,他们这个师兄,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小的一只猴儿。 沙僧的心也有些善,他边哭着边和八戒一起按压悟空的穴道,暖悟空的身体,悟空忽然气冲丹田,张口就叫:“师父——” 沙僧的心一揪:“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 ——这是怎样可歌可泣的师徒之情! 悟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仍旧虚弱。沙僧扶着他到松树下坐定,八戒去请观音。 悟空定身顺气,忽然鼻子一酸,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沙僧不明白这是因为师父难救,还是因为妖魔难降。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孙悟空哭。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又或者,是太疼了。 方才一阵妖风刮过,大师兄料定是八戒被妖怪擒去,不得不又去那火云洞前要人。 沙僧拦道:“师兄腰疼,让小弟去吧。” 悟空咬着牙,忍着痛笑道:“你不顶事,还是我去吧。” 沙僧想,怪道师父会对大师兄情有独钟。但凡见过这一面的孙悟空,都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他虽然受伤了,却仍是绝对的强者。 却说悟空去请了菩萨来,收了妖魔。他兄弟三人径至火云洞寻师父,只见玄奘的衣衫已被尽数褪去,赤裸着困在院中央。 悟空咽了下口水。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玄奘的身体,自玄奘收了他做徒弟,他时刻都在尽徒弟的本分,玄奘沐浴时,永远是他陪伴。从前只觉着大家都是汉子,有何不妥?也没存着什么歪心。可今日见了,却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眼不敢直视。 玄奘见悟空来了,更是羞耻难当。天杀的妖怪,该死不死把他脱光了绑在这里!天哪,悟空在看他,在看他! 八戒转身就退了出去,沙僧忙装作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绕到他身后去解绳子。 悟空取来他的衣服,忙披到他身上。 老天,幸亏孙悟空盖得及时,再晚上一些,他真不知道会被孙悟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可……他好像……看到了吧? 算了,大家都是汉子,大家都是和尚,一切都是虚妄,不要想太多。 然,当唐僧第二次被赤裸着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除了恐惧之外,竟然还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什么鬼,他是个花和尚吗? 他看看身边同样被光溜溜捆着的八戒,摇了摇头——他不是,八戒才是。 然,这次玄奘失望了。 下水救他的是沙僧。 12两岸青山相对迎 虎力大仙瞧清了孙悟空身上的虎皮裙,暗骂了一声,尼玛。 不搞死那大唐的和尚,不足以为这只同类报仇。 那高台由五十张桌子搭成,玄奘在上面坐禅,摇摇欲坠。 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悟空绝不会让他摔下去。 ——咦?怎么突然这么痒? 悟空仰头望着,玄奘起初一动不动,面容祥和,真似一尊金漆神像,眼下却不知为什么缩起脖子来。 他知道,玄奘是个志诚君子,说自己会坐禅,断然就是会。此刻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悟空忧心,“嘤”的一声,元神出窍到玄奘身边,只见玄奘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落着一只虫,正叮着玄奘。他便伸手捉了,又轻轻替玄奘揉了揉脑袋。 玄奘本来奇痒难忍,如今忽然舒爽,便料定是悟空来了。 果然,只听悟空在他耳边悄悄叮嘱道:“师父安心,有老孙护着你哩。” 悟空是元神出窍,众人皆见不得他。 玄奘闻言,心间翻涌起丝丝甜意,不觉会心一笑。 那国师比求雨坐禅都未成,又要比什么隔板猜枚。 唉,比来比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他们都会输。 总是当赢家,玄奘都有些疲惫了呢。 他进前一步,刚要答,那鹿力大仙就抢答道:“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 玄奘忙说:“不是不是!是破烂流丢一口钟!” 虽然他也觉得奇怪,但是悟空说是“破烂流丢一口钟”,就是“破烂流丢一口钟”! 国王呵斥他胡说,一声令下,就要拿他。 玄奘这个人,越是有性命之危,他就越能急中生智,且口齿伶俐得很,只见他合掌就喊—— “陛下何不打开柜子一看便知!如果真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岂不是陛下错怪了贫僧!” “师父,这次是桃核。” 玄奘冷汗涔涔:“靠,怎么每次你说的都是这么玄乎的东西?刚才要不是我嘴快,现在已经挂了。” 有了先前的经验,玄奘知道,那猴子一定是在柜子里做手脚。他也就不紧不慢地又对国王说:“是桃子是核拉出来溜溜。” 那国王几次被打脸,伙同那虎力大仙不知又放了什么进来,非要他再猜。 他猜,他猜还不行吗! 玄奘算是知道,这拨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死干净不罢休了。 ——活着不好吗? 又他娘的要比什么砍头,什么剖腹挖心,还要下油锅! 玄奘暗数,挂了一个,又挂了一个。 只是不知道,悟空的头被砍下来,肚子被剖开的时候,会不会痛。 他不敢再看了。 有了先前的事情,玄奘心中有数,下油锅这件事,悟空想必也应付得来。只是不知是何缘由,他的心慌得厉害,只得将头一扭,不再观看。 “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 ——什么? 玄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油锅狂奔。 ——不!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 不想,玄奘没跑出几步,就被士兵拦下。玄奘只觉得五脏俱碎,心如刀绞,他猛地扑倒在地,冲着国王哀叫—— “陛下……陛下!我那大徒弟已死在油锅之内,尸骨全无,贫僧又岂敢贪生!恳请陛下宽恩,容贫僧为我那徒弟烧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之念!” 那国王见玄奘如此义气,也十分敬佩,就容他去。 玄奘颤抖着扑到油锅旁,犹如魂飞魄散一般—— 他的悟空,就这样没了? 自他救悟空出山开始,一路西行,也有六七个年头,都是悟空护着他保着他,虽有吵闹,也曾赶他,可是……可是,他知道,他与悟空,恩爱至深,他知道,他与他之间的牵绊,是这一世都解不开的! 他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站在雷音寺里,身旁站着的,是孙悟空!可——怎么今日,悟空就撇下他独自去了? 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别离,却断断不曾想过,悟空会命丧滚油之下! 怎么回事,他不是很厉害的吗,他不是齐天大圣吗? 怎么回事,从前都是他杀别人,怎么今日自己却大祸临头? 孙悟空,孙悟空,你不是舍不得金蝉子吗,我就是金蝉子,我是,我是——你为何要离开我! 玄奘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几乎无法站住,一时晕厥,磕倒在阶上,涕泪横流。此刻,他只想高声喊叫——悟空,悟空! 沙僧与玄奘同去,见到此情此景,恍惚觉得玄奘下一刻就会与悟空化作一双彩蝶。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他也不太知道。 或许这就是文人的通感罢。 *** 不觉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 悟空不敢主动与玄奘说话。 他知道,自己这次装死,没逗到旁人不说,还把玄奘吓了个半死。 而玄奘,自出了车迟国,也没同他讲过一句话,没给过他一个正眼。 这让他害怕。 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这是恨死了他吧。 这种感觉实在难捱,还不如将那《紧箍经》念上个八百遍,让他痛死了事! 是,他知道玄奘在意他,有时还会吃点醋——可他实在不曾知道,自己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死了,玄奘如此悲痛! “徒弟,今宵何处安身?” 悟空听得玄奘问话,便也习惯性地答:“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话!”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玄奘本是不想与自己说话的。 “出家人莫说在家话”这句,他也不知对玄奘说了多少次了。起初,是玄奘思乡情切,他只得以此安慰,叫玄奘定性存神;后来,就成了习惯,无论玄奘问个什么,他都会调笑上一句:“出家人莫说在家话。” 而玄奘每次,也都会习惯性地反驳:“出家怎么?在家怎么?” 玄奘高座马上,其实他的气早已消了一大半。说到底,这气还是因为他的伤心。倘若悟空不叫他那么在意,他也不会如此生气。如今悟空应了他,他便也不再埋怨了。 *** 八戒的咳嗽声中,玄奘只觉被子一松,进了些许寒风,转瞬又一紧。 身后传来那猴子的低语:“师父,冷么?” 玄奘迷迷糊糊,却是心中一软,那气也就彻底消了。 悟空见玄奘不语,小毛手就从身后搂住玄奘,又悄悄道:“师父,老孙来给你取暖了。” 玄奘便也握住悟空的这只手,瘦瘦小小的,摸着却觉得毛茸茸,竟也温暖。 之后,每晚悟空都会钻进玄奘的被窝里,与玄奘相拥而眠。而玄奘,也从没有拒绝过。 这一年,陈家庄漫天风雪的夜,竟成了玄奘此生最安心的一段日子。 前番落入黑水河,此次又落入了通天河。玄奘是最怕水的,那种无力感总会令他想起那经年的江中惊梦。 他沉沉坠下,看着水面的光亮越来越远,他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 “唐圣僧,吃了斋饭再去。” 原来悟空化斋回来后,见玄奘走出了他画的圈子,便将斋饭托付给金兜山的山神和土地。此时降了那魔王,山神土地便现身,叫住玄奘用斋也。 这一番争斗,可险些要了悟空的老命——好吧,是他夸张,可属实很费力。 偷盗?他太了解玄奘的为人了,玄奘虽然小气,却是个忠直善良之僧。那偷盗的事,自己还干得,若说是玄奘,他一点儿也不信。 只是后来打斗起来,他的金箍棒竟被收了去。 悟空自从学艺回来,就在东海得了这兵器,几百年从未离身。这金箍棒也颇为争气,替他赢了一场又一场的恶战。 可如今,怎么就丢了? 若是寻常丢了也还好,只是玄奘被那妖魔抓住就要蒸了吃,他没了金箍棒,又该怎么救玄奘出来? 唉,没了棒子,他也不敢再说出“凌霄殿上,动起刀兵”这样张狂的话来,就连上天奏请玉帝,也要前倨后恭了。 实在不是他不能打,他的拳脚功夫倒也数一数二——只是趁手的兵器之于武将,就如同手臂一般,更别提用了多年,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悟空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残缺的人。 那时,他躲在金兜山上偷偷地哭,只为无力再救玄奘。 好在,这一场仗惊动漫天神佛,最后老君亲自赶来,制服了那青牛怪。 玄奘听闻山神此言,也感激他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 悟空无奈,其实他才不需要玄奘的感谢,只要玄奘肯听他的话,他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要不了多久,另一件头痛的事,就发生了。 ——玄奘怀孕了。 当然,他也是着急的,只是,见了玄奘那捂着肚子呻吟的样子,倒让他生了几分怜爱之意。 不过,这个场面实在是很怪异。尽管,玄奘后来已解了胎,这事从头到尾还是让悟空觉得怪怪的。 嗯,自己的见识还是太过浅薄,竟不知天下还有饮水怀孕的地方,更不知原来男子也可以怀孕。 虽然,他曾经也鼓起勇气,脑补自己娶妻生子的诡异画面,也脑补过自己与玄奘……(想来甚是羞涩),却独独不敢想象玄奘怀了孩子,而且还不是自己的—— 造孽啊。 玄奘当晚安歇,悟空仍是与他同眠,却觉得搂紧了也不是,搂松了也不是。 八戒与沙僧早已习惯,毕竟从前就算每人都有房间住时,孙悟空与玄奘都是住在一间。因此,也只作无视。 那六丁六甲之类的神仙整天轮班盯着呢,敢做什么?做什么都被现场围观了。 玄奘解了胎气,只觉身子虚弱。他知道悟空在他身侧,却未曾触碰自己的身体。 他开始胡思乱想。 莫非悟空嫌弃自己不成? 莫非,是悟空看到男子有孕,就开始恶心他了? 换作从前,玄奘早就开始哭了,可现在,他已经年过而立,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易落泪。 思及此,玄奘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地捅了捅悟空的手臂。 悟空仰面朝天,闭目存神,被玄奘这么一捅,就侧过头看着玄奘。他右手就游移到玄奘身侧,握住玄奘的左手,与玄奘十指相扣。 玄奘微微笑,悟空也微微笑。 玄奘的手指动动,悟空便握得更紧了。他见八戒沙僧都睡熟了,就也侧过头,轻声道:“悟空,我身上好难受。解了胎之后,肚子总觉得冷冷坠坠的难受。” 悟空便将身躯轻轻向玄奘那边移动,直至贴上玄奘。他二人本就在一个被窝,故此方便得很。 他搓搓手心,感觉温热了,便解开玄奘的衣带,将掌心覆在玄奘的小腹上。 玄奘将头一歪,靠在悟空的肩上。他年纪再大,在悟空面前,也是个初生的小子。 他忽然很怕老去。 明明是出家人,从前还敢对着菩萨说“老来坠落臭皮囊”,可现在,自己却担心起这“臭皮囊”来了。 因为,悟空是不会老的啊。 他就是到了一万岁,也仍是这副瘦瘦小小,眉眼清秀,灵气逼人的模样。 而他,却再也不是那初出长安的俊朗青年了。 悟空像是知道了他的心事似的,抑或只是梦话——他将唇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温柔说道:“师父,别怕。” 13鹧鸪啼上海棠枝 迎阳驿。 正吃着饭,就听外面通报说,太师来了。悟空心里就有了数,这太师此番前来,必然是说亲的。毕竟,但凡见过那路上女子的疯狂,都会想到,玄奘如此风姿俊美,器宇轩昂,迟早有此一难。 玄奘还问他,如果真是逼着成亲,该如何是好?悟空只叫他应了,说自己必有办法让玄奘脱身。 那太师倒也直白,上来就说求亲。玄奘先是使出了一招“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使出了一招“装聋作哑”。 悟空还记得多年前,师徒四人刚上路时,四位菩萨化为母女四人前来点化,那时玄奘也是默不作声,只等着他说话。 那次他没说话,把玄奘气得翻白眼,这次,他还是开口罢—— “师父,自古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就在此成亲,取经的事就由我们兄弟三人去吧。” 玄奘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能把他挖下一块肉来—— 前一晚还牵他的手,这一日就要把他甩给别人! 他一把扯住悟空,恶狠狠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来?我宁死也不肯从。” 悟空捂嘴咯咯笑道:“师父,老孙岂能不知道你的性情?我这是‘将计就计’……”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悟空是怕那女王发起狠来,把他的肉做成香袋,悟空又定然打杀出去,到时免不了死伤无数。 原来,悟空挂念着自己好善慈悲,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了这一国无限的凡人,他定然不忍。 玄奘失笑,现在的悟空,哪儿还像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原来,他一直都把自己放在心上。 *** “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 玄奘何曾见过这等言语开放的女子?一时惊愕,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倒是八戒,见那女王性感撩人,恨不得自己替玄奘上那龙车。 女王见玄奘羞答答不敢言,更想调戏,就凑到玄奘跟前,扯住他娇声道:“御弟哥哥,快随我回宫,匹配夫妇来。” 玄奘只觉得这声音似催眠的一般,实在娇软,甫一听闻,便浑身酥软。只听得悟空在旁边催促:“师父不要谦虚,快随师娘进宫,倒换关文,叫我等离去。” 师娘? 这遭瘟的猴子,这就叫上了? 玄奘明知是计,却也有几分难过。想到要与悟空分别,去与他人成亲,就更是酸楚。 他又不敢明言,只是把悟空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 悟空倒不似他优柔寡断,只说这般富贵何须烦恼。玄奘听罢,也只能擦干眼泪,强撑笑容,与女王上了龙车。 那女王主动得很,好似从未见过男子一般,在玄奘耳边百般撩拨,一句接一句,还好是在车上,这要是在殿内,恐怕早已上手。玄奘不敢应,只是合掌念经。他一心往灵山去,实在无心与女色纠缠。 悟空见那龙车愈行愈远,便也笑嘻嘻地叫上师弟在后面同行。 他不是不介意,只是他有十足的把握。女王又如何?玄奘是他的。不管是论刀兵,还是论心思…… 别说玄奘不想婚配,就是想,也轮不到这西梁的女王。 若是想,他那花果山的后位……还空着哩。 却说那女王急着与玄奘合欢,当日就安排宴席,玄奘见悟空与自己使了眼色,便也随女王饮下素酒。 素酒,他也饮过,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酒令他格外体热。 直至他被那女妖抢走,才从她口中得知,原来女王在那素酒内下了助兴的药,而现在,她就要摘下这女王种的果。 悟空见玄奘面色红润,异于往常,便知事有蹊跷。可他不怕,只要玄奘脱身,他自有办法可解。没成想,如今玄奘倒被女妖捉了去? 这是真的“紧要关头”了。 他忙追至琵琶洞,变作小虫,落在一旁,听那女妖与玄奘说话。只见玄奘面色发涨,双眼通红,想是药物发作。他竟还强打着精神,与那女妖拖延时间。直至头昏脑涨,言语胡乱,悟空才知道他已神志不清,只恐他乱了真性,便现出真身与那妖魔厮杀起来。 玄奘只觉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耳畔时而传来悟空的声音,时而传来兵器相撞的声音,只是都很遥远。 他浑身发麻,没有力气,只是丹田处一股气流横冲直撞,叫他燥热难忍。 这感觉很陌生,也很熟悉,他知道…… 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原来…… 原来是那日树下春梦,被梦中的悟空撩拨之后的难耐—— 魔障。 玄奘心中念起经来,他神色昏昏,只觉女妖命人将他搀到香房,意欲交欢。女妖在他耳畔说不尽淫词浪语,娇喘声声,雨意云情。玄奘迷迷糊糊听在耳内,却实在是无心——他只爱吃斋念佛,打坐参禅,对女色何曾有过半点兴趣? 只是,这药性实在太过刚烈,他的身体也由不得自己。 悟空,你怎么还不来? 玄奘只能咬牙坚持,再坚持,与女妖纠缠到夜半时分,把那女妖弄烦了,兴致全无,便又叫人把他捆在了房廊下。 却说那鸡唱三响,东方发白,原来那女妖是只蝎子成精,悟空被她蛰了头,一夜才好些。 一夜很漫长,一夜可以发生很多事。 悟空的心情很沉重,如果玄奘被女妖得了元阳,丧了德行,真经自然取不得。到时,他就与八戒沙僧散伙,自己同玄奘东去。或回长安,或回花果山。他变成个蜜蜂,复入了琵琶洞,只听得玄奘在廊下呻吟。他飞过去,轻轻落在玄奘头上,叫道:“师父。” 玄奘的药劲还没过,可他认得悟空的声音,忙应道:“悟空,快救我出去!” “夜来好事如何?” 玄奘心焦:“我宁死也不肯如此!” 悟空好奇,那女妖昨日对自己这个师父可是喜欢得打紧,不肯撒手,怎么又舍得把他捆成个粽子样,丢在长廊呢? “我……她缠了我半夜,我就是不肯相从……悟空,快救我……” 谁知他二人啰嗦了半天,那女妖早已清醒,厉声高叫:“好夫妻不做,取什么经啊?” 悟空知她厉害,忙飞出洞去,只余玄奘悲戚。 他头脑昏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才又听到悟空叫“师父”。原来他应菩萨之命,去请了昴日星官来,降服了妖怪。侍从交待玄奘在后边香房,悟空想都没想,即冲了进来。 玄奘半睁着眼,软软倒在悟空怀里,悟空顺势坐到床上,将玄奘放平,就要施咒替玄奘解除药性。谁知他那咒刚念了一半,玄奘就将他拉倒在床上,他来不及躲闪,直直压在玄奘身上。原来玄奘一直紧绷,所以能维持一丝的清醒,他见悟空来了,便放松了下来,那药性猛烈,一下子又冲将上来,玄奘这是彻底乱了真性了。 悟空一惊,便料到了缘由,他刚要坐起继续替玄奘解毒,不想玄奘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巴。这一拉,把悟空的牙齿一磕,悟空就觉口中血腥气四溢。 还来不及推开,玄奘的双腿便也夹了上来。 悟空虽知道这是药物所致,可他见玄奘这个样子,自己又一向对他心动,此刻如何能忍得? 可他若行那非礼之事,岂不是乘人之危? 正思索着,玄奘的双腿就紧紧缠住他的腰,用那私处顶着他,蹭着他,忘情地扭动,口中还发出低沉娇媚的喘声。 悟空头上青筋直冒,他狠狠压抑自己的欲望,可玄奘的样子和他梦中的小淫僧一模一样,实在令他不愿再克制,也无法再克制。 这小和尚,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他垂下头,在玄奘耳边喘着粗气:“师父,你若再不停下,老孙就真的忍不住了——” 玄奘那正夹着他的腿收得更紧,臀抬得更高,缓慢地顶了两下,道:“悟空……要……” 悟空听到这句话,只觉头脑开始混乱,他的欲望如山洪暴发,疯狂就似当年闹天宫时一般。他一手扯开玄奘的腰带,将他的裤子褪到膝盖处,一手解开自己的裤门,那如意棍早已按捺多时,此刻得见天日,便即刻弹出,打在玄奘的大腿上。 玄奘只觉身下凉爽,心中只剩一句“好事将至”,便想不到其他。什么经啊文啊,此时已尽忘了干净。 这触感要比梦中的还要真实,悟空俯下身,深深吻了玄奘紧闭的双眼。 与此同时,他的如意棍,就深深占有了玄奘的身体。 玄奘是个童男子,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元阳不曾泄,故那些女妖都想与他交欢,夺了那元阳去。他未经人事,依照常理,本应十分生涩,难以进入,可亦因那药物的效用,使他身心放松,故而悟空得以长驱直入。 玄奘只觉得无比舒适,这感觉,要比念经坐禅还痛快。悟空速度不疾不徐,他有些心焦,抬着腰向上顶,却没有着力的地方。玄奘急得眼角含泪,哼哼唧唧的,就要哭出来。 悟空见状,便缓缓拔出,将玄奘扶起,转了个方向,教玄奘半跪在床上,他从玄奘背后进入。玄奘似是很满意这个姿势,随着悟空的攻势,他一下下向后撅起,迎合着悟空。 悟空前后动着,就恢复了一丝理智,想着洞外还有人等候,不能在此久留。思及此,腰部的动作就快了起来。他猛然加速,玄奘又嗔又喜,被他弄得淫声连连,响彻香房。悟空搂住玄奘,示意他直起上身,向后跪坐在自己腿上,玄奘便也依他。悟空实在舍不得这春宵一刻,又恐外人瞧见,索性就施了个法,将这香房团团护住,外面的人既看不见里面的事物,又听不得里面的声音。 他揉捏着玄奘的屁股,这屁股他看过很多次,却从未像今日一样把玩过。 玄奘有些不耐烦了,索性起身,将衣衫尽褪,又想要脱悟空的直裰,悟空心想既施了法,便也由着玄奘。二人就浑身赤裸,坦诚相对。悟空仍是跪坐,玄奘却软软地爬过来,一口含住悟空的如意棍。悟空差点惊呼,他真是要丧命在这小和尚手里了! 他到底是在哪儿学的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悟空被他含得舒服,便微微向前挺动。玄奘也抬头,迷离地瞧着他。他看着自己的如意棍在玄奘的小嘴中一进一出,只觉无限畅快。 不多时,悟空示意玄奘停下。他抱着玄奘站起,走到床角,叫玄奘靠着石壁,面向自己,又将玄奘的一只腿抬起,重新插入。 他以这样逼仄的姿势将玄奘狠狠占有,他不住往上顶,玄奘愈发没了力气,双臂便搭在悟空肩上,靠着悟空耳边淫叫起来。 “小淫僧,小淫僧。” 悟空边插入,边在玄奘耳边低声叫着。 他原本是两手拖着玄奘的臀,此时抽出一只手来,抚弄玄奘的小禅杖。小禅杖站立已久,一受到爱抚,立刻分泌出淫汁来。 悟空用拇指抹了抹,送到玄奘嘴边,玄奘识趣地伸出舌头来含住,又舔了舔。玄奘的舌头有些冰凉,口里又是温热,一冷一热刺激得悟空的手指十分酥麻。他将手指抽出,扳过玄奘的脸庞,迎着朱唇吻了上去。两条舌头在口内交缠,吸吮,悟空的下身也未偷懒,每次都几乎彻底抽出,浅浅插进几次,再尽根没入,弄得玄奘心痒难耐,好不欢喜。 “悟空,悟空……” 玄奘仰起头,口中不住叫喊着。悟空顺势低头含住玄奘胸前的小宝珠,舌尖在上面打转,玄奘只觉又痒又麻,欲罢不能。悟空那只手又握住玄奘的小禅杖,这边吸吮着玄奘的小宝珠,手上飞快地攒动。 “啊……坏人……坏……” 悟空闻声,忽然猛烈地顶了玄奘几下,口中问道:“师父说谁是坏人?嗯?谁是坏人?” 玄奘知他有意逗弄,便抿嘴一笑,歪头不语。 悟空心满意足,他便瞧着玄奘,下身继续挺动,口中轻声问道:“师父,恐大伙等急了,老孙先泄给师父好不好?” 玄奘“嗯”了一声,有意识地收紧那隐秘处,将悟空的如意棍紧紧包裹。悟空只觉玄奘收紧了,便会心一笑,朝玄奘嘴上又亲了一口,这边便开始快速动作,不多时,他死死抱住玄奘,下身用力向玄奘身体里顶,仿佛要把玄奘吞掉似的,手上的力道也加快,玄奘便也紧紧揽住他的肩,“啊啊”地唤着“悟空”—— 终于,他与玄奘,卧在香房之内,呼吸匀速了下来。 14东风又作无情计 悟空起身后,见玄奘昏睡,便与他穿了衣服,收了施在香房的法,望空叫道:“今日轮值的是谁?” 金头揭谛现身道:“大圣,是小神在此。” “今日之事,不许与外人说,就是玉帝如来,也不许告诉。” 金头揭谛冷汗直冒,守护玄奘是他们的职责,可他当然也担心自己的小命:“大圣的法术高强,小神什么都不曾看见,也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是……” “只是什么?” “玉帝尚且瞒得,只是那如来佛祖慧眼遥观,何事不知,何事不晓?想必他现在已知道了。” 悟空心中一震,他当然想过这点,只是方才火气上行,神思昏动,实在无暇顾及太多。他想,若等如来开口,不如自己先去灵山谢罪,说不定还能给他与玄奘求个善果。 他将玄奘扶出琵琶洞,交给八戒沙僧,叮嘱了几句,就径向雷音飞去,将那前前后后尽数坦白给佛祖。 “佛祖,弟子禅心大乱,实在不可饶恕。但那玄奘是被歹人所害,虽丧了元阳,却也不干他的事。” 佛祖颇有些恼:“你这泼猴,实在可恶。那金蝉,本是我最疼爱的弟子,他前番为你,屡次恼我,既失了肉身,真灵又堕入轮回,千年道行丧于一旦。我本想着,将来你与他同时修得正果,唐三藏恢复金蝉真身,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可如今,你却又占了我那金蝉子。” 悟空已知自己铸成大错,不可回头,便也不再辩解:“老孙就是来向佛祖请罪的。任何罪责老孙一人承担,莫带累我师父。” 佛祖叹息着抬起手指了指他,道:“你若诚心悔过,倒也不晚。只是可惜了我那金蝉,十世修行又被你毁于一旦。这个,该罚你。” “认罚,认罚。” “就罚你不许再弃他而去。若再似先前那般,我定叫你这泼猴灰飞烟灭。” “佛祖好不讲理,先前是他赶我,怎么就是我弃他呢?” 佛祖面露笑容:“我只问你,应是不应?” 悟空这才轻松了起来:“既劳佛祖开口,老孙岂有不应之理?” “泼猴。”佛祖笑呵呵又指了指他:“快去保你师父吧。” 悟空谢了佛祖,顷刻便回到玄奘身边。原来八戒在琵琶洞中搜得一些素米、素面,众人正在洞中安排饭食。 玄奘的药劲刚过,面色有些差,神智却是清醒了。他想着刚才的事,又不见悟空,很是后怕。正忧心着,就见悟空进了洞,玄奘便不自知地绽出一个笑容,这才埋头吃起饭来。 悟空径走到玄奘身边坐下,耳语道:“师父莫怕,老孙刚去了西天佛祖处请了罪,佛祖慈悲,不曾降罪你我。” 佛祖竟会轻饶,这是悟空断然不曾想到的。最差的结果不外乎是赶尽杀绝,可他知道这事罪不至死。再轻点,也应是压他个几百年,或叫他再入轮回之类。那可真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了。 他师徒几人餐罢上路,悟空只觉得这春日晴好,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风光。玄奘心头却有些悔意,原来他自问是个好和尚,如今乱了德行,虽说佛祖未曾降罪,他却很是责怪自己。悟空见玄奘神色不快,沉默不语,便支开八戒与沙僧,扯着玄奘行至一枝刚结了豆的青梅边。他定定看着玄奘道:“师父,今日老孙委屈了你。他朝取经归来,定与你拜个天地,才是名正言顺。” 玄奘得此开解,便也不再烦恼,他只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悟空这才放心,又道:“只是有一样,你不许再赶我了。” *** 师徒晓行夜宿,不觉已是端阳时节。八戒见天色将晚,腹内饥饿,便想早些寻个人家化斋。悟空就把那金箍棒晃一晃,喝了一声,龙马便驮着玄奘飞也似的朝大路奔去。玄奘勒不住这龙马,直跑出了二十多里。他刚歇了口气,只听得一声锣响,旁边农田中闪出三四十人来,个个手持棍棒枪刀,玄奘心中一沉,这是遇上强盗了。三言二句,那强盗又要钱财又要衣服,玄奘不肯,那歹人就举起棍来作势要打。 玄奘瑟瑟发抖,心中却很是不服。 棍子?又如何? 你还不知道我徒弟的棍子呢,打得你渣都不剩。 那强盗当真下手,玄奘赶忙急中生智:“这位大哥请不要动手贫僧身上不曾带钱所有银两都在我那徒弟身上他们随后就到。” 呼。 强盗头呵呵一笑,把玄奘捆了起来,吊在树上。 悟空大老远见玄奘被吊在树上摇摇晃晃,便知是遇上了歹人。他又急又喜——急的是玄奘皮嫩,擦着点就青,磕着点就紫,喜的是他自从出了琵琶洞,已有小半年没施展身手了,如今刚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 他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身着缁衣,二八年纪,肩上背着个蓝布包袱。 玄奘倒也机灵,一眼就认出了他。待悟空走到树旁,他便低头说道:“悟空啊,他们围着我要钱,还要打我。我只好说你身上有钱。” 悟空笑道:“师父,承你抬举,你若一个月这样供我个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强盗一心只有金银,哪儿管什么和尚不和尚?他们就依着悟空,放了玄奘。玄奘心知悟空不会有危险,便也不管他,爬上马就向来时路奔去。 悟空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赶玄奘。那歹人如何肯放行?只道“人走可以包袱留下”。 玄奘只是纵马狂奔,不期撞上了八戒与沙僧,这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他又突然想到什么,忙对八戒道:“快去赶你师兄,叫他切莫伤人性命,棍下留情。” 八戒应了,不多时,却又飞奔回来,口中尽是“散伙”、“打死人了”之类。 玄奘心里一咯噔,问道:“打得什么模样?” 八戒道:“头上两个窟窿。” 玄奘才略微松懈,看来八戒只是胡说。悟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魔头,在西梁女国时还会怜惜人命——当然,主要是在意他的一颗善心,今日又怎会再杀人?是自己想得太多,小人之心,回头要好好向悟空道歉才是。不过,虽未害命,却也伤人,始终是他们的不是。玄奘思及此,又道:“快去买几副膏药与他们贴贴。” 八戒冷笑道:“师父,膏药哪里治得了死人的窟窿?” 玄奘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猛跳。忙策马上路,急奔到方才撞到强盗之处,大老远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叫玄奘几乎呕出来。他到了近前,只见地上血淋淋的一大片。 自八年前悟空杀了那六个强盗,他再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前番在白虎岭上,连伤三命,却也不似这般令人作呕。 玄奘暗暗数着,六个,三个,这次又是两个。只他见到,就是十一条人命。 前路茫茫,还会更多么? 他忽然被一种哀伤紧紧包围了,这种感觉是怒到了极点之后的失望。 末了,他命八戒将人埋了,又叫悟空取香烛来,他要与这两具亡魂超度念经。 悟空本来杀得痛快,见玄奘这个样子,又是埋尸又是念经,就知道玄奘那善心又开始不分好坏地发作。 他努努嘴道:“这野地里哪有什么香烛。” 玄奘更是憋气,道:“没有香烛,我就与他搓土祷告。” 说罢,径来到土堆前,念念有词。 悟空虽被赶到一边去,却也侧耳听着玄奘的话语,无非是一些前尘来由之类的话。 忽然,他怔住。 只听得玄奘愤愤地道:“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人。” 悟空知道玄奘在说气话,可气话能随便乱说吗? 他便也心火骤起:“师父好没情义。为你取经,老孙费了多少辛苦?如今打死两个毛贼,你却要叫他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又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 他抬起铁棒,就往那坟堆上用力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那棍子打得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随你到哪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 玄奘怒意未消,悟空说两句好话便也罢了,谁知净说些什么—— “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哪里去告!” 玄奘只觉心惊胆战,他虽恼极,却也是一颗好心,只为悟空听了他的话,能拾起善念,做个良善之人,不想这猢狲却说出如此恶言? 孽债,魔障! 如果人人都这样“替天行道”,如此肆意杀人,那这些所谓的“英雄”,与那些歹人,又有何分别?如果这些“替天行道”的人也成了歹人,又有谁能制裁他们? 之所以有律法,之所以有官府,之所以要断案要衡量,就是因为,不能将百姓的命交到可以肆意杀人的恶魔手中! 悟空平素里也不是个恶人,常存体恤之心,只是方才闻得玄奘一席绝情生分的话语,气上加气,火上浇油,他便有意说出这番话来,要狠狠气上玄奘一气。 他要让玄奘知道,气恼归气恼,责骂归责骂,可话,却不是什么都可以说。 玄奘怀嗔上马,独自离去。 八戒与沙僧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实在不是他们兄弟不睦,只是这大师兄三番五次打杀人命,玄奘却一再从轻处置,同样是徒弟,他们免不得有些嫉妒。上次打死那白骨夫人,玄奘还念念咒,赶赶人,此番,玄奘却只是闷着气。 沙僧酸归酸,他实在是大师兄的忠实粉丝,身为师弟粉,他深知二人的矛盾根源所在,只盼着玄奘与悟空早日和睦如初。 *** “长老,你这徒弟,好生吓人哩!” 玄奘搀住那几乎被悟空吓死的老者,心中更是不悦,面上却只是赔笑:“老施主莫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进门时,经过悟空身边,玄奘深深瞪了他一眼。 累。 心累。 这一路来,因这三个徒弟相貌异于常人,不知惊吓到多少人家。每次都要他耐心安抚:“他三个虽然相貌丑陋,却十分心善,不是妖怪。” 尤其是那孙悟空,乖乖候着也就罢了!偏生每次都要冲出来再吓吓人家,真个是顽皮鬼托生,叫他头痛! 这次肯让他们留宿的老者姓杨,家中只有老夫妻与儿媳、小孙子四人。斋后,与老夫妇闲聊,才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只是不务正业,以打家劫舍为生,这令二老甚是苦恼。三藏只是心惊,他不知今日掩埋的二人中,是否有这对老夫妇的不肖子。倘若真是被悟空打杀,他们又有何脸面接受这老夫妇的善待与好意? 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雪恨。 岂料悟空见状,不知趣地挑衅道:“这等不肖子,要他何用?老官儿,我替你打杀了吧。” 老者叹息道:“我倒也想把他送去官府,奈何膝下单薄,唯有这一子,还等着他为我们送终。” 玄奘闻言,更觉悲戚。 他出世便被生母投入江中,幼时总是形单影只,因此格外珍惜父母亲情。那日暮春,他在树下与众人辩经,一个酒肉和尚辩不过他,就骂他是没父母的畜生,他跑去找法明师父,才见了血书,通晓了自己的身世。报仇后,原以为可以与父母享受人间温情,不想没几天,生母自尽,他又成了孤儿。他生父陈光蕊一早被推入水底淹死,不知他母亲怀孕一事,十几年来更是不知自己还有个儿子。父亲虽是个好人,却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比不得生母满堂娇日日锥心思念。故母亲亡后,他又是孤零零一个。 八戒与沙僧见师父不说话,只好劝着悟空道:“师兄,这是闲事,你我既不是官府,老杨又说想留着儿子送终,你管他呢?” 是夜,师徒四人于后园草屋安歇。悟空没有再睡在玄奘身边,他与玄奘一人一边,教八戒沙僧在中间。 玄奘只觉得空落落的,又憋着一肚子气。心中难过,不觉坠下泪来。 15明月不谙离恨苦 “长老,长老,快走,快!” 玄奘惊醒,原来老者的儿子未死,那一伙人全到了他家来,不期发现了玄奘的白马,正磨刀煮饭,要将他们剁成肉酱!老者心善,看这唐朝的僧人像个好人,不忍他们丢了性命,忙偷偷叫醒师徒四人,教他们从后门逃生。 玄奘闻言,叩头拜谢老者,便即刻启程。不多时,那伙歹人见后门开着,园内空空,便即刻追赶。玄奘策马,忽闻身后传来众人的喊杀声,情急忙问:“徒弟,怎生是好?” 悟空杀心已起,朝玄奘道:“放心,老孙去结果了他们。” 玄奘忙道:“吓退即可,切莫杀人!” 悟空哪里肯听,急回首相迎:“列位哪里去?”话音未落,刀兵就起,悟空一棍子下去,只见血迹四溅,碎尸横飞,那堆人齐刷刷地就倒下去,也不知杀了多少。悟空又问清了哪个是老杨的儿子,就一把夺过歹人的钢刀,收起金箍棒,将老杨的儿子项上头颅利落割下。 “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已被老孙取了首级!” 玄奘正坐马上,忽见悟空提着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到他面前,提起给他看。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那头颅上的眼睛还未合上,是死不瞑目。 那颈部的刀口还在不住滴血,蹭到孙悟空衣上,脸上,只衬得孙悟空更为可怖。 玄奘又恼又悲,忽然捂住心口,他只觉心脏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摔下马来。八戒眼灵,上来一耙将人头埋了,不再教他看见。沙僧搀起玄奘,玄奘还未坐定,口中就已念起那紧箍咒,悟空直直倒地,口中直叫着“莫念”,玄奘也充耳不闻,直把咒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还不肯住口。 孙悟空,你知道错么? ——不,他怎么会知错呢。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也从来不曾有过改邪从善的念头! 呵呵呵…… 傻,他陈玄奘太傻,不——是太蠢! 是他有眼无珠! 从前的恩爱都在玄奘眼前闪过,玄奘只觉自己已经万劫不复,犹如身在炼狱,无法再回头。 是他禅心不坚,为爱所缠,为这魔障所扰! 陈玄奘,你活该,你活该! 你不如死了! ——你就是死了,也偿不得这许多人命! “你走吧。” 良久,玄奘住了口,轻飘飘吐出这几个字。 他出口轻松,心内却不知经过了多少挣扎。 面对孙悟空,他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他为什么就不能学会向善,情愿在那恶海沉沦?自己将近十年的苦心,他从未放在心上!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老杨夫妇的愧疚与自责,那老夫妇如此善良,为何竟落得如此下场?而且,还是死在他的徒弟手上。 紧箍咒虽停了,悟空的疼痛却仍在,他颤栗着跪倒在地,难以置信地问道:“师父,你又要赶我走了?” 玄奘的泪夺目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往外奔涌,顷刻泪流满面:“你不是个取经之人。屡次劝你,更无一丝一毫的善念……走吧,悟空。免得我再念动那紧箍咒。” 悟空闻得“紧箍咒”三字,脑袋又如针扎般痛楚。他怕玄奘再念,只道:“我走,我走!” 说罢,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 玄奘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地上,大声哭嚎。八戒沙僧手足无措。 不想悟空飞到半空,左思右想,只觉哪里都不是好去处。 说到底,他已习惯了在玄奘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被风一吹,那痛也减了大半,气也消了大半,又想起对如来的承诺,便回身去找玄奘。 他知道错了。 他错在,没把玄奘的话放在心上。 是的,他仍然不认为解决了这些恶人,是个不该的事,他只是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顺着玄奘,让玄奘如此难过。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他只觉得,如果世上有为非作歹而又逍遥自在的人,苍天不谴,那就是苍天无眼。 苍天无眼,就由他来替老天爷动手收拾。 可玄奘,却怎么把他也看成那般恶人呢? “师父,请饶恕我这遭,我今后再不行凶,悉听师父教诲。” 如果说,白虎岭上的几次保证,是他为了安抚玄奘而随口撒的谎,那这次的一字一句,绝对是万分恳切,字字真心。 如果是从前,他为此离去,再不相见便也罢了,可如今玄奘与他的关系已非比寻常,似从前更亲近许多。此时他若再弃玄奘而去,就是个负心薄情的人。别说如来佛祖,就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玄奘本来已擦干了泪,准备继续前行,一见孙悟空回来,只瘪瘪嘴,眼泪又滚下来,已成了抽泣。他誓要与孙悟空断个干干净净,就二话不说,将紧箍咒念上二十余遍。 几番纠缠,几番交谈,玄奘犹如五内俱碎,悟空也深觉冷彻心扉。 他腾空而起,不觉又坠下泪—— 不是他辜负了这和尚,是这和尚负了他的心。 *** “悟空莫哭,有什么伤感之事?” 原来悟空是去了南海珞珈山,寻观音菩萨。一则,是为了与如来的承诺,去珞珈山,总不算弃了玄奘吧?二则,他内心深处,总是觉得菩萨会助他回到玄奘身边。 菩萨怎会不知这猴子与玄奘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只是想引悟空说出自己心底的话来。 悟空垂泪细述自己诛杀草寇一事,又怨道:“那和尚不分黑白。” 菩萨只是笑了,便与他开解:“唐三藏秉善为僧,绝不轻伤性命,何错之有?你有无量神通,却何苦打杀许多凡人?草寇不良,却也是个人身。妖怪打死,是你的功绩,凡人打死,是你的不仁。” 悟空天生灵明,一点即透,只是还噙着泪道:“纵是我的不是,他也不该赶我,叫我将功折罪便是。菩萨不如把我这紧箍摘下,让我回水帘洞去算了。” 菩萨被他逗笑,还真个孩子似的,明知道这箍戴得上去,摘不下来,还偏偏耍无赖,要什么《松箍咒》?别说自己,就是西天佛祖处,也没有什么《松箍咒》。 说到底,还是对那玄奘的埋怨,都跑到自己这儿来了。 菩萨也只道:“悟空,你师父顷刻便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待我与他说,不让他再赶你了。” 悟空闻言,心内暗喜,便留在珞珈山不提。 *** 沙僧只叹师父苦命。 虽然他是大师兄的在队伍中的坚定支持者,可……他将师父打成这个样子,也太狠心了! 纵然他听过无数负心薄幸的故事,也没见过分手了还把人打成半死的! 他咬牙切齿,暗暗恨在心里,发誓绝不再原谅这个大师兄。 更别提,这野猴子还夺了通关文牒,变出假的八戒、师父和他来,妄想去灵山取经! 沙僧怀揣着气,驾云一整个昼夜,直从东海赶到了南海——他要禀告观音菩萨,让菩萨拿住那无法无天的妖猴。 “参见菩萨。”沙僧拜下。抬头,突然瞧见菩萨身边站着那狠命的泼猴—— 这猴子真不要脸,还来恶人先告状了? 他握紧降妖宝杖,照着那猴子就杀,那猴子也不还手,轻轻转身躲过。 沙僧大骂:“你个十恶不赦的泼猴!这等没良心,还敢来骗菩萨!” 菩萨知晓悟空本性,忙将沙僧拦住:“悟净不要动手,先与我说。” 沙僧就气冲冲将前因后果尽数与菩萨说了,待说到那“悟空差点把师父打死”、“在水帘洞中变出师徒几人要自己取经”时,悟空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八戒总骂他精分,难道他真的精分了? 还好菩萨替他说话,自他来珞珈山,已四日不曾出去。又命他随沙僧前去,探个究竟。 *** 玄奘伏在草铺上,面如死灰。他背上被那猴子用那哭丧棒狠狠碾了一下,痛不能言。他长了这么大,还未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可他的心更痛。 明明不久前,这混蛋才刚占了他的身子,怎么如今反目,就想要他的命? 果然啊,这世上多得是想不到的事。 起初,他以为自己与孙悟空会就这样别扭着走到灵山,关系时好时坏,却也总不分开。后来,定了关系,他又以为柳暗花明,自己终身有他可依。 如今,他苟活于世,残留着一口气…… 罢了,都是他自己造成的。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喃喃念着经,心中不住同佛祖祷告:“弟子玄奘,禅心不坚,沉沦爱欲,铸成大错。” 他突然很想求死。 ——不是为孙悟空抛弃了他,孙悟空何曾抛弃他? 是他不要孙悟空罢。 他想求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一生,太过可笑。他心中有无数无数的委屈想诉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倾听。 他只能独自承受这操蛋的一切。 孙悟空,他怎么不干脆打死自己呢? 玄奘突然很想自己的娘亲。 如果当年不是遇上水贼,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呢?不管怎样,一定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他未必会落发,未必会出家,他的人生,会有比现在更多的选择。 他会在一个优渥安稳的环境中长大,母亲教他识字,父亲教他念书,外公教他骑射。一家人其乐融融,是该有多幸福。 待他长至二八,会有媒人上门说亲,又或许是一早就定下娃娃亲。对方一定也是个官宦人家,小姐温和识礼,落落大方。 成亲后,他们会有儿有女,家人会劝他考取功名。虽然未必能像父亲一样考中当朝状元,却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他会被封官,携妻子上任。儿女长大,他们也老了,说不定还要为孩子的亲事操心。 他会有些许知己好友,吟诗作对,畅谈古今。偶尔杯盏相碰,偷喝点小酒,说不定还会被他的妻揪着耳朵骂。 几十年后,儿孙成群,绕他膝下,童稚的声音叫着“外公”、“爷爷”……那该是多么美满的一生。 他很想哭,可眼泪已经流干了,双眼肿着,再也哭不出来。 他很想大声喊“娘”,却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喊出这个字。 他觉得自己不配为人。 又想到孙悟空。 他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这么个遭瘟的冤家? 不,说来,只是自己性情软弱,才叫孙悟空如此拿捏。 是自己太没用,才会动了真情。 都走罢,都散了罢。 都死了罢。 走了,散了,死了,也就清净了。 背上传来灼热的痛,这痛也有些好处,教他心里的痛也减轻些。 他的身体没有了,心也没有了,他再不是自己的,也再不是佛祖的了。 好想回家。 可是,家又在哪里,何处才是家…… ——出家人既出了家,就四处为家。 四处为家…… 呵呵。 别怪他,他信仰当真坚定,从不曾质疑佛祖分毫,只是…… ——四处为家,不过是漂泊无依罢了。 “娘,孩儿好想你。” 16始共春风容易别 “唐僧。” 玄奘正怔怔难过,只听得半空一声轻唤。他一骨碌滚下地来,只穿着一层单衣,走出草舍。 菩萨? 玄奘慌忙虔心叩拜。 “唐僧,前日打你的并非悟空,乃是假行者六耳猕猴。那厮已被如来识破,死于悟空棍下。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 既是菩萨吩咐,玄奘哪有拒绝之理。他的虔诚,也不允许他拒绝。 他只是呆呆地叩头道:“谨遵教旨。” 孙悟空还是回来了。 ——可他的心却空了。 今后,只一心走到灵山,求取真经,再不想其他。 就算身心俱损,也绝不放弃信仰。 毕竟,信仰是他唯一的归属感。 *** 悟空拜谢了菩萨,就按下云头,急着向玄奘走来。他喜不自胜,待到了玄奘面前时,却发现玄奘面色淡然,无喜无悲。 他隐隐觉察,有哪里不一样。 他与玄奘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此刻他虽然身在玄奘面前,两颗心却似天涯海角般遥远。 他搀着玄奘,玄奘也未拒绝,只是任他搀着进了草舍。 沙僧去放马,八戒识趣地去煮饭。 他扶着玄奘时,玄奘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玄奘是在害怕他吗? 虽然打伤他的是六耳猕猴,可当时玄奘看到的,却是他的面貌,听到的,也是他嘴里会说得出来的话。 悟空的眼神偷偷往玄奘背上瞥,单衣已是清洗过,看不到血迹,可玄奘行走时身体上的微微颤抖却清楚地告诉他,很痛。 他要恨死自己。 为什么玄奘赶他,他就真要离开?为什么就不能死皮赖脸地跟着,即使是在暗处? 他那可笑的自尊,可笑的不平,就真有那么重要? 悟空想来后怕,倘若玄奘被六耳猕猴打得粉身碎骨,此时,他又该以何面目苟活? 他又想起了金蝉子。 玄奘真是倒霉,每一世都要被他带累。 “师父,慢些,别动了伤口。” 玄奘嘴唇发白,面无血色。他任凭悟空搀着自己上了草铺,心中麻木,也无甚情绪。 他看着悟空蹲在他旁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中满是愧疚。 他闭上眼去,不再瞧孙悟空。 因玄奘的伤一直未好,又拒绝让悟空上天去取些仙药,只让山中的老郎中为自己开了几副药,因此身体恢复得格外慢些。 八戒沙僧无事时都自动退出草屋,去山中闲逛。他们两个深深察觉到,孙悟空与玄奘之间的尴尬。 自然,为玄奘敷药的重任,就落在了孙悟空肩上。 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见到玄奘的身躯。伤口已经快愈合了,只是依然痛痒难捱。悟空暗道,幸好是假的金箍棒,若是真的,玄奘还哪儿有命在。 也不会是真的——他绝不会朝玄奘下手。 悟空净了手,擦干水,就坐在玄奘身旁。玄奘的衣衫已经解了,光着背,伏在草铺上。他心里也没什么难为情,左右再难为情的也被孙悟空看过了。 他将头扭向无人的一边,这样就不用看到孙悟空。 别人都说那张脸十足恐怖,尖嘴猴腮,眼似铜铃,面颊凹陷—— 他却觉得,孙悟空这一张脸长得甚有灵性,眉清目秀,双瞳剪水,他笑意盈盈地看着你时,就叫你忍不住也温柔地笑起来。下巴尖尖的,骨头收得也刚好,不似普通猴子一样急促,也不似凡人下颌那边宽阔。 是的,即便他不想见孙悟空,他仍然这样觉得。 可这张脸,若是生气起来,就怒目横眉,一双眼的温柔尽数收敛,只剩怒火在眼中灼灼燃烧。那时,便瞧不出半点儿可爱,只觉得可怖。 悟空蘸了药膏,轻轻抚在玄奘背上。 他手劲儿大,不敢用力,唯恐按疼了玄奘。 玄奘轻轻颤栗。孙悟空的手指有些粗糙,即便是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也让他觉得有些摩擦的异样触感。从前欢好时,这双手游走在他身上,总是刺激得他情欲更浓。 该死,想这些做什么。 药膏不知是何物所制,有些清凉。悟空的手却是暖的,这让玄奘有些情动。 他讨厌自己。 他不想这样的。 悟空也不说话,静静地为玄奘涂完了药,收拾妥当,又安静坐在一侧。此时正值酷暑,玄奘的汗不断渗出,悟空怕汗水浸到伤口,就一点一点为玄奘擦拭。 “悟空。”玄奘淡淡地开口。 悟空十分欣喜,几天来,玄奘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他满怀期待地等着下句,玄奘却再也没说什么。 晚饭后,沙僧八戒又出去遛马。 夕阳西下,落霞高照,该是玄奘换药的时间了。 玄奘解开衣服,却迟迟不肯褪下。 悟空拿着药进来,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僵持了许久。悟空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师父,有什么话就直说,老孙实在受不了。” 玄奘深吸了一口气,褪下衣衫,又解了腰带,赤裸裸站在孙悟空面前。 这是做什么? 悟空目瞪口呆。 玄奘垂着头,若有所思,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从他手中接过药膏,放在一旁,扯住他转身往草铺走去。 悟空不解玄奘何意,可垂头瞧见玄奘的身体,便不觉也有些脸热。 行至草铺边,玄奘示意悟空坐下。他一言不发,也一件一件解开悟空的衣服。 悟空也就从着他,直至一丝不挂。 他知道玄奘要做什么,只是惊诧玄奘为何突然如此主动。明明之前,都是他先发起攻势的。 他的如意棍也知道玄奘要做什么,就很配合地抬起头,直直站起身来。 玄奘也跪坐在草铺上,与孙悟空面对面。他俯下身,将悟空的如意棍含在嘴里,生涩地吞吐。 悟空摸着玄奘的头,他想叫玄奘停下,他不忍玄奘含住那不干净的地方——可玄奘含得他浑身酥麻,力气全无,浑身的精神头好像都涌到了如意棍上,只想被玄奘这样一直服侍。 不多时,玄奘直起身来,骑在他身上,扶起他的如意棍,自然地插入。 这地方被他探寻过数次,已识得来人是熟客。 玄奘的腰扭得十分妩媚,圆嫩的臀也在悟空身上摩擦。 夕阳的余晖打在玄奘白净的身体上,将他染成了橘红色。玄奘胸前的那对小宝珠站立着,悟空抬起手来,用指腹去触摸,绕着打圈圈,不时捏紧。 这刺激令玄奘陡然收紧,夹得悟空差点泄出来。 玄奘没有叫,只是气息粗重。 他仿佛要报复孙悟空似的,加快了臀部的动作。他俯在悟空上方,臀部翘起,飞快滑动。 悟空抱紧了玄奘,他有些慌乱—— 小和尚若是再继续下去,他怕是要失了城池。 玄奘忽然想哭。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非要这样做不可。 好像,唯有这样做了,才能将之前欠孙悟空的数次救命之恩悉数报答。 这就是“以身相许”罢。 孙悟空总说自己没他去不得西天,也总是埋怨自己肉眼凡胎,被妖怪捉去,还要他辛苦去救—— 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见人就疑心是妖怪? 玄奘在孙悟空身上前后摇动,每摇动一次,他就觉着,自己欠孙悟空的债,还了一次。 他对不起唐王,对不起菩萨,对不起佛祖,对不起孙悟空,更对不起自己。 ——是啊,他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那什么金蝉子银蝉子,孙悟空要报恩,只管报去,也别找他陈玄奘。 ——终于,他再也不欠孙悟空了。 玄奘不作声地清理了身体,穿好了衣服。他将要出门,却忽然停步,对身后的悟空道:“今后我的药,让悟净来上。” 悟空不解,明明方才玄奘还与他欢好,怎么如今又陌生起来? 他真想变成小虫,到玄奘心里看一看,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师父——”悟空叫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请与老孙说说,也别叫我胡思乱想。” 玄奘便回过身来,看着他道:“悟空,人的真心只有一次。我的心的的确确曾给过你,可如今,也的的确确是放下你了——这并非是因为你打杀凡人,也不是我太过软善。你我之间,唯一的阻拦,也是唯一致使咱们三番五次不睦的缘由,是你与我,说到底,并非同道中人。从前,我总强迫你做一个善良的人,却忘了万物生灵都自有本性。这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从未意识到,于不同的角度,‘善良’的定义也必有不同。” ——“你是齐天大圣,而我只是一介凡僧。我不想说些什么博爱众生的大话,你知道,我其实做不到。只是,我全部的信念、热情,与爱,都应当交付与我的信仰,而非尘世中人。” *** 悟空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玄奘终于理解他了,却也终于离开他了。 怪道人人都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也好,也好。 如果当日他能再忍耐些,克制住对玄奘的情欲,如今也不会伤得玄奘如此之深。如果他没有碰玄奘,玄奘今天还是一个爱哭的小和尚。 “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取经是这个道理,做人也是一样。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将玄奘视若等闲,那分明是他的至宝。可天意难料,他还是毛手毛脚,亲手将这至宝打碎了。 这八年来,他和玄奘的性子都转变了许多。他不似从前那般焦躁率直,玄奘也不再似那般滑头爱哭。是以,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以为彼此会是这一生的牵绊,携手直至西天,送完经书回大唐后,就去过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如今,既然玄奘心意已决,他堂堂一个美猴王,也不是纠缠之人。既如此,之后便收拾心思,一心保护玄奘取经,修个正果。 成仙成佛,是他从前心底真正的追求,可只要能与玄奘在一起,他倒也没有之前那么在意了。 又或许,这也是他的错觉。或许他从未放弃对正果的追求,只是佛祖早已许下诺言,他便觉得,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悟空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话—— 这大概是“饱暖思淫欲”的真实显化。 *** 两千年前。 彼时的水帘洞住着一位仙人,法号须菩提。他掐指算得今日有客前来,便出动迎接。 须臾,自西方划来一道祥光,落在花果山上。 须菩提谦恭叩拜:“师父怎么得空前来?” 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如来佛祖。 佛祖俯身搀起须菩提,笑道:“我近日心神一动,总觉得有些未了之缘。于是慧眼遥观,算得我还有一个二徒弟,只是还未得人形。” 须菩提沉思道:“弟子修得正果后,师父座下空虚,也有千百年。只是不知,我那师弟身在何处?” 佛祖微笑,抬望向花果山上最高处的一块巨石。那巨石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左右生遍了芝兰仙草。 “是那仙石么?” “非也。与那仙石有师徒之缘的却不是我。”佛祖笑道。他携着须菩提一纵,就纵到那仙石边上。须菩提这才发现,原来仙石身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金蝉。这蝉足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周身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辉,仿佛随着风的吹动而流转。 须菩提便了然于胸,原来自己的师弟,就是这只金蝉。 佛祖又笑道:“你这师弟,已于这块仙石上修炼了八百余年,只是被困在这肉身之中,始终无法炼成人形,故而口不能言。他在这山上待的年岁,可比你还要长得多呢。” 17细似青烟渺似波 贞观二十一年秋,玄奘收悟空为徒已经整整八年。 自草屋一事后,玄奘不愿再困于情,悟空也不愿再困于心。 所有的伤口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合,却不是所有的关系都可以随着时间而修复。 爱一个人时,最让人恐惧的不是对方带给你伤害这件事,而是一次次争执却又无法解决问题之根本,乃至眼前只有绝望与疲惫。 你知道,就算大家把余生都搭进去,在彼此断气前,也从未谈得上什么理解与接受。 两个固执的人更是如此,这件事会消磨他们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而再多的热情,恐怕也无法禁得住这样的损耗。 而每一对因此分别的有情人,都不是因为放下了。他们只是害怕了——怕这不可调和的冲突,会彻底消磨干净心头的那一缕爱意。 万事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同一只飞蛾不会三番五次地扑火。被烧到,就知道疼了。 悟空深知自己是个强者。自他生来,比他弱的,他向来不放在眼里。比他强的,他也只是一时谦恭。 玄奘如此文弱,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可玄奘却能牢牢将他掌控。 这让他时而轻视玄奘,时而又不得不爱重。 自两界山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和尚始,他就万劫不复了。 他与玄奘的关系,也是自两界山下就注定了,是拯救与被拯救,遑论彼此。 如今,在悟空看来,玄奘是放弃继续拯救他了。 当然,玄奘的本意却并不是如此,他只是想归还给孙悟空一定的自由。毕竟,他也知道,悟空从没受到过如此惨无人道的约束。 尽管,在人人看来,他陈玄奘都是“紧箍咒在手,孙悟空我有”。 但,他绝不再念。 *** 此时已过了深秋,天气本该转凉,沙僧却觉得越走越热。 他看了看两个师兄,便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路上,越往西走,行人穿得就越少,到了此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坦胸露腹了。 唯独玄奘,高座马上,紧裹袈裟。即便汗如雨下,也不肯露出半寸肌肤。 沙僧表示由衷佩服。 然而,不得不说,更让他佩服的是玄奘对感情的处理——堪称果决,说断就断,绝没再给大师兄一次机会。 然而,他也知道,大师兄虽然顾及自己齐天大圣的面子,不再求师父回心转意,却也没能放下。所以,大师兄依然对师父依然如从前一样体贴周到。 而据他猜测,师父心里也没有真正舍得大师兄,只是被大师兄伤得太重,心伤一时难以愈合。 好在,师父与大师兄都是有风度的君子,至少于感情上的事,不会做得太难看。 他观察了一会儿,在本子上写下:“大师兄今日买了一块糕,不料非常烫手,他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依然等到把切糕吹凉了才递给师父。师父虽然神色迥异,却也没有拒绝。大师兄与师父复合进度:五。” 悟空细问当地的老者,才知道原来此处名唤“火焰山”,有八百里火焰。无春无秋,四季皆热,寸草不生。而究其根本,是当年他大闹天宫,踢翻了老君的炼丹炉。 他悄悄观察了玄奘一下,确认玄奘没有冲他翻白眼,才放下心来。 但,又有点失落。 玄奘耐着炎热,与众人静坐老者家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玄奘倒是觉得,心静了不会凉,只有像他一样心大,才会说凉就凉。 孙悟空已去了多时了。闻得翠云山芭蕉洞有个铁扇仙,那铁扇仙的芭蕉扇可助他们继续向西前行。 悟空此行,就是去借扇。 哦,不。 是孙悟空此行,就是去借扇。 忽闻八戒一声欢喜的猪叫:“师父,师兄来了!” 玄奘与老者出门,但见那芭蕉扇靠墙而立。 他甚是欣喜,孙悟空果然是个人才。 是人才就要夸,他才不是那等心思狭隘之辈。分手了就分手了,也不要给人家穿小鞋。 “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 悟空见玄奘夸自己,忙谦虚道:“劳苦倒也不说。”他忽然又怀揣着一点小心思,想与玄奘诉诉苦:“只是那铁扇仙是牛魔王之妻,红孩儿之母,他以为我害了他孩儿,对我又砍又扇。” 玄奘听闻,也觉得悟空实在是辛苦,便又称赞不尽。 悟空也实在受用,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僵硬的时候,他更需要玄奘的好言好语相慰。 不过,很快,他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原来那扇子是假的。 玄奘蹲坐在沙地上,待悟空再次离开后,才将头埋在膝盖上,偷偷抹了抹眼泪。 刚才看孙悟空被烧成那个样子,他的心突然开始难受。 他很想冲上去替悟空擦一擦那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也很想替悟空揉一揉那被火燎到的痛处。 可是,有一些事情,他不能再去做了。 “悟能,你师兄许久不回,想是遇到了麻烦,你去助他一助。” ***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眼前的十数个和尚披枷带锁,遍体鳞伤,这让玄奘很是疑惑,也很是哀怜。 他习惯性地叫道:“悟空,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再与孙悟空这么亲密。 罢了,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师父,师父叫徒弟,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对,就是这样,要表现得很正常,才能证明自己真的没把孙悟空放在心里。 悟空听见玄奘叫自己,烦恼就少了许多,毕竟,肯叫,就说明玄奘心里还有他。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金光寺的僧人,只因丢了塔上舍利,被国王问罪,是以披枷带锁。 玄奘心间一动,甚是不忍。 “悟空,你去找把新扫帚来,稍后我沐浴更衣,去扫那黄金宝塔。也去瞧瞧,那舍利之事是否有蹊跷。” 悟空行动迅速,却拿来了两把扫帚。 “师父,这宝塔被血雨所污,又日久无光,恐生什么恶物。又夜静风寒,你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 ——他实在不放心。 玄奘听得悟空这番话,第一反应,是幸福,原来孙悟空对自己还是如此关心。但很快,他又谴责自己不该这样产生这样的情绪。 他淡定道:“甚好,甚好。” 七层,已经是第七层了。 悟空虽带着扫帚,玄奘却没有让他动手扫塔。他既然发愿遇塔扫塔,怎能让别人动手。 不,有人一起扫也是好的,只是那个人不能是孙悟空。 那样,显得自己很依赖似的。 悟空在旁瞧着,实在是有些心疼。他见玄奘有些困倦,就关切道:“师父,困了,你就去坐会儿吧,老孙替你扫。” 起初,玄奘并没有答应他这个请求,他也没有太意外。玄奘这个固执的性子,还真对他的胃口。 当然,又扫了三层以后,玄奘彻底放弃了抵抗:“悟空,剩下三层你来吧。” 次日,沙师弟望着师父和大师兄的背影,在本子上写下:“昨日师父去扫塔,大师兄也要跟着去,二人一夜未归(扫塔要那么久吗)。今早,师父竟然带了大师兄一同进宫倒换关文。师父与大师兄复合进度:十二。” *** 恨。 玄奘好恨。 这几个老妖精,装什么高雅,把他一阵风刮来说是吟诗赏月——倒是还真吟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 可……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城里的文人都爱这么玩儿,可这除了他这个和尚就是几个糟老头子,糟蹋人家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还净说一些大尺度的话,什么“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几个糟老头子还淫笑着夸人家“饱含春意”…… 他这是进了狼窝了! 更可怕的是,那女子不住夸他的诗好,一直往他旁边凑。 他是和尚,不是傻子。 也不是色魔。 “圣僧,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他娘的! 绕了半天还是要他的元阳! 看来,这群色魔还不知道他的那个啥已经没有了。 对,已经给那个不想提的人了。 玄奘很想说,女菩萨,信息滞后是很要命的。 “长老莫哭,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 ——孙悟空,快来救我啊啊啊! *** 玄奘有时候颇为厌恶自己的肉眼凡胎,比如现在。 之前上了那么多的当,却不长记性,又一次相信了妖精。 又转念一想,这确实不能怪他啊!都是现在的妖精一个赛一个狡猾,变谁不好变佛祖,这叫他怎么拒绝? 他的鼻子又有点发酸,自己太坏了。被吃就被吃,还连累了孙悟空。 那金铙看上去至坚无比,悟空怕不是会就此丢了小命。 都怪自己,非要做什么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和尚。 独立个蛋啊! *** 金铙怎么困得住悟空?他拘来了那轮值的护法神与二十八宿,最后,借着亢金龙的角成功出了金铙。 玄奘那小和尚向来不听劝,气得他骂,就是让妖怪弄死也不亏。 当然了,说是这么说,谁要是敢弄死玄奘,且看他的手段。 他知道,玄奘又在哭了。 他的耳根,只对玄奘是软的。 他更欣喜,玄奘于如此危难之际,竟然还挂念着他的安危。 悟空觉得心里很暖。 即便玄奘的这份关心与内疚只是出于师徒之情,他也甘之如饴,并且愿意赴汤蹈火。 他径直走到被捆成粽子的玄奘身边,叫道:“师父。” 玄奘正盘算着自己是第多少次因为不听孙悟空的话被抓了,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叫“师父”。 说实话,要不是被捆着,他几乎会整个人扑到悟空身上去。 感谢绳子。 克制,要克制。 “悟空,快救我吧。” 悟空却不急着解他,只是蹲在玄奘身边,悄悄把前事重复了一遍。 玄奘听来更觉羞愧,他当然知道,悟空这样说是想干什么。 是,他自以为是,不听劝告,自讨苦吃。 于是他开口道:“悟空,快救我出去,我保证以后听你的。” 悟空虽然知道玄奘的“保证”一般做不得数,但听来顺耳。这才解开了玄奘,搀他起来。 玄奘被捆多时,腿软身麻,刚起身,就脚下一滑,倒在了悟空怀里。 天啊,这样真的很难为情。 孙悟空一定觉得他这个人很没脸。 他也不想的啊! 沙僧默默围观,出洞后,趁机奋笔疾书:“进度:二十。” 18须著人间比梦间 这一逃,就又从夜半逃到天明。不料那妖魔睡醒,又朝着玄奘追过来。 玄奘此生还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战斗。 那魔王带的小妖精少说有四五千,方才悟空请来的众神便纷纷迎战。这一场厮杀,从早至晚,不分胜败,难解难分。 玄奘就这样静静地围观。 毕竟,从早到晚,他有整整一天的时间思考人生。 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的作用是被抓。 不过,他倒是第一次见到了悟空力战群妖的样子——果然是他倾心的齐天大圣,以一当百,力破苍穹。 无论是身手还是神通,都是无人能比。 这一刻,玄奘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悟空打虎的时候。不,此刻的悟空还要威风得多。 他仿佛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悟空对替天行道有如此深的执念,以及悟空为什么向来不太重视凡人的性命。 和神仙相比,凡人简直太渺小太渺小,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就像大多数人,也从不会在意自己走路时是否踩死了蚂蚁。 这一刻,玄奘见到悟空手执金箍棒,大杀四方的样子,他不再害怕,他只是突然知道,如果孙悟空想要自己的命,他大概早死了一万次。 他也是凡人,可他和大部分的凡人又有着那么一点点不同,这一点点不同却又不足以让他成为凡人之上的存在。 这一点点不同,唯一的作用,是让他在悟空的心里,成了那唯一的不同。 悟空愈发烦躁,这一场战,打得地暗天昏,亦无法取胜。忽然,那魔头又拿起了人种袋—— “不好了,走!” 悟空来不及解释,纵身一跃,直入九霄云里。 不是他不想救人,只是火烧眉毛,他只能先顾自己。 众神仙就没那么幸运,只因反应慢了些,便眼前一黑,通通又被抓回洞内。 *** 悟空按下云头,落在东山顶上,无力地蹲下。 他觉得很疲惫。 倒不是打妖怪让他累了,而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营救却又一次一次地被捉回,让他觉得心累。 似乎任凭他有再多再毒的手段,也使不上什么劲。 他更知道,玄奘要比他更忧愁,毕竟,步步有杀身之祸的是玄奘,而不是他。 悟空自嘲地笑着,突然就哭了出来。 玄奘倒是没有悟空想的那样煎熬,事实上,从被镇元大仙第二次抓回去开始,他就已经试着让自己淡定。 他试着安慰自己,毕竟自己只是被颠,真正跑的是龙马。 龙马都没抱怨,他又抱怨些什么呢? 纵然如此,他还是暗骂了一声草。 *** 行行复行行,不觉已春深花放,玄奘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因悟空与八戒除了蟒蛇精,那驼罗庄上的人家都是感激不尽,东请西邀,师徒几人便被强留了五七日。 白日里拜谢之人众多,个个都朝玄奘称赞,说他这徒弟大慈大悲,是拯救百姓的大英雄。 玄奘也只好不客气地答:“是是是……” 就这样接连听了几日,说了几日,往来之间,玄奘自己不禁也觉得,悟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冷酷。 其实想一想,之前在车迟国,陈家庄,还有祭赛国……悟空也救了不少凡人。 夜深,陡然安静下来。 屋内灯火昏黄,唯有玄奘与悟空二人,相对无言。 平时,八戒与沙僧在时,玄奘还能泰然处之,没什么尴尬。可一旦只剩下他和孙悟空…… 唉,他就总是难免想起那些……让人脸红的事情来。 想得多了,难免就夜有所梦。 第七层,已经是第七层了。 玄奘边扫,脑中边回荡起沙僧与八戒的对话—— “大师兄借扇时变成了牛魔王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假戏真做耶。” “嘿嘿,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猴哥说,那铁扇公主尺度很大。” 假戏真做? 还尺度很大? 呵呵。 “师父,困了,你就去坐会儿吧,老孙替你扫。” 孙悟空? 玄奘气得把扫把往地上一摔,骂道:“孙悟空,你不要脸!” 孙悟空向前逼近一步,玄奘紧张地打量着:孙悟空虽没有他个子高,只到他胸口,那气势却迫人得很:“师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既与我分手,又不让我睡别人?” ——睡了? 玄奘如晴天霹雳,连连后退:“你……” “我知道。”悟空忽然把他逼到楼梯拐角处:“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玄奘慌乱着摇头:“才没……才没有!” “师父——”悟空忽然抓住玄奘的手,粗暴地往自己小腹一拉:“它想你了,我知道,你也想它——” 忽然,画面一转。 咦?这是哪里? 玄奘伸出手摸摸,发现周围是一片金色的墙壁,敲了敲,这墙壁发出金属的声音。 “师父,这是金铙。” 身后传来悟空的声音,玄奘转身,发现悟空竟光溜溜的,如意棍也正顶着自己。 什么情况? 他再一低头,却发现自己也一丝不挂。 玄奘忙蹲下身把自己给搂住,他觉得十分难为情。 “师父,醒醒,老孙来救你了。” 玄奘睁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琵琶洞。 呼,还好自己够坚定,那女妖精才没有得逞。 咦? “你怎么在——” 还未来得及思考更多,玄奘的唇便被堵住,身下一阵酸麻袭来,如电流一般击中心口——奇怪,明明是第一次,怎么却不觉得痛呢? 玄奘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飞速旋转变化,他时而是在塔中的香案上,时而是在金铙中,时而是在琵琶洞的香房……悟空一直在他身上起伏,从混沌初开,到天崩地裂…… 不对! 玄奘猛地睁眼,只见周围站满了人,他定睛细看,原来,佛祖看着他,观音看着他,唐王看着他,八戒、沙僧,还有那白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拼命挣脱,孙悟空却在众人面前要得更猛烈…… “孙悟空!” 悟空听见玄奘喊他,从梁上惊醒,一跃而下,径至玄奘床前,只见玄奘满头大汗,想是做了噩梦。 “师父,怎么了?” 玄奘的眼神偷偷溜上悟空的虎皮裙,喘着粗气,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孙悟空,你混蛋。” 说罢,玄奘一把蒙过被子,倒在床上。 悟空一头雾水,自己白天还是“贤徒”,怎么晚上就成了“混蛋”了? 与此同时,蒙在被子里的玄奘暗暗发誓,孙悟空这家伙要是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就把那紧箍咒念上一百遍! *** 过分。 玄奘气得跳下马来。 孙悟空这个傻X,上次在乌鸡国就笑话他不识字,气得他羞愤难当,大半夜不睡觉狂背经书,打算把孙悟空的文化水平按在地上摩擦,结果倒把人家水井里的冤魂给骚扰出来了。 在朱紫国,又说什么会治病,擅自揭了皇榜,害得他被当成人质困在宫里。 起初,他最怕的就是被这猴子连累,没想到这一路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冤孽,真是冤孽! “师父,怎么下马了?” “化斋。” 是,他眼神没有孙悟空好,他承认——不然他之前怎么会看上这泼皮无赖的猴子,而那猴子看上的却是如兰花般高洁的他呢? 但,化斋这件事,拼的可不是眼神,是长相。 这一点,玄奘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的。 沙僧默默从怀里掏出本子:“打是亲骂是爱,肯斗嘴就是好兆头。进度:三十四。” 八戒从一旁凑过头来:“师弟,这写的是什么哩,也叫老猪瞧瞧?” 沙僧如同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一般,匆忙将本子藏了起来。 八戒讪讪地退回去,心说奇怪。 沙僧有写诗的习惯,他知道,但是最近他好像总是久久盯着师父,然后才下笔。 他心里一咯噔:这傻子,不会是看上师父了吧? 他决定,好好劝说一下这个师弟,不要做那不要命的事,从猴子嘴里抢人。 *** “长老请坐。” 玄奘打了个寒噤。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又要被劫色。 当然,片刻之后,玄奘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他大头朝下,被吊在盘丝洞里,叫苦不迭。 好好的,装什么大头蒜呢? 不不不,这都要怪那孙悟空,都是他的嘲笑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才会想化个斋证明一下自己的。 谁料好死不死的,他又撞进了妖怪窝。 草,人算不如天算。 更瞎眼的是,那七个妖精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回来时竟然笑嘻嘻地从他面前裸奔过去。 玄奘吓得赶紧闭眼,他自打出娘胎,还没见过女人的身体。 这给玄奘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直至悟空扶着他出了洞,也没能缓解。 那七个妖精也不是省油的灯,和那黄花观主勾结,害得他现在手脚酸麻,口吐白沫。 他虽然口不能言,心内却盘算了许多。 ——此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命,毕竟毒发身亡,是顷刻之间的事。 ——那观主已回来多时,悟空却到现在也没音讯,想必是这魔头有些手段。 从前也绝不会担心孙悟空的安危,只因他手段高超,又机灵得很,玄奘只觉得,没什么事是孙悟空应付不来的。 可,自从那次在车迟国,悟空假装被滚油烫死……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神通如孙悟空,也会死,也有无法掌控的事。 后来,即便悟空只是假死,他也会提心吊胆,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 唉。 玄奘深深叹了口气,明明说好了不在意,为什么却还要如此挂心。 好吧,他是放不下,他承认。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耻的吧? 他还真的是很喜欢孙悟空的…… *** 孙悟空自问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他跟了玄奘之后,却总是哭。而且,这些眼泪都是为了玄奘。 比如现在,他浑身是土,正倒在地上,不争气地掉眼泪。 而玄奘,正在距离此处二十里之外的一座道观里,中毒昏迷不醒。 他流泪,一是因为被那妖怪的金光罩住,脱困不易;二是因为他竟然怕了那金光,变成穿山甲钻了二十余里,浑身疼痛;三是因为玄奘中毒,生死攸关,他无法可解。 以前做美猴王,做齐天大圣的时候,向来都是他欺负别人,可他自从踏上取经之路,就总是被各路的妖精欺负。 以前玉帝捉了他,雷劈火烧他都没半点儿胆颤,如今,却总是因为无法救出玄奘而感到无力。 每一次,他为了救玄奘,都是出生入死,半点不含糊。每每需要上天请那些他从前不太看得上的毛神时,他又不得不尽说好话。 玄奘啊玄奘,老孙如此为你,可你却从不知道。 正抹着泪,悟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回首遥望,只见一个身着重孝的妇人,正烧着纸钱。悟空只觉得同是天涯断肠人,便叹息着上前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什么人?” 妇人含泪道:“我哭的是我丈夫。他因得罪了那黄花观主,被他用毒茶毒死。” 悟空闻言,又想到了玄奘,便也泪下。 “你这和尚,我哭我丈夫,你哭什么?” “我——”悟空顿了顿,“内人”二字吞在肚里,接着道:“我哭我师父。” *** 玄奘的意识越来越淡薄——这次,他是真的要死了吧? 恍惚中,玄奘觉得自己被人抱起。 ——是悟空吗? 果然,他闻到一阵熟悉的果香。 果然,是他来了。 沙僧口吐白沫,强撑着落笔:“六十八。” 19除却巫山不是云 悟空看着脚下的落叶,心中估算着,距离玄奘和他分别,已经快一年了。 “那西行的长老,莫再前进了!这山中有吃人的妖怪!” “啊——” 玄奘一惊,跌下马来,悟空眼疾手快,注意力又都在玄奘身上,一个箭步就把玄奘给搀住了。 尴尬尴尬,实在不是他胆小,只是这山路崎岖,马蹄不稳…… “莫怕莫怕,一切有我。” 玄奘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嗯。”又道:“你去问问,只是别吓到了人家。” 悟空笑了笑,摇身一变,就变作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师父,我变得好么?” 玄奘噗哧一下笑了:“变得好!变得好!” 八戒见大师兄在逗师父开心,也跟着起哄道:“怎么不好?老猪就是滚上个两三年,也不似这等俊俏~” 沙僧默默:“七十五,七十五!” *** 玄奘等得有些心焦。他不知道,悟空已经被困在了阴阳二气瓶里,无法脱身。 此时的悟空,也隐隐知道,这八百里狮驼山,不是好过的。 好疼。 悟空愕然,急用手摸摸孤拐——这阴阳二气瓶好厉害!他可是铁打的身子,如今竟然也被烧软了? 来不及了,一定要尽快出去,如果他再命丧瓶中,玄奘岂不是又被孤零零地撇在那八百里狮驼山上?到时候,哪儿还有命在! 好在,他命大。 当初观音给他了三根救命毫毛,此番正好派上用场。 与此同时,玄奘的心开始不安分地猛跳,他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于是,悟空回来时,恰好见到玄奘为他祷祝。 悟空心内一暖,就觉得刚才的一切都值得了。 有了第一次的平安,悟空第二次去探那妖洞时,玄奘的忧虑便少了许多。 然而,八戒独自归来时,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却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师兄被妖精吞下肚去了!” 此时正值夏末秋初,天气凉爽了许多。玄奘却觉得身上冰一阵烧一阵,冷汗已浸透单衣。 ——被妖精吞下去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 此刻,玄奘呆呆地坐着,只觉脑袋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明明,悟空刚才还说“莫怕莫怕,一切有我”,怎么…… 怎么现在就,被妖怪吃了? 玄奘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他扯住八戒的衣领,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亲眼所见?” 八戒抹着鼻涕:“那妖怪打不过大师兄,就现出了原形,把师兄一口吞了。” 玄奘的心脏骤然收紧,他一时无力,跌在地上。 为什么? 他闭上双眼,试图默念《心经》,却发现他的心无论如何就是静不下来,像是一团乱麻。 *** “师父!” 悟空远远就看见玄奘倒在地上,捶地痛哭,他料到,必定是八戒对玄奘说自己被吃了。 这个呆子,自己胆小,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他落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站定,“师父”二字也还未来得及叫出口,就见玄奘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扑到他的怀里。 ——玄奘,是在抱着他哭么? 若是真的为了他,那他被妖怪吞这一遭,也算是个好买卖。 玄奘伏在悟空的肩膀上,咬着牙,流着泪,不住地颤抖。 这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他只想这样紧紧抱着面前这个人,再也不放开。 这一刻,什么取经,什么善恶,通通都不再重要,他只要孙悟空。 悟空便也伸手环住玄奘,轻轻拍着玄奘的背。 有了玄奘的这个拥抱,即便什么也不说,他也都知道了。 良久,玄奘忍住抽泣,悄悄在悟空耳边道:“悟空,我好想你。” 悟空闻言,不觉也要滴下泪来,他赶忙忍住,也轻轻叹了句:“师父。” 玄奘将他搂得更紧,轻轻应道:“咱们再不分开了。” 沙僧在一旁,面上浮起了比成佛还要快乐的微笑。 *** 玄奘其实已经习惯了“第一次逃跑绝对会被再抓回去”这个事实。 所以,当他被抓到狮驼城,放进蒸笼时,他只是“略微”慌张。 而当他骑在墙头上,被三魔一把又给扯回去时,他也只是“有那么点”害怕。 但当他被锁进乌漆嘛黑的铁柜子里时,他彻底搞不懂这帮妖精想干什么了。 ——难道,是想看他出柜? “唐僧被大王夹生吃了!” 孙悟空闻之一震。 他不肯信,变作小妖混到八戒身边—— “师父没了,被妖精夹生吃了。” 他还是不肯信,对,哭怎么了?别看他哭,他才不信! “悟净,师父在哪里?” “哥啊,妖精等不得蒸,把师父夹生吃了!” 什么叫心如刀绞,什么叫肝肠寸断,孙悟空总算是知道了。 这一瞬间,悟空觉得自己和玄奘在被上天戏弄。 明明,玄奘那温热的气息还在自己怀里……明明,这小和尚不久前还伏在自己肩上流泪,说再也不分开。 这叫他如何承受? 他与玄奘,分分合合,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却又阴阳永隔? *** 是夜,师徒宿在狮驼城。 那一城的妖精都跑的跑,散的散,只余下这一座空城。 悟空施了个法,弄熄了蜡烛,紧锁了房门。 他紧紧搂着怀中的玄奘——这失而复得的感觉他不想再尝试。 不得不说,这一次的妖怪,几乎是取经以来最难对付的。因此,当他在柜子中找到哭着缩成一团的玄奘时,他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把将玄奘拉起—— “师父,咱们再不分开了。” ——嗯? 悟空正回忆着这一场混战,就觉得自己的腰带被解开,一只冰凉的小手生疏地摸索着,试图抓住自己的如意棍。 他拦住了玄奘的手,欺身压到玄奘身上:“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月光下,玄奘的脸有些发烫。他咬了咬嘴唇,不知如何回答,就轻轻“哼”了一声。 悟空笑了。 这样的场景,他还以为此生不会再有。 他捏起玄奘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子里,教玄奘攥住,轻轻抚弄着。 玄奘只觉得那如意棍初入手时还有些绵软,玩儿上一会儿,便开始胀大。 悟空的声音忽然低沉:“想它了?” 玄奘哪知悟空问得如此直白,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悄悄答道:“嗯。” 悟空下身挺了一下,又问:“师父是想我呢,还是想它?” 玄奘此时已羞得说不出话来,连他的眼睛也不敢正视。 他知道,玄奘是一直在为先前的事情愧疚。他对自己说了那么绝情的话,现在也不好意思再面对他。 确实应该给这小和尚点惩罚。 他轻轻吻了玄奘的眼睛,又吻上玄奘的唇。接着,悟空笑道:“师父自己脱吧。” 玄奘心一横,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在孙悟空面前脱衣服了,自己脱就自己脱。他便慢吞吞地将衣衫褪下,而后一手捂着下身,一手捂着胸前,钻到被子里。 悟空也不心急,他只是又欺身上来,调戏玄奘:“害羞了?那日在草屋,怎么自己脱得那么快?” 玄奘被他这么一问,又羞又恼,只道:“孙悟空,你……” “我怎么?” “你欺负人——啊!” 玄奘话音未落,就觉得下身一胀,浑身就如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悟空被玄奘这娇羞的模样逗得笑了出来,他一边缓缓地抽动,一边继续问玄奘:“是吗?老孙欺负的是谁?” 玄奘被他顶得浑身酥麻,也挑衅地开口:“我记得有人曾说,自己‘从小儿就不晓得干那般勾当’,现在,不知道是谁又在干这般勾当呢。” 话音未落,悟空就开始了一阵猛烈的攻势,玄奘被他弄得淫声连连,直叫道:“悟空,啊——悟空……我不说了,不说了——” 悟空闻言,骤然停下,又开始浅浅地进入。他被玄奘的话问住了,是啊,他之前确实对这床上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对玄奘的身体竟如此留恋。每每嗅到玄奘身上婴儿般的奶香气,他就想狠狠地占有这个人。 “小淫僧。”他低头在玄奘耳边叫道。 玄奘已被悟空蹂躏得满身是汗,听到悟空这样叫他,竟也觉得有些刺激,他有意识地收紧自己那正与悟空交战的私密处,报复似地夹了悟空一下。 当然,玄奘这样做,得到的又是一顿疯狂的进攻。 悟空在他身上起伏时,他的小禅杖也会受到悟空身体的摩擦,玄奘只觉得自己被这肉体上的快乐紧紧包围了,不知人间何世。或许,他真的是个淫僧吧。 悟空见玄奘双眼迷离,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便又有意逗弄:“师父,你是不是已经把那乌巢禅师的《心经》给忘了?” “自得了《心经》,我日日念诵,如何就忘了?” 悟空故意使坏道:“那师父背一个给我听听。” 这样的舒适让玄奘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便顺从地背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啊!” “不许停,继续念。” 听着玄奘断断续续的诵声,悟空的神思也渐渐有些恍惚了——他知道,这小和尚已让他彻底不能自拔。 他念着经时,那虔诚的小模样又乖又傻;在自己身下被享用时,又是如此饥渴娇媚。 悟空忽然觉得,玄奘,才是这一路上最让他没办法的小妖精。似从前那般清心寡欲,他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停下来,岔开腿,将自己的耻骨与玄奘紧紧相抵,缓缓地扭着腰,画起圈来。 突如其来的停滞让玄奘觉得空虚,他勾起腿,将下身也用力往上顶,口里叫着:“悟空,用力……插我么……” 悟空强忍着欲望,俯下身笑道:“师父,你这真的是要吃了老孙了。” *** 五百年前,方寸山。 “嗷,对了——”金蝉子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看上去张牙舞爪的物什,塞到悟空怀里,狡黠地眨眨眼。“小心点儿,偷摘的。” 悟空惊奇:“啊?这是什么呀?” 金蝉子很怕人知道似的:“这是我从月合老人那里摘来的情根。” “这玩意有什么用?” “唉。”金蝉子无奈地打了一下悟空的头:“傻不傻?放在自己手上,总比被月老给包办好吧?” “可得长生吗?” 金蝉子叹息了一声——这个傻小子,是彻底没救了。 后来,当月合老人想给孙悟空跟小仙女牵红线时,却发现,孙悟空的情根,竟然不见了。 而灵台方寸山后的烂桃坡上,悟空与金蝉子亲手种下的情根,经过五百多年的风霜雨露,吸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如今,已长成了一棵高接云霄的参天巨木。 20乱花渐欲迷人眼 玄奘觉得,悟空好像变了。 方才在那驿庭之中,听闻那驿丞说,国君因贪恋美色,搞垮了身子,要吃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他就忍不住悲痛起来,泪如雨下。此时,悟空竟然主动提出次日陪他进宫,如果那国丈是妖怪,就把他拿下。 更让玄奘感动的是,悟空还主动去救那一千多个小儿的性命。 这样的悟空突然让玄奘有些陌生——这还是之前那个杀人如割草的孙悟空吗? 看来,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人。 悟空归来时,已是夜半。他按下云头,一见正在念佛号的玄奘,不由得心中欢喜,就走近前道:“师父,我回来了。”玄奘大喜,将他迎到房间里,转身关上房门。 “悟空,这次记你一个大功。” 悟空迎面就揽起玄奘的腰,笑道:“师父,老孙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只是为你。” 玄奘就也笑着,一步一步向床边倒退,悟空揽着他的腰,自然也被他一步一步带到床边去。 终于,玄奘直接倒下,悟空被这力气一扯,也扑倒在玄奘身上。 只见玄奘笑嘻嘻地问道:“悟空,你的身子——会不会垮啊?” 悟空闻言,便顶上玄奘的身子:“老孙一身铜筋铁骨,金刚不坏,师父若天天要,便天天有。” *** 冬残春尽,又是一年光阴。 沙僧与八戒闲聊,才知道原来一切不是他的错觉。 原来,他二人都发现,玄奘自从在狮驼岭与大师兄旧情复燃后,面色是越来越红润,心情是越来越开朗,时不时还哼个小曲儿,跳起轻快的步伐。而大师兄呢,好像就不似先前那般上蹿下跳的,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 八戒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拍了拍沙僧的肩膀:“这就是缺少睡眠的危害,记住,不能总熬夜。” 沙僧心内感叹,还是更羡慕师父一点。 正说话间,只听玄奘说道:“悟空,这一路来尽是崎岖山路,幸得此处清雅,一路太平。就在此歇马罢。” 沙僧就牵过马,绑在树上。玄奘大部分时间都只和大师兄说话,他和八戒早就习惯了,并且深表理解。 玄奘又扯扯悟空的衣角:“另外……我也饿了,要你去化个斋。” 悟空笑道:“那师父在此稳坐,莫要惊怕,我去去就来。” 悟空刚走了没多久,玄奘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呼叫。他凝神静听,依稀分辨出那呼叫声中含的是“救人”二字。 他便起身,循声走去,只见一个女子,孤零零地被绑在树上。女子见玄奘走近,口中高呼:“长老救命!” 玄奘心内一惊——靠,会不会又是妖精? 他便不再走近,只远远地问:“女菩萨,你为何被绑在这黑松林里?” 女子形容悲戚,声音却娇滴滴:“长老,我是被强盗所掳,不想那几个强盗为我争风吃醋,打了起来,一怒之下把我绑在这儿的。万望长老发发慈悲,救我脱身!” 嗯…… 玄奘有些犹豫。 万一她是个妖精,岂不是又要辛苦悟空来救? 万一她不是妖精,自己岂不是害了条人命? 唉,头痛。 总不能直接问人家是不是妖精吧?是也不会说啊! 这些做妖精的为什么都爱搞这些拐弯抹角的,能不能坦荡一点,能不能! 玄奘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一瞬间,他非常想鼓起勇气上前对女菩萨说,女菩萨你好,贫僧的元阳已经不在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女菩萨会认为他是个疯和尚,让他赶紧滚粗。 却说悟空纵起祥云,只见林间一团黑气,便料定是有妖精。他定睛一瞧,那黑气下果然有个女子。再定睛一瞧,女子前面站着个人,竟然就是玄奘! 悟空知道这个师父的善心病发作起来,吃药都没法治,索性不去化斋,先拦了他来。 “师父,她是妖精!” 啊? 玄奘忽见悟空从天而降,还高呼女子是妖精,便连连后退了几步。说时迟那时快,玄奘聪明的脑袋里闪过女子刚才说的“几个强盗为她争风吃醋”,不由得想到,这女子年轻貌美,悟空会不会是吃醋了才说人家是妖精的呀? 唉算了,之前两次类似事件都是妖怪的套路,悟空也没看错,这次就听悟空的罢。 那女子见玄奘犹豫,赶紧又道:“长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活人性命若不救,又昧心拜什么佛念什么经?” 这话正好戳在了玄奘的心窝子上,他便与悟空道:“悟空,她说得对。俗话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不管她是人是妖,今日我若走了,就是对不起这良心。” 悟空笑道:“师父,你要去救,我也不拦着你,免得你又和我恼。” 玄奘便命八戒把女子解下树来,悟空只是在一旁咯咯笑。玄奘听着有些难为情——悟空这样,好像他真的救了妖怪似的?他就问道:“泼猴!你笑个什么?” 悟空颇为苦恼,却也没奈何,只得调侃:“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 呸!这个泼猴,就会拿他取笑! 玄奘正难为情,只听悟空那边又笑:“师父,这女子脚小,不好走路,你不如把她抱上马去,和你一同骑马吧!” 啊! 玄奘要疯了。 ——这猴子不是个好人! 悟空看着玄奘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的脸上却是带笑的。 他这个师父,这没边儿的善心最让他头痛。 诚然,玄奘若真是事事都依着他,或者不是肉眼凡胎,一眼就能分辨妖魔,这一路上的危难会少太多太多,他们之间的冲突也会少太多太多,给他带来的麻烦和辛苦也会少太多太多。 ——可,那还是玄奘么? ——可,他还会喜欢么? *** 玄奘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疼,浑身没有力气,头昏脑涨。 他知道,自己是生病了。 第一日,他还觉得,睡一觉就好了,第二日,症状却更加严重。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唉,没办法,写遗书吧。 从前被妖怪捉去,多少次生死关头,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有悟空在,他总能与魔口脱险。可这次不是妖怪,是他自己的病。 玄奘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只是觉得,没能替唐王取到真经,很是自责;同时,出于个人的情感,也很舍不得悟空。 明明前些日子还在问悟空的身子会不会垮,没想到今日垮的却是他。 他早该想到的——小时候看的那些杂书中,书生与妖魔鬼怪交合,就会被吸干阳气,三五年也就挂了。 只是,他见这一路上有不少被妖怪掳走的凡人,动辄占了几年,也活得好好的。于是,便敞开了心,踏踏实实与悟空在一起。 他以为没事的。 造孽啊——玄奘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 悟空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由得笑了,他只觉得玄奘单纯得有些可爱。 他已是太乙金仙之身,又怎会吸玄奘的阳气? ——倒不如说是玄奘吸他的罢。 再者,玄奘可是他的人,那阎王小鬼判官,也有胆来勾? 哦,托金头揭谛的福,他和玄奘的事早已传遍了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日在火焰山,众神降了牛魔王之后,都纷纷赶到玄奘面前道喜,害得玄奘瞪了自己好几日。 “师父,咱们在这寺里住了三日,他这寺中,已死了六个僧人了。” 玄奘自然一下子就联想到那黑松林中的女子身上去。 莫非她真是妖精? 可,为什么这些妖精都用一样的手段呢? 沙僧在一旁见师父满脸疑惑地喃喃自语,心说,因为只有你每次都会上当啊。 *** 夜色已晚,天上有星,月还未上。 悟空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悄悄来到佛殿。 他学着记忆中玄奘的模样,手敲木鱼,口里念经——这样显得比较清纯,只是不知道妖怪好不好这一口。 直至二更时分,忽然一阵风响,就听得环佩之声徐徐而来。悟空眯着眼,瞧见一个女子,便赶紧闭眼念经。 那女子走上前来,一把将悟空搂住道:“小长老,别人都在睡觉,怎么你在念经?” 悟空道:“许下的经文,自需多念。” 女子搂着悟空,往嘴上就亲了一下,吓得悟空差点现了本相。只听她又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 哈?你又不是玄奘,和你耍个什么来。 悟空也没想到这妖怪如此直白,就委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小,不知道什么交欢之事。” “你跟我去,我教你。” 悟空咬了咬牙,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跟你去,看你怎的。 女子就拉着悟空的手,搂着悟空的肩,出了佛殿,径至后花园里。女子趁着悟空不注意,伸腿将他绊倒在地,自己就扑了上去,嘴里“心肝哥哥”的乱叫,伸手就去摸他的小如意棍。悟空赶紧推开女子的手,将身一跳,现了本相,那女子方才认出悟空便是玄奘的大徒弟,架起双股剑,就与悟空厮杀起来。 玄奘正在铺上担心悟空被女妖精占了便宜,忽然一阵香风,就将他卷走。 ——呵呵,看来这次要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 悟空轻轻地落在无底洞内的门楼上,只听那女妖精道:“小的们,快点安排素宴席来,我与玄奘哥哥吃了好成亲。” 悟空呵呵。 玄奘哥哥也是你叫的? 也罢,如果玄奘对这女妖精动了心,留在此处也未尝不可。这无底洞的景色风雅,也是个洞天福地,他也算放心。 玄奘正在东廊下的窗格子下蹲着,郁闷得很。就听脑袋上那熟悉的声音传来:“师父。” 玄奘大喜,忙道:“悟空,快救我出去——” 悟空试探道:“师父,那妖精要与你吃宴席成亲呢,你在此与她生个一男半女,也不算坏啊。” 玄奘差点被孙悟空这一席话气死过去,这话好没良心! 他扶住窗格子,咬牙切齿,赌咒发誓道:“我若动了歪心,就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悟空咯咯笑道:“师父,我逗你呢。等下你哄她喝酒,我就顺着酒水钻进她肚子里去,打杀了这妖精。” 玄奘有些不忍,这猴子是不是占有欲太强了?毕竟人家只是想和他成亲,又不是想吃他…… 悟空看破了他的心事,便道:“师父,妖精乃害人之物,你忘了她在镇海寺杀的六个僧人了?” 玄奘闻言,才感叹自己方才的善心并不可取。他便道:“也罢,只是你要跟着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混乱。 玄奘先是依着悟空之言劝那女妖精饮酒,不料人家眼尖,把悟空变的虫子给弹出去了……接着悟空那性子就起了,变作个老鹰,把一桌喜宴给砸了…… 唉,这个猴子的性子,总是发作起来就恨不得赶尽杀绝的。 结果,砸了就砸了吧,这猴子还砸完就跑,剩他一个人在这淫窝里…… 这遭瘟的猴子也不想想,万一那女妖精被惹毛了,要强上他怎么办! 他的清白之身虽然没了,但是也不能这样任人糟蹋啊! 没办法,他就只能又回到东廊下抱着大腿捂住下身瑟瑟发抖…… 后来,那猴子又回来了,还是叫他牺牲色相…… ——他就想问问,自己牺牲这么大,孙悟空,你怎么补偿! 再后来,他就被妖怪送了出去…… 再再后来…… 再再后来,他就又被捉了回去。 此刻,他正被那女妖精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人家乱摸。 玄奘叹了口气,在女妖精的一口一个“妙人哥哥”中,先替她念起了度亡经。 21将欲偷闲怯晚风 悟空送了哪吒父子出去,便急匆匆拉着玄奘回了无底洞去。他把玄奘东摸摸,西瞧瞧,生怕像刚才太白金星说的—— “你若晚回去些,怕是小和尚都生出来了。” 玄奘觉得无语,就是生,也不是他生啊,摸他能摸出个蛋? 又转念一想——哼,要是敢去摸那女妖怪,他就再也不理孙悟空了。 思及此处,玄奘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冷着脸问:“悟空,你那天夜里变成小和尚去色诱女妖精,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悟空一惊,不知道该不该说。 玄奘见他不说话,心里就咯噔一下——不说话,那就是有了? 他不觉又想起那日在驼罗庄的梦,梦中他质问孙悟空是不是与铁扇公主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孙悟空是怎么回他的? 好像是——“师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既与我分手,又不让我睡别人?” 玄奘想着,就憋屈了起来,豆大的眼泪争相往外滚落。 悟空见状,就知道玄奘是想多了,忙哄着玄奘道:“师父,你怎么哭了?” 玄奘就将那日的梦悉数说来。 悟空将嘴唇贴到玄奘耳朵上,低声道:“师父,老孙这儿只由着你碰。”说罢,就见玄奘的脸上一红。 玄奘伸出手指轻轻捅了捅悟空的如意棍,故作嫌弃道:“出家人,怎么说出如此不知羞的话来。” 悟空闻言,就将他一扑,手上一用劲,轻轻扒下他的裤子:“师父,出家人,还要做那不知羞的事呢。” *** 此时正值六七月间,就是露天而睡,也有些炎热,更休说他们师徒四人挤在一个不透风的柜子里。 玄奘靠在悟空的怀里,悟空为他打着扇,他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方才在城外,菩萨化身指点他们,这国名叫“灭法国”,专杀和尚,因此悟空教他们四人变装易服,带上帽子,叫人不能察觉。 八戒与沙僧扮作悟空的兄弟,而他,就扮作悟空刚过门的娘子。 他犹记刚进店时众人的惊讶:“哟,这娘子好高的个头!” 那老板娘也没眼色,明明见了他这“娘子”在侧,还要介绍什么“小娘儿”来陪他们过夜。悟空只推说什么“今日持斋,明日再叫几个婊子好好耍耍”,好歹糊弄了过去。 玄奘还是第一次听到悟空嘴里蹦出如此下流的字眼来,他颇有些烦闷。 呵,说得这么熟练,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学的。 *** 贞观二十六年深夏,悟空再一次为玄奘流下了眼泪。 先前那小妖精扔了个柳树根出来,说是“唐僧已死”,被他识破,小妖没奈何,只得又扔了个真人头出来,还说什么“大王本想留着镇宅”。 因着之前三番五次的生死诀别,悟空其实不太敢相信玄奘已经被吃了。只是人头在眼前,他明明觉得怪怪的,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或许,是他从心底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 望着八戒沙僧为玄奘堆好的坟,悟空青筋骤起,目露凶光,一股很久不曾有过的杀意涌上心头——他要将那一洞的妖精都碎尸万段,为玄奘报仇。 那南山大王哪儿是他的对手?战败之后,落荒而逃,进洞关门,相当迅速。 悟空没办法,只得从后门又变个小虫钻入。不期玄奘被捆着的地方,正离后门不远,悟空隐隐听到玄奘的哭声,便忍不住冲了进来,现了本相,近前颤声叫道:“师父。” 玄奘正眼泪汪汪的,看见是悟空来了,便笑出了花,也哽咽着:“悟空,你来了?快救我呀。” “师父,那妖精拿个假人头骗老孙,说你死了——”悟空也笑中带泪:“师父放心,你再忍耐些,待我去把那妖怪拿了,就带你出去。” 说罢,他又变成小虫,飞回中堂,便听到那帮小妖在讨论如何吃玄奘——有的说蒸了吃,有的说炸了吃,有的要用大料煎,有的要用盐来腌。 悟空只觉怒火攻心,他那苦命的玄奘到底是与他们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们要这样算计着吃玄奘? 上次他这么生气的时候,还是在狮驼岭听见小钻风说“三个大王结拜是为了合力吃唐僧”。他一时恼怒,心道“这几个泼魔,竟敢算计老孙的人”,就举棒结果了那小妖精的性命。 当然,事后他也有些悔意,毕竟人家是好心才与他讲的,怎么就成了棒下冤魂呢? 悟空静了静,他还没有动手,可不是因为心善,只是还不想惊动满洞的妖精,免得他到时候忍不住叫这洞内血流成河——也免得惊到他的玄奘。 *** 当晚,当悟空在一棵相对隐蔽的树下打好草铺后,面色沉沉地扯着玄奘的袈裟就把他揪了过去。 被甩在草铺上的玄奘愕然,悟空这是有什么心事? 悟空没有回答他,熟悉地解开他的衣带,将他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自己却只解了腰带与虎皮裙,将裤子褪到大腿—— 玄奘觉得,这样的悟空,有点恐怖。 悟空握着自己的如意棍,在玄奘屁股上蹭了两下,就熟门熟路地滑了进去,他便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向玄奘体内挺动。 玄奘的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干草,紧紧咬着牙关,抿着嘴唇,他不敢喊叫——这可是在树林里,要是被听见了,该有多难为情啊! 悟空见玄奘不敢叫出声来,平时的娇喘只在喉咙处咕噜着,那股混合着焦躁与愤怒的情绪便愈发深重。 玄奘很想问问悟空这是怎么了——他从没见过悟空对自己这么凶,好像自己是个妖怪似的。 不料,悟空忽然停下了身下的动作,伏在玄奘身上,哭泣了起来。 玄奘的心慌了,他忙搂住悟空,问道:“悟空,你这是怎么了?” 悟空便也死死搂住玄奘,将头埋在玄奘的肩窝里,泣不成声:“师父,我以为你死了。” 玄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其实他明白这种感受——在车迟国,在狮驼岭,这样的感受,他经历过两次。 哦,不对。悟空也经历过两次了,上一次是在狮驼城。 他便吃力地向上挺起腰,试图自己吞吐悟空的如意棍,或许这样能让悟空高兴点。 妈的,放弃了,太累。 与此同时,悟空又开始了身下的起伏,他边进攻着玄奘,边带着哀求的语气在玄奘耳边哽咽—— “师父,不要再离开我。” *** “人有善念,天必从之。” 因为凤仙郡的大旱而上天求雨之事,让悟空明白了这个道理。 玄奘不住连连夸赞他,说这一场善果犹胜比丘国,皆是他的大功劳。 如同当初在驼罗庄一样,今日酬明日谢,东家宴西家筵,一耽搁就是半个月。 悟空觉得,自己好像很受用这种感觉,无论是百姓的拜谢,还是官员的拜服,当然,最重要的是,玄奘的认可。 当年他几次打杀强盗,虽是好心,却为大多数人所不容。而郡候不敬玉帝,连累百姓难以活命,却又无人指责玉帝的不是,甚至,连他自己,听到郡候犯上的原因时,第一感觉都是“郡候不该”。 说到底,大多数人服从规则,也只接受同样服从规则的人,因为不服从意味着打破,而打破规则意味着变动和危险。因此,他们对服从规则的人友好,对不服从规则的人,则使其“改过”。然而,制定规则的人,却可以不受规则约束,因为他们可以修改规则。 当然,玄奘想让他向善是一件好事,他并不是在驳斥玄奘的这个行为。 当然,如果当年他夺了玉帝尊位,也没把握做得比玉帝要好。 他总是能听见很多小妖替他可惜,视他为反天宫的英雄——英雄?这点他不否认。可闹天宫一事,他知道,自己更多的是出于私欲,而非什么伟大的理想。“强者为尊该让我”,也不过是年少时自以为是的大话。起初刚被压在五行山下时,他愤怒,他不满,他觉得上天不公……可静思了五百年,他早已明白,每个位置都有该承担的责任,而玉帝的责任在于统辖三界,恰恰是最为重大的。因此,他虽然还是不太瞧得上玉帝,却也多了几分敬意。 况且,凤仙郡一事,玉帝只是不降雨。换作自己,怕是容易直接灭了郡候一家。 不过,他的确是越来越心软了——在玉华州时,那两个小妖他也只是定住,未曾打死。 是玄奘让他明白,他这般草菅人命与那歹人一般的草菅人命之间,没有太大差别。 那日去无底洞寻师父,他同八戒讲的一席话语,实在是自己这些年的惨痛经验—— “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像,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 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 起初,他总是瞧不上玄奘与人互捧时那虚伪的模样,后来也慢慢懂得了,这假意的客套也不过是个礼数。 当然,明白归明白——很多时候,他还是依照自己的规则行事。 *** 贞观二十七年,是师徒几人取经的最后一年。 当然,彼时的他们还并不能确定,他们只知道天竺已近。 正月十五的晚上,玄奘被小妖精扒了衣服,用清水洗净,又仔细捆好——当然,是为了吃他。 玄奘觉得自己这样死,简直太没尊严。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说的就是他吧? 不过忽然又听到小妖通报说悟空来了,他这衣服就又被随意地套上了。 玄奘莫名其妙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被糟蹋过的残花败柳。 正哭泣间,忽见面前飞过一只萤火虫。玄奘不禁暗道,西方就是不一样,大正月的就开始有虫飞了。 那虫原来是悟空变的,他见了玄奘,就忍不住喊“师父”。 原来真是悟空! 不料,悟空现了本相,就开始数落他不听话云云…… 最后,这一次进洞替他解绳的,是天上二十八宿中的四位木星。 玄奘左右遥望,不见悟空,便以为悟空出了什么意外,眼泪汪汪问道:“我徒弟悟空怎么不见进来?” 四木星见他与悟空情深,便安慰道:“圣僧放心,大圣去追妖精了。” *** 玄奘觉得,一切似乎都越来越好了。 金平府除了三只犀牛精,又是驻足了几乎一个月。 这一个月,只因住在寺中,恐玷污宝刹,玄奘就叫悟空足足忍了一个月。 之后,又是半个月的餐风宿水,玄奘恐悟空太过劳累,便又半个月不曾与悟空同住。 正赶路间,悟空只听玄奘问说:“悟空,前面是座寺啊。” 哦,不消说,又要他忍了。 玄奘十分在意道:“悟空,这不比那妖怪洞中,任由你处置……荒山野岭的,我又心疼你操劳……” 罢了罢了。 22鸳鸯衾里清露浓 悟空也是听玄奘与老僧人交谈,才意识到玄奘已经四十五岁了。 可,玄奘的外貌却与当年两界山初识时没有分别。 悟空仔细打量,只觉得玄奘的身形还要比那时清俊许多。至于脸上,许是人参果的缘故,再有他的勤勉加持,故而看着仍是一个俊朗的青年。 而玄奘的眼神,也一如当初清澈。 当夜,八戒与沙僧早睡,盖因一路奔波,疲倦非常。 悟空只觉焦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须臾,他起身拉起玄奘,往寺外林中奔去。 玄奘的手被悟空牵着,悟空跑得很快,他有些跟不上。 如果有人深夜赶路,恐怕离大老远都会听到那树林中的淫糜之声。 但没人能想到,这声音是从一位圣僧嘴里叫出来的。 更没人能想到,把这圣僧搞得娇喘连连的,是这圣僧的大徒弟。 “啊,啊,悟空——”玄奘依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右腿高高抬起,被悟空抱着索取。悟空的力气很大,将他死死顶在树干上,下身不停地占有他。 悟空摩挲着玄奘的身体,却觉得这身体依然娇嫩,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 他摸至玄奘胸前,揉搓着那两点。 粗糙的手纹摩擦着玄奘原本就敏感的部位,这更让玄奘欲仙欲死。他扶住悟空的肩膀,扭动着自己的腰部,将臀款款地往悟空身上送。悟空也就站定不动,时而瞧着玄奘那被情欲迷乱的脸,时而瞧着玄奘的私密处吞吐着自己的如意棍。 这感觉让他着迷。 他想起玄奘对自己讲述的那个梦,梦中诸天神佛都看着他们,悟空忽然很想真的体验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这样索取玄奘的感觉。 玄奘的羞耻心太重了,到时候一定又羞又怕,却又免不了呻吟。 这小淫僧,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未经人事的样子,一脸懵懂,他真的很想让那些人都看看这平时斯文儒雅的小和尚在他身下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这是一种迫切想宣誓主权的心思吧。 他受够了玄奘再被那些女妖怪掳走,要成亲,要配合阴阳,他想告诉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玄奘,是他孙悟空的心上人。 而孙悟空,是唯一可以占有玄奘的人。 这一番激战,直到鸡鸣方休。 悟空回到寺中,即去点灯,玄奘便哑着嗓子叫八戒沙僧起床赶路。当日进了城,宿在会同馆驿。 *** “打着个和尚了!打着个和尚了!” 玄奘想回头找悟空,却已被人流簇拥住,他挺直了脖子,踮起了脚尖,也找不见悟空的身影。 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如同悟空的紧箍戴到了自己头上一般。 好端端的看什么看,绣球又打到他脑袋上了! 身后传来围观群众的惊呼,玄奘忙回头看,只见悟空使了个神通,变出三丈高,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悟空找到了玄奘,便又恢复原身,嘻嘻哈哈地跳了过来。 “贵人!贵人!” 一群宫女太监从彩楼上款款而下,见了玄奘就拜。 玄奘阻拦无果,急急还礼,从袖子中掏出刚刚的绣球,对着孙悟空作势要扔过去—— “你这猴子——唉!” 悟空笑道:“绣球打在你头上,滚在你袖里,师父埋怨我做什么?” 玄奘深深叹了口气,憋屈道:“眼下怎生是好?” ——他该想到的。 ——通常,孙悟空都会叫他将计就计,假意配合,而这次,也还是一样。 呸! 倒霉蛋陈玄奘,遇到混蛋孙悟空。 玄奘这边暗骂,悟空那边却嘻嘻哈哈地回了馆驿,将玄奘被绣球打中之事与八戒沙僧说。 末了,又道:“恐师父着急,我们需得进宫保护他。” 八戒忍不住挖苦道:“哥哥,师父做了驸马,是到宫中与那皇帝的女儿交欢,又不是爬山赶路遇到妖怪,要你保护什么?他那样一把子年纪,岂不知被窝里那点事,要你去扶他?” 这呆子真是扯起话来就没边儿,悟空见他言语如此粗鲁直白,便一把扯住猪耳朵,轮拳骂道:“淫心不断的夯货,胡说什么!” 八戒嘴上求饶,心里却呵呵。 淫心不断? 还不知道谁大半夜跑去小树林弄了一宿呢。 *** 玄奘焦虑。 非常非常焦虑。 此时夜已深了,他无法脱身,只得依从国王之命在宫殿内安寝。他见四下无人,便怒声叫道:“孙悟空!” ——明明自己只说去倒换关文,不去那抛绣球的彩楼,这个猢狲还偏要引着他去!这下开心了? ——还说什么辨别公主,他辨了吗,他别了吗!还说什么若公主是个真女人,就叫他在此做驸马…… 有意思吗!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女人看上他,那猴子就挖苦他叫他留下,真是气死人! 他的心意到底如何,那猴子还不清楚吗? 看来,是他太久不念那紧箍咒,这猴子头痒痒了! 一晃便过了三四日,玄奘捏着指头计算,终于从初八熬到了十二。他又是害怕又是心急,天还没亮就拉住悟空问如何是好。悟空只安慰他,见了公主自有分晓。 却说那国王前来与悟空三人送别,顺利与他倒换了关文。 玄奘正想着接下来如何脱身,却只见悟空拿着关文转身就走。他一把扯住悟空,咬牙问道:“你就这样去,不管我了?” 悟空捏捏玄奘的手心,丢了个眼色,话里有话地说道:“你在这里尽管宽心,我取完了经回来看你。” 玄奘也只能松手,将信将疑。 悟空这边与两位师弟回了馆驿,叮嘱了几句,便急抽身去找玄奘。 他怎能不着急? 玄奘竟然问他是不是要真的走,怎么可能? 他变了个假身在馆驿中,真身变作小虫,径飞至皇宫去寻玄奘。只见玄奘坐在窗边,愁眉不展。 悟空轻轻地落在玄奘的僧帽上,悄悄爬到玄奘耳边,道:“师父,我来了,切莫忧虑。” 玄奘听见这话,方才宽心。 *** 悟空别了嫦娥,与国王讲清真公主所在,已是二更时分。别了众人,各自就寝。 他二人所宿之处,是玄奘与假公主原本的喜殿。殿内一片吉色,只因假公主刚露面便被识破,这喜殿便未动分毫,依然崭新。 悟空关上了殿门,将门一锁,心中就多了一个念头。 玄奘正在解自己身上的喜服,悟空拦下道:“师父,莫解。趁着今日,正好你我也拜个天地,成个亲。” 说罢,他摇身一变,也是一身新郎官的扮相,扯着玄奘的手来到窗边,但见月光皎洁,暗香浮动,夜凉如水。 玄奘的心砰砰乱跳——他虽然一早是孙悟空的人了,却从未想过还有成亲之事。 “悟空,出家人怎可成亲?” 悟空的笑忽然让玄奘觉得十分宠溺:“师父,老孙不愿让你受那闲言碎语的委屈。再者——” 他说及此处,忽然贴近了玄奘的耳边:“出家人不可成亲,难道,就可做那个事么?” 玄奘的脸刷一下红了。 不过,悟空说的是。 悟空又道:“今日只是个简陋的昏礼,待我们取完了经,再将师父明媒正娶。到时宴请诸天仙佛,保管不让师父委屈。” “唉,悟空,为师怕到时惹人笑话,说我一个和尚竟做出此等没脸的事来。” “师父莫怕,别说没人敢议论你,就有,也是老孙担着。” 玄奘抿嘴笑了。他便随着悟空在窗边朝天地做了礼,又以茶代酒,饮了交杯。 悟空放下茶盏,笑着对玄奘道:“孙悟空与陈玄奘,从此便是夫妻了。” 红烛燃尽,天竺国的喜殿之内,圣僧的缠绵呻吟之声彻夜不绝于耳。 *** “万僧不阻。” 玄奘念罢,叹道,这铜台府的寇员外倒是个难得的好人。 只可惜,他离开长安已有十四年,一心急着奔赴灵山,否则,定在寇员外家多待些日子,全了那一家善人的心愿。 八戒在旁边一直埋怨,说他放着现成的茶饭不吃,瓦屋不住,非要住这破旧倒塌的牌坊。 ——这话说的,难道他分不清这两处哪个更好不成? 再说了,原本也没打算住这儿,只不过刚好起了风雨,不得不在这破房之中躲避。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幸好,有悟空替自己出头,收拾那呆子,哼。 此时正值初夏,风雨虽大,却也不冷。 玄奘的袈裟被打湿了,他缩在悟空温暖的怀里,两个人在破房的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悟空,取完经之后,你去哪里?” 悟空想也没想就答:“老孙自然是回花果山去。” 玄奘有些郁闷,他还是不太适应与野生动物一起生活。 “嗯……可为师要留在长安的。” “这可未必。”悟空摇摇头,“师父,你是金蝉子转世,将来你传了真经,成了正果,说不定佛祖会留你在灵山。” 玄奘沉默了。 良久,才又开口:“悟空,给我讲讲你和金蝉子的事情吧。” “当年老孙拜在方寸山须菩提祖师门下学艺,那日,他来邀请祖师去赴兰盆会……” 玄奘听着悟空的声音,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玄奘远远瞧着,只见自己正站在一处山顶上,面前是一块巨大的柱状石头,石头上伏着一直巴掌大的金蝉。 而自己的面前,即石头的另一侧,伫立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高一矮。 阳光太强,他无法睁眼辨认。 他只听到那略微矮一些的人说道:“他在这山上待的年岁,可比你还要长得多。”说罢,将手一指,那金蝉便剧烈地抖动起来。须臾,那金色光辉冲破了躯壳,化作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玄奘细细瞧他,那孩子颇有佛相,眉眼间带着一股机灵气。 “多谢师父!”小沙弥拜完那人,又拜了拜那高一些的身影:“拜见师兄。” 那身影哈哈笑道:“不必多礼。” 先前那个矮一些的又将他搀起,问道:“你可愿与我回灵山去?” “愿意愿意!”小沙弥笑眼盈盈。 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摸了摸那块仙石:“石兄,承蒙你多年照顾,金蝉感激不尽,他日定当报答!” 玄奘还未来得及思考,忽然觉得浑身一阵骨肉分离的痛,画面却又是一转—— 他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伏地叩拜。 “师父,弟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受了那身影一拜的人淡淡问道:“你不放心那孙悟空?” “悟空的性子,势必会闯下大祸。”那瘦削的身影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师父,请您护住悟空的性命。悟空一日不归正,弟子便一日不成佛。” “孩子,你若下界,定会引得无数的妖魔鬼怪来吃你。” “弟子愿生生世世死于恶人之口,直至,悟空醒悟的那一天。” 23当时只道是寻常 玄奘敢说,他现在最怕遇到的,就是强盗——不为别的,就是怕强盗再被悟空打死。 然而,生活,往往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和尚!快留下买路钱,若说半个‘不’字,一刀一个,绝不留存!” 虽说玄奘现在已没有什么害怕的理由,但,毕竟他们人手一把大砍刀,玄奘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接着,他又听见悟空笑道:“师父莫怕,待老孙去问一问。” 他更害怕了。 玄奘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死状。 只见悟空理了理被他昨夜压皱了的虎皮裙,抖一抖直裰,就走上前去。 三五句后,悟空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悟净就放下行李,扯住他就走。 完了,完了。 玄奘觉得有点要喘不过气。 之前被悟空打死的人仿佛都纷纷出现在他眼前,玄奘实在不知道,等一下该如何面对那样的悟空。 他和悟空现在的关系早已不同于从前,如今,即便悟空再伤人性命,他恐怕也无法再逐悟空走,就连念咒,怕是都忍不下心。 玄奘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孙悟空了。 可,他又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正思虑间,身后忽然传来悟空的高叫:“师父!回来,回来!” 悟空知道,这几个强盗,他不能杀。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玄奘。 自取经来,玄奘与他分开,哪次不是为他杀人? 他知道,如果这次他再动手,就会永远失去玄奘。 “师父!回来,回来!” 玄奘闻言,立刻就策马而回,悟空一见他就笑道:“师父,老孙使了个定身法,把这些毛贼定住了。” 天。 玄奘感动得快要泪奔了。 当然,很快他就真的泪奔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牢狱之灾。 *** 不知怎的,越近终点,玄奘反倒越有些窘迫。 这感觉像梦一般不真实。 他这一路,多少国王没见过,多少神仙没见过?而且,按理说,他前世就住在这儿,应该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啊,怎么现在反倒比去别人家做客还要紧张呢? 呼。 昨夜,他就宿在灵山脚下的玉真观中,激动得难以入眠,傻笑着一个劲儿地摇悟空:“真的到了吗?悟空,真的到了吗?” 悟空也陪着他傻笑,轻轻亲了他一下,道:“不瞒师父说,老孙来这灵山,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可如今一步一步走来的感觉,的确也有些不同。” 玄奘被这温暖的幸福感包围了——他觉得,此生无憾。 过去的阴影与痛苦都不再相缠,漫长的西行之路也终于到了终点。 一切苦难,仿佛都到了尽头。 而这一切,只因悟空在自己身边。 此刻,玄奘正走在灵山的山路上,依照金顶大仙的指点,一步一步,走向雷音。 忽然,被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 当然,说是“小河”,也足有七八里宽。之所以称之为“小”,完全是因为它和这一路走来遇见的大河相比,差得太多太多了。 原来这河名叫“凌云渡”,上头唯有一条独木,又窄又滑,想要靠它过河,几乎难于登天。 玄奘正焦虑间,忽见一个人撑着船来,叫道:“上渡!上渡!” 再定眼观瞧,那人撑的却是一只无底的舟。 玄奘正踟躇不敢上,就被悟空扯着领子,往上一推—— 混蛋! 他不知道自己最怕水吗! 当然,让玄奘几乎吓死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接引佛祖轻轻把小船撑走的时候,玄奘愕然发现,那河中飘过一具死尸。 那尸体身披锦澜袈裟,头戴毗卢帽,赫然是他陈玄奘。 玄奘登时腿软,那骨肉分离的痛仿佛又要袭来——好在悟空及时撑住他的背,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凡间父母给的肉体凡胎,上不得灵山。 虽然没有了那凡身,玄奘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依然在跳。他跟在悟空身后,开心得忍不住轻轻跳跃起来。 而待玄奘在大雄宝殿见到佛祖时,他的声音几乎颤抖—— “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慈悲,早赐回国。” *** 陈家庄众人盛情难却,玄奘念完了最后一卷经,时已深夜。众人都退去后,他才来得及细细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取到了无字经,又是被金刚推落在地,接着又被老鼋掀下水,最后阴魔作祟,他们又浑身湿透,在岸边守了一夜的经…… 嗯? 奇怪,这次落水,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呢。 玄奘想,大概是他知道,悟空总会救他的吧。 忽然,他又想起七年前那个漫天风雪的夜。 那时,悟空悄悄钻进他的被窝里来,将他搂住,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安静地躺着。 那时,他就很喜欢很喜欢悟空了啊。 想到此处,玄奘偷偷地笑了。 *** 第二次踏进雷音寺,玄奘已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但即便如此,佛祖叫到他的时候,他仍然有些激动。 “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 “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 糟糕。 玄奘忽然觉得身上传来一阵剧痛,还来不及叫出声,意识就开始慢慢模糊…… 耳畔传来悟空欢快的声音:“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这紧箍也就没有用了,趁早与老孙摘下来吧……” “师父?” 悟空见玄奘不应,便又唤了一声。 玄奘依然是刚才跪拜的姿势,伏在佛祖面前。 悟空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可他说不出来那感觉到底是什么。他刚要伸手去扶,却见玄奘自己起身了。 他看着玄奘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玄奘几时这么瘦了? “你已成佛,紧箍岂有还在之理?” 这陌生的声音是从玄奘身体发出的,却绝不是玄奘在讲话—— 悟空愕然:“你是谁?” 那瘦销的身影转过来,周身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辉。 “悟空,好久不见。” 悟空的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跳起来厉声质问道:“如来!玄奘呢?” 如来声若洪钟,响彻雷音—— “金蝉子已归位,悟空——这世上,再没有玄奘了。” 一阵刺骨的凛冽顷刻穿透了悟空全身,他几乎难以站住,神思一荡,便重重跌在地上。 他咬了咬牙,撑住地面的手缓缓攥紧,擦出几道血痕。 此刻,整个大雄宝殿变得很安静,每一双眼都静静地看着。 他们或许早就知道,或许,从不在意。 八戒很想冲上前去扶起那猴子,却发现,孙悟空头上的紧箍,竟又若隐若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 很多年后,悟空还是会想起华光行院的那个雨夜,想起陈家庄漫天的大雪,想起…… 想起,自己怀中的那个小和尚。 他给小和尚讲着故事,小和尚就呼呼睡着了。 他想起太多太多他们的故事,他只敢……只敢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起。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讲,可只能,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没有自己,玄奘该很害怕吧? ——没有自己,会有很多人欺负他的。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那十四年的爱恨悲欢,欲意春情,点点滴滴交织成一张细密巨网,将他的余生深深捕获。 两界山下,那清辉朗月的僧人牵着白马,出现在他眼前。于是,天地间再没有能令他动容的景色。 悟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却发觉那原本戴着紧箍的位置,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的头,已经很多年没有疼过了。 *** 深秋时节,山谷中荡起野雁的高鸣。 红叶坠满了山林,晨霜褪去,阳光所及之处,嵌上层层温暖的金辉。 这世上,再也没有陈玄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