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 第1节 《青女》 作者:君芍 简介: 朝中大臣接连遇害,死状大相径庭,看似毫不相关却又通过某种香气微妙地联系到一起。 究竟是巧合还是凶手独有的标记? 追查线索的过程中,疏离淡漠的林畔儿意外闯入裴缜视野,令裴缜惊讶的是,自家这位婢女身上散发着与命案现场一样的香气。 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不可告人。 第1章 .蛇女篇(其一)血案 雨过后的清晨,天气清凉,万物被雨洗过,入眼皆是苍翠。裴缜一身天青衫子,立在美人蕉下的水缸前。 缸里游曳着几尾红鱼,碧绿的美人蕉叶子映衬下,艳丽夺目。裴缜托着小盅,时不时拈几粒鱼食洒入缸中,看着一拥而上夺食的鱼儿,难得攒起一丝笑意 本是闲适的清晨,却被墙外突如其来的对话声打破: “已经五天了,薛管事还没找着能用的人?” “找了几个,大夫人看了皆不满意,恐怕还得叫嫂子操劳几日。” “薛管事话说的真轻松,换你来操劳几日试试,园子虽说不大可也不小,杂七杂八的活加起来不是闹着玩的,我纵算长了八条胳膊也干不完呀,白白累断腰。饶是如此还惹那些大丫鬟不满意,又是嫌送去的花不新鲜又是嫌颜色不好,小姐也没她们挑拣!” 说话的是何婆,府里管园子的下人,原本还有两个婆子同她一起管,前阵子被抓了贼赃,扭送官府,活计便全落到何婆身上,惹得她怨气冲天。 面对何婆的抱怨,薛管事极力安抚:“是丫鬟们不懂事,她们贴身伺候主子,得主子宠爱,难免骄纵了些,嫂子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这些日子着实叫嫂子辛苦了,嫂子放心,我绝不会叫嫂子白挨累,大夫人那头我也会去说。” 何婆面上缓和几分,“这倒是旁的,赶紧找到能用的人是正经。等大夫人满意不知得等到几时,依我看薛管事干脆从各房里抽调几个闲人帮衬我。贴身伺候主子的那几个丫头简直闲的冒油!” 薛管事心想这婆子糊涂了,哪有叫小姐的贴身丫头去做粗活的道理,传扬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正欲一口回绝,裴缜突然打院子里走了出来。 “何婆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我的丫鬟紫燕借给她用几天,至于夫人小姐那头就别惊动了。” 何婆喜笑颜开,“哎哟,还是二爷体恤我们。”当下把裴缜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薛管事知道裴缜脾气,不敢有丝毫异议,带走了紫燕。 紫燕自是不情不愿,架不住裴缜主意已定,无转圜余地。 她一走,裴缜顿感轻松。自从妻子林氏去世后,他再无娶妻的念头,母亲对他的情况忧心不已,特意安排紫燕贴身伺候,紫燕也有心靠他挣一个姨娘的出身,日常举止轻浮放浪,裴缜不堪其扰,借这次机会,享几日清静。 裴缜接着喂鱼,喂着喂着门口传来厚重脚步声,抬头一瞧,原来是大理寺的同僚沈浊来了。因是府里的常客,出入自如。 “已经点过卯了,怎的还有功夫过来,寺里不忙吗?”裴缜语气懒洋洋的。 “你今天休沐休的真不是时候,出大案子了。”沈浊是个粗人,在寺里任九品狱丞,平时就放荡不羁,眼下讲起人命案子,竟也没有丝毫敬畏,嘴里尚嚼着胡饼,“戚将军在家被人宰了,两位少卿先行赶了去,一会儿杜正卿也要过去,左右无事,咱们也过去瞧瞧热闹。” “哪个戚将军?” “还有哪个戚将军,自然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辅国大将军戚行光。”胡饼噎人,沈浊见丫鬟端着茶盘过来,半道截下,咕咚咕咚喝个罄尽,“那戚秃子力大无穷,当年在战场上曾把人活生生撕两爿,真不知哪里来的狠角色竟把他宰了!” 裴缜照旧喂鱼:“我不去。” “干嘛不去,你以前不是最对人命案子感兴趣么,长安城好几件大案子都是经你手办的,若非因病在家休养了两年,少卿的位置轮得到他房文直?搞得我现在三天两头挨他训,不把少卿的位置抢回来你别指望消停。”一顿生拉硬拽,硬是把裴缜拽走了。 二人抵达时京兆府的人已经将戚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沈浊亮出腰牌,守卫见他们是大理寺的,放行进去。 作为皇亲兼朝廷重用的武将,戚行光权势不可谓不熏天,这熏天的权势落在实处尤为直观,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奢华直逼皇宫。若搁平时,沈浊定要细细游赏一番,眼下却没这个功夫,只顾拽着裴缜疾行。 匆匆赶到出事地点,仵作在里面验尸。崔房两位少卿站在窗下交谈,两人上前打过招呼后便入内查看尸体。甫一进入室内,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饶是见过不少血腥场面的沈浊也不免皱起眉头,裴缜更是直接掏出手帕捂住口鼻。 房间地面沦为血河,匀称铺开,且已凝固。 沈浊不可思议道:“这些全部是从一个人身体里流出来的……?” 验看尸体的刘仵作闻声道:“全身伤口多达一百零八处,活生生把血流干而死,你说这血能不多么?” 沈浊咋舌:“凶手真够骇人,也不知和戚将军什么仇什么怨——凶器呢?凶器是什么?” 刘仵作指指案上托盘,“凶器是戚将军身上的压衣刀。” “你怎么知是戚——”目光落到刀柄上的烫金“戚”字上,咽回下半截话。 一直没做声的裴缜绕过刘仵作,走到尸体前方。尸身全身赤裸,不着寸缕,浑身上下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双目圆瞪,向外突出,一副死也不甘心的情状。脚踝处有绑缚痕迹。裴缜目光逡巡,在头顶的位置找到一根粗麻绳,想必戚将军当时就是被倒吊在这里放干血的。 地面被血吞没,唯有屏风下有一对脚印,其范围内没有一丝血迹。 “可怕吧。”刘仵作看到裴缜目光落在脚印上,声音不自觉地含了颤意,“凶手站在那里,等戚将军身上的血流干方离开。行凶后还能冷静地观摩对方的濒死之态,此人绝非一般的穷凶极恶之徒。你们大理寺这次有得头疼了。” 裴缜却道:“看这脚印,七寸上下,不像是男人的脚。” 沈浊凑过来,“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脚印确实怪异,莫非凶手是个小脚男人?” “若是小脚男人倒好办了,毕竟长安城里长着一双七寸小脚的男人不多。”刘仵作接话道。 裴缜鼻翼微动,话锋一转道:“你们闻到没有?” “闻到什么?” “除了血腥气,房间里似乎还掺杂着某种香气。” “是花香,靠近尸体闻得更清楚。”刘仵作说。 “是么……”沈浊俯下身嗅,“别说,还真有一股香味。哪来的?” “戚将军出了名的好色,家中姬妾无数,准是沾了哪个姨娘的衣上香。” 正说着,大理寺正卿杜猷光走了进来,杜正卿花甲之年,平时极少过问寺里的事,一切事务均由两位少卿打理,也只有像今天这种大案方能惊动他。 裴缜三人见到杜正卿忙上前见礼。杜正卿不愧饱经风浪,瞥一眼室中情况,面色竟能保持不变,转而肃声道:“尸体验看完了?” “验看完了,尸检薄在这里。”刘仵作呈上薄册。 杜正看过上面的记录,面色转沉:“此案恶劣非常,死者又是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稍候我要进宫面见帝后,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文直,此案由你全权负责,务必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房少卿打一进来就躲在崔少卿后面,生怕差事落到自己头上,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当下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接下烫手山芋。 出来后沈浊调侃:“房少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三番五次地到杜正卿面前邀功,把你的功绩据为已有,显得自己真有本事一样,看他这次怎么办。” “能怎么办,推给我们呗。” 果不其然,裴缜话音刚落,房少卿便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捏捏嗓子,故作郑重道:“刚刚杜正卿的话裴寺丞也听见了,我一个人力有不逮,还要裴寺丞——” “我今天休沐。”裴缜打断房少卿的话。 “出这么大的案子,还休什么沐,裴寺丞没眼色也有个度。”房少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总之,细枝末节的事交给你们两个了,务必要尽心尽力。” 沈浊怕裴缜再说出拒绝的话来,忙应承下来。目送房少卿离开后,转头问裴缜:“接下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接下来的你应承。” “别啊,你有两年没经手案子了,趁这个机会,练练手,找一找当年的感觉。这不是小案子,长安城上上下下都看着呢。破了此案足以一举扬名立万。” 见裴缜还是不为所动,使出杀手锏:“你要是还拿我当朋友你就接下此案,不接咱们从今以后就当——” 裴缜最讨厌别人威胁他,闻言转身而去。沈浊忙抱住其胳膊:“爷,爷,我错了还不行,你别走,咱们好商量。” 裴缜无语道:“你先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那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还能怎么办。” 沈浊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那咱们先从哪里入手?”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最后见过戚将军以及戚将军的随从,吩咐府里的管事将这些人等全部唤来。” 须臾,人被带上来。 发现尸体的是婢女蒲儿,裴缜头一个问她,蒲儿两颗浑圆的眼珠湛着精光,即兴奋又紧张,“昨天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午间屋脊上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娘说了,午未两个时辰喜鹊叫的不是喜是丧……” 裴缜见她啰嗦,打断道:“从怎么发现尸体讲起。” “说起尸体今天原不该我打扫书房,赶上香芸肚子疼,我替她来了。要不怎么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呢,不该我见着的事给我见着了,推开门的一刹那,哎呀妈呀,给我吓的那叫一个魂飞魄散……” 张管事在旁补充:“大伙儿听到蒲儿的叫声赶过去,谁知看到了老爷……” “案发前后,周围是否有奇怪的人出没或是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什么比得上赤条条倒挂的老爷奇怪?”蒲儿眼睛眨巴眨巴,一副不甚聪明的样子。 裴缜转而去问最后见到戚行光的随从金旺。 金旺道:“当时二更左右,赵姨娘房里的锦翠过来请老爷,老爷说今夜哪都不去,就在书房睡。后来老爷忙公务忙到三更左右才有睡的意思,我进去服侍老爷歇下也回下房睡了。” 刘仵作的验尸薄上写明戚将军死于寅时,中间流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血,也即戚将军歇下后便遭谋害。裴缜默默记下时间。 “戚将军近来去过什么地方,可有与人发生争执?” “有。”金旺道,“在玉馔楼同陈威陈将军起过争执,当时闹得挺凶,我们老爷还扇了陈将军一巴掌。还有就是前阵子永平坊的戚三爷来打秋风,老爷没给,叫人给戚三爷打了出去。” “这个戚三爷是什么人?” “他是我们老爷的侄儿。当年已故的太老爷与二太老爷分家各自过活,我们老爷这支过得兴兴旺旺,二太老爷那支日渐没落,到戚三爷这代,就是个升斗小民了。戚三爷常来府上攀亲戚,赶上老爷心情好兴许赏过他几个子儿,赶上老爷心情不好往往一顿乱棍打出去。” 裴缜叫沈浊一一记下。 二门上涌来许多女人,哭哭啼啼,花容失色,料想是戚将军的姬妾们。张管事忙上前安抚。裴缜见状告辞出来。路过女人们身旁时着意闻了闻,艳俗刺鼻的脂粉香,不曾有凶案现场的独特花香。 金旺送他们出去,走到门口时欲言又止。裴缜见状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金旺刻意压低声音道:“方才张管事在小的没敢说,其实张管事他、他……” “要说就说,不说就不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沈浊是个急脾气,最看不得人说话做事拖泥带水。 金旺心一横,道:“张管事和柳姨娘有一腿!” 第2章 .蛇女篇(其二)初入裴府 戚夫人仙逝后,戚行光一直未续弦,反倒是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妾,柳姨娘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她性格沉闷,很快被戚行光抛之脑后。 第2节 与失宠相伴而来的是下人们的白眼,柳姨娘教坊出身,一朝飞上枝头做主子本就遭人嫉妒,不幸跌落枝头趁机来踩几脚的大有人在。期间全赖张管事帮衬,柳姨娘才挨过那段时光。也因此,两人勾搭到了一起。 柳姨娘淌眼抹泪道:“我对天起誓,绝不是他谋害的老爷,杀鸡杀狗的胆子他有,杀人、还是主人,他万万不敢。”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看不到别人心里去,他动没动那个心思,你哪里知道。” “我可以保证,那天夜里……”柳姨娘面颊微红,“他睡在我这……” “张管事几时过去的,又是几时离开的?” “亥时一刻来,寅正时刻走。” 裴缜沉默片刻:“你们是姘头,你的证词不可采信。而且,也不能排除你们联手作案的可能。” “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们?” 裴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示意沈浊将她带下去。沈浊将人重新锁回牢房,回来后,问裴缜:“和张管事的说辞一模一样,你怎么看?” “证词过于严丝合缝,像是提前对过。” “你问到时辰,两个人的反应都是脱口而出,这点是挺可疑。” …… 数日以来,大理寺奉命调查案子,人员忙的不可开交。尤其皇上钧旨下来,限期破案以后。压力一层层垒下来,压得底下官员喘不过气。裴缜把口供呈上去后,不出意料又引起了大小官员的激烈谈论。 房少卿认为张柳二人事先对过口供,明显出于心虚,若施以重刑,不怕他们不招。崔少卿则持不同观点。 “对口供不一定出于心虚,更有可能是害怕被冤枉。张柳二人,一个身材干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再来十个想必也不是戚将军的对手。试问他们怎么作案?” “崔少卿这话问到点上了,请问崔少卿,现场可有打斗痕迹?” “现场我们亲自去过,屋内各种什物摆放整齐,没有打斗痕迹。” “戚将军力能扛鼎长安城妇孺皆知,纵是再有本事的人,将其放倒且不损伤周遭器物也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房少卿捋着胡须,故意卖了个关子,“除非有人给戚将军下了蒙汗药,将其药倒。张管事常在戚将军身边走动,下药轻而易举。且案发现场有一对七寸大小的脚印,不是正扣在柳姨娘身上。” 众人深觉有理,纷纷附和。 崔少卿道:“验尸薄上有写明,戚将军死状狰狞,双目凸出,这怕不是昏迷不醒的征兆。” “这有什么奇怪,戚将军事后醒来,发现自己的处境,自然是表情狰狞。” “张柳二人若要杀人,直接杀了便可,何苦大费周章,徒增暴露风险?” “柳姨娘痛恨戚将军,用此法将其折磨而死不足为奇。动上刑,不怕她不老实交代。” …… 双方据理力争,有来有往,临近天明方在杜正卿的调和下暂止锋芒。杜正卿叫醒歪在椅上打盹儿的裴缜,念他有宿病在身,叫他回家休息。 裴缜脸色不太好,沈浊怕他半路有个闪失,提出送他回去。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和若若闹别扭了?” 沈浊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点卯时不到,散值时跑的比谁都快的人最近居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粘在寺里,昨夜杜正卿命大家留下谈论案情也没见你像往常一样叫苦连天,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沈浊唉声叹气,“最近纳了个妾,若若一气之下绝食了,谁知我这妾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在家里一刻不得受用。” 裴缜评价:“自讨苦吃。” 沈浊长叹,“还是你好,孤家寡人,一身清静。” 看到裴缜眸光低垂,沈浊察觉失言,顿了顿,“两年了,你就没打算再娶?” 裴缜黯然摇头。 “也别太执着,逝者已逝,活人还得好好活着。” 裴缜没有回答。 进宅子时,遇上薛管事带着人从外面回来,约莫是挑中的仆役,皆是四十上下岁的强壮妇人。唯独一个年纪不大,皮肤微黑,瘦削高挑,模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胜在气质清冷,叫裴缜在人群中一眼瞥见。 裴缜先到裴老夫人房里请安。裴老夫人见儿子形容憔悴,十分心疼,说了没两句话便赶他去休息了。 另一头,何婆满腹疑惑,对薛管事送过来人又是捏又是摸,相看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相媳妇。 健壮仆妇不选,偏选了个瘦骨伶仃的丫头。何婆十分不理解大夫人的做法。 她被紫燕整怕了,对年轻瘦削的女人打心眼里不信任。紫燕来到她手底下后,事事要她教,教又教不好,娇贵的像个小姐,挥几下扫帚手酸了,打两桶水腰疼了,干什么都不利落,还要她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叫什么名?” “林畔儿。” “会干活吗?” 林畔儿面无表情,“会。” “会就好,来来来,你把这几棵树栽了。五小姐不知发什么疯,好好的丁香连根铲了,非要种上紫薇,紫薇有什么好,还不如丁香能闻闻香味儿。” 林畔儿按照吩咐挖好坑,把紫薇树一棵棵按进去,土埋严实了,打水浇灌个饱,何婆见她干活利索,脸上露出喜色。 午时,何婆带着林畔儿去厨房打饭,饭打回来,自寻个清静地方吃。 何婆边吃边打量林畔儿,越打量越觉得她耐看,比紫燕那些个丫头强多了,紫燕乍一瞅怪惹眼的,瞅惯了腻得很,林畔儿就不同,清清淡淡中见韵味。 当下笑呵呵问:“多大了?” “二十六。” “哟,瞅着可不像,顶多十六七。” 林畔儿没接话。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亲人,就剩我一个。” “也没有丈夫?” “死了。” “也是苦命的。” 扒两口饭,继续问:“怎么不找个轻松的活计做?像你这样年纪轻轻模样端正的女子,夫人小姐的贴身丫鬟也做得。” “天生做粗活的命,做不了精细的。” 何婆发现,林畔儿不爱笑,认识半天了她脸上就没见一丝笑纹,始终一个样子,木木的,冷冷的。不过她越是这样何婆越喜欢,与府里其他眼尖嘴利的小妖精相比,她这个不言不语的性格十分合她意。 “你刚来府里,料想还不熟悉,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进来时看见一位穿大理寺官服的爷,是哪位?” 何婆见林畔儿终于主动跟她搭话了,愈发眉开眼笑:“那是缜二爷,在大理寺做寺丞,裴家数他脾气好,很能体恤我们下人。然而好人不好命,娶个妻子不到二年上吊死了,死的时候肚里还揣着孩子。真是造孽哟!” “好端端为什么上吊?” “谁知道呢,下面人都怀疑鬼上身。打那以后二爷一蹶不振了好久,近半年做好做歹的才缓过来。” 林畔儿默默扒饭。 何婆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收束不住,当下事无巨细把裴家的情况给林畔儿筛上一遍:“缜二爷是个不管事的,真正的当家的是绪大爷和大夫人,绪大爷在刑部供职,主外,大夫人主内,管理着整个裴家,咱们做下人最惧的就是大夫人,别看她成日脸上挂着笑,自诩一副菩萨心肠,整治起人来从不手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 “大夫人之上是老爷老夫人,老爷在外地供职,三五年回不了一次家。老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享儿孙福。大夫人之下就是各房小姐们,上边儿四位嫁人了,五姐儿六姐儿年纪小,待字闺中。两位小姐都是好性儿,就是身边的丫头作威作福,气派快赶上小姐了。再下面是大夫人的子女,韫哥儿和珍姐儿。两个孩子是龙凤胎,模样生的又好,别提多讨老夫人喜欢了。此外,仆人中最有权势要数薛管事和他的浑家周盈,分别是大爷和大夫人的心腹。此外还有各房的嬷嬷、有头脸的丫鬟,关系盘根错节,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饭后,何婆带着林畔儿去各房里走动,一来熟悉府里的路径,二来与底下人打个招呼,混个脸熟,图日后好做事。 裴缜将近酉时醒来,紫燕进来服侍他穿衣,裴缜问:“何婆那边的活忙完了?” “何婆那边有人帮衬,用不着我了,以后我又可以一心一意服侍二爷了。” 紫燕喜欢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娇媚媚,假惺惺,裴缜听了一年还是没能适应。 “二爷要用饭吗?今个儿我嘱咐厨房做了夹饼、仙人脔、小天酥,还烤了一笼二爷最爱吃的金乳酥。” “快快端上来,听着都馋了。”未等裴缜发言,一道不客气的男声兀然响起,紫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沈浊。 她最恨他,粗鲁无礼,卑贱如蝼蚁一般的人也配使唤她?真不明白二爷为什么要搭理他,与之称兄道弟,比跟大爷还亲近。 裴缜见紫燕不动,冷声道:“还不下去准备。” 紫燕别别扭扭下去了,裴缜这才招呼沈浊,“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案子还没有进展?” “你不在的这一天我去盘问陈威和戚三儿,谁知事发时他们一个在教坊一个在赌坊,有大批人给他们作证。眼下只剩下张柳二人这条线索了。房少卿吩咐下来,叫王狱丞大刑伺候。” 须臾,菜肴端上来,两人佐以酒,吃得十分尽兴。饭后同往后花园散步消食。 酉时已过,沈浊不提走的话,裴缜便知其意,吩咐人打扫出一间房来给他住。沈浊早早进去睡了,裴缜睡不着,一味在月下徘徊思索案情,约莫三更左右,屋脊上出现一抹黑影,未等看清是人是兽,眨眼又消失了。 裴缜未曾在意,将近四更时候,回屋眯了一觉,五更起来梳洗,和沈浊同赴大理寺。一入寺便闻听好消息,张柳二人招了,同房少卿设想的作案方法如出一辙。 杜正卿起先还有所疑虑,见二人招认,顾虑打消,欲进宫报告这个好消息。不料王狱丞忽然飞跑进来:“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还当张柳二人挨不过刑死了,谁知王狱丞竟喊道:“少府监监正崔郁在家被人杀了!” 第3章 .蛇女篇(其三)月见草 “火是三更着起来的,因地势偏僻,大伙儿赶到时火势已经很大了,泼进去上百桶水也无济于事,只能任其着着。那时我心里还嘀咕,怎的不见父亲出来。天亮后,我叫管事带人清理废墟,自己往父母房中请安,谁知母亲见了我竟询问我父亲下落。原来母亲半夜惊醒,不见父亲,以为指挥救火去了,等了许久不见回,自睡了,直到今天清晨也没见着父亲。不料下一刻,管事来报,废墟里挖出一具尸体。” 崔公子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崔少卿递上一块帕子,他擦了擦,勉强止住抽噎,继续说道:“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那是父亲,然而尸身上的扳指又实实在在是父亲的……我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没了,堂兄你必须要抓住凶手,替我父亲报仇雪恨!” 崔公子口中的堂兄即是崔少卿,发生这种事他心情也不好,见到裴缜沈浊来了,忙进行交割。并对崔公子讲:“我为避嫌,不能亲自调查此案,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你全力配合他们,我进去看看婶娘。” 裴缜和沈浊先去看了尸体。 仵作已验完尸,尸体停在大堂,上面盖着白布。裴缜上前掀开才布一角,尸体周身被一条锁链紧紧锁敷,持续烈焰焚烧下,尸体与铁链熔为一体,难分难解。尽管如此,仍旧可以看出尸体的挣扎扭曲之态。 明明是艳阳天,沈浊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活生生给烧死,真够狠的。长安城最近是怎么了,尽出一些变态凶手。” 裴缜未置一词,他缓缓站起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忧愁之态溢于言表。骤然间,一阵清风吹入堂内,掀飞尸体上的白布,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裴缜不禁眯起双眼,问身旁的沈浊,“你闻到没有?” “闻到什么?” “花香。”裴缜说,“曾出现在戚将军尸身上的花香。” 被他这么一说,沈浊用力吸吸鼻子,“邪门了,还真有一股花香。”转头问崔公子,“附近种花了吗?” 崔公子道:“廊下种了些月季。” 第3节 裴缜沈浊于是移步廊下,月季品种甚多,香气各异,依次闻下来,均无他们所要找的香气。 裴缜只得暂时放下,提出要到崔监正的书房看看。崔公子将他们引至书房。 书房布置雅致,房中挂满书画,屏风、案几等摆设皆是紫檀所制。博古架上供着玉瓶瓷器,桌案上陈着文房四宝。白玉狮子镇纸下压着一副墨宝,想必是崔监正亲笔写就,字迹疏朗开阔、劲挺俊秀,不输颜柳。 崔公子看见那字泪流不止:“这是家父生前最后一幅字……” 裴沈二人劝他节哀。崔公子勉强拭去泪水。 房间并无特别之处,转了一圈正要离开,裴缜猛然刹住脚步。 “怎么了?”走在后面的沈浊收势不住,险些迎头撞上。 裴缜不答,自顾走到几副画前,“这些似乎都是名家之作。” “父亲喜爱仕女图,收集了不少当世以及前朝的名家之作。” “既是名家之作,不知这幅画出自哪位隐世高人之手?”裴缜指着其中一副柔丽曼妙的画作问。 沈浊顺着裴缜的手看过去,见那仕女图的落款是位叫碧落仙子的画师,也跟着好奇起来,“是啊,满屋子名家,数这副格格不入。” “这副画虽比不了名家画作,却是父亲的钟爱,日常拂尘皆由父亲亲自来,从不假下人之手,至于来历,小生也无从得知。” “这幅画我可以带走吗?”裴缜忽然道。 “此画与案子不发生关系,裴寺丞要它作甚?” “发不发生关系还不好下结论。” 崔公子脸色阴郁地取下画,在他看来,裴缜要这画不是为了查案,而是借查案之名中饱私囊。 裴缜岂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屑解释,接过画告辞出府。 短短几日,接连两位朝廷命官遇害,大理寺的压力可想而知。 房少卿悄悄把裴缜叫到一旁,询问他对此桩凶案的看法,裴缜也不藏着掖着,如实说道:“下官认为此案系连环凶案,应与戚将军的案子并案处理。” 房少卿眯起眸子:“两起案子作案手法天差地别,全然不似一人所为,裴寺丞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裴缜道:“暂时只能归结为直觉。” “办案依靠的是证据,哪能凭借直觉。若官员仅凭直觉断案,该制造出多少冤假错案。” “除此之外,两处案发现场皆出现相同味道的花香,委实蹊跷。我认为可视作此凶手的一种标记。” “花香嘛,谁家不种花。有花香不足为奇。” “此花香香味独特,绝非寻常的月季、芍药之香可以比拟,房少卿——” 房少卿已经不感兴趣了,拍拍裴缜肩膀,“裴寺丞还须多在实处下功夫,别整这些虚无缥缈的,既不能锁定凶手又不能拿来当证据,委实不智。” 说教完裴缜,转头跑去杜正卿身边。杜正卿正与崔少卿谈论案情,见他来让他也说说看法。房少卿遂挺直腰板,郑重其事道:“下官认为此案系连环凶杀案,应与戚将军的案子并案处理。” 二人对房少卿的说法大惑不解,崔少卿不禁道:“戚将军案的凶手不是已经招认了,既然凶手伏法了,如何还能再出来杀人?” “先前是本官误判了,细想想张柳二人谋杀戚将军的动机不够充分,证据也不充足。仅凭口供不足以作数。必是王狱丞打狠了,他们被屈打成招。” “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崔少卿无语道。 杜正卿沉思道:“两起案子作案手法全然不同,文直如何认定是连环凶杀案?” 房少卿字正腔圆道:“两起案子的作案时间发生均在子夜,受害者身份又都是朝廷命官,虽则作案手法不同,但凶犯的狂妄一脉相承。因此本官大胆推测,此案系针对朝廷命官的连环凶杀案,以凶手的作案速度来看,很快会有下一起。” 杜正卿惊呼:“文直,不可玩笑!” “人命关天,下官岂敢玩笑!” 杜正卿又转向崔少卿:“玉卿,你怎么看?” 崔少卿道:“我保持原来的看法,眼下证据不足以证明是连环凶案。” 杜正卿捋须道:“先按这个方向查,对外守口如瓶,切不可走漏风声,免得朝臣惊恐。” 随后交代任务,命下面官员着重排查与戚崔二人存在交集的人、地点。 沈浊一听就知道裴缜又被房少卿当梯子踩了,裴缜倒不甚在意。问沈浊:“今晚还上我那住?” 沈浊:“嗯。” 裴缜道:“不是我赶你,也该趁早与若若和好才是。这样躲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过了这几天再说。”沈浊全然不想面对。 裴缜欲再劝几句,忽见魏若若的陪嫁丫鬟杏影红着眼睛跑进来。 杏影见到沈浊,未语泪先流,“不好了,姑爷,你快回去看看吧,小姐小产了。” 沈浊与裴缜闻言均是一惊。沈浊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几时有的身孕,我怎么不知道?” “别说姑爷不知道,小姐自己也不知道,这阵子跟姑爷怄气,食不下咽。今早与陶姨娘拌了几句嘴,陶姨娘不识尊卑,竟来推搡小姐。初时还不觉得,晌午过后下面竟淅淅沥沥地见红,我忙去请大夫,等大夫赶到已经晚了……”杏影抽抽噎噎,一双眼睛肿成核桃状。 “糊涂,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知道……若若她可有事?” “小姐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子有些虚,兼之伤心过度……” 沈浊顾不得许多,辞别裴缜忙往家中赶。 裴缜也跟着担了一路心。 照例走东角门进府,穿过后花园。徜徉于花海,忽地想起案发现场的神秘花香,一向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的裴缜难得打量起了园里的花。 园里带香的花甚少,裴缜转一圈,未曾闻到熟悉的味道。见薛管事迎面走来,想起袖中画轴,取出托付,请他代为寻找那位名叫“碧落仙子”的画师。 薛管事刚要应承下来,忽然被猫儿尖厉的喵呜声吸引。 二人循声找去,意外在扶疏花木后看到一抹人影。 清冷淡漠的女人蹲在花荫下,提尾拎着一条煎的酥香的小黄鱼,鱼肉雪白,犹如蒜瓣,被她一瓣瓣掰下来喂给面前的猫崽子。 小猫护食,边吃嘴里边发出阵阵嗷呜声。 裴缜觉此女眼熟,不等问,薛管事那头已经为他答疑了:“府里新来的仆役,唤作林畔儿。当初我带着七八个人进去给大夫人挑,大夫人一一相看过,因她手上的茧最厚,最终留下了她。” “大嫂倒是细心。” “大夫人最恨好吃懒做的仆人,在这方面一向精细。”说着朝林畔儿招手。 林畔儿脸上浮现乐趣被打断的不耐烦,将还剩半截的鱼扔给猫儿,两手在腰侧囫囵擦擦,走到薛管事面前。 “我去趟大爷那,这副画你拿去交给你周姐姐,叫她好生收着。” 裴缜打林畔儿走过来时脸色就已经很不好了,这时咫尺之距,眸子骤然圆睁,花香扑鼻而来,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感官,令他陡生毛骨悚然之感。眼看林畔儿接过画要走,裴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林畔儿骤然回身,目光落在紧紧箍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抬眸看向裴缜,满目疑惑。 薛管事同样对裴缜突如其来的举止赶到诧异:“二爷,怎么了?” 意识到失态的裴缜狼狈撒开手,“没什么,去吧。”林畔儿没说什么,默默走掉。看着她袅袅而去的背影,裴缜道:“此女身上的气味好生独特,薛管事知道是什么香吗?” “哦,那是月见草的香气。” “月见草?” “一种乡间野花,多出没于山坡荒地旁,不值一提。” “能否移来几株?” “这个好办,我明天叫人去寻。野花命贱,沾土即活。” 薛管事语调轻松,不曾留意到裴缜疑云密布的双眼。 第4章 .蛇女篇(其四)莲蓬与荔枝 翌日沈浊告假,未曾到寺。房少卿拿着一摞问话笔录交给裴缜,叫他整理归纳,寻出可疑之处,再行走访调查。 裴缜无语道:“房少卿大概忘了我的本职,作为寺丞,我分管地方各州司法案件的复审,折狱详刑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裴寺丞也该分些轻重缓急,如今各部官员忙的脚不沾地,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趁早把案子完结要紧,完结不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把东西往裴缜手上一塞,便去了。 裴缜扔去一边,仍旧先处理积压的案卷。案卷处理的差不多了,才拿过来懒懒翻看。戚行光与崔郁两人文臣武将,毫无交集可言,倒是少府监少监陆龟年与崔郁交往甚密,裴缜决定亲自拜访,看看能否从他嘴里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原以为陆龟年与崔郁是同龄人,不想是忘年交。陆龟年三十上下岁,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统,生得深鼻高目,一副白面书生模样。 闻知裴缜到访,特意拨冗相见:“叫裴寺丞久等了,自打崔监正去后,少府监的事全落在我一人肩上,分身乏术,怠慢之处万勿见怪。” “岂敢。”裴缜随着陆龟年落坐,“此次来只为问几个问题,不会耽误陆少监太久。” 陆龟年叹息道:“是为了崔监正罢,想不到他会遭此横祸,天道不公啊,他那样一个人……凶手真该五雷轰顶!” “陆少监与崔监正似乎私交甚笃?” “我们都爱好仕女图,常在一处品评书画,较量画艺,故而亲近许多。” “原来如此。”裴缜点头,想起崔郁书房里满墙画作,不觉问道,“崔监正书房里有一副落款为‘碧落仙子’的画,陆少监可晓得这位画师的身份来历?” 陆龟年明显迟滞一下,继而低头:“并不晓得。” 裴缜尽收眼底,继续问:“陆少监与崔监正在一处做事,近来观崔监正言行举止是否有异?” “崔监正近来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常。” “也不曾与人交恶?” “崔监正是个和事佬性格,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与人交恶。” “与戚将军的性格倒是正好相反。”裴缜嘀咕,随即向陆龟年解释,“戚行光戚将军的遇害的事陆少监想必也听说了,崔郁与他相隔不过三日,两桩案子委实蹊跷。” “是挺蹊跷的。”陆龟年鼻子微皱一下,尽管是瞬息之间的事,裴缜还是捕捉到了。 裴缜思索片刻,起身:“如此,多谢陆少监。” “哪里,不曾帮上忙。”陆龟年亦起身相送。 从少府监出来刚过未时,头顶日头毒辣,裴缜略有些头晕,走到阴凉处歇了足有一刻钟方缓过来。 街头有卖伞的,裴缜买来一把,撑着走回府。一进院,便听里面传来笑闹声。 “大爷,别闹了,快还我。” “这香囊好香,送我算了。” “大爷想要什么香囊没有,巴巴来寻人家的开心。快还我啦!”紫燕翘脚去够香囊。 第4节 裴绪单手擎着,举得高高的,偏不叫紫燕够着。见她攀着自己的身体蹭来蹭去,分外享用。 忽然,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紫燕回身瞧去,见裴缜逆光站在门口,吓得花容失色,口齿都不利索了:“二……二爷……” 裴绪不曾有半丝慌乱,噙着笑问裴缜:“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寺里不忙吗?” 裴缜解下腰间玉带搭在椅背上,声线里透着冷意:“喜欢领你自己房里去,少来我这偷腥。” “瞎说什么!”不知是被裴缜气笑了,还是故作掩饰,裴绪道:“我奉母亲大人的命给你送荔枝吃,快马加鞭从岭南运来的荔枝,母亲知你爱吃,叫我给你送来。” 裴缜看着桌上新鲜的荔枝,脸色并没有好转半分。 裴绪习惯了裴缜的冷漠,也不介意,随手将香囊扔到紫燕脚下,丢下一句话“你慢慢享用,我走了。”后阔步离开。 紫燕捡起香囊,见裴缜脸色不好,终究没敢上前,悄无声息出去了。 裴缜走回卧房,呆坐半晌,旋即从床头取出一条白绫,白绫打了结,像是绞刑的套头。便是妻子林氏当初吊死自己的那条。 两年来,他不断摩挲,白绫有些地方已经被他摩挲得泛黄。然而他心里那块空缺始终无法被填补。 风霜雨雪都往里面倾灌。 裴缜拿起白绫走到外屋,头顶上的房梁有一块被磨损的痕迹,正是妻子自缢之处。事发后,母亲叫他搬离此处,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与其遗忘,重新开始,浑浑噩噩度过下半生,他更想清醒地活着,尽管被困在旧日记忆里,亦在所不惜。 搬来椅子放到房梁下,裴缜站上去,将白绫抛过房梁,结结实实系好。套头刚刚套进脑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林畔儿裴缜眼中闪过些许意外。 林畔儿淡漠扫一眼裴缜,走进来,放下怀抱着的一捧莲蓬,“新采的莲蓬,何婆叫给二爷送来。”声音平稳得不含一丝感情,语罢,照常离开。 若非桌上的莲蓬翠绿惹眼,裴缜几乎以为刚刚进来的是一只鬼。 林畔儿回到园子,何婆问她莲蓬送去了没有,林畔儿说送回了。 “你去的时候二爷在干嘛?” “上吊。” “这孩子,乱开什么玩笑。”说完意识到林畔儿从不开玩笑,脸上笑容骤僵,“你说真的?” “嗯。” “你拦下他了?” “为什么要拦?”林畔儿不明所以地反问。 “哎呀,你这糊涂丫头,要出大事了!”何婆猛拍大腿,忙往裴缜房里跑。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地方,却见裴缜好整以暇地躺在凉椅上剥莲蓬吃。见她来,招呼道:“莲子很鲜甜,难为妈妈记得我爱吃,特地遣人送来。” 何婆诧异道:“二爷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何婆往衣摆上擦擦手上的汗,“我就是来看看,二爷爱吃就好,改日摘了新鲜的,再给二爷送。” 裴缜道:“屋里有一挂儿荔枝,妈妈拿去吃。” 何婆以为裴缜在跟她客气:“哎哟,哪里敢要二爷的赏赐。再说那荔枝是千里迢迢从岭南运回来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有这种口福。” “妈妈不要就替我扔了。” “哎哟,那么好的东西哪能说扔就扔。”何婆进屋将荔枝捧出来,仍旧不敢相信是给她的,试探着问,“那我拿走了?” 裴缜嚼着莲子,囫囵“嗯”了一声。 何婆如获至宝,欢欢喜喜捧走了。 回到园子。 “了不得了不得,几支莲蓬竟然换回一挂儿荔枝来。” 林畔儿埋头修剪面前的杜鹃花,闻言没有吱声。 何婆看到她,收起喜色,压低声音问:“我说畔儿,你方才真看见二爷上吊了?” “嗯。” “瞧他那神情也不像要寻死的呀……”何婆嘀咕,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只嘱咐林畔儿,“下次见着二爷寻短见拦着点他,别当没看见,傻不愣登的。” 林畔儿道:“他想死我干嘛要拦着他?” 相处多日,何婆对林畔儿的性格了解些了,知她真不懂才这样问,因此教给她说:“他不是想死,他是一时想不开。咱们救了他是做好事,俗话不是说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畔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次再遇到他上吊我拦着他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 “他经常自杀吗?” “二夫人死后闹过一回。”何婆道,“不是我背后议论主子,二爷这个人打小就阴郁,不爱结交朋友,总是独来独往。这副性子最容易想不开。成亲后好了一些,结果二夫人一走又给打回原形。” 林畔儿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婆想起怀里的荔枝,赶忙招呼她吃,林畔儿却摇头,“我讨厌甜的过分的东西。” 何婆只当林畔儿说胡话,她一个奴婢,何曾吃过荔枝,还敢嫌弃不好吃。见林畔儿果真不吃,便招呼来自己的干儿子六饼,和他一起分享。 赤红的果皮被剥离开,露出雪白的果肉,汁水丰盈漫溢出来。何婆赶紧凑上去“哧溜”吸走汁水。入口才发觉,这东西还真是甜的过分。 第5章 .蛇女篇(其五)陆夫人 裴缜拜托薛管事的事很快有了回音,据薛掌柜调查,那位署名为“碧落仙子”的画师真名叫做邹玉盈,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裴缜拜访过的少府监少监陆龟年之妻。 得知这个消息的裴缜吃了一惊,陆龟年与崔郁虽是好友,其妻的画作出现在后者书房亦尤为不妥。联想昨日提到“碧落仙子”四字时陆龟年的神情,裴缜当即叫上沈浊,决定造访陆府,会会这位陆夫人。 路上被问及家事处理得如何,沈浊道:“小妾送走了,若若也暂时安抚住了。” “若若外柔内刚,你早该料到有此结局,没的惹她生气,还搭上了腹中骨肉。” “都怪陈三。”沈浊愤愤道,“他跟我赌骰子,输了拿不出钱,便拿那女人抵债。我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陈三又委实拿不出钱就同意了,谁知一晚没受用到反搭进去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付了五两银子遣散费。” 裴缜忍俊不禁,“经此一遭,也算长个教训。” 及至邹宅,二人叩开大门,向管事的说明来意,管事引他们入厅等候,并吩咐仆人端上凉茶点心。 裴缜道:“不必客气,此行只为见夫人,请管事的请夫人来见。” “贵客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夫人。” 谁知这一稍候就稍候了半个时辰,起初裴缜还当是陆夫人骄矜,见外客之前先须打扮一番,直到陆龟年的身影出现在厅外。 陆龟年身上尚着官服,因匆匆赶回来,额角汗津津的:“二位要来问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陆某也好在家恭候。” 裴缜沈浊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收束目光,由裴缜出面道:“案子有几个疑点,涉及到陆夫人,想问她几个问题,未曾知会陆少监,是我们疏忽了。” “我夫人胆小,没我在不敢见外客,二位多多体谅。”转头问管事的,“夫人准备好了没有,快快叫她出来见客。” 未等管事的答话,裴缜先一步道:“先前怕惊到夫人,既然陆少监回来了,前往夫人房间面见也不至太失礼。” 大概是没想到裴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陆龟年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裴缜,“既然如此,二位请。” 去往卧房需经过一条芳径,芳径幽寂,地面上铺着一层还没来得及打扫的落红,别添凄凉。 “二位成亲几年了?” “五年了。” “听说陆少监膝下无子,五年了,怎么也没生个娃?”沈浊插嘴进来。 陆龟年不曾计较他的无礼,解释道:“玉盈身体虚弱,怀过两次皆小产了,这两年在调理身体。” 穿过一道花藤编就的月洞门,一截粉垣在薜荔藤萝下半隐半现,粉垣后玉栏绕砌,两间幽舍,便是陆夫人居所。 “陆少监和令夫人住得够偏啊。”沈浊不轻不重嘀咕一句。 “玉盈喜静,二位里面请。” 房中气味芬馥,如兰似麝。壁上挂着两副画,一副春草图,一副牡丹图,笔画润泽,画中花草别具可爱之态。 珠帘后,女子倩影娉婷,双手交叠坐于椅上,姿仪美好得如同周昉笔下的仕女图。只可惜云遮雾绕,难睹真容。 陆龟年与邹玉盈交代数语。邹玉盈闻言道:“原来是这样,官爷但问无妨。” 裴缜抽出袖中画轴,当场展开,“请问,这副仕女图可是出自夫人之手?” 邹玉盈隔着珠帘便认出来了:“确出自妾身之手。” “既是夫人的画,何故出现在崔监正书房?” “画成此画时,侍女碧月拿到市上沽售,被人以十两金买去。现在想来此人便是崔监正。那还是我未出阁时候的事,连龟年也不知道。” “夫人卖了几副画?” “只此一副。”邹玉盈道,“这事后来被父亲发现,责骂我轻浮,竟将闺阁之物拿去市集售卖,连累碧月被撵出了府。” 默了片刻,裴缜道:“夫人和崔监正熟吗?” “崔监正和龟年是忘年交,常来府上走动,还算熟悉。” 要问的仅有这么多,裴缜道声“打扰”,告辞出府。 沈浊对此极不满意,埋怨裴缜道:“你干嘛不让她从珠帘后走出来,来一次连个真容也没见着,亏不亏。” “此去只为查案,不为看美人儿。” “你也看出她是美人了?”沈浊遐思道,“身段那么曼妙,脸指不定多美,可恨不能一睹芳容。” 裴缜见他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样,无奈摇摇头。 “此行可以说毫无收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沈浊急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以前的你对待案子可不是这个态度。”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沈浊见他一副颓丧样,没来由地火大,想发火又担心哪句话说不好刺激到他,沉默良久,不甘心地追问:“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往下调查的线索了?” 第5节 裴缜缓缓停下脚步,他想到林畔儿和她身上的月见草香气。究竟是巧合还是上天已经把凶手送到了他面前,他仰首看天,然而天也无法回答他。 沈浊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还有发现,追着要他讲,裴缜挨不住他歪缠,说了林畔儿的事。 沈浊听完,当即断定:“十有八九是她!” “没有证据,你别瞎说。” “不是有脚印吗?戚行光被杀现场的脚印,你拿去和那个林畔儿的脚对比,倘若对上了,说明就是她。” “长着七寸小脚的女人满大街都是,都对得上,难道满大街的女人都是凶手?” “长着七寸小脚的女人是多,然而既长着七寸小脚身上还有命案现场异香的只会有一个。” “那是月见草的花香,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香。仅凭这点下定结论太过武断。” “反正你得去试试,至少是个调查方向。” 裴缜没有应声。 翌日上街,街上忽然经过成队的京兆府府兵,往城门方向去,看样子很急,裴缜诧异异常,到了大理寺问及同僚方得知原来是陆龟年失踪了。 裴缜吃惊不已:“我昨天还见过陆龟年,今儿怎么突然失踪了?” “据陆府仆人讲,陆龟年昨日午后外出,未带随从,也未告知去向,留下话说傍晚即归,结果彻夜未归。因长安城近来出现人命案,陆夫人忧心如焚,当夜就报了官,只是夜里坊市关闭,城门阻绝,且陆少监是自行离家,府尹未当回事,并未派兵搜索,直到今早陆夫人又来哭诉,府尹害怕真出了事不好交代,才派府兵出去寻找。”同僚回答。 “午后出去的,也就是说在我和沈浊走后他便离开,进而失踪……” 直到当日宵禁时分,府兵依旧一无所获,陆龟年也再没有出现。 到家后,裴缜照例回房换下官服。其时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日光打在窗前的花圃上,把一朵朵黄花照得金光夺目,熠熠生辉。 裴缜顾不得系扣子,三步并两步走出屋子,来到花圃前。因他不爱花,这片花圃一直空着,上面长了些翠茸茸的草,此刻草被连根铲除,松土肥沃,植上了月见草。 因是移栽来的,叶子有些蔫,软塌塌下垂着,酷似喇叭的黄花也像失了水份,无精打采地立着。然而花香还是馥郁的,裴缜凑上去,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 若非与人命产生牵扯,合该是令人愉悦的香气。 脱俗的香,脱俗的人,裴缜想起林畔儿不苟言笑的神情,从她的眼里,他仿佛能看到对世事的漠不关心,超然物外,静止如死水。 这样的女子,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裴缜想起沈浊的话来,他进房取出从命案现场拓下来的脚印,决定一探究竟。 大户人家主仆界限分明,主人无事从不轻易涉足仆人居所,一旦被看到是要引起惊慌的。故而裴缜偷偷摸摸,竟和做贼一般。 林畔儿和何婆住一间,早些时候中了暑,眼下房里躺着。她俯卧在床上,许是怕热,一头青丝被拨去一旁,长垂至地。 眼下时机正好,裴缜顺着敞开的房门钻进去后,虚掩上门,绕至床尾。林畔儿素履缩在裙下,鞋底上沾着些许微尘及数片海棠花瓣。 裴缜小心翼翼撩开裙袂,展开准备好的拓印,正要印上去比对,岂料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情急之下,裴缜不得不委身床底。 六饼推门进来,“畔儿姐姐,何婆让我来看看你好些没有。” “好些了。”林畔儿声若蚊蚋。 “那你吃饭吗?厨房今天做了槐叶冷淘。” “不吃了。” 林畔儿说完,六饼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别的交代,遂离开。 木床低矮,裴缜匍匐着缓缓从床下爬出来,饶是小心再三,头还是撞上了头顶横杆。床身轻颤,裴缜刹那间动也不敢动,保持跪伏的姿势趴地上,看着一瓣海棠花飘飘荡荡从他眼前落下。 须臾,不见头顶传来动静,裴缜有惊无险爬出来。头上沾满蛛网,衣摆上也净是灰尘,裴缜顾不得感慨自己的狼狈,赶紧完成手上的活。 一对比,还真严丝合缝。裴缜愣在当场,脑子里一刹那闪过千万个念头,一刹那又空白一片。 他本能地起身,打开房门欲先行离开此地,不料何婆与六饼端着面碗回来,裴缜赶紧合上门,轻车熟路钻回床底。 何婆进来,推搡林畔儿,“快起来吃饭,中午没吃,晚上再不能不吃。”她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仿佛嗓子有些不适。 “不想吃。”林畔儿懒洋洋挤出几个字。 “多少吃几口,权当陪我们吃了。”何婆继续劝林畔儿。六饼也跟着附和,“清凉得很,畔儿姐姐快起来吃。” 林畔儿拗不过二人,勉强爬起来。六饼将一碗冷淘递到她手上。槐叶揉汁制成,又经深井里的凉水冰过,清新翠绿且冒着丝丝冷气。林畔儿挟起一根细嚼慢咽。 何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碗扒,不消片刻,碗中食物下去大半。 六饼提醒道:“干娘,你喉咙痛,慢点吃。” “没事,叫这冷淘一拉,嗓子舒服多了。”滋滋地把汤也喝干净,何婆撂下碗筷,胡乱拿袖子擦擦嘴角,道:“要不怎么说山猪嚼不了细糠,是什么人就该吃什么东西,谁能想到吃几颗荔枝还把嗓子吃坏了,这就是命,命里不许我吃荔枝。这不,说几句话,嗓子又跟针扎似的疼上了。” 林畔儿道:“你一次吃太多了。” “要说吃太多,六饼怎么没事,这猴崽子吃的比我还多。可见我家猴崽子命中带贵,日后是要成大器的!”何婆笑呵呵看着六饼,“日后有出息了能不能忘了干娘?” 六饼闻言放下碗,拍着胸脯保证:“六饼有出息了一定孝顺干娘,让干娘过上老祖宗的日子!” “我的儿,干娘果然没白疼你。” 裴缜趴在床底下,闷热不说,呼吸间带起的尘埃飞入鼻孔,诱得他总想打喷嚏。心下抱怨何婆,喉咙疼还这么能说。 林畔儿吃不到半碗放下,何婆接过,三两筷扒拉进肚子。和六饼去厨房归还碗筷。 裴缜静默片刻,料想林畔儿躺下了,蹑手蹑脚爬出床底。本来他可以一口气爬出房门,好奇心驱使他回头看了一眼,谁知便是这一眼,将他定在原地。 林畔儿竟然也在看着他。 第6章 .蛇女篇(其六)紫燕 她的眼神一瞬清澈如刚出世的婴孩,一瞬混杂如饱经事故的老者,叫人很难从她身上看出聪明还是单纯。 裴缜有些恐惧和她对视,下意识错开目光。身为主子竟然先一步解释起来:“我的东西被风吹进来了,我进来找东西。”说着晃了晃手上的拓着脚印的白纸。 林畔儿转头望向窗外,虽近黄昏,大地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树梢纹丝不动。 见林畔儿并不信服这个说辞,煞有介事地补充,“刚才也不知哪来一阵邪风……” 林畔儿属实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两手隐在裙子下面扣来扣去,不晓得说些什么。 她愈是这样,裴缜愈是不敢走,走了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没话找话道:“你是哪的人?” 林畔儿奇怪地看他一眼,道:“长安。” 裴缜讪讪。 “你身上的气味很香,天生的吗?” 林畔儿摇头。 “那是怎么来的?” 问题一出,林畔儿脸上骤然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语气也生硬起来:“我要睡觉了,二爷还有事吗?” 见自己被讨厌,裴缜摸摸鼻子,故作轻松地退出房间,“你好生休息。” 原以为这件事这样过去了,哪料第二天薛管事竟然带着林畔儿进了他的院。 “怎么回事?” “老夫人吩咐,把林姑娘调来服侍二爷。” 妻子逝后这几年,裴缜再无娶妻念头,裴老夫人为他的子嗣操碎了心,但凡他多看哪个丫鬟几眼,裴老夫人便要将之送入他房里。裴缜早已见怪不怪。昨日从林畔儿房里出来,定然被哪个仆人撞见,多嘴多舌地捅到老夫人那里,始有今日这出。 林畔儿髻上别着两朵白色山茶花,安静而默然地立在那里,瞧不出高兴也瞧不出不高兴。裴缜心里却叫苦连天,昨日的尴尬历历在目,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下林畔儿留下。 “我不缺人伺候,送她回园子。” “二爷说笑了,人已经带来,哪有送回去的道理,留她在二爷屋里端端茶倒倒水也好。林姑娘安静少言,碍不了二爷什么。” 裴缜还要再说什么,薛管事借口裴绪找他有事,溜了。 房间突然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仆一主,一坐一站,气氛微妙而尴尬。 裴缜伸手够茶杯,心不在焉,够了两下没够到,林畔儿上前,将茶杯递给他。裴缜接过,淡淡道:“我这里没什么活让你干,庭院里新栽了一片花,你把花打理好,没事喂喂鱼儿,余下不懂的问紫燕。” 林畔儿目光越过窗牖投放到花圃之上,神情略带几分茫然,“月见草么……” “是……是月见草。” 林畔儿怔怔望着,神魂如被抽空。 到寺,沈浊问裴缜有无拿脚印去和林畔儿的脚对比,裴缜说比了,沈浊追问是否一致,裴缜说一致。 沈浊猛然击掌:“太好了,咱们这就带人去捉她!” “荒唐!这么大的案子岂是仅凭两枚脚印就能定论的?” “定不定论这种事,抓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一套刑具下来,不怕她不说实话。” “张柳二人的前车之鉴,你忘了?眼下上面催着,下面焦着,都想趁早了解此案,我们这时候推她出来,无论是不是凶手,她还有活路吗?” 沈浊叹气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急,想让你立功嘛。” 裴缜没接话,默了一会儿问:“陆少监还没找到?” “说起来也是怪事一桩,城里城外搜遍了,就是找不着人。”顿了顿,“你说这和前两起案子有关联吗?” 裴缜攒起眉头,办了多年案子的他有种直觉,两件谋杀,一件失踪,三起案子必有勾连。 林畔儿浇了花、喂了鱼,再无事可做。坐在院子里发呆,熟悉的大狸猫带着猫崽子经过墙头,林畔儿冲它们招招手,它们马上跳下来给她摸了。 母猫瘦瘦的,多亏了林畔儿接济才没瘦成皮包骨,小猫崽倒是圆滚滚的,油光水滑,围着林畔儿打滚。 林畔儿没什么喂的,进屋拿了一块香酥糕点掰来喂,大猫竟也吃。 紫燕远远瞧见,嗔道:“点心是人吃的,不是喂猫的。” 林畔儿接着喂不曾抬头,“你刚才不也拿来喂雀儿么。” “呸,这雀儿是金丝雀,两个脏了吧唧的野猫也配和它们比?”忿忿地走过来踢猫,“脏东西,滚!” 猫儿灵活,跳上墙头,一溜烟跑了。紫燕没踢着反闪了腰,骂骂咧咧走开了。 转头,何婆与六饼拎着行李走进来,林畔儿见是她的,忙起身接过来。 “怎么不回去取行李?” 第6节 “二爷还没安排住处。” 何婆知道,这种事合该房中大丫头来做,同时也知道紫燕那副德行,万万不会帮衬林畔儿,当下道:“来都来了,行李总不能再带回去,她不给安排,咱们自己找。” 推开一间下房的门,见里面的床空着,径自把行李放上。 紫燕冷眼旁观,嚷嚷道:“做什么做什么,谁准她住我屋了?” “屋子本来就是给两个人住的,你住得,畔儿自然也住得。” 紫燕冷笑道:“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大小之分。二爷让她拾掇花圃、喂鱼,那她便是屋外头的奴才,岂能和我平起平坐。” “你好,你是屋里头的,给二爷铺床叠被,伺候二爷更衣,这么尽心尽力,不也没捞上姨娘当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分什么高低贵贱。” 一席话精准戳中紫燕痛脚,她当即立起两只眸子,骂道:“贼婆子,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这里我说了算,我不许她住她就不能住,都给我滚出去。”紫燕抢过林畔儿的行李扔出房外,并往外推搡三人。 “臭女人,不准你欺负我干娘。”六饼气不过,拦腰抱住紫燕摔在地上,哪承想紫燕的头磕在墙角的杌子上,当即晕了过去。 六饼从她身上爬起来,不知所措。 何婆上来便打六饼,“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下子你可惹祸了,怎么是好哟!” 林畔儿倒还镇定,走过去托起紫燕的头,拨开发丛,见肿了大包没流血,叫何婆六饼不要担心,招呼何婆将人抬进屋,自去禀告薛管事。 林畔儿和薛管事把大夫带来时,紫燕已经醒了,正在屋里叫骂,称要把六饼卖到妓坊做龟奴。何婆和六饼自知理亏,缩在墙角默默听着,不敢还嘴。 薛管事进来说了两句方使她闭嘴。随后请大夫给她把脉,紫燕闻言惊慌失色缩到床角:“把什么脉,我不要把脉!” “你不是磕着头了吗?” “没磕多重,已经没事了。” 何婆听了心生疑惑,嘀咕道:“刚刚还嚷嚷着头疼欲裂,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 薛管事劝说道:“大夫已经来了,总得把过脉才好开药。” “我冰清玉洁的身子,岂是外面什么脏男人都碰得的,我不看,叫他走开!”干脆拉下帘子,避而不见。 薛管事没辙,叫大夫开了几副安神止痛的方子。权宜吃两日。 煎药的活自然落到了林畔儿头上,紫燕给林畔儿支使得团团转,正经主子也没她威风。 晚上裴缜回来,得知紫燕受伤的事,叫她安心养伤,近期不用在屋里伺候了。同时看着忙碌的林畔儿思绪复杂。 沈浊还是不肯放弃她这条线索,提出要试她一试。要裴缜明日将林畔儿引去春柳巷,他自有安排。 林畔儿见裴缜盯着她看,走过来,“二爷有事吗?” “春柳巷有间食铺,剔缕鸡做得极好,你明日买回来一只。我散值回来要用。” 林畔儿点头,却没有下去的意思。 “还有事吗?” 林畔儿道:“不给钱吗?” 裴缜这才想起来她刚调过来,不知道放钱的位置,指着卧房道:“屋里有只螺钿柜子,下数第三个格里放着些碎银。” 林畔儿说知道了。 第7章 .蛇女篇(其七)春情幽发 翌日申时,沈浊暗巷中久等不见林畔儿,再次跟裴缜确认,“你交待明白了,要她这个时辰过来?” “我只告诉她买鸡,没规定时辰。” “你逗我玩呢,你不规定时辰,你就准知道她申时来?咱们不是白费功夫吗?” 裴缜道:“她上午要做事,午时吃过饭,未时太阳顶火辣,申时暑热渐散,最适合出门。” “她就不兴上午来买,下午做事。” “不会。”裴缜笃定道,“眼下天热,上午买几个时辰放下来东西极易坏。申时或者申正时候过来买,我酉时到家,食用正好。” “她就准按你想的想?” “你不妨拭目以待。” 沈浊将信将疑,管茶博士要了一盘茶点,边吃边等。吃到第三块茶点时,巷口拐进来一对母女模样的人,沈浊啧啧道:“这女子身段真窈窕,就是模样略差几分意思。” 裴缜目光落去:“她就是林畔儿。” “是她?”沈浊身子探出窗外,想要瞧得更仔细些,“不是叫她一个人来么,身边的婆子又是谁?” “府里的何婆,想必是来凑热闹的。” 林畔儿与何婆边走边找,终于瞧见了卖剔缕鸡的铺子,林畔儿本打算要一只,何婆叫她买两只,“辛苦出来一趟,不打打牙祭怎么行,你只管花,二爷素来在钱帛上不精细,格子里有多少银子他自己都没数!” 林畔儿遂道:“老板,来两只剔缕鸡。” “好嘞!”老板取过一只鸡,手法娴熟地剔出骨头,紧跟着切成细丝。盛入荷叶,包扎紧实。第二只如法炮制。两只都打包利索后双手捧给林畔儿,“姑娘慢走——” 两人拎着剔缕鸡走没两步,碰上卖碎金饭的,何婆又撺掇林畔儿买碎金饭,买完了碎金饭见隔壁的杏仁酥酪嫩嫩的跟豆腐脑儿似的,两人各吃了一碗。 沈浊无语道:“这婆子都把人教坏了。 须臾,何林二人吃完酥酪,沈浊打个唿哨,示意对面酒馆的王六王七兄弟准备动手。王家兄弟看着沈浊示意的目标,先比了下一后比了下二,意思是说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两个,沈浊忙打手势叫他们赶紧动手,不要废话。 王家兄弟犹豫片刻,起身追上去。 林畔儿与何婆好端端走着,身后忽然多了两个魁梧汉子,不待何婆反应,王七猛把何婆挤开,另一头王六贴上林畔儿,将满是汗臭味的胳膊搭在她肩头,咧开臭气熏天的嘴巴,“小娘子身段真好,陪哥哥喝杯酒如何?” 何婆被男人的胳膊紧紧箍住,叫唤道:“光天化日的,你们要干嘛?” “大娘别慌,我们想跟小娘子乐呵乐呵,您老啊先睡一会儿。”一记手刀劈在何婆后脖颈,当即将人劈晕。 连拖带拽地拖进暗巷,何婆就地一丢,两人都来拉扯林畔儿。 沈浊跟着移去西窗那边看,裴缜跟过去,看到他们在欺负林畔儿,脸色霎时沉下来:“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什么馊主意,快叫他们停下来。” “主意虽馊,但是有用,你想想,这个林畔儿倘若真是凶手,能受这个委屈?等着她原形毕露吧!” “那也不能用这么下作的方法!” “你放心,也就吓唬吓唬她,不会真把她怎么样。你不忍心看,一边儿坐着去,有情况了我再告诉你。” 裴缜哪里放心得下,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下面,准备一见情况不对就制止。 “做什么,别乱来!”林畔儿被他们圈在中间竟也丝毫不慌,目光凛凛像头母豹子。 “我们兄弟好久没沾女人了,想让小娘子陪我们快活快活。”王六拽下腰间酒葫芦,用嘴咬下塞子,不由分说地往林畔儿嘴里灌,“先喝点酒,压压惊。” 林畔儿被烈酒呛了,咳嗽不止。两兄弟还要再灌,林畔儿忽等:“等一下。” “小娘子有话说?” “我有钱,我给你们钱,你们放我走。” 王家兄弟没料到这一出,愣在当场。 “我们要你钱干嘛?” “就是,我们只中意小娘子你。” 林畔儿狐疑地看着他们,“青楼里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你们放着青楼不去,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是何道理?” 王家兄弟顿时哑口无言。他们下意识抬头看向茶楼二楼的窗户,企图征求一下沈浊的意见,然而沈浊担心被林畔儿发现,顷刻闪到窗后。 王家兄弟没了主意。王七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六,“哥,问问她有多少钱。” “对,你有多少钱?” 林畔儿将随身的荷包递过去,两兄弟将里面的散碎银两倒出来掂量,冷不防何婆举着大棒悄没声儿摸到他们身后,当头一棒砸在王七后脑壳上,王六刚转身也挨了一棒,两个人捂着脑袋倒下。何婆捡起银子抓过林畔儿顷刻消失在巷子尽头。 “这婆子!这婆子不是坏事么!”沈浊气得直跺脚,也不走楼梯,一跃跳下茶楼。 等裴缜慢悠悠走出来时,王家兄弟已经被他打发走了,多花了二十两银子治病钱,亏死他了。 裴缜只是笑。 沈浊气道:“你还笑!这二十两银子你得给我出!” 裴缜摆摆手:“我回家吃剔缕鸡去也。” 回来的路上,何婆嘴就没闲过,一路上骂骂咧咧,恨不得问候王家兄弟的祖宗十八代。骂的正兴起,忽然听林畔儿说:“那不是六饼吗?” 何婆抬头瞧去,还真是六饼,东角门外坐着,眼睛哭成了两颗大核桃。 “哟,这是怎么了?” “干娘,畔儿姐姐……”六饼抽噎一声,断断续续道,“大夫人……大夫人把我赶了出来……” “好端端的,她赶你干嘛?” 六饼语声哽咽,把事情经过粗略交待一遍。原来六饼昨日冲撞了紫燕,紫燕怀恨于心,告到她奶奶紫嬷嬷那里。紫嬷嬷是老夫人跟前的老人,连大夫人也对其敬上三分,紫嬷嬷回过大夫人,大夫人遂将六饼轰了出去。 本来依紫燕的意思,是要将六饼卖到妓院做龟奴,然而大夫人说,府里素来没有卖人的先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才折中赶出去。 母子俩抱头哭一场,何婆病急乱投医,恳求林畔儿求求裴缜,叫裴缜去跟大夫人说情,让六饼回来。 林畔儿道:“当务之急先给六饼找个地方安身。” “对对对,总不能睡大街上。” 三人去客栈要了一间房,林畔儿把食物和碎银留给六饼,何婆安慰他一番,两人赶在落锁前回到裴府。 林畔儿回来后服侍裴缜更衣,裴缜看着她淡然恬静的样子,忍不住问:“路上遇到事了吗?” 林畔儿奇怪地看着他。 裴缜不得已补充,“不然怎么回的比我还晚?” “没有,去的就晚。” 林畔儿头自然低垂着,撒谎时脸上也不见什么表情。 “除了剔缕鸡,二爷晚上还吃什么?” “到厨房取些白粥来,再来几样清凉小菜、鹅鲊。” 林畔儿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将裴缜要的几样东西用木案端来,一一摆好,剔缕鸡也挑开了外面的荷叶包,欲拨进干净的白瓷盘里,裴缜道:“别折腾了,就着荷叶清香又有趣。你忙活了一天,也赶紧坐下吃两口。” 林畔儿答应着坐下来,先给裴缜盛一碗白米粥,接着自己盛一碗,挟过鹅鲊放到白粥里,拌着吃。 第7节 两人吃着饭谁也不说话,一时房间里只闻咀嚼声。 剔缕鸡软烂入味,裴缜就着白粥吃了不少,剩下的林畔儿收起来了。收拾碗筷的时候,裴缜坐在椅上喝茶,林畔儿觑他一眼,轻轻叫了声二爷。 裴缜抬眸:“什么事?” “柜子里的钱我用了一些,大概有十两,发了份例还您。” 裴缜算算一只剔缕鸡一份碎金饭值不了几个,不知她拿剩下的银子干嘛去了,也不便问,便道:“好。” 话音方落,紫姹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二爷,这是紫燕特地为您熬的莲子羹,您尝尝。” “刚吃完饭,不吃了。” “一碗羹汤,不占多少肚子,且已经冰的凉凉的了。很是解腻。” 裴缜道:“晚上没吃腻的东西,不用解腻。” “那也吃一碗吧,我熬了两个时辰呢。”将盛好的莲子羹端给裴缜,转头厉声吩咐林畔儿,“傻站着干嘛,还不下去。” 林畔儿缓缓下去。 莲子羹冒着凉气,的确冰的很凉,裴缜吃了两口,问紫燕:“不是说头疼么,怎么还有精神做这些?” 紫燕悻悻抚了抚脑袋,“喝了几副汤药,眼下好多了。” 裴缜“嗯”了一声,三两口喝光完剩下的莲子羹。 “我再给二爷盛一碗。” “不喝了。” 裴缜起身去了老夫人房里。 老夫人房里异常热闹,大夫人、五小姐、六小姐全在,算上各房姨娘,聊得热火朝天。裴缜原是不爱热闹的,架不住老夫人拉着他说个没完,便多坐了一会儿。 戌时一刻,裴缜察觉不对劲儿,他的异常连五小姐都注意到了,“咦,二哥,你的脸怎么红红的?” “人多,挤一起热的,你们聊着,我出去走走。母亲,我明日再来请安。” “去吧,别热出个好歹来。” 裴缜佯装淡定地出去,走到居所门口时他已经很不好了,脸上潮红湿热,腹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心脏怦怦怦剧烈跳动。好不容易回到卧房,却见紫燕床上坐着。 “二爷,你回来了。”见到裴缜,紫燕立马上前搀扶。 裴缜斥道:“你在这干嘛,出去!” 紫燕手抚上他的脸,“二爷怎么了,有那么热吗?” 裴缜试图推开她,紫燕却缠得更紧了。裴缜意识到不对劲,喝问紫燕:“你在羹里放了什么?” 紫燕不答,先把自己脱个精光,“紫燕知道二爷难受,紫燕能让二爷舒服。” 裴缜没承想遇到这种龌龊事,怒从心起,一巴掌呼在紫燕脸上,将她打了趔趄。拂袖便去。紫燕忙追出去,然她光着身子,不敢出门,倚在门框上喊:“二爷,你就要了我罢……” 自然得不到裴缜的回应。 裴缜晦气地走到后花园,寻一处花叶浮荡之地,解开腰带,纾解欲望。 天色半阴着,月亮半隐半现,花草拢在一片幽光里,合着虫儿的鸣声,周遭静到极致。沉浸之中,一声不合时宜的猫叫声惊得裴缜魂飞魄散。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林畔儿蹲在下坡的位置。 林畔儿卷了剩下的剔缕鸡喂猫,初时很安静,等猫儿吃完,发现没了,喵喵地朝她讨要,遂惊动裴缜。 裴缜审视周围地势,花木扶疏,穿石攀树,下坡一条小径,被花藤编的栅栏阻住去路。林畔儿在此间喂猫,他整好把她堵在里面,进退无路。 裴缜一辈子没这么丢人过,正不如如何化解尴尬,林畔儿忽然走了过来。裴缜以为她会走过去,像个幽灵从他眼前飘走,谁知她居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买春吗?” “嗯?” “二爷买春吗?” 第8章 .蛇女篇(其八)鬻人 一大清早,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裴缜早早起了,用过饭后叫紫燕跟他出去一趟。 紫燕昨日未遂心,今天见了裴缜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闻听裴缜要带她出门,也不敢问缘由。出府后,沿着朱雀大街走了一刻钟,见人流越来越多,才忍不住问上一句:“二爷要带我去哪?” 裴缜阴沉着脸不说话,紫燕眼珠骨碌碌乱转,愈发不安,“二爷今天不用去大理寺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俄顷,到了市集,裴缜命紫燕伸出双手,紫燕不知就里,乖乖伸出来。裴缜捏着她的两只手腕,将一截麻绳缠上去。 “二爷,这是做什么二爷……” 裴缜不许她挣扎,捆扎的动作愈发粗鲁,待捆好了,打土墙缝里薅下一根草,插到紫燕发上,牵着麻绳一头,往集市里来。 紫燕这时终于知道裴缜要干嘛了,悔得涕泗横流,“二爷,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卖我……” 裴缜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别哭,坏了卖相就不好了。” “二爷,我可是家生的奴才,你不能说卖就卖,就算你不看我奶奶的面子,也念在老夫人的面子上饶我一次吧。” “家生奴才又如何,总不见得还要爬到主子头上?你既坏了规矩,就得接受惩罚。” 此时此刻的裴缜冷酷的像个活阎王。 “求你了二爷,只要不卖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给你当牛做马。” “下春药不是你这种胆量敢做的事,背后支使的是谁?” 见问,紫燕霎时慌了神,“没、没人支使我……” 紫燕模样娇俏,很快有人来打听价钱,裴缜道:“五百两。” 对方摇摇头走了。 等到下一个,价钱变成了四百五十两。 裴缜道:“每来问一次我减一次价,减过十次随便什么人都能把你买走,我只给你十次机会,你可要把握好。” 下一个果然是四百两。 紫燕怕极了,没熬到裴缜下次减价,哭着喊着招了:“是大爷,大爷叫我这么做的……” “大哥?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紫燕绝望道:“因为我怀了大爷的孩子。” 裴绪晌午回来,听说裴缜找他,先去了裴缜房里,谁知一进屋就被裴缜照脸擂了一拳。 裴绪被打得鼻血直流,随手拿起汗巾擦拭,再次面对裴缜,又是笑吟吟的,“脾气什么时候这样坏了,大哥也是你随便动手打的?” “你干的好事,打死你也不为过。”裴缜喝道,“紫燕,你出来!” 紫燕战战兢兢从里屋走出来,从前她只道大爷脾气阴晴不定,不好惹,不承想二爷也这样厉害。 “哟,怎么哭了,可怜见的。”裴绪上前帮紫燕擦眼泪。如此温情的动作,紫燕却是瑟瑟发抖,嘴里嗫嚅道:“大爷……我不是故意说出去的,二爷……二爷他要卖我……” “嘘!”裴绪将中指竖在她唇上,“不必解释。” “你不叫她解释,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裴绪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揪着盘里的葡萄吃,“你别怪大哥,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你给我下春药,想把你做的孽嫁祸到我身上,还敢大言不惭说是为我好?” “嗯,这葡萄真甜,娘叫人送来的?单给你不给我,真偏心。” 见裴缜脸色愈发难看,恨不得扑上来吃了他,这才慢悠悠道:“你想啊,娘一直为你的子嗣发愁,给你送来的丫鬟你又不碰,可不急坏她老人家了?借这个机会你把紫燕收进房里,你的孝心尽了,娘心里舒坦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你让我替你养孩子?” “你我亲兄弟,分什么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裴缜知道他这个哥哥不着调,没承想不着调到这种地步。当下气个半死,“裴忘端,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不同意就算了。明天把紫燕送过来罢。”裴绪拍拍手,并不把裴缜的怒火当回事,云淡风轻地去了。 另一头紫燕面如白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裴缜跟前,“二爷,你千万不能把我送去呀二爷,大爷纳了三房姨娘,没一个生下过孩子,唯一怀过身孕的梅姨娘没等孩子出生就落水淹死了,我若过去,想必也是一样的下场。我知道二爷心善,您救我一命吧……” 裴缜也知道他那个大嫂是个不容人的人,面上笑呵呵,背后下黑手。紫燕送过去,凶多吉少。他恼恨又被裴绪吃定了,拂开紫燕,气冲冲出门去。 不想迎面撞上林畔儿,裴缜步履微缓,等林畔儿走到她面前,“有事吗?” 林畔儿摇摇头:“没有事。” “没事陪我去花园走走。” 林畔儿遵从,跟在裴缜后面亦步亦趋。裴缜双手背在身后,徐徐漫步,落红满径,他踏着落红行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和林畔儿翻云覆雨的情景,他当时糊涂透顶了,才和她做那种事。 想到这里,裴缜问:“多少?” “什么?” “昨夜的事,我还没付钱。” 林畔儿“哦”了一声,说:“我不要钱,我想求二爷办件事。” “不要钱的事最难办,你说说吧。” “何婆的干儿子六饼被赶出去了,我想让二爷求大夫人开个恩典,叫他回来。” “打了紫燕的六饼?” “是他。” “这事好办。你去告诉薛管事叫他把六饼找回来,不用经过大夫人,直接送到我房里。办不成他今后也别在府里做事了。” 裴缜受了裴绪的气,言语间极不留情面,连大夫人亦被牵怒,不经她同意叫回她赶走的人,明显打她脸。 薛管事接到任务后叫苦连天,只得去找裴绪商量,裴绪知道裴缜在撒气,交待薛管事照办,大夫人那头自有他料理。 这都是后话。且说当下林畔儿见裴缜答应,道了声谢。 裴缜见她道谢时也是冷冷清清的,打趣道:“你都不会笑吗?” 林畔儿怔忪片刻,道:“我不是不会笑,是不爱笑,二爷不是也不爱笑吗?” 听见此话裴缜下意识弯起嘴角,“你说的对,我也不爱笑。” 第8节 “二爷还有事吗?没事我去找薛管事了。” “不急,随我来。” 裴缜带着林畔儿来到六小姐房下,婆子蹲在廊下熬药,见裴缜过来,恭敬道:“二爷,您送来的药熬成了,是现在就盛出来还是……” 裴缜道:“盛出来吧。” “三碗药熬成一碗,不多不少。”婆子将药碗端给裴缜。裴缜端着药便走了。 一路风吹,药凉到可以入口了,送到林畔儿面前,“喝了。” 林畔儿不曾抗拒,端起碗几口喝罄。 裴缜面上掠过几分诧异,“你怎么也不问问就喝?” 林畔儿擦去嘴角的药汁,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没什么好问的。” “你不想知道你喝的是什么?” 林畔儿思索须臾:“防止怀孕的药?” 果然聪明灵秀。裴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掏出一包梅饼递给林畔儿。汤药苦若黄连,因此专门备下梅饼。 林畔儿打开牛皮纸,捡一块梅饼含嘴里,随即给裴缜嘴里也塞了一块。裴缜衔着梅饼,愣愣看着林畔儿,女人侧颜爽飒,鼻梁高挺若山丘,未涂口脂的嘴巴嚼着梅饼,不经意染了梅饼的香,勾人欲醉。 裴缜不敢再看,认真咀嚼自己的梅饼,梅饼酸甜可口,直透心尖。 两人并肩走着,吃着梅饼,忽见沈浊火急火燎找来。 “哎哟我的二爷,你怎么还有闲心逛花园!” 裴缜知道沈浊这时候找来绝不寻常,多半是案子有进展了。 果然,下一秒听沈浊道:“陆龟年找到了。” 第9章 .蛇女篇(其九)第三具尸体 沈浊叫裴缜吩咐下人备好快马,他们得出城。 裴缜疑惑道:“尸体不是上午发现的吗?这时候还没运回大理寺?” “嗐,运什么运啊,见到尸体你就明白了。” 裴缜没再多问,马匹准备好后,和沈浊即刻出发。 目的地位于城外的荒山上,山中有条直通山顶的曲折山路,其中有条路段,植被稀少,怪石嶙峋,尸体就便挂在其中一面巨石上。 四枚七寸长的大钉直透腕骨与踝骨,将人牢牢禁锢于石面,这几日火伞高张,且不说石头吸热,纵是不吸热,好好的人也熬不过毒辣辣的日头晒上一天。人死后,手脚处的伤口最先溃烂吸引来蝇虫,等到被发现时,已是蛆蝇密布,腐烂如泥。 “此地位置偏,荒无人烟,京兆府的人搜了几次愣是没搜到。多亏路过的猎户,猎户带着儿子出来砍柴,孩子顽皮,见到这么大一块石头爬上去玩,发现了石头背面的尸体。大理寺京兆府的人来看烂成这样,谁也不敢动,只命仵作草草验了一遍尸。” 裴缜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白皙俊美的陆龟年,心内惋惜道:“他家里人也不管吗?” “他的夫人你也见过了,娇滴滴的,哪里是个能主事的。估摸着再等十天半个月,肉烂没了,化成一具白骨,装拣装拣就完了。” 裴缜用汗巾捂住口鼻爬上石顶,着意观察陆龟年腕部的铁钉。 “这钉子又粗又长,能将之钉进石头里,凶手究竟是什么可怕的怪物?”沈浊不由发出感叹。 “怕是经过培训的杀手。我听说如今民间有许多这样的组织,前朝皇帝身边不也蛰伏着一支暗卫吗?” 裴缜的话打开了沈浊的思路,“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是雇凶杀人,这事真他娘的蹊跷,莫非涉及朝堂纷争?我听说现在的朝廷里勾心斗角,大臣们结党营私,互相攻讦。保不齐谁看谁不顺眼,买凶给宰了。” 裴缜若有所思,未曾答话。 “走吧。”良久,裴缜打巨石上跳下来,“咱们先回城。” 沈浊以为,裴缜回城首先要去的地方定是陆龟年府上。谁知头一抬,烫金的“崔”字闪闪发光。 “诶?你来崔府干嘛?” “验证一件事。” 裴缜请门房通报,门房回说崔公子眼下不在府上,裴缜道:“不只为见贵公子,府上管事的也成。” 门房叫来管事的。 管事的姓朱,上次见过裴缜,恭敬将二人请入府中。裴缜提出要去事发的废屋看看,朱管事不敢怠慢,立刻引去。 废墟被清理停当,几乎看不出走过水的痕迹。朱管事见裴缜眉头微皱,解释说:“公子怕夫人看了伤心,命人清理干净,打算种上桃花。” 裴缜道:“清理了倒不妨事,重要的是清理的过程中是否发现着火点?” “着火点?”朱管事回想一番,“事发后,门房的刘老头来围观看热闹说了几句奇怪的话,您等着,我给您叫来。” 旧址垫了黄土,踩上去松松软软,一副真要种花的架势。 少顷,朱管事带着刘老头回来。裴缜问刘老头:“老翁知道着火点在哪?” 刘老头走到一块黄土上,“老朽脚踩的位置就是着火点。” “老翁何以如此清楚?” 刘老头虽老态龙钟,精神头一点不差,说话中气十足:“实不相瞒,老朽不但知道这里是着火点,还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沈浊抄手道:“说的好像你在现场一样,那你倒是讲讲怎么着起来的。” “老朽虽不在现场,但跟在现场也差不多。”刘老头指着脚下,“这里原放着一张桌子,清理废墟时桌下多了一盏烛台和一只小杌子。这两个原不该在此处的物件为何出现在此处,小子好好想想。” 裴缜脑子里浮现画面,“烛台放在桌子下面是想烧桌子,然而够不到,就在烛台下面加了个小杌子。” “果然是聪明人,烛台放在桌下烤,怎么也要个把时辰才能将桌子引燃,由桌子进而蔓延整间房子。” 沈浊道:“凶手这么大费周章,图什么?” 刘老头胡子一翘,“年轻人怎么就不爱动脑子呢,当然是为了折磨我们老爷,着火点在这,老爷被绑在那,眼睁睁看着火慢慢着起来,逃又逃不走,叫又叫不了,其时其境,绝望至极!” 沈浊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裴缜,“你来就是为了印证这件事?” “没错。”裴缜道,“从戚行光到崔郁再到陆龟年,凶手都给他们留下了漫长的死亡时间,让他们慢慢迎接死亡的到来,直到死亡真正降临。” 连死三名朝廷大臣,朝野震动,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不出意料又被召进皇宫问话了。大臣们人人自危,不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日常出行前呼后拥,生怕落单。就连一向不可一世的裴绪也来裴缜处动问此事:“你们大理寺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了,何时能抓住真凶?” 裴缜瘫软在椅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情状,“大理寺那么多案子,裴侍郎问的哪一桩?” “少跟我装糊涂,近日人心惶惶,你不知为什么?” “那件啊,没什么进展。说起来裴侍郎近日出行还需谨慎些,凶手专杀大官。” 裴绪气极反笑:“你这是咒我呢?” “你是我亲哥哥,我咒你干嘛?” “亏你还知道我是你亲哥哥,那么点事,至于跟我置气么。”裴绪说话慢悠悠的,“更何况,紫燕那丫头我已经解决了。” 裴缜猛然意识到自打回来就没见到紫燕,不可思议地望向裴绪。 裴绪笑容可掬道:“你怕什么,我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她。你呀,心太软。” 裴缜拿起一本书盖脸上,完全不想跟裴绪对话。 裴绪满意道:“我去娘屋里坐坐,你待会儿也过来,多陪陪她老人家。” 出来时,碰上林畔儿从紫燕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盆血水。神情像个木雕娃娃,不见表情,眼睛亦是虚无地涣散着,仿佛永远不会聚焦。 她走到墙根下,看也不看,将那一盆血水径自泼向花圃,花圃中的月见草霎时染了血,狰狞地流过嫩黄的花蕊。 裴绪深看林畔儿一眼,匆匆去了。 裴缜叫来林畔儿,询问紫燕情况,林畔儿道:“大爷用的重药,胎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下来了,紫燕元气大伤,下面出血不止,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将将止住,眼下已经睡了。” “那胎儿……” “交给薛管事埋了。” 裴缜垂下眸子,许久方道:“吩咐厨房做些滋补的,等紫燕醒了,你喂她吃下。” 林畔儿答应下来,接着道:“薛管事把六饼接回来了,二爷要见见吗?” “他办事倒是利落。叫进来吧。” 林畔儿遂将六饼叫进来。 经此一回祸事,六饼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再也不见原来的神采,面对裴缜时怯生生的,“见过二爷。” 裴缜“嗯”了一声:“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六饼道:“原叫陆丙,大家叫顺口,给叫成了六饼。” “以前是做什么的?” “厨房里打下手的。” “多大了?” “十一。” 裴缜沉默片刻。 “你留在我这可以,只是有一条,不许再发生上次的事。若胆敢再犯,哪来的,回哪去。” “二爷放心,这次教训够我吃一辈子了,再不敢了。” “记住就好,下去吧。” 翌日到寺,同僚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烈谈论着什么,裴缜正纳着闷,沈浊朝他走了过来:“我昨天说陆家只剩下一个美娇娘,没有主事的人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沈浊一脸不可思议,“陆龟年的尸体运回来了,其丈人雇了四名精壮汉子,砸开巨石,将陆龟年弄了下来。运回府里后,命令陆夫人亲自清洗尸体,连骨头缝里的蛆虫也给一只只了抠出来。拾掇干净,装进棺椁,预备在今日下葬。” 裴缜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何方神圣?和自己女儿有仇?” “中尚署的署令,邹元佐便是。” “中尚署不是少府监的下属机构吗?” “没错,这个邹元佐在自己女婿手底下做事,你说有趣不有趣。” “你留着神,陆家下葬回来我们去府上会会这位邹署令。” “好嘞。” 第9节 “玉盈嫁来五年,没能为陆家诞下一儿半女,龟年非但不嫌弃,反而待玉盈纵容溺爱,至今妾也没纳一个,对我这个没本事的老丈人亦是敬爱有加,这样的女婿上哪找去?” 午后裴缜造访陆府,只是稍稍提及传言之事,邹元佐便同他哭诉起来,“如今龟年遭此横祸,我父女二人若连尸骨也不替他收拣,还是个人吗?玉盈身为人妻,为丈夫做点事算得了什么。” 邹元长着一双笑目,天然显得亲和,白净的面皮下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胡须,发冠梳得一丝不苟。但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给人一种虚伪之感。 裴缜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邹元佐投向他身后的陆夫人,邹玉盈身着丧服,头簪白花,安静而木然地跪坐在地上。没有珠帘阻隔,裴缜得以将她的美貌一览无余。 她着实是个娇弱腼腆的美人,美到旁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很难移开。莹莹玉手交叠于身前,手上肌肤吹弹可破,要那样一双手去清理蛆虫密布的尸体,想想都是一种残忍。 “邹署令和陆少监共事,可知他得罪过什么人?” “小婿品性高洁,如幽谷长风,嫉妒者有之,却也不至于为此杀人。之前戚行光戚将军、崔郁崔监正相继遇害,也不见得就是得罪了人。”邹元佐刻意压低声音,“听说这是一起连环凶案,难保行凶者不是那等嫉贤妒能之辈,随机选择朝臣杀害。” “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我们查案子,任何存在的可能都要考虑。”说着话锋转向邹玉盈,“陆夫人,请您仔细回忆一下,陆少监失踪前的情形。那天可有异常之处?” 邹玉盈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邹元佐催促:“裴寺丞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呀!” 邹玉盈先是摇摇头,继而开口道:“那天裴寺丞走后,夫君和我一起用了午饭,饭后说要出去一趟,从头到尾都和平常一样,未见异常。” “陆少监有说去哪吗?” “没有。” 裴缜沉默片刻:“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往往决定着案件的走向,夫人若想起了什么还望及时告知。今日夫人颇多劳累,裴缜告辞。” 邹家父女起身相送。 出了陆宅,裴缜问沈浊:“你那边有没有收获?” 中途,沈浊借口尿急溜出去,实则打探虚实:“我问了几个丫鬟,据她们交代陆龟年和邹玉盈六月初二发生过争执,时间嘛就是你我离开之后。” “争执的内容是什么?” “陆龟年在说什么画,邹玉盈一味地哭,丫鬟们只知道这些。” “陆龟年明明知道邹玉盈就是‘碧落仙子’,故意隐瞒不说,眼下邹玉盈又避而不谈两人争吵的事,看来这对夫妻远不似表面上那般相敬如宾。” “不仅如此,陆家经常更换仆奴丫鬟,眼下陆府里除了上一辈留下的几个老人,贴身伺候的从来没有超过一载者,甚至三两个月就撵出去了。” “这点着实奇怪。”裴缜沉吟道,“派人寻一寻从陆家出去的人,另外雇几个泼皮盯紧戚家、崔家以及陆家,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沈浊道好。 第10章 .蛇女篇(其十)放生 派去盯梢的泼皮很快有了回音,说是崔家的仆人一大清早挑着两只大箱子经延兴门出城,往郊外去了。 彼时裴缜沈浊在用朝食,闻知消息,立马丢下才吃了两口的汤饼,往附近驿馆中借两匹快马,追去城去。 仆人脚程快,裴沈二人赶到时他们已经折返,跟盯梢的泼皮打听情况,不想泼皮嘴唇都吓青了,哆哆嗦嗦道:“我最怕蛇了,早知道是蛇,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接这份活。” “你说他们倾倒的是蛇?” “可不是,乌泱泱两大箱子,全倒那条沟里了。”仆人指着不远处的浅沟,“其中有几条朝我爬来,吓得我没当场去世。” 裴缜沈浊上前查看,意外发现沟里还躺着几条半死不活的蛇。沈浊折树枝挑上来一条,拿在手里打眼便知:“是乌梢蛇。” 裴缜思索良久想不通崔家干嘛要放出这两大箱子蛇来,沈浊揣测道:“莫非崔家公子有放生的爱好?” “这得问问崔公子自己了。” 不料崔公子勃然大怒:“你们竟然派人监视我?!” “眼下凶手尚未浮出水面,我们担心他会对贵府不利,派人在周围警戒,并非监视公子。”裴缜缓缓道。 “凶手尚未浮出水面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若非你们把精力放在别处,全不在案件上用心,凶手早绳之以法了,犯得着一个接一个地死人。” 崔公子怒声驳斥,不留情面。沈浊哪里受得了这个,刚想还击,一道威严的老妪声骤然响起:“我儿不得无礼。” 崔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走进来,方才的严厉之色在见到裴二人后顷刻转为一团和气:“老身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娇惯着,养坏了他的脾气,冲撞之处,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甭跟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一般见识。” “岂敢,老夫人多虑了。” 崔老夫人接着转身教训儿子:“二位差官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你做什么你也配合着,早日破了案子,你老子泉下有知,也好安息。” 崔公子恭敬道:“是,母亲。” 有了崔母的叮嘱,崔公子顺从多了,随后交代:“父亲酷爱画蛇,生前豢养许多蛇,眼下他老人家不在了,留着这些蛇没用,只好运到荒山上放生。” “你父亲养蛇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崔老夫人提出质疑。 “母亲您忘了,您怕蛇,父亲哪里会教您看见,就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随即从柜中取出一厚摞未经装裱的画。 裴缜翻看那些画,无一例外画的都是蛇,有盘成一团儿的、正在爬行的、缠在树上的,姿态各异,无所不含。 看似是个无可厚非的癖好,裴缜未曾多言,告辞离开。两天后,派去找人的泼皮也有了回音。 裴缜以手帕捂住鼻孔走在臭水四溢的街道上。沈浊饶是粗糙,也遭不住那股死猫烂狗的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问那泼皮:“你打探清楚了,是在这里?” “错不了。”泼皮道,“女人名叫娉柳,听说还是陆夫人亲自给改的名字,被卖出府后,转了几手,最终被个老龟公买下,沦为暗娼,就住在巷子尽头。日常接客总吹嘘曾经是陆夫人的贴身丫鬟,十指不沾阳春水。因为这个,附近的男人都爱找她。” “为什么?”裴缜不由得问。 “嗐,裴爷,我说出来您别嫌脏,还能为什么,为着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幻想上的是贵族夫人呗。” “给他们想着了,陆夫人生得那副小模样,直叫人想死在她身上。” “沈爷见过陆夫人?” “当然见过,要不怎么说陆龟年这个短命鬼福浅呢,我要是娶了那样一个娘子,恨不得日日闭门不出与她巫山一道同云雨。” “积点阴骘吧。”裴缜厉声斥责,“陆龟年的头七还没过。” 泼皮闻言噤声。 沈浊仍旧一副嬉笑神色:“你裴爷是鸡群里的鹤、野草丛里的兰花,听不得这个。” “你也不必讥讽我,莫忘了家中妻室。” 听裴缜提茬儿,沈浊气不打一处来,“用得着你提醒我,你惦记她我把她让给——” “二位爷快看,到地方了。”泼皮怕裴沈二人起争执,忙出言打断他们。 裴缜沈浊顺着泼皮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处院落,院里窄眼睛的龟公躺在一把摇椅上,嘴里嚼着炒豆子,听闻脚步声,眼皮下掀开一条缝:“三个人一起?” “这两位爷进去,我不进去。”泼皮回答。 “轻点折腾,折腾坏喽,要赔钱。”鬼公将一柄蒲扇打横伸过来,“二两银子。” 付完钱,二人进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阵阵霉味,呛得裴缜轻咳数声。娉柳仅着肚兜坐在床上,敷多了脂粉,面色白得像鬼,见到不同流俗的两位恩客,喜滋滋趿鞋下床:“哟,二位爷好生尊贵,一看就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来,让娉柳好好伺候你们。” 沈浊一把抓住娉柳伸过来的手,不客气地甩去一边儿:“你都说了我们尊贵,犯得着大老远跑来弄你么?” 裴缜见沈浊言语粗鄙,却没有打断,毕竟应付娼妓,还是他比较擅长。 娉柳脸色讪讪:“不为这个,你们来干嘛?” “听说你在陆家做过事?” “原来是为这个。”娉柳闻言六神有主,袅袅地坐下来。 “我们有几句话问你。” 娉柳并不应声。 沈浊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娉柳顿时喜笑颜开:“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二位爷要问什么,娉柳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话是裴缜的活,沈浊守在门口,防止偷听。 “你在陆府做了多久?” “八个月。” “为什么被卖?” “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呗。” 裴眯起眼睛:“见了什么不该见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前阵子死的那个大官,姓崔的,他常来府上走动,每回来,都是老爷夫人一起进幽春阁招待,一待就是大半天,期间不许丫鬟进去伺候。我和其他丫鬟私底下谈论几句,被陆老爷听见,借故就给卖出去了。”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谁知道呢。”娉柳回忆,“不过每次都要用掉大量的宣纸和颜料,料想是画画,过后又见不到一张画,委实奇怪。”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还有就是每回崔老爷离开后,夫人都要病上两三日。” “什么病?请没请大夫瞧过?” “也说不上是病,就是精神萎靡,不爱动弹,成日价地躺在床上。饭也吃不进去几口。老爷说是给蛇吓的,叫我们买些安神的香放屋里熏着,不曾延医问药。” “蛇?” “说起来也奇怪,那时都近冬了,幽春阁附近居然跑出许多条蛇来。” “是乌梢蛇吗?”沈浊迫不及待地问。 “我哪知道什么乌梢不乌梢,只知道是黑色的,背上还生着黄色条纹。” 裴缜沈浊不禁愕然。 裴缜打秽巷里出来便家去了,他素有心痛的毛病,尤忌讳过度劳累,先时已微感不适,生怕发作,请沈浊代说一声,不回大理寺了。 到了家,衣服也不换便躺下来,林畔儿问他用不用饭,他摇摇头,扯开胸前衣襟,“你过来,帮我按按心口。” 林畔儿疑惑上前,“按哪里?” “按这里。”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膻中穴附近,仅以掌缘推动,缓慢有力地画圈,“就这样,两只手上来。” 林畔儿听话照做,按了约有一刻钟,裴缜脸上血色回来,人似已眯着。她起身去外面端一盆白天晒过的熟水,细心为他擦去额头胸膛上的汗水。 许是被凉意激的,裴缜眸子嵌开一条缝隙。 “二爷换过衣裳再睡,睡得舒服些。” 裴缜起身由着林畔儿脱了衣服,擦了背,换下里衣。不经意间,她漆黑如墨的发丝落在他肩窝上,痒痒的,他抬头看她,眉眼嘴巴都好淡,堪堪与清冷的气质契合,相得益彰。 第10节 “畔儿。”他叫她。 “怎么了?” 他踟蹰半晌,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二爷好生休息,我下去了。” 他气馁,区区一句你还卖不卖怎么就是问不出口。 林畔儿回到下处休息,忽见六饼鬼头鬼脑地拉开门栓出去,林畔儿追出去叫住他,“三更半夜,出去干嘛?” “就是三更半夜才出去,门房上坐更的婆子赌钱玩,我去凑凑热闹。”说着拉上林畔儿,“畔儿姐姐去不去?” 林畔儿没见过赌钱,思虑一瞬也跟去了。 第11章 .蛇女篇(十一)查抄 第二日裴缜照例去大理寺当值,才进院门便看见空地上站着两排整装待发的兵士。又暼见沈浊蹲在朱漆廊柱下吃笼饼,上前询问:“这些人做甚?” “房少卿从京兆府借来的,准备查收崔陆两家的字画。” “你昨天跟他说了什么?” “娉柳说的那些,谁知房少卿贼得很,跟杜正卿回禀说这里面恐怕有文章,要去两家搜查字画,今早顺道把人手也带来了。只等杜正卿的搜查令签下来。” 裴缜道:“搜搜也好,崔郁与陆龟年的关系过于怪异,我总觉得里面有文章。” “机灵鬼似的,咱们累死累活,他坐收渔翁之利。下次在他面前我是什么也不敢说了。”沈浊咽下最后一口笼饼,将包笼饼的油纸随手塞进砖缝里。 “他是你上司,向他回禀原是应该的。至于渔利,有没有还两说。” 谈话间,房少卿捏着搜查令出来,命裴缜沈浊去搜查陆府,他去搜查崔府。 丫鬟仆从皆被从房中驱赶出来,在院中站成一排,垂眉低目,不敢做声。 沈浊自带着府兵去幽春阁及书房搜查。裴缜在庭中踱步,目光自然而然落到邹玉盈身上。她立于人群之外,身旁除了兄长邹子禄外仅有两个丫头跟着,眉尖微微若簇,似有苦相。 裴缜走上前去:“能否问陆夫人一个问题?” 邹玉盈目光低垂望着地面,“裴寺丞请问。” “陆龟年死了,夫人心情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邹玉盈身子微微一颤,未等表态,邹子禄先行一步,一把揪住裴缜衣领:“什么狗屁问题,你小子找揍是不是?” 守卫在旁的府兵见状,刀柄架在邹子禄脖子上,邹子禄不敢乱来,骂骂咧咧松开手。 裴缜盯在邹玉盈身上的目光一刻未曾放松,进一步逼问:“是开心还是伤心?” 邹玉盈眼皮略掀,终于肯正眼看裴缜了,“裴寺丞为何这样问?谁的死了夫君会开心。” 裴缜目光沉下去:“夫人没有正面回答我,而且面对我如此无礼的问题,夫人好像并不生气。” 邹玉盈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低下头,如水般沉静着。 邹子禄则愤愤道:“不生气是我妹妹教养好,你别不识好歹。” 裴缜微默,突然话锋一转,“冒昧去夫人卧房查看,相烦指个丫鬟引路。” “红玉。”邹玉盈叫出一个丫鬟。 路上,裴缜问红玉,“在夫人身边伺候多久了?” “回官爷,半个月了。” 裴缜刹住脚步:“半个月?” “是,我上月二十五被买入府里,到今天整好半个月。” “夫人身边几个人服侍?” “哟,那可多了,里里外外加起来十来个人呢。” “服侍夫人最久的是谁?” “夫人身边都是新来的,没见着有老人。” 裴缜默默寻思,上月二十五……即是说在戚行光遇害第二天陆龟年便换掉了邹玉盈身边的丫鬟婆子,如此不符合情理的举动,究竟意图掩盖什么? “夫人脾气如何?” “夫人知书达礼,安安静静,可好服侍了,从不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说话间,邹玉盈的房间到了,红玉引他进去。室内布置馨雅,房间萦绕着不浓不淡的香气,裴缜闻着那股香气,声音陡然拔高:“哪来的香气?” “想是月见草的香气还没散。”红玉笑着说,“夫人爱闻月见草的花香,说那气味晚上助眠,让晚上开花时搬进来,第二天花谢再搬出去。” “夫人一直有这个习惯吗?”想起问了也是白问,“算了,不用回答。” 裴缜打开邹玉盈的梳妆匣检查,匣中摆的不过首饰细软,没有特别之物。目光逡巡一圈,忽然落到西窗前的陶俑上,陶俑陶泥烧制,呈跳舞小人状,上刷三色釉彩,精美绝伦。 裴缜拿起来把玩,“夫人喜欢这种玩意儿?” “谈不上喜欢,拿来做摆设的,前些日子被风吹落窗外摔碎了几个,也没见夫人在意。” 裴缜见再没有什么好看的,退出房间。 回到庭院,邹玉盈面前:“我见夫人屋里摆有月见草,此等乡野小花,何以得夫人垂青?” “裴寺丞办事真仔细,连个花花草草也不放过。我们家花园子有上千种花,你要不要一一去认识认识?”邹子禄不忿地嘲讽。 裴缜不理睬他,只盯着邹玉盈。 邹玉盈道:“喜欢它的香气,夜晚闻着安神助眠。” “夫人有这个习惯多久了?” “大概两个月。” 裴缜思忖道:“我听闻夫人身边的人都是新来的,缘何不见老人,纵是他们有什么错,也不可能一起犯错罢?” 邹玉盈嘴角抽动,第一次出现了不自然的表情,语气也变得生硬不耐烦,“换几个丫鬟婆子需要什么理由,不喜欢就换掉了。裴寺丞还有事吗,没事我想回房休息了。” 裴缜没拦她,“夫人请便。” 邹玉盈走后,裴缜又询问了几个婆子,幸得府里也是有些老人的,虽不在跟前伺候,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据一个年长的婆子交待,邹玉盈在娘家时受过刺激,精神不大好,有时候疯病上来夜半哀嚎,别提多瘆人了。每当发生这种事,夫人房里的人都要重新换过。 “这话是谁说的?” “哎哟,当然是老爷说的,我们哪里敢编排主子。” “谁给夫人找来的月见草?” “这事是我做的。”某个小厮站出来,“大概一个月前吧,管事的说小姐要月见草,问谁知道这种花,我说我知道,乡下到处都是,乡亲们都叫它夜来香。管事的说甭管叫什么,弄来一盆。” 裴缜道:“你确定是一个月前?” “端午节过后的事,到今个儿,顶多一个月。” 裴缜心下狐疑。 沈浊搜罗一堆字画带回来,此外,他还在幽春阁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副草稿,鬼画符似的,看不出所以然。裴缜拿过来看,也没看懂。沈浊问裴缜有没有收获,裴缜说了月见草的事。 沈浊直呼离奇:“又是月见草,这是怎么了,活了二十几年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忽然间它就家喻户晓了。” “而且邹玉盈所说的时间和小厮说的时间对不上,这种事她完全没有必要撒谎……” “说起来陆龟年的尸体旁边就没有闻到月见草的香气。” “足足三天,有香气也散了,纵算不散,也被浓重的尸气味掩。闻到了才是怪事。” “你说,还会有下一起吗?”沈浊道,“算算时间,距离陆龟年遇害已经过去六天了,以凶手的作案速度来看,间隔够长了,会不会明天又出现新的遇害者?” “戚行光到崔郁间隔三天,崔郁到陆龟年间隔四天,这次的间隔确实够长。然而还是不能定论……” 房少卿那头远不及他们顺利,崔公子率家奴拦在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去,最后还是崔母出面,好说歹说,在再三保证一定会归还的情况下让把画取回来了。 崔陆两家加一起,字画达千幅之多。房少卿召集起大理寺所有人手,足足翻看了两个时辰,把上千幅画从头到尾过了一遍。遗憾的是,毫无线索可言。 裴缜到家时已近子夜。脱下衣服,直接躺床上挺尸。林畔儿进来,见他手搭在额头上,以为他的心疼病又犯了,问用不用揉按。 裴缜说揉按揉按也好。 林畔儿上前解开中衣,掌缘处贴在裴缜胸上,慢慢往外推揉。揉按久了,气力不济,鼻腔里传出细细喘息声,裴缜本来闭着眼睛,闻声睁开,从上到下地打量林畔儿。 忽然,他双手扣在她腰侧,掐着她的腰颠倒位置。明明满身疲惫,却不知哪来的欲望。对着她的嘴巴正欲亲。林畔儿突然横胳膊挡住。 “要付钱。” 裴缜原以为她不同意,见只是要钱,答应给她,谁知还是不让碰。 “先付。” 裴缜无奈,伸胳膊够下衣架上的衣服,取出里面的荷包塞林畔手里,林畔儿这才顺从地任他施为。 不同于上次被春药控制,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欲望,他摆弄各种姿势要她,恨不得将压抑了两年的感情全部发泄出来,像只野兽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不顾她的身体承受不承受得住,以至完事后,林畔儿软在床上,好久动弹不得。 裴缜过意不去,拿衣袖擦拭她脸上细汗:“怎么不叫停我?” “我叫了,二爷你没听见。” 裴缜尴尬万分:“抱歉。”他从地上捡起衣服,扯下腰带上的玉鹅,“这个你也拿着。” 林畔儿举起来看小鹅作回首贴颈状,肥状可掬:“值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一二百两总是有的。”问林畔儿,“你很缺钱吗?” “嗯。” “要钱做什么?莫不是家中有急用?” “赌着玩。” “什么?” “坐更的婆子们闲着无聊赌钱玩,我和她们玩,从没赢过。” 裴缜不可思议道:“你卖身就为了赌钱玩?” “嗯。” 裴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他活这么大,第一次遇见令他无语的女人。趿来鞋下地,“你今晚睡这,我到外间睡去。” 第11节 第12章 .蛇女篇(十二)一字生香铺 字画上没找出线索,房少卿懊恼不已,命裴缜沈浊加紧调查,二人禁不住他催逼应过卯后便出来了,一时间不晓得从何处着手,赫然坐在街边茶铺里喝茶。 茶铺里一对姐妹在卖艺,姐姐在前头唱小曲,妹妹捧着一只托盘下来讨赏。讨到裴缜面前,裴缜给了一块碎银。 沈浊因此打趣:“心情不错嘛。” “你哪看出来我心情不错?” “还不承认,若搁平时你压根不会搭理这种事。”忽然欺身过来,挤眉弄眼,“莫不是哪个小丫头昨晚把你伺候舒坦了?” 裴缜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瞎说什么!” “你别不好意思嘛,嫂子走了那么久,是个男人也熬不住。和我说说,是不是紫燕,那丫头长着一对勾人的狐狸眼,骚得很。” 裴缜瞪他:“吃你茶吧,越说越不像话了。” “闲聊嘛。”沈浊不以为然,“紫燕一直盼着你把她收房,总算如愿以偿。” “我没打算将她收房,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和我说一声,我把她送给你。” “别,我无福消受。” 未几,尤不甘心地追问:“你俩真没发生啥?” 裴缜咬牙切齿地回:“没!” “奇了怪了,啥也没干你心情会那么好?” “我就非干那事心情才会好?”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 裴缜:“……” 临近午时,两人走出茶馆,预备找一间食铺吃东西。不承想偶遇林畔儿,彼时的林畔儿嘴里含着兔子糖,慢悠悠走在人群中,眼睛盯着地面,丝毫没注意到前方的裴缜,眼看要擦肩而过,裴缜不得已叫住她。 林畔儿见到裴缜很是意外,停下来问好。 “出来干嘛?” “当玉鹅。” 夜里给的东西,不到中午就给当了,裴缜脸色不太好:“当了多少?” “三十两。” “只有这点?” “他们只肯给这点。” 沈浊见他们一副不懂的样子,跳出来问:“活当死当?” 林畔儿递上当票给他看。 “活当,活当就对了。”沈浊解释,“你们不知道里面的规矩,活当一般只按物品价值的一二成给,死当是五成,有时候也能给到八九成,看你会不会讨价还价。” 裴缜问林畔儿:“我们要去吃饭,你去吗?” 沈浊不理解裴缜为什么要喊上林畔儿,正想挡回去,林畔儿已经答应了,“吃饭,好呀。” 三人就近找间食铺,点几样可口饭菜。等菜上来的间隙,门口走进来两个高大汉子,沈浊一眼认出是王家兄弟,想到身旁坐着林畔儿,忙以袖遮面,祈祷王家兄弟不要看到自己。 裴缜见他举止奇怪,目光一转看到朝他们走来的二人,心头咯噔。 “沈兄也来吃饭?刚好,我们挤挤,凑一桌。”王六嬉皮笑脸坐下,猛然间看到林畔儿,屁股“噌”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王五不明所以,“怎么了,凳上有钉子扎你屁股?” 王六悄悄拿手指林畔儿。 王五一看,果断拉过王六,“咱们换一家吃。” 沈浊裴缜一颗心没等落回腔子,林畔儿突然道:“等一下。” 王家兄弟只想快点出去,奈何午间吃饭人多,他们一时半会儿挤不出去,而林畔儿已经起身绕到他们身前:“二位是不是在春柳巷里调戏过我?” 王家兄弟眼观鼻鼻观心,“哪有的事,我们兄弟行得正坐得端,几时调戏过良家妇女,姑娘认错人了。” 王家兄弟想挤过去,然而过道狭窄,林畔儿又挡在前面,他们压根无路可走。 “没错,就是你们。”林畔儿愈发笃定,回头求助裴缜,“二爷,你要为我做主。” 裴缜不能再假装看不见,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二爷还记得上次叫我到春柳巷买剔缕鸡吗?便是那次,他们在巷子里堵住我,还打晕了何婆,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周围食客闻言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王家兄弟汗流浃背,无力地狡辩:“没有的事,你认错人了。” “不是你们说的好久没沾过女人了,要跟我快活快活,怎么不肯认?” 一句话惹得众食客哄堂大笑。 裴缜拍案而起:“什么也别说了,扭去见官。” 沈浊跟着附和:“就是,咱们找地方说理去。” 不料林畔儿道:“沈爷不是和他们认识吗?” “我……什么时候……” “刚刚他们进来,明明有和沈爷打招呼。二爷也听见了吧?” 裴缜喝道:“沈浊,怎么回事?” “嗐,就是两个地痞无赖,成天巴结我,我哪承想他们背地里做这种事。”眼看王家兄弟要发飙,事情要兜不住,话锋一转,“平时见你们也不是那种下流胚子,那天是不是喝多了?” 经沈浊一提醒,王家兄弟恍然大悟: “是喝了点小酒,瞧我们兄弟这脑子,才回过味来,那天的确冒犯了姑娘,我们给姑娘赔不是,姑娘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 沈浊顺势讲情:“是啊,林姑娘你就原谅他们吧。” 林畔儿嘀咕:“哪有平白无故原谅的……” 裴缜看出林畔儿心思,给沈浊使眼色,沈浊当即道:“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林姑娘被你们欺负了,想道几句歉就完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将一锭银子塞到王五袖中。 王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将银子捧到林畔儿面前:“一点儿意思,权当请姑娘吃饭了。” 林畔儿站着不动。 裴缜小声劝她:“收下吧,放他们一马,权当卖沈浊面子。” 林畔儿于是接下银子。 事情有惊无险糊弄过去,坐下来下后沈浊捅裴缜腰眼,在桌子下面摊开手。裴缜压低声音:“下次给你。” 吃过饭,出了铺子,裴缜预备回寺,沈浊随他,林畔儿也该回去了,三人打算出了市集就分开。谁知迎头与一泼皮撞到一处。 “咦,怎么是你?” “小的跟踪崔公子来着,不曾想遇到沈爷裴爷。”是负责监视崔家的泼皮。 “崔公子在哪呢?”沈浊左右顾视。 “进那间铺子里了。”泼皮手指过去。 “一字生香铺。”裴缜慢悠悠念出来,“这铺名有趣,不知是卖什么的。” 沈浊说卖字林畔儿说卖香,一时无法定论。等了须臾并不见崔公子出来,裴缜遂道:“走,咱们进去瞧瞧。” 里面并没有崔公子,即使有也已经不再是重点了。 铺子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堆的全部是书籍,四周壁上挂满字画,细看竟是春情荡漾。沈浊林畔儿俱被吸去目光,脚下如生钉,再难挪动半步。 “嚯,以前怎么没发现东市还有这么一间宝铺。”沈浊兴奋得满面红光。 伙计热情招呼:“客官们慢慢看,小店应有尽有,无论客官们有任何需求,皆可满足。” 裴缜走到一副装裱起来的字前,初时没看明白,细看之下发现竟是各种字体的“淫”字。 “客官眼光真好,此乃《百淫图》,一百个‘淫’字字字不重样。” “敢情一字生香,指的是此字。” 伙计嘿嘿笑道:“客官英明。” 裴缜走到林畔儿面前,见她捧着本书读得出神,内容自是淫秽不堪,每隔几页绘有一篇春宫,端的是图文并茂。裴缜将书抽走,“别看了,好人也看坏了。”又招呼另一位,“沈浊,该走了。” 沈浊嘴上答应,并不挪步。裴缜走过去将他手上画册夺去,拉着要出门,林畔儿又在另一幅春宫前看呆了眼。拉扯中,崔公子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从内堂出来。 崔公子见到裴缜有些许意外,并未上前打招呼,与掌柜的告别后匆匆离去。 沈浊道:“看来崔公子也是此道中人。” 裴缜叫来伙计,探听崔公子来此的目的,伙计先时不肯说,裴缜给塞了一块碎银后方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崔公子手里有几幅画要出手,问我们掌柜的收不收。” “他卖画为何来这里,莫非那画……” “客官您心知肚明就得了。” “这贵公子也太不体面了,竟然私下贩卖春宫。”沈浊抄着手取笑。 “一幅画将近万两白银,任你是王孙公子也不得不心动。” “什么,万两白银?吴道子、周昉的画也没这个价,一副春宫,凭什么?” “凭有人喜欢,愿意出高价买呗。兜兜转转,指不定落到哪个达官贵人手里。” “贵铺买了他多少幅画?” “崔公子带来六幅,开价五万两,掌柜的做不得主,特意去请示的东家,今日交易具体交易多少幅小的也不清楚。” “你们东家是谁?” “哟,这只有掌柜的知道。” “你去把掌柜的请出来,就说我想看看崔公子送来的画。” “不是我不请,客官不清楚我们这里的规矩,好画是特供给熟客的,像您几位,初来乍到,纵是舍得花钱,掌柜的绝不肯卖,看也是不成。” “你去请掌柜的出来,我自有计较。” 掌柜的出来,裴缜亮明身份,以查案为由要求看画。掌柜的二话不说,当下入内堂取画,展开给裴缜看,“请过目。” 第12节 三人凑上去瞧,见是一副工笔细腻的春宫,画功精妙,远非外间几两银子一副的俗物可比。 裴缜拱手道:“多谢掌柜的,我们看完了。” 掌柜的道声“不客气”,收画回内堂。 沈浊道:“这画除了画功精湛些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嘛,看不出哪里值银万两。” 裴缜思忖道:“他答应的太痛快了,搞不好是拿旁人的画糊弄咱们。” “那怎么办?” 裴缜再次召来伙计。 “你们这里的熟客有谁?” 伙计挠头,“这个嘛……” 裴缜去身上摸银子,才发现他今天带的银子有限,已经用完了,问沈浊沈浊也没有。关键时刻,林畔儿递上来一块碎银。 裴缜目露感激之色。 伙计收下银子,说了几个名字,裴缜或是不认识或是说不上话,要伙计再说几个。 伙计一脸愁容:“我来的时间不长,就知道这么几个,还有就是一个姓裴的。” “姓裴?” “是姓裴,我听我们掌柜的管他叫裴大爷。” 听到裴大爷三个字,在场三人均想到一人。 第13章 .蛇女篇(十三)可见一斑 “一字生香铺?”裴绪刚从宫里回来,由侍女服侍着换下朝服,“你打听这个干嘛?” “你别问了,只说你是不是那里的熟客?” 另有侍女递上蘸湿的汗巾,裴绪擦擦脸,接着擦拭双手,交还侍女,坐下来,漱过口,慢条斯理道:“你有求于我,又不准我问原因,你自己说说像话吗?” 侍女过来问要不要传膳。 “传。”简单吩咐完又对裴缜说,“趁着吃饭的功夫,你跟我好好说说。” 饭菜上来,裴绪津津有味地吃。裴缜没奈何,坐下来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 “所以你干嘛执着看那幅画?” “崔郁和陆家当初就是因为一副画联系起来的,如今又出现画,我直觉和案子有关。” “倒也未必,崔郁生前一直有那方面爱好,颇收集了几副好画。眼下他死了,他儿子拿画去变卖也在情理之中。” “六幅画,六万两白银,究竟是什么惊世骇俗作品。” “六万两白银?”这一来连裴绪也惊了,“好嘛,我倒真想去瞧瞧了。” “现在就去!” “急什么,总得让我吃完饭。” 慢悠悠吃了两口,看着弟弟不耐烦的模样,坏笑道:“说起来,你有多久没叫我大哥了?” 裴缜瞪他:“你又要干嘛?” “叫一声大哥听听。” 裴缜无语。 “叫不叫,不叫不去了。” “你有意思没意思。”坚持不过须臾,“大哥。” 裴绪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沈浊和林畔儿在一字生香铺对面的香椒铺子作耍,见裴缜带着裴绪过来,起身迎上前。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情况?” “除了伙计被打发走以外,一切如常。” 其时,日影西斜,暮云合璧,一日光阴又将流逝殆尽。 裴缜催促道:“来不及了,我们快点进去。” 裴绪按住他,“急什么,咱们先商量个对策。” “什么对策?” “你想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这还用说么,当然是快一点。” “既要快一点你们就不能进去。”见沈浊一脸糊涂,少不得解释,“先时你们进去,他给你们看了假的,这时纵有我带着,多半还是给假的,届时再要见真的,没点手段办不到。折腾来折腾去有的功夫耽误。” “如果我们不进去,怎样才能看到画?” “我们定个暗号。”左右街边一扫,见到个卖糖炒栗子的,遂道:“就以‘糖炒栗子’为暗号,喊声一出,你们就冲进来。” 计议已定,裴绪举步踏入一字生香铺。 掌柜的闻声出来,见是裴绪笑脸相迎,“哟,裴大爷您来了,快里面请。”边走边给裴绪打帘子。 裴绪入里间坐定,一杯茶后方道:“最近有什么好货?” “不瞒大爷说,大爷来的真是时候,两个时辰前刚收了一件好货,我敢说放眼长安,找不出此等旷世奇作。” “说得我心都痒了,拿出来瞧瞧。” “大爷,咱们事先说好,只能看不能收,东家已经决定收藏这幅画了,晚点就得送过去。” “哟,东家看上的东西,绝非凡品,更得瞧一瞧了。” 掌柜的于是捧出一卷灰绿底流云纹提花卷轴,以上等乌木做轴杆,小心翼翼悬挂于墙上,缓缓展开。 裴绪原本坐着,见到那画,愣了一瞬不可思议地起身走到画前。黄昏的金晖穿过窗棂打在画上,不可言说的绚烂,画中水花登时化为金色海浪,汹涌着,澎湃着,勾出人心深处的欲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裴绪喃喃自语:“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掌柜的得意无比,“也就是裴大爷您,换成其他任何人我边儿都不让他瞄。这种东西,看一眼也算不虚度此生。” 窗外柳树上的老鸹扇了下翅膀,扑棱棱,裴绪回过神,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吩咐道:“朱掌柜,去外面买包糖炒栗子来。” “您要糖炒栗子干嘛?” 裴缜一个眼神递过来,朱掌柜瞬间噤声,“容小的先把画收了。” “收什么,难不成还怕我偷?” “岂敢岂敢,您慢慢看,我去给您买糖炒栗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许久不见动静,裴缜这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朱管事的出来,站在铺子口门喊:“卖糖炒栗子的,卖糖炒栗子的。” 三人听见这声糖炒栗子,霎时什么也顾不上,一窝蜂冲进去。朱掌柜被三人撞了三个趔趄,等反应过来,追赶过去,又被沈浊在入口处截住,朱掌柜岂是沈浊的对手,顷刻被反扭手臂。沈浊拖着人进入内堂,看到裴缜林畔儿双双怔在画前,目光旁移,不觉呆住。 “岂有此理,你们这群人是贼么?”朱掌柜趁势推开沈浊,欲上前收起画。不料裴绪的一条手臂横伸出来,拦住他去路,“裴大爷,这些人反了天了,您别急,我这就把他们赶出去。” 裴绪道:“他们是我带来的。” “啊?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裴绪没理会朱掌柜,径自走到裴缜身边,“看完了吗?和你那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裴缜盯着那幅画,胸口起伏加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睛里的怒火似欲喷薄而出,将面前的画作燎为灰烬。 裴绪见他形容激怒,问道:“画上的女人你认识?” 裴缜没有作答,他扯下墙上的画,迅速卷起,夺门便走。朱掌柜欲拦,被沈浊拎着后脖领丢开。 朱掌柜欲哭无泪,找裴绪讨说法:“裴大爷,这画可不是小数目,又是东家指名要的,待会儿到了东家面前,你叫我怎么交待?” “你只管往我身上推。” “唉!”朱掌柜愁得直拍大腿。 夕阳西沉,硕大一轮红日熊熊燃烧,却已是强弩之末,耀目的光芒不再具备任何杀伤力,落在人身上有暖意无灼意。 大理寺官员陆陆续续走出寺门,房少卿亦在其中,案子不得进展,弄得他焦头烂额,愁容满面。方才杜正卿找他谈话,言谈之中,倘若案子不破,恐怕他这少卿的位置也要不保。想到他刚刚爬上来不足两年,房少卿又重重叹了口气。 似有急促喘息从前方传来,声音愈发向他靠近。抬起头,赫然看到裴缜疾步而来,正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房少卿当即皱起眉头:“裴寺丞近来未免过于散漫不羁了,点过卯就出去,散了值才回来,倘若大理寺的官员都像你这么当差那还得了?” 裴缜不等气息平复,“房少卿,我们得马上传唤一人。” “传人……传什么人?你也不看看现在——” 裴缜将画在房少卿面前抖开,房少卿瞬间目瞪口呆,后面的话也化做一声“咕嘟”咽回肚子。 林畔儿三人赶到时房少卿已经带兵去拿人了,沈浊追着去了。裴绪举步欲走,看到呆呆站在夕阳下林畔儿,目光微动:“你不回去吗?” 林畔儿闻言转身,跟随裴绪上了他的马车。 车上,裴绪不住地打量林畔儿,思前想后,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二爷屋里见过一次。” “我是说在我家以外的地方。” “不记得了。” 裴绪眸光微眯,狭长的眸子里满是疑惑,“你知道青女吗?” 林畔儿停下脚步,仰起头直视裴绪:“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大爷指的是霜雪女神吗?” 第14章 .蛇女篇(十四)蛇女图 披帛轻佻浮荡水上,团团暗绿龟背纹饰典雅神秘。其主人不施粉黛的面孔美若姮娥,白皙到逼近透明的胴体上披着一件缇色罗衣,罗衣领口和袖缘处亦是规律的龟背图案。 意乱情迷地沉浮着。 若非画中多出来一条黑色大蛇,合该是一副上等美人春浴图。大蛇缠绕着女子,蛇身从她的双腿之间穿过,细辨形貌,竟是在与之缠绵交合。蛇尾摆动间,水花旋转飞溅,粒粒如真珠,映衬着一场镜花水月的情事。 “邹玉盈你看清楚了,画上的女人是谁?” 第13节 面对杜正卿问询,邹玉盈沉默以对,一言不发。杜正卿不顾年事已高的身体,坚持亲力亲为,硬撑着精神和她耗,然而直到裴缜回到班房休息,杜正卿还是没能撬开邹玉盈的嘴。 裴缜躺在班房的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破晓时分才睡着,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被给沈浊摇醒。 沈浊将一包笼饼扔给他,“快起来吃,吃完咱们还得去堵姓崔那小子。” 裴缜迷迷糊糊坐起来,眼睛尤闭着,嘴里呓语道:“给我打盆水。” “你跟我说话吗?”沈浊左右看看,发现屋里除了他俩没别人,“你当这是搁你家有一大堆人供你使唤?用水自己打去。” “我没打过水。” “那我就——好吧,我确实打过。”扔下吃到一半的笼饼,愤愤出去打水,水打回来,见裴缜还迷糊着,“怎么着二爷,用不用我把汗巾打湿了给您捧过去?” 裴缜没做声,自取下随身的汗巾打湿覆脸上,凉意随之而来。裴缜恢复几分精神,吃过笼饼,和沈浊一起赶赴崔家。 崔公子被他们堵个正着,面对质问崔公子起初还天真地以为可以靠装傻糊弄过去:“画?什么画?我们家的画不是都被大理寺收走了吗?” “你一万两银子一幅卖给一字生香铺画,装什么傻,再嘴硬咱们到大理寺说去!”沈浊没那个耐心同他掰扯,凶巴巴吼出来。 崔公子被吓着了,慌张交待:“画是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发现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见值几个钱,便拿去一字生香铺交易了。” “既然不感兴趣,又怎会知道一字生香铺?” 听闻此言,崔公子露出一丝轻蔑笑容:“长安城的王孙公子中没有不知道一字生香铺的。” “哟,那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真够肮脏下流。”沈浊适时讥讽。 崔公子面露不快,不待他们起争执,裴缜迅速出下个问题:“画上印有中山道人字样,中山道人是谁?” 崔公子目光闪躲,“这个……这个我怎么知道,许是哪个隐逸者。” “能到令尊书房看看吗?” “看过多少次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看看,公子不必紧张。” 在裴缜的凝视下,崔公子无可奈何,于前方引路。 书房布置一如从前,分毫未有变动。裴缜走到黄檀木桌前,拿起上面的印章挨个打量,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裴缜瞥一眼崔公子,随后当着他的面在纸上盖章,印出的赫然是“中山道人”四个大字。 崔公子白色霎时苍白如纸。 从崔府出来后,沈浊心情十分愉悦,“亏他崔郁还是朝廷命官,想不到私下里这样龌龊,你瞧方才姓崔那小子的脸色,看他以后还怎么在长安城混。” “若只是爱好,谈不上龌龊,只恐因这点爱好害人害己。”裴缜联想到娇弱不胜的邹玉盈,眉宇间的忧思又重了几分。 “你的意思是说……” “现在还不能确定什么。咱们先去一字生香铺,把剩下的五幅画取来。” 又岂是容易取的。 “你说画呀,昨晚上给东家送去了,因为少一幅,害我挨了好一顿责骂。也就是看在裴大爷的面子,咱们还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说话,否则,早官府里见了。” “去你的官府,大爷我就是官府。那画是公家要,又不是我们匿下了。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收了赃物。” 裴缜赶紧喝止沈浊,将他撵出屋去。随后询问朱掌柜,“东家是哪位,还望朱掌柜赐教。” 朱掌柜捋捋胡须,“这个嘛……说出来怕吓你一跳。” 一刻钟后,当裴沈二人站在常山王府邸前时,的确吃惊不小。 “你说他堂堂一个王爷,到东市开什么铺子,还卖春宫,这不是丢祖宗的人吗?” 面对口无遮拦的沈浊,裴缜头疼不已。语重心长道:“你说话小心些,我听闻常山王为人心胸狭隘,被有心人听去传小话,你千辛万苦得来的狱丞位置也要不保。” “不就是一个狱丞么,有必要加上千辛万苦四个字?难道你不提醒我就会忘了就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还是靠老丈人的关系得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何苦多心。” “是,你没那个意思,你说他心胸狭隘就没事,我说他丢祖宗的人就要为此战战兢兢。”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沈浊见裴缜道歉,更觉没意思。好在前去传话的人很快出来。两人以为王爷会请他们进去,熟料只是派了个管事搪塞:“叫二位官爷久等了,事不凑巧,画叫我们家小姐拿着玩烧坏了,王爷说若知道这几幅画和近来发生的命案有关说什么也要小心保存,哪里会给小孩子碰到。发生这样的事他也十分痛心,吩咐小的代他向二位赔罪。” “春宫画哪有给小孩子玩的道理,编谎也编得像样点。”沈浊翻白眼。 裴缜则道:“既是烧毁,还请呈上灰烬,好让我们交差。” “一并带来了。二位过目。” 管事身后的小童上前,将木盒交给裴缜。裴缜与沈浊打开木盒,见是一些灰烬,夹杂着残存的提花锦缎边儿以及十根乌木轴杆。至于画的内容,则无一丝端倪可寻。 裴沈二人不啻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冷到脚。 “打发走了吗?” 凉亭里,常山王一边儿品茶一边儿问。 “打发走了。”方才的管事回,“裴爷这招真奏效,他们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忘端坑起自己的亲弟弟来确实有一手。”常山王笑着望向对面的裴绪。 裴绪一脸委屈道:“哎哟,王爷真会编排我,我坑他还不是为了王爷您。” “真为了我你就不该把那一幅画交出去,六幅《蛇女图》,眼下少了一幅,委实缺憾。” “事关凶案,王爷不是也很关心那个案子,若能帮上忙,早早完结此案也是好事。省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王爷你听说没,文远躲在在家都不敢出来了。” “那个胆小鬼!”常山王取笑。 “至于说画,等案子完结,风声过去,完璧归赵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呀,鬼点子就是多。”常山王嘴上笑着,不知是称赞还是贬损。 裴绪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小声询问:“青姑娘寻着没有?” 闻言,方才还一团和气的常山王将茶杯重重掷到石桌上,脸色瞬间沉如水。管事的乖觉打圆场:“裴爷快别提了,不知派出多少拨人找,愣是一点儿音讯没有,气得王爷多少日子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常山王异常敏锐:“突然提她干嘛?你见着她了?” “随口问问,当年在别庄我也只是远远瞥见青姑娘一眼,未曾目睹真容,纵是对面走过,亦不相识。” “这丫头,待找到看我不活剥了她的皮!” “王爷说笑了,您哪里舍得动青姑娘一根汗毛。” “这次我非给她点教训不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瞅瞅我这只手,五根手指活活给撅折了四根,至今还提不得筷。”常山王给裴绪看他缠着绷带的手,满面愤郁之色。 “阿嚏——” 林畔儿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一个喷嚏有人想,两个喷嚏有人骂,这是有人想你了。”何婆笑呵呵道。 “给花粉呛的。” 何婆过来给林畔儿送瓶插花,稍微一动,花粉便簌簌抖落,诱得人鼻子发痒。 瓶儿水满上,花儿参差错落插好,林畔儿退开几步打量,见花儿好看,露出满意神情。 “何妈妈,吃西瓜吗?” “哪来的西瓜?” “昨个儿老夫人派人送来的。” “哟,那还是给二爷留着吧。” “半个西瓜,放了一天,不吃该坏了。”林畔儿说着走出去,来到水井旁,摇着辘轳提上水桶,西瓜端端正正坐在桶里,被深井水湃久了,昂然一股凉意。 林畔儿捧回院子,使刀咔嚓一分八块,捡中间甜的递给何婆,又招呼六饼。六饼房里午睡,听闻有西瓜吃,一骨碌爬起来,痛快吃掉两大块。 林畔儿蹲在花阴下,随吃随吐籽,噗噗噗,籽粒神奇地堆成一座小山。 六饼见了央求:“畔儿姐,你怎么办到的?也教教我。” “看着那个地方吐,籽自然落那个地方了。” 六饼依样画葫芦,结果不言而喻,“畔儿姐姐骗人,根本做不到!” 何婆吐了两下也不成,问林畔儿:“你打小就吐这么准?” 林畔儿啃着西瓜,“嗯。” “哎哟这孩子,真有两分天赋在身上。” …… 林畔儿三人快乐啃西瓜的同时,裴缜沈浊被太阳烤得如同蔫掉的小草,无精打采地回到大理寺。 杜正卿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也没苛责他们,取过印章,下到牢里,把印章摔到邹玉盈面前:“这是从崔郁处搜来的,事到如今,你还不交待吗?” 邹玉盈看着那印章,忽地掩面痛哭。 第15章 .蛇女篇(十五)相媚好 “我的玉盈,我的玉盈在哪里?”获知消息,邹元佐一大清早匆匆赶至大理寺。 中尚属掌宫内杂作,供郊祀圭璧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彩与百官鱼袋等。其署令充其量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因经常与宫妃们打交道,不容小觑。见他来,房少卿远远迎出来:“邹兄稍安勿躁,令嫒好得很,我们杜正卿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她。” “呸!”邹元佐一向以儒雅著称,此时急切起来竟也顾不上维持风度,“你们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试试!” “是是是,我们请令嫒来只为了解案情,绝不为难她。” “有什么好了解的,人又不是我们玉盈杀的。你们大理寺胡来也有个限度,抓不着凶手,为难一个妇人算怎么回事儿?” “实在是有些牵扯,不得不调查明白。” “眼下可调查明白了?” “令嫒不肯配合,至今为未开口说一句话。” “哼,她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叫她说什么!”邹元佐忿然作色,“玉盈在哪,我要带她走!” 房少卿拦下邹元佐:“邹署令也是为朝廷做事的,好歹理解理解我们的处境,若非手上有证据,我们会传唤扣押令嫒吗?” “你们有什么证据?”邹元佐吃了一惊。 “这个暂时无法透露。” 第14节 邹元佐沉默片刻:“好,我也不为难你们,先让我见见玉盈。” “杜正卿有令在先,在她没开口交代之前,谁也不能见。” “岂有此理!”邹元佐怒不可遏,“既然你们不肯放人也不许我见我的女儿,那我到贵妃娘娘面前说理去!” 房少卿还想再劝劝,然而已经邹元佐拂袖而去。 审讯裴缜不在行,因而又做回了自己的本职,翌日难得可以正常休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紫燕进来服侍他穿衣。 “身体恢复了?” 紫燕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裴缜问的是她,忙不迭答:“好多了,谢二爷关心。” 自打经历插草标一事,紫燕对裴缜多了几分敬畏,她再想不到,软棉花一样的二爷,狠起了竟也不输大爷。 “畔儿去哪了?” “不知道和六饼哪疯去了。” “叫她回来,我要沐浴。” “二爷沐浴我来伺候就好,那个林畔儿才来多久竟也学会偷懒了,找她没的瞎耽误功夫。” “这几日不是她在照顾你?你不念情,反背后告她的状?” 紫燕霎时羞得满脸通红。 俄顷,林畔儿六饼端着饭菜回来,一样一样摆上桌,“二爷用饭。” “我想先沐浴。” “外头晒着水,估摸午间才热,用完饭再洗不迟。” “你们吃没吃?没吃一起吃。” “早吃过了,等二爷一起吃要饿死。”六饼嘴巴快。 自打多了六饼,院子里欢快不少,裴缜笑道:“吃过也再吃些,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不当什么。” 吃毕饭,裴缜往园子里消过食,回来时水也晒热了。六饼一桶一桶提进浴房,刚好注满两只浴桶。 裴缜坐进去,直呼烫。 “晾晾?” “不晾,去提半桶凉水兑里。” 林畔儿照做,裴缜很满意她的柔顺,“还是你好,换成紫燕肯定废话连篇说什么凉水是生水,加进去要生病。” “紫燕顾虑二爷身体。” “你顾虑我心情。”裴缜语气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亲昵。 林畔儿打琉璃碗中抓过一把澡豆,以水化开,均匀涂抹在裴缜背上,涂着涂着手便伸去了不该去的所在。 “干嘛呢?” 林畔儿俯下身,下巴抵在裴缜肩上,贴着他耳朵轻语:“没钱了。” “才几天,又输光?” “她们厉害,我玩不过。” “那就不玩。” “不,我要赢。” 裴缜被她弄得没了脾气,“衣服脱了,进来。” 林畔儿进来的同时,水被挤出去一大片。洒洒泼泼,弄得满地皆是水迹。 “转过身去,我给你涂澡豆。”取来一把澡豆,化开涂在林畔儿背上。 “头发也要涂。” “咱俩谁伺候谁?” “我们互相涂。” 取过澡豆往裴缜头上胡乱涂抹去,裴缜如法炮制,两人头上很快起了密集泡泡。 “澡豆什么做的,好香。” “丁香、沉香、青木香,钟乳粉之类的,我也记不全。”凑近林畔儿身体细嗅,“的确很香,连你身上的花香都盖过去了。” “盖过去了好呀,我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怎么会,像花仙子。” “就是不喜欢。” “等我下次给你卖些香粉,遮一遮。”将林畔儿固定好姿势,对准了插进去。动没两下自己先笑了,“不好,使不上劲。” “二爷不要动,我来。”改为跨坐的姿势,扶着裴缜肩膀,一上一下地使力。 两人从水里玩到席上,一个澡洗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尽兴了,方进干净水里洗涮干净,整衣出来。紫燕岂是糊涂人,背地里骂林畔儿骚狐狸。 晚上,林畔儿几把输光钱,又来踅摸裴缜。裴缜睡的好好的,被她闹起来,酣畅淋漓做了一回,事后凶狠道:“不许来引诱我了,再来引诱,有你罪受。” 林畔儿穿好衣服下床。 裴缜突然又不舍,捉住她扒光衣服抱怀里。 “二爷作甚?” “抱一会儿。” “热。” “热也抱着,谁叫你惹我。” 裴缜抱着林畔儿,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以前这种感觉只在亡妻林氏身上获得过。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背叛。林氏逝后,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其他女人,如今该有的都有了,甚至连当初死掉的心也一点点活转过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紧紧地抱住眼前人。 “疼。” 裴缜回过神,略松开手。见林畔儿一副被俘获的小兔子模样,又盯着她笑。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哪样?” “随随便便跟人家上床。” “没有,不好看的我不要。” 裴缜差点把床笑塌,用自己的鼻尖摩挲着林畔儿的鼻尖,笑吟吟道:“这么说我是好看的咯?” “嗯,一般好看。” “哦?那谁不一般好看?” “亡夫。” 裴缜忽然发现他对林畔儿太不了解了,“原来你也没了……他生前对你好吗?” 林畔儿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蓦然闪过冷凝之意:“挺好的,就是已经死了。” 翌日出门,裴缜见六饼在院子里,招手唤来。 “你畔儿姐姐赌钱经常输吗?” “赌钱?哪有的事,府里不让赌钱。” “少装蒜,你畔儿姐姐都和我说了,就是你引她去赌的,再不说实话打你板子。” 六饼闻言乖觉道:“畔儿姐姐不是经常输,是从来没赢过。婆子合起伙坑她钱,她赢得了才怪。” “你没提醒她?” 六饼心虚地没敢吱声。裴缜狠狠戳他一指头,“你这小子,你畔儿姐姐对你那么好,你和别人合伙坑她。” 六饼低声道:“我都告诉她不要赌了她不听。” “你有办法叫她赢吗?” “有。” “这个算作你的任务,叫她赢,赢到心满意足为止。” 及至大理寺,问及邹玉盈的情况,沈浊道:“快别提了,昨天跑遍了大半个长安城的医馆,可算找到了给邹玉盈医伤的大夫,没把我累出个好歹。” “什么大夫?你从头说。” “杜正卿给邹玉盈看了咱们从崔家搜来的印章,邹玉盈知道事情瞒不住,当场便哭了。杜正卿问她否知情,谁知她拒不承认。” “这和大夫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呀。”沈浊继续道,“杜正卿和房少卿见她不肯招,为是否用刑争执不休的时候,房少卿意外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一排淡淡牙痕,推测是蛇咬留下的痕迹。” “邹玉盈怎么解释?” “她说是被猫咬的,然而两个牙痕相距不足半指,不似猫咬。她又解释说是小猫咬的。因她身边丫鬟更换频繁,不好求证,好容易打探两个门房,问出来陆府今年三月请过大夫。这一来苦了我满长安城地找大夫,总算给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带着大夫见了邹玉盈,他查看了牙痕,说有印象。” 沈浊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润润嗓,“大夫说陆家确曾请他医治过邹玉盈,当时邹玉盈的手腕肿得老高,他给开了一些消肿止痛的方子。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伤口,大夫说当时陆家告诉他是蛇咬的,他自己判断也是。” “欲盖弥彰。” “谁说不是,杜正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而邹玉盈就是一言不发,瞧她娇滴滴一个妇人,竟是油盐不进!” “不是还有月牙形印记么,没找人检查?” “哪来的月牙形印记?” “邹玉盈大腿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痕迹,颇似月牙。” “她腿上有印记你怎么会知道?” “画上画的,你没看见?” “我知道你明察秋毫,然而那幅画我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也没看到什么月牙……你看一遍能记得什么,准是看花眼了。” “看没看花眼,取来一看便知。” 待画卷取来,展开一瞧,沈浊傻眼了。 第15节 第16章 .蛇女篇(十六)动机浮现 印记在大腿根部与水接触的位置,淡红的一记月牙痕,不细看很难察觉。 “崔郁这老家伙真细致,这么浅淡的痕迹都给画出来了,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杜正卿得知此事后唤来女侍带邹玉盈入室检查,验看完毕,得知她大腿上果有一块月牙印记,气不打一处来。 呵斥邹玉盈道:“先前牙痕给你狡赖过去了,这次的印记看你如何分说?崔郁纵算意淫怎得意淫出一个和你腿上一模一样的疤痕?” 房少卿从旁扮白脸:“贤侄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从实招来。” 邹玉盈掩面痛哭,哭到后来,一度昏死过去。杜正卿恨极了她这副柔弱情态,将一摞籍册拍到她面前:“陆龟年在未迎娶你之前不过是左尚署一个八品的丞,娶了你之后这五年官运亨通,不到而立之年便做到太府监少卿的位置上。再说钱财,此皆从贵府账房收来的流水薄子,一个月的吃穿用度竟不下千两,陆龟年一年才多少俸禄?甭用田产搪塞,把所有进项算进去也支撑不起这个开销。事到如今,尔别逼我用刑!” “是,画上的女人是我。”邹玉盈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整个人憔悴不堪,像一尊摔碎的花瓶。虽勉强拼凑粘接在一起,终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杜正卿见她终于肯招认,乘胜追击:“从头细说,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开始的……那是一个很长很长故事。长到要从她与陆龟年相识讲起。 杜正卿说的对,五年前的陆龟年还是左尚署的署丞,同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那年春,她与几个相识的女郎结伴春游,女伴看见前方蹿过只灰兔,惊喜地前去捕捉。她待要跟上,不想裙子被刺玫树勾住,眼看女伴越走越远,情急之下便去拉扯。 “扯不得。”一把清越男声入耳,邹玉盈回头,见是个面若敷粉的郎君,羞怯别开头。 “这么好的裙子,扯坏了岂不可惜。”男人说着蹲下身耐心地为她拆解。 她委实太过害羞,不敢正眼觑他,须臾,听见他说“好了”,她低头看去,对上他炯炯有神的眸子,霎时心慌意乱,谢也不道一句便仓惶跑开。 后来的事竟是那样水到渠成。 他携大雁上门求亲,父亲见他一表人才,又是监里的同僚,一口答应下来。于是在一个风醺日暖的日子里,她出嫁了。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么美好,然而命运的无情就无情在,她从不按你的心意编排。 邹玉盈嫁来陆家不久,陆老爷病逝。陆老爷生前嗜赌,欠下巨额赌债,债主们天天上门催逼讨债,陆龟年不堪重负,求到上司崔郁跟前,欲借些钱财以解燃眉之急。崔郁二话不说,把银钱来借陆龟年。 彼时邹玉盈天真地以为崔郁是念在和陆老爷同僚的旧情上才出借的,全然不料他是冲着她来的。自打在葬礼上见过一次,崔郁便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当着陆龟年的面夸赞她的美貌。 崔郁垂涎于邹玉盈,却无关男女情欲,只为将她画入画中。他说她的模样天生就该入画,流传千古,供后人观摩称颂。 陆龟年还不起钱,崔郁提出用仕女图来抵债。这看起来是个划算的交易,邹玉盈只需装扮漂亮,站在花阴抑或屏风下给他画画便有银子赚。她和陆龟年没有理由不同意。 由于常来府上走动,陆龟年和崔郁熟稔起来,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崔郁爱好春宫,常常带来与陆龟年品鉴,一来二去在他的熏陶下,陆龟年竟也好起此道来。以致后面崔郁提出要作春宫画陆龟年竟也没有丝毫异议。 邹玉盈哭哭啼啼不答应,又怎拗得过丈夫。 一开始崔郁还将其五官改换隐匿,画成后使人拿去东市售卖,竟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崔郁得了一文不留,全部给他们。欠崔郁的银子很快偿清,然而他们却再也无法抽身。尤其是陆龟年,大笔的银子供他挥霍豪掷,他很难再回到从前清贫的日子。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年。每月画二三幅,三年百余幅。再后来,普通的春宫已经无法满足崔郁,他拿来口味奇特的画给邹玉盈看,邹玉盈看过后精神大受刺激,夜里噩梦连连,常常在半夜里尖叫着醒来。 更可怕的是,崔郁叫她配合做那种画。嫌弃猪狗驴羊粗丑不堪,他精心给她挑选了另一种动物——蛇。他说蛇是美的,她也是美的,二美结合,惊天动地。 邹玉盈苦苦哀求,然而崔郁开出了的价码使陆龟年迷失了心智,与此相比,邹玉盈的眼泪不值一钱。 邹玉盈哀凄惊悸,容颜憔悴不堪。为使她重拾昔日容光,好好配合作画,崔郁许诺,只画六幅,六幅之后,放她余生安稳。作为交换,在这六幅画里邹玉盈必须露真容。却又叫她安心,六幅画一旦化成,将成为他的珍藏,死后带入棺材,永不暴露于世人眼前。 崔郁追求细腻生动,每幅画比之前多耗几倍时间,每次结束后邹玉盈都会心悸恶心,食难下咽。 邹玉盈说到此处,好似与过去的自己感应,昏昏然欲呕。 “崔郁这个老匹夫,之前还说什么流传千古,后面又带进棺材了,可见他一开始的目的就画这蛇女图,只是得徐徐图之。”沈浊大声斥骂,骂完才想起杜正卿也在场,讪讪收声。 “所以你怀恨于心,杀害了崔郁和你的丈夫陆龟年。”杜正卿合理推断。 “杀人?”邹玉盈恹恹似病道,“不,我没有做。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杀人?” “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杀人……”裴缜听沈浊复述完审问经过,嘴里一直喃喃念叨这几句话,“这话说得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我且问你,假如若若死了,我怀疑是你杀的,你回怎么回答?” 沈浊脱口而出:“我杀她干嘛!那个臭婆娘虽然凶了一点,然而本大爷就好这口!” “这就对了。”裴缜道,“你从动机上否认,而她则从实施的条件上否认。” 沈浊若有所悟:“这么说人真是她杀的?不对呀她哪来那个本事!” “至少说明她动过杀心。至于说实施条件,别忘了咱们之前谈论的雇凶一节。” “她具备杀害崔郁和陆龟年的动机,杀害戚行光的动机又是什么?还是说这三桩压根就不是连贯凶案,戚行光自己是一起,崔郁陆龟年又是一起?” “戚行光死时,崔郁和陆龟年的命案还没发生,三个案子未曾联系到一起,所以我们未曾排查戚家与邹家的关系。” “明白了,我这就去查。” 沈浊的查访很快有结果。 “六年前邹玉盈的兄长邹子禄因在教坊争风吃醋打死了人,因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京兆府拿到人直接扭送刑部定罪,本该判个秋后问斩,谁知在多方运作下,邹子禄蹲两年大牢就出来了。” “替邹家运作的人莫非是戚行光?” “正是。”沈浊一脸气馁,“邪了门了,这样一看,邹玉盈完全没有理由对戚行光起杀心。” “未必,你也不想想,邹元佐是什么角色,能使堂堂大将军出面替他摆平命案。” “对呀,那是为什么?” 裴缜道:“前几日张管事和柳姨娘不是嚷嚷着要杜正卿放了他们吗?” “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杜正卿说了,他二人背主通奸,不是好玩意儿,纵算不是凶手也继续关着,关到案情查清为止。” “走,去会会他们。” 至牢房,沈浊将他二人提出来,两人一见到裴缜便开始哭诉,央求裴缜在杜正卿面前求情,放了他们。 裴缜道:“求情可以,不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求情的理由。” “裴寺丞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理寺的牢房小,统共就那么几个,前几天抓进来的妇人想必你们见过了。” “听说是陆龟年的夫人。” “也是邹元佐的女儿。”裴缜循循善诱,“戚行光救过邹元佐的儿子张管事还记得吗?” 张管事一瞬间的犹豫没能逃过裴缜的眼睛,“说说看,戚行光为什么要替邹元佐办事。” “裴寺丞,这件事我不清楚。” “好啊。”裴缜眼皮也不抬,“沈狱丞,把你们重新关回去。” 两人一听要把他们重新关回去,立时慌了。柳姨娘催促张管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知道就快说呀,真想烂在牢里一辈子?” 张管事叹息道:“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实在迫于无奈。六年前……邹家小姐也就是陆夫人曾来参加我们小姐的生辰宴。” “她为兄长邹子禄的事而来,表面上为小姐庆贺生辰,实则为了见我们老爷。要怪就怪她生得太过貌美,老爷见到她,情不自禁……” “戚行光强奸了她?” “也不能这么说,既是求人办事,来之前心里就该有预料。” “什么混账话,我只问你邹玉盈反抗了没有?” “说实话当时我从窗缝里偷看来着,邹家小姐确有挣扎,哭求我们老爷放过她,我们老爷没理会,撕掉她的衣裳,直接把她按在桌子上就……就……” “行了,不必说了。”裴缜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椅子,“沈浊,把他们带回去。” “裴寺丞答应我的事……”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自会信守诺言。” 从牢房出来后,裴缜心情阴沉一如天上浓云。 “唉,这样看来,邹玉盈未免过于凄惨,为搭救兄长,被戚行光那头畜生强行玷污,嫁人后又被自己的丈夫当做摇钱树,被迫画春宫图,供人享乐。由此可见,那三个人都是猪狗不如的杂碎,这样欺凌迫害一个弱女子,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沈浊骂半天不见裴缜吱声,不由得问:“你怎么不说话?” “三桩命案,动机俱全,邹玉盈作为幕后主使,怕是难逃一死。” “是哦。”沈浊后知后觉道,“真是可惜了,临了还要给他们陪葬。我现在倒希望这桩案子永远查不清楚了。” 裴缜抬头望天,天青欲雨。 第17章 .蛇女篇(十七)莲蕊衣香 当日大夫人过生辰,老夫人特意交代裴缜早些回来,一起给大夫人庆生,裴缜非但没有早回,还较平时晚了许多。 饶是如此,也没躲过去。 “蔷薇姑娘来了三四回了,非要请二爷过去喝一杯,二爷您换了衣裳早些过去吧。”紫燕殷勤道。 “我不过去了,你待会儿到老夫人房里告诉一声,就说我歇下了。” “那怎么行,今个儿是大夫人的好日子,二爷做好做歹也得去一趟儿,哪怕坐坐就回,也强过不露面啊。”紫燕没注意裴缜阴沉的脸色,说得愈发起劲儿,“府里谁不知道,大夫人疼爱二爷,前阵子还在老夫人跟前说要给二爷再张罗一门亲事呢,二爷不赴她的生辰宴不是明摆着不给她脸面嘛。纵是大爷脸上也不好看啊。” “说完了吗?” 紫燕呆呆的,“怎么了二爷?” “说完了叫畔儿进来伺候。” 紫燕悻悻,没等挪步,门外走来一个丫头并两名仆妇,仆妇留在门外,丫鬟独自进来,爽朗道:“二爷真叫人好等,算上这回儿,我足跑了四趟,还好这次没扑空。说什么你也得跟我走。” 此女即是紫燕口中的蔷薇,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头,纵是裴缜也不得不卖她几分面子。 “我们打小一块长大,你知道我的,不喜欢热闹。” “老夫人想见你。” “我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 “二爷性子真个儿急死人,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蔷薇力如蛮牛,生拉硬拽,裴缜嫌拉扯起来不好看,唯有顺从。 及至宴厅,蔷薇脆生生道:“老夫人我把二爷请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没有赏?” “赏赏赏,也就只有你请得动他了!”老夫人富态的脸上一团和气。 第16节 厅里热闹异常,除了老夫人和裴绪夫妇,小姐姨娘们也在,兼丫鬟仆妇,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 老夫人攥过裴缜手来:“热不热?” “不热。” “今天你嫂子过生辰,你敬她一杯酒。” 六小姐跳出来道:“二哥来晚了,合该自罚三杯。” 大家纷纷附和。 裴缜道:“我话说在前头,我酒量差,三杯下肚之后须容我告辞。” “又耍滑头,三杯且放着,先把大嫂的酒敬了。”五小姐道。 早有丫鬟奉上斟好的酒杯,裴缜接过来,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嫂。” 大夫人本就是容貌昳丽的妇人,今日庆生,穿了件蓝地团花纹的外袍,搭配湖蓝披帛,杏色长裙,通身的首饰更是精美贵重,愈发衬得她艳光四射不可方物了。 满饮一杯,点亮眸光:“二叔好难请,若非今日庆生,怕是三五个月见不着。说出谁信一个屋檐下住着。” 五小姐六小姐跟着抱怨:“可不是,二哥许久不曾到我们屋玩了。” “都多大了还玩啊玩的。等亲事议定了,明年通通把你们嫁出去。”裴绪捏一块长乐糕吃得极香。 “好端端提这事干嘛,大哥讨厌。”两姐妹怕羞地钻进老夫人怀里。 “五妹六妹议亲了?”裴缜晃如隔世之人。 “老爷子在幽州给五妹定了个亲事,两人的生辰八字都占卜完了,说是天作之合。坏在偏远些,母亲还没下定决心。至于六妹,刑部的阮尚书有意和咱们结亲,他膝下有个小儿子,人品模样俱好,托我说和。” “大嫂的生辰,说这些干嘛,我要听女先儿说书。”六小姐抗议。 “她们姐俩儿脸皮子薄,快别当众人面说。”老夫人护着五姐儿六姐儿。 众人笑了一回,请女先儿进来说书。五小姐点名要听神鬼故事,有怕的坚决不同意,闹闹泱泱。裴缜本想借这个机会溜走,忽然听见大夫人和周盈对话: “底下的人风言风语,说咱们府里有人卖春,你听说没有?” 周盈回道:“哪个奴才这么大胆,不想活了,该不是讹传?” “纵算是讹传也给我查出讹传的人是谁,胡吣这种话,不是成心败坏府里名声么,抓住了不必回我直接撵出去。若真有这回事,不论哪一房家生的外来的绝不姑息,男女一视同仁卖入妓坊。” 裴缜一字不落听进耳朵,臊得耳面通红,他一辈子规规矩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唯独这次……想要跟大夫人解释,又张不开嘴,兀自懊恼着,裴绪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什么事?” 回廊上爽籁飒飒,数盏宫灯高悬头顶,透过细棉纸筛出来,把人照的昏黄暗淡。翠竹斑驳的影子一半印在地上,一半折弯印在柱子上。四下静悄悄的。 裴绪也不绕弯,开门见山,“你和那个林畔儿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听闻你们之间有点不同寻常。” “你从哪听闻的?什么不同寻常?” 裴绪平心静气欣赏弟弟的恼意,甚至有几分好笑:“我还当你油盐不进,谁知也学会偷腥了。怎么就选中了她?论容貌,她连紫燕也不及,论性格,冷淡不讨喜,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裴缜完全不想搭理裴绪,抬脚欲走,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钉在原地。 “你要走我不拦着,反正公然在家里嫖妓的不是我,到时候丢脸的更不是我。” “嘴巴干净点,她不是妓!”裴缜怒火中烧。 “莫气莫气,你身子向来不好,莫再因为这事气出个好歹。做哥哥的嘛,自然得为弟弟善后,这件事我来帮你摆平,条件是你今后不许再碰那个女人。” 裴绪反常的举止引起裴缜警觉,他不知裴绪是何目的,总之跟他反着来就对了,当下道:“不劳裴侍郎关心,不就是睡个丫鬟么,大不了我把她收房。夜凉,我先回了。” 望着那抹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裴绪咬牙切齿挤出四个字:“不知死活!” 裴缜怀怒回房。紫燕不见裴缜,半道寻回来,见他在屋里坐着,倒杯茶奉上:“二爷回来也不吱一声,六小姐还找你来着。” 话音方落,裴缜一巴掌打落她手上茶盏:“滚出去。以后都别进来伺候,叫薛管事随便把你安排哪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紫燕被裴缜突如其来的脾气弄懵了,泪花潺潺道:“我又哪里做错了,二爷要撵也该让我心里落个明白。” “你心里还不明白?”裴缜吼道,“你跟大爷都说了些什么?府里的流言又是怎么起来的?” 紫燕慌忙跪下:“二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林畔儿那个狐狸精勾引你,跟姐妹们抱怨了几句,哪知流言四起。至于大爷,是他逼我的,我不敢不说……”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我留着你就是让你背后捅我刀子?嗯?” “二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不要撵我出去,见弃于主子您叫我以后怎么在府里做人……我、我还不如一死了之!”捂着脸跑了出去。 须臾,六饼探头进来:“二爷,紫燕嚷嚷着要上吊。” “让她吊,谁也别管她,吊死了我给她买一口好棺材!” 林畔儿进来见满地碎瓷片,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捡拾。裴缜看着她捡,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烛花哔剥,窗上影子忽高忽低,闪烁不定。 裴缜的声音透着几许冷意:“每次之后,有按时喝凉药吗?” “有按时喝。”林畔儿边捡边回答,声音平稳得好像她喝的不是凉药,而是普通茶水。 “我绝不容你生下孩子,如若有孕,受苦的是你自己。你掂量清楚,别抱有非分之想。” “什么是非分之想,做二爷的姨娘吗?”林畔儿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仰视裴缜,仿若质问。没等裴缜回答,复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二爷放心。” 裴缜的心蓦然刺痛,换做从前绝对无法想象,他可以对着一个和他有着肌肤之亲的女人说出这种话。而林畔儿呢,她的反应过于平静,裴缜分不清她是不在乎还是逆来顺受惯了。 起身时林畔儿一下没起来,手搭椅上,借着上身的力量缓缓站起。原以为腿麻了,不料是膝下硌了一块碎碴儿,都硌破了,血透过裙子,洇出指甲大的红痕。 “真讨厌。”林畔儿低低抱怨一句,用手扒拉掉粘连的碎碴儿,若无其事地去了。 裴缜怔怔看着,忘记了关切。林畔儿去后不久,他自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莲蕊衣香,他答应给她买香粉,老板推荐了这款莲蕊衣香,香封在纱囊里,随身配戴即可霭霭生香。 另一样是口脂,她整天素面朝天,他想让她涂涂增些颜色,使面容不至于太寡淡。眼下两样都送不出去了。 裴缜懊恼地将它们抛之床上。 晚些时候林畔儿进来铺床看见,没多想地将之收进柜子。霎时间,裴缜的心宛如被一同收了进去,黑咕隆咚,不见天日。 第18章 .蛇女篇(十八)花四娘 清晨,裴缜踟蹰着不肯走,睡了一夜,脑子清楚过来,想为自己昨晚的口不择言跟林畔儿道歉。看着林畔儿忙碌的身影,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爷今天不去大理寺吗?”林畔儿看着呆坐的裴缜问。 “当然得去。” “为什么不换衣裳?”取来官服,见他身上还穿着常服,意欲解下来,蓦地被按住手,“常服不脱,穿在里面。” “哦。”林畔儿抽出手来,绕到身后为他穿官服,接着绕回前面系好扣子,抚平衣上的褶皱。 裴缜看着她打理,喉结上下滚动,刚要开口,紫燕搀着紫嬷嬷进来了。 “紫嬷嬷怎么来了,快坐。”紫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比老夫人长了近十岁,老夫人素以姐姐相唤。裴缜不敢怠慢,忙请她入座。 “坐就不必了,老身有几句话想跟二爷讲。”紫嬷嬷拄着圆头拐杖,头上带着紫绣头箍,神情严肃地指着紫燕,“燕儿她再不好也是老身的孙女,二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能说撵就撵?冷不丁的,连个说法也没有,你叫她以后在府里怎么抬得起头?” 紫嬷嬷说着眼睛还湿了:“可怜见的。昨夜跑我屋里哭一宿,哭得我这个做奶奶的心都碎了。我们纵是下人,不值一提的玩意儿,好歹求二爷赏些脸面,别当着众人的面踩!” “紫嬷嬷言重了。”裴缜瞅一眼紫燕,压下心头火气,“昨夜是说了几句重话,不过一时气头上,不是真想撵紫燕走。” “她有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教训她,二爷犯得着和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动气么?” 裴缜连声称是,好不容易哄走紫嬷嬷,卯时将近,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邹玉盈始终不肯招认,杜正卿万不得已之下下令对她用刑,沈浊对她下不去手,只好让王狱丞来。不消半日,逼问出来一个地点——长安黑市。 邹玉盈自称在黑市里雇佣了一个名叫槐三儿的杀手,她付佣金,槐三儿干活。被问到为何选择那种繁琐耗时的杀人方法,邹玉盈也全部推给槐三儿,称她只是交代槐三儿叫他们死的痛苦一点,以何种方式杀人全由槐三儿自己决定。 寻找槐三儿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裴缜和沈浊头上。 路上,沈浊心情复杂道:“这趟咱们只要抓住槐三儿,离结案就不远了。就是可惜了邹玉盈,那么一个美人胚子。” “能不能结案还两说,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事。”裴缜道。 “能有什么事?” “我们之前忽略了一个人。”裴缜悠悠道,“邹元佐几乎在这件事里隐身,你不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邹玉盈被戚行光奸污、被陆龟年逼迫画春宫,这等事情邹元佐会不知情?倘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人性断无坐视女儿遭受羞辱无动于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 “具有作案动机的不止邹玉盈一人。” “不是吧,你怀疑邹元佐?” “不能怀疑吗?” “邹玉盈已经招认了。再说要是邹元佐干的,眼下邹玉盈深陷囹圄,他能不说出真相,眼睁睁看着女儿替他去死?这样一来,他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裴缜陷入沉思。 “说起来……”沈浊突然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还怀疑过那个林畔儿么,怎么又不了了之了?” “我怀疑过她吗?” “我们还一起给她下套,你忘了?” “忘了。” “……”沈浊一度黑脸,“你什么意思,你原先可不是这个态度,莫非和她睡过了?” 裴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家伙在男女情事上的敏锐程度令他发指,绷住脸不给他察觉丝毫端倪:“你少信口开河。” 刚好黑市到了,裴缜钻进去,沈浊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地念叨。 “你留着点心眼,搞不好她真是凶手,按她行凶时那个狠劲,给你送到了阎王殿你还没回过味来!” 黑市表面上与普通集市别无二致,吃食、香料、布匹、药材……凡是能想到用到的这里应有尽有,一些不能见天日的人、不能浮在面上的交易同样潜藏于其中,只要你有门路,人命也可以轻而易举买到手。 裴缜来到花间酒肆门口,当垆卖酒的老板娘人比花娇,桃红抹胸盛不下的春光昭然绽放在来往过客眼中。姓花,行四,客人们都叫她花四娘。 裴缜不跟她打哑谜,开门见山亮明身份,“想跟老板娘谈点私事,不知哪里方便。” “哟,官爷,人家可是正经妇人,虽说你生得风流俊俏,我也不能够跟你厮混呀,被我老爹知道了是要打断奴家双腿的。” 第17节 堂上酒客发出哄堂大笑。 裴缜着恼道:“我们既然来了,你的底细岂有不清楚的。痛快些配合,省得麻烦。” “哟,没见过强买强卖的,牛武,还等什么,不把人请出去。” 话音未落,角落里站起一个比牯牛还健壮的男人,皮肤黝黑,瞪着一双环眼,走到裴缜面前。裴缜侧头看沈浊:“能对付吗?” “开玩笑。” 沈浊上前一步,散漫不羁的神色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牛武一把抓住沈浊衣领,企图将他扔出去,谁知沈浊脚下生根,纹丝不动,牛武眼中露出诧异神色,不等再次发力,沈浊抓过他猿臂粗的胳膊,猛地一绞,使之吃痛弯下身子,自己燕子般跃起,贴着他浑圆宽厚的背脊一滚,就势落到台上子。 面前是酒瓮,沈浊抄起瓠子饮了个痛快。 “好酒!”沈浊在唇边一抹,酒渍被抹下去,露出邪肆的笑容,“打一架我倒不在乎,就怕老板娘的铺子要遭殃。” 牛武怒瞪环眼,欲再行上前教训,被花四娘以手势制止。花四娘凝视沈浊片刻,忽地笑靥生花:“官爷好本事,里面请吧。” 后堂坐定后,花四娘打开一柄小扇,慢悠悠扇着,说话吐字也跟扇扇子一样慢腾腾:“二位官爷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 “打听一个人。” “何人?” “槐三儿。” “槐三儿?”花四娘重复一遍名字,“打听他做什么?” “这就不需要老板娘知道了,你只需告诉我们他的下落。” “城北十里,野猪林。” “什么意思?” 花四娘左腿叠到右腿上,脚踝处露出“卍”字符刺青,“他埋在那里。” “他死了?”裴缜表情诧异,又很快恢复平静,“什么时候死的?” “有小半年了。” 裴缜沉默。侧头看沈浊,见他盯着花四娘雪白的脚踝出神,仿佛没有听到方才的对话。眼睛不由狠狠夹他。 花四娘故意一般,踢掉鞋子,露出一对雪足,一只踩在椅上,一只半空荡着,媚眼扫过沈浊,滴溜溜转一圈,落回裴缜身上,颇有几分挑逗,“官爷找槐三儿作甚?他犯了什么事,也许奴家能官爷分忧也未可知。” “近日城里发生的连环凶案你想必晓得?” “这么大事当然有听说。道上好几个人都在打听是谁做的,敢接这活,绝非一般杀手。” “有消息说是槐三儿干的。” 花四娘闻言大笑,笑声之清脆,甚至于惊飞了檐上的雀儿。 “老板娘笑什么?” “槐三儿骨头都烂成渣了,官爷却说一个月前的凶案是他所为,岂不好笑吗?” “确实好笑。”裴缜却并没有笑,双眼紧盯着花四娘的脸,“假如不是槐三儿,又会是谁,老板娘是否能点拨一二?” “是谁也不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官爷大可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请老板娘明示。” “我们这里的人做事有三条规矩。”花四娘竖起三根手指,指上蔻丹鲜红夺目,凛凛如血,“其一:不杀老弱病孺;其二:不碰士族公卿;其三:同行不火并。士族公卿权势熏天,沾上手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还要做生意,避都避不及,哪里敢主动招惹。” “你的意思是黑市没人敢接这桩生意?” “我先前说了,敢接这活的,绝非一般杀手,我们这条街上,没有这样的人。” “那……哪里有这样的人?”裴缜试探着问道。 花四娘摇扇的腕子缓下来,扇面随之折起,朱唇翕动正待回答,忽然有人打帘子进来,来人是个佝偻老者,须发皆白,头上不分冬夏地带着一顶油毡小帽,吐字混浊:“怎么不去招待客人?” “这不招呼几位官爷,抽不开身嘛。”花四娘扭着水蛇腰上前,回头对裴缜道,“我只知道这么多,余下的你们别处打听罢。” 老者阴沉地盯着他们,直至他们走出花间酒肆。 “花四娘真是个尤物,雪肤花貌不说,光是眼角眉梢的风情就勾得人心头发痒。” 裴缜看着沈浊色欲熏心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光顾着看她,连自家娘子姓什么都忘了罢?” 冷水当头泼下,沈浊不快道:“好端端的提她干嘛?” “好,不提她,咱们说回案子。花四娘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新鲜事。裴二爷居然问起我怎么办了。”沈浊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见裴缜不搭言,故作严肃起来,“还能怎么办,叫王狱丞继续大刑伺候呗。这个邹玉盈看起来娇滴滴、品行端正的大家闺秀模样,竟也撒谎成性。” 裴缜看着他,深觉他的同情心有限,见到了风流艳荡的花四娘,转眼就把邹玉盈抛之九霄云外。 第19章 .蛇女篇(十九)陶俑娃娃 夜间躺床上,满脑子思索的都是案情,从戚行光到崔郁再到陆龟年,他们的死状次第翻涌进脑海,令裴缜难以安眠。 月见草的香气突然冲进鼻孔,裴缜唬了一跳,睁眼方知是林畔儿进来了。 林畔儿提灯照他:“二爷怎地还不睡?” 裴缜发现自己心脏跳的厉害,扑通扑通,似要蹦出腔子。 “二爷?” “我在想案子。”裴缜神思收拢,“朝廷命官接连被杀,凶手还没抓到,我哪里睡得着。” 林畔儿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灯烛放在腿上,昏黄的光芒漫洒在两人中间,烘托出几许幽微氛围。 “你知道吗?”裴缜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案发现场留有和你身上一样的香气。方才闻到香味吓一跳,险些以为凶手来杀我。” 这是玩笑也是试探,然而林畔儿的反应却出乎裴缜意料。 “抱歉,吓到二爷了。”她的目光虚无、涣散,不曾聚焦地望着某处,道歉之语显得也只是敷衍了事。 “为何抱歉,你又不是凶手。” 灯笼中的火焰跳来跳去,林畔儿的脸随着灯火的跳动时明时暗,她沉默着,不去接裴缜的话。 “干嘛不说话,难不成你真是凶手?” 林畔儿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是不是凶手。” 裴缜步步紧逼。 林畔儿眨巴眼睛:“我是,我二爷来抓我罢。” “真的假的?” “真的。” 两人对视半晌,裴缜撑不住先笑了:“你开玩笑也是面无表情么?” 林畔儿不接他话茬,提灯欲走。一只手忽地给他攥住,裴缜眼里炯炯有光:“上来。” “不想做,二爷自行解决。” “生我气了?” “没有,最近不缺钱。” “赢钱了?” “嗯,赢好多。” 裴缜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好自认倒霉。 “去吧。” 他放开她。 卖春一事不了了之,裴缜心知是裴绪出手干涉了,庆幸没有牵扯出林畔儿,裴缜心里大大松口气,万不料林畔儿还是出事了。 一大清早,邹元佐带着戚贵妃的玉牌再次闯入大理寺,要求见女儿邹玉盈。杜正卿没说让他见也没说不让他见,而是先将他请入堂内,命主簿呈上邹玉盈招供画押的供词给他看。 供词一行行读下来,邹元佐懵了,颤声问杜正卿:“这……这是什么?” “邹署令清楚得很,何必明知故问。事到如今,你还认为你的女儿是无辜的吗?” “假的,都是假的,一定是你们对玉盈用了刑,将玉盈屈打成招,龟年他怎么可能……玉盈又怎么可能……” “这么说邹署令是不知道春宫图的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邹元佐腾地站起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这件事你不知道情有可原,戚行光的所作所为你也不知道?” 邹元佐神色惘惘地跌回椅子里,忽然掩面痛哭:“我三令五申不准她去,然而玉盈救兄心切,竟不顾我的警告独自去了。事情既已发生还能怎么办,我唯有借此向戚行光讨情,先把子禄救出来。” “为救儿子,便不顾女儿的死活。” “我能什么办法,戚家权大势大,我们唯有吃下这个哑巴亏。当时玉盈还没嫁人,传扬出去,她的下半辈子岂不毁了。” 杜正卿微顿片刻:“邹玉盈承认雇凶杀人,然却不肯说出所雇凶手系何人,邹署令进去后好好劝劝她,争取宽大处理,不祸及家人。” 邹元佐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岁,定定坐着,许久才想起应答,“我要单独见玉盈。” 杜正卿命裴缜带邹元佐去牢房,裴缜将邹元佐送去,闻知府上有人来找,匆匆赶至门口,来人却是六饼。 六饼沮丧着脸:“二爷,不好了,大夫人要撵畔儿姐姐出府,您快回去瞧瞧吧。” “为什么撵她出府?”裴缜疾步往马厩去,六饼小跑方能跟上他。 “底下人赌钱的事传到大夫人耳朵里的,大夫人昨夜派周大娘抓赌,抓个正着,坐更的婆子们把畔儿姐供出去了,大夫人说凡参与聚赌的一应撵出府。” 裴缜急匆匆赶回去,奈何林畔儿已经被撵出去了。 何婆焦急道:“二爷打哪个门回来?畔儿从西角门出去的,我交代她在门口等着,说二爷回来一定能留住她。” 裴缜没等何婆说完便去了,然而西角门外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裴缜接着往附近两条街上寻去,寻了一个多时辰,愣是不见林畔儿踪迹。大日头底下,裴缜身子本就不济,略有中暑的迹象,六饼怕出事,忙将他搀扶回府。 甬道上走着,好巧不巧遇到大夫人,大夫人见裴缜脸色不济,关切道:“二叔怎么了,莫是旧病犯了?阿盈,去请大夫。” 周盈应声欲走,忽听裴缜道:“不必了。” 六饼嘴快:“二爷出去找畔儿姐姐,晒中暑了。” 第18节 “哪来的畔儿姐姐这么重要,值得二叔大太阳底下找人。” 周盈正要提醒大夫人所谓的畔儿姐姐正是被她赶出去的林畔儿,却见裴缜冷冷道:“还不是多亏大嫂,大嫂不把我的人赶出去,纵是我想到太阳底下晒也没机会。” “原来为这个。”大夫人转过味来,爽朗道:“原是她犯错在先,若不一视同仁地处罚,倒显得我偏心,别说她,纵是有体面的老人我这次也没心软。好丫头有得是,改日挑个好的送到二叔房里。” “一个紫燕不够,还要送来一个?好监视我?” 大夫人讪讪:“二叔这话是怎么说的……” 裴缜吩咐六饼:“扶我回房。” 目送着裴缜消失在转角,周盈方敢吱声:“先头提醒大夫人不要动二爷房里的人大夫人不听,您又不是不知道二爷忌讳这个,这下子好了。” 大夫人抚了抚头上水嫩嫩的芍药花,并不以为意:“闹几日情绪就完了,也值得你怕?碍于这个碍于那个,今后甭用管家了。” 裴缜歇了小半日,期间派人去找,皆一无所获。裴缜想不通,难道她一点儿不留恋这里吗?说消失就消失,都不等他回来。 门口来了只小猫,喵喵地叫唤,紫燕听得心烦,上前驱赶,“哪来的野猫,滚出去。” “闭嘴。” 裴缜闭眼道。 紫燕委屈道:“我怕它吵着二爷。” “它能吵着我什么。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紫燕委委屈屈去了。 小猫折回来,这次无人驱赶,它放心大胆走进来,边走边左右张望,陌生又畏惧。 “你来找畔儿吗?” 小猫喵了一声。 “她走了,不要我们了。” 小猫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鼻子四下嗅闻,忽然跳上矮榻,蜷于一条香帕上。 香帕是林畔儿的,上面沾着她味儿。 裴缜午后回到大理寺,邹元佐已经离开。他进牢房去见邹玉盈,见她面墙躺着,腰部的位置凹陷下去,瘦的不盈一握。 裴缜待要转出去,目光忽被一抹绿色吸引。物件被邹玉盈握在手里,小人模样。裴缜忽地想起邹玉盈房间里的陶俑摆件。 红玉的话同时响在二侧:“谈不上喜欢,拿来做摆设的,前些日子被风吹落窗外摔碎了几个,也没见夫人在意。” 既然不在意,为何坐牢也要随身携带? 裴缜叫来沈浊,命他去陆府将红玉带来。 “一个小丫鬟,你见她做甚?” “来不及细说,你且把她来带,我有要重要的话问。” 沈浊见裴缜神情严肃,没敢耽搁,当即过去将人提了过来。 红玉被莫名其妙叫来,慌张的像只跌进陷阱的小鹿。裴缜安慰她:“你别怕,叫你来只为问几个问题。” 红玉勉强镇定下来:“官爷要问什么?” 裴缜道:“你家夫人西窗上的摆件还在不在?” “官爷说的是陶俑娃娃?”红玉摇头,“不在了,被夫人带走了。当时大理寺的人传唤夫人,夫人什么也没带,只带了那只陶俑娃娃。” “记得上次你曾说陶俑摔碎过几个。” “是有这回事。” “一共碎了几个?” “应该是三个。”红玉回忆道,“我来那天窗下摆了三个,窗外躺着一个碎的。我因见陶俑可爱,还心疼来着。问过夫人知道一共是四个。” “你是上月二十五来的。” “官爷记性真好。” 裴缜心“咯噔”一声,上月二十五正是戚行光遇害第二天。 “你还记得第二个陶俑几时碎的吗?” 红玉懵懵懂懂道:“记不得了,但是我那天去到厨房,听见婆子们谈论城里又死了一个大官,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官姓崔,是常来府上的崔老爷。” “第三个陶俑是六月初四碎的。” “官爷神了。”红玉惊讶不已,“可不就是六月初四碎的,那天老爷的死讯传来,夫人哭的可伤心了……陶俑莫名其妙又碎了一个,像是追随老爷而去一样……” “我错了,错得离谱……”裴缜喃喃道。 “怎么了?” “我曾怀疑过邹元佐,认为他也有作案动机。” “那又怎样?” “我看错了邹元佐这个人,我以为他还有几分良知,从不曾设想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更不曾设想邹玉盈会弑父……” “什么……弑父?”沈浊震惊道。 “是的,凶杀案还没有结束,邹元佐是第四个谋杀对象。” 第20章 .蛇女篇(二十)雨落纷纷 邹元佐是第四个谋杀对象。当裴缜对邹玉盈说出这句话时,邹玉盈眸光微动,惊讶地抬头看着裴缜,旋即又低垂下去。像是被一颗石子惊扰的湖面,随着涟漪的扩散,渐渐归于平静。 “不想说点什么吗?”裴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什么?”邹玉盈的声音有气无力,“裴寺丞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这么说你承认了?” 邹玉盈闭上眼睛,二十三来年种种经历一幕幕闪过脑海。 她自幼丧母,被父亲拉扯着长大。因生得灵秀娇美,深得父亲宠爱。兄长邹子禄则没这份福气,他打小贪吃,肥胖臃肿,父亲每次见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都气不打一处来,动辄打骂。 邹玉盈以为她才是邹元佐的心头肉。直到邹子禄打死人的消息传来。 邹元佐多方奔走无效后,一夜愁白了头发。邹玉盈在他病床前照顾,哀泣不能为他分忧,谁知邹元佐竟然抓住她的手说:“玉盈真想为父分忧?” “当然。” “眼下有个机会,如若成功可免去你兄长的死罪。” “请父亲吩咐。” “戚小姐明日办生辰宴,你带着礼物前去道喜,借机向戚将军求情。有了戚将军的帮助,还怕不能转危为安吗?” “可是戚将军会帮咱们吗?” “你放心,只要你开口求情,戚将军一定相帮。” 邹玉盈万万没有想到她成了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戚行光好色人尽皆知,貌若天仙的邹玉盈到了他面前焉有完璧而归的道理? 一切如邹元佐所料,戚行光强行占有了邹玉盈,邹元佐上门讨要说法,自然而然与戚行光达成条件,救出邹子禄。 邹玉盈的人生就此暗淡下去,这时间,陆龟年从天而降为她的人生注入了光彩。 彬彬有礼的青年才俊很快走入她的内心,而陆龟年也为她的美貌迷醉。急不可待地像邹元佐求娶。邹元佐欣然应允。 新婚之夜,邹玉盈向陆龟年坦白自己失身之事,不料陆龟年闻言性情大变,竟要她像狗一样跪在地上,说了整整一夜“我错了,我对不起夫君”。 第二天清晨,陆龟年又变回了那个彬彬有礼的清贵公子,他声称是太爱邹玉盈了才容忍不了她出现瑕疵,求邹玉盈原谅他……邹玉盈当然原谅了他。 她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恩爱圆满。 却原来恩爱圆满只存在于书里。陆龟年隔三差五地发作,一边用难听字眼辱骂她一边对她施暴。下人们偶尔会听见,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卖掉,对外声称是她容不下他们……邹玉盈原以为这就是折磨的极限了,不承想还有更恐怖的深渊在静候着她。 当崔郁提出要画春宫时,她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怎么能去做那种不堪之事?” “哼,你早已是个不洁之人,还讲什么廉耻?”陆龟年的羞辱击溃了她的最后一丝尊严。 她终究叫他如愿以偿了。 每次画过之后,他总是“婊子”“荡妇”地羞辱她,连着几天不给她好脸色,夜里的折磨更是必不可少。 邹玉盈试图将这一切告诉邹元佐,然而每次才提个头便被邹元佐岔开,直到有一次邹玉盈无意撞见邹元佐与陆龟年的交谈。 “玉盈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最近些许过火,岳父大人不必在意。” “我自己的女儿,如何不在意?” 陆龟年自袖中掏出一摞银票推到邹元佐面前:“这是小婿孝敬岳父的。” 邹元佐笑吟吟收下:“玉盈嫁了你是她的福气。” 直到那一刻邹玉盈才知道,她在世间茕茕孑立,身后已无任何依靠。 她想到了死。 初冬十月湖面尚未结冻的时候,她投了冰湖,入水的那一刹那,寒意化作成千上万根小针,攒刺着她的肌肤、骨头。本能的求生意念使她挣扎,水花声吸引来好心人将她救起。 “死亡太痛苦了,从那时起我便想,死的为什么不是他们?” 邹玉盈将遭遇一一道来,娓娓的语调,仿佛在细数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而不是痛苦的回忆。 隔壁房间里的邹元佐听完这一切,怒从心起:“白眼狼,我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她却想要我的命,这种女儿要她何用!” 沈浊心直口快:“邹署令的辛辛苦苦是指在需要的时候把到送到达官贵人的床上吗?” “你这个当差的,怎么说话!”矛头直指杜正卿,“杜正卿,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教导属下的?” 杜正卿厌恶其为人,冷冷道:“邹署令别忘了,你还得靠我的属下保护呢!” 这话叫邹元佐生出一激灵:“这样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趁早逼问出杀手的名字才是正经。” “哼!”杜正卿一振袖,愤而离去。 入夜,百余名兵士将邹宅围得铁桶也似,苍蝇难飞进一只。 第19节 裴缜沈浊坐于天井下,月光如水,将他们衣上暗纹映得分明,好似活物。 “你觉得杀手今晚会来吗?” “我要知道我不成杀手了。” “你不是料事如神嘛!” “其实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沈浊问。 “三只陶俑分别在三人死亡后碎掉,证明邹玉盈压根不知动手的时间,陶俑好像也仅仅是一个象征,而不是邹玉盈与凶手约定的暗号。那么凶手又是怎么与邹玉盈联系的?他动手的依据是什么?并且前三起案子间隔极短,为何最后一起间隔这么长,杀手迟迟不下手究竟是何用意?” “哎呀你都把我绕晕了,何必想那么麻烦,没准儿明早推门一瞧,姓邹那个王八蛋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被宰了。” 谁知邹元佐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请沈浊进屋守着。沈浊裴缜见他这般惜命也是啼笑皆非。 一夜平安度过。 翌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城,空气灼热闷湿,逼得人透不过气来。王狱丞过来传话,称邹玉盈想见裴缜。 “你想明白了,要交代凶手的身份?”裴缜看着牢里的邹玉盈。 邹玉盈凄凄道:“据说摘星楼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我想去那里瞧瞧风景。” “你忘了你现在是待罪之身?” “我若是说出杀手的名字怕是再没有机会走出大牢,在此之前我想再看一眼长安。” 裴缜犹豫片刻,前去回禀杜正卿。杜正卿权衡再三决定答应她的要求。他先派人去摘星楼布置,随后命裴缜亲自押送邹玉盈前往摘星楼。 摘星楼高近百尺,站在楼顶上能将长安一百零八坊尽收眼底。 如果栏杆处不曾有兵士守卫阻挡风景的话想必会更完美。 邹玉盈试图靠近,左右两旁的卫兵立刻横伸出手臂,拦住她去路。 裴缜道:“陆夫人还是莫要靠近栏杆,这样对大家都好。” 起风了。风儿拂过脸庞,带走湿腻腻的汗水,送来阵阵清凉。 “要下雨了……” 邹玉盈喃喃道。 “入夏至今未下过一场雨,好几次天阴欲雨,终究没有下下来,不知这次是不是也是虚晃一枪。” “我会被处以极刑吗?”邹玉盈突然话锋一转。 裴缜忽地怔住,脸上浮现不忍的神情:“夫人若能趁早供出杀手,或可争取宽大处理。” 邹玉盈没有讲话。 裴缜默了一会儿道:“可以请教夫人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让他们死得那样漫长而痛苦,单纯为了报复吗?” “痛苦么……对于深处痛苦中的我又有谁真正询问过?”邹玉盈凄凉一笑,“那样做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反思一下前半生的过错罢了,可惜他们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假如他们肯承认便也不会死了。” 裴缜霎时如五雷轰顶。他想起了戚行光死亡现场的脚印,此前他认为是凶手在观摩死态,万万不料是在等待对方认错。然而按照戚行光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格,怕是早忘记邹玉盈这个人了。 裴缜舌尖苦涩,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邹玉盈带着镣铐的手上,她的手里犹自攥着陶俑小人儿,拇指时不时在小人儿头顶摩擦。 直觉告诉裴缜,他忽略了什么。偏偏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风乍然急了,呼呼地往袖管里钻。邹玉盈娇弱的身子站立不稳,裴缜上前扶她一把。身体相触的电光火石间,邹玉盈用尽全身力气将裴缜推向栏杆。 百尺高楼,掉下去不是闹着玩的,前后左右士兵慌忙冲上来搭救。邹玉盈趁着左右无人的间隙,轻盈的像一只鸟飞跃下栏杆。 她面上表情安详如赴美梦,青丝由着风儿漫卷,飘飘摇摇地下坠。 裴缜及众兵士全部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邹玉盈已是一具死尸。 陶俑碎在邹玉盈身侧,颓靡地四分五裂着。忽然一滴雨落了下来。 “啪”地滴在伞上,伞檐微抬,露出林畔儿青索无味的脸孔。她撑伞走在雨声密集的大街上,周围摊贩慌忙收摊,行人亦四散而去,不消片刻,街上只余她一人。 雨势急骤,街道起了雾气,一切变得朦朦胧胧。水流淙淙流淌,向低洼处漫散。 将那摊鲜红冲成丝丝绺绺,走出四万八千道分支,融入四面八方的土地。而位于血迹中心的邹玉盈,她干净宛若新生。裴缜打楼上俯瞰,茫茫顷刻,大雨将一切吞噬洗净。 子夜,邹元佐熟得极睡。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他床前。 仿佛天生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力,邹元佐兀地睁开双眼,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眼睛便被一块黑布蒙住。 “你是谁?” 来人不答,慢条斯理地捆绑他的手脚。 “是邹玉盈叫你杀我的吗?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不十倍的钱!” 见对方全然不理会,邹元佐急了:“邹玉盈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对我动手了,你听到了没有?” 不能视物无形放大了邹元佐的恐惧,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对他做什么,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呼吸也渐渐凌乱,“来人,来人,有——” 后面的字不及出口,嘴巴忽被塞入一块硬硬凉凉的东西,邹元佐本能地想吐出去,对方却将他的嘴巴捂住,强迫他咽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被迫吞下多少个后,对方松开他的手脚,旋即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时光无声无息流淌,好像一百年过去了,邹元佐摘下脸上黑布,他缓慢地环顾四周,不曾发现人影。胃部难受得厉害,他颤巍巍下床,脚落地的一瞬间被某件硬物咯得生疼。他捡起来,借着月光细瞧,竟是赤中见黄的金子。 生金。 第21章 .番外·金兰契 入春以来,草木飞长。前一天看还是嫩芽,后一天便抽枝展叶,绿意盎然了。 邹玉盈园中走着,东风扑面拂来,微觉寒意,遣侍女回去取件披风。侍女去后,邹玉盈沿着小径漫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废屋前。 屋子久无人居住打理,院落里开满了迎春花,花枝参差错落,晃得人眼花缭乱。邹玉盈行到花枝中央,捡鲜嫩齐整的折下,欲带回房中插瓶。 恍然间,一朵红色的迎春花映入眼帘,邹玉盈将其摘下来凑到鼻下嗅闻,一丝儿腥甜扑入鼻腔,令她慌张之下松开手。 花朵飘飘荡荡落至地面,细瞧脚下土壤,几滴暗红赫然在目。 血迹斑斑点点,蔓延至屋中。若搁平时,邹玉盈早吓跑了,那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一步步向着屋子靠近。木门老旧,很多地方被虫蠹了。用手轻轻一推,“吱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悠长缓慢,拖着长长的尾腔。 邹玉盈一步一挪,奓着胆子走进去。地上厚重的灰迹上,印着几个凌乱的脚印,顺着脚印来到卧房,只见床头帘帐紧紧闭合,里面隐约映着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邹玉盈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幽寂。 邹玉盈踟蹰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长风吹来,掀起帘帐一角,邹玉盈惊见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个女人。她急忙上前,细视之下女人满身伤痕,衣服上随处可见血迹,脸上亦挂了彩。邹玉盈慌忙喊人:“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个——” 喉咙忽然被一条细弱的手臂掐住,邹玉盈转动眼珠,发现刚刚还不省人事的女人此刻已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眸珠里杀气弥漫,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散无踪,化作不可细数的疲倦与忧伤。 “不准喊人,能做到吗?”女人的嗓音略带几分沙哑。 邹玉盈点点头。 女人于是松开手。 邹玉盈揉揉被掐疼的脖子,她皮肤向来娇嫩,不用看也知道,一定青了一大片。 “这是你的房子吗?” 女人动问下,邹玉盈迟钝地回答:“这是我夫君的房子。” “我需要借住几天。” “哦……” “不要告诉其他人。”大约觉得这样说不够有约束力,紧跟着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说出去了,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会得到和这块木头一样的下场。” 女人随手一抓,赫然抓下一块床木来,顷刻在她手里化成碎屑。 邹玉盈惊惶退开五六步,花容顿失颜色。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夫人”喊个不停。女人提醒道:“还不出去?” 邹玉盈如梦初醒,慌张跑出去,堪堪在院门处与丫鬟撞个正着。 “夫人原来在这,害我好找。”手脚麻利地将披风裹在邹玉盈身上,忽见她惊魂未定,奇怪道:“夫人,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夫人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刚刚看到一条蛇。” “蛇?”小丫头犯起嘀咕,“才初春蛇就出穴了吗?” 眼见邹玉盈走远,顾不上思考,匆匆跟上去。 晚间陆龟年回来,见到邹玉盈脖子上的淤青,不禁上手抚摸,“昨夜我下手有这样重吗?” 邹玉盈沉默不语。 男人歉疚地亲吻她,“抱歉,下次不会了。” 邹玉盈默默道:“吃饭罢。” “好,吃饭。”他执起她的手,仿佛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往后五日,邹玉盈再未往废屋去过,只是偶尔从婢女口中听说近来厨房经常丢东西,离奇的是,邹玉盈常备的医治外伤的药也少了好几瓶。 邹玉盈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生死成了困扰她的问题,吃饭时也想,睡觉时也想。某一日,她终于按耐不住,再次去了废屋。 屋子却是空的,邹玉盈里外寻找,不曾见到女人的影子,料想她已经走了,露出失落的神情,正欲离开,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 “你在找我吗?” 邹玉盈抬起头,看到房梁上的女人,露出微笑:“你没走呀?” 女人道:“找我做甚?” “我带了治伤疤的药给你。”邹玉盈摇摇腕子上的药瓶。 女人偷走的药里没有抚平伤疤的。 第20节 女人见状跳下,打邹玉盈手里接过药瓶,喃喃道:“治伤疤的么,确实忽略了。” “它叫玉颜膏,每天早晚各涂一次,涂满一个月,再严重的伤疤也能去掉。” “多谢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道谢,接下来当着邹玉盈的面脱下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邹玉盈不意会看到她的裸体,下意识别开头,却又禁不住好奇,观摩她的伤口。见女人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邹玉盈的目光更加坦然了。 女人背上有一条七寸长的伤疤,虽然伤口已然愈合,然那条赤红的疤痕还是足够触目惊心。 “背上的伤口不太方便,你能帮我涂吗?” 邹玉盈愣过之后接过玉颜膏。 膏体细腻雪白,涂抹在肌肤上有种清凉感。不知哪一下手重了,女人微哼一声,邹玉盈立即紧张道:“抱歉,我轻点。” “没关系。”女人说。 女人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闻起来叫人心旷神怡。 随着相处的和谐,邹玉盈胆子大起来,她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原不指望女人回答,谁知她居然道:“林青青。青青河畔草的青青。” “青青……”邹玉盈喃喃念上一边,“你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林青青眼中倏尔燃起熊熊怒火。邹玉盈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对不起,我不该打听这些。” 邹玉盈不能在下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太久,每日给林青青涂完药膏便回。 隔天,又是一月中躲不掉的日子。邹玉盈忧郁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顶着严重的黑眼圈,被陆龟年好一顿数落。 崔郁忙笑着说不妨事。将箱笼中的蛇放出到布置好的绣榻上,绣榻周围洒了雄黄,气味使蛇不敢爬下去,只得聚集在一起。 邹玉盈换上只有坊中妓女才会穿的清凉衣衫,赤着脚走入蛇群中。冰冷黏腻的触感使她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发自内心地恶心。 周围六个火盆烘着,她丝毫感受不到暖意,无数条蛇来来回回地在身上爬,她被迫做出享受的表情,心如朽木枯死。 “对对对,就是这样!”崔郁眼睛里绽出精光,嘴上念念有词,“太美了,太美了,简直是旷世佳作。” 一滴泪悄然划过邹玉盈的眼角,她泪眼朦胧地把目光聚集在屋顶上,屋顶上的瓦片被揭开一块,探进来一只脑袋,邹玉盈吓了一跳,不及尖叫,泪水滑落,待她看清那人的脸,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知对视多久后,林青青离开了。 “那天,你都看到了?”再次去给林青青涂药时,邹玉盈忍不住问。 “看到了。”林青青沉默片刻后回,“你们在干嘛?” “画春宫。” “为什么画春宫?” “龟年他……很缺钱……” “被画的不是你吗?你为什么画?” 邹玉盈涂药的动作慢下来,过了许久方答:“我不敢拒绝他。” 林青青没再问下去。 一日,陆龟年前去参加同僚的烧尾宴,酩酊大醉而归。邹玉盈最怕他醉酒,一醉酒就成了可怕的怪物。 她企图逃离他的视野,不幸还是被捕捉:“你去哪?” 邹玉盈被钉在原地:“我去给夫君熬醒酒汤。” “那等事自有下人去做,你过来,给我揉揉肩。” 邹玉盈绕到他身后,手搭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揉捏。 陆龟年如拉家常般同她闲谈:“你猜我今日碰到了谁?” “谁?”邹玉盈小声问。 “你猜嘛。” “我猜不到。” “你把处子之身给了谁你不知道?”陆龟年的声音陡然尖锐。邹玉盈簌簌发抖。 这样的事五年来她经历了无数次,起初她还会痛哭流涕,到后来连哭也哭不出来了。此刻的她也只是麻木的听着。 “说呀,说出他的名字。”陆龟年暧昧地逼问。 若搁平时邹玉盈一定会配合他,让他将她凌辱到心满意足,眼下却没有那个心情,“你醉了,我去西厢房休息。” 走出不及两步,被陆龟年抓着头发扯回来,一把掼在地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出去问问,除了我,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这种残花败柳。被人玩剩下的下贱娼妇,我说你爹干嘛急着把你嫁出去,合着透着精明呢,一个女儿卖出两份价钱。” 他边说边对她拳打脚踢,邹玉盈被打得蜷缩成一团,活像只遭人厌弃的猫。突然,雨点般的拳脚消失了,陆龟年倒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邹玉盈起初以为他醉死了,直到缓缓抬头,见到林青青好整以暇地立着。 林青青将她扶到床上,欲揭开她的衣服查看伤情,邹玉盈难为情地按住她的手,被林青青看一眼她又松开了。 衣衫脱落,雪白的肌肤上遍布青青紫紫的淤痕。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林青青,邹玉盈悻悻道:“我肌肤天生敏感脆薄,寻常拍打一下也要出红印子,这些淤青看着吓人,实则伤害并不大。” 林青青轻车熟路地找出活血化瘀的药水倾倒掌上,轻轻为她揉按疏散淤血。 “他为什么打你?”林青青问。 邹玉盈没有计较林青青的唐突,耐心向她解释:“我在成亲前失了贞洁,被其他男人强占了身子。” “那他应该去打那个男人,而不是来打你。” 邹玉盈闪过点点泪光。谁知林青青的下一句话便惊得她魂飞魄散。 “要我杀了他们吗?” 邹玉盈双目赫然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你是杀手?” “要雇我吗?我不收你钱。” 邹玉盈被林青青认真的模样逗笑:“人命又不是鸡鸭猪狗,岂能随随便便杀掉。” 林青青没有同她争论:“你想清楚,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须臾,药水涂好。 “你安心休息,他今夜不会醒来。” 邹玉盈却道:“你能陪陪我么,我一个人害怕。” 林青青答应下来。 夜里,两人同床共枕,邹玉盈嗅着林青青身上的香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用的什么香?” “月见草。” “月见草?” “乡间的一种野花。” “有着这样好闻的香气,一定是漂亮的野花。” 林青青未置可否。 邹玉盈担忧地望向躺在地上的陆龟年,在得知他不会醒来后,方分享秘密般对林青青说道:“其实我曾雇过杀手。” 林青青有几分惊讶:“后来呢?” “后来杀手被人杀了,这件事也不了了之。”邹玉盈眉角低垂,“不过,假使他不死,我恐怕也下定不了决心,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杀人不需要勇气。”林青青道。 邹玉盈眼皮渐渐发沉,不一会儿进入梦乡。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身畔睡着的人由林青青换成了陆龟年。 清醒来的陆龟年回想起昨日的所作所为,痛哭流涕跟邹玉盈道歉,邹玉盈早已习以为常,淡淡道:“我不怪夫君。” 于是两个人又回到了表面的相敬如宾。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林青青伤好得差不多,临行前问邹玉盈考虑得怎么样了。邹玉盈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青青看她优柔寡断,便说:“那就抛铜钱来决定吧,正面杀,反面不杀,你以为如何?” 邹玉盈道:“交给铜钱也好,让上天来决定他们该不该死。” “抛之前确定好,对于死法,你有什么要求?” “死法么……”邹玉盈在房间里慢慢踱步,“我希望他们可以死得慢一点儿,慢到有足够的时间来反思一生的罪过。不……不要死了,假如他们肯认错,还是不要死了。” “戚行光、崔郁、陆龟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邹元佐。”邹玉盈吐出这个名字时连自己都震惊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在意,却原来是自欺欺人,“他是我的父亲,还是不要算他了。” “既然想他死又何必顾虑这些。” “不用顾虑么……”邹玉盈喃喃自语,“他毕竟养我一场,如果可以,请在我死后再动手。” 林青青吃惊地看着邹玉盈,须臾答:“好。” 下一个瞬间铜钱被抛起,在半空中不知翻转了多少次后,抵达一个高点继而直线坠落,最终稳稳落在林青青掌心。 林青青紧握的拳头递到邹玉盈面前:“你要看吗?” 邹玉盈呆呆盯着那只拳头,却在林青青展开的前一秒飞速扭开头,“我、我还是不要看了。” 林青青没有强迫她。 临行前她问她,“我想换一个名字,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不若,叫林畔儿罢。” “好,就叫林畔儿。” 第22章 .百戏篇(其一)小金鱼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庭前的美人蕉经雨洗刷,更增娇艳,红花上的金边儿好似文人雅客提笔蘸着金粉勾勒上去,栩栩如生。 裴缜断断续续病了两月有余,多次延医问药,终不见好。急得老夫人捶胸顿足,当着大爷大夫人的面斥道:“好端端的,动他房里的人做什么,如今可倒好,也不让人近身伺候,病一日日挨着,非要挨死了你们才高兴是不是?” 第21节 大夫人讪讪道:“陆家夫人当着他的面跳了楼,二叔受了不小的惊吓,不一定是为姓林那丫头。” “你甭唬我。”老夫人抹泪道,“他隔三差五地把薛林贵叫去,问人找没找到,薛林贵平时办事挺利落,唯独这件事上拖拖拉拉,不像他的风格。” 大夫人悄悄转眸看裴绪。 裴绪慢悠悠咽下嗓眼里的茶,开腔道:“长安城那么大,她随便猫去哪里,我们找起来不啻大海捞针。我做哥哥的,岂有不盼弟弟好的道理,不说旁的,只说他病的这些日子,我和他嫂子有哪一点没尽心尽力?像他死了我们才高兴这种话娘大可不必说。” 老夫人眼泪抹得更凶了。 沈浊来时撞上紫燕端着饭菜从里面出来。 “他吃没吃?” “吃没吃你长眼睛不会看?”紫燕一脸嫌弃地快步走开。 “这丫头,嘴上生疔了!”脚下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跤。笑嘻嘻进去,见裴缜半卧在床上批阅卷宗。 沈浊一把抢下来:“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看这些劳神的东西,不要命了!” “六位寺丞,非逐一复审不可完结,岂有因我一人之故拖慢进度的道理?快还我。”裴缜伸出一只手来,苍白的皮肤下蓝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骨节处处分明。 “瞧你这手,都快瘦成枯枝了。真搞不懂,你又不是第一次见着死人,怎么一个邹玉盈就把你吓得一病不起了?”沈浊一屁股坐到裴缜床上,“要说吓人,邹元佐才叫吓人呢,被生金子折磨了两天两夜不死,自己划开肠子取出里面的金子,才算一命归西。” “邹元佐的事是我疏忽了。” “你那时病着哪有闲心顾及这些,再说谁又想得到,罪魁祸首都死了,凶手依然没有放过邹元佐,不过他死了也好,烂人一个!” 裴缜没有附和,顿了片刻问:“你来有事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猜我今个儿碰见谁了?” “谁?” “你猜嘛。” “花四娘。” “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儿贼心思我不知道?” “嘿嘿。我是说在花四娘的酒馆里,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丈夫?” “你存心找病呢!” 裴缜难得一笑:“好好好,我不找病,你也别叫我猜,直说得了,我实在没那份精神。” 这回沈浊倒不磨叽:“之前你身边那个丫头,姓林的。” “畔儿!”裴缜猛地坐起身子,“她怎么会在花四娘的酒馆?” “做沽酒娘呗,她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人养着。” 裴缜穿衣下床。 沈浊诧异:“你干嘛?” “带她回来。” “一个丫头,叫下面的人领回来不就完了,犯得着你亲自跑一趟,你还病着,午饭也没吃……” 裴缜压根不听他说,叫紫燕去吩咐门房备马车。 “还真去啊,好歹先吃口饭。” “到酒馆再吃。” 不管不顾地跑去了花间酒肆。 酒肆里林畔儿忙活着给各桌客人端酒上菜,裴缜下了马车,驻足观看半晌。沈浊莫名其妙:“走啊,傻站着干嘛。” 当先走进酒肆。 “哎哟,沈狱丞真会照顾我生意,上午来的,晌午刚过又来了,这回喝什么酒呀?” “少贫嘴,这回不喝酒,有什么好菜端上来,没看裴爷饿得面黄肌瘦的。” 花四娘看到紧随其后的裴缜,讶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官爷么,着实清减不少。” 裴缜与沈浊落坐。 林畔儿早早看到了他们,慢吞吞走过来:“二爷。” “这两个月过得好吗?” 林畔儿没答话,裴缜顷刻又道:“待会儿跟我回去。” “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此话一出,林畔儿再也想不出话答了。 隔壁桌客人唤林畔儿倒酒,不待林畔儿行动,裴缜扔掉她手上的酒壶,简短命令:“坐下。” 林畔儿依言坐下。 花四娘从后厨出来,见到堂中情形:“哎哟,这是怎么着。” “看来老板娘需要重新找人了,这位林姑娘原是裴二爷的贴身侍女,眼下裴二爷要把人带回去。” “我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勤快人儿使唤,纵是裴二爷,也不能不声不响的说带走就带走。我这里成什么了?” 裴缜将一枚小金鱼扔到桌上,“这些够吗?” 花四娘看见金子双眼放光,直言够够够,伸出白爪子去抓,不料被林畔儿夺了先机。 “我来的时候可没说是卖身,如今用钱赎人是什么道理?” 恨的花四娘直拿眼睛剜她:“小蹄子,老娘我对你可不错。没的别阻我财路。” “钱归钱,情归情。顶多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你也休要来讹钱。”当即把小金鱼扔还裴缜。 裴缜忍俊不禁:“以后多来光顾生意就是,老板娘莫要动气。” 沈浊则嚷嚷道:“菜好了没,怎么还不上菜,肚子都饿扁了。” 花四娘也不是气量小的人,见裴缜那样说了,顷刻换上一副笑脸:“我去厨房催催,这些人,我一不在就偷懒。” 须臾,菜一一端上来。林畔儿捡好的给裴缜挟了满满一碗,“二爷瘦了,多吃些。” “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沈浊在旁,越看这两个人越不对劲儿,酸溜溜道:“那么喜欢,收房算了。” 裴缜夹他一眼。 回府,裴缜迫不及待把林畔儿拉进房里,“你离开的这俩月,狸奴都长成一只大猫了。” 狸花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肆无忌惮霸占着本不属于它的位置,毛管根根发亮,条纹层次分明,林畔儿摸了两把,猫儿约莫还记得她,舔了舔她的手指。 “二爷给它起名叫狸奴?” “你喜欢吗?” “嗯。” 裴缜脸上露出笑意,“可惜不见了大猫。” “约莫走掉了,小猫长大后母猫会离开,使它独立。”林畔儿看着裴缜,眼里流露心疼,“二爷把狸奴喂得这样肥,自己却瘦得不成样子。” “我?”裴缜目光中绽出奕奕的神采,不在乎地说,“我不算什么,养养就好了。” 说话的当儿,六饼进来了,见到林畔儿又笑又跳,还说何婆见到林畔儿回来一定高兴坏了,裴缜遂叫她去园子里走走,嘱咐若有人为难立刻回来找他,由他处理。 林畔儿回来的事已然传遍裴府,毕竟哪个丫头有过这样的脸面,由主子亲自请回来。 大夫人也听说了,裴缜这样做无异于打她的脸,私下里和裴绪商量怎么办,裴绪翘着二郎腿道:“还能怎么办,由他去呗。” “你不是说这个林畔儿身份透着古怪,二叔沾上她会惹出事端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得了吗?” “那……” “由他去吧……真有个万一,不是还有我吗?” 林畔儿回来后,裴缜病情迅速好转,不及等到中秋,便恢复回了两个月前的状态。但杜正卿仍叫他安心静养,中秋过后再回大理寺当值。 夜里,月光匝地,裴缜口渴难耐,下床倒了杯凉茶解渴。林畔儿在外间榻上睡着,睡颜安静恬淡。裴缜放下茶杯,情不自禁地靠近。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件稀世珍宝。月光把她的脸映得皎洁无比,脸上的绒毛也分毫毕现,裴缜眼尖地看到其中掺着一根细软的猫毛,攒起两个指尖将其捏下。 林畔儿兀地睁开,裴缜吓了一跳。 “你没睡。” “我觉浅,二爷在干嘛?” “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 “你就是好看。” 林畔儿怔怔不知怎么回。 裴缜忽然挤过来:“往里挪挪。” 林畔儿挪开位置。裴缜躺下来,双臂搂住林畔儿,他这才发现她身上凉凉的,像早秋的湖水,冒着丝丝凉意。 “冷了?” “不冷。” 裴缜手臂收紧了些。 林畔儿皱眉:“二爷为什么不回自己床上睡?” “怎么了?” “被你箍的难受。” “哦。” 裴缜松开些,但没有回自己床上的意思。 第22节 林畔儿一脸不高兴,不到五更就起了。 第23章 .百戏篇(其二)花好月圆 中秋节当天,府里张灯结彩,旧灯笼全部撤下,换上簇新的彩灯笼。厨房里连做了三天的月饼,阖府弥漫饼香。 入夜,夫人小姐们自不必说,聚到后花园赏月吃月饼。仆人们亦聚在一起热闹。 林畔儿六饼何婆三个也摆了一桌酒,坐在西窗下,对着月光畅饮。 何婆醉了,絮絮叨叨说着年轻时候的事,说她十九岁死了丈夫,二十二岁死了儿子,是年家乡遭遇大水,她随着灾民北上,投奔亲戚不顺,辗转被卖到裴府做下人,好在这几年过上了安稳日子。 六饼亦有不同程度的悲辛,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受尽苦楚,那一年长安城大雪,他差点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幸而被出府置办年货的薛管事遇着,带回府里做个打杂的,捡回了一条命。 而林畔儿呢,林畔儿好像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她永远沉默、永远讳莫如深。看着相拥而泣的何婆和六饼,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硕大一轮银月,清辉遍洒,沐浴清辉的又有几个团圆人? 何婆不胜酒力,醉死过去,六饼去找他的伙伴儿玩,林畔儿无所事事,早早回去了。原以为屋里不会有人,谁知灯亮着。 林畔儿走进去,看见裴缜坐在灯下剥葡萄皮。一个接一个,细心细意,连葡萄籽也用小银勺挖出来,只余一副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白瓷碟子里。 “二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想着你一个人留在屋里,怕你孤单,找个借口提早回来了,谁知你却不在。”裴缜语气里不乏幽怨。 “何婆找我吃酒来着。” “吃月饼了吗?” “吃了。” “我从老夫人屋里拿回几块枣泥馅的,你尝尝。”裴缜将一个碟子推过来。 林畔儿掰下一半,又将一半对折,递到裴缜面前。裴缜原不爱吃月饼,见林畔儿递来,也就接了。两个人分食完半个月饼,又吃了几粒葡萄,挨不过酸,剩了大半碟。 月亮肥圆清澈,昏红昏红地挂在天边,微风习习涌来,淡淡的月见草香气再次盈满鼻孔。裴缜喉咙里含着的话尚来不及倾吐,忽听林畔儿道:“今个儿中秋,二爷好歹把前两次的账结下。” “什么账?” “二爷装什么糊涂。” 明白过来的裴缜瞬间面红耳赤。顷刻道:“你说那个钱啊,我不想付。” 林畔儿诧异:“为什么不想付?”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林畔儿眨巴眼睛,不是很懂。 裴缜不得不把话挑明:“我回过母亲了,准备将你收房。” 林畔儿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喜色浮上来,她怔怔问道:“二爷这是通知我吗?” “什么意思?” “假如是通知,我遵照吩咐就是了。” “这件事还没最终定下来,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意吗?” 林畔儿摇摇头。 裴缜心凉掉半截,脸色没控制住地灰败下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好半晌才问出来:“为什么?” 林畔儿依旧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我的钱。” 一句话惹得裴缜火冒三丈,他“噌”地跳起来,瞪着她说:“林畔儿你脑子放清楚些,你不是娼妓!” “是与不是有关系吗?”她扬着下巴,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问出这句话,裴缜瞬间被击溃了,他哆嗦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法与之对话,因为她遗世独立的姿态,天下间的一切世俗礼法都不适用于她。 近两个月来长安相对太平,没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凶案,大理寺官员相对轻松不少。其中却不包括寺丞。 中央没什么要案,地方上频出。六位寺丞复审案件,此时聚在一起署名。裴缜对蓝玉县的一桩命案颇为在意,凶手画押招供时自称匕首刺中死者胸口,然而匕首的尺寸却和作为证物的血衣上的刀口不符,委实不符合常理,故而署名时批注了不予通过的字样。 大理寺有制,六位寺丞共同复审地方各州的案件,有一位寺丞有异议案件便不能通过存档。往往需要大理寺少卿会同六位寺丞重新复审。 此次由崔少卿主持会审,他命六位寺丞畅所欲言。 六位寺丞中的白寺丞道:“蓝玉县的县令叫窦献忠,出了名的糊涂蛋,该是他搞错了,打回原籍重新改过即可。” 黄寺丞补充:“蓝玉县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这个窦献忠一点儿不长记性。” 崔少卿问道:“大家都同意打回去修改吗?” “我不同意。”裴缜道,“方才白、黄两位寺丞也说了,窦献忠糊涂,常犯错误,焉知只是笔录有错,案子不错?我细细研读过卷宗,此案疑点颇多。势必得打回重申不可,并派人前往蓝玉县督办。” 众人闻言沉默,蓝玉县距长安城千里之遥,谁也不愿出这趟公差,饱尝风霜之苦。且回来还要面对堆积成山的卷宗。 “大理寺人手不足,千里迢迢跑去督办没必要吧?”白寺丞悻悻插了一嘴。 “我认为有必要。”裴缜不肯退步。 崔少卿见此情形,道:“督办不督办也不是眼下能定下来的,还需等我禀明杜正卿再做决定。今天就这样,散了吧。” 挨到散值,裴缜回到家里在林畔儿的服侍下服了药。他身体固然复原,但据大夫交代,还是得喝上一段时间的汤药,巩固巩固。 喝过药,林畔儿递上一碟蜜饯给他吃,裴缜摆摆手,任由药的苦意在口腔中弥散。 “不苦吗?” “不用你管。” 他任性地回她。 林畔儿微怔:“二爷在跟我怄气吗?” “谁跟你怄气了。” 苦意回味悠长,轻易不散,以为消失了,蓦然又起,一层一层叠加,次第分明地苦。林畔儿尝过,深晓其中滋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拈起一粒蜜饯往裴缜嘴里塞去。 见他不肯配合,厉害道:“不准吐!” 裴缜果真含着不吐。 林畔儿手上粘了糖液,琥珀淡金,黏黏腻腻,下意识含进嘴巴里。裴缜看她舔舐手指,脸颊泛起红晕,羞耻地转开头。须臾,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过来。” 林畔儿乖巧走过来。 他轻轻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她看着瘦,分量却不轻,压在他身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椅子够大,往边上挪开一点儿,她变成侧卧在他怀里。他捧住她的脸,忽然觉得不满意,拉起她到梳妆台前,取出之前买的口脂,旋开,以指腹蘸取,认真涂她唇上。末了叫她抿抿,林畔儿轻轻抿一口,再看镜中的自己,貌似真的因这一抹红艳而增添了些许姿色。 可惜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裴缜吻得凌乱,他不要命地吻她,掠夺她的一切,大掌隔着衣服摸她、揉她,她呢,也像一个物件,任由他摆弄——意识到这点的裴缜猛然止住。 林畔儿不解道:“二爷怎么了?” “畔儿……你、你……”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要问什么,“你开心吗?” “嗯?” “我们做这种事的时候你开心吗?” 林畔儿眼睛眨巴眨巴:“不讨厌就是了。” 不算一个好回答,也不至于太糟糕。 裴缜放开她,把她的衣服整理好,吻花的口脂也一丝不苟擦去,接着郑重其事问道:“你喜欢我吗?” 挨不过漫长的沉默,卑微地补充:“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知道说什么?你不知道说什么?!”裴缜不知是气是笑,声音逐渐高亢,顷刻间又冷峻下来,犹如冬月满地的冻霜,“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林畔儿出去后坐栏杆上逗雀儿,期间紫燕六饼进去两次分别被骂出来,六饼出来后对她比了个“哭”的表情。 林畔儿丢下雀儿进屋,裴缜向壁坐着,肩膀微见颤动,从镜子里隐约可见他红红的眼睑。 “二爷哭了?” 裴缜许久才回她:“谁哭了。” 林畔儿听他到极力克制的声音,愈发断定:“就是哭了嘛。” “你还敢顶撞主子了?”他突然来了脾气,“去墙根下给我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不许起。” 他多希望她可以反抗他,利用他的喜欢向他撒撒娇,然而她顺从地去跪着,没有一句怨言,于是他的心更疼了,像被谁射了一箭。 晚些时候,蔷薇兴高采烈地来了,身后跟着一溜儿小丫头,手上托着衣服、首饰等物件。裴缜余光瞟来:“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赏给林姑娘的,分例也例行上涨了。”蔷薇道,“蔷薇在这里恭喜二爷了。” 这些是姨娘的待遇,裴缜昨天回过老夫人没想到老夫人这么快将事情落实了,然而情况俨然生变。 蔷薇左右顾视:“怎么不见林姑娘?” “西墙根下呢。” “好端端的,跑西墙根下做什么?”自顾出去找人,骇着一张脸回来,“二爷怎么叫林姑娘跪着,她犯了什么错?” “不知好歹,开口顶撞我。” “两个人吵架拌嘴实是常有的事,二爷犯不着动气,快叫林姑娘起来吧,大喜的日子。” “就叫她跪着。”裴缜命令不容更改。 “那……这些东西?” “统统拿走!” 夜色酽了,栖鸦时而惊飞,扑棱翅膀,带下几片半青半黄的树叶。西墙根下的人影渐渐模糊,晦暗不定,桌上的烛花一哆嗦,仅剩个轮廓。 六饼探进半拉脑袋怯怯道:“二爷,畔儿姐姐跪一个时辰了。” 裴缜心里埋怨六饼不早点来说,嘴巴死犟:“姑且饶过她,再有下次,一夜打底!” 第23节 第24章 .百戏篇(其三)秋日行路 崔少卿找到裴缜。 “蓝玉县的案子经我和杜正卿商议,眼下确实抽调不出人手,事情又系你主张,无论哪位寺丞去必然怨声载道——” “崔少卿不必说了,我去。” 崔少卿露出赧然的笑容:“我原是想说把案子打回去,叫窦献忠重新审理。你体弱多病,不适合出远门。” “我身体无大碍,还请崔少卿准许。”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了,沈浊给你带着,路上有个照应。” 老夫人得知裴缜要出远门,一千一万个不同意。以至晚上饭也拒绝用。数落裴缜:“你不孝顺,教你娘我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病才好,就往千里之外奔波,万一有个好歹,我叫我怎么跟你爹交代?怎么跟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件交代?” “我办差去,不是赴死去,娘一味儿假设我死是什么道理?” 老夫人听完便寻趁手的家伙打他,“你怄你老子娘呢!” 幸而被裴绪劝住:“娘宠出来的好儿子,不就这个德行。公家的差事,岂能出尔反尔,娘由他一回,全须全尾地回来,咱们也不同他计较,但凡有一点儿差子,日后甭想出远门。” 老夫人叹道:“我不差别的,他二十七了,至今也没个子嗣。前儿说要纳姨娘,因为几句话不顺告吹了,还把人家女娃娃罚去跪墙根,这般喜怒无常怎么成!” 裴绪似笑非笑看着裴缜,嘴上却在安慰老夫人。做好做歹地把老夫人劝舒坦了。两兄弟陪老夫人用过饭后方各自回房。 裴缜告诉林畔儿他要出远门,叫她帮着准备行囊。林畔儿问道:“二爷去哪?要走多久?” “去蓝玉县办一桩案子。少则半月,多则一两月。” “那冬衣也要带呢。” “别带太多,我不喜欢繁琐。” “要带人服侍吗?” 裴缜原不打算带人,但老夫人再三嘱咐,叫他带上一个贴心丫鬟。裴缜想了想说:“叫紫燕随我去。” 然而出发那天,裴缜看着为他送行的林畔儿又改变主意。他对着抱着大包小裹上车的紫燕道:“你回去,畔儿跟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皆很意外。 紫燕抱怨:“我东西都拿来了……” 林畔儿则道:“我什么也没准备。” “用紫燕的,不行路上买。少磨蹭,快上车。” 林畔儿无视紫燕想要杀死她的目光,从她手上接过大包小裹,一一装上车。 他誓要促成此行的原因之一便是想离开林畔儿,远远离开她,眼不见心不烦。事到临头却发现他压根不能没有她。 与沈浊汇合后,由沈浊赶着马车上路。裴缜在车厢里小憩片刻,醒来时车声辚辚,已驶在城外的官道上了。 两旁秋花烂漫,什么颜色的都有,望一眼天,天色湛蓝如水。微风不湿不燥,迎面吹来,倍觉神清气爽。 “二爷喝水吗?”林畔儿递上水袋。 “有酒吗?” 林畔儿找来一只酒葫芦递给他,裴缜拎着酒葫芦来到车外。 “我来赶,你歇一会儿。喝口酒。” “你什么时候会赶车了?” “料想不会太难。” 沈浊看他一眼,夺过他怀里的酒葫芦,单手弹掉塞口,“算了吧,我怕你把车赶到阴沟里。” 咕嘟咕嘟喝了一个葫芦肚,方才尽兴。 “你常往花四娘处走动,我交待你的事你问了吗?” “要我说邹玉盈死都死了,帝后也默认不予追究,你还查那个杀手干嘛?没的给自己招灾。” “你问了吗?” 沈浊拗不过裴缜:“问了,花四娘说当世敢接这活的怕只有两人。” “哪两人?” “黑道上有句话,‘二青至,百花杀’说的就是两个顶尖杀手,青女与青帝。” “青女……青帝……” “一个霜神一个春神,听着就不像普通杀手。据说他们私底下由权贵豢养着。神出鬼没,道上的人也只是听其名,未见其人。” 沉思中,车轮轧上一块石头,颠簸一下。车里传来撞头的闷响。裴缜赶紧打开车门询问:“撞着哪了?” 林畔儿道:“额头撞了,不疼。” 裴缜钻进去,捧起她的额头看:“都青了,散淤的药在哪?” “没事,不用涂药。”林畔儿扭开头。 “还是涂一下的好。” “不涂。” 裴缜发现,林畔儿有时候真是犟得很。 “不涂就不涂,你自己疼着。” “不疼。” 两个字又把裴缜气够呛。 沈浊回头看他们一边一个呆坐着,谁也不搭理谁,笑着打趣:“小夫妻闹情绪呢?” “赶你的马车。” 裴缜一脚踢上车门。 忙着赶路,三人错过宿头,所幸天气不算太凉,生一堆篝火就地过夜也不失为可取的选择。 车上有牛肉干,林畔儿取出来切成方方整整的小粒儿给他们分食,就着水,囫囵混个饱。 林畔儿的牛肉不曾切,一条条撕下来放在嘴里咀嚼。 沈浊瞧见说:“畔儿一条牛肉嚼半天了,也不嫌腮帮子疼。” “畔儿?” “怎么?他不叫林畔儿?” “谁准你叫她名字?” “用得着谁准,畔儿不反对就成。”说着坐到林畔儿身侧,“是不是畔儿?” 林畔儿对沈浊突如其来的亲密并不反感,相反还点了点头。 裴缜不悦道:“林畔儿,去马车上把披风取下来。” “两步道远,不会自己取,没看畔儿吃东西呢?”沈浊替林畔儿打抱不平。 “林畔儿,你听到没有?” 林畔儿放下牛肉,向马车走去。沈浊佯躺下来,枕着胳膊道:“畔儿,你太惯着他了。” 林畔儿连着毯子一起取来。披风给裴缜系上,毯子铺在篝火旁,铺好了,叫沈浊:“沈爷来这里躺着。” “叫什么沈爷,叫沈浊。”沈浊带着牛肉和酒过来,娴熟地搂过林畔儿的腰带着她坐下来,“到底入秋了,天气寒凉,喝点酒暖暖身子。” 不问林畔儿意见,直接灌上一口,林畔儿呛的直咳。 “好呛!” “喝惯了就不呛了。” 裴缜看不惯:“林畔儿,回车上呆着去。” “你叫她烤烤火嘛,大家一起说说话。回车上冷清清的干嘛?” “早点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谁知林畔儿却说:“我想睡在外面,二爷身子骨弱,回车里睡吧。” “你要和他睡在外面?”裴缜瞪着沈浊质问。 “有什么不妥吗?” “孤男寡女,荒郊野外,你说有什么不妥?” “二爷怕我和沈爷乱来?”林畔儿眼中映着两簇小火苗,红亮亮的,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回答,“不会的,二爷放心。” 裴缜气得说不上话。 沈浊乐不可支。他头一次发现,沉闷寡言的林畔儿竟这般有趣! 最终,三人一起睡在外面。 沈浊赶了一天马车,丝毫不见疲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裴缜闲聊。 “咱们这次去办的是个什么案子,我懒得看卷宗,你讲给我听听。” “死者江秉烛是个唱百戏的艺人,途径蓝玉县,驻留在此地卖艺。晚上下榻在六福客栈。其妻与他住一间房,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清早醒来江妻却发现江秉烛全身浴血,已经死去多时了。” “蓝玉县怎么断的这案?” “蓝玉县查出客店小二吴良是个有前科的淫贼,抓来审问一番果然招供,见色起意,半夜潜入死者房间欲猥亵其妻,不料惊醒了江秉烛,惊慌之下将其杀害。” 沈浊琢磨片刻:“又是潜入,又是捅人,这得多大动静,江家娘子就没发现?” “案卷上写着江妻梅氏酣睡如死猪,不曾听闻动静。” “确实有人睡着跟死了一样。” “这点还有待查证?” “什么意思?” “此案疑点重重,单从卷宗上来看,不可自洽之处太多。比方吴良的口供前后矛盾作案时间也写的不一致……此次虽说是来督办案子,然而——”裴缜一转头,发现沈浊已然睡熟。 再看左边,林畔儿睫毛覆在眼睑上,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似也睡了。 他帮她掖好斗篷的边角,回到自己这边,也阖眼睡去。 第24节 第25章 .百戏篇(其四)蓝玉县 蓝玉县县令窦献忠得知裴缜要来的消息,早早在城门口迎候。 窦献忠是个细皮嫩肉的胖子,唇上两撇髭须,搭配两根短眉毛,长相颇为招笑。见到裴缜一行,搓着胖手上前:“您瞧瞧,您瞧瞧,原是一点儿小误差,改过来就完了,还劳裴寺丞亲自跑一趟,一路风尘仆仆,都是下官的过失!” “沿路风景宜人,倒也称不上风尘仆仆。” “为给裴寺丞和沈狱丞接风,特在畅春楼备下一桌薄酒,裴寺丞您看……” “薄酒就不必了,路上喝得够多了。” “裴寺丞真幽默,岂能只有酒没有菜。保管你是水陆俱备,应有尽有!”说到兴起处,一巴掌拍在裴缜肩头。 见裴缜皱眉,又讪讪拿开。 “我们还得去驿馆放行李,之后随便在街上吃点就行了。不敢劳烦窦县令。” “住驿馆怎么行!”窦献忠摇着胖手反对,“那地方不比城外的破庙强哪去。住我家,我一早吩咐夫人把房间收拾出来,只等二位……”目光扫到林畔儿,“和姑娘入住。” “这怕不方便。”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在前面带路,三位跟着我走。”生怕裴缜拒绝,窦献忠紧倒腾他的小短腿,灵活地钻进马车,在车上冲他们招手,“跟着我走!” “这个蓝玉县令有点意思。”沈浊抱臂道。 “自说自话,令人无语。”裴缜不敢苟同。 “嗐,人家这叫待客之道,真把你晾在一边儿你就高兴了?”沈浊招呼他们上车,“走吧,总不能连这个面子也不给人家。” 窦献忠的家安在县衙后头,紧挨着花园有一座小院子,专门腾出来给裴缜三人住,院子虽小了,倒也五脏俱全。 裴缜心心念念着案子,安顿好以后提议先去牢里见吴良。 窦献忠笑眯眯道:“案子在那里,又不能长腿飞了。三位赶好几天的路,也没正经吃过什么,先用过便饭。案子的事不急。” “住在这里已是叨扰了,岂敢再让窦县令破费。我们出去随便吃一口即可。” “随便吃一口怎么行。”窦献忠猛摇他那颗胖脑袋,“既来了我的地界,岂能少了好酒好肉的伺候,裴寺丞你是没尝过,畅春楼的麻油鸭那叫一个地道,外酥里嫩,鲜香流油,麻而不辣,不瞒你说,我一口气能食三个。” 沈浊好笑地看向他那圆滚滚的肚皮,里面好似填了棉花,走起路来波澜起伏的,甭说装三个麻油鸭,十个也不在话下。 裴缜斟酌措辞拒绝,窦献忠身边的赵师爷眼明心亮,上前道:“裴寺丞定是怕铺张浪费,依我看,不若叫后厨炒几个拿手菜,咱们用一顿家常便饭。” 窦献忠郁郁道:“裴寺丞几位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尝尝本地的麻油鸭怎么成?” “这个简单,我叫冯捕头去畅春园卖来两只。” “好,这个好。”窦献忠一听麻油鸭眼睛都亮了,“两只不够,要三、不要五只。裴寺丞,这回说什么你也得留下吃饭。” 再拒绝说不过去,裴缜认命。 少顷,一桌饭菜做得,麻油鸭也摆上来了,色泽红润,焦香诱人,尤其麻油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香香麻麻,勾得人食指大动。 裴缜见林畔儿微咽口水,先给她挟去一块,“尝尝看,好不好吃。” 林畔儿吃下一块,顷刻红了两颊:“又辣又麻,二爷尝尝就得,别多食。” “好。” 别人论块吃,窦献忠论个,抄过来一个撕下腿子大快朵颐,边吃边说:“就得这么吃才过瘾,切成一块块吃着没意思。” 巨口如鲸吞,一只二斤来重的鸭子顷刻被吃干抹净。 擦干嘴上的油渍,窦献忠招来丫头问:“夫人呢?不是告诉她了出来陪客,多半天了,连个动静也没有。” “奴婢去瞧瞧。” “你甭去了,本老爷亲自去。”窦献忠把擦嘴布往托案上一摔,“再由她磨蹭饭都吃完了。” 窦献忠不在,赵师爷为表地主之谊,挨个敬了被杯酒,敬到沈浊时,东厢房里传来争吵: “我不去,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得叫我出去陪席,不就是个破寺丞么。一件狗屁案子,已经结案了,还查来查去的,闲出屁来,我呸!” 不知窦献忠说了什么,窦夫人声音陡然尖锐: “我凭什么小声,这里是我家,不由我难道由他们?也就你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往回招他们,汤汤水水地伺候着,没准最后还反咬你一口!” 沈浊重重将酒杯一撂,没等发作,赵师爷回头冲个粉衣小丫头道:“秋月你不是会唱小曲么,还不唱两首给贵客助助兴。” 秋月咿咿呀呀唱起来。 须臾窦献忠回来,本就食了发散之物,经过方才那一遭,脸红通通的,一径新鲜的猪肝色。边擦汗边赔笑道:“内人突发头疾,来不了了,几位别客气,慢慢用。” 沈浊冷冷“哼”一声。 用过饭歇息片刻,裴缜再次提议传唤吴良过堂。 窦献忠惊讶道:“这都过晌了……” “过晌怎么了?过晌就不审案了?难不成窦县令平时只干半日活,下午直接高高挂起享清福?”沈浊斜棱着一双眼睛讽道。 “嗐,咱们衙门就这样,过晌人都走了,这时候上哪找去?” 沈浊本是随口说来挤兑他的,不料他打蛇随杆上一本正经地承认了,一时无语在原地。 “过晌就没人,衙门成什么了?” “下午没什么事,拘着他们只会在班房里睡大觉,赌骰子,还不如放出去爱干嘛干嘛。” “窦县令真是好说话。” “马马虎虎。” “窦县令的马马虎虎可叫我犯了难,那就有劳窦县令把人一个一个找回来,不论如何,吴良我今天非审不可!” 裴缜语气斩钉截铁,急得窦献忠直冒冷汗,一张脸愈发紫红,小声咕哝了句什么。 “窦县令说什么?” “我说你非审不可我也交不出人来。” “此话怎讲?” “实话跟你说了吧。”窦献忠一屁股坐在椅上,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吴良越狱了。” “什么?”沈浊叫嚷起来,“你们都是吃干饭的,竟然叫人跑了?” “那小子鬼得很,再加上狱卒散漫惯了,给他钻了空子。” 沈浊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缜相对淡定:“什么时候跑的?” “有十来天了。派出差役差不多把整个县城翻过来了也没找到那小子的一根头发丝,我寻思,他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 “都搜了哪些地方?”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他舅舅六福客栈王掌柜那,还有他姘头家里。以及城里的易于躲藏的寺庙和废屋。” “他姘头是谁?” “花枝巷一个叫小杨柳的暗娼。” “你说的两处地方有没有派人盯梢。” “我怕那小子回来,叫人盯着呢。” “把人叫回来,我有话要问。” 差役们平日放肆惯了,个个散漫不羁,站没站相,若非披着一身官家的皮,和街边的小混混几乎没两样。 裴缜一眼扫过去,发现他们也在打量他,斜楞着眼,肆无忌惮。裴缜没功夫同他们计较,问道:“王掌柜和小杨柳晌午吃的什么?” 两个差役见裴缜问的奇怪,都拿眼睛望窦献忠。窦献忠道:“都看我干嘛,裴寺丞问话,你们倒是答啊。等我掰你们嘴巴?” 两个差役这才道: “王掌柜家一天两顿饭,早晚吃,中午不吃。” “小杨柳中午买了寒具、古楼子、栗糕,还有打了二斤花雕酒。馋得我们直流口水,我们为公家办事也没这个待遇,她一个娼妓——” “古楼子一张半张?”裴缜打断他。 “一张。” “小杨柳胖瘦?” “小杨柳小杨柳,腰比柳枝,性若杨花。爷说呢?” “一张古楼子起羊肉一斤,她一个杨柳细腰的女子怎么吃得完,何况还有酒,窦县令不觉得奇怪吗?”裴缜转问窦献忠。 “这有什么奇怪,裴寺丞一看就不懂,这迎来送往看似轻松,实则是个体力活,食量大很正常。我知道裴寺丞怀疑什么,绝对没可能,试问吴良若在小杨柳处,她还能敞开大门接客?” 裴缜继续问差役:“小杨柳每日接几个客?” “她这阵子勤快着呢,每天不下二十人,来者不拒。” “她以前不这样?” “不这样。”差役摇头,“她从前懒,每天接几个客就不干了。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 “沈浊,带上他们两个。”裴缜指着两个差役,“立即去小杨柳住处拿人。” “走吧,兄弟。”沈浊搂着两个差役的脖子把人拉走。 “哎?这是怎么说的?”窦献忠一头雾水。 “窦县令还不明白?” “不明白。”窦献忠头摇的似拨浪鼓。 “那您再好好想想。” 秋风微拂,一片落叶飘零过眼前,荡悠悠落到池塘里。 小小的池塘里载沉载浮着十几碗睡莲,红花碧叶,漾着清荡荡的水波,好似一盏盏红灯笼,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直到红灯笼的影子模糊不可见了,林畔儿才意识到天黑了。她没有起身的意思,呆呆在石头上坐着。裴缜忽然挤到她身边:“天黑了还不回去,不怕蚊子咬?” “蚊子从不咬我。” 裴缜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围绕他的几只蚊子不翼而飞,周围也平静得很,半点嗡嗡声听不见。想起大抵是林畔儿身上香气的缘故,不觉挨她更紧了些:“想不到你还有驱蚊的妙用。” 第25节 “二爷要休息吗?” “一会儿还有事,歇不得。你给我打盆热水,我想泡泡脚。” 林畔儿并不知道去哪里打热水,转一圈,在厨房要到一盆。回去时,裴缜已然在椅上盹着了。 “二爷,还要泡脚吗?” 男人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林畔儿放下水盆,蹲下脱去鞋袜,他的一双脚瘦骨嶙峋,踝骨尤其突出,林畔儿把它们浸到水里,不轻不重地揉捏解乏。 他身子骨儿弱,出行在外吃不消,睡下后干脆没再动过。 “裴寺丞!裴寺丞!” 门外传来窦县令的喊声,林畔儿正想出去看个究竟,不料裴缜已经醒了,趿着鞋迎出去:“是沈浊回来了吗?” 窦县令边喘气边摇头:“裴寺丞料事如神,吴良果然在小杨柳处,然而沈狱丞没能把人带回来。” “发生了什么?” “吴良劫持了小杨柳!” 第26章 .百戏篇(其五)对质 裴缜赶到时局势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吴良拿刀抵着小杨柳的脖子,要求沈浊立刻为他准备一匹快马,否则就捅死小杨柳。 小杨柳大气不敢喘,一味地哭,脸上的脂粉经泪水冲刷,化成黏腻的膏体糊在脸上,颤声哀求:“救命,官爷,救救我……” 裴缜走到沈浊身边:“怎么没第一时间把人按住?” “别提了,真不怨窦县令说他鬼,这小子何止鬼,又奸又滑。”沈浊叹气,“我事先埋伏好,再叫两个差役佯装恩客进去寻欢,直把他堵在地窖里,轻而易举地擒获了。一开始他还挺老实,临出门时突然暴起,挣脱控制蹿到小杨柳身旁,掏出随身的压衣刀抵住她脖子,又快又狠。” 说话间,吴良再次向他们喊话:“马匹弄来了没有,再不弄来,我真宰了这娘们!” 刀往前进半寸,在小杨柳雪白的脖子上割开一条血线。小杨柳看到滴滴溅落的血,哭得愈发凄惨狼狈。 “吴良,你放过我吧,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少废话,你有话不如对他们说——马匹来了没有?” “在路上了,嚷什么嚷,经心着点,你可就她一个筹码,她死了,小爷把你剁成肉酱!” 见沈浊答得凶狠,窦县令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时候沈狱丞怎么敢激怒他,得循循善诱,动不得气动不得气!” “去她娘的,老子没那个耐心。” 裴缜道:“让我跟他谈谈。” 沈浊便冲对面喊:“吴良你听着,大理寺的裴寺丞要跟你说话。” “大理寺?” 裴缜走到前方,吴良惊疑不定,上上下下端详裴缜:“你真是大理寺的人?” 裴缜亮出大理寺腰牌:“大理寺寺丞裴缜,为督办江秉烛案而来。吴良,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咣琅”一声,吴良手中的匕首落地,眨眼间人也跪到了地上,“青天大老爷,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江秉烛不是我杀的……” 未等他说完,差役纷纷涌上前将他按住。 小杨柳死里逃生,又是庆幸又是气愤,对着吴良脑袋踹好几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亏我赚钱养活你,你竟然恩将仇报,要害死老娘,给你关进大牢就对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被差役强行拉开后照着吴良的脸狠狠啐了一口。 …… 吴良重新押回大牢,重兵看守。 折腾一天,裴缜也累了,回去倒头便睡。第二天早起,简单用了一碗粥,便催促窦献忠提审吴良。 裴缜只是来督办案件,主审并不是他,仍旧由窦献忠担任主审官。 吴良被带上来后,窦献忠清清嗓子,似模似样道:“吴良,之前所犯案件你已供认不讳,但仍有两处细节本官要与你核对。” 昨日乌漆麻黑瞧不清楚,今日艳阳当空,日光明晃晃,吴良的那双桃花眼尤其瞩目,五官周正俊美。难怪小杨柳愿意养着他。 见吴良冷笑着不答,窦献忠清清嗓子,继续问: “本官且问你,你捅江秉烛那一刀,缘何凶器与血衣上的刀口不一致?想清楚再答,公堂之上,由不得你戏耍!” 吴良桃花目转来转去,透着奸猾。窦献忠问他话他权作耳旁风,只定定望着裴缜嬉皮笑脸道:“裴寺丞,我信不过窦献忠,我要你亲自审理此案。” 裴缜严声道:“轮不到你来指挥本官,窦县令有不合情理之处,我自会纠正。眼下,速速回答窦县令的问题。” “回?我回什么?”吴良眼睛一瞪,脖子一梗,“裴寺丞,我话撂在这,老子没杀江秉烛,窦献忠这个糊涂县令急于破案,将我屈打成招,不信你看!” 吴良撩起衣服,胸前后背伤疤不可历数,大部分都已经结了痂,红赤赤地虬结在一块,好似聚了一窝蜈蚣、蚯蚓。 “一、一派胡言!”窦献忠气得都结巴了,“我为什么打你?还不是因为你死鸭子嘴硬不肯招供!看见上面来人了你心思又活了,指望着蒙蔽上差,逃脱制裁,你想得美,裴寺丞又不是没脑袋的木头人,由你糊弄去!” 转头又向裴缜道:“裴寺丞你甭搭理他,有名的长舌鬼吴良,人如其名,最没良心,专干奸淫妇女的下流勾当,曾在我司蹲了十年大狱,他老娘因他干的这档子事怄死了。他这种人嘴里哪有一句实话。” “哼,姓窦的,我早知你是个糊涂官,凡事敷衍了事,因此故意在证据上留下破绽,就为了有朝一日洗清冤情。裴寺丞,您万万要替小人做主啊!”吴良一个头猛磕下去,咚咚咚,连着三声,震得案上的笔架嗡嗡颤。 “吴良,有话好好说,犯不上自残身体。你说你故意在证据上留下破绽,是何破绽?” “启禀裴寺丞,江秉烛被杀现场,原找不到凶器。他们拘押了我,严刑拷打,逼问我凶器下落,我挨不过打,随便指了客栈后厨的刀。这也是为何凶器和刀口对不上的原因。不只证物,还有证词,我前说子初行凶,后说子正,这糊涂官竟也没分辨,一一记录在案。” “你既幻想为有朝一日洗清冤屈,为何还要越狱?” “不越狱我怕是没命见到裴寺丞,那天我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狱卒谈话,说是窦县令欲将我提前处决,不出两三日,我就得去见阎王爷。这种情况下,换成谁谁不跑。” “窦县令,有这回事?” “啊呸,裴寺丞千万别信,这都是吴良为越狱找的借口!” “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裴缜目光重新回到吴良身上,“吴良,你说你没有杀江秉烛,那就讲讲那晚都发生了什么。” 吴良道:“我干的事是不光彩,但我也吃了教训,自打我娘死后我改过自新,在舅舅的客栈里安安分分做个伙计。那一晚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给各房送过热水后我便歇下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方起来,便听见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我冲到楼上一看竟然是卖艺的江客官给人捅死在了床上。裴寺丞明鉴,我就知道这么多。” “有人证明你在睡觉吗?” “当然有,客栈里的跑腿小福子和我睡一屋。” 吴良话音方落,窦献忠便凑过来解释:“小福子小孩子家睡觉死,他纵是偷跑出去也没人知道。” “小福子睡觉出了名的轻,一个屁都能崩醒了他,老木门开门吱吱呀呀响,他会听不到?” “你跟我掰扯没用,且解释解释你摸江妻屁股的事。你觊觎江妻美色,半夜摸进其房中,欲行猥亵之事,不料惊醒了江秉烛,惊慌之下将其杀害。事实证据具在,你还有什么底气狡辩!” 窦献忠道:“裴寺丞,你别听他的,凶案现场有他遗落的荷包一件。一同封在卷宗里的,想必您也看到了。” “放屁,荷包是看热闹时掉的!” “放你妈的屁,胆敢对本官出言不敬,来人给我……!”顾虑到裴缜在场,“掌嘴十下。” 差役立即上来左右开弓。 裴缜沉吟道:“我当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但既然犯人当堂翻供,为不错杀好人枉纵凶徒,此案重新调查审理,县令以为如何?” “啊……这……” “窦县令有为难之处?” “没,不难为。裴寺丞说重新调查就重新调查呗。”窦献忠挠头,“我就是觉得费时费力的犯不上,除了吴良,还有谁会杀江秉烛。” “人命关天,还是谨慎点好。” “裴寺丞说的对,谨慎点谨慎点。” 第27章 .百戏篇(其六)六福客栈 三人并肩走在街上,月光混合着灯烛光筛下来,轻薄暧昧地笼着人脸。裴缜侧头,他比林畔儿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看见她的睫毛根根分明地翘起,暗影打在眼尾上,随着光影的变化忽隐忽现。 裴缜情不自禁捞过林畔儿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林畔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又把目光投向别处,若无其事的模样。 “还是这种小地方舒适,不像长安城,一到时辰就宵禁,想出来喝个酒也不成。”沈浊大大抻了个懒腰,歪过头来问裴缜和林畔儿想吃什么。 “油饭团。” “韭饼。” 两人同时说出来。 “刚好我想吃胜肉一种菜饼,咱们一人吃一样。” 买完食物,三人边吃边晃荡,林畔儿的油饭团盛在荷叶里,油润润的十个团子,软糯糯的糯米里揉和了紫花松萝卜、香蕈音讯,香菇、脆藕等物,和以猪油,香气喷喷。 裴缜看林畔儿吃得香甜,向她讨:“给我一丸。” 林畔儿捏起一丸送进他嘴里。 沈浊看见了:“我也要。” 林畔儿索性把剩下的油饭团全部塞他手里:“吃腻了,全给你。” 沈浊哀怨:“我也要喂。” 裴缜瞟他一眼:“回家叫你娘子喂。” “我没得罪你吧,犯得着每次都提她!” “我不提你愈发把她忘得没边儿了!” “晦气!”沈浊一径把东西往林畔儿手里堆去,骂骂咧咧去了。 林畔儿愕然道:“沈爷和夫人关系不谐吗?” “他就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性子。得亏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哪里还有他好果子吃。” 林畔儿拿过怀里的胜肉咬来吃,被裴缜一巴掌拍掉,“别捡他的狗剩。”另取一枚韭饼塞林畔儿嘴里。 两人慢悠悠走着,走不过二三百尺,忽见沈浊在前方一块石墩子上坐着。方才的不愉快全然抛诸脑后,他冲他们招呼:“你们快看,这不是六福客栈么?” 周边商铺林立,家家门前挂着灯笼招徕顾客,唯有其中一间乌漆麻黑,仅可凭借月光隐约瞧见牌匾上写着“六福客栈”字样。 裴缜推开客栈的门,仅有一位四十开外中年男子坐在角落里,就着花生米喝酒。桌上一灯如豆,照得他一副愁眉,怏怏不乐。 第26节 “小店不开张,客官请自便。”看到裴缜几人进来,男人漫不经心地打发道。 “这里可是发生了命案的六福客栈?” 听见这声问,原本坐着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恶声恶气驱赶:“滚滚滚,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甭来我这寻晦气!” “老板怕是误会了。” 裴缜方要解释,沈浊站出来三下五除二道:“少废话,我们是长安大理寺派来查案子的,你配合着些,胆敢不配合,明天传你到公堂上问话。” “哎哟喂!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伸长了脖子向内堂吆喝,“老婆子快出来,大理寺的官爷来了。快拿好酒好菜招待!” “少来这一套,我们又不是打秋风的,吃你酒菜作甚?” “是是是,大理寺来的官爷必定不同凡响,不过这都傍晚了,几位还办案呢?” “你当我们是你们县衙的官,好吃懒做?” “小的哪里有这个意思。”掌柜的赔笑。 须臾,一个黑胖妇人从内堂从来,两道粗黑的眉毛像是用黑炭画上去的,嘴唇肥肥厚厚,头发随意绾成一个髻,打着哈欠道:“瞧你高兴的那个劲儿,大理寺来人又怎么样,能改变我们这死了人的事实?能让我们的生意重新兴隆起来?” “要不怎么说你眼皮子浅,你忘了,咱们的外甥还陷在大牢里。” “谁外甥?”女人鼻子皱起来,“我可没有那种好外甥!” 掌柜的继续赔笑:“我这浑家说话不中听,官爷别理他。我那外甥我从小看着长大,虽说好干那奸淫掳掠的勾当,杀人他是万万不敢。何况他母亲死后他就改过了。我膝下无子,平时拿他当亲儿待,求青天老爷做主,还我外甥一个清白。” 裴缜看过卷宗,知道面前这位掌柜姓王,妻乃陈氏。遂道:“王掌柜要我还吴良清白,可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三年来他在我这安安分分,规规矩矩,从来没惹过事。” 没等王掌柜说完,沈浊接茬道:“他安分会摸人家屁股?” “这事不怪吴良,全怪那妇人风骚,走江湖卖艺的妇人,有几个好货,那小娘子背着丈夫没少给男人抛媚眼。那天也是她勾引在先,吴良才去摸她的,熟料被她丈夫堵着了,就硬说是吴良吃她豆腐。端是可恨!” “事发当晚,吴良和小福子在一起,小福子在吗?” “嗐,出了这等事,客栈也没法开了,小福子被我打发走了。不过县衙传唤了他几次,要他作证,结果作来作去反把吴良给作进去了。” 裴缜沉默片刻,道:“能带我去看看案发现场吗?” “在楼上,官爷请。” 王掌柜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因灯笼只能照亮前方一小块区域,裴缜有意落后,迁就着林畔儿。 黑暗中,两人十指紧扣,裴缜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他不禁望向林畔儿,晦暗的光线里,她的轮廓时而柔和时而锋利,乌漆漆的瞳仁闪着银亮的薄光。 被他看的不自在,林畔儿道:“二爷看路。” 他唇角逸出微笑,挪开眼睛。 案发地在二楼左手第三间,王掌柜揭开封条走入,点燃烛台上的蜡烛,房间刹亮起来,将床头的那摊血迹照得格外鲜明。 业已灰了暗了,却不难看出是血,烙在白里泛黄的床褥上,触目惊心。裴缜擎着烛台在床前蹲下来,鲜血淋淋沥沥流过床沿,在地下积了一大片血渍,时日久,覆了一层薄灰。 “自打出事后,房间就给封了,我们再没进来过。”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裴缜问。 “是我。”陈氏突然在门口,光线的缘故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那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开合,“当时我在楼下抹桌子,听到叫声立马冲上楼来,撞了两下才把门撞开,一进屋就见到满床的血,那个江秉烛一半身子在床上一半身子悬空,已经死停当了。江家娘子坐在床里头,吓得疯疯傻傻,只会叫唤。转头,江秉烛那两个徒弟也冲进来了,两个小兄弟乍见师父惨死,吓得够呛,只有一个还算淡定,把他们师娘抱下来,送回自己房里。” “两个徒弟?”裴缜记得卷宗里并未提到这二人。 “一个叫葛亮一个叫薛敬武。都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住在他们师傅隔壁。” 裴缜缓慢在房间踱步:“老板娘第一个进来,有没有看到凶器?” “凶器?”陈氏回想片刻,“我进来时到处都是血,哪还注意什么凶器不凶器,再说葛薛两个小兄弟紧跟着冲进来,我才看一眼视线就被他们挡住了。” 裴缜又问道:“方才老板娘说撞了两下才把门撞开,也就是说当时门是闩着的对吗?” “我也说是闩着的,可那江家娘子偏说没闩。虽说雨天门窗发潮是不好开些,然而我自己的膀子还能骗我不成!撞那两下疼了一天,晚上脱衣服才发现都撞青了。” “闩没闩查看门闩不就能验证了。” “那天场面乱哄哄的,门闩也丢了。” 裴缜环视正间房,除了门,唯一能进来的地方就是背面的两扇窗子了,“当夜下雨,这两扇窗子想必也是关着的。” “可不,闩的好好的,到今天我们也没动过。” 沈浊震惊道:“假如门当晚是闩上的,窗子也封闭严实,岂不是说江秉烛是在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被杀,吴良真——” 沈浊到底跟裴缜办过几回案子,没当着外人的面乱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缜向王掌柜告辞,走到楼下时,去看了一眼吴良的住处,房门果真如他所言,一动就嘎吱嘎吱响,在静夜里听来想必十分刺耳。 “对了,”已经走到门口的裴缜突然回身,“江秉烛的两个徒弟和其妻现下在何处,王掌柜知道吗?” “因案子尚未彻底完结,窦县令不准相关人等出城,葛亮和薛敬武在城西落了脚,没事就到春波桥下干老本行。至于江家娘子,官爷难道没听说?” 裴缜不禁道:“听说什么?” “哼!”王掌柜的两只大鼻孔里喷出两团混浊白气来,“江秉烛的七七四十九日祭还没烧完,江家娘子就改嫁了。” “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改嫁谁去?”沈浊插言。 “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父母官,窦献忠窦县令。” 第28章 .百戏篇(其七)鱼龙曼延 江家娘子改嫁得异常风光,窦献忠用八人抬的轿子去迎娶她,吹吹打打惊动了半个蓝玉县。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庆贺,光酒宴就摆了三十桌。喜饼堆成小山,街上的孩子人手一个。 自此江家娘子梅七巧摇身一变,成了县令夫人。 若问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说法不尽相同。县衙的差役说头一次升堂两人就看对眼了,梅七巧生的妩媚妖娆,颇有几副哄男人的手腕,公堂上一面陈述哀情一边摆弄风骚,一来二去,窦献忠就陷进去了。 坊间则流传,二人原是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因双方父母棒打鸳鸯,一别两散,多年后意外重逢,天雷勾动地火,旧情复燃。然而江秉烛却横在两人中间…… 此说法类似街边的风流话本,站不住脚,稍微查下两人的籍贯,便知有多荒谬。 “坊间的说法尽管不足取信,有一件事他们揣测得不无道理。就是梅七巧杀夫。”沈浊头头是道地分析道,“你们想啊,什么女人会在丈夫死后尸骨未寒就火急火燎地嫁人。而且房间的门明明是闩着的,她偏说没闩,她为什么撒谎?因为一旦证明房间是密闭的,房间里便只有她和江秉烛两人,这时候江秉烛死了,不是她杀的是谁杀的?” 林畔儿道:“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要和尸体呆上一夜?” “她既敢杀人,还怕哪门子的尸体。除此之外窦献忠也很可疑,处处洗清梅七巧,又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将吴良问成死罪,没道理不怀疑他也参与其中。据我推测,两人绝非堂上初见,必是之前便存在交集,互相看对了眼,随即谋划,由梅七巧除掉江秉烛,接下来案子落到窦献忠手里,他拉来吴良垫背,案子一结,他和梅七巧顺理成章成了亲。” 林畔儿捧腮道:“假如江秉烛之死系他们所为,结案后为何一刻等不及地成亲,不是惹人怀疑吗?” “傻畔儿你不懂,男女之事本就急如星火,一刻也等不及。再者,窦献忠系本县县令,谁人撼动得了?旁人纵是有所怀疑,也只有憋在心里的份罢了。” “既然密谋,为何不筹划缜密,以至临时拉来吴良垫背?” “傻畔儿你又不懂了,吴良正是他们谋划的一部分,你没听王掌柜说原是那梅七巧勾引在先?”沈浊越说越得意,“梅七巧诱使江秉烛与吴良发生冲突,当夜再杀掉江秉烛,玩的好一手栽赃嫁祸。” 说罢,问裴缜:“你说呢?” 裴缜摊开手掌:“你三言两语把案子结了,还叫我说什么?” “你是说我猜错了?” “你都说了,你是‘猜’的,还要我说什么,一切怀疑必须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没有证据,纵算凶手呼之欲出,也不能轻易定罪。” “这还不简单,找证据去。” “去哪找?” 沈浊想了想:“梅七巧!咱们去盘问梅七巧。” 裴缜摇摇头:“梅七巧不急,我倒是想去见见当日验尸的仵作。” 出门时正好遇上窦献忠。 “咦,几位这是去哪?今天不审案子了?” “我们想去见见给江秉烛验尸的仵作,烦劳窦县令指个差役引路。” “哎呀,仵作有什么好见的,他知道的全写在验尸薄上了,直接看验尸薄不就完了。” “验尸薄自然看过,然而还是想听仵作亲口说说。” “小马,你来给裴寺丞带路。”窦献忠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差役说。 引到地方,小马说他有事,先回了。裴缜一行进去,向仵作说明情况。仵作也姓刘,答覆道:“死者子夜过世,没什么挣扎迹象,应是被利器击中心脏瞬间没命,伤口一寸左右宽,推测是一把窄刃匕首。” “这些验尸薄上都有写,本官想知道的是验尸薄上没有写的,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请刘仵作仔细回忆一下。” “我知道的全写在验尸薄上了,没写的就是不知道,什么细节不细节的,谁去注意那些。”刘仵作颇不耐烦。 “不一定在尸体上,周围有什么不寻常的也可以讲讲。人命关天,还请刘仵作耐心回忆回忆。” “实话说吧,我这个人是个急脾气,那天又赶上我儿媳临盆,我急着回家抱孙子,匆匆验过尸即回,哪来的心思观察什么细节。” 裴缜见状,只得作罢。临走前嘱咐若想起什么来务必到县衙寻他,刘仵作虚虚应付,显然没有上心。 “唉,一无所获。接下来咱们去哪?” 裴缜不见气馁,悠然答:“春波桥。” 春波桥下清波渌渌,曲折蜿蜒,横贯半座县城。水面上有人划船渡水,小小一顶乌篷船,船头插两把翎子,飘来荡去,打畅春楼二楼窗口望下,活像条大鲶鱼。 桥头空地上,聚集了各色人物,两个半大小伙子站在被他们圈出来的空地上,葛衣的头戴面具,大开大阖地舞蹈,舞姿怪异殊丽,颇似女巫施法。令人眼花缭乱。另一黑衣少年手持鼗鼓,绕着葛衣少年行走摇动,姿势又怪又好看,引得小孩子们又笑又叫。 倏忽间,水浪盈耳,咕嘟咕嘟的泡泡声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未等人们辨清水声来自何方,葛衣面具男骤然化作一条七彩鲤鱼,游曳于众人眼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连楼上的林畔儿也不由得探头望去。 鱼儿游动的同时,水声不绝于耳,使人如置身汪洋大海。一道烟雾窜起,鲤鱼被白烟吞没,正当人们惊疑之时,一头黄鳞巨龙破雾而来,昂扬一声龙吟,火焰喷薄而出,直上晴空。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巨龙重新幻化回葛衣少年,向围观人群鞠躬致谢。黑衣少年则捧着笸箩,转圈讨赏。 林畔儿不解,问他们如何又化龙又化鱼的,沈浊道:“畔儿没见过么,这叫鱼龙曼延,百戏的一种,依靠的是幻术和口技。最近几年尤其盛行,街头上常常看到。” “不过这出鱼龙曼延略粗糙了。”裴缜接口道,“此戏合该两人共舞,鱼龙相戏才有趣。如今只靠一人撑场面,化鱼又化龙,虽说噱头不差,到底少了最精彩的斗舞场面。” “这位客官说的不差。”小二上菜,听见裴缜他们谈论,上来插上一嘴,“这出鱼龙曼延起初由一对夫妻表演,两个小徒弟是摇鼗鼓的陪衬。后来那男人遭遇祸事,一命呜呼了,两个小徒弟为讨生活,照常来表演,比起师父来差远了。尤其黑衣服那个,压根上不得台盘,不过他吞刀、履火、寻橦这类硬功夫倒很见长,客官们且往后瞧吧。” 小二说的不差,稍事歇息,葛衣少年抱拳道:“方才演了一出小把戏讨大伙欢心,接下来叫我师兄表演一出硬功夫,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别错过。” 少年在空地中央竖起三块黄杨木靶子,每块靶子半寸来厚。黑衣少年手持一枚三寸来长一指半宽窄的柳叶镖站在一丈开外,蓄势待发。 “今个儿请大伙见识见识我师兄的穿杨镖。” 第27节 人群里有人挑刺,问靶子里填的是不是草絮,葛衣少年也不动气,好声好气请那人过来查看,逐一确认是货真价实的黄杨木后方下场观戏。 人群霎时鸦雀无声,目光紧盯着黑衣少年。而黑衣少年眼睛里只有靶心,忽地气沉丹田,引臂一掷,柳叶镖拖着红布条,如流星的尾巴,呼啸着穿过前面两面木靶,稳稳嵌入第三面木靶靶心。 葛衣少年趁热打铁,又加了一面靶子,调动观者热情。 沈浊看得有趣,叫林畔儿猜哪个是薛敬武哪个是葛亮。 林畔儿咽下嘴里的鱼糕,说:“使柳叶镖那个是薛敬武,另一个是葛亮。” “名字里有个武字就是崇尚武力的?我偏跟你猜不一样。” “既猜输赢,定个奖罚才好。”裴缜提议。 “好啊,输的人包下赢的人在蓝玉县期间所有伙食。” “这个好,我也加入。” “你怎么个加法?” “我和畔儿选一边儿。赢了我们请你,输了你请我们。” “那算了,我太吃亏。” “不赌拉倒。” 一顿饭功夫,葛衣少年已经把靶子加到十个,捧着钱笸箩满场讨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待会儿我叫师兄表演个九穿杨,丢了手艺铜钱双倍奉还!” 众人顿时踊跃,一圈下来小笸箩也满了。 黑衣少年打木桶里舀一瓢水,兜头浇下,滚烫的身子一触凉水登时腾起白雾,人群中叫好声催促声不绝于耳。 柳叶镖紧贴掌缘,拇指压着镖身,伴随“咄”地一声气音,镖身闪电般飞出,破空声欻欻欻欻,连穿九面靶子后,准确无误落在第十面靶心上。 黑衣男长吁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人群中喝彩者有之叹息者亦有之。两个少年纷纷拱手:“多谢大家伙儿捧场。” 围观者相继散去,两兄弟着手收拾道具。 忽然,一行三道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没等他们问明来意,位于中间的清俊男子突然亮出腰牌。 “长安大理寺裴缜,想找二位了解点情况。” 第29章 .百戏篇(其八)幽微 几人在附近茶肆落座。 葛衣少年相对比较拘谨,忐忑不安地问:“官爷想了解什么?” 反观黑衣少年,背靠墙壁,一只脚踩凳上,一脸的无所谓。 “你是葛亮罢?”裴缜对着葛衣少年说,“我想听你讲讲案发当晚的事。” “案发当晚的事我们跟县衙的人讲过许多遍了……”葛亮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 “是,那些笔录我也看过,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 葛亮目光无助地投向薛敬武。 薛敬武滋滋喝完一壶茶,道:“小亮不愿回忆当晚的事,还是由我来讲罢。当晚我们喝了点酒,闹得凶了点,师父还隔墙呵斥我们来着,那时候差不多刚交子时,客栈的人都睡下了,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我也再不敢再高声笑闹,躺在床上聊了会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你们在客栈老板娘陈氏之后冲进房间?” “是。” “陈氏当时在楼下,你们在楼下,为何反比她晚到?” “我们昨晚喝了酒,被师娘的叫声吵醒后头还是懵的,且还得穿衣裤。”薛敬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怎么连这个也要问?” 裴缜没理会:“你们进去时屋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血、好多血,都把师父给吞没了……”葛亮失神地嘀咕起来。 “我们着实被眼前一幕吓坏了,师娘又嚎叫不止,小亮怕她再受刺激,忙将她抱回我们房间。我则交代傻掉了的老板娘赶紧报官,自己留在原地等着。” “看到江秉烛死了,你第一反应是谁干的?”裴缜盯着葛亮问。 葛亮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办法思考。” “你呢?”又问薛敬武。 薛敬武眼神闪烁一下:“吴良。” “为什么?” “他调戏过我师娘,头天与师父起过争执,师父原本预备搬走,因天色太晚,附近又没有其他客栈,才作罢,不想师父当晚便遇害。搁谁谁不怀疑他?” “你刚刚提他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裴缜紧紧盯着薛敬武的眼睛,“难道除他之外,还有更值得怀疑的人?” 薛敬武抿了下嘴。 “没有,我没有其他怀疑的人。” “说说看,你怀疑的是谁?”裴缜将他面前的茶瓯满上。 茶汤咕嘟嘟在茶瓯里滚了一圈,须臾平静,渣滓下沉,澄净出一碗清亮微碧的茶汤。 “是师娘!”薛敬武低下头。 “敬武!”葛亮低叫一声。 “为什么怀疑梅七巧?” 薛敬武不顾葛亮眼神示意,一股脑儿道:“其实师父和师娘夫妻不睦由来已久,早在上一个县城,师娘就和当地小白脸勾搭上了,她和师父三天两头地争吵,埋怨师父没本事,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脾气上来还会动手打师父,不管什么家伙,随手操来便打便砸,我丝毫不怀疑,师父有朝一日会死在她手上。” “梅七巧和窦县令——” “公堂上勾搭上的。”薛敬武嘴角露出鄙夷之色,“官爷是没看到她在堂上那搔首弄姿的下贱样,万年的狐狸精也骚不过她。” “敬武,你怎么能这样说师娘!”葛亮叫起来。 “人家现在是县令夫人,早不是你的师娘了,不信你去县衙门找她,看她认不认你。” 葛亮沉默。 裴缜继续问:“你们当时赶到凶案现场,可有看到凶器?” 葛亮的眼睛蓦然睁大。 薛敬武道:“没看见。” 说完起身:“我们可以走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裴缜道,“你们与江秉烛有过矛盾吗?” 薛敬武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没有,我们没跟师父吵过架。”葛亮急着否认。 “小亮性情温顺,从没惹师父生过气。与师父闹过不快的是我。” “你们为什么闹不快?” “百戏百戏,既有舞乐也有杂技,师父尤擅长舞乐,鱼龙曼延是他的拿手绝活,师父希望我也继承,我不好那个,只在一些杂技上下功夫。因此与师父闹矛盾,拌过几句嘴。”薛敬武不以为然地说出来。 “薛敬武的话侧面佐证了梅七巧具有杀人动机,由此可见,她和江秉烛的死脱不开关系。”薛葛两人离开后,沈浊总结。 裴缜坐在原位,陷入沉思。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得会会梅七巧了?” 闻言,裴缜露出一个笑容:“出息了,终于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哼,和江秉烛有关的人见了个遍,轮也该轮到梅七巧。” 从茶肆出去,阳光略微刺眼,裴缜稍稍抬手挡了一下。 “需要我去买把伞吗?”林畔儿问。 沈浊抢着说:“秋后的阳光再烈也晒不伤人,畔儿你少惯着他。” 裴缜也说不用。 一间玉器铺子出现在视野里,沈浊闷头钻进去。 “你想买玉?”裴缜跟进来。 “若若说此地的玉有名,叫我给她带个物件回去。”目光来来回回在各色物件色上瞟,“老板,把那根紫玉簪子拿给我瞧瞧。” 沈浊自顾挑选首饰。 林畔儿则被一侧百宝架上的玉雕动物吸引了目光,一眼望去玉鸭、玉鹅、玉兔、玉猫、玉牛……还有一套十二属相的,专门摆在一处。林畔儿拿起一只玉猫,放在掌心把玩,猫儿揣着四肢,尾巴蜷在身侧,下巴微微仰起,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儿睁得圆圆,充满好奇。 林畔儿拿去问老板价格,得知是她付不起的价钱默默放回原处。 裴缜道:“你喜欢我送给你。” 林畔儿淡淡瞥他,似有怨气一般:“二爷将欠我钱的钱还我,我不是可以自己买?” “你怎么又提这茬?”裴缜恨恨压低声音。 “不能提吗?” “不能。”他严厉呵斥她,呵斥完又过意不去,软下态度来,“我送给你不好吗?” “二爷使我的钱送我东西最后我还得承你的情感谢你?” 林畔儿执拗的样子裴缜不是第一次见,却还是被她气得怔在原地。 沈浊挑完物件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都不太高兴,还当是等急了,赔罪说请他们吃杏仁酥酪。然而,香甜的杏仁酥酪也没能挽回裴缜的好心情。 回去后裴缜黑着脸同窦县令说明日盘问梅七巧,向她了解案情。 窦县令愣是没敢说出半个不字。 “上次咱们初来乍到,她已经够针对咱们了,这次提出当面审她,她还不得和窦县令闹翻天,搞不好还得把咱们扫地出门。” “用不用提前打包好行李?”林畔儿问。 “好主意,到时候咱们直接拎包袱走人。” “那不如现在就走,何苦等着人家撵!”裴缜笑说。 第28节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梅七巧既没有闹也没有扫他们出门,而是亲自下厨预备酒菜,招待他们。 第30章 .百戏篇(其九)梅夫人 饭菜备妥,裴缜沈浊被延请入席,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水陆具备,窦笑呵呵给他们斟满酒:“来,裴寺丞,沈狱丞,咱们干一杯。” 裴缜端起酒杯环视一圈,除了伺候酒水的婢子,屋内并无其他女人。沈浊没他好耐性,直截了当问出来:“怎么不见梅夫人,不会又突发头疾了吧?” 裴缜拿胳膊肘碰了碰沈浊,沈浊一脸无所谓,静待窦县令下文。 一杯酒下肚,窦献忠白面团似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内人在后厨忙活,二位不用等她,咱们先吃。” “这怎么行。”裴缜客气道,“劳夫人亲自下厨已是过意不去,岂敢不候而食,还是等夫人来一起用罢。” “这般体贴,说话定是裴寺丞了。”赭红雕花木门施施然转出一人,清亮的嗓子恍若银铃,脆生生传入耳朵,耳间余韵未消,眼前又是一亮。 来人手捧托盘,所穿无非家常的半臂,头饰二三件,朴素装饰之下,愈发凸显其丽质天成。樱桃嘴,核桃眼,眉毛微微一掀,似欲发威,转瞬又化成一声畅快的笑:“早就听说裴缜温文尔雅,清俊通脱,有魏晋君子遗风,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真不愧是仕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 “夫人过誉了。”裴缜起身见礼。 “快坐快坐。”梅七巧忙将托盘上的菜端下,“尝尝我做的蟹酿橙,立秋过后的蟹子膏肥黄满,配以甜橙食来最妙。” 沈浊在一旁看着,白眼没翻上天。 梅七巧眼珠滴溜溜一扫席面,“咦”道:“听说有位林姑娘随侍裴寺丞左右,怎的不见她来?” “她只是我的随身婢女,夫人不用在意,叫她去厨房吃便好。” “这怎么行。”梅七巧唤过仆人,“去裴寺丞的院子,请林姑娘来。” 须臾,婢女复归,“林姑娘来了。”让开一个身位,林畔儿踱步进来,望着说笑的众人,惶惶然不知所以。 梅七巧招呼她:“妹妹过来坐。” 裴缜道:“夫人折煞她了,区区侍婢,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哎哟哟,若搁一个月前,我还比不上她呢。”梅七巧并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边说边拉着林畔儿坐下,“四海漂泊,以百戏为生的浮浪女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轻贱。” “娼妓。”林畔儿嘴巴里蹦出两个字来。 席上陡然安静,连一直在闷头吃喝的窦县令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咀嚼。四个人八双眼睛将林畔儿盯住。其中,裴缜的目光尤其锐利,仿佛被“娼妓”二字刺痛了一般。 僵滞的氛围被梅七巧的一道笑声打破,她将一盅蟹酿橙端到林畔儿面前:“妹妹说的对,可是那娼妓啊哪里还算是人,一个物件罢了,任人糟践来糟践去,我虽操持贱业,也不屑和她们相提并论。” “饭桌上说这些做什么!”窦献忠嗔怪。 梅七巧掩唇,“来来来,大家喝酒。” 饭桌重新热闹起来。林畔儿持起勺子,默默挖香橙里的蟹肉来吃。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倒叫沈浊摸不着头脑了,回到下处后,和裴缜嘀咕:“你说梅七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前后后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假如不是亲耳听见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她和前几天的梅夫人是一个人。” “案子从头调查,大抵教她慌了。” “这么说十拿九稳了?” “不能操之过急,听听她明天怎么说。” “她难道会承认谋杀亲夫?” “她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她纵算承认了也不能她的罪,有证据,即使不认也由不得她抵赖。这案子查到现在,始终游离在表面,一点儿切实的证据没有。” “你是指凶器?” “不止凶器,还有不翼而飞的门闩,这两样东西原不该消失,除非它们可以影响案情判断,进而指证凶手。” “这么说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 “可以这么说。” 门“嘭”地摔开,秋风裹挟着落叶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林畔儿前去关门,沈浊起身道:“等我出去再关,今晚喝得有点多,后劲上来直犯迷糊,我回去眯会儿。” 送走沈浊,林畔儿回来插好门窗,“天上一个星星也看不见,全是乌云。估摸夜里有场大雨,二爷也趁早歇了罢。” 裴缜捻着玉佩上的流苏没答话。 “二爷?” 裴缜目光瞟向林畔儿,倏地又收回,吞吞吐吐道:“今天在饭桌上……我就是同她客套客套,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林畔儿回想片刻,明白过来他指应该是“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那段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裴缜见她态度冷淡,补充道:“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那个意思有什么关系吗?” 林畔儿的话好似一簇火,直煽到裴缜心上来,他瞬间被点燃,脸色阴沉如水,“是不是妓女没关系,我怎么看待你也没关系,你到底在乎什么?还有什么能触动你?别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泪,你呢,笑不会笑,哭又不会哭,是草木变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精?” 裴缜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见她呆呆立着神情木然,愈发来气:“说话!” 林畔儿缓慢转动眼珠,朝他望来。裴缜心里祈祷,千万别说那句话,千万别,否则他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然而,他注定不能如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七个字说出口的一刹那,裴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向不擅长表达的他,攒起勇气对她表白心迹,谁知换来她一句“我不知道说什么”,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厌恶的七个字。 今夜如昨日再现,裴缜气得浑身发抖,操过手边的玉狮子镇纸便朝林畔儿砸去。 出手的刹那似有悔意般微顿,故而镇纸去势不快,想要躲轻易便能躲开,然而林畔儿呆呆地动也不动,任由镇纸击中额头。林畔儿吃痛,后退数步。 被砸中的地方很快见青,鼓起铜钱大的包。裴缜慌了神,抢上前查看伤情:“我扔的那么慢,你都不知道躲吗?” “我躲了二爷怎么出气?”她语气平静,全然不似在怄气。 “你混账!”裴缜眼睛顷刻染上湿意,“我气不但没消,心也要疼死了。” 捧起林畔儿的脸:“好在没被有棱角的那面砸到,否则非破相不可。” “一个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二爷别哭。” “谁哭了!”裴缜大声否认。 林畔儿直勾勾盯着他眼角的水光,抿紧嘴巴。 “你等着,我管窦县令讨些化瘀的药。” “这个时辰,人都歇下了,二爷休要折腾。拧一条湿帕子给我,敷一敷就好。” 裴缜把林畔儿扶到床上,拧来湿帕子给她冷敷。 敷上不及片刻,“消肿了吗?” “消了。” “胡说,哪有这么快。” “二爷知道还问。” “坏丫头,学会打趣主子了。”说着抓起林畔儿的手,挨着她躺下,下巴颏儿垫在她头上,静静呼吸着氤氲的香气。不知过去多久,轻轻在她耳边道:“畔儿,我好喜欢你。” 林畔儿眼睛圆滚滚睁着,无所适从。 “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嗯。” “试试看说我也好喜欢你。” 林畔儿的瞳仁乌黑明亮,像两颗黑豆子,定定看着裴缜,“我也好……喜欢二爷。” “什么二爷,我没有名字吗?” “裴缜?” “等我一下。” 去案上翻找片刻,带着一枚印章回来,对着哈气,戳在林畔儿手背上。 “读读看。” “裴玄朗印。” “叫我玄朗。” “玄朗……” “连起来说。” “我也喜欢你,玄朗。” 林畔儿说的并不流畅,裴缜却分外满足。执起她那只被戳了印章的手亲吻:“盖了我的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第31章 .百戏篇(其十)密室 “我早知道躲不过去。”与昨日的语笑嫣然相比,梅七巧脸上多了几分忧郁和伤感,“我运气一向不好,逢赌必输。” 裴缜感到局促不安,他不擅长和女人独处,尤其在密闭的空间里。他万万不料梅七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窦献忠也不许旁听。 裴缜不得不兼任文书,录下她说的每一句话。胸口突然感到窒闷,裴缜突然起身:“可以开窗吗?” “不可以。”梅七巧断然否决。 裴缜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夫人刚刚说躲不过去是什么意思?躲不过制裁去吗?” 梅七巧盯着裴缜的脸愀然半晌,嗤嗤笑了:“裴寺丞真会开玩笑。” 她绕到裴缜身后来,柔若无骨的手打裴缜胸前拂过,裴缜顿生被蛇爬过的黏腻感,鸡皮疙瘩骤起。毫不客气拂开她的手:“夫人庄重些。” 梅七巧状若无事,继续道:“裴寺丞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说说那晚的情况,你们几时入睡?” “我约莫亥时睡的,秉烛觉浅,有一点儿响动便睡不着,应该子时左右才睡。” “什么响动?” 第29节 “那天城里的富贾周老爷办寿,邀我们一行去表演鱼龙曼延,周老爷看得高兴,给了许多赏钱,末了还留下吃酒。秉烛那两个小徒弟吃多了酒,精力无处发泄,半夜里练靶子,又闹又叫,被秉烛隔墙呵斥了几句才渐渐消停。” “江秉烛遇袭,期间你没听到动静?”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没有就是没有。” “但是你听到他呵斥薛葛二人。” “那时我睡的迷迷糊糊,的确听到了他的训斥声,还想叫他小点声来着,奈何昏沉中眼睛嘴巴都不归自己驱使了,心里想着,就是发不出声。” “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梅七巧回忆道:“睡梦中他的胳膊压在我身上,怪沉的,我朦胧中醒来一阵,把他那条胳膊卸开。打那后,一觉睡到天亮。” “你醒来后是什么情形?” “这个裴寺丞想必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我想听听夫人的描述。” 梅七巧垂下目光,道:“我醒来后看到秉烛在床边躺着,胸口上都是血,眼睛瞪的圆圆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大受刺激,惊叫出声,后来大伙都上来了。” 梅七巧语声极快,不含丝毫感情,仿佛照着纸上读出来的。 大抵是看出了裴缜眼底的狐疑,梅七巧漫不经心道:“裴寺丞不必拿这样的眼光看我,这段话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早已滚瓜烂熟。” 几段对话轻松填满了一张纸,裴缜换过一张空白的,继续问:“江秉烛的死对夫人是好事坏事?” “亏裴寺丞还是打长安来的,哪有这样问话的,我们稍有点经验的差役都不会这样问。” “请夫人回答。” 梅七巧脸上闪过悻悻之色,只见她垂眸道:“当然是坏事,可有时候又免不了窃喜。” 裴缜悬着笔,静待她说下去。 梅七巧捋捋耳边碎发,慢慢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结合是理所当然的事。十年来我跟着他走南闯北,浪迹天涯。可人就是这样,太过熟悉,就会失去感觉。度过热闹的头一年,剩下来的日子不过相看两厌罢了。我幻想过他死去,比如驾着马车跌到悬崖下,走在路上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抑或突然猝死。那样我就可以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无非是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好像变了,好像又什么也没变。” “当夜……房门到底有没有闩?” “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吗?”梅七巧脸上再次露出嘲弄似的笑意,“真想不到裴寺丞能憋到这时候,若搁我,一开始便问了。” “所以夫人的答案是?” “闩上的。”梅七巧变得面无表情。 “你承认你当时和江秉烛处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了?” “是。” “之前为什么不说?” “说了此刻被关在大牢里的定是我。密闭的房间,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脱嫌疑?” “目下为何又愿意说了?” “因为我相信裴寺丞啊。”手轻轻地抚摸过裴缜的手。笑意轻佻。 裴缜怕烫似的缩回手,引来梅七巧的娇笑:“裴寺丞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夫人既否认谋杀亲夫,那么在你看来,杀死江秉烛的会是谁?” “不是牢里关着吗?” “你是说吴良。” “那小子毒着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除此以外,还有谁有动机?” “我们在江夏地界得罪过几个权贵,他们雇人来杀也是有可能的。” “葛亮和薛敬武,他们两个有动机吗?” “他们倒是有动机杀我。” 见裴缜目光扫来,解释道:“两个小崽子对他们师父毕恭毕敬,对我这个师娘就差多了,尤其敬武,总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 “因为你背着江秉烛偷人?” “裴寺丞想听?想听的话我慢慢讲给你听,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裴缜不理会她,继续道:“据薛敬武讲,他和江秉烛最近闹过矛盾。” “秉烛希望他们继承衣钵,将鱼龙曼延发扬光大。那两个臭小子却只对吞刀履火之类的更感兴趣,小亮还算听话,秉烛说什么是什么,敬武则比较叛逆,为此两师徒没少怄气。” “关于不见的凶器,夫人有何见解?”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解,约莫那凶器很贵重,凶犯舍不得扔下?” “多谢夫人,我问完了。” “这就完了,不再多问两句?”梅七巧盈盈道,“我可是把什么都交给裴寺丞了,裴寺丞莫要辜负奴家。” 话语里暧昧叫裴缜招架不住,匆匆告辞。 在他离开后,梅七巧坐到镜子前,将唇上的胭脂晕染开,发髻微微揉乱。 裴缜进屋没多久,沈浊也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地数落裴缜:“你说你答应她单独问话干嘛,没的惹一身骚。” 裴缜接过林畔儿递来的茶,眼皮也不抬:“这话来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还怎么了!”沈浊气冲冲道,“方才我经过窦县令房前,听他在质问梅七巧,什么妆为什么花了头发为什么乱了,是不是你对她动手动脚了。” “我出来的时候她好端端的,这位窦县令未免太会捕风捉影了。梅七巧是怎么说的?” “她说窦县令太敏感了。听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裴缜一笑而过,继续低头品茶,品着品着突然僵住:“你说她哭了?” “听着像。” 裴缜放下茶盏,赞道:“好一个梅夫人!” “怎么讲?” “独处一室是预设好的陷阱,假如案子最终牵涉不到她,她自然与我相安无事,一旦牵涉到她,她便能说成我图谋她不成,公然报复。今天在窦县令面前的所作所为只是埋下一个引子,引子爆不爆全看案件走向。” “好哇,这妇人真够可以,案子一旦牵涉到男女情事,你就得避嫌,大理寺重新指派人来收拾烂摊子,如此一来,她又能搅弄风云了。” “倒帮我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窦献忠和她不是一伙的。”裴缜笃定道,“否则梅七巧也不用在他面前演这出戏了。” “窦献忠那个糊涂县令,必是被梅七巧的美貌蒙蔽了。说起来,你们猜我找到什么了?” “什么?” “门闩!” 沈浊打怀中取出一副断折的门闩。 “你打哪找到的?”裴缜又惊又喜。 “不是不让我旁听嘛,我就去六福客栈了,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摸到的,经老板娘确认,正是江秉烛房里的门闩。系人故意扔到那里。”沈浊兴奋异常,“这下子证据确凿,咱们是不是能拘捕梅七巧了?” 裴缜沉吟不语。 沈浊急道:“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梅七巧的话,密闭的房间,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脱嫌疑?” “当然逃脱不了,这不是明摆着事!” 裴缜忽然歪头:“畔儿怎么看?” 林畔儿不料会问道她头上,怔了怔答:“梅夫人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嘁,谁家杀人犯把我会杀人刻在脸上?” 裴缜继续问:“你觉得谁像是会杀人的人?” “吴良。”林畔儿说。 “为什么是吴良?” “他眼睛和其他人不一样。透着凶残。” 裴缜回想起吴良劫持小杨柳的一幕,眼神的确凶残,令人毫不怀疑他会杀掉小杨柳。但林畔儿当时没在场,裴缜不由得问:“你见过他?” “差役押他过堂时瞥了一眼。” 这边沈浊叫道:“你怀疑吴良杀人,那这案子不是又回到起点了?合着咱们查来查去,就是瞎掺和?” “怎么是瞎掺和?难道最终查明凶手是吴良我们做的事就没有意义吗?”裴缜语重心长道,“我们来这里不是推翻前面的判决,而是查缺补漏,使证据证词严丝合缝,形成有力的证据链条,把犯人牢牢锁死。唯有守住这道底线,方能杜绝冤假错案,使好人不至蒙冤受死,坏人逍遥法外。” 沈浊恹恹道:“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 未等裴缜分辩,有差役来报,刘仵作在前堂,立等相见 裴缜知其来准有事,立刻出去相见。 第32章 .百戏篇(十一)错综复杂 刘仵作看见裴缜,迫不及待道:“裴寺丞上次叫我想想尸体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我还真想到一个!” “刘仵作请讲。” “原本早忘到脑后了,直到昨儿个我那老婆子宰鸡,那个血溅的呀,满厨房都是,忙活了一下午才擦干净。” “莫非血迹启发了刘仵作?” “不愧是大理寺来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刘仵作夸完裴缜,语调一转,气哼哼道,“我告诉她多少次了,宰鸡得割喉咙,她偏不听,照旧往脖子上割,割又割不死,鸡就扑腾呀,弄得到处是血点子!” “见到血点子刘仵作想起了什么?”见他总是离题,裴缜不得不把他拉回来。 “江秉烛的脸!”刘仵作突然道。 “他的脸怎么了?” “有血点子。” 第30节 裴缜露出疑惑的目光。 “血迹大面积晕染开,且无喷溅迹象,唯独脸上出现两三个血点,着实奇怪。” “血点呈什么状态?湿的干的?” “记不得了。”刘仵作心虚地搓手,“当时儿媳妇不是生孩子嘛,我着急回家抱孙子,匆匆瞥了一眼,也没当回事儿。昨天被那鸡血启发,越想越不对劲儿,就来找你了。” “有劳刘仵作了,有事我再找你。” 打发走刘仵作,裴缜带着疑惑敲开了梅七巧的房门。窦县令也在房里,见到裴缜,没有往昔的热情。 梅七巧靠着椅背:“裴寺丞要进来坐坐吗?” “不了,我问句话就走。夫人是第一个看到江秉烛尸体的人,当时他脸上有无血迹?” “没有。” “夫人确定?” “到现在我脑子里还是他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打梅七巧处出来后,遇上沈浊,裴缜叫他再去盘问一遍薛葛二人,自己则找上赵师爷,问他要了吴良的卷宗。 裴缜坐下来读半晌,合卷后问赵师爷:“奸淫妇女在我朝不是重罪吗?奸污一人判处十年,超过两人便要施以宫刑,被吴良奸污的女子多达十数人,为何他只坐了区区十年牢,也没有施以宫刑?” “裴寺丞是否记得吴良的绰号?”赵师爷问。 裴缜记忆一向好,脱口而出:“长舌鬼吴良,窦县令提到过。” 赵师爷露出一抹诡秘莫测的笑:“这正是问题所在。” “什么意思?” “吴良他……用的不是下面那东西,而是……”赵师爷左右看了看,刻意压低声音,“而是他那条舌头!” 裴缜大惑不解:“用舌头?” “别人的舌头至多三寸长,他那条舌头足足五寸长,当真天赋异禀。” “未免过于离奇。” “谁说不是,抛开其他不谈,这能得趣吗?”迎上裴缜鄙夷的目光,赵师爷意识到失言,忙调转话题,“连带着案子也难办,你说他奸了吧又没奸,没奸吧又奸了。当年审这案子的李县令,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从重判处也只关了吴良十年。说实话,倘若换成窦县令,吴良这会儿骨头怕似都烂没了。” “这话怎么说?” “裴寺丞有所不知,这其中还牵涉到一条命案。十二年前秋月的某日晌午,兰溪村的村妇杜月娘被其夫发现暴毙于家中,当时她衣衫不整躺在床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有明显勒痕。” “谁这样大胆,光天化日里行凶?” “这案子至今是个悬案。李县令曾怀疑过吴良,又因没有充足证据,不了了之。李县令为人方直,万事以法度为先,没有确凿的证据绝不给人治罪。窦县令就不同了,他一般疑罪从有。要不我怎么说换成窦县令来审吴良骨头渣都烂没了。” “杜月娘的卷宗还在吗?” “怕是得找找,等我找到了给裴寺丞送过去。” 裴缜回到下处,沈浊和林畔儿盘腿坐在窗下用饭,沈浊嘴里嚼着蟹黄毕罗有皮有馅的点心,当成烧麦好了,含混道:“我们等不及,先吃上了。” 林畔儿给裴缜盛一碗豆粥:“厨房做的豆粥清甜可口,二爷尝尝。” 裴缜就着碗沿“滋溜”吸了一口,果真绵软适口,清甜不腻,顺势挟起一只毕罗,才咬开一个边儿,便觉腥膻气扑面而来,入口品了半天没品出个名目。 “毕罗也是厨房的?” “只有豆粥是厨房的,毕罗是沈浊外面卖回来的。一份蟹黄毕罗,一份羊肝毕罗。”见裴缜的毕罗咬了一口便没再吃,挟起一只蟹黄的送过去,“二爷吃不惯羊肝的,尝尝这只蟹黄的。” 裴缜接在碗里,又见林畔儿挟走原先的羊肝毕罗,默默吃起来。她的嘴巴咬在他咬过的位置,雪白的皮子上留下淡红的口脂印。自打上次给她涂过口脂,她好像终于会用那玩意儿了,时不时涂一层,红红薄薄,像粒初初见红的毛樱桃。 沈浊见他端着饭碗,目不转睛盯着林畔儿看,一顿无语,“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黏畔儿身上得了。” “你咕哝什么呢?”裴缜没听清楚。 “我说你什么时候娶畔儿?” 言出,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咀嚼。裴缜悻悻道:“关你什么事!” “我是替我们畔儿打抱不平。”沈浊一条胳膊搭在林畔儿肩上,“你别打量我们畔儿好说话,默默无争,就可以不给她名分。” “吃你的饭吧。”挟起一只羊肝毕罗扔他碗里。 沈浊偏不使他如意,嬉皮笑脸地问林畔儿:“畔儿,你实话实说,他有没有对你不老实?” 林畔儿低头扒豆粥,并不答话。 “愈说愈往下流处去了,我问你,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沈浊咬一口羊肝毕罗,随即叫苦连天,“哎哟,一般人真吃不惯这个味,畔儿你行行好,也帮我吃了吧。” 林畔儿默默挟起来,裴缜一箸头打在上面,看着跌落的毕罗,故作惋惜道:“沾灰了,不能吃了。” 沈浊见他吃味,笑到肠子打结。 裴缜眼睛狠狠夹他:“笑够了没有,笑够了起来回话。” 沈浊打席子上爬起来,咳了咳,尽量克制不笑出声:“我问过薛葛二人了,他们说江秉烛脸上的确有血点。” “两个人都能确定?” “也不是,薛敬武十分肯定。至于葛亮他看到那摊血吓得够呛,压根不敢看他师父的脸,后来抱着师娘梅七巧离开,一直陪在梅七巧身边,再没见过尸体。” “梅七巧坚称没有,薛敬武与刘仵作又亲眼证实有,怎么可能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见鬼了不成?” “莫非挪动尸体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死了两三个时辰,血早凝固了,且蹭上去的与溅上去的又不同。” “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怕是人搞的鬼。” 第33章 .百戏篇(十二)黄泥 沈浊吃完饭就没影儿了,林畔儿收拾碗箸,裴缜坐在窗边发呆,想必又在为案子劳神。 赵师爷捧着一指厚的卷宗过来交给裴缜,裴缜坐到案前看起来,他这几天总是这样,怕看了不下百万字。林畔儿担心他伤了眼睛,将窗边的薜荔拨开,使阳光多透进来些。做完这些,将碗箸给厨房送去。 厨房里孙大娘在做蓬糕,林畔儿打了帮手,临了给她拿回来一碟。裴缜仍旧坐在案前,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林畔儿将一壶新沏的茶并蓬糕放在案边,供他饿了食用。 裴缜过一会儿发觉:“哪来的点心?” “厨房孙大娘给的。二爷晌午吃的少,我怕你中途饿。” “全怪沈浊在旁边插科打诨,害我没吃上几口。” 林畔儿拈起一块:“二爷尝尝看,我和孙大娘一起做的。” “哦?你还会做蓬糕?”裴缜把林畔儿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开始不会,孙大娘手把手教,做了两个就上手了。” “我的畔儿真聪明。”掰下一块蓬糕喂到她嘴里。 林畔儿想下来,被他紧紧搂住。 “二爷……” “叫二爷干嘛?” 林畔儿看着大敞的窗子:“会被人看到的。” “原来是怕看。”拿起一本书,打落窗上叉竿,窗子自动闭合,“这回没人看见了。” 臀下传来异物感,热热地戳着她。 裴缜咬着她的耳垂道:“今天沈浊的话你也听到了,外人都当我冷酷无情,连个名分也不给你。” “不怪二爷……” “我当然知道不怪我,我问你,你还是原来那个主意吗?” “嗯……”声音低不可闻。 “哦。”裴缜的目光重新聚焦回卷宗上。 也不说放开她,就那么抱着她看,林畔儿感觉戳着她的东西越来越热、越来越硬,她不安地挪动屁股,也没能好受一点儿。裴缜好似全然不受影响,实则鬓角细闪的汗珠出卖了他。究竟他是在折磨她还是折磨自己? 好在裴缜的心神全部灌进卷宗,欲望极快平息。林畔儿无事可做,眼睛扫过一段文字:死者杜月娘,芳年二十五,身高五尺一寸,衣裳被推至双乳之上,下身赤裸,全身密布青紫淤痕,腹部有淡红色瘢痕,颈处勒痕周项两圈,舌头外伸,两眼凸出,全身无血迹,缢杀无疑。 死者西南方一丈远处,拾得汗巾一条,材质与死者指甲里的碎屑吻合。 裴缜见林畔儿也在看,喃喃道:“杜月娘死时下身赤裸,上身胸脯袒露在外,符合奸杀特征。然而经虔婆检查其下体并无受侵痕迹,怕只有用舌头才办得到,结合当天有村民在附近见过吴良,换成窦县令来审,吴良的确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用舌头?”林畔儿神情困惑。 “赵师爷和我说时我也吃了一惊,吴良侵犯女子用的不是阳物而是舌头。” 林畔儿显然还是无法理解,裴缜取过纸笔,画了一副粗陋小画,简单几笔将情景描绘出来:“我想大概是这样。” 林畔儿仔细看了半晌,说:“这个人舌头也太长了,好像妖怪!” “要不怎么是长舌鬼。” “二爷怎么把这个案子翻出来了?” “查吴良顺带牵出来的。” “是吴良做的吗?” “不能确定。” 裴缜看着在他腿上坐的甚舒服的林畔儿,无奈道:“还不起来吗?我腿都麻了。” “忘了。” 林畔儿起身。 晚饭时分,沈浊打外面转回来,进门便问裴缜:“江秉烛的案子有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班房,听那班小子在编排咱们,说当大理寺来的官多有本事,原来不过尔尔。被我教训了一顿才算老实。” “他们爱说说去,你何苦与他们起争执。” 第31节 “怕什么,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我一个打他们十个。” “你能打也不该用在这地方,逞凶斗狠,像什么话。”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趁早破了案子是正经,倘或阴沟里翻船,只恐给人家笑话。”又问,“眼下案子进展到哪一步了?” 裴缜沉思半晌,缓缓道:“目前有四人具备作案动机,其一,与死者正面产生过冲突的吴良;其二,梅七巧,死者的同门师妹兼发妻,多年来两人貌合神离,梅七巧一直想要摆脱死者;其三,死者的两个徒弟,葛亮薛敬武,此二人与死者有过分歧,脾气耿直的薛敬武甚至与死者发生过争执。因为房间是密闭的,事后又没有损坏的痕迹,其一其三若要杀人几乎不可能。其二当晚与死者共处一室,具备作案的条件,然而……” “具备作案条件不就结了,你还然而什么!” “你别忘了,关键性证据凶器不见了。当晚楼下有人打更,梅七巧是不可能出去丢弃凶器,再返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睡觉。” “她就不能把凶器藏在客栈里?” 裴缜摇头:“案发后,窦县令命人搜遍了客栈,并未发现凶器。而且你想过没有,如果是梅七巧,她为什么要丢弃凶器,为什么要选择一种对自己极为不利的谋杀方式。以至于事后要通过牺牲色相来脱身。” “牺牲色相……等等,你的意思是梅七巧嫁给窦县令系被迫?” “她语气里的哀怨是骗不了人的。嫁给窦县令是权宜之计,因为当时的情况对她极为不利,她唯一可以让自己免于铡刀之下的武器便是美貌了。幸而窦献忠是个糊涂县令,不费吹灰之力被她拿下。” 经过裴缜这一说,沈浊也不确定了:“照你说,梅七巧不是凶手,那么谁是凶手?” “我还是原来的主张,找到凶器也就找到了凶手。” 沈浊叹气:“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蓝玉县这么大,找一个小小的凶器,那不是大海捞针吗?” “答案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只是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透。” “这案子就这么僵着了?” 裴缜打卷宗里翻出江秉烛的验尸薄子,上面的字他看过了上百遍,仍旧不死心地要看一百零一遍。 尸首呈仰卧状,双目圆睁,嘴巴微张,致命伤位于心口处,宽约一寸,深及心脏,背部相同位置有黑紫淤痕…… 翌日,裴缜提出再去一趟案发现场,沈浊林畔儿陪同。 与上次相比,房间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集聚的灰尘被清扫干净。窗子大敞着,浑浊的空气被席卷一空,阳光筛进来,尘埃粒粒飞舞。 裴缜自进来后一语不发,神情灌注地巡视着房间每一处,细微的角落也不放过。 “你在找什么,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找。”沈浊问他。 “我也说不好。” 说话间拿起一只花瓶,花瓶背后的墙壁有黄泥涂抹的痕迹,年深日久,老墙的颜色淡到发白,新进涂抹上去的这块则黄灿灿的。 裴缜盯着看个不停。 “怎么了,这块儿墙腻子有什么奇怪的吗?”沈浊脑袋凑过来。 裴缜吩咐林畔儿:“畔儿,坐到床上。” 床上被褥没换过,血迹犹存,林畔儿铺上一条帕子,这才坐下。裴缜目光来来回回在她与墙壁之间转换,嘴里念念有词:“不对呀,完全不对……” “什么不对?” “对了对了。” “诶?”沈浊简直要急死,“什么对了又不对,你到底在搞什么?” “沈浊,你和畔儿换一下。” 虽然满腹疑惑,沈浊还是配合地坐了过去。 裴缜翻箱倒柜,找出一捆细麻绳,叫林畔儿抓着一头,固定在与黄泥同高的位置。自己则牵着另一头,朝沈浊走来。 “这就对了。你和江秉烛皆高八尺,畔儿只有六尺五寸,必然差上一截。”裴缜走到沈浊面前,麻绳不偏不倚,停在他胸口的位置,“如今,刚刚好。” 沈浊愈发大惑不解:“什么刚刚好?” 裴缜没有回答,抛下麻绳,直奔隔壁房间。同一面墙同一位置,果然也有黄泥涂抹的痕迹。 沈浊林畔儿跟过来,只见裴缜抚摸着墙壁,如释重负地冲他们微笑:“我想我已经抓到凶手了。” 第34章 .百戏篇(十三)青枫林 青枫林作为坟场,埋葬着蓝玉县古往今来所有无主的孤魂。无根的浮萍,客死异乡已足够凄凉,更凄凉的是这些尸体会成为山狼野狗的腹中餐。 说不清哪一任县令,望着路边的骸骨,思及离家千里的自己,兴起兔死狐悲之叹,将城外一片长满青枫的林子辟作坟场,来安葬客死的异乡人。 江秉烛便葬在此地。 他的坟算是气派的一个,高高的坟包,坟前立着青石墓碑,碑上刻有“亡夫江秉烛”字样。碑是窦献忠帮着立着,下葬那天梅七巧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哭了一场。如今再站在这里,她心潮如平,脸上淡漠的好像对面坟包里埋葬的不是她的亡夫。 青枫林位于阴面,阳光常年照射不进来,潮湿阴凉,站久了,窦献忠的两条腿不住地打颤。 “我说裴寺丞,你把我们叫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见得一直盯着坟包看,就能把凶手看出来吧?” “窦县令稍安勿躁,待人到齐,我自有分晓。” 窦县令环顾一圈,除了裴寺丞和那位林姑娘以及他们夫妻二人,现场还有赵师爷和两个差役,谁知道还要等谁。 阴风平地而起,搅得林中枫叶沙沙作响,宛若鬼魅穿行其中。吓得窦县令忙抱紧双臂,躲到梅七巧身后。 似有响动从北面传来,窦县令紧张抓住梅七巧胳膊,“什么东西响……”梅七巧举目望去,见沈浊带着葛亮薛敬武走了过来。 葛亮还算讲良心,见到她叫了声师娘,薛敬武就没那副好肠子,对她视若无睹。梅七巧也懒得去搭理他。 “裴寺丞,这会子人来齐了吗?”窦县令问。 裴缜点点头:“这次召大家来大家心里清楚为了什么,江秉烛一案虽经窦县令之手完结了,尚有诸多疑点未能理清,甚至重要的凶器亦不知所踪。此案里,我一向主张凶器至关重要,找到了凶器也就找到了凶手。” “这么说裴寺丞已经找到了凶器?” 裴缜道:“可以这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 “为此,”裴缜沉声道,“我必须撅坟开棺。” 此言一出,议论四起。薛敬武尤其激动:“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如今再把他撅出来,不是让他不得安生吗?” “吵什么吵,破案要紧。”沈浊厉声喝止,走到梅七巧面前,“梅夫人没意见吧?” “我纵有意见你们便不挖吗?” 沈浊见她不反对,道声冒犯,领着两个差役上前,对着墓碑拜了三拜,旋即使锸的使锸使铲的使铲,大动干戈挖起来。 一炷香后,棺材露出土面,沈浊下去情理掉浮土。万事俱备,只欠开棺。沈浊请示裴缜。 裴缜命林畔儿给下面的三人分发面巾:“一会儿棺材打开,尸臭味涌上来,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面巾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最好屏住呼吸。” 沈浊和两个差役戴上面巾,逐个撬开棺木上的榫子,一同用力,推开沉重的棺盖。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当尸气涌出来时三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哕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尸臭味熏得他们晕头转向,顷刻间逃出土坑,连滚带爬到远处。 上面的人也不好受,纷纷遮住口鼻,面容扭曲。 沈浊扑到一棵枫树下,干呕不止,林畔儿递上香囊给他嗅闻,香囊中含有降真香,有驱邪避秽的功效,沈浊猛吸片刻,感受许多。见两个差役躺在地上不知死活,恋恋不舍地丢给他们嗅。 气味散了片刻,不那么浓烈了,裴缜用香囊捂住口鼻,来到棺木前。 尸首的血肉腐烂殆尽,只剩少许挂在骨头上,说不出的颜色,看一眼三天不想吃饭。裴缜忍着巨大的不适,手持火夹在里面翻找。 窦县令同情道:“裴寺丞要找什么,吩咐一声,叫下面的人去找,哪能叫你亲力亲为。” 赵师爷闻言不动声色退了两步。两个差役躺在地上装死,沈浊则直接表示给他一间金屋他都不再过去了。 葛亮薛敬武师兄弟俩怔怔看着,不知是不是林子太过阴森的缘故,葛亮的身体一直在发抖,颈上全是冷汗。薛敬武紧紧握着拳头,眼睛瞪得像匹狼。 腐肉与衣裳交缠在一起,每翻动一下,尸气便浓重一分,熏上来,裴缜连连作呕,背脊弯成一把弓,时不时地抽搐。 沈浊纵是再受不了那气味也不能叫裴缜继续了,欲上前接替他,林畔儿先他一步走了过去。 林畔儿握住裴缜的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接过火夹子,“二爷到旁边休息会儿,我来。” “不……”裴缜痛苦的甚至没办法张口说话,身子软绵无力,肠胃一阵一阵地痉挛。沈浊上前将他扶至空气清新处。 “畔儿……” “别担心了,畔儿身子骨儿比你强,且她天生带香,能够压制尸臭气。” 仿佛真如沈浊所言一般,畔儿无惧尸臭味,不急不躁地在尸体的胸腔里翻找,气定神闲的姿态,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具腐尸。 终于,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衫和腐烂的血肉,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她夹着东西走到众人面前时,众人相继倒吸一口凉气。 裴缜在沈浊的搀扶下走来,凶器和他的判断如出一辙,故而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林畔儿将东西掷到薛葛二人脚下。 葛亮脸色苍白地后退一步。 “葛亮、薛敬武你们两个想必对这东西不陌生吧?” 薛敬武看着脚下的柳叶镖,嘲弄地撇了下嘴。 窦县令此刻恍然大悟:“莫非,莫非这柳叶镖就是凶器?” “窦县令以为呢?”沈浊无语。 “这么说,敬武才是凶手……”梅七巧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敬武,“但是为什么,就因为秉烛不许他练飞镖吗?” “梅夫人错了,杀死江秉烛的不是薛敬武,是葛亮。” “什么,小亮?”梅七巧惊叫出声。 “杀这个字不准确,合该是误杀才是,对吗葛亮?” 葛亮整个人垮下来,如一具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衣服、头发全被汗水浸透,苍白如蜡的脸上不断滴汗,薛敬武抓住他的手,冷冰冰的。 没等薛敬武反应过来,他已经倒下了。 因着这一场变故,众人回到县衙方才获悉事件的来龙去脉。 “是我叫小亮瞒着的,不承想还是难逃一劫。”薛敬武眼里铺着薄薄的余烬,黯淡且无光,“那晚我们喝多了酒,疯疯癫癫,在间房里练靶子,说什么也没想到会脱靶,柳叶镖直奔墙壁飞去,竟然穿墙而过。” “小亮吓坏了,镖是他掷出去的,他生怕挨师父骂。我们贴墙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料想师父师娘睡下了。小亮想到师父明天一早发现飞镖定要大发雷霆,担心得睡不着觉,我叫他到时候往我身上推……那时候我们压根没想到那枚飞镖竟然坏了师父的命。第二天清晨,我们被师娘的尖叫声惊醒,听见她说什么‘死人’这才慌了神,想到那种可能,出门前我叮嘱小亮无论待会儿见到什么务必闭紧嘴巴。” “我们冲进房间,见到死去的师父,正是那枚小小的飞镖闯了大祸。我叫葛亮把师娘抱出去,打发老板娘去报官,试图拽出飞镖,销毁证据。飞镖没进去太深,仅有一截红布条露在外面,红布条绑的不牢靠,一扯就出来了,血点就是那时溅上去的,本来想擦,看热闹的人涌进来,没能得手。后来仵作过来验尸,竟没发现飞镖,我们权当老天爷都在帮我们,扔掉断裂的门闩,用黄泥修补好墙壁,只等风头过去。” “畜生,害死了自己的师父,居然还妄想逃脱罪责!”窦县令厉声叱道。 “那怎么办,小亮又不是故意的,总不见得把他的命也搭进去吧?” 窦县令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气的呼呼大喘气。 第32节 “裴寺丞。”薛敬武目光朝裴缜望来,“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的吗?” “一旦认可了梅七巧的证词,案发地是间密室,那么有什么办法打破这间密室呢?”裴缜看着薛敬武道,“我首先想到了你的九穿杨。” “我单独和尸体接触过,站在裴寺丞的角度,凶器大概率已经被我取走了,为什么还深信不疑它在师父身体里?” “验尸薄上说死者背部相同位置有黑紫淤痕,表明凶器入体极深,差点刺个对穿。旁的凶器倒还罢,柳叶镖……常年走江湖卖艺的大多宽肩厚背,怕是很难取出。仵作验看尸体看漏了也是有的。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凭借直觉。那日在茶楼上,你们师兄弟俩给我感觉很不安,像是……”裴缜思索形容词,“像是在等待着石头落地。” “您的直觉真准,您的到来的确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我们无时无刻不期待石头落地……” “为什么不挖开棺椁取走飞镖?” “小亮他不敢……”又问,“假如我们取走凶器,能逃出生天吗?” 裴缜摇摇头:“葛亮性格软弱,一旦弄清了作案手法,他挨不过推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和小亮,您是怎么锁定小亮的?” “和梅七巧谈话时她曾提到过,江秉烛想让你们的心思用在鱼龙曼延上,葛亮很听话,你则难以驯服。是否证明,葛亮也精通柳叶镖?春波桥茶馆的小二曾说,你们原是摇鼗鼓的陪衬。言下之意,你二人并不精通鱼龙曼延,而葛亮偏要舍长取短又是为何?我大胆猜测是因为他害死了自己师父,再也不愿意碰柳叶镖,对吗?” 薛敬武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缜,眼睛忽蒙上一层阴翳:“我多么希望裴寺丞从未来过蓝玉县,从未经手过这件案子。” 裴缜报以沉默。 “小亮会怎么样?” “判决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薛敬武悲伤地垂下头。 案子完结了,心里却空落落的,裴缜不禁扪心自问,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他想要的么,瞬即想通,他想不想要不重要。 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前方出现林畔儿清冷袅娜的身影,池塘里嵌着许多石头,平时不见踪迹,一旦遇到旱天气,争相露出水面。林畔儿光着脚丫在石头上跳来跳去,鱼儿在她脚下游动,红莲在她裙下盛开。 裴缜悄无声息靠近,企图吓她一吓,谁知林畔儿突然转过身,反把他惊了,一只脚陷下去,碗大一朵红莲被踩入淤泥。 “呀,花儿……” 裴缜歉疚地拔出脚,“本想吓吓你,不料误伤了花。” 林畔儿看着他滴水的靴子:“回去换双鞋袜吧,免得着凉。” 并肩回去的路上,裴缜问林畔儿:“喜欢红莲?” “嗯。” “喜欢它什么?” “红红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的东西。” “红莲不热闹。” 裴缜仔细想了想,红莲的确有别于其他红花,它孤独、神秘、一碗碗簇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给人热火朝天的感觉,它永远孤凉、永远凄清,透着深邃的绝望。 绝望。裴缜被这两个字刺痛,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林畔儿,悲伤地发现,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女子。 第35章 .百戏篇(十四)坏女人 枝头的树叶松动了,荡悠悠落下来,不及着地,转瞬被风卷走,越过门廊、屋脊飘向广袤的天空。裴缜站在窗前感慨道:“要变天了。” 林畔儿坐在床前整理衣裳,闻言单拎出一条浅青色曲水纹的披风挂在衣架上,“这件披风不薄不厚,穿来正好。” 裴缜回望她那一身单衣,倍觉清冷,“你也多穿些,什么时候了还穿那么单薄,纵是底子好也禁不住要生病。” 林畔儿却摇摇头:“我从不生病。” “又犟嘴。” “不生就是不生,我为什么要跟二爷犟嘴?” “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 “没有。” 裴缜不禁笑了:“你这么厉害?” 顷刻又续道:“你父母养着你岂不是很省心?” 林畔儿闻言睫毛微颤,整理衣裳的动作不经意慢下来。裴缜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未及询问,沈浊大喇喇走了进来,裴缜便道:“你来的正好,这摞子卷宗帮我还给赵师爷。” 沈浊上手掂掂,足有三四十斤重:“好嘛,我不来你也不送。” “废话那么多,你送不送?” “送送送,裴二爷有吩咐,小的岂敢不遵。”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都是什么啊,密密麻麻,亏你看得进去。” 一页纸飘飘然滑了出来。 沈浊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一看,呆住了。裴缜站在他旁边,瞥见是他当初画给林畔儿看的简笔小画,过后随手夹在卷宗里,竟给忘了。劈手夺过来,“这个与案子无关。” 沈浊手更快,眨眼间小画又回到他手上,“什么嘛,难不成这东西是你画的?” 林畔儿走过来瞧一眼道:“卷宗上说吴良以舌奸淫妇女,我不懂怎么做到,二爷给我画了这个,一目了然。” 裴缜欲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能平静承接沈浊接下来的嘲笑:“好你个裴玄朗,居然还有这一手,以后纵是落魄了也无需犯愁,每月画几副送到一字生香铺卖,维持个家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裴缜瞪着眼夺来,两三下撕成碎纸,掷入竹篓。 沈浊笑嘻嘻道:“撕什么,放在卷宗里,以便后人解惑岂非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裴缜着恼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去送卷宗。” 沈浊吐吐舌头,搬起卷宗走了。裴缜火气未消,转向林畔儿道:“愈发没大没小了,以后我和旁人说话,你不许插嘴。” “喂喂喂,拿畔儿出气就没意思了,说到底是你画给人家看的,没大没小也是你先没做主子的样。”沈浊站在门口未走,探进头来和裴缜掰扯。 裴缜抄起一本书砸过去,沈浊快速闪开。确定沈浊不在了,裴缜吩咐林畔儿:“捡回来。” 林畔儿乖顺捡回书,摆回原位,裴缜看着她,接着训斥:“你多大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数?还是说看到我出丑你开心?” 林畔儿一声不吭,默默挨训。 裴缜最讨厌她装聋作哑:“说话!” “二爷没别的事的话我去干活了。”语气随意自然。 裴缜怔住:“什么叫没别的事,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吗?” “二爷要打我吗?” 裴缜愕然:“当然不会。” “要罚吗?” “也不会……” “那我去干活了,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晚饭之前得弄利索。” 她若无其事地走开,倒叫裴缜手足无措,半晌咕哝一句:“坏女人。” 另一头,沈浊送完卷宗回来,路过中庭,看见几个丫鬟婆子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禁凑上去,“你们在干嘛?” “沈爷来的正好,我们捡到一本小薄子,好生漂亮,就是不知上面写的什么,重不重要,正要找个识字的人看看。”一个小丫鬟道。 “给我瞧瞧。”小薄子由桃花笺订成,泛着香气。沈浊接过来,才搭上眼,立时被上面的内容惊呆,忙不迭合上,“这是裴寺丞记录线索的薄子,方才还见他找,亏你们捡着了。” “那得赶快还给裴寺丞才是。” “交给我吧。” 回到小院,沈浊远远看见裴缜站在桂花树下,桂花簌簌而落,好似在下一场黄金雨,香远益清,弥散整座院子。沈浊踏着落花走来,瞥一眼窗子里面忙碌的林畔儿,自鸣得意道:“这下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裴缜不屑道:“不就一副小画么,你还没完没了了。” “谁说小画了,你瞧瞧这是什么。”沈浊将怀里的小薄子抛给裴缜。 裴缜并不以为意,捻开薄子,一字字读来,桂花金粒般接二连三落在页面上,浮起的气味沁香沁香,裴缜却一丝一毫也闻不见,整个身心被纸上的文字所惊厥,他哆嗦着唇问:“这东西打哪来的?” 沈浊嬉皮笑脸地上来揽他的肩膀,“畔儿真精细,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你也是的,怎么能不付钱。纵算是街边儿摆摊算命的穷瞎子也不赖风月账,亏你还是世家公子,朝廷命官。” “你给我闭嘴!”裴缜霍地将沈浊搡开。 “你凶什么凶,你也不想想,你哪来的立场对我发脾气。”沈浊抢过薄子,翻到某一页,“看看,时间地点历历在目。合着我吭哧吭哧赶车的时候,你倒在里面快活。” 沈浊眯起笑眼:“这一趟出来,至今不足一月,你干的好事却足足写满了半本桃花笺,裴缜啊裴缜,看不出来你够禽兽的。” 最后一句沈浊半揶揄着说来,一字一句钻进裴缜的耳朵,气得他脸色阵青阵白。夺回花笺,三两步冲到房里,掷到床上叫林畔儿看。 林畔儿捡起来,抚平上面的褶皱:“原来在二爷这,我还当丢了。” “沈浊捡到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开心了?” 沈浊坐在窗上好整以暇地看戏。 林畔儿被裴缜的疾言厉色搞懵了,捏着册子的手指渐渐发白。 “为什么写这种东西?” “我脑子不好使,次数多了记不住。用笔记下来比较稳妥。” 窗边传来哧哧的笑声。 裴缜疾步走去,不顾沈浊的哀嚎将他推下去,随即关好窗子。再次回到林畔儿面前,他撸下手上的戒指、腰间的玉佩,连同发上的玉冠一起扯下来,全部掷到林畔儿脚下。 林畔儿刚刚整理好的箱箧也被他打开倾倒出来,翻出里面的值钱的物件,一股脑儿地丢出来。 “这些够了吗?”他质问林畔儿,眼尾红得恨不得滴下血来。 林畔儿怔怔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嘴里念念有词道:“我刚刚收拾好的……” 他气成这样,她却只关心行李,恨得他一脚将箱箧踢出老远,沿途衣物散落,一片狼藉。林畔儿讶然看向裴缜,反遭他吼叱:“你看什么?” 林畔儿忽地收束目光,直直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回来!” 林畔儿全然不理会,顷刻消失在裴缜的视野里,裴缜追出去,被守在门口的沈浊拦下,“你追她干嘛,还要和她吵?” 第33节 “我不追她,你去把她叫回来。” “我不去,畔儿不会吵架,叫她回来只有挨骂的份!”沈浊两手袖在怀中,靠着门框道:“你说你欺负她有意思么,她连还嘴都不会。” “我欺负她?”裴缜感到可笑,“我把一颗心捧给她,她弃如敝屣。那么多次肌肤相亲算什么,她当我是什么,难道我从始至终就是个嫖客吗?” 沈浊忍不住笑出来,顾忌到裴缜阴沉沉的目光,不得已憋回去。 “你也别太苛责她了,没准她只是转不过弯儿来。” “她有什么转不过弯儿的?” “这……我哪里知道……” “你不知道你说。” “我说也不行?” 俩人正拌着嘴,冯捕头突然走了进来,奉窦县令之命为吴良的事请示裴缜。 裴缜这才想起吴良,吩咐道:“既然没他的事,就放了罢。” 吴良被放出来后喜溢眉梢,专程到裴缜面前拜谢:“多亏了裴寺丞,没有裴寺丞,我吴良真要被冤死在狱里,裴寺丞的再生之德小人没齿难忘,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裴寺丞的大恩大德。” “此乃我分内之事,谈不上恩德。你若怀有感恩,出去后规矩些,好好做个人。” “是,小人一定谨遵裴寺丞教诲。”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下。 目送他离开县衙,裴缜忽对沈浊耳语数句,沈浊惊讶道:“你想翻杜月娘的案子?” “杜月娘案尚未结案,何谈翻案。” “可是……这样行吗?” “尽人事,听天命。”裴缜喟叹道。 第36章 .百戏篇(十五)踏上归途 已是深夜,屠苏酒馆内仍旧灯火通明。酒客们零星分布在堂上,吆喝声一起,小二便打着哈欠过来送酒。 灯火的哔剥声中,八尺来高的黑衣汉子搂着位美娇娘走进酒馆,看模样已经喝了不少酒,走路歪歪斜斜,却叫嚣着命令小二将店中好酒尽情地往上端,他要一醉方休。 怀里的美娇娘担忧道:“爷行不行,醉死了我可是不负责偿命的。” “放心,酒醉不死我,能醉死我的只有你这温柔乡。”头故意往美娇娘丰满的胸脯蹭去。 美娇娘故作娇羞:“爷在外面好歹收敛些,当着许多人的面,像什么话。”当下扶着男人在一张空位上坐下。 隔壁桌嚼着花生独自饮酒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抱拳道:“这不是沈爷么?” 沈浊醉眼乜斜:“你是谁呀?” “沈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半月前咱们头一次见面您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对面之人笑眼眯眯。 沈浊打量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小子,那天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倒记上仇了。” “岂敢,岂敢,好在裴寺丞还了小人清白,眼下一切误会都消除了。说起来,裴寺丞怎么没跟沈爷一起?” “嗐,人家清贵子弟能跟我一样瞎混么。”说着将美娇娘拉到怀里,“我说你也别傻站着了,既然遇上了,陪我喝一杯,正愁没个人对饮。” “沈爷抬举了,小人岂敢和沈爷同桌共饮。” “不喝就滚开,老子最烦假客套。” 吴良讪讪坐下来,忙不迭给沈浊斟酒。 沈浊一口饮下,畅快道:“还是小地方好,夜夜笙歌,哪像我们长安一到夜里连个鸟叫声都听不着,真想从此不回去了。” “沈爷说笑了,长安乃是王都,我们这种乡野之地哪配与王都相提并论。” “什么王都不王都,在我看来活的舒服最重要。”说着狠狠在美娇娘脸上嘬了一口,“你说是不是,我的美人儿?” “爷又胡闹了。”以酒碗堵住沈浊的嘴。 沈浊就着美娇娘的手喝了一碗,愈发开怀,眉目飞扬,凛凛生辉。 吴良见他也是个酒色之徒,心思活动,攀附道:“沈爷身在其中,不觉其中滋味,似我这等外乡却憧憬得不知如何是好,盼望有朝一日也上那天子脚下走一遭。” “我听说你小子绰号‘长舌鬼’,好事没少干。安分在自己地界上呆着,莫来祸害我长安城的良家妇人。” “沈爷莫提,那都是小人年少轻狂时犯下的蠢事,现今早改过了。” “确实蠢,干那事居然用舌头,能得趣么。白白背了一个奸淫妇女的罪名。” “咦?”美娇娘向吴良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想象不到吧,我跟你讲——”沈浊咬着美娇娘的耳朵,喁喁细语。美娇娘睁大眼睛听着,吃吃娇笑起来,抬起白嫩嫩的手臂推了吴良一把:“真的假的,这位爷这样有趣,改日来醉香楼找我,不收你银子。” “好你个小浪蹄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勾搭别人,看我怎么治你。” 美娇娘顷刻在沈浊怀里笑作一团。 吴良自斟自饮,一碗酒下肚后道:“皆是个人癖好罢了,沈爷不好这个,自然不识其中滋味。” “若论滋味,我只知道拿棒子干女人最爽。”着意把气息吐在女人耳边。 “沈爷真坏,人家不理你了。”美娇娘娇嗔着起身坐到一边。 沈浊竟也不理,只与吴良高谈阔论。酒入浊肠,言语尽往下流处去。连犯瞌睡的小二都精神了,立起耳朵听他们的污言秽语。 不知聊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发白,酒水也所剩无几,美娇娘枕着藕臂睡去,被激起兴致的吴良犹自滔滔不绝,盯着女人雪白的颈子道:“妓院里的女子皮子都被酒色折腾糟了。养在深闺里的小姐才堪称绝佳,好茶好水供奉着,一身皮养的白里见红,羊脂玉一般,又滑又香,用舌头轻轻那么一舔,受用不尽……”说话的同时微眯双眸,似存无限幻想,舌头不自觉地伸到外面,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就你……还深闺小姐?”沈浊指着吴良哈哈大笑,“怕是连小姐的面也见不着。想的倒是美。” 吴良讪讪道:“深闺小姐自是难以下手,然普通人家女儿中亦有天生的好皮子,酥酪似的香白细滑。美中不足之处是,她们身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令人心生遗憾。” “瑕疵?” “胎记……痦子一类,再不就是磕碰的疤痕,总之很难遇到一具完美无瑕的身体。其中有个妇人,哪哪都好,就是生过孩子,肚子上留下条条道道红瘢,我总是不禁想,假如我们在她没嫁人生子前相遇,岂不完美!” 语声方落,吴良发现沈浊的目光好似两把利剑盯住了他,惊得他浑身一哆嗦,不由得问:“你怎么了……沈爷?” 沈浊眼里的混浊荡开,取而代之一片清明:“生过孩子,肚子上有红瘢的,不是杜月娘吗?” 马车辘辘压过白草,愈往北去,草色愈黄。朔风凛凛,经车马带起,细细密密落在脸上,如针攒刺。林畔儿全身缩在斗篷里,持着缰绳的手略微发红,冷风吹拂,浑然无觉。 沈浊抻着懒腰打车厢里钻出来,盘腿坐到林畔儿身边。 “你醒了?” “眼看天就黑了,你们也不叫我。”劈手夺过林畔儿手里的缰绳,“我来赶,你进去歇歇。” “你昨夜和吴良拼了一夜酒,不歇息好怎么行。” “那小子活活耗了我一夜,好歹露了口风,没叫我白忙活。” 见林畔儿端坐不动:“怎么不进去?” 林畔儿把斗篷裹紧:“我坐在外面挺好的。” “好什么,鼻头都吹红了,要说今个儿的风还真烈。” 林畔儿抱着膝盖不讲话。 “怎么了,还跟裴缜怄气?” 林畔儿讷讷道:“二爷不理我。” 沈浊凑过来:“我跟你讲,他这个人好对付着呢,一贯的吃软不吃硬,你稍微对他服个软说几句好听的哄他,叫他把心掏出来给你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林畔儿钻进车厢。 裴缜面朝里躺着,头上蒙着衣物,约莫在睡觉。林畔儿轻手轻脚摸出装有干粮的包裹,取出一张胡饼,慢慢嚼咽。 胡饼放了一天,仍旧酥脆,食用难免发出声响,尽管林畔儿足够小心,还是吵醒了裴缜。难掩烦躁地直起身子,披风顺势滑落。 “吵着二爷了?”林畔儿移过去,为他重新裹上披风。 裴缜脸上净是倦意,没理会林畔儿。 林畔儿拧开扁壶,倒一杯水递到裴缜面前:“二爷喝水吗?” “不喝。”冷淡已极的语气。 林畔儿略显失望地坐回原位,自己捧着水杯滋溜滋溜饮了个干净。饮毕,照旧拿起来胡饼啃。大概是饿狠了,脸盆大的胡饼被她顷刻吃尽。落在裙上的散碎芝麻也不放过,被指头三五成群地抿起来,舔吮入口。 再次取来扁壶倒水,喝了有三四杯,再要倒,杯子忽然被夺走。 林畔儿抬头,迎上裴缜严厉的目光:“想撑死吗?” “口渴得厉害。”林畔儿小声辩解。 “那也不许喝了。” 林畔儿放下扁壶,身子蜷缩起来。裴缜于心不忍,语气渐趋柔和:“水喝多待会儿胃胀起来该难受了。” 林畔儿仅仅动了下眼珠算作回应。 一连数日露宿郊野,人疲马乏,这天马车驶入江夏地界,三人决定好好休整一晚,遂早早投宿客栈。 沈浊率先跳下马车,前去安排,待林畔儿裴缜走入客栈大堂却被告知只剩下两间房,他们两个得睡一间。 裴缜也不是好糊弄的:“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这么大客栈怎么会没有房间?” “路过一队行商,足有二三十人,占了大部分房间。” 裴缜不为所动。 林畔儿道:“纵是两人一间,也该是你们一间,我自己住一间。” “我睡相不佳,呼噜连天,我们二爷哪里受得了。”沈浊打个哈哈道。 “那就换一家。” “马都给店家牵下去饮了,你这时要换客栈?”沈浊抗议道,“浪费银子不说,大家都累了。哎呀呀我这腰——”一面垂着后腰一面上楼去。 林畔儿不敢妄动,拿眼睛瞅裴缜。见裴缜迈开步子,这才跟上。 床褥铺好,裴缜丝毫没有入睡的打算,捏着本书坐在窗边看。林畔儿不敢打扰他,伏在桌子上玩弄茶杯,茶杯虽是粗瓷的不值一提,上面大公鸡啄小童的图案生动有趣,看得林畔儿津津有味。 戌时已过,林畔儿见裴缜还没有睡意,问道:“二爷不睡觉吗?” 没有人声传回。 第34节 “二爷不睡的话,我先去睡了。” 林畔儿当他默许,走向床,一条腿才抬上来,身后忽然传来冷冰冰的男声:“我准你睡床了吗?” 裴缜看着林畔儿转过身来,目光疑惑地打量自己,垂下眼皮道:“我睡床,你睡地。” “地上凉……” “多铺两床被子。” “没有多余的被子。” “管店家要去。” 林畔儿好似不明白裴缜的话,踟蹰着不动,脸上净是茫然之色。裴缜脸埋在书后,声音却凛冽得好似一把刀,穿透厚厚的书页,直接了当刺向林畔儿: “回头到长安咱们把账结清,今后我再碰你一根手指头我是乌龟王八蛋。” 当林畔儿自颤栗中回过神,已站在客栈后院,夜风灌进衣袖,带起一溜儿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呆呆回望来时路,忘记了怎样走出来,又怎样走到这里,心头茫茫然。 马厩站着一溜儿马匹,兀自埋头进食,朗月将石槽照得明晃晃,清新的干草香与粪便混合成难以言喻的味道,一起冲击着鼻孔。 林畔儿缓缓转动眼珠,看见他们的马车在西墙根下停着,提裙蹬上去。 车厢与外界无异,清冷如冰。 林畔儿卧在一侧,仅以一条单薄的斗篷盖住身体,不移时,沉沉睡去。 裴缜在床上辗转反侧。 林畔儿出去有些功夫了,纵算搬十条被子也该搬上来了,眼下却人影不见。 坐起身子,披上衣物试图去寻,转瞬又作罢。 重新躺回床上,他强迫自己入睡,从而不再去想与林畔儿有关的事情。不知是强迫起了作用,抑或真的困了,裴缜的眼皮渐渐发沉。 意识逐渐模糊的他并不清楚,一根手指粗细的筒子经窗纸透进来,薄薄地喷涌烟雾。 第37章 .百戏篇(十六)长舌鬼 耳边响起房门的吱呀声,是畔儿回来了吗?裴缜心里想,眼皮却沉的睁不开。他尝试活动身体,发现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四肢酸疼僵硬,全然不听调动。不过赶了几日路,不曾动力气,怎就不济至此?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总于睁开了,映入眼帘的并非客栈房间,而是一处荒芜颓废的破庙,裴缜不及疑惑,便听熟悉的男声道:“你醒了?” 裴缜偏头看到沈浊的侧颜,目光下移,看到他被绑缚的身体,大惊失色,再一看自己,竟也是被绑着的,“发生了什么?我们这是在哪?” “咱们被吴良那小子算计了,蓝玉县衙那帮没用的饭桶,居然又叫人跑了。还好畔儿没被一起绑来,话说畔儿当时没在房间里吗?” “吴良绑了咱们?”裴缜沉浸在震惊中,顾不上回答沈浊的问题,“他想做什么?” “问的好!”话音未落,吴良拍着手走进裴缜的视野。 恶意毕露的他褪去之前的纯良伪装,眼睛棱起,透着说不出的奸邪。他蹲到裴缜面前,用一种遗憾的口吻道:“裴寺丞啊裴寺丞啊,你替我洗清冤屈我感激涕零,到此为止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牵扯出杜月娘的案子,坏我大好前程?” “你尚且替自己惋惜,被你杀害的杜月娘何辜,她就该白白失去性命吗?” “哼,那个女人我原本没打算杀她,要怪就怪她自己,又闹又叫的,不是自寻死路吗?” 裴缜见过的杀人犯多了,知道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说辞,并不具备良心,遂懒得与他理论。直问道:“你把我们绑来这里是何目的?” “裴寺丞放心,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想小小报复一下罢了。”吴良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打磨铮亮的小刀,刀刃转动间,甚至可以映出人影,“你们既然如此痛恨我这个淫贼,那我就只好废了你们的命根子,叫你们这辈子都别想碰女人。” “喂喂喂!”沈浊叫起来,“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你要废也该废你自己的,废我们的算怎么回事儿!” “沈浊,亏我还拿你当同路人,跟你推心置腹,你居然背地里算计我。既然如此,先拿你开刀好了。” 沈浊听见吴良来真的,面色大变,慌张道:“不关我的事啊,都是裴缜指使我的,你想啊我才是个小小狱丞,上司有令我敢不遵从么,要割也得先割他!” 裴缜一顿无语。 吴良倒是乐得看他们反目。 “说得有几分道理,裴寺丞,你觉得应该先割谁?” “你都说了他说的有道理,就先从我来好了。” “不愧是裴寺丞,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好,我成全你!” 吴良动手解裴缜裤子,裴缜闭上眼睛,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冰凉的刀刃贴上来,激起一片凉意,裴缜听见吴良的声音道:“裴寺丞,我要动手了,你忍着点疼。” 裴缜扭开头去。 下一秒惨叫响起。 吴良捧着巨疼的手腕,面容扭曲到抽搐,原本握在手中的刀飞起,半空中扬起一条银亮的线,随即插入破旧供桌上。 沈浊收起脚,拍掉身上的杂草,从容起身。语气不乏遗憾:“可惜了,坐着使不上力,没能踢断你那截腕子。” “你……你……”吴良捧着手腕惊讶地看着沈浊。 沈浊将脚下的绳子踢开,“区区几根绳子,也想困住你沈爷?” 一旁的裴缜微微着恼:“你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是吧?” “命中的几率大嘛。”沈浊赔笑着扯过一件衣裳盖在裴缜腿上,“你稍等片刻,等我料理了那个混蛋再来替你松绑。” “就不能先替我松绑……” 沈浊动作迅捷到来不及听完裴缜的话,起落间跃至吴良身前。拼武力,吴良不是沈浊对手,胜在精瘦灵活,并不与沈浊正面交锋,满屋子乱窜,以此躲避沈浊的攻击。 “臭小子,有本事别逃。” “嘁,凭什么听你的!” 双脚用力在土地公公像上一蹬,泥铸的土地公公顷刻散成无数土坷垃,裂成两半的头滚到裴缜脚边,残缺的眉眼犹自慈祥可亲。吴良则贴地一滚,闪到柱子后面,绕柱而行,一时与沈浊僵持住。 观战的裴缜眉头紧皱,提醒沈浊道:“别与他僵持,速战速决。” “放心吧,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说话间踢起一块土坷垃,那土坷垃竟似长了眼睛,精准无误命中吴良的鼻梁。 吴良仰倒在地,鼻血长流。沈浊绕到他身前,脚踩在他胸口上,俯下身不乏得意道:“这回落到小爷手里,看我怎么招呼你。” 吴良放声大笑。 “他娘的,你笑什么?” 沈浊拽起吴良欲胖揍一顿,裴缜再次出言提醒:“勿做纠缠,先绑了他再说。” 沈浊哪里肯听,一拳挥出去。吴良被揍翻在地,沈浊揪起他,不及挥出第二拳,整个人倒栽葱似的倒下来,顷刻人事不省了。 裴缜绝望地阖上双目。 吴良站起来,囫囵擦去脸上的血迹,阴恻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迷药在剧烈动作后会二次发作?” 裴缜头靠在柱子上,郁郁道:“我并不知道。” “既不知道,如何两次出言提醒沈浊?” “见沈浊脱身,你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留下来与他纠缠,沈浊的本事在蓝玉县你就该有所领教,你落败是迟早的事,为何还要做此无谓之举?答案只能是你还有后招,并在为此拖延时间。” 吴良连连鼓掌。 “不愧是裴寺丞,果然机智。只可惜你们迟了一步,就连老天爷都是站在我这一边,今天你们在劫难逃!” 话音方落,庙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烛火被风吹得一挫一挫,门口的人影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摇荡似鬼魅。未等吴良有什么动作,裴缜忽然失控地大喊:“畔儿,快跑!” 吴良并不害怕女人逃走,即便逃走喊人回来相助也于事无补,那个时候他早已逃之夭夭。天下之大,更名易姓去哪里不是活,纵算官府亦拿他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畔儿并没有逃走,她落落大方走了进来,风儿将她的头发吹得微微凌乱,发丝下的眼睛淡定如古井。 裴缜被掳来时,身上仅着中衣。林畔儿一路寻来,手中紧紧攥着他的披风,此时走到他面前,为他披上衣服:“二爷受苦了。” 裴缜眼圈渐渐泛红:“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逃走?” 林畔儿心平气和地回:“我好不容易找到二爷的。” “你是傻瓜吗?!” 吴良见裴缜如此紧张林畔儿,料定他们的关系必不一般,拽着胳膊一把将林畔儿拽起来搂入怀中。 “你做什么?放开她!” “方才那般危急时刻裴寺丞也没有惊慌,如今竟然为了个丫鬟惊慌失措,看来裴寺丞真的很在意这个丫鬟。”吴良说着伸出他那条湿漉漉的长舌,打林畔儿侧脸上慢慢舔过。 “畜生,你敢动她,我绝不放过你!” 听见裴缜的威胁,吴良反而笑了。方才裴缜纹丝不动,叫他忐忑不安,眼前这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正合他心意,意味局面由他掌控了。 “好香,你怎么会这么香?”月见草的香气烈烈散发出来,灌进吴良每一个毛孔,使他愈发兴奋。 吴良的所作所为林畔儿全然不以为意,她仰起干净的脸庞,问道:“我们来做交易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二爷吗?”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和我谈交易?” 林畔儿看着他的瞳孔,定定地问:“你对我感兴趣吗?” 裴缜惊怒。 吴良放开林畔儿,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随即道:“衣服脱了。” 林畔儿坦然顺从。 “林畔儿,你敢!”裴缜大声嘶吼。眼睛因充血而布满红血丝,身体剧烈挣扎,手腕处被麻绳摩擦出斑斑血迹。 忽然间,一切动作停止。裴缜的身体僵住,头耷拉下来,竟然一动不动了。 吴良惊疑之下上前试探呼吸:“晕过去了而已,约莫是方才情绪过于激动,激发了药力。” 回到林畔儿身边,搂住她光洁紧致的身体:“好媚人的香气,是熏了香还是天生的体香?” “天生的。” “真令人销魂。”舌头在林畔儿身上肆无忌惮地舔舐,“你的主子是不是也被香气勾走了魂魄,不然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丫鬟?” “你会信守承诺放人,对吗?” 濡湿的长舌沿着颈部一路来到耳廓附近,留下湿淋淋的口水。 林畔儿攒起眉尖:“你不会信守承诺,对吗?” “蠢女人,我有向你许诺吗?” 吴良扳过林畔儿的身体,试图亲吻她的脸颊,不意林畔儿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吴良顺势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暧昧地吮吸舔弄。林畔儿身上的香气愈发浓烈,冲天而起,无形地笼罩住一切。 第35节 “你知道么,你真该信守承诺。” 当吴良意识到危险时,危险已经降临。 第38章 .百戏篇(十七)定情 被口腔温暖包裹的手指忽然化作利器,反抓住最柔软的部位,豁拉拉一扯,肉虫似的一条大舌被自舌根处连根拔起,握在手里,犹自鲜红跳动。 林畔儿双目无神地看着,半晌嘀咕道:“确实好长……” 吴良手捂咽喉处,口中涌出大股大股鲜血,眼睛死死盯着林畔儿,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栽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手上。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是你先惹我的,我最讨厌不守信的男人。” 吴良喉间嗬嗬作响,似乎在控诉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鲜血哇哇倾倒。顷刻,他双膝跪下,在呕出一团红黄难辨的秽物后倒地身亡。 林畔儿擦去脸上血迹,从容穿上衣服。捡几个空酒坛子扔在尸体旁,旋即推翻烛台,任大火肆意曼延。 将裴缜沈浊一一带离破庙后,林畔儿将他们安置在马背上,马儿扬起前蹄不安地嘶鸣,林畔儿摸着马儿鼻梁上的一抹白,安慰道:“太沉了么,稍稍忍耐一下,进了城里喂你喜欢胡萝卜吃。” 马儿仿佛能听懂她的言语,由她牵着去了。在他们身后,火势蔚然大观,整座庙宇被吞噬淹没。火焰烤红了天际的云,白云刹那变作朝霞,招摇吐艳。 沈浊在半路醒来,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连声问:“畔儿你怎么在这?吴良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有死?” 林畔儿尚来不及回答他诸多疑问,裴缜也醒了,他挣扎着跌下马匹,林畔儿赶来扶他被他紧张抓着手臂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林畔儿摇头。 “他对你做了什么?”裴缜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们安然无恙,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放过我们吧?” 林畔儿别开头:“该做的都做了。” 裴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蜡,哆嗦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听沈浊在那边大喊:“什么意思?畔儿被吴良那个狗贼欺负了?” “该死,等我抓到那小子,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人都跑了,你上哪抓去?” “等我们回到长安发海捕文书,还怕跑了他。” “哼,人在眼前都让你放跑了,遑论其他。” “喂喂喂,你这话说的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哪里晓得那该死的药后劲那么大。” “说的好像我没提醒你,你却只顾逞一时之气,白白错失良机。” “你英明睿智,你未卜先知,你怎么没抓住机会?”沈浊被裴缜的话惹出火气来,忿然作色道:“畔儿被欺负了你心里不舒服,也犯不着拿我出气。” 裴缜无言以对。 气氛一时凝滞。林畔儿低低道:“可以走了吗?我肚子饿了。” 沈浊这时看向林畔儿:“畔儿,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欠你一条命,以后但凡你有吩咐,我沈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畔儿呆呆的不知所措,偷偷拿眼睛瞅裴缜。 “唉,他但凡有什么事得在心上一转个三五天才算过去。不是饿了么,咱们赶紧进城。”一把抱起林畔儿放到马背上,转头面对裴缜,“你不用我抱吧?” 裴缜浅浅一哼,直接甩袖走了。 沈浊拿他没辙。 回到客栈,寄存马匹,三人去到对面的食肆,要了三碗汤饼。 折腾一夜,三人又饥又饿,沈浊林畔儿顾不得许多,埋头吃饼喝汤,热热的汤饼吃进肚子又暖又舒服。裴缜在碗里戳戳挟挟,面皮子都夹碎了,也没见往嘴里送一口。 林畔儿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吃不下去了。 沈浊摇摇醋瓶子:“怎么没醋了?” 林畔儿起身去找店家添醋。 座位上剩下沈浊和裴缜两人,沈浊劝慰道:“差不多得了,她虽受了点委屈却救了咱们两条命,怎么看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裴缜颜色瞬间凌厉:“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难道要学你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时刻叫她揪心不安生才算是人吗?” 裴缜放下筷子,两只手不约而同地攥紧。 沈浊意识到话说重了,摸摸鼻子道:“你看,她自己都不在意,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样皆大欢喜不好吗?” 裴缜霍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沈浊一眼,拂袖而去。 沈浊碰一鼻子灰,独自感叹:“唉,良言不中听啊。” 待到林畔儿回来,告诉她:“裴缜有点累,回屋睡觉去了。咱们接着吃。” “他的汤饼还没吃……”林畔儿盯着对面的碗筷。 沈浊将碗端过来,一半儿拨自己碗里一半儿倒在林畔儿碗里:“咱们替他吃了,等他睡醒了再给他买。” 狠命往碗里倒醋:“嗯,果然加醋味道更好。” 林畔儿耿耿于怀,不住地回头张望客栈二楼的窗户,当然什么也看不到。饭毕回到房间,裴缜果然床上躺着,背脊朝外,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林畔儿管小二要来一盆温水,解开衣衫,打湿粘在皮肤上的血点,一点点晕得软化了,再轻轻擦去。 裴缜听见水声,料想林畔儿在擦拭身体,假寐不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曾在蓝玉县看到的卷宗,吴良侵犯女人的具体过程,一字字一句句浮上来,甚至是他给林畔儿画过的那副春画,此刻也不识趣的出现在眼前,不断刺激着他。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绝佳的记忆力。想要嘶吼,想要发泄,最终却只能选择沉寂,沉到深不见底的幽暗里。 他是那样痛苦,以至于连空气中飘荡的丝丝腥甜气也没能发觉。 客栈后面的院子里栽有两颗石榴树,两树之间架着一座秋千,不知哪来的一对夫妻带着孩子荡秋千。 女孩梳着双髻,身穿嫩粉点花襦裙,灵秀可爱。 操着稚嫩的嗓音道:“爹爹,高一点儿,要上到树梢那里。” “再高恐囡囡跌出去。” “不嘛,就要飞高高。” “太危险了,让阿娘和你一起荡,你搂着阿娘好不好?”男人蹲下去,向女儿温和提议。 “好!”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 温婉娇美的妇人坐上来,小女孩赶紧紧搂住。 “抱紧了。” 男子推起秋千,一下比一下高,妇人与女孩很快飞抵云霄。 林畔儿在楼上看着,直看到一家三口带着疲倦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犹不知餍足,盯着空荡荡的秋千发了好久的呆。 待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了秋千上,足尖蹬地不疾不徐地荡着。 夜色逐渐笼罩,周围起了灰薄雾气,裙子的下摆尽被淹没。雾气中黑影朦胧,步步靠近,及至眼前林畔儿方才认出是裴缜。 “二爷睡醒了?” 裴缜没说什么,挨着她坐下。 “二爷饿不饿,我去厨房要些吃的?” 林畔儿才有动作,裴缜便道:“不必了,这样坐一会儿就好。” 林畔儿不得不重新坐回来。 两个人呆呆坐着,谁也不说话。林畔儿尝试荡起秋千,然而裴缜沉重地压在秋千上,说什么也荡不起来。 林畔儿侧头,借着微薄的余晖看到裴缜眼睑红红的,不由道:“二爷又哭了么?” “没有……” 她倾身过来,以绢帕拭去他眼角泪渍,分不清埋怨还是揶揄地低语:“二爷也太爱哭了。” 裴缜头扭去一边:“你讨不讨厌?” “我讨厌吗?”林畔儿正儿八经地问。 裴缜缓缓把目光转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皎洁面孔,脉脉道:“不讨厌。” 雾气愈发湿浓了,好似在降霜,林畔儿将凉凉的指尖握成拳,揣进袖子里。 “二爷为什么哭?又在恼我吗?” “我没有恼你,我在恼我自己。” “二爷恼自己什么?” “我恼自己没有办法保护你,反而使你陷入险境。” “哦。” 又是长久地无话。 林畔儿再次尝试荡秋千,奈何有裴缜沉重的身子压着,始终荡不起来。裴缜感知到她的意图,抬起脚,轻轻点了一下,秋千终于缓缓荡起来,一前一后缓慢摆动。绳索与树干摩擦出“吱哟”“吱哟”的声音,寂静的夜里听来像老鼠的惨叫。 “我想嫁人了。”林畔儿忽然道。 “嗯?”裴缜讶然。 “二爷还愿意要我吗?” “当然。”生怕她反悔一样迅速作答,答完才接着问,“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林畔儿抱住自己,幽幽道:“我也想有丈夫和孩子。” 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憧憬着一个家。 裴缜忽然打开她的手臂,使她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继而拥入自己怀中,深情而眷恋道:“我会成为你的丈夫,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第39章 .橘颂篇(其一)永不娶妻 秋三月,长安落了一场雨,冰冷彻骨。打这场雨后,气温急转直下,沿街柳叶大举凋零,竟有几分入冬惨象。好在裴缜一行在落雨前赶了回来。 入屋,林畔儿着手收拾衣物,裴缜倒像脱力了似的,仰躺在长椅上,手搭眉骨,一动不动。 “二爷,畔儿姐姐你们回来啦!”六饼兴高采烈冲进屋子里来。 第36节 “怎么弄得一头汗。”林畔儿见他额头上湿淋淋的,怕他着凉,扯来帕子与他擦拭,一边擦一边听六饼用压抑不住的兴奋嗓音道:“我在花园那边儿玩,听见二爷和畔儿姐姐回来急忙往回跑,跑得急了,出了点汗。” “到火盆边儿坐坐,仔细伤风。” 六饼浑不在意,追问林畔儿:“畔儿姐姐这次出门有给我带礼物吗?” “礼物?”林畔儿怔了怔,随即摇头,“不曾带。” 六饼失望地“啊”了一声,“换做我跟二爷出去,一定会给畔儿姐姐带礼物。” 长椅上躺着的裴缜禁不住笑起来,半坐起身子道:“你畔儿姐姐逗你玩呢,礼物自是有的。” “真的吗?”六饼顷刻奔到裴缜身前。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先问你,我交代你的事有没有办好?” “二爷放心,狸奴被我养的可肥了。”六饼拍着胸脯道,“我天天去偷厨房的肉喂它,为此没被胖婶子撵,您且等着我这就把它带回来给您瞧。” 六饼一溜烟飞出去,全然把林畔儿的话抛之脑后。 他走后,林畔儿问裴缜:“先前置办的许多东西不都是给夫人小姐的,二爷哪来的礼物送六饼?” “这就不用你管了。” 见裴缜一副有主意的模样,林畔儿也就没再多问。 少顷,蔷薇端着姜丝鸡汤进来,笑吟吟道:“天气转凉,厨房特意炖了鸡汤给老夫人补身体,还加了姜丝御寒,老夫人听说二爷回来,忙不迭叫把鸡汤给二爷端来,还嘱咐说二爷一路风霜,不必急着过去请安,权且歇着,晚上再来一处用饭。” “姐姐来的真及时,正想着喝点汤暖暖胃。畔儿把我从蓝玉县带回来的玉镯给姐姐拿来。”裴缜操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另有几份给母亲和妹妹们的,也劳姐姐给我送去。” “了不得,收你一份玉镯就来使唤人来了,怎么不去使唤自己房里的人。” “姐姐知道我房里人少,这样我叫紫燕陪姐姐走一趟。” 打发走蔷薇,裴缜试了试鸡汤,见犹是烫的,招呼林畔儿:“先别忙了,过来喝碗鸡汤,暖暖身子。” “老夫人赏给二爷的。我不喝。” “我的不就是你的。快点,别等我去薅你。” 林畔儿放下手里活计,走过来乖乖喝下一碗,裴缜见她喝完才肯喝。姜性暖,发散后全身暖烘烘的,额上很快薄薄出了一层汗。林畔儿赶忙为他加衣:“旅途劳顿,二爷回床上歇一歇。” “不忙。”裴缜拍了拍林畔儿的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等晚上我去见母亲,就和她说我们的事。” 林畔儿垂眸不应。 裴缜察觉异样:“怎么不开心?” 林畔儿起身坐到对面,看着裴缜的眼睛说:“我能做二爷的妻子吗?” 裴缜愕然。 林畔从他的表情里获悉答案,缓缓低下头:“果然还是不行么……没关系,我随口问问。” 裴缜眼底铺满歉意:“畔儿,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太过复杂。我做不到与我的家族与整个世俗礼法对抗,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心力。” “我知道,是我太为难二爷了。就当做是我一时的非分之想,二爷忘了吧。” “不,虽然我给不了你正妻的名分,但是我向你许诺,今生不再娶妻,唯与你一人白头偕老。” 林畔儿点点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转眼,六饼抱着狸奴回来,果然被养的肥肥的,大了一圈,差点认不出来。六饼向裴缜邀功,裴缜将途中买的点心拿去赏给他。六饼捧着点心欢欢喜喜找何婆去了。 “二爷什么时候买的,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说着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木匣,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一摆到狸奴跟前,“这是给我们狸奴的礼物。” 林畔儿捡起一只打量,慵懒小猫形状的玉雕,是她曾在玉器铺子里中意过的摆件。林畔儿会心一笑,拾起姿态各异的“小猫们”,一字排开摆到裴缜的书桌上。 傍晚到老夫人房里用饭,老夫人泪眼婆娑拉着裴缜不住地看,连声说:“出去一趟,可见辛苦,人瘦了一圈。” “旅途奔波,难免清减。我看二哥倒精神了许多。”五小姐言笑晏晏道。 “娘就是偏疼玄朗,两月不见,倒像一别两年。”裴绪调侃。 “没出息的,就会和你弟弟争宠。”老夫人斥完裴绪,转头拉着裴缜在身旁坐下,问了些旅途里的事。裴缜一一见告。 见气氛和乐,裴缜趁势说了和林畔儿的事,老夫人闻言道:“早该如此,上次你闹脾气不要人家,让那孩子受多大委屈。这回功德圆满,也是大好事一件。” 老夫人语气微顿:“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裴缜见众人目光殷殷落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老夫人深看一眼大夫人,拍着裴缜的手背道:“你大嫂为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房家嫡亲小姐,模样生的俊秀,性格也温顺。” 怒火霎时充盈裴缜眼眶,他倏地站起来,厉声道:“我几时说过要成亲了?” 众人惊异于他的举止,通通噤声,室内气氛骤然僵滞,像是突然遭了冰霜的打压,就连一向活泼的五小姐也噤若寒蝉。 裴绪眉头狠狠一皱,呵斥道:“玄朗,怎么跟娘说话呢!” 裴缜意识到方才语气不妥,却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把矛头转向大夫人:“大嫂闲得无聊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干涉我的事,有这份闲心你不如替大哥张罗张罗,多给他收几房姨娘,省得他跑我房里偷吃。” “裴玄朗!” 裴绪拍案而起。 “好啦好啦,不要吵了!”老夫人头疼地扶额。 蔷薇适时站出来打圆场:“饭备好了,要开饭吗?” 五小姐接上话茬:“快叫他们端上来,我肚子都饿扁了。” 裴绪平复怒气,主动给裴缜台阶:“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裴缜扭头便走:“我没胃口。” 裴绪一把拉住他,刻意压低声音道:“母亲引颈盼了你两个月,你就这么走了?” 裴缜余光里瞥见老夫人正紧张地注视着他,软下心肠,安生坐下来吃饭。 席间,大抵是为了安抚裴缜,驼蹄羹上来时老夫人吩咐人给林畔儿送去一盅,还叫裴缜改天带林畔儿来给她请安。 裴缜应和下来。 回到房里,林畔儿正坐在火盆前打瞌睡,腿上蜷着狸奴,毛茸茸一团。 裴缜将冰凉的指尖贴在林畔儿颈肉上,林畔儿倏地醒来。 “二爷回来了。”上前解下裴缜的披风。 “驼蹄羹吃了吗?” “嗯。” “好吃吗?” “还好。” 裴缜捏捏她的脸。 林畔儿躲开:“二爷手好凉。” “是凉了点,你给我渥渥。” “明明脚下有火盆……” “就想让你渥嘛。” “我们的事……老夫人同意了吗?” “母亲当然同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 “改天我带你去给母亲请安,届时定个吉日。” “还要请安……” “你作为我的妾室,以后要日日给主母请安。” 林畔儿眼睛瞪的大如铜铃。 “什么表情。”裴缜感到好笑,“你别怕嘛,只是去请请安,陪她老人家说说话,母亲待人宽柔不会为难你什么。” 林畔儿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裴缜刚提了个头,转瞬又否决,“算了,还没定下来,先不说。” 林畔儿不是好奇心重的人,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转头去铺床。裴缜看着她忙活的背影,卸去方才的轻松,面色忽然变得凝重。 许下的承诺,他真的能做到吗? 第40章 .橘颂篇(其二)违逆 老夫人酷爱青碧之色,言称此类色最宜人眼目。裴缜见林畔儿衣橱里没有,请来裁缝为她量身定做,不出数日,衣裳送来,裴缜不免惊讶颜色竟与林畔儿如此契合。 林畔儿日常多着灰白暗淡之色,将她整个人衬得黯淡无光,毫不起眼。而今一身亮眼的青碧,宛若把青山绿水披在身上,清冷孤峭的性格与绿意相辅相成,迸发出不可忽视的美。 穿过曲折迂回的廊道,来到广厦大屋前,庭前的冬青竟也在那欲滴的翠意面前露怯,变得灰扑而畏缩。林畔儿穿过重重的人墙,来到由一堆仆妇簇拥着的老夫人面前,盈盈屈膝。 “抬起头来我看看。” 随着林畔儿扬颈,五小姐六小姐也跟着伸长脖子,意欲一睹芳容。 入府半年,林畔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见她五十多岁,团脸盘,眉目间透着和蔼。这只是一眼的印象,一眼过后林畔儿便把目光垂了下去。 老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是个清透的人儿,看着也沉静,不像那些个爱招摇的,快起来,倒我身边来坐。” 裴缜扶起林畔儿,送到老夫人身边。 六小姐却拿扇子遮嘴,悄悄对五小姐说:“我瞧这位林姨娘完全不是我二哥中意的类型,我二哥怎么就看上她了。” 五小姐也感叹:“和二嫂整个一个南辕北辙。” 老夫人拉着林畔儿的手,问她今年多大,家中还有什么人,进府前做什么的,林畔儿一一答了。老夫人听说她是个孀妇,心里便有些不大得劲儿。旁人表情一时也是精彩纷呈。 裴缜脸色便不大好看。 大夫人见状,摇曳上前,抓起一只橘子塞到林畔儿手里,“这是南丰县来的蜜桔,林姨娘尝尝。” 林畔儿谢过,剥开橘皮,掰下橘瓣一瓣瓣来吃。裴缜见她自在安然,颜色缓和,也拿起蜜桔来剥,剥好了喂老夫人吃:“娘最近胃口差,多吃些酸甜的东西开胃。” 第37节 裴缜鲜少有这般亲密举止,老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一片和谐热闹中,薛管事进来同大夫人耳语数句,顺道把一封帖子交到大夫人手上,老夫人便问何事。大夫人面上似有顾忌,又不得不说:“房家派人来回礼,帖子上是礼单。” 裴缜手里的橘子霎时被爆汁,汁水淋淋漓漓沿着汁缝流下,顷刻连衣衫也污了。 “二爷!”林畔儿惊而起身。其他人怔在原地,不晓得做何反应。 “蔷薇,把林姑娘送回去。”裴缜沉声道。 蔷薇上前,“林姨娘,我们走罢。” 林畔儿顺从地跟随蔷薇下去。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还是老夫人悠悠叹了口气,操着嘶哑疲惫的桑音道:“儿啊,下去换身衣裳罢,顺带净净手。” 有小丫头过来请示,裴缜不为所动,将手中干瘪的橘肉掷入痰盂,冷冷道:“既来还礼,便已走到纳征这一步,连聘书和聘礼都下了,再往后就是请期和迎亲。这些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么母亲?” 老夫人道:“你父亲也十分中意这门亲事。” “母亲是想拿父亲压我吗?” “房家是世家大族,能与房家联姻,是我们裴家的荣耀。今后,你和忘端也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 “若我执意不从呢?” “就为了一个林姨娘吗?” “母亲忘了般若吗?”裴缜双眸中浸润出哀色,浓烈得快要把自己给淹没了,“除了般若,我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妻子。” “般若固然好,奈何命短。房家这位瞬仪姑娘精通书画,是个秀外慧中的人,未必比般若差。相处久了,你就喜欢上了,和般若不也是如此么。” “不会再有第二个般若了。” 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不论如何,这桩亲事毁不得,你就当孝顺娘一回,同意了吧。” “母亲是想逼死我吗?” 老夫人闻言落泪,“怀你时你爹徙江南道观察史,我随你爹赴任,路途颠簸,致你早产,先天不足,打小体弱多病。我和你爹自觉亏欠于你,待你远比其他姊妹宽宠,你七岁染上风寒,烧了三天三夜,二十五岁经历丧妻之痛,一病不起,这两次娘都守在你身边,想着你若是去了,娘也随你去……” “娘!” 两位小姐忙上前安抚。 大夫人亦从中缓和:“什么死呀活的,咱们是要办喜事的,说这种话多不吉利。二叔,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礼。” 两位小姐和众仆妇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裴缜耳朵里充斥着指责之声,他木着脸,朝老夫人鞠一躬,接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夫人心里知他还是不愿意,不住地落泪。 何婆知道林畔儿好事将近,早早来到院子里,与六饼围炉嗑瓜子等着喜讯。边等边同六饼说:“头一回见畔儿那丫头我就觉着不俗,命里带贵相,迟早飞上枝头,果然照着我的心意来了。二爷多挑剔一个人,九天仙女下凡未必看一眼却看上了咱们畔儿,畔儿上辈子得是积了多大福分哟。” 六饼不以为然:“二爷脾气那么差,能娶到畔儿姐姐才是有福气。” 何婆撇嘴,“瞧你把你畔儿姐姐抬的,就差没抬到天上去。” “畔儿姐姐就是好嘛,等我长大了也要娶畔儿姐姐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小兔崽子,你才多大,就想着讨老婆了!” 六饼嘿嘿傻笑。 说话间看见林畔儿同蔷薇出现在门口,简单说过两句,蔷薇便走了,林畔儿独自一人进来。何婆迫不及待和六饼迎出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原想着你用过午饭才能回来?” “二爷情绪不对,把我撵回来了。”林畔儿道。 “啊?”何婆六饼双双大惊。细问之下方知裴缜是在闻知房家前来还礼后勃然变色,不免犯起了糊涂:“房家来还礼关二爷什么事,二爷何故动怒?” “这你们就不省得了吧,房家还的那是纳征之礼。”紫燕打门外走进来,幸灾乐祸道。 “纳征之礼?什么意思?”何婆问。 紫燕看着林畔儿道:“二爷欲迎娶房家小姐,聘礼都下了。” 何婆六饼纷纷惊呆。 “这……这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这种事你们粗使杂役上哪里知道。”见林畔儿不为所动,变本加厉的刺激她,“原想一个人霸着二爷,如意算盘落空了吧。什么姨娘,半个奴婢罢了。等新夫人过门,有你好受的。” 何婆六饼无法反驳紫燕,他们深知那是事实,再看林畔儿不由换上同情的目光。 第41章 .橘颂篇(其三)偷腥 “棠棣隆亲,頍弁鉴情。缅邈岁月,缱绻平生。”出自谢灵运《赠安成诗》,这两句写兄弟相互友爱。墨汁落在纹理纯净的宣纸上,没能即刻干,秋阳下闪着流动的光辉。 裴绪写完念上一遍,神情满意地冲站在门口的裴缜道:“送给你了,拿回去挂在墙上。” “你自己留着吧。”裴缜面无表情。 “我的好弟弟来找我有事?” “你自己清楚。” “想起来了,该是给哥哥赔礼来了。”裴绪笑吟吟的,眼睛像狐狸,“前几天当着众人的面给哥哥嫂嫂难堪,说什么也不能当做没发生,稀里糊涂过去。” 裴缜冷哼:“那是你活该。” “长兄为父,你这样跟兄长讲话太没规矩。” “房家的亲事,你设法取消掉。”裴缜没与他在规矩的问题上纠缠,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好嘛,你这是给我下达命令呢。” “事情是韦氏惹出来的,你不负责谁负责。” “韦氏的称呼未免太无情,别忘了她是你大嫂。” 裴缜撇过头,以防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 裴绪望着骄矜的弟弟,似笑非笑。双手交叉在一起,拄着下巴,“你想一直这样跟我说话?”裴绪用目光丈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委实远得很。 裴缜不情不愿走进来,歪坐到裴绪对面的椅子上,脚尖仍旧朝着门口,一副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的姿势。裴绪见他这般拘谨疏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你大嫂眼光一向好,她是亲眼见过房家那位小姐的,她既然向母亲提了,就一定配得上你。”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裴缜情绪渐渐失控,“你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我讨厌被你们操控,被你们安排,凭什么我的终身大事被你们几句话决定,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你们当我是什么,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吗?” “和般若的亲事,我记得你后来很满意。和她如胶似漆,难舍难离,以至于到现在还走不出那段回忆。不是吗?”裴绪满意地欣赏着裴缜的愤怒,“至于说木偶,我们谁又不是木偶,难道我的妻子是自己选择的?” “我不管,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 “果然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话里话外透着天之骄子的优渥,一句我不管就可以把难题全抛给别人。可是玄朗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生于士族,我们身上天然地有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不是你一句我不同意便能轻易推卸。” 打书房出来后,裴绪的那些话还一直萦绕在裴缜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难以拔出。 回去后面对林畔儿心里涌上来说不清的酸楚,林畔儿像是什么也不省得,一如既往的安静、柔顺。然而裴缜却深知,这样的深宅大院里,秘密最是守不住。 “你都知道了?” “二爷是指和房家的婚事么,听说了一些。” “你不怪我?” “二爷也是身不由己。” 好体贴入微的回答,换做其他男人,定会感念她的温柔懂事,裴缜想到的则是另一种可能,相反的极端。故而故意冷下脸来:“我想自己待会儿,你下去。” 不想林畔儿竟真的去了,裴缜胸腹之间腾起一团无名怒火,喝住她:“你给我回来。” 林畔儿回到裴缜面前:“怎么了二爷?” “你说怎么了,叫你下去你就下去,你看不出来我不想你离开吗?” “二爷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对我又不是真心实意的。” 裴缜见她默不做声,心凉半截:“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吵架都不痛快,倘若如此,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林畔儿眼里闪过明显的慌乱,偏偏又不晓得做什么化解裴缜的怨气,情急之下道:“二爷等我片刻。” 她飞跑出去。 裴缜隔窗看到她跑进了六饼的屋子,大概因为屋里没人,出来时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原地转了两个圈,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跑出去。 裴缜鬼使神差地跟出去,捕捉到她的身影往何婆住处去了,猜她是向何婆求助。踱到何婆房门外偷听,果不其然。 彼时六饼也在,蹲坐凳子上一副小大人的口气指点迷津:“畔儿姐姐真笨,二爷说你对他不是真心实意,你回答对他是真心实意不就得了,怎么会不知道说什么。” 何婆也说:“畔儿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一点儿不会哄人。二爷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性儿,一味地跟人讨糖吃,讨不到就乱发脾气。” 窗外的裴缜闻言翻了个白眼。 六饼将烤的滋滋冒油的红薯拣大个儿的送到林畔儿面前:“畔儿姐姐吃红薯,可甜了。” “不吃了,二爷还在等我。” “揣着。”何婆强行塞进林畔儿袖里,“记住了,二爷是顺毛驴,你顺着毛捋肯定不会错。” 林畔儿答应着去了。 裴缜落在她后面,将何婆与六饼的对话又听了一耳朵: “畔儿她这样不会为自己谋划,等新夫人进门,是个能容人的倒还罢了,但凡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稍微在二爷耳边挑拨几句,畔儿这姨娘怕也难做。” “不会吧,二爷很疼畔儿姐姐的!”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男人最靠不住了,二爷又是个敏感多疑的性子——不说这些了,省得隔墙有耳,来来来,吃红薯。” 裴缜回去时与林畔儿在门口撞上。 “二爷去哪了,害我好找。” “我还要问你呢,钻哪疯去了,害我好找。” 回到屋内。 “叫我等着我也等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林畔儿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忽然掏出一只大红薯,问裴缜,“你吃红薯吗?” 第38节 裴缜又好气又好笑,接过她手里的红薯,从中掰开,红艳艳的薯肉尚冒着腾腾热气,裴缜将其中半个递给林畔儿:“吃吧。” 两个人对坐着吃红薯。 吃到一半,裴缜道:“说喜欢我就那么难,上次不是有教过你吗?” 林畔儿眼睛眨巴眨巴。 裴缜长叹道:“母亲和大哥逼我娶房家小姐,我够头疼了,倘若你和我也不是一条心我真的会寒心。我不需要你体谅我的难处,说什么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对我发脾气,坚定地把我据为已有,告诉我除了你我不能再拥有其他任何女人。你明白么,畔儿?” 林畔儿道:“除了我你不能再有其他任何女人。你能做到么,二爷?” “未尝不能。” “二爷最好做到,因为我讨厌违背承诺的男人。” 裴缜见她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禁笑了:“我们畔儿严肃起来真可爱。” 林畔儿继续埋头吃她的烤红薯。 裴缜摸摸她的头,数日以来积攒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沈浊家住延康坊,三年前与魏若若成亲时裴缜去过一次,他还记得他们的居所有一株柿子树,当时是盛夏,树上结满青柿子,望一眼舌尖都要发涩。 凭借记忆找去,扣响门环,开门的是杏影。 杏影见是裴缜,惊喜道:“裴二爷来了,快请进——小姐,是裴二爷。” 明眸皓齿的女子提裙而出,虽已嫁作人妇,仍旧不改少女之姿,身姿轻盈得可以花朵上起舞,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一如当年初见模样。 同样桃李年华的人儿,妻子林氏却早早过世,神魂消亡,裴缜心头不禁浮泛起酸楚,面对魏若若的热情招呼,勉强挤出一个笑。 “一晃有两年没见,你变阴郁了。”魏若若奉上茶水招待裴缜。 上次相见还是在林般若的葬礼上,想起这茬儿,裴缜心口若堵。 “想当年我们四个同出同进,哪有好玩的都不落下,日子何其逍遥快活。自打般若离世后,你便不大出来走动了,我和沈浊的日子也变得一沉如水,无聊得紧。”魏若若拄着腮,感叹起从前。 裴缜愈发坐不住了:“沈浊不在家吗?” “他今天当值,姐夫不知道吗?” 裴缜微愣,瞬即道:“是我糊涂了,自己休沐,错当他也休沐。” “他这阵子忙得紧,据说寺里来了几个难啃的犯人,天天得严刑拷打——有这回事吗?” “是几个江洋大盗,窝藏了一批赃物,须得尽快问出赃物下落。故而刑讯勤了些。”说罢话锋一转,“既然沈浊不在,我告辞了。” “这么快么?”魏若若诧异,“成天闷在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又急着走。” 裴缜微露歉意:“改日再来望你。” “说是改日,怕是没日子。”见自己的心直口快有令裴缜尴尬,幽幽叹气,“算了,我送你出去。” 打魏若若家出来后,裴缜胸闷气短,好一阵无法纾解。那感觉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挣出水面,猛然间又叫人按回去,委实不好受。 缓上一会儿,裴缜恢复些,直奔北街的花间酒肆。他清楚知道沈浊今天休沐才过来,方才的话不过为了敷衍魏若若。 清晨的酒肆还未上客,清冷寂静,上次见过的大块头牛武门神似的守在门前,看见裴缜走过来,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沈浊在吗?”裴缜问道。 牛武竖起大拇指指指里面,脸上颇有不忿之色。裴缜迟疑一瞬,跨步而入。才走到帘子处,便听见里面有动静。 裴缜帘外站定,清咳一声:“沈浊,你出来。” 里面忽然安静,旋即响起窸窣之声。沈浊一边系腰带一边走出来,如常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裴缜见他衣衫不整,气不打一处来。花四娘随后出来,过道狭窄,她招呼不打一声从两人中间穿行,鼓囊囊的胸脯朝着裴缜。唬得裴缜疾步退开,棱起眼睛瞪她。 花四娘娇媚一笑,弱柳扶风似的栽倒在沈浊怀里,“裴寺丞瞪我呢。” 沈浊当着裴缜的面不敢放肆,忙把她扶正了,“我出去一趟,晚点再来你这喝酒。” “你不来才好,谁还想你。”花四娘凤眉微挑,满不在乎。 裴缜看的来气,扭头便走,沈浊紧跟着追出去。 “大清早的,怎么追这来了?” “我不来,你指不定干出什么好事!” “你千万别跟若若讲。” “你心里还有若若?” “自然是有的。” “有还做出这种事!” “哪个猫不偷腥。” 裴缜猛地刹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浊。 沈浊悻悻避开目光:“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控制不住自己?”沈浊的话令裴缜感到可笑,他质问他,“你快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若,她不顾双亲反对,一意孤行嫁给你,是为了叫你对她不忠,在外面与别的女人苟合?” “那怎么办,都这样了,要不你揍我一顿?” 裴缜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怒从心起,不待发作,街头人群突然骚动,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聚集。 不明就里的路人问:“前面怎么了?” 知情人答曰:“也不知哪来的一条黑皮大狗,嘴里叼着颗人头,吓死个人!” 第42章 .橘颂篇(其四)狗嘴里的人头 其实人头叼在狗嘴里有段时间了,行人来来往往,谁也没去留意。 还是武侯铺派出所的几个武侯片警最先发现端倪。 值完宿,进行简短交割后,以秦避为首的三个武侯饥肠辘辘,相约到食铺觅食,各自要了一碗汤饼埋头吃着。秦避一抬眼,看到铺子斜对面的空地上卧着一条狗,两条狗爪子紧紧护住一个圆球状的东西啃咬着。不禁道:“那狗在吃什么?” 身旁的兄弟道:“黑乎乎的,瞧不出来。” 另一人接茬:“看模样像只破破烂烂的藤球。” “瞎说,狗啃藤球作甚?” “磨牙呗。要不然还能是人头?”男人说着笑出来。 然而秦避却很在意,扔下吃一半的汤饼,径直朝狗走去。 余下二人本着嘲笑秦避的心态,也跟了过去。 黑狗见人靠近,叼起东西欲走,被秦避挥剑鞘敲中后腿,“嗷呜”一声跑了。秦避握着剑鞘扒拉眼前的东西。它着实污秽,周身裹满泥土碎叶,面目难辨。然而随着滚动,被狗撕咬开的红赤赤的血肉暴露于三人眼前,更可怕的是,模糊的轮廓下,隐约可见属于人的五官。 待裴缜沈浊二人赶到,现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挤进去万万做不到,沈浊振臂高呼:“都让开,大理寺办案!” 围观群众霎时安静下来,自觉让开一条通道。裴沈二人走上前来,甫一见那大肉球,茫然片刻,进而分辨出眼耳口鼻,自顾骇然。 “你们是大理寺的?” 震惊之中,裴缜听见旁边有个声音。遂掏出随身腰牌:“大理寺寺丞裴缜,这位是沈狱丞。” 秦避叉手以做回应:“我们是延康坊的武侯,人头是我们发现的。” 裴缜简单了解完情况,相烦武侯们维持秩序,遣沈浊去请仵作。 刘仵作赶到时,现场已经拉起了帷幔,以此阻绝好热闹的百姓。刘仵作掀开帷幔进来,看到地面上黑乎乎的大圆球子,着实犯愁:“这个样子怎么验,提两桶水来,清洗清洗。” “不会破坏证据吗?”秦避不无担忧。 “滚成这样,听说还叫狗啃了,纵算凶手留下证据也早消失了。没事,听我的,洗!” 两桶水下去,用刷子着重清洗一番,人头露出原本面目,只是依旧面目模糊。刘仵作带上手套,左右翻看:“头发被燎得分毫不剩,皮肉有焦糊色,显然被火烧过。” 又去细致查看脖颈处:“切口粗糙,骨茬儿不齐整多有破碎,足见分尸之人刀法生疏,气力也较小,故而砍了十几下才砍断。” “能判断出年龄和性别吗?”裴缜问。 “这个简单,男子头骨棱角分明、眉骨凸出、下颌骨宽大、下巴较平;女子头骨圆润、眉骨平缓、下颌骨窄而圆、下巴尖小。这颗头颅完美符合男子的特征。至于说年龄……不同年龄头骨存在不同差异,当然看不到头骨时看牙齿也不失为一种简便的方法。”说着掰开人头的嘴巴。 上下颌的肉被狗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牙,此刻又被掰开,形状愈发可怖,秦避手下的两个武侯受不住,一旁呕吐去了。 刘仵作全无感觉,眼睛就差伸到嘴里一颗颗地观察,半晌得出结论,“此男子的年龄应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等等,这是什么?”刘仵作正待把人头放回,忽然发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说:“铜镊给我。” 沈浊打开刘仵作的工具箱,寻出铜镊递出。 刘仵作捏着铜镊往人头喉间伸去,全神贯注的模样令在场诸人不由紧张起来。刘仵作持铜镊的手稳若泰山,夹出一块发黑的物体。 “这是什么?” 刘仵作将东西凑到鼻子下方嗅闻,见沈浊问,抽冷子把东西送到他面前,唬得沈浊猛一个后仰。 “怕什么,我又不喂你吃。闻闻看。” 沈浊俯身嗅闻:“好像……有点酸?” “酸就对了,这是醋芹。”刘仵作将东西扔掉,掏出帕子擦拭铜镊。 “醋芹?” “嗯,死者遇害时想必正在进食。” “能确定遇害时间吗?”裴缜问。 “头颅被火烧过,且天气又凉,着实不好判断。不过从没有腐败异味上这点看,应该不会超过三天。” 裴缜点点头,转向秦避三人:“最近三天,是几位值宿?” 秦避道:“本坊武侯铺共计十人,分作两班,近来是我们这班值宿。值宿时两人留守武侯铺,三人外出巡逻。他们四个夜里互有交替,只有我通宵巡逻。裴寺丞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 裴缜道:“既然通宵巡逻,可有发现异常?” 秦避回忆道:“前天夜里,在坊东铜锣巷附近有人犯夜,大喝之下,惊慌逃窜,追了有两三条街,不得其踪。” “白日杀人分尸的可能性不大,如若在夜里,势必点灯,夜里灯火通明的人家也值得注意。” “确有几家,不过皆是坊中大户,偶有丝竹声自墙内飞出,约莫在宴饮,不似有凶案发生。” 第39节 “写下来,交给沈狱丞。此外,还有什么不寻常?” 秦避想了想说:“这几日夜里不安生,时有犬吠,不知算不算。” 裴缜记在心下,同时道:“当务之急须赶快找到死者的下半身,明确身份,以便接下来的调查。诸位对坊间情况了若指掌,还望抓紧展开搜查。” 武侯们通宵未睡,一顿饭尚且未吃饭,不料又有重任加身,正想推诿掉,不料秦避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我这就回去调集全部武侯,展开搜查。” “沈浊,你跟着武侯们,走访夜间掌灯的人家并核对坊中近期有无人口失踪。” “没必要吧,谁家大活人失踪了不报官?” “虽会报官,鳏寡孤独者未必在内,你务必细致核对,不可掉以轻心。” 沈浊为难地挠头:“你是不是忘了,我今个儿休沐……” “你休沐吗?” “休……休……”沈浊话说到一半,对上裴缜的目光,泄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查。” 刘仵作这边则刚刚指挥人将头颅运走,回过头来向裴缜告辞:“裴寺丞,没什么事我先撤了。” 裴缜忽然问:“刘仵作住哪?” “我?我住醴泉坊。” “醴泉坊……”裴缜喃喃道,“那里紧邻西市离大理寺也近。” “说的是,醴泉坊属实便利,而且坊中佛寺、波斯胡寺、道观、袄词相容共存,坊风尤其开明兼容。当然,跟裴寺丞住的平康坊没法比,裴寺丞问这个干嘛?” 裴缜道:“我想在大理寺附近找间房子住,如果醴泉坊有合适的,有劳刘仵作帮我留意。” “裴寺丞好好的平康坊不住,跑来醴泉坊做什么?说实话,醴泉坊民风粗野,当街叫骂的泼妇、随地大小便的流氓比比皆是,和平康坊比就是未开化的乡下,裴寺丞遭得来这份罪?” 裴缜差点气笑:“刘仵作住得,我为何住不得,莫非刘仵作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哪里的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刘全期还怎么在大理寺混。裴寺丞直说,要几进的房子?” “普通民居就好。” “普通民居?住得下吗?” “刘仵作当几个人住?” “裴家大门大户,还不得丫鬟仆役一堆?” “刘仵作想当然尔了,事实上只有我和妾室居住。” 刘仵作压下心头惊澜:“原来是这样,裴寺丞几时入住?” “越快越好。” “好,等我敲定妥当再来知会寺丞。” “有劳了。”裴缜原指望沈浊替他办此事,眼下只得托付给刘仵作。 经此一遭,裴缜的休沐注定也泡汤。经延康坊回到大理寺,预备向房少卿汇报案情,熟料房少卿看见他回来,大老远迎出来,开口就唤他贤侄女婿。 “贤侄女婿辛苦了,谁承想好端端休个沐也能碰上人命案子,真是叫人不得安闲。瞧瞧,脸色都苍白了,要不还是家里歇着?反正现在也无从着手。” 深怕裴缜会错意,急忙补充:“要你家去休息可不是要你别碰案子,完全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心疼,你放心,这案子是你的,谁也插不进手。” 裴缜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房少卿这是……” “哎,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叫房少卿,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叫二叔!”生怕裴缜不感恩戴德,向他邀功,“贤侄女婿还不知道吧,你和瞬仪这门亲事得以玉成,里面有我一份功劳。想当初兄长登门来打听你人品,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往后成了亲,你绝不能忘了我这个叔叔。” 裴缜太阳穴突突地跳:“房少卿怕是误会了,我没打算和令侄女成亲。” “聘礼都下了,贤侄女婿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我那侄女年纪轻,阅历浅,做了糊涂事,然贤侄女婿也不是样样都好,挑不出毛病。你们俩谁也别嫌弃谁,过好日子才是正经。” 裴缜满头雾水,不待细问,同僚过来搭茬:“真的假的,裴寺丞要和房少卿结姻亲?” “如假包换,就差请期了。”房少卿笑得满脸堆褶,“我大哥六个儿子,总共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对待女婿比亲生儿子还看中。千挑万选,选中了咱们裴寺丞,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果真是天大的好事。那我就预祝裴寺丞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喽!”同僚向裴缜道喜。 裴缜懒得应付,敷衍了事。 第43章 .橘颂篇(其五)延康坊 翌日到寺,裴缜径直去了班房,沈浊跷脚坐在班房里吃胡饼,见到沈浊扬扬眉毛,算是打过招呼了。 裴缜询问他昨日查访的结果,沈浊丢给他一本薄子:“都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不过据我总结没什么可用的线索,延康坊并未有男人失踪。” 裴缜翻开瞧,完全是空白一片嘛。唯有在某一页,写了失踪的字样,却又划了。 “划下去的是什么?” “有个小童见我走街窜巷打听谁家里有人失踪,跑过来跟我说他爹爹不见了,结果是空欢喜一场。”话出口微怔,顷刻修改措辞,“结果是虚惊一场。” 见裴缜没有放过的打算,少不得详加解释:“孩子爹是个大夫,出诊去了。孩子不明事理,见不着爹乱嚷嚷。” 裴缜沉默片刻:“秦避给出那几户人家你也查了?” “查了,皆在举办夜宴,在场不少人。不具备作案条件。” 裴缜问完,似乎心里还藏着些话,欲言又止。沈浊的胡饼外皮酥脆,粘满芝麻,内里裹着羊肉,汁水丰富。沈浊当他饿了,恋恋不舍递上仅剩的一枚,裴缜却摇摇头:“你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探点事。” “什么事?” “近来房少卿族中可有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近来没有,四五年前倒是有一桩。” 裴缜静待下文,沈浊又不说了,只顾嚼饼,渣子窣窣落一地。 “详细说说。” 非逼裴缜说出这句话,沈浊才肯讲,笑嘻嘻的神色,倒真像一桩秘闻:“房少卿有个侄女,也即是梁国公家的小姐,冰清玉洁的人儿竟然被下人撞见给自己的西席先生品箫,啧啧啧,不得不说这位兄台真有手段,知书达礼的世家千金活生生给调教成了妓女,就是代价惨痛了些,被小姐的几位哥哥打折了脊梁,扔在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房小姐原本订了亲,因为这事,亲也被退了,四五年耽搁下来,都成老姑娘了。” 裴缜原对亲事不上心,完全没去想堂堂一等公的千金为何会给他做填房,昨日听了房少卿的话始知里面有猫腻。 “房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不愁找不到女婿,前几日和韦驸马喝酒听说已经物色好了一位,相貌家世皆无可挑剔。”沈浊仍旧滔滔不绝,“夜夜抚箫弄笛,不知哪家公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裴缜抿唇不言。 沈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会是你吧?” “房少卿已经称呼我为贤侄女婿了。” 沈浊破口大笑。 笑够了,担忧道:“她嫁过来事小,岂不是要委屈我的畔儿?” “你的畔儿?” “嘿嘿,我们,我们畔儿。” “我的畔儿!”裴缜将音咬得极重。 “行行行,你的畔儿。”擦去嘴角的芝麻,叹息道:“原本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眼下又掺和进来一个,压在畔儿头上,畔儿少不得做小伏低,日子必定辛苦。” “谁说我会让她掺和进来?” “怎么着,你还敢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已拜托刘仵作帮忙找房,一有着落,立带畔儿搬出来。” “你当真?”沈浊吃惊不已,“那婚事怎么办?” “本来也是未经我同意的事,理他作甚。” 沈浊咋舌:“这一来你有得烦恼。” “不面对这样的烦恼,也得面对那样的烦恼,既然怎么样都躲不开烦恼,还不如听任心意,率性而为。” “听任心意,率性而为,八个字说得真好。”沈浊意味深长道。 “我说我的,你心思活动什么。” “我活动什么心思了,我哪敢啊,有你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我纵然有那贼心也分身乏术。” 裴缜五味杂陈道:“若若性子烈,脾气又倔,倘若被她知道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别为一时欢愉断送了你们来之不易的感情。” 沈浊掏掏耳朵,没做表态。 裴缜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若若是般若在世时最好的朋友,她一向拿她当亲妹妹待,如今她不在了,我理当替她关照,你别使我难做。” 沈浊吹去指尖上的灰尘,许久方道:“我再不去见四娘就是了。” “你答应了?” “你把嫂夫人都抬出来了,我若不答应,当得住嫂夫人夜半三更来找我?” 裴缜如释重负的同时忍俊不禁:“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良心。” 去除一块心病,裴缜顿感轻松。招呼沈浊去延康坊。 “我们去看看武侯那边有没有收获。” “这么上心,案子是你的了?” “房少卿崔少卿手上都有案子,分身乏术,此案暂时由我接手。” “这还差不多!”沈浊一跃而起,他最爱外出办案子,游街窜巷,不亦乐乎。 街上人头寂静,大抵是刚发生命案的缘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开半扇窗的,窗后也时常紧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街上的生人。 风声鹤唳的氛围下,也只有小孩子不以为然,照常玩耍不误。 裴缜看到几个小孩子追着一只大白鹅从巷子里跑出来,大白鹅被围追堵截,慌不择路钻进一户人家,顷刻又被轰出来。 白鹅“嘎嘎”地叫,孩子们咯咯地笑,相继去扑鹅,鹅没扑到,转眼间手上各自多了一把鹅毛。身穿袄裙头缠巾帕的妇人打巷子里钻出,姿态利落地一把抓住鹅颈一把薅住其中一名顽童后脖领,叱骂道:“叫你去捉鹅,半天不见回,我再晚来一会儿,鹅毛给你们薅光了。” 一手攥着鹅颈一手拎着孩子家去了。其他小童自作鸟兽散。 沈浊遥望妇人背影,脖颈一阵窒息:“拎到家去,鹅怕是也没气了。” 第40节 正说着,秦避带着武侯们打西边来了。忙碌了一天一夜,众人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一无所获。 果然,秦避情绪低落道:“我率人搜遍了坊中便于抛尸之地,别说尸体,连一片指甲盖也没找到。委实离奇。” “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么?”裴缜喃喃自语,“似乎与随意丢弃头颅的做法自相矛盾……” “该不会那颗人头是狗打别的坊叼来的?”有人插言。 “不会。”裴缜摇头,“人头重,狗不可能叼着它走那么远。” 恍然想起秦避等人两个昼夜没休息了,赶忙道:“诸位辛苦了,且回家休息一日,明天再作计较。” “裴寺丞又想到了什么?” 裴缜犹豫片刻:“先回去休息罢,养足精神。” 秦避见兄弟们个个疲惫不堪,满眼红血丝,没再追问,带着人走了。沈浊好奇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刘仵作曾言,头颅有烧灼痕迹,证明凶手曾经想过以火烧的形式毁尸灭迹,后来失败了。头颅自是不容易烧毁,那么其他部位呢?” “你的意思是说身体被烧了?” “也许还有骨骼残留在某户人家的灶膛里。” 沈浊听见这话瞬间炸毛:“那你还放武侯们走!” “你也看到了,他们的状态哪里能够好好做事。” “那现在怎么办?长安县能用的衙役全被崔少卿借去处理他那件棘手的案子,京兆府的人咱们级别不够借不来。仅凭咱们两个如何应付得过来。” “远处先不考虑,以发现头颅之地为中心,搜查附近的民居便是。” 坊中百姓谨慎,事情进展比预想的缓慢,半个时辰下来一条街上不过查验了三户人家。正待敲第四户人家的门,巷口忽然传来孩子的尖叫。 孩子见巷子里有人,哭着飞奔过来,跑到一半,被一条恶犬扑倒在地。 恶犬足有半人高,是个烈性犬,口角流涎,眼睛红赤赤的,约莫有病。周围人不约而同抢上前,沈浊行动最捷,当头踢了狗一脚,狗嗷呜一声跑掉。 沈浊扶起小童,从头到脚检查,“有没有被咬着?”小童只顾哭,顾不上回答。沈浊检查完,见只有衣服被咬破,松一口气。 定睛一看,竟是熟悉的小脸:“是你呀,第一次见面你就哭,第二次见面你又哭,你是爱哭鬼吗?” 小童闻言止住哭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沈浊。 “不认识了么?”沈浊捏捏他的小脸蛋,“昨天是谁哭着喊着叫我给找爹爹来着?” 小童认出沈浊,露出灿烂的笑容:“叔叔!” “上次不是告诉你了,不准叫叔叔,要叫哥哥。” 小童不敢苟同,瘪着嘴不说话。 裴缜不由问道:“你认识这孩子?” “他就是昨天哭着跟说我爹爹不见了的孩子。叫……叫冯宝儿对不对?” 冯宝儿用力点头:“我也记得叔叔的名字,叫沈清!” “什么沈清,我叫沈浊!” 冯宝儿认真想一会儿,咯咯笑了:“阿娘说浊听起来不像好人名字,清是好人的名字!” “放屁,那是你娘没品位!” 冯宝儿活泼可爱,沈浊抱得爱不释手:“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冯宝儿用力点头。 裴缜少不得跟上。 路上,沈浊问冯宝儿:“念书了没有?” “念了,我还会背诗!” “背两句听听。” 冯宝儿嗓音稚嫩然却字字清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沈浊听得眉头大皱:“哟,你这是什么诗,晦涩难懂,我都没听过。” “叔叔没念过书。” “谁说我没念过书!” “叔叔背诗。” “我……?”沈浊想起近来街头巷尾传唱的一首诗,款款念来,到底没在孩子面前丢了颜面,“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念完不乏得意:“怎么样,比你那个好吧!” 冯宝儿忽然张开小手大叫:“娘!” 裴缜顺着冯宝儿的目光瞧去,形容仓惶的妇人急急奔来,及至近前,迫不及待接走沈浊怀中的孩子,口内责备道:“我不过一眼照顾不到你就不见了,可知娘有多心急。” 乍见冯宝儿衣衫破烂,惊慌道:“这是怎么搞的?” “方才遇到一只恶犬,将宝儿扑倒撕咬。大嫂放心,我已经检查过了,只是衣裳破了,皮肉无碍。” 虽则如此,为娘的还是不能放心,亲自检查过方才作罢。 再次抱起孩子,妇人道:“孩子安全无恙,多亏了二位官爷,我家就在前面,二位官爷进去喝杯茶水,歇歇脚。” “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是了,忙正事要紧。”妇人神思不宁,似有未尽之言,思虑再三,低问道:“昨日发现的那颗人头,官爷可查明其身份了?” “嫂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被沈浊一问,妇人受惊道:“怪我不该乱打听。” 裴缜敏锐察觉到什么,问那妇人道:“尊夫回来了吗?” “嗯?” “不是说出诊去了,总不会还没回来?” “说是最迟昨晚回来,昨晚也没见回。”妇人声音低低的,心事全部写在脸上,不愿去揣测最坏的那个可能,安慰自己道:“许是遇上了什么意外,今晚就回了,对,今晚一定能回来。” “敢问尊夫名讳?” “冯……广白。” 裴缜不曾片刻迟疑,当即吩咐沈浊:“立即调查冯广白行踪!” 第44章 .橘颂篇(其六)采耳 冯广白,江阴人氏,弱冠之年入长安参加科考,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后,定居长安。因家中世代行医,自幼习得一身望闻问切的本领,便以此为生。 至德元年,娶妻黄氏惜娘,夫妻恩爱,邻里艳羡。与此同时,冯广白的事业蒸蒸日上,于西市开了一间生药铺。冯广白待人和善,多有济弱扶倾之举,遇到看不起病的穷苦人,总是不计报酬地救治。 十月二十七这天,城外碧儿庄的贾老爷突发恶疾,贾夫人遣小厮进城延请冯广白,冯广白见是老主顾,当即跟药铺的赵主管打了招呼,并留下书信请赵主管代为转交妻子黄氏。信上除了写明到碧儿庄出诊,另有言辞说回程时将顺道拜访老友丁元,二十九日宵禁前必归。 谁知一去不归。 沈浊打城外查访回来,饥肠辘辘,坐在路边的烧饼摊前,一边大嚼烧饼一边向裴缜汇报:“碧儿庄贾老爷确曾突发恶疾,也确曾遣仆从入城延请冯广白。然而冯广白瞧过病,开完方子,当下便回了。当时未时已过,贾夫人担心他赶上宵禁,好心留他,被他以拜访旧友为名推辞。后贾家车夫驾车送他到指定地点,经车夫指认,正是丁元家附近。” “丁元又是如何说的?” “也是赶巧了,丁元当晚在朋友谢五郎家喝酒,并未回家,这一点谢五郎夫妻皆可作证。” “冯广白访友不成,必定折返。彼时没有车马代步,仅靠脚力——丁元家到城里多少里地?” “走金光门十六七里,延平门二十余里。步行需要一个时辰。”接着补充,“冯广白到丁元家时约在申正时刻。” “城中昼刻尽擂响闭门鼓,将入冬月,酉时便天黑了,半个时辰说什么也不足以赶回……何况还要穿坊。” 裴缜沉吟不定。 “别光问我,你那边查到了什么?” “得益于冯广白坊中人缘颇佳,认识他的不在少数。据街坊陈七交代,他曾在二十七日傍晚恍惚间看到了冯广白,当时坊门闭合一刻钟有余,武侯们尚未上街巡逻,陈七见到一个背影酷似冯广白之人匆匆路过,看他去的方向,正是家里。” “奇了,难道冯广白回来了?可是坊门已经闭了呀……” “我后来打听秦武侯,据秦武侯讲坊西的坊墙有处破损,百姓为图方便常有钻墙进出者,冯广白若能赶在鼓绝前入城,即便坊门关闭,亦可钻穴入坊。” 沈浊叼着烧饼道:“噢,我知道那个洞,还是我凿开的,进出方便。” 裴缜:“……” “话说接下来怎么办?” “你别总问我怎么办,你自己也想想。” 沈浊想了一会儿,摇头:“我想不出来。” 裴缜叹气:“黄惜愿意的话,叫她来认尸罢。” 说是认尸,委实没什么好认的,尸体下半部分无影无踪,仅有的头颅,焦黑发臭,面目难辨。 黄惜一步一蹭地走进停尸房,袖中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发抖,宛如寒风中打颤的冻叶。面目苍白难见血色,目光瞟到房间中央凸起的白布,怕烫似的瞬间移开。 裴缜见黄惜耸肩缩颈的样子,再次同她确认:“确定要看吗?头颅面目模糊,只怕看了也辨认不出。” “裴寺丞不必担忧,我受得住。”话虽如此,头却一直没有转回来。 裴缜递去眼神,沈浊会意,撤下白布,使人头暴露于天光。 眼见就要进入冬月,气温凉,又兼头颅被火烧过,很是耐腐,虽则过去两日,还同发现时一样,除了散发出异味。 那股味道甫一钻入鼻孔,黄惜便捂住嘴巴,干呕起来。幸而早上未曾进食,呕也呕不出来。及时掏出香囊覆住口鼻,稍稍好转一些后,她才慢吞吞地,以一种近乎慢动作的方式转过头,向台上的人头直视过去。 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骇人的场面,黄惜险些大叫出来,她紧紧把香囊按在脸上,泪水早已汹涌肆虐。 “广白……”她声泪俱下地喊出来,下一秒扑到头颅面前,跪在地上端详那早已模糊不清的五官,“真的是你么,广白?” “大嫂,你确定了,这是你的丈夫冯广白?”沈浊问。 妇人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道:“我……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乱叫什么?” “对不起,我只要一想到这有可能是我的夫君,我就……”愈发哽咽难言。 第41节 沈浊扶额道:“不是不能确定么,大嫂干嘛不往好处想,也许这压根就不是冯广白。” “真的吗,他不是广白?”黄惜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庞,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问。 问得沈浊一顿无语:“是与不是,不是叫你来认么,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裴缜道:“冯广白头上有没有什么特殊易于辨认的标记?” 黄惜道:“他后颈皮上有颗痦子。” 人头被毁,哪里去辨认什么痦子,大抵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黄惜难为情地低下头。 沈浊重新蒙上白布。将黄惜送了出去。 黄惜由交好的妇人陪同来,沈浊将她交到那妇人手里。 妇人见黄惜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猜不透情形,遂问道:“怎么样,是冯大哥吗?” 黄惜摇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不知道还是不是,你快说呀,真急死个人!” “不知道。”黄惜嗫嚅。 随即干了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没看之前我这心七上八下的,看了之后更是七上八下,荡悠悠的,没个着落,萤娘,你说我家广白究竟去哪了?” 萤娘道:“既然没确定,那就是好事。城外不太平,说不定是遇到劫道的,受伤了,再不不小心跌到山崖下面去了。” “啊?”萤娘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黄惜,反使她泪水更盛,“如今天气这样冷,若真如此,广白岂不是要冻死饿死?” “呃。”萤娘后悔不迭,“你知道我这张嘴不会安慰人,冯大哥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但愿吧……”黄惜泪光滢滢,“若是他死了,我绝不独活。” 在她目之未及处,萤娘目光一紧。 “从黄惜这里得不到任何线索,尸身也找不到,身份确定不了。此案怕是再难有进展。早知道不叫你接好了,接了砸手里没的叫人耻笑。” 见裴缜不语:“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在寻思一件事。”裴缜道,“假如遇害者不是冯广白,那么此时此刻的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沈浊怔住:“那咱们该怎么办?” “两头都得顾着,一方面着长安县令派人去城外搜索冯广白行踪。另一方面着手调查冯广白的人际关系,近期有无与人结怨。” 沈浊对这种无用功并不看好,垂头丧气道:“知道了。” 裴缜回去时,院子里好几个大丫鬟在忙活,窗棂上贴了喜字,檐下挂了大红灯笼,连狸奴脖子上亦戴了红花,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这是做什么?”裴缜问。 蔷薇打西厢房里走出来,一团喜气道:“老夫人说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个儿风晴日暖,遂选在今日为二爷和林姨娘办喜事。” “畔儿呢?” “西厢房里由丫头们服侍着梳妆呢,二爷甭操心了。快进屋里来,我服侍您更衣。” 屋里同样布置喜庆,大红绸子铺桌,桌面上一盘盘红枣、石榴、桂圆、瓜子洒洒泼泼地摆着。中央一对雕龙凤团喜字红烛不要命地烧着,烛泪蜿蜒而下,在地上凝固。西侧榻上堆着一堆装饰精美的盒子,大概是各房的贺礼。 “老夫人有言在先,叫二爷今夜别拘着,也不必念府里的规矩,明天清早再带林姨娘来房里请安。” 说话间蔷薇已为裴缜穿好衣服。不过是件略庄重的新衣。 须臾,林畔儿被领进来,穿着艳俗的桃红色,因她皮肤不够白,气色不相衬,脸上被搽了许多粉,厚厚的一层,配着过分妖冶的红唇,辨不出本来面目。 丫鬟们并不多事,把人送来就去了。房门被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裴缜忍俊不禁道:“你穿桃红色真丑。” “她们非逼着我穿。”不悦写在脸上。 “脱了。” 趁着林畔儿脱衣的空隙,裴缜把手帕蘸湿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白粉下露出细腻的蜜色肌肤,直至现出真颜。 裴缜端详半晌,心满意足道:“你还是这副样子好看。” 林畔儿身上仅剩一件袄子,微冷,扯过被子披肩上:“二爷的案子有进展吗?” “快别提,一个头两个大。”裴缜躺在林畔儿腿上,递给她一只金耳勺,“耳朵痒,帮我挖挖。” 林畔儿凝神看去:“什么也没有。” “那也挖两下。” 林畔儿胡乱掏两下,裴缜舒服了,扯林畔儿耳朵看,惊呼:“天,你的耳朵都堵住了!” “是么?” “躺下来,我给你挖。” “我自己挖。” “我偏要给你挖。”抢过金耳勺,强行把林畔儿的头按在腿上。 林畔儿明眸乱转,头不安地扭动,裴缜按住她:“你别动呀。” 好不容易控制住她不动了,裴缜捏着耳勺才伸进去半个头,林畔儿猛地躲开。 “你干嘛?” “我害怕。” “害怕什么?” “你挖我耳朵。” “你不信任我?” “不是……” “那过来给我挖。” 林畔儿犹犹豫豫。 “我都叫你挖了!” 林畔儿踟蹰半天:“那你轻点。” “嗯,我轻点。” 林畔儿重新躺回去,从转来转去的眼珠看仍旧心存顾虑。 裴缜手扶着她的头,动作轻缓地探进去。 “疼。” “少骗我。” 未进入之前林畔儿尚且扭一扭,进入之后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你没挖过耳朵么,这么紧张。” “我担心你把我耳朵掏坏了。” 归根结底,还是不信任他。裴缜气笑,遂把掏出来的东西送到她眼前:“你自己看,这么大一颗,不怕把耳朵堵聋了。” 林畔儿仔细端详:“是好大。” “还没挖完呢。” 裴缜酷爱掏耳朵,自己的耳朵掏得空空,再也掏不出东西,见到林畔儿的耳朵,如狗见了肉、猫见了老鼠,喜不自胜。 一直掏到干干净净才罢休。 一转眼,林畔儿睡熟,轻微的鼾声响起。裴缜望着她干净甜美的睡颜,轻轻地、轻轻地亲了一口。 第45章 .橘颂篇(其七)可疑的书信 “有没有与人起冲突?”黄惜把裴缜的话重复一遍,语气里遍布疑问。 “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内,产生过口角与摩擦的,有没有这样的人?”见黄惜还在疑惑中,适时补了句,“当然,不乏特别记仇之人,三年五载也不忘。黄大嫂若能想起,最好一并讲出来。” 身后的沈浊发出一阵短促笑声,裴缜无瑕理会,只盯牢黄惜。 黄惜六神无主,缓缓坐下来,凄凄切切道:“裴寺丞认为那颗头颅是我夫君的?” “黄大嫂尚且认不出,我们何以确定。只是考虑到这种可能罢了,此外,城外我们也请长安县令派人前去搜索,若有好消息传来最好,若不能,眼下所做之事就显得十分必要了。黄大嫂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惜将一条帕子在胸前来绞来绞去,忘了答话。 裴缜左右张望:“宝儿呢?不在家吗?” “去萤娘家里看狗了。” 裴缜以为提到孩子能让她神思回笼一些,见还是如此,不得不告辞出来。黄惜呆呆坐着,也没说起身相送。 “萤娘家住哪,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去瞧瞧。” “前面这条街走到头,右拐便是。” “你方才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里没人叫她黄大嫂。” “那叫什么?” “冯大嫂。” 说话间萤娘家到了,冯宝儿果真在院子里逗狗,狗儿两尺来长,高及腿肚,毛又长又白,像只雪狮子。 冯宝儿手里抓着熏肉干,一条一条撕下来喂狗,宝儿身上穿着棉衣,动作迟缓,狗儿也不急躁,坐在地上乖乖地等。 栅栏外头徘徊着许多无主的野狗,浑身脏兮兮,看见冯宝儿喂雪狮子,时不时发出一声短吠。 屋里忙碌的萤娘不忘提醒,“宝儿小心些,莫被野狗咬了。” “知道了,萤姨母。”吸了把鼻涕,“萤姨母,肉干好香,我也可以吃吗?” “不能。不是跟你说了那是死猪肉。人吃不得。”萤娘清脆的声音打敞开的房门里清晰传出来,“再等等,饭马上做得了。” 第42节 “嗯!我喂完白雪就来吃。”一抬头看到沈浊裴缜,欢呼,“沈叔叔!” “沈哥哥!”沈浊十分介意地强调。 “又在跟谁说话?” “萤姨母,沈叔叔来了,还有沈叔叔的朋友,一个大哥哥。” “喂!”沈浊鼻子没气歪,“他比我年纪还长,你叫他大哥哥,叫我叔叔?!” “我娘说有胡子的叫叔叔,没胡子的叫哥哥,你有胡子,所以叫叔叔。” 沈浊气绝。 萤娘打屋里出来,手胡乱在围裙上擦擦,不待见地招呼:“哟,原来是官爷来了,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裴缜道:“我们想跟张娘子了解一下冯家夫妻。” 萤娘眼光轻慢地扫过裴缜,“屋里说罢。” “免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就在这说。” 沈浊小气的还击换来萤娘一记眼刀,目光利得恨不得生剜其肉。 沈浊为能激怒她得意洋洋。 裴缜无视掉二人,直接抛出问题:“张娘子与冯家娘子如何认识的?” “冯家娘子?什么冯家娘子,我不认识!” “张寡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浊火气微动。 萤娘不甘示弱地冷冷一哼。 裴缜语气冲淡,重新问:“张娘子与黄娘子如何认识的?” 萤娘神色缓和,嘴上仍旧没好气:“我和她街坊邻里,官爷说怎么认识的?” “关于黄惜冯广白夫妻二人,张娘子如何评价?” “就那样吧。”萤娘道,“和其他夫妻并没有什么两样。” 裴缜神色微动。 “官爷问题问完了么,问完了我们要吃饭了。宝儿已经饿了,对不对呀宝儿?” 冯宝儿用力点头:“嗯,宝儿饿了。” 裴缜将一切看在眼里:“张娘子与黄娘子关系似乎极好,这样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孩子。” “那是因为她对我好,哪似那等嘴碎的王八羔贼婆子,见我是个孤孀便要来踩上一脚,哼,也不问问老娘饶不饶他!” 从张家出来后,裴缜感叹:“这位张娘子真是不容小觑!” “坊里有名的疯妇,逮谁咬谁。” “她咬你了,对她这般敌视?” “我就是瞧不惯她的态度,阴阳怪气,像谁欠她似的。” “说起来她好像十分敌视官府。” “她对谁都那样。不信你去问问周围邻居。”生怕裴缜不信,当街拽来一个婆子。 婆子见打听萤娘,一肚子苦水要吐:“哎哟喂,那个歪辣骨亦作歪剌骨,泼辣、下贱、不正派,多用于妇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俩骚眼睛一立,便要骂人,咱们街上没有没被她骂过的,年纪相仿的倒也没什么妨碍,年纪比她大几轮的竟也下得去口。你问她为什么骂人?嗐,她就是那个疯性子,前头还说的好好的,不知哪句话戳了她心窝,当场就翻脸。” “她和黄娘子关系似乎极好?” “你说冯家娘子?这点是挺怪的,她看谁都不顺眼,听谁说话都不入耳,就对冯家娘子另眼相待。同样一句话,别人说出来,她大嘴巴呼你,冯家娘子说出来,什么事也没有。” 既然问到这了,裴缜顺带问了冯广白与黄惜之间的事。 “冯家夫妻那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娘子柔顺,丈夫体贴,做街坊这么多年,大娘我拍胸脯子跟你说,就没见他们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小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蜜里调油。谁看了不羡慕。张寡妇各色不各色,看见冯家夫妻和睦,也是又喜又爱的。逢年过节送礼,送的全是打寺庙求来的姻缘符,愿他们姻缘永固,情比金坚。” “真令人费解,她那样乖戾的人,又是青春年少死了丈夫,怎会喜欢看人家夫妻恩爱。”沈浊嘀咕。 “要不咋说她这人怪呢!” 出了延康坊,裴沈二人直奔冯广白在西市的生药铺,打探一圈,不曾打探出冯广白与任何人结怨。药铺伙计和坐堂大夫都说冯广白性情豪爽,酷爱结交朋友,信奉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便是与同行也相处得十分和睦。至于长安县那边,派人出城搜了一天毫无收获。 就在裴缜以为案子注定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时,激动人心的线索出现了。 还是沈浊发现的。 “我今早路过冯家,见那冯家娘子在院子里扫尘,过往街坊与她搭话,她竟笑脸相答,完全不是那日我们见到的模样,短短几日,三魂七魄复了位,她恢复得未免太快了吧?” 裴缜也觉疑惑,和沈浊再次登门拜访。 走至冯家附近,隔着矮墙便见黄惜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步伐甚是轻快,嘴里还哼唱着歌谣。见到裴缜他们,落落大方地招呼:“裴寺丞沈狱丞来了,快请里面坐,我沏茶给你们吃。” 裴缜沈浊对视一眼,按下疑问不表,随她进屋吃茶。 吃过茶,裴缜闲问道:“黄大嫂心情似乎不错。” “还好。” “尊夫依旧下落不明,黄大嫂难道不忧愁吗?” 黄惜闻言起身走向橱柜,从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裴缜:“裴寺丞请过目。” 裴缜展开书信,一字字读来,眉头渐渐蹙起。沈浊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娘子芳鉴:因一件紧要之事,为夫需南下数月,事发紧急,不及面辞,又因此事过于复杂,信中无法赘述,万望娘子体恤。照顾好宝儿,来年春夏必归。”落款是夫广白。 裴缜抖着信纸,不可思议地望向黄惜:“黄大嫂相信信中所言?” “我自己丈夫的字,为什么不信?” 裴缜见她一副天真模样,不忍打碎她的期望,“敢问黄大嫂,此信如何到你手中?” “昨日午间一位客商送来。他从蜀中来长安做买卖,途中偶遇广白,广白遂求他捎来此信。” “客商姓甚名谁,容貌衣着如何?下榻何处?” “只知道姓陈,穿着黄衣,容貌嘛就是个普通人,住哪不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特征?” “特征……噢,对了,他身边跟着一只小猴子。” “猴子?” “嗯,尾巴短短的,灰黄色毛,料想是只猕猴。宝儿还和它玩来着。小猴子可利索了,能把柿子抛得老高。” 裴缜若有所思。 “我就知道这些,再没别的了。” “多谢黄大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信件我们想带走。” “裴寺丞拿去便是,反正我都看过了。” 顺道要来冯广白之前写的药方作为比对,冯广白幼习颜体,字迹工整端庄,过于好模仿,未曾比对出什么来。 然而裴缜却有种拨云见日之感:“不怕你动,就怕你静。一动便会留下痕迹,顺着痕迹摸索破绽,进而把阴影下的东西一举拽出来。” 沈浊摸着脑袋道:“你肯定信不是冯广白写的?” “未见信之前,我对冯广白生死尚存疑虑,见到信之后我可以断定,停尸房里那颗人头必属冯广白无疑。看来凶手坐不住了,这几日咱们四处打探冯广白的事,凶手有所耳闻,故以此种手段扰乱视野。企图误导我们。” “有所耳闻……这么说凶手岂不是就在坊里?” “看来陈七那晚看到的人影确系冯广白,他终究赶在鼓绝前进了城,回的却不是家,而是阴曹地府。” 第46章 .橘颂篇(其八)自作自受 散值归家的路上,沈浊打了二两酒。家里晚上吃生鱼脍,佐以美酒,最是畅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若若一顿只允许他喝二两酒,为此还专门打了一对杯子,杯满为算,多一滴都不行。 沈浊步子迈得大,很快到了家门口,柿子树枝杈逾过墙头,几颗大红柿子早给人摘去,唯有高处幸存一二,成为惨淡冬日里的一抹亮色。 沈浊漫不经心扫过,惊见墙头下立着一位妇人,身着和柿子同样亮眼的橘红色,头上盖着兜帽。待妇人将那兜帽放下,沈浊方认出是花四娘。 “你怎么来了?”沈浊诧异走上前,眼睛透着紧张。 花四娘倒也不忸怩,答曰:“几日不见你过来,我只好来见你了。” 沈浊将她拉至僻静处,“我家那位惯爱呷醋,你别害我。” “我害你什么了。”花四娘娇媚地望他,“难道是我求着你摸我、亲我嘴巴,和我行那巫山云雨之事的吗?” “姑奶奶姑奶奶!”沈浊连连作揖,“咱别在这说成嘛,你要什么,吩咐一声。” “哼,一声不吭说不来就不来,这时候知道讨饶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是出了人命案子嘛,这几日都在为案子奔忙。” “忙得去我那喝杯酒的空闲也没有?” 沈浊情知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回事,干脆利落道:“我跟你说实话罢,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为什么不见?”花四娘追问,“是那裴寺丞说了什么?”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想和你断了。”沈浊垂头耷脑,准备迎接花四娘的狂风暴雨,等了半晌没动静,猛一抬头,见花四娘眶子里泪光点点。 她素来嬉笑怒骂,风情款款,不作惺惺女儿态。而今堕泪,沈浊又是悔恨又是自责:“你别这样,要打要骂你招呼。” “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我。可笑我居然还奢望你会和他们不一样。” 心碎的字句落在沈浊耳里,搅动他五内如焚,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不疼不痒的“对不起”。 沈浊知道他这样很混蛋,但这是最快平息事端的办法。果然,花四娘听了这句话将死的心也死透了,踉踉跄跄扶墙欲走。由于伤心过度,脚下浑没留意,摔了一跤。 后来的沈浊总是不断回忆,假如他在这时候选择绝情而走,而不是去扶花四娘,那么他和魏若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明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结局早已注定。纵然没有花四娘,他和魏若若也注定无法白头到老。 沈浊去扶了花四娘,花四娘扑倒在他怀里,嘤嘤啜泣。 便是这时,身后传来魏若若的娇叱:“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慌忙分开,可惜为时已晚。魏若若冲上来一人甩了他们一巴掌:“奸夫淫妇,脸都不要了,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搂搂抱抱。看我不扒光了你们,教你们游街示众。” 魏若若来扯花四娘衣服,沈浊拦着,魏若若连他一同撕扯。花四娘觑个空隙跑了,满脸惊慌之态,如受惊的白兔,然而转过街角立马换过一张脸,理好钗环,露出美艳绝伦的笑容。 “死娼妇,你别走,有本事偷汉子没本事承担后果吗?”魏若若犹自叫骂。街坊邻里好趣地探出墙头张望,沈浊丢不起这个人,扛起魏若若飞快闪进院子。 第43节 到了家里,自是全凭魏若若打骂。魏若若打折了三根戒尺也没打沈浊口里问出一丁点儿花四娘的讯息。一口咬定花四娘是过路的,不慎摔倒,他好心相扶,谁知女人忽然抱住了他。 魏若若见他这般嘴硬,气得叫杏影寻棍棒来。 杏影见沈浊被抽烂的衣服下红凛凛的道子,于心不忍道:“小姐,姑爷身上都见血了。要不咱们先吃饭罢?” “对对对,打了这么久,娘子手腕该酸了,吃些饭攒攒力气。”起身欲往厨房去。 “你做什么?” “我伺候娘子吃饭。”沈浊赔笑。 “你跪着,用不着你。” 沈浊唉声叹气跪回去。 杏影伺候魏若若用饭,沈浊眼巴巴看着,一口吃不着,肚子造反似的咕噜噜直叫。 杏影道:“小姐,好歹叫姑爷起来吃口饭。” 沈浊忙不迭点头。 魏若若眼皮也不抬:“他有什么脸吃饭。” 吃过饭,魏若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沈浊看到灯笼下她的影子来来回回地晃,单薄的身板儿比纸片还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不见踪影。 挨到她进屋,觍着脸说几句甜话儿,以为能哄她气消,谁知魏若若扬手甩了他一耳光,口内斥道:“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沈浊捂着脸出去了。 不移时,西风紧起来,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不等到后半夜,雨刷刷落下来,冷雨如冰,落在脸上凉如刀割。 沈浊拍窗:“若若,落雨了,让我进去罢。” 耳朵紧贴窗棂,听见杏影也在劝:“冬雨不比春雨,落在身上恐落下病根。姑爷纵是有千错万错,好歹容他进来避避雨。” 魏若若不曾作答。 沈浊躲在檐下,不及旋踵之地,身上很快湿了。好在天气冷,下不多时结成雪霰子,白沙搬撒下。又过半个时辰,则成了六出冰花,漫天漫地轻盈盈地飘着。 沈浊先经雨后经雪,衣上结层薄薄冰壳,寒风里直打颤。 “若若,我知道错了,放我进去吧。委实挨不住了。”见屋里还是不应,怒气攻心,大嚷道:“臭婆娘,想冻死你男人啊,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我真要踹了!” 沈浊做出踹门的姿势,没等付诸行动,门“咿呀”一声开了。沈浊见是杏影,好声好气道:“杏影,若若准我进去了?” “姑爷,小姐这回真动气了,您自求多福吧。”将斗篷塞到他手上,转身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沈浊看着手上的斗篷,心里比吃了黄连还哭:“若若,你不是真打算叫我在外面站一宿吧?这么冷的天,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岂不成了寡妇?” 窗内灯烛寂灭,陷入漆黑一片。 “蛇蝎毒妇,真想我死啊,我死了你好找新男人是不是?” 脚都踹下去了,终究在距离门半寸的位置收住,嘴里嘟囔:“忍你一晚上,明天还敢这么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愈下欲紧,看样子没一夜消停不下来,沈浊不想变成雪人,裹紧披风,踏着瑞雪,出院投东面小路去了。 风雪天气,武侯们不曾出来巡逻,全猫在武侯铺里烤火。沈浊推门进去,带进来一室风雪。 武侯们持械起身。 “别紧张别紧张。”沈浊忙放下兜帽,“是我呀,借贵宝地考个火。” 武侯铺的人大多认识沈浊,闻言放下戒备。不乏淘气的戏耍他:“已经宵禁了沈狱丞怎么还出来,不知道犯夜须鞭笞二十下吗?” “爷们儿皮糙肉厚,随便打,总比冻死了强。” 武侯们听了纷纷笑。 “怎么着,被老婆赶出来了?” “呸,她敢赶我,借她俩胆。” “她不赶你你为什么出来?” “还不是为了和兄弟们亲热。”沈浊笑嘻嘻的,没个正经,“话说谁有酒?” “守着夜,谁敢喝酒。” “你们不敢我敢啊。” 秦避打毡帽下掏出一只酒葫芦,扔给沈浊:“还剩二两。” “二两……我还真是喝二两酒的命。”一仰脖全干了,酒入肺腑,热辣辣烧起来。沈浊借着酒劲,迷迷糊糊躺倒,“谢了,明儿还你个满葫芦……” 翌日清晨,换完值,武侯们四散家去,秦避看向榻上呼声震天的沈浊一点儿没有苏醒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腿:“沈狱丞,沈狱丞。” 睡梦中的沈浊哼哼两声。 “已经卯时了,沈狱丞不用去大理寺吗?” 一听“大理寺”三个字,沈浊猛地直起身子,“糟糕糟糕,今个儿应不上卯,房少卿又该扣我饷银了。” 脚插进靴子里,旋风似的走了。没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往床边一坐,呆若木鸡。 秦避不解地唤道:“沈狱丞?” 沈浊谄媚道:“好兄弟,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面善,帮哥哥一个忙怎么样?” “咚咚咚。” 木门敲过三遍,里面终于传来妇人慵懒的回声。 “谁呀?” “武侯铺的秦避。” 木门打开,魏若若看到对面的高挺男子,明明已是初冬,他身上却只穿着单衣,薄薄的衣料下,肌肉若隐若现,结实劲瘦,一看就是练家子。 “武侯铺的来找我干嘛?” 魏若若早起未曾梳妆,云髻松散歪斜,靠一根白玉簪虚虚撑着不散。六幅红罗裙没及脚背,行动间粘上碎雪,被从屋中带出的热气熏化,濡湿裙边。 秦避不敢直视其面孔,垂眸看着裙摆上的湿痕:“沈狱丞昨夜无处落脚,在武侯铺歇了,托我给娘子报个平安。另外,沈狱丞的衣裳破了,跟娘子求一领袍子。” “他自己怎的不来取?” 魏若若明知故问,秦避没有回答。 魏若若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太过,扔下一句“你等着”径回屋里取衣裳。 须臾,衣裳被送到秦避手上,告辞的话不及出口,魏若若反手带上门,雪星子飞溅,扑到秦避鼻尖上。微凉。 第47章 .橘颂篇(其九)枣花酥 裴缜应过卯出来,沿街面左右张望,不见林畔儿。 疑惑中,南街尽头一条青帕子跳出来,鲜亮地晃进他的眼。裴缜会心一笑,走上前去,见林畔儿贴墙站着,小脸教风吹得白里泛红。 “怎么猫这来了?”理了理她的衣领,防止冷风灌进去。 “守门的小哥不准我在门口等着,说有碍观瞻。” “你说等我不就好了。”顺势牵起她的手,“走吧。” “二爷带我出来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裴缜带着林畔儿出义宁坊,过长街,入醴泉坊。不多时,来到一座民居前。林畔儿兀自疑惑着,裴缜已经掏出钥匙,开了门锁。两扇松木雕花的门被推开,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映入林畔儿眼帘。 “这是……”林畔儿动作迟疑。 “进去看看吧。”裴缜娴熟地跨进院子,引林畔儿四处参观。 院子半亩见方,西墙根下野生着几簇菊花,半枯半开,昨夜一场风雪,几乎覆盖,偶见或紫或黄的丝蕊。 屋子分东西两间,万字格纹的花窗,使麻纸糊得严丝合缝,室内绣帐、屏风、百宝柜、梳妆台……日常所需器物一应俱全。 “以后咱们住这。”裴缜从后面环住林畔儿,嘴巴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喜欢吗?” “就我们两个人住吗?” “嗯,就我们两个人住。”裴缜扳过林畔儿的身子,抵着她的额头,“你喜不喜欢?” 林畔儿攀着裴缜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好喜欢。” 裴缜唇边的笑意快盛不住了,恨不得今日便与林畔儿在此间长相厮守。 “狸奴也要来。” “当然带狸奴一起来了,它得给咱们捉老鼠。” “再养一只狗。” “好,再养一只狗。” 林畔儿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说:“还要种一棵树。” “你想种什么树?” “桑树!” “桑音同丧,且招蝇,不好。” “桃树!” “桃花虽美,桃叶却无观赏性,也不好。” “石榴树!” “石榴好哇,寓意百子千孙。” “二爷取笑我,我不要石榴树了!” “哪有取笑你,我是真想和你有个孩子。我们一起抚育他,教他读书识字,看他长大成人,或娶妻生子或嫁做人妇,那时候我也老了,不用为了案子四处奔波,和你在宅院里养养花种种草,守着猫儿狗儿安度晚年。这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幸福。” 林畔儿不擅长讲情话,半晌憋出一句:“那就种石榴树吧……” 出醴泉坊,裴缜原打算去趟西市,昨日和沈浊约好的,不料沈浊今日缺席,看了看身边的林畔儿,问道:“想和我去西市逛逛吗?” 第44节 “二爷不是有案子在身,这么清闲,去逛西市?” 裴缜哭笑不得:“去西市表面上是闲逛,实为查案。” “我跟着会不会影响二爷查案?” “少啰嗦,不跟着就回府!” “二爷好凶!” “就凶你!”见四下无人,飞快在林畔儿脸蛋上亲一口。 林畔儿冻得青白的脸蛋浮起红云,抱住裴缜的胳膊,像只动情的小鹿。 “真好。” “什么真好?” “你终于不再是木头人了,真好。” “我什么时候是木头人了?” “你从前就是很木头。” 裴缜屈指弹了林畔儿一个脑瓜蹦,在她的叫疼声中,抚掌大笑。 西市以西,称不上宽敞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几班杂耍艺人,有表演曼延之戏的、有履火吞刀的、也有角氐奇戏……裴缜穿梭在人群中,手紧紧攥着林畔儿的手。转一圈,未曾看到耍猴的,便至附近的朝食铺子打探。 “您问耍猴的?”黄面短髭的老板定神想了须臾,“前阵子确有个耍猴的,听口音蜀中来的,一连在这里耍了两月的猴,这两天却没见着。” “作耍的猴子敢是猕猴?” “短尾黄毛,料想是猕猴。” 猕猴,蜀中。两个关键信息都对上了。杂耍艺人多以走穴为生,居无定所,只怕他眼下已经出城前往别地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裴缜问道:“敢问这些杂耍艺人通常下榻何处?” “怀德坊十字大街西北辨才寺旁有间来福客栈,他们大多住在那里。” 裴缜谢过老板,叫上林畔儿。林畔儿脚下不挪步,手指着堆成小山的猫爪形状的点心说:“二爷我要吃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枣花酥。”老板笑眯眯道,“中间的馅料是枣泥,小姐娘子们都爱吃。” “要几块?”裴缜回头问林畔儿。 林畔儿掰着指头数:“五块。” “先来两块现吃的。再来十八块,平分成三份包好。” 老板拣来两块放到油纸上递给裴缜。剩下的先用油纸包一层,再以桃色花笺覆其上,使麻绳缠得方方正正。 裴缜接过来,将两块那份递给林畔儿再递给她一份打包好的,“这个给你现吃,这份包好的拿回去吃。剩下两份给五妹妹六妹妹送去。” “我送吗?” “当然是你送了。”裴缜边走边说,“送去了别傻傻的立马回来,和她们聊聊天,她们都是我的亲妹妹,你多亲近亲近。” “可是二爷都不和她们亲近。” “你顶嘴的本事见长啊。” 林畔儿撇嘴。 裴缜拣她手里的枣花酥喂她,林畔儿怏怏咬了一口,苦瓜脸顷刻变甜瓜。 “看来是好吃的。” “二爷也吃。” 裴缜把枣花酥整个塞她嘴里,腾出手揉她脑袋瓜:“我晚上回去吃,别吃光了,小傻猫。” 林畔儿忽指前方:“那个不是沈浊吗?” 裴缜展目望去,还真是沈浊。坐在路边吃汤饼呢,约莫是饿狠了,从他们走过去十来步的功夫,一碗汤饼下去半碗。 裴缜拍他肩膀:“不去寺里应卯,倒跑来吃汤饼。” “左右迟到了,干脆吃饱了饭再去。咦,畔儿也在啊,手里拿的什么?” “枣花酥,给你一块。” 沈浊扔进嘴里,也没见他嚼,一枚枣花酥就下了肚。 “话说你不是要找耍猴的么,找着了吗?” “得到一条线索。”裴缜道,“既然遇着你了,稍后你和我去。畔儿,你回府。” “别呀,我喜欢和畔儿在一起。” 裴缜没搭理他,把枣花酥递给林畔儿,殷勤嘱托数语,招来一辆马车,将她送上车。 马车辚辚行驶,穿过五座大坊后终于抵达平康坊。林畔儿在西角门下车,不想西角门今天是锁着的,林畔儿敲了半天没人应,绕路去正门,打算从正门西侧的偏门进去。 未等走到近前,正门忽然自里而外打开,裴绪陪着常山王从里面走出来。常山王今日穿了一条紫色缠枝暗纹的圆领袍,腰系玉带,头戴紫金冠,华贵异常。冠下的五官刀削斧刻,浓眉斜飞入鬓,眉宇间睥睨天下的傲气,非多年身居高位无法养成。 常山王所带仆从甚多,见主人出来,前呼后拥上前服侍。 更有跋扈仆人嫌弃林畔儿碍事,上前驱赶:“去去去,哪来的野婆娘敢挡我们王爷的路。” “狗屁王爷。”林畔儿低语。 “你说什么?”仆人怀疑自己听错了,抓住林畔儿衣襟,“再说一遍给爷听听!” 林畔儿目光落在男人塞满泥垢的指甲上,眉头微皱,巴掌想也不想地呼上去。也没见她多使力,男人居然原地打了三个转,口内喷出血雾,吐出三颗黄牙来。 惨叫声引来众人回眸,甚至连阶上的常山王也惊动了。常山王一眼捕捉到人群中那抹青色,记忆里的姿容浮到眼前,几乎是本能地喊出:“拦下那个穿青衣的女人!” 仆从不明状况,四下搜寻,忽见一抹青色飘进暗巷,蜂拥而上。 一片叫叫嚷嚷之声,在进入巷子后全部消失。 第48章 .橘颂篇(其十)耍猴人 “发生了什么?”常山王不等人来回应,急不可待地冲下石阶。 “王爷,您慢点……”裴绪眼看阻止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层层的人群堵住巷口,各自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常山王拨开他们,口中叫着“是青青吗?”走到尽头,竟是一堵墙,至于令他魂牵梦萦的青青,压根就不存在。 愤怒地扫视众人:“人呢?” 仆从的疑惑声此起彼伏,“明明看到有个穿青衣的女人进来,一晃神就不见了。”“是啊,突然就不见了。”“活见鬼一样!” 常山王惘然若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众人见他不说话,都屏着呼吸。裴绪轻唤:“王爷……” 常山王忽然想起了什么,喊道:“方才谁与青姑娘接触来着?” 捂着肿脸的仆人上前:“回王爷,是小的。那妇人力气真大,一巴掌删掉小人三颗牙来。” “你说什么?妇人?” “是啊,她梳着妇人的发髻。” 好似一记重锤砸在胸口,常山王竟有些站立不稳。裴绪及时搭手扶住。 常山王接着问:“她为什么打你?” “小的不敢说。” “本王命你说。” “小的说了王爷可别生气,那妇人骂王爷来着。” “她骂本王什么了?” “她……她骂王爷……狗、狗屁……” “大点声!” “她骂王爷是狗屁王爷。”仆人大声说出来,见常山王脸色铁青,邀功似的续道,“小的一听这话就来了气,什么无知蠢妇,竟敢辱骂王爷,揪住她的衣襟,要给她些教训,谁知她耳刮子猛地扇过来,小人愣是没想到她那么大力气,好好的牙……” 未等说完,常山王突然暴怒:“你揪她衣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加一指于她,来人,哪只手碰的与本王砍了!” 仆人脸上血色褪去,疯狂磕头求饶,岂是管用的,被人拖着下去,不一时惨叫声响彻整条街。 常山王发了狂,下令调府兵搜人。裴绪不想触怒他,却也不得不提醒:“王爷别忘了这里是平康坊,如此兴师动众,怕是不妥。再说以青姑娘的本事,诚心躲着王爷,王爷怕也无计可施。” 常山王稍稍冷静下来。 “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既然不能明着查,忘端,你暗中查访,务必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裴绪心里苦笑,这烫手山芋怎么就落他头上了。虚与委蛇道:“忘端务必尽心竭力。” 裴缜沈浊与林畔儿分别后,来到怀德坊辨才寺前,果然在附近看到一间来福客栈。 二人走进去,询问老板是否有耍猴人入住,老板警惕地打量他俩:“你们谁呀?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浊昨夜在家里受了气,正愁没出发泄,闻言拍桌瞪眼道:“大理寺办案,知道什么趁早说出来,胆敢有半句不实,封了你这客栈!” 老板吓得满头大汗,赔情下气道:“恕小的有眼无珠,不识贵人面。您问有没有耍猴人入住小店,倒是有一个,住了快俩月了,今早方结账离开。” “是否为蜀中人氏,身上带着一只猕猴?” “正是蜀中人氏,确实也有一只猕猴。” “他叫什么名字?” 老板翻看账目:“姓陈名中发。” “他有没有说过要去哪?” “他说天气凉了,要往南方去。本来前天就要走,还是我多嘴说天气阴沉,迟早有一场大雨雪,等雨雪落下来再动身不迟。怎么着,这人犯事了?” 沈浊吼道:“不该问的别问!” 老板见他凶神恶煞,缩回柜台后面,不敢开腔。 裴缜分析道:“城南有三道门,安化、明德、启夏,其中走安化门最近。走明德门直通官道。沈浊,去驿站借马,咱们即刻出城,未尝不能追上。” 长街平坦宽阔,马匹在街上奔驰若飞,不足一个时辰变抵达了安化门,问及守将,被告知并无带猴子的男人出城。裴沈二人不敢耽搁,即刻赶往明德门。 谁知明德门的守将也说没有带猴子的男人出城。 第45节 沈浊便有些焦躁:“怎么会没有,是不是你们看漏了?” “每天出城的人这么多,咱们也不能挨个盯着看,你觉得我们看漏了,自个儿出城寻去呗。” “你什么态度,事关人命案子,出了纰漏,你负责得起吗?” “我一个守城小将,哪里负责得了人命案子。” “你……” 两边都是一点即着的性子,裴缜怕出岔子,赶紧把沈浊拉到一边。 “你今儿是怎么了?” “案子一点儿进展没有,我着急。” “少来搪塞我。”裴缜顷刻下定结论,“是不是又和若若吵架了?” 沈浊一语不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她撞见我和花四娘在一起……” 裴缜实在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你不是答应我和花四娘断了么?” “我和她断了,她和我没断……” “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 沈浊蹲地上,像只被扫地出门的大狗:“晚上我没地方落脚,你在醴泉坊赁的那间房子借我住住。” “没有炭火没有被褥你怎么住?” “我扛得住。”沈浊执拗道。 “依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去跟若若赔不是,别总像个缩头乌龟似的逃避。”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赔不是?你没摊上哪里明白,昨夜大风大雪,她把我锁在外头一晚上,任我喊破喉咙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看那架势恨不得我死了。” “那你后来怎么过的夜?” “后面实在扛不住,去武侯铺呆了半宿。” 裴缜又恨他又可怜他:“晚上你跟我家去,拣个机会我去和若若谈谈。” 沈浊如遇救星,瞬间恢复他那副嬉皮相,抱住裴缜胳膊哈巴狗儿似的蹭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放手,少恶心我。” “喂!”拉扯间,忽然听见远处的守将喊,“那个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裴缜循声望去,见一辆马车辘辘驶来,赶车的男人肩上蹲的恰是一只猕猴。 原来陈中发在西市卖艺两月,却从未实打实的逛过西市,都说不逛东西两市枉来长安,因此陈中发退房后没有立刻出城,而且去逛了西市。不知不觉买了许多东西,为此不得不又买了一辆马车。 裴缜沈浊将其截下,带回大理寺单独审问。没费什么力气,甚至仅仅只是看见信封,陈中发便将信的来历悉数交代。 “这封信确是我送给冯家娘子的,但是我也是受雇于人。” “什么人雇你?”沈浊追问。 “一个女人。”陈中发回忆道,“那日我照例在西市卖艺,因卖了两个月,早已不新鲜,看的人并不多,那个女人是其中一个,完了还赏我不少钱,我以为遇上慷慨的妇人了,谁知她突然与我攀谈起来,得知我第二天要离开长安,便说有桩轻松买卖与我做。后面的事你们都知了。” “那女人什么模样?” “看不清,她戴着帷帽。” 陈中发虽说不知道,裴缜心中却已有数:“模样儿没看见不打紧,记得声音就行。若教你再听见她的声音,认得出来罢?” “认得出来,女人声音尖,很好辨认。” 裴缜便叫沈浊去传唤张萤娘。 沈浊至张萤娘宅,敲响房门,不想开门的是冯宝儿。 “宝儿,你怎么一天到晚粘在这里。” 宝儿咯咯笑着往屋里跑:“娘,萤姨母,沈叔叔来了……” 沈浊掀帘进来,见萤娘半躺半靠在床上,头缠抹额,一脸病容。黄惜服侍她吃药,她嫌弃苦,嘴角紧紧抿着不动。 黄惜叹气:“一碟子蜜饯吃见了底,药还没下去半碗。” 沈浊看到这副情景吃惊道:“怎么病了?” “什么意思,好像我想病似的!”萤娘出言讥讽,嗓音嘶哑,带着混浊浓重的鼻音。 黄惜起身解释:“怪她昨日发癫,半夜里开窗看雪,今早上就起不来床了,大夫说是重风寒。” “重风寒……岂不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大夫人说怎么着也得小半个月。” 萤娘没好气道:“沈狱丞来作甚?” 沈浊打个哈哈道:“我娘子想养只狗,我见你家白雪生的漂亮,提前过来讲好,什么时候生小狗送我一只。” 萤娘见是要狗,缓和下来,“知道了,届时给你留一只。” 沈浊谢过出来,回大理寺和裴缜商量。裴缜道:“不管是不是缓兵之计,咱们且走着瞧,不信她还不好了!” 第49章 .橘颂篇(十一)难以启齿 冬月里天黑得快,申时才过,已是一片暝晦。林畔儿将檐下灯笼挨个点亮。灯笼还是前些日办喜事为图吉利挂上去的,茜纱裱糊,筛出旖旎薄红的光,笼着人身、雪地、树影……天地都烘托的暧昧了。 点到最后一只,后方忽有阴影覆盖下来,林畔儿脚下灵活,踩着条凳跳开。沈浊扑空,头磕在窗框上,吃痛道:“想捉弄畔儿一次真难。” “磕疼了吗?”林畔儿关切道。 “他自找的,别搭理他。”落在后面的裴缜赶上来,手臂环过林畔儿腰肢,搂着屋里去,“下午过得如何,交代你的事有没有照做?” “做了,小姐们都夸枣花酥好吃。” 裴缜吻她:“真乖。” “裴绪今天是不是来过?” “有来过,二爷怎地知道?” “我看门口有脚印,像他的。他来作甚?” “过来送橘子,顺便嘱咐我最近不要出去乱走。” “你出不出去关他什么事,管得真宽。” 林畔儿见裴缜不悦,挽救道:“但他送来的橘子很好吃。” “有多好吃,给我尝尝。”不甘受冷落的沈浊挤到俩人中间。 “我拿给你吃。” 看着林畔儿袅娜的背影,沈浊痴汉似的感叹:“畔儿真乖,若若要是有她一半乖巧我也不用遭这份罪。” 裴缜冷笑:“若若真是这样性格,你又该嫌她沉闷无趣了。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林畔儿端着橘子回来,并未察觉气氛不对,主动剥给沈浊吃。裴缜眼睛瞪着,沈浊愣是没敢接:“我自己剥,我又不是没长手,岂敢劳烦嫂子。” 裴缜被沈浊的称呼取悦,接过林畔儿手里的橘子,似笑非笑道:“他不吃我们吃。”和林畔儿你一瓣我一瓣地分食了。 吃罢,林畔儿去传饭,三人凑一块用饭。窗外秋风瑟瑟,万物萧条,窗内一方天地温馨十足,炭火拢得通红,粥饭飘着香气,狸奴绣垫上卧着,肚子呼噜噜响着。 沈浊挟起鱼肉引诱,被林畔儿强行拽回:“别扰狸奴休息。” 沈浊只好自己吃掉。 “差点忘了,你来这里若若怕还不知道,待会儿我叫人过去知会一声。” “知会不知会有什么打紧,她又不关心。” “若若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嘴硬心软。” 沈浊闻言不语。 裴缜没有打算放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明日散值后我和你同去,你想好明日要说的话,尽量屈就她些。我从旁帮衬说情,料想她不会拂我颜面,能够暂熄怒火。” 沈浊嘴里的菜渐渐没了滋味。 裴缜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沈浊不说话,便觉不对:“还是说你有异心了?” “我能有什么异心。”沈浊放下筷箸。 “……那敢是另有隐情,你有什么事对我隐瞒?” 沈浊又不做声,裴缜便知猜对了。 “究竟是什么,你说出来,能解决一道解决。” “你能解决才怪。”沈浊小声嘀咕。 “你不说我怎么解决?” 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你倒是说啊。” 沈浊嘴动了两下,声音却小的听不见。 “大点声。” “我们小半年没行过房了。”沈浊扭过脸看猫。 裴缜呆住。沈浊的性情他清楚,三天都能憋死,小半年…… “为什么不行房?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沈浊抱起狸奴,低头摩挲猫毛。半晌吐字不清地回了句:“我……” “你有什么问题?” 气氛诡异,林畔儿一边捧着馓子嚼一边看着裴缜对沈浊步步紧逼。 沈浊这次的声音更低了,形同蚊蚋。 “痛快点,别跟新过门的小媳妇儿似的。” 第46节 裴缜颇有几分审问犯人的味道,沈浊在他的逼问下一溃如水,瓮声瓮气道:“我硬不起来……” 赶上林畔儿一口咬断馓子,清脆的咬合声平添几许尴尬。 裴缜看过来,林畔儿默默放下馓子,含在口里的部分也不敢咀嚼,慢慢用唾液软化,吞下肚子。拉得嗓子怪难受。 好半晌才消化掉沈浊的话,裴缜万分不解道:“既然你不能那个……又怎么和花四娘好上?” “呸,我只对若若没反应,又不是不能人道!” “这是什么道理?” 沈浊难为情地摸摸鼻子:“有次她拿戒尺打我,不小心打到下面,疼得我死去活来,打那以后我对着她就没反应了。” “又是她打你,若若她经常打你吗?” “若若揍我是家常便饭,家里的戒尺打折了有一箩筐,值得大惊小怪。” 裴缜目瞪口呆:“我以前只当你们打闹,没承想是真打。若若也太不像话了。” “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扛不住。” 裴缜:“……” “就没想想办法吗?” “大夫也看了,五石散也吃了,皆没效果。但凡她碰我一下,自动萎了。我寻思我是不是给她那一下打出阴影来了。” 林畔儿“哧”地笑出声来。 “好啊畔儿,你敢笑我!” “没有。”林畔儿一本正经。 “还不承认!”握着猫爪去打她。 林畔儿便去同他抢狸奴,“说了不许打扰狸奴,你又折腾它!” 狸奴:“喵喵喵。” 裴缜跟张萤娘耗得起,陈中发却耗不起,两天里找了裴缜三次,言语间极尽怨怼之能事,称大理寺横既不负责他的伙食住宿,又不麻利解决事情,拖着人不放委实没道理。 彼时,裴缜刚刚看完一厚摞的卷宗,眼睛干涩发红,负手立在屏风下看着那盆长势茂盛的万年青舒缓眼乏。 沈浊抢着理论道:“什么道理不道理,谁叫你好那点蝇头小利,现在栽了跟头知道后悔了?告诉你,我们比急,心跟火上煎似的与谁说去!” 又斥骂:“该死的娘们,早不病晚不病专挑这个时候病,存心与我们找晦气!” 陈中发悻悻道:“反正我是等不下去了。” “什么叫你等不下去了?” 沈浊棱起眼睛,陈中发颇有几分畏惧,顿时磕巴起来,“我这不是急、急着……走……” 却听裴缜的声音幽幽响起:“不想等了么……刚好我也不想等了。” 沈浊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裴缜言简意赅地命令:“带上陈中发,咱们去见黄惜。” 人证物证具在,黄惜依然不愿意相信:“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们找人欺哄我,信上分明是广白的笔迹。” “是真是假,黄大嫂不妨亲自去问问你的体己张萤娘。” 黄惜瞳孔兀自颤抖,猛然抓过裴缜手上的信件夺门而出。 知道她的目的地,也不急躁,从容跟上。 卧床两日,顿顿汤药送服,萤娘病势渐有起色。黄惜冲进来时,她正床上歪着吃柿饼,闻声头也不抬:“还不到吃药时候,怎么提前来了?” 不闻人语,眸光睨去,惊见黄惜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你……你怎么了?” “这封信是你写来诓我的吗?” 黄惜将信举到她面前。 萤娘看见紧随而至的众人,明白事情败露,仓惶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喉间发出喝喽喝喽的喘气声。仿若行将气绝。 好半晌,声音消失。萤娘平复下来,直视着黄惜的眼睛说:“没错,是我干的。” 第50章 .橘颂篇(十二)满匣珠翠 “你承认杀害冯广白了?”沈浊迫不及待冲进来质问。 黄惜尚沉浸在萤娘伪造信件的震惊中,沈浊的话不啻于又一个惊雷炸响,“什么……萤娘杀害广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不信……” “不信就对了。”萤娘拉着黄惜坐到床边,以防她虚弱跌倒,“大理寺这帮饭桶,没本事抓凶手,见一个怀疑一个,没准儿哪天还要怀疑到你头上。” 沈浊声色俱厉:“张萤娘,方才是谁亲口承认伪造信件?” “我伪造信件又如何?”萤娘嗓子未愈,声音沙沙的,“难道因为我伪造了一封信,就断定我是凶手吗?你们大理寺就是这样断案的?哼,连我一个没读过书的妇人都觉得草率!” “你既不是凶手,何故伪造信件,扰乱办案方向。岂不是杀人之后心虚,以此转移视线?” “是啊萤娘,你为何装作广白给我写信?”黄惜茫然地看着萤娘。 不同于与沈浊对话的锋利,面对黄惜,萤娘的眼神蓦然柔软,切切道:“为何……你说为何,自打冯大哥失踪后,你便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甚至当着我的面说轻生的话。我真怕你一时想不开,所以才出此下策……姐姐,你别怪我好吗?” “原来是为我,我一向软弱,没了广白好似没了主心骨,魂魄都丢了……连累你为我操心。” “姐姐说的哪里话。打我家那个短命鬼去后,街坊四邻觑我是个寡妇,恨不得欺负到头上来。只有你真心待我。” “萤娘……”黄惜泪眼盈盈。 两人竟尔抱头痛哭。全情投入旁若无人之态惹得沈浊不知如何是好,频频回顾裴缜。 裴缜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 哭声渐歇,萤娘拭去黄惜眼角滂沱的泪:“那颗人头没准说就是冯大哥的,姐姐也该抱有一线希望,善自保重才是,别忘了你还有宝儿,切不可做糊涂事。” 黄惜声线堵塞,唯有不住点头。 沈浊气煞,吼道:“张萤娘,你以为单凭几句话就能洗脱掉你身上的嫌疑吗?” “说我有嫌疑,你们来查好了,查出证据,我愿赌服输。” “既然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必不惧我们搜屋子?”一直未做声的裴缜突然发话,不给萤娘任何拒绝的余地,果断吩咐,“沈浊,找几个人手,将这座房子彻彻底底搜查一遍,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萤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然话已出口,只得凭他们去。 陈中发搓手道:“裴寺丞,那我……” “你可以走了。” 陈中发如蒙大赦,欢欢喜喜去了。 裴缜对灶膛格外在意,沈浊带人回来,他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他们检查灶膛。 自己亦在厨房巡视。 厨房算不上整洁,东西摆放杂乱无章。菜刀用完竟也不归位,大喇喇躺在案板上。裴缜扫过粘着菜叶的刀背,目光移至近旁刀架,刀架上搁着一把剔骨刀一把斩骨刀。裴缜单拎出厚重的斩骨刀,迎日光观其刃,有二三微小崩口。 沈浊凑上来,屈指轻弹刀身,回音略显沉闷。 “熟铁的,熟铁韧性最好,能用崩了口,这是砍什么了?” “自然是砍骨头了。”萤娘在黄惜的搀扶下走进来,脸上病容未去,全靠一股犟劲儿撑着,“猪骨、羊骨、鸡骨、鹿骨……用的年头久了,再韧的刀也免不了卷刃崩口,官爷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大抵他们不做饭的缘故。”黄惜天真地插嘴。 “可不是嘛,哪里似我等苦命女子,样样要操持。” 裴缜不予理会,转而问扒灶膛的小卒:“可有发现?” 小卒摇头:“除一些草木灰烬,并无杂物。” 裴缜再问萤娘:“膛灰及秽污平时倾往何处?” “屋后,东墙角。” 长安律例严明,倾秽污于街巷要杖责六十,故而城中居民家家备有秽坑,就地焚烧掩埋了。萤娘家亦复如此。沈浊带着小卒在秽坑中翻找,拣出许多碎骨块,分辨不清系何所出,打包带回给仵作检验。 除此以外,卧房也仔细搜检。 萤娘不准小卒进来,万不得已,裴缜只好亲自动手。 衣橱、箱笼、床褥……没一处都放过。搜至梳妆匣,拉出最下面的小格,满匣珠翠,令裴缜惊讶万分。进而明白她缘何不准小卒进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一个寡居孀妇,怀玉揣金,岂能不小心谨慎。裴缜出生在金玉满堂的朱门,不会使她产生顾虑。 裴缜莞尔,想不到萤娘还有几分头脑。不过,她哪里来的这一匣宝贝? 沈浊亦有此疑问,联想到坊间传言,再看萤娘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轻佻。 萤娘明白他所想,眼睛立起,待要发作,黄惜轻轻“咦”了一声。 裴缜落眼匣内,满满当当的细软上面压着一只白玉镯,单边沁色,侧有阴线刻蝙蝠一对。镯径厚大,款式别致,裴缜拈起打量,未见特殊标记,转头问黄惜:“怎么了?” “没什么。”黄惜底下头,“我看花眼了。” 出来后,裴缜吩咐沈浊:“张萤娘的身世,你去调查一下,越详细越好。” 沈浊应下来。 日幕归家,炊烟袅袅,羊肉的腥膻气飘了满院。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若若,竟然盘发挽袖,亲自下厨烹调羹汤。 乳白羊汤炉上沸成鱼眼泡,加了紫花松下去,已然炖煮软烂透明,光看着便觉鲜甜,撒上枸杞,冬日来上一大碗不知怎的美味。 沈浊跑到汤锅上方深深吸一口气:“真香,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我的好娘子竟然亲自下厨。是不是觉得那日对我太过残忍,想做好吃的补偿我?” 魏若若美眸含煞,沈浊不寒而栗。 “……就不能赏个笑脸吗?” 魏若若不予理会:“姐夫不是说过来,人呢?” “我叫他回了。说起来这是咱们自己的事,咱们自己关起门来解决。让外人掺和什么。” 魏若若脸上腾起一股怒气。 沈浊饥肠辘辘,只顾惦记羊汤:“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羊汤是给姐夫炖的,他不来也没你的份。” 第47节 “到底谁是你丈夫!”沈浊撇嘴,偏不信这份邪,取来勺子,自顾舀来喝。谁知魏若若一脚踢翻火炉,羊汤混着炭火一道倾洒出来,若非跳起及时,一双脚非给烫伤不可。 “你疯了!”沈浊火冒三丈,“好好的东西,你纵然不给我吃,也别糟蹋了呀。不怕天打雷劈!” “羊汤糟蹋不得,我却是给人糟践的。”魏若若冷笑。 沈浊胸口如遭闷锤,心痛若绞:“你别这样说,听你这样说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真稀奇,你还会为我难受。你但凡顾惜我一点儿也不会胡作非为。” 沈浊并不屑一味道歉,“你说嘛,怎样才肯原谅我?” “我想我是怎样也解不了心头之气的,与其压下这股火,不如报复回去。你能找女人,难道我不能找男人?昨夜你不在,我们换着花样做了一宿。”魏若若眼角眉梢风情流露,媚态横生。 “你说真的?” “骗你作甚!” 沈浊闻言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掰着指头跟魏若若算:“我对不起你一次,你对不起我一次,前情旧账就此抵消,咱们是不是能和好了?” “啪!” 魏若若一巴掌甩过去。 “你打我干嘛?”沈浊捂着脸,不可置信。 “你说我打你干嘛,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抵消,抵消你个头,看我怎么揍你!” 沈浊再傻也明白过来了,跳脚道:“好啊,魏若若你骗我!” “不骗你哪知你这般狼心狗肺!” “我情愿当只活王八也想跟你重归于好,我成狼心狗肺了?” 魏若若啐他:“你是活王八我是什么!” “你是母夜叉!”沈浊一把抓住她手腕子,笑嘻嘻道,“别打了,我皮糙肉厚不知疼,你细皮嫩肉,打疼了我要心疼的。” “油嘴滑舌!”魏若若挣一下未挣脱,反被沈浊箍进怀里,“还换着花样做一宿,你这么凶,哪个男人吃得消。” 气息喷薄耳侧,魏若若懊恼。 “沈浊,你放开我。” “偏不放。”压着她的红唇咬。 她上脚跺他:“碰过别的女人的嘴巴还想来碰我,脏死。” 他吃痛,弯腰。她趁机跑掉。他追到卧室,见她坐在床上,兀自生着气。 “别生气了,为了我多不值。” “她叫什么?”魏若若问。 “谁?” “明知故问。” “花四娘。” “怎么认识的?” “我常去她的酒肆喝酒。” “敢情是个下贱的沽酒女。” 沈浊不敢反驳。 “做过几次。” “一次没做。” “谁信?” “真的,没等上手就给裴缜撞破了。” “扫了你的兴?” “哪里,令我悬崖勒马。” “谁先勾搭谁的?” “这种事怎么说得清。” “怎么说不清?” “我说我先动念,你要骂我,说她起意,你又该指责我推卸。” “你有道理。” “我不敢有道理。” “她比起我来如何?” 问题句句凶险,沈浊频擦额头冷汗:“哪里及你一根手指头。” “我却看她风流美艳,伺候男人强我百倍。” 沈浊不敢接茬。 “怎么不说话?” 沈浊绕开险处:“若若,我们和好吧。” 魏若若不响。 不响即有意,沈浊放开胆子搂抱她。 魏若若犹自别扭,抬手推开。沈浊却更有力地箍紧她,双臂铁铸也似,魏若若挣不脱,美眸含幽带怨瞪来。 沈浊坏笑,将她的樱桃小口亲得喘不过气,眼神迷离欲生欲死。衣服层叠繁琐,件件剥离,仅剩一条藕荷色肚兜,其上桃花绽开,遮掩无尽春色。 沈浊大手伸进去乱揉一气,揉得女人雪白的身子涨成虾子粉。娇喘微微,攀着他问:“你行吗?” 他斩钉截铁:“怎么不行!” 他刺进去,又硬又烫,魏若若一阵发抖。他动起来,更叫她抖似风中冻叶。 忽然,一切戛然而止。 魏若若美眸嵌开缝隙,犹自不解:“怎么了……” 顷刻感知体内变化,惊出一身冷汗,盛怒染上桃花面,怒吼:“滚!你给我滚!” “方才明明有感觉,这会儿不知怎么……” “下贱男人,对着我软的像条泥鳅,在别的女人面前就能硬起来是不是?”魏若若感到恶心透顶。 沈浊受不了她鄙夷的目光,恼羞成怒:“怨得了我么,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凶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温柔体贴。” 魏若若将他一脚踹下床,指着房门:“滚出我的家!” “我凭什么滚,这里也是我的家!” “你的家?”魏若若冷笑,一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恶意浮上心头,“你也不看看,这里哪有一砖一瓦是你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就是街边的一条狗,丧家之犬,也配站在这里和我狺狺乱吠!” 沈浊看着那些恶毒的字句从魏若若美丽的嘴里蹦出来,耳朵嗡鸣作响,脑子空白一片。双臂卸去力道,无力地垂在两侧,肩颈缩瑟到一处,其形其状,倒真似惨遭主人遗弃的狗。 良久,他捡起地上的衣服,颓然披上。万念俱灰道:“你说的对,这不是我的家。” 第51章 .橘颂篇(十三)杀生 花四娘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合上门板,落上门闩,正待回下处歇息。门嘭嘭嘭骤响。 “打烊了,买酒明个儿再来。” 对方好似听不懂人话,仍旧执着地敲着,嘭嘭嘭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花四娘不耐烦起来,“谁呀。”起下门闩,非要看个清楚。 沈浊站在门口,门扉开启的一瞬间,烛光倾泻出来,照得他遍体生辉。他恹恹地抬起眼皮,牵动嘴角苦笑:“收留丧家之犬吗?” 花四娘侧身让出通道:“进来罢。” 花四娘闩好门,回来时看见沈浊呆坐堂内,左手紧紧把着右手。他那只右手抖的厉害,他想让它停下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花四娘摸他胳膊,竟是惊人的凉。 “吃饭了吗?” 沈浊摇头。 “正好,我也没吃。”花四娘走进后厨,须臾,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花四娘给他一只勺子。 汤饼很烫,一时难以入口,热气袅袅上飘,熏红双眼。眼泪大颗大颗砸落碗中,沈浊恍若未觉,合着泪将食物吞下。 花四娘未问情由,给他一床被褥,引他去歇息。随后自回下处。 佝偻老者坐于阴影处,眼见烛光亮起,气定神闲地问:“獾子入套了?” “拆人姻缘,坏人命数,哪一日我死了,怕不得下十八层地狱?”花四娘故作忧伤地感叹。 “你做下的孽事没有千件也有百件,差这一桩?” “正是做的孽事太多,才怕来着。怕阴司地狱,怕报应不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从来只存在于书生的话本中。至于我们,是阎罗王也管不着的存在。” 花四娘尚在犹疑,一回头,老者已经不见了。 白玉镯,单边沁色,阴线蝠纹。过去一夜,裴缜仍旧对黄惜看到镯子时所表现出来的轻微讶异挂怀,忙完手头积攒的卷宗,他决定单独去见见黄惜。 谁知黄惜并不是一个人在家,坊里的婶婶大娘三姑六婆挤了一屋子,裴缜尚未捞着黄惜人影,先被她们一顿招呼。 “你是做什么的?来这里干嘛?和冯家娘子什么关系?姓甚名谁?” 裴缜面无表情:“大理寺寺丞裴缜,办案。” 原本审视奸夫的目光霎时化为谄媚:“敢情是大理寺的,我瞧着这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普通人。” 更有好事者:“官爷想必是为冯大夫的事而来,话说回来,那颗人头到底是不是冯大夫?” 裴缜无视掉所有问题,只问黄惜何在。 第48节 妇人们让开一条通道,裴缜抬眼望去,见黄惜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冯宝儿守在她床上,淌眼抹泪的,鼻涕糊了一脸。 “她怎么了?” 见问,妇人们又叽喳起来。 “早嘱咐她叫她不要跟张寡妇来往,她不听,还当那张寡妇是什么好人,这下子可好。” 裴缜不禁问:“张娘子把冯家娘子怎么了?” “哎哟,官爷,你是不省得张寡妇有多狠,手起刀落,一点儿没犹豫,血喷溅出有两三尺,把她半拉身子都染红了,端的可怕!” “吓得我心子到现在还怦怦直跳,那歪辣骨,留在咱们坊活脱脱一个祸害。” 裴缜看向黄惜,她安然躺着,身上并无伤处,一时不明所以。 “说了半天,什么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她砍谁了?” “亏你还是大理寺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她砍了自家那条狗!” “狗?”裴缜想起曾在萤娘家里见过白色狮子狗,不由得问,“她杀狗干嘛?” “谁知道,我们闻声出来的她正逮着那只狗往死里砍。冯家娘子和宝儿站在一旁,吓的脸也青了腿也软了,冯家娘子没支撑住,晕了过去,这不到现在还没醒来。” 冯宝儿本来已经好了,听她们提起狮子狗,嘴巴一瘪,又哭了。 妇人们轮番上阵哄抱,一片吵杂中,也没人在意裴缜了。 裴缜打冯家出来,穿过小巷,来到萤娘住处。院门大敞,萤娘坐在厨房门口剥狗皮,毛茸茸的一条狗,剥掉皮子,剩瘦瘦小小一条,像只兔子。厨房大锅里烧着热水,萤娘舀来,兑上凉水,提溜着两条后腿浇下,霎时混着血淋淋漓漓流下来,沿着浅浅的沟壑蜿蜒至裴缜脚下。 看到裴缜,萤娘打心里生出厌恶,狗肉抛掷砧板上,抽出一把砍刀,砧在砧板上,单手掐腰回望裴缜:“裴寺丞三天两头蹬我这个寡妇的门,究竟有何贵干?” 她脸上的血迹没完全擦净,残留几点血痕,额角不知怎的伤了,一线红疤蜿蜒至发深处。 裴缜淡淡道:“听闻街坊们说你杀了一只狗,过来瞧瞧。” “杀狗触犯我朝律法吗?” “不触犯。” “既不触犯,裴寺丞便管不着。” “杀狗不犯法,杀人却犯法。” 萤娘冷笑:“我杀人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交锋,难见高下。 “告辞了。”最终裴缜这样说道。 再次折回冯家,屋里的妇人已散尽。黄惜已无大碍,在哄哭累的冯宝儿入睡。 “希望没有扰到黄大嫂。” “哪里,裴寺丞请坐。”黄惜精神萎靡不振。 “我开门见山了,昨日在张娘子处,黄大嫂见到那只白玉镯何故惊讶?” “原来是为这个,其实也没什么,那镯子原是我们逛白玉堂时看到的,萤娘只一眼便爱上了,问了价钱是她付不起的,便没买。我竟不知她私底下买了,故而惊讶。” 裴缜思索道:“张娘子私财颇丰,怎会买不起一只白玉镯。” “裴寺丞有所不知,你昨日看到的那些宝玉珠钗全是她娘留给她的,手头上并没有几个活动钱。” “去白玉堂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十五,中秋。” “那日在白玉堂,只有你和张娘子两人吗?” “广白也在。” 裴缜心下留意,接着问:“方才张娘子发癫杀狗,却是为何?” 黄惜听裴缜提起这个,回想起血腥画面,心又一阵阵地突突。 “今早用罢早饭宝儿闹着找爹爹,哄了许久不见好,说去萤娘处看狗方才收敛。到了萤娘家,宝儿自和狗儿作耍,我和萤娘里屋闲聊。忽然听见狗叫声。”黄惜捂着胸口,似仍有余悸,“我们出去一瞧,足有十来条狗在院子里乱晃,看见宝儿,还冲他吠。” “我赶紧抱起宝儿。萤娘也拿起叉子赶狗,谁知那些狗赖皮得很,兜兜转转不肯走,萤娘气煞了,追撵的过程中不慎跌倒,头磕到石头上,流出血来。” 裴缜静静听着。 “萤娘性子本就喜怒无常,竟因此迁怒白雪,冲进厨房抓起一把菜刀便朝白雪走去。白雪真傻,看见主人提刀走来还冲她摇尾巴……”黄惜一度哽咽,“萤娘抓过白雪的后颈皮将它按在地上,举刀便砍,发狂一般连砍了七八刀,血涌出来,白雪雪白的皮毛被染得腥红,萤娘嘴里犹在难听地叫骂,我骇破了胆,护着宝儿躲到远处,却当不住白雪的惨叫钻进耳朵……” “张娘子叫骂什么?” “原话不记得了,大意是指责白雪发情招来野狗,害她受伤。” 从冯家出来,日影西斜,饭早的人家烟囱里已经飘出霭霭炊烟,街头鲜见人迹。一条黑毛垂耳的大狗大摇大摆打裴缜面前走过。裴缜盯着它,直到它的影子消失在拐角仍旧直勾勾看着,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看。 “裴寺丞看什么出神?” 秦避不期而现。 “看一条狗。”裴缜收回目光,“坊内何以这么多弃犬,不担心伤人吗?” “是啊,也不知哪来的,前阵还没这么多,最近倒好似成群结队出没。怎么不担心,只是上面没发话,我们也不好贸然管。”秦避平缓的声音里透出几许无奈,“昨日铺里的兄弟打死两条恶犬,竟跳出个‘主人’找他索赔。” 裴缜看他日常装束,手上提着药,“家中有人生病?” “家母偶感风寒。” 裴缜点点头。 “裴寺丞来访里调查那桩人命案子吗?未知有无进展?” “说来惭愧,未有寸进。” 秦避亦替裴缜忧虑:“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但请吩咐无妨。” “还真有一桩。”裴缜竟也不客气,“你们坊里那个张萤娘,帮我摸摸她的底细。” “张萤娘……”秦避喃喃念上一边,“好,我知道了。” 第52章 .橘颂篇(十四)浮出水面 尽管天气清寒,人头也抹了盐巴防腐,仍旧无法长久保存。在散发出更加腐败的味道之前,房少卿命令沈浊将其处理掉。 沈浊哀嚎连天:“我就知道这份‘美差’落不到旁人头上,非逮着我薅不可。”边说边将人头捧入匣中,预备带到城外乱葬岗埋了。 裴缜手帕捂住口鼻,提醒道:“埋完作个标记,日后证实是冯广白,黄惜必然索要回去安葬,届时交不出来就不好了。” 没等沈浊应声,刘仵作走了进来:“我看也甭费那个事儿,直接交给我,倘若日后家眷来讨要,再行归还不迟。” 沈浊不禁问:“你要它做什么?” “拿回去拾掇拾掇,做个骷髅摆件。” “嚯!”沈浊惊叫,“你们仵作都这么变态吗?” “非我道中人自然难以理解,我视骷髅如你们看红粉佳人,各有各的趣味。”刘仵作捋着颌下小胡须,陶醉其中。 沈浊乐得清闲,当即把头颅予他。 裴缜想起之前在萤娘家里翻出的碎骨,询问刘仵作后续,刘仵作大手一挥:“早扔了,皆是一些羊骨,全没用处。” “你怀疑张寡妇?”刘仵作去后,沈浊询问。 此时二人已走出停尸房。由于停尸房在背阴处,夜里下的清霜还没化去,人踩上去有些打滑,裴缜边小心行走边儿回答:“是。” 沈浊挠挠后脑勺:“你是怎么怀疑到她头上的?” “你还记得人头在哪发现的吗?” “大街上啊。”沈浊脱口而出,“被秦避打狗嘴里夺下来的。” “据此推断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怎么知道!” 裴缜无语:“你是一点儿也不想动脑子。” 沈浊嘿嘿傻笑:“你就直说吧,别跟我卖关子。” “凶手行凶之后随意将人头抛弃,以至后来被狗叼去,证明凶手胆大心粗,狂悖不羁,处事不谨慎。简单来说是个惊世骇俗之人。而张萤娘,完美契合这些特点。尤其那日的杀狗之举,其癫狂之态简直与凶手如出一辙。” 沈浊半懂不懂:“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仅凭这个怕是说不过去,总得有切实的证据……” “你倒讲上证据了!” “不是你说的一切怀疑必须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不以证据为基础的无端推测极容易制造出冤假错案。” “所以我们这就去找证据。” “哪里找去?” “白玉堂。” 白玉堂是西市一间生意极好的玉器铺子,专做妇人买卖,铺里的玉镯玉簪尤其出名,论其雕工堪与东市的琼瑶斋比肩。 “白玉镯,单侧沁色,阴线刻蝙蝠一对……”掌柜的听完裴缜的描述立马回忆起来了,“小铺确卖出过这样的镯子,一整块玉料毁出四对镯子,因沁色深浅不同,镯子也各有差异,不完完全全一样,故而有人成对买,也有人单买。” “凡购买者,可有记录?” “这个自然。不然不好和东家交差。” “八月十五以后,何人购买过此镯,烦请查看一下。” “查起来需费些功夫,二位移步内堂稍坐片刻。” 两人入内堂坐下,伙计周到奉上茶水。沈浊啜着茶问:“你调查白玉镯干嘛,跟案子有关系吗?” 裴缜道:“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买下此镯的人是冯广白。” “冯广白……可那不是张寡妇的镯子吗?” 裴缜一副你再想想的眼神。 沈浊脑子转个弯,恍然大悟:“你是说冯广白和张寡妇,他们有一腿!” “还记得刘仵作在冯广白喉间发现的醋芹吗?”裴缜眸色深深,闪过锐利的光芒,“如果当时冯广白不是在自己家中用饭,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他去了情妇家里。”沈浊接下话茬。 第49节 “没错。”裴缜说,“冯广白出城治病,本欲顺道拜访好友,不料好友不在家,他紧赶慢赶赶在宵禁前进了城。但是坊门已经关闭,他只好钻穴进城,故而武侯们不曾看到他。其时天色已暗,暮色暝暝,无人看到他,他不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没有返回家,而是去了情妇家里,反正已经跟妻子交代过去处,纵是一夜不归也不会起疑,毕竟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 “确实说得通,但有一个问题。” “张萤娘为什么杀冯广白?”裴缜也想到了,按道理讲他们情夫情妇,合该蜜里调油你侬我侬才是,何以突然反目,招致杀身之祸?这一点裴缜左思右想,也是想不明白。 等了约莫两刻钟,掌柜的回转,捧着一张抄录的白纸道:“八月十五以后有两人买了玉镯,这是他们的姓名住址。” 裴缜看到纸上姓名,一时呆住。 沈浊同样目瞪口呆:“延康坊桂花巷张萤娘……岂不说刚才的推断……” 从白玉堂出来走在大街上,裴缜的心情比冬月里灰沉的天空还要沉寂,原以为拨云见日了,谁知雾散开不及顷刻又聚拢,眼前更加模糊不清,真象也更加扑朔迷离。 裴缜脸色凝重,疾步走着不言语。沈浊知道他思考的时候喜欢快步走,当下只是跟着,不曾出言打扰。不料跟着裴缜走一圈,抬起头,白玉堂赫然在目。 “咦,怎么又走回来了?” 裴缜未答,走进玉铺。不等掌柜的动问,率先道:“白玉镯系何人卖出,烦请掌柜的唤来。” 掌柜的唤过伙计周通。 裴缜询问周通:“玉镯卖出当日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那么长时间了,哪里记得住。” “八月十五当日,有二女一男来过铺子,二女姿容不俗,你回忆回忆是否有印象。” “您提二女一男我好像想起来了,确实有这样三个人,两个女人长的怪好看的,我还当是那男人的妻妾,羡慕来着,后来才知并不是。” “其中一个女人在第二日回来买走了白玉镯,是这样吗?” “女人……不对不对。”周通摇头,“是男人买的。” 沈浊倒比裴缜还激动:“你确定?” “确定啊,前一天二男一女来的,第二天男人单独回来买了白玉镯。是这样没错。” “按你所言,账薄上应是个男人才对,为何是女人?” “为何是女人……”周通抓耳挠腮,“是啊,为何是女人?” “是不是男人叫你这样写的?” 经裴缜提醒,周通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想起来了,白玉镯是那男人给他妹妹买的,留的也是他妹妹的姓名住址。” “妹妹。”沈浊嗤笑,“情妹妹罢。” 案子终于见了曙光,回寺里裴缜整理好拘传张萤娘的文牒,呈至房少卿处,第二日清早得到批复,立即叫上沈浊上门拿人。 辰时将过,张萤娘还未起,院门紧紧闭合,沈浊拍了许久不见人来应门。 “这娘们,该不会故意无视我们。”因有拘传令在手,不怕诟病,直接翻墙而入。再从里面打开门闩,放裴缜进来。 积雪覆盖的庭院鸦雀无声,沈浊敲响房门,谁知门居然自动敞开了。沈浊吆喝一声走进去。房间里帘帐遮得密实,光透不进来,倍觉幽暗。 蜡烛燃尽了,剩下一截捻子挣扎在烛泪中,明灭不定。 萤娘头朝窗倒在地上,在她身下,大片的血迹漫流开,且已凝固。 第53章 .橘颂篇(十五)萤娘之死 尸体呈趴伏姿势,头转向一边,露出左半边脸。眼睛兀自圆睁,充了血,红殷殷似厉鬼。 沈浊乍一见,吓得不轻,手哆哆嗦嗦指着尸体:“她……她怎么死了?” 裴缜相对镇静:“叫仵作罢。” 厚重的帘帐被撤下,窗子打开,冷风涌进来,腥气浮起,裴缜这才发觉屋子里的气味腥臊得厉害,下意识去怀里摸,却发现今天没带帕子。 刘仵作将尸体慢慢翻面。萤娘钗环凌乱,妆容已脱,泥浆般浮在面皮上,身上穿着银红绲蓝边的交领衫子,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刀,鲜血加深衣色,像朵妖冶的大红花绽开。仵作来之前,裴缜查验过现场,厨房少了一把剔骨刀,显而易见,少的这把剔骨刀此刻正插在张萤娘胸口,变成送她去见阎王的凶器。 张萤娘的两只眼睛大大睁着,眼神涣散,嘴巴微微张开,维持着临死前不可置信的神情。 “尸体僵硬,且已扩散到四肢,面部有浅淡尸斑,按压消失,据此推断死亡四至五个时辰。”刘仵作边说边拔出尸体胸口上的刀,用手量了量尺寸,“凶器刺入胸口五寸许,直接命中心脏,导致受害者当场毙命。” “下体有无侵入痕迹?”裴缜道。 刘仵作脱下张萤娘的裤子,检查过后冲裴缜摇头。 裴缜蹙眉。 沈浊接过刘仵作手里的剔骨刀,试了试刃:“刀刃好生锋利,刚磨过罢,可惜了,竟是磨来叫人捅自己的。” 刘仵作补充:“尸体没有大幅度的挣扎痕迹,凶手应该是近距离攻击,迅速制服并杀害了她。” 松木质地的桌面上摆着一盆狗肉,一壶九酝春,两盏酒杯,任谁也看得出来萤娘生前在与凶手对酌。 沈浊嗤之以鼻:“这又是哪个情夫。” 裴缜道:“你怎地确定是男人?” 沈浊道:“我又不傻,九酝春这等烈酒,难道是给女人喝的?只是不知道这男人干嘛要杀张萤娘。” “从没有携带武器,就地选择凶器来看,对方应是临时起意。”刘仵作分析道。 “就怕临时起意,之前好好的,一点儿征兆没有,最难调查。” 裴缜未置可否,等张萤娘的尸身收检完,随着出去。 街坊四邻一早得到消息,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墙头上挨挨挤挤尽是看热闹的人头。差役抬着张萤娘的尸身出来,呼喝好几声,人丛才勉强让开一条道。 更有好事者意图揭开白布,一睹死者死后尊容。碰到这种欠手爪子,沈浊一律拿棍子敲回去,个别敲重了,龇牙咧嘴地叫唤。 妇人们倒不手欠,她们欠在嘴上:“我就说嘛,她那轻狂不是好轻狂,要死的人不留念想,可劲儿折腾,这会儿可好,遭报应了。” 裴缜走到人群中:“谁是张萤娘的邻居?” “我我我。”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子站出来,忽然想起表现得过于兴奋了,略收了收,“我是她东边的邻居。” “我们是她西边的邻居。”一对模样老实巴交的夫妻也走了过来。 裴缜将他们叫进院里,摒绝外面的吵杂,询问道:“昨天夜里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出过张家?” “这倒没有,不过那张娘子是个暗娼,平常往她屋里钻的男人不在少数。”婆子道。 “大娘说她是暗娼有证据吗?” “还用证据,那张娘子丈夫死了有七八年了,不找下家,平时也不见她有什么进项,却总是鸡啊羊的不断,油水比我们还足,不是暗娼是什么!” 裴缜见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转而询问那对小夫妻。 男子摸着脑袋道:“昨夜我起来小解,恍惚间看到个人影从张娘子家后墙上跳了下去。” “什么时辰?” “这个不清楚。” “昨个是十三,大半晚都有月亮,或许你记得它的位置。” “这个记得,当时月亮在我头顶偏西的位置。”男人抬手指示方位。 裴缜根据方位估算,“该是子夜前。”和刘仵作推断的死亡时间正对得上。 “人影高矮胖瘦?” “不胖也不瘦,嗖一下就跳下去了,唉我也没看清楚,说不准是只猫。” “憨货!”婆子瞪眼,“人和猫分不清楚!” 男人摸头:“睡迷糊了,没完全清醒。” 裴缜继续问道:“除此以外,昨晚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大冬月里的,家家门窗紧闭,捂的严严实实,哪里去听声音。”婆子抢着回。 裴缜转向小夫妻。 小夫妻也不约而同摇头。 问完话出来,裴缜看到黄惜站在人群里,身旁有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大概在跟她讲发生在萤娘身上的事,见裴缜走过来就不说了。黄惜看着裴缜,眼眶慢慢变红:“这是真的吗裴寺丞,萤娘她……死了?” 裴缜道:“黄大嫂节哀。” 豆大的泪珠儿打黄惜眼睛里滚落:“怎么会这样,明明昨个儿她还好好的……” “黄大嫂最后一次见到张娘子是她杀狗那次吗?” 黄惜摇头:“不是,后来她过来给我送狗肉,我没要。她还有点不高兴。” “除了你,张娘子还与谁走得近?” “没见她跟谁走的近。” “亲近她的人呢,也没有?” 黄惜边擦眼泪边说:“倒有几个对萤娘有意思的,萤娘压根不搭理他们,倘或哪个殷勤点了,她还要讽上几句,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热脸贴冷屁股了。” “黄大嫂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黄惜说出三个人名来,裴缜记在纸上。 回寺,裴缜问沈浊:“上次叫你调查张萤娘的身份,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那个啊……”沈浊揉后脑勺,“我交给了一个可靠之人调查。” “什么可靠之人?” “武侯铺的秦避。” “……” 默一会儿,“你和若若近来如何?” “挺好的。”沈浊说,“你别跟着瞎操心了,我自己能解决。” “能解决就好。”裴缜心系案子,没留意沈浊的脸色。 散值后,沈浊游魂似的晃荡,遇到熟人打招呼,抬头之际方知走到自家门口来了。他久久地望着院门,没有进去,三年来他一直当成家的地方不是他的家了,他又变成了无主的孤魂,四处飘荡。 魏若若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坐在家里咒骂他,她是骄傲如火的女子,做什么都轰轰烈烈,怎堪忍受那样的屈辱。垂头丧气走回花间酒肆,一进门,赫然见魏若若在大堂里端坐着。 沈浊三步并两步:“你怎么来了?” 第50节 “我来看看把你的人和魂儿一道勾去的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魏若若桃腮含煞,凶不可言。 花四娘打开她那柄流苏小扇,堪堪遮住半面脸。只露出一双圆润微挑的杏核眼,望定沈浊:“你家娘子好生厉害,一来就砸了我两坛子上好的桃花酿。” 沈浊这才注意到地面上四分五裂的酒坛,酒水淋漓披洒,渗入地板。赔罪道:“抱歉,稍后我赔给你。” “谁要你赔,你我的关系抵不过两坛酒?也就是看你面子,不然……”花四娘睨一眼魏若若,“早把她丢出去了。” 看似大度实则挑衅,魏若若当即发作起来:“你们的关系,你们什么关系,奸夫淫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沈浊恐她吃亏,伸手拦护她,魏若若误以为他护着花四娘,气急攻心,扬手甩他一巴掌。巴掌声清清脆脆,落在众人耳朵里。沈浊头被打歪去一边,脸上鲜明的指印隔着老远也能看出。 魏若若打完便有些后悔,试图挽救:“你……你没事吧?” 沈浊歪着头,不应声。 魏若若拉他手臂:“跟我回家。” “家?我哪来的家。”沈浊冷笑着直视魏若若的眼睛,“你不是把我扫地出门了吗?” “我那是气话!”魏若若眼圈渐渐变红。 “气话也是真话。”沈浊拂开魏若若的手,“我不想回去继续受你的气,任你打骂了,那样的日子我过够了。魏若若咱们好聚好散罢。” 魏若若不敢相信这是从沈浊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个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半句不敢违拗的沈浊。 魏若若气煞:“好聚好散……这话要说也该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讲?嫌弃我,你也配,拿纸笔来!” 花四娘眼神示意牛武,须臾,牛武端来纸笔。 笔头饱蘸浓墨,魏若若拎起来,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字迹狂舞不羁。写完,啐一口,贴沈浊脑门上,“姑奶奶赏你的休夫书,收好!” 潇潇洒洒去了。 魏若若离开良久,沈浊仍旧原地站着,风来,脑门上的休书被吹落至地。花四娘摇曳上前:“舍不得就去追呀。” 沈浊阴沉不语,弯腰拾起休书,仔仔细细叠成三折,揣怀里,回房。 打一盆清水,揉搓入皂角,浸湿颜面。取来剃刀,自左而右,细细刮去胡须。 花四娘倚门睇眄:“好好的胡子,剃了作甚?” “我不喜欢留胡子,一直都是若若喜欢,现在没必要留了。” “日后不会怨我罢?” “我自己的决定,不关你的事。” “那就好,我可当不起你怪罪。” 良久,胡须剃完,沈浊看着铜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笑的比哭还难看。 第54章 .橘颂篇(十六)下嫁 裴缜打外面回来,大老远看到魏若若徘徊在大理寺门口,欲走不走,欲进不进,一条香帕捏在手里能绞出千万个结子。 守卫驱赶道:“娘子欲晃荡上别处晃荡,此乃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徘徊。” “狗奴才,管到你姑奶奶头上来了,皇城根底下尚且让人行走,你们大理寺比皇宫还尊贵,逗留不得了?”魏若若啐道,“鸡毛当令箭,逮个机会便逞威风,渣碎!” 守卫脸皮薄,被她抢白得面红耳赤。裴缜头疼上前:“来找沈浊么,怎么不进去?” 刚刚还凶若猛虎的魏若若,霎时温驯如猫咪,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找他,我找你……” 好在是中午,廨舍中无人,裴缜给魏若若倒了杯热茶。魏若若手指冻的通红,捧着茶杯,权当手炉使。 “你找我有事?” 魏若若兀自盯着茶杯上方袅袅升腾的白雾出神。 “昨个儿沈浊跟我说你们和好了,看来不是真的。” “我们闹掰了,彻底掰了。”魏若若讲了将休书拍沈浊脑门上的事儿,后补充,“他今早过来,收拾几件衣裳就走了。当时我还在睡觉,他没让杏影唤醒我。” “什么叫他过来?他没和你住一起?” “他这几天一直住在姓花那个贱妇那里。” “他为了花四娘不要你,这不可能。”裴缜太过了解沈浊。 魏若若遂支支吾吾讲了那晚发生的事。 裴缜喟叹:“若若啊若若,你真会挑他的死穴戳。他自有孤苦伶仃,被沈师傅收养,好容易有一个家。前两年沈师傅病逝,你便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你怎能说出那种伤他的话。” “我伤他……难道不是他伤我在先吗?竟然去和别的女人苟合,凭什么,还是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下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裴缜见魏若若连他也迁怒了,抿着唇不语。 廨舍空寂无声,所以当魏若若抽泣起来时便格外瞩目。 她捧着茶盏,泪水雪珠儿似的滑落,滴滴答答滚进茶盏。 “收收眼泪,叫外人看了笑话。” 魏若若独自抹泪。 “你来找我,是后悔和沈浊和离,打算托我从中斡旋吗?” “谁后悔了,我才没有后悔。”魏若若咬着银牙,一副决绝神色。 裴缜知她高傲,不肯承认,也不戳破。当初他便不看好他们,今日有这个结局也不感意外。闹到这一步,他再没插手的必要了。 魏若若眼泪越擦越多,鼻头通红,像朵濯露的红蔷薇。捏着帕子,抽抽噎噎:“倘若般若还在该多好,她若在,绝不会令我受这种委屈。” 裴缜倒吸一口凉气。 般若,他九泉之下亡妻的名字。香消玉殒两年有余,至今听闻这二字心脏仍旧微微抽痛。 正不知如何抽身,秦避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里面的情况,万分错愕:“没打扰到二位吧?” 魏若若收起眼泪:“我回了姐夫,改日再来望你。” “路上小心。” 佳人碎步姗姗,每一步都好像踏在心坎上,秦避心跳骤然加剧,错身时,礼貌招呼:“魏娘子。” 魏若若睨他一眼:“哼!” 秦避尴尬杵在原地。 “秦武侯有事?” 秦避醒悟,忙呈上手中摺子。 “裴寺丞托我办的事我打探清楚了,这是详细的记录,请裴寺丞过目。” 裴缜接摺在手,深感其厚,怕不是得有上万字。 惊讶融于眼底,不曾显现:“多谢,若非你帮忙,我又有几日好忙。” “说到底这也是坊里的事,可惜张娘子已故。真不知坊里近来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 “坊里发生命案,你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以前还能偷个懒,现在是一刻不得松懈。每天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说完似想起什么,“对了,我在巡逻时发现这个,不知是否有用。” 秦避掏出布包,一角一角展开,露出当中的物件来。 裴缜持起端详:“这是……” “裴寺丞有没有觉得它很像。” 裴缜与尸体打过交道,见识过骷髅,“确实很像骶骨的部位。你打哪发现的?” “坊北头的小竹林里。” “改日我交刘仵作鉴鉴。”裴缜将东西重新包好,放置一旁,另翻出一张写有人名的纸条来,“这几个人与张萤娘有些勾连,你抽空上门查查。有可疑之处务必回我,若没有……就算了。” 秦避应承下来。 待秦避离开,裴缜取出摺子翻看。摺子个别地方滴有烛泪,可见是点灯熬油写出来的。这份用心倒叫裴缜有些过意不去。 张萤娘生于通化方,父亲张四方是个担担儿卖花的货郎,母亲郭十娘却大有来头,乃是长安富商郭孝通之女。郭孝通专做珠宝生意,东西两市的珍宝铺子超七层为他所有。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地位虽比不得仕宦子弟,凭借着富埒陶白的身家,依然可以在王孙贵族的筵席上混得一个席位。郭孝通处处攀附权贵,也不过是想为女儿谋求一个好归宿。 不想郭十娘竟私自把终身托付给了货郎张四方,张四方日日担担儿卖花,做女人的生意,花言巧语信口拈来,惯会哄女人开心。 郭十娘被张四方哄得芳心可可,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心要嫁他。以致珠胎暗结。 郭孝通一片苦心付诸流水,气得一病不起。郭十娘出嫁,他送她一盒珠宝做妆奁,同时立下誓言,不论今后她过得好坏,绝不过问她的事。等同于没生养她这个女儿。 郭十娘含泪出门。 婚后,张四方渐渐显露其猥琐本性,郭十娘怀胎六月,他竟不顾胎儿安危,一心只想狎昵。被拒后心怀忿忿,问郭十娘讨钱,自往妓坊去嫖。可怜郭十娘挺着大肚子,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还得自己洗衣煮饭,操持琐碎。 原想孩子生下来后,张四方尝到为人父的滋味,能收收心,街坊四邻也是这样安慰她的,哪有的事。张四方见郭十娘生的是女儿,不闻不问,只和妇人们打得火热,花儿也不好好贩,一天下来赚的钱不够一家三口裹腹。 郭十娘见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拿出一部分妆奁,给张四方做小生意,张四方哪里是做生意的料,不出意料赔了。从此理所当然地窝在家里,吆五喝六,寡妇堆里混日子。不出一年,彻底沦为依靠妻子养活的懒汉,每日不思进取,不是喝酒就是嫖妓。父亲有言在先,不会管她的事,郭十娘唯有独自吞咽苦水。 萤娘在母亲强自压抑的恨意里长大,时不时遭受虐待,据街坊四邻讲,小时候她的身体总是青一块紫一块,鲜有完好的时候。 萤娘十岁那年冬日,张四方醉酒归家,与郭十娘发生激烈争吵,郭十娘心灰意懒之下点燃一把大火,烧了丈夫烧了屋子,自己也葬身火海。 萤娘亲眼目睹熊熊烈火吞噬掉父母的生命。再后来,萤娘被祖父祖母接走,长到十六岁,许配给了延康坊一户打铁人家的儿子,男人命短,没两年死了,萤娘就此成了寡妇,多年来独自过活。 裴缜看完心里发出一声喟叹,又是下嫁,又是不得善终。这世间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女人太多,而有情有义的男人又太少。于是幽怨,于是愤恨,于是有不计其数的情债,人间地狱,偿还不清。 恰逢沈浊从外面回来,裴缜叫住他,询问他关于若若的事。 沈浊见瞒不住,直接招认,“是,我和她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你舍得她?” “舍得又怎样,不舍得又怎样。我这副样子,她怕是不会甘心当一辈子活寡妇。”沈浊颓丧地陷进椅子里,低头玩弄裴缜的纸镇。 “只怕你会后悔。” “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当中你更关心我了,你难道就不担心你的好妹妹后悔?” “她虽一时无法接受,早晚会体会到鱼入大海的乐趣。” 第51节 沈浊牵动嘴角,似是自嘲。玩弄镇纸的手缓下来,眼珠僵住,好半晌才见转动一下,带起眼睑处低暗红痕。 裴缜默默叹息。 沈浊站起身:“对了,我已经跟房少卿打过招呼,辞了这差事,最迟月底前离开。” “这又是何必?” 沈浊苦笑:“我不辞当得住魏县令背后搓我脊梁骨?” “日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 晚间躺床上,林畔儿过来抚他眉:“二爷心里有愁事么,眉头皱这么紧?” “案子不得进展,好容易有了眉目又打回原形。沈浊这边也不让我省心。” “沈浊还没有和他娘子和好吗?” “怕只有各自安好的份了。” “因为不能行房事吗?” 裴缜失笑,将林畔儿搂入怀中:“这只是表面原因,一直郁郁不得志才是沈浊的心结。若他娶的是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长安县令之女,他在魏县令这个老丈人面前抬不起头,面对若若也少了几节脊骨,积郁已久,以致不举,以致夫妻分道扬镳。” 林畔儿眼睛圆圆:“沈浊他知道吗?” “他想不到这一层上来。” “你不告诉他?” “这种事非得他自己去领悟,旁人说不得。” 林畔儿似懂非懂,趴在裴缜胸前,扯他头发玩。 “沈浊那样的出身,怎会娶到县令之女?” “佳人有意村夫俏,沈浊虽出身不好,挡不住若若乐意。” “你一口一个若若,和她很熟吗?” “若若是般若的金兰交,我和般若刚刚成亲那会儿,她不说天天十天中总有八天赖在我们这,打那时起我们就很熟了。”裴缜说着笑了,“我们畔儿开始在意我了。” “嗯?” “你以前你从不打听我的事,眼下知道问了。”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裴缜搂住她的腰,“这代表你的心在渐渐向我靠拢。” 林畔儿眨巴眼睛。 呆头呆脑的模样逗笑了裴缜,上手揉乱她的头:“小傻猫。” 第55章 .橘颂篇(十七)骷髅头 秦避送来的骨头裴缜送去给刘仵作鉴定,刘仵作仅迎着日光看了两眼,屈指敲了两下便下定结论:“没错,是人骨。” “刘仵作看仔细了。” “我与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不是人骨我能看走眼?”刘仵作对裴缜不信任微微恼火,抬手指着屋内,“你瞧瞧我那一屋子的骷髅,我成天摸啊看啊,和它们一处吃饭一处睡觉,倘若认差,今后也甭在这行混了!” 刘仵作房里光整副的骷髅就有三具,其他头骨、棒骨不计其数。裴缜已经尽量不去瞅,架不住他提,霎时感到阴风飒飒,鬼哭魂吟。青天白日里打一个寒颤。 “和之前的头骨是否属同一具?” “裴寺丞这会儿又过于看得起我了,我是人不是神仙,这种事怎么判断得出来。”见裴缜神色气馁,不由道,“骨头打哪捡的?” “延康坊的武侯打坊北的竹林里捡的。” “怪事,竹林里怎么会有一块人骨?”刘仵作手捋胡须,喃喃自语,“且这块骨头有断折痕迹,像是经过大力砍锤,迎着阳光细瞧,可见几道清晰划痕。” 裴缜陷入沉思。 案情如丝茧,好容意牵出一根丝头来,“啪”断开了,再想重牵,思绪茫茫然无所着落,望哪个都是丝头,望哪个又都不是。 刘仵作见裴缜沉默,进里间捧出一颗骷髅头来。那骷髅头两天前还是腐肉横陈,臭气熏天,眼下已被刘仵作拾掇干净,光洁锃亮,打过蜡一般。 裴缜不明所以,刘仵作却已将骷髅头转过来,后脑勺朝向他,“清理出来才发现,这颗骷髅的枕骨上有块凹陷。” 裴缜此时也顾不上恐惧,捧起来迎光细瞧,凹陷铜钱大小,凹面光滑。若还在世,隔皮肤想必也能摸出来。 刘仵作补充道:“凹陷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小时候磕碰造成的。总之,年头久远。” 裴缜包上骷髅头,告辞前往延康坊。先入武侯铺,找到秦避,告诉他刘仵作鉴定的结果。 “真是人骨?”虽然先头已经有了五分确定,得知消息仍是吃惊不浅,“莫非是那具找不到下半身的尸体,被人碎尸后抛于竹林?” “现在一切尚不能确定,来这里是想让你带着人手前去搜搜,看看能否发现些什么。” “没问题,我这就带人过去。”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裴缜微顿,“你可愿来大理寺做狱丞?” “狱丞?”秦避显得有些吃惊。 “沈浊下个月便要离开大理寺,我需要一个能用得上的人,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那好,余下的我来安排,你静待消息即可。” 别过秦避,径往黄惜处来。街口遇到沈浊,晃荡着走来,满身酒气,十步之远也当不住那股冲鼻的味。 到裴缜身前,一条胳膊横伸过来搭肩上:“我们裴寺丞又下来查案子?” 裴缜推开他:“你正经些,纵是要走了,剩下的日子也给我好好干,这般懈怠像什么话!” 沈浊东倒西歪,没个正形,“啧啧啧,裴寺丞教训起人来真不含糊。” 裴缜不想搭理他,自走自路。 沈浊本想跟上来,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扶着一处矮墙,哇哇地呕吐。裴缜本已经走远了,见他这样子于心难忍打附近人家要一碗水给他端去,沈浊就差没把心肝肺呕出来,漱过口,脱力般靠在墙上。 “怎么会在这,去见若若了?” “没有。”沈浊鼻子堵堵的。 “这几天住哪?一直住花四娘哪里吗?” 沈浊没答,裴缜道:“搬到我那去吧。” “你不是也要搬家,我去你那干嘛。” “先住着,之后慢慢打算,一味住在花四娘处算怎么回事?” “我跟她好了。”沈浊蹦出这句话来。 裴缜无言以对。半晌道:“你缓缓,我去趟黄惜家里。” “查案子吗?”沈浊挣扎起身,“我也去。” 二人一同到黄惜家,宝儿在院子里堆雪人玩,见人来,礼貌地打招呼:“哥哥叔叔好。” 沈浊上前抱起他:“怎么在外面玩雪,冷不冷啊?” “不冷。” “手指都冻成红萝卜了,还说不冷。” 冯宝儿嘻嘻笑。 “你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叔叔。” “已经没有胡子了,还叫叔叔?” “叫顺口了。” “你这臭小子。”沈浊隔着棉衣拧他屁股。 裴缜进入屋子,与黄惜两相问过好,开口相询:“上次问过黄大嫂,冯广白的头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标记,黄大嫂答曰颈皮上有颗黑痣。” “是有这么回事。” “我想我上次问的不够仔细,除了黑痣,骨头上可有易于辨认的记号……类似于凹陷。” “凹陷……”黄惜神色迷茫。 “大概在枕骨的位置。”裴缜进一步提醒。 黄惜凝着秀眉,回忆半晌,忽作恍然之色:“广白在宝儿这么大的时候,摔倒磕着过后脑勺,既没流血也没破皮,只是骨头凹下去一块。还是新婚之夜,我摸到他后脑勺儿有块坍陷,他讲给我听的。年头久远,裴寺丞不提我真想不起来。不过,裴寺丞怎么知道广白后脑勺儿有塌陷?” 裴缜将布包放到桌上,打开结子。里面的骷髅头露出来,骇黄惜一跳。 裴缜将后脑勺转向她,于心不忍道:“黄大嫂看看,骷髅头部的这处凹陷和尊夫的是否在同一位置。” “什么……”黄惜泪水在眶子里打转,拳头紧紧攥在胸前,目光瞟了几瞟,迟迟不敢正视。 裴缜也不迫她,静静等待。 少顷,黄惜闭上眼睛,一只柔软苍白的手颤巍巍伸到颅顶上,缓慢下移,当触摸到那处凹陷时,她的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泪水顷刻在脸上涌出两条溪流。 黄惜缓缓地跪下来,额头贴到那颗骷髅上,压抑地哭出声来:“虽然只在十年前摸过一次……但是没错,是他,我的广白,我的夫君……” 沈浊抱着冯宝儿进来,刚好目睹这一幕。冯宝儿从沈浊身上挣下来,跑到黄惜面前,操着天真稚嫩的嗓音问:“娘,你怎么哭了?” 黄惜霍地将他揽入怀中,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吟霎时转为嚎啕大哭。 从黄惜处出来后,裴沈二人一度很沉默,沿着长街寂寂走着,谁也不说话。黄惜哀绝人寰的哭声到现在还回响在他们耳边,若非邻舍听到哭声过来安慰,他们两个大男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最终还是沈浊打破沉默。 “在想你和若若的孩子假如没有流掉,你和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局。” 沈浊哭笑不得:“我还当你在想案子,怎么是这个!” “看到你那么喜欢宝儿那个孩子,不由得在心里这样假设。如果你们有一个孩子,想必不会是今天这样。” “也许吧。”沈浊挠挠头,“不过你知道吗?若若她压根没怀孕。” 第52节 “没怀孕?” “小产是骗我的,我也是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亏得我那阵子鞍前马后地伺候她。该死的贼婆娘!” “……”裴缜委实对这对夫妻无语。 “说回案子,你可有眉目了?”沈浊问,“张萤娘一死,此案又成了无头公案。眼下死者身份虽已确认,好像又没什么用。” 裴缜道:“我思绪也很乱。比方说冯广白的案子和张萤娘的案子究竟系连环案还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案子就很没个分晓。线索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委实不知该从何入手。” “想听听我的分析吗?” “你有何见解?” “最痛恨他们两个的人,不消说我你也知道是谁。”沈浊头头是道的分析,“依我看,黄惜一早知道了他们两个通奸的事,毕竟哪有不透风的墙。十月二十七那晚,冯广白拜访好友不成,回到家中,无意间透露他乃是钻穴进坊,且天色已暗无人看见他归家。黄惜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趁其用饭毫无防备的时候将其杀害。张萤娘那就更好解释了,你想想看,除了黄惜谁还和她那样亲密,半夜三更造访也不使张萤娘生疑。” 裴缜摇头:“你的推断漏洞百出,其一黄惜在家中杀人,如何避开冯宝儿?且不说还有分尸那么繁琐的事要做。其二,张萤娘死时浓妆艳抹,说明她在等人,以黄惜与她的关系她完全没必要打扮。” “你忘了黄惜家是卖什么的,搞些致人昏睡的药是难事?再说张萤娘,有时候女人就是这样奇怪,兴致来了夜里也要起来打扮。” “黄惜若给宝儿下药,何不连丈夫一道药昏,等他失去反抗能力再动手?为何反其道而行选在他用饭时下手,不是凭白增加失败几率?”裴缜驳回沈浊推测,“还有刚才你也看到了,黄惜那副情状像是敢于弑夫的女人?” “不排除她擅于伪装。” 裴缜再次摇头:“先头已经说过了,凶手狂悖轻率,胆大心粗,善于伪装者心细如发,行事缜密。过于自相矛盾。”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你说凶手是谁!” 裴缜道:“我好像遗忘了什么……” “遗忘了什么?” “一条毫不起眼却又决定着案件走向的线索。” “打什么哑谜?” 有两个婆子说笑着打他们身边走过,裴缜停下来,胸腔里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忽然间,他灵光乍现,调转方向,大步朝黄惜家走去。 他必须再见黄惜一面! 第56章 .橘颂篇(十八)妙胜尼寺 沿十字大街西行,西南隅,有三洞女冠观,观北,即是妙胜尼寺。 裴缜打南门进坊,按照打听来的地址,穿越小半个坊,顺利来到妙胜尼寺前。 林畔儿打量周遭风物:“醴泉坊中好多寺观,房子也盖的和别处不一样。” 裴缜笑说:“这叫胡风,醴泉坊有一半坊民为胡人,坊中颇多胡寺,等以后咱们搬来了,挨个去逛。” 妙胜尼寺刚好位于醴泉坊,裴缜去那里查线索,捎带上林畔儿,好教她提前熟悉环境,方便日后快速适应。 林畔儿道:“只怕二爷没有时间。” “怎会?” “最近就很忙,休沐也不见休,一走整个白天,晚上回来倒头就睡。” “最近为这个案子着实伤神,等熬过这一阵,好好陪你,料理我们的事。” 两人说着走进寺里。寺虽不大,香火却极旺盛,萧条冬日里仍可见络绎不绝的香客。佛前的大香炉里插满了香,挨挨挤挤,不见缺处,香雾袅袅上升,汇成蓬蓬的云絮,顷刻又袅娜四散。 裴缜和林畔儿步上台阶,立即有知客尼姑上前:“二位来求姻缘还是子嗣?” 裴缜与林畔儿对视一眼,掏出怀中的物什来:“这些同心结师太眼熟吗?” 知客尼姑一搭眼便知:“是我寺里出去的,有几个还是我亲手绾的,经过佛光加持,多为寺里的女香客求去。” 裴缜道:“此乃延康坊张萤娘求取之物,师太对她有印象吗?” “延康坊的张娘子?”知客尼姑回忆道,“有印象,她常来寺里求姻缘符箓。最近两三个月却不见她来了。” “她以前多久来一次?” 知客尼姑警惕道:“施主问这个做什么?” 裴缜亮出腰牌:“大理寺,查案。” 知客尼姑惊讶地捂住嘴巴:“她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吗?” “她死了。” 知客尼姑又是一惊:“二位稍候,我去请主持师太来。” “不必了,只是问几个问题,用不着惊动主持师太——敢问师太法号?” “静尘。” “静尘师太,请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静尘师太强自镇定下来,缓缓道:“她几乎月月来,来了有小三年了。每回求一个吉祥物件带回去。” “静尘师太知道她是为谁求吗?” “同心结寓意夫妻永结同心,共挽鹿车,想必是为她自己求的。” 裴缜沉默不语。 “施主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除了求同心结、符箓,她还做些什么?” 静尘闻言道:“施主请随我来。” 静尘带着裴林二人绕到佛堂后。后院空间极大,中央的的空地上生着一株粗壮银杏树,金黄的树叶飘飘而落,枝干却不显得光秃,皆因上面飘荡着成百上千条红绸子。 “这是寺里的祈愿树,过往香客挂红绸许愿,张娘子也挂了一条,每次到寺,她会过来树下站上一会儿,双手合十祈愿。” 林畔儿仰头望去,树高两丈余,堪堪与大殿屋脊持平,枝叶向四面八方散开,倘若在秋日,该是美不胜收的一副画卷。 而今冬日里红绸白雪,亦有别样美感。 裴缜道:“我需要张萤娘的红绸,有办法取下来吗?” “红绸一般颜色,哪里去分辨。” “我们自会分辨,过程中难免踩踏贵树,望乞首肯。” “这……”静尘师太面露难色,“施主稍候,待我去回过主持师太。” 静候半盏茶功夫。静尘师太回转道:“住持师太有话,既是大理寺查案,小寺理应配合,施主请便。” “多谢师太。” 这一来轮到裴缜犯了难,爬树绝非他擅长之事。挽起袖子站在树下比划半天,不知从何爬起。 “早知道带沈浊来了,他不在颇有些棘手。” “二爷莫犯难,我来。” “你行吗?” “比二爷强就是了。” 林畔儿试探位置,找到着力点,脚下用力一蹬,人便荡了起来。手抓住树枝,轻飘飘跃到一枝粗壮树干上。 裴缜瞠目结舌:“我从不知你身手这样灵活。” “打小爬树爬惯了。”林畔儿回。 沿着树干走至梢头,前方树枝细软,再不能前进,裴缜讨来钩子抛给林畔儿,叫她将红绸钩过来看。林畔儿一一看过,没找到裴缜想要的,转头又去下一枝。 足足折腾一个时辰,终于在一枝上找到,林畔儿跳下来,捏着红绸给裴缜看,红绸上抄录着一首诗,乃是那首著名的《女曰鸡鸣》,读过的都知道那是首描写夫妻琴瑟和鸣的诗。落款处写着:祈冯氏夫妻永世静好,信女张萤娘拜。 裴缜读完眉头紧紧攒起来,同时感到心脏恍然被什么重物击中,传来迟钝的痛感。 直到林畔儿伸过手来为他抚平眉宇,他方才惊醒过来,听见她说:“不要皱眉,总是皱眉会留下皱纹。” 他抓住她的手,轻吻指尖:“我知道了。” “那我们走罢。” 裴缜被林畔儿挽着手臂前行,不禁回望身后的祈愿树,西风里,满树红绸飘飘。忽然问林畔儿:“不如咱们也挂一个?” 林畔儿不假思索道:“好呀。” 谁知挂一个竟要文银十两,静尘师太的说法是太便宜恐挂的人多,时间一长,树承受不住。林畔儿嫌贵,裴缜倒乐意充冤大头。谁知红绸子取来了,林畔儿抢着要写。还要去僻静处写,不许他看。 写完拿出来挂,裴缜不满道:“先别挂,拿给我看看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林畔儿背过手去。 “你害羞什么,快给我。” “没什么好看的。” “不给看走了,你自己玩罢。” 见裴缜真格要走,林畔儿不情不愿地交出红绸子。 裴缜一见之下,捧腹大笑。 只见上面写着: 畔儿玄朗白头偕老。 畔儿玄朗心心相印。 畔儿玄朗早生贵子。 林畔儿懊恼不已,抢过绸子,“二爷取笑我!” “哪有,我觉得很可爱很有趣。” “真的吗?” “嗯。”裴缜摸摸鼻子,“就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 “夫为天,你怎么能把你的名字写我前面?” 第53节 “你不喜欢么,那咱们再要过一条重新写过。”说罢,竟真要去。 裴缜拦住她:“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才不计较这个。” 林畔儿说:“我也跟二爷开玩笑的,我的名字写在前面读起来好听,我才不要改过。” “调皮。” “二爷先调皮。” 裴缜说:“咱们寻个位置,把它挂上去。” 林畔儿说:“我要挂在最高枝。” 上去又下来也不过吃杯茶的功夫,人退到远处,看绸子风里招摇,赤艳艳的红色,鲜明瞩目。 “二爷,我们会白头偕老吗?” “会,也会心心相印,早生贵子。” 与沈浊西市相会,已是午时。彼时三人坐在食铺里,一人面前放着一碗汤饼。沈浊一边说着冬天最适合吃汤饼一边把嘴伸到碗边儿,嘬一口热汤。烫的身心俱爽。 “你别光顾着吃,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叫你和秦避他们一道搜索竹林,有没有收获?” “你还好意思问,你带着畔儿去逛寺庙,把苦差事推给我,一点儿不够意思!” “我们何曾逛了?” “不逛你带她干嘛,还不是假借公差之名和她幽会,倒是样样不落,两头兼顾!” 裴缜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吃饭吧你!” 叫他吃他偏又不吃了,讲起案子来:“我那头一无所获。你呢,有收获吗?” 裴缜道:“我想我大致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沈浊扒汤饼的动作停住:“案子破了?” “破了不敢说,然真相已呼之欲出。只是尚缺少关键的一环来佐证。” 沈浊怂恿裴缜:“说说。” 裴缜敲他碗:“先吃饭!吃完饭咱们还有活干。” “抓凶手?” “嗯,我想是时候把他揪出来了。” 第57章 .橘颂篇(十九)凶手 林畔儿提出和他们同去。裴缜半阴半阳道:“带你出来半日已被诟病以权谋私,哪敢继续叫你跟着。” 沈浊知道裴缜这是给他话听呢,头转去一旁,权当没听见。 林畔儿有些急:“我也想看二爷抓凶手。” 裴缜道:“等我晚上回去讲给你听。” 林畔儿失望挂在脸上。 沈浊终于忍不住,大手一挥:“难得赶上去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畔儿你且坐着,他不带你去我带你去。” 裴缜冷笑:“这是什么道理,前面刚数落完我,这会儿自己又明知故犯。”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沈浊也不是好惹,“我这会儿孤家寡人一个,小心我把畔儿拐走。” “拐得走算你有本事。” 沈浊见裴缜不把他放在眼里,过来试探林畔儿:“畔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不愿意。” “为什么?”沈浊有点受伤。 “你不爱我。”林畔儿回。 四个字从林畔儿嘴里蹦出来的一刹那,裴缜心内微微讶异,他以为他的爱慕、他的心意是被忽视的,对于她也是一厢情愿居多,却原来她全部感受得到。 不禁嘴角微微翘。 沈浊自讨没趣,又要一碗汤饼。 三人一起前往延康坊见秦避,秦避对突然出现的林畔儿感到好奇,却识趣的没有询问。拿出他平时记事的薄子:“裴寺丞吩咐我调查的那三人我已经查过了,没发现任何不妥,故而未曾告知。” “说说那三人的性格、身材,和张萤娘有什么牵扯,因何叫你打消疑虑。” “第一个吕严夫,乃是张萤娘东面邻居吕婆子的儿子,头几年死了老婆,一直守着老娘过活。身材高大威猛,人品也说得过去。吕婆子曾有意撮合张萤娘和吕严夫,被张萤娘一口回绝。两家至此便不大亲近。事发当夜,吕严夫在家中睡觉,有吕婆为证。” “第二个常宏,是个灯笼匠,为人忠厚老实,曾有意于张萤娘,奈何张萤嫌他五短身材,并不搭理。和吕严夫一样,事发当夜他也在家中睡觉,有双亲为证。” “第三个是泼皮张三,游手好闲,浮头滑脑,身材竹竿似的,高挑细长。垂涎张萤娘美色已久,隔三差五上门滋扰。事发前三天,他和一群泼皮打架,被打折一条腿,至今卧病在床。” 裴缜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去常宏家。” 常宏家住坊东,和张萤娘家仅隔三街之隔。不大的小院里堆满竹子,以及竹子劈成的竹条。常宏在给灯笼架子刷浆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灯笼堆满一屋子,几乎给他淹没了。 “常宏你出来,大理寺的裴寺丞有几句话问你。”秦避站在门前招呼。 常宏黑黄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波动,“哦”了一声道:“等会儿,迟了浆糊干了就糊不上去了。” 常老爹便斥他:“憨物,一勺浆糊值几个钱,大理寺官爷的时间金贵着呢,你有什么本事叫人家等你!” “老翁,我们不急,等他糊完再出来说话不迟。” 裴缜说不急常宏便真不急,坐在灯笼堆里细致入微地糊,常老爹便一口一个“憨货”“蠢物”“不开窍的黑炭”地骂。常婆子掐了他好几把,犹不能使他闭嘴。 待到手上灯笼糊得严丝合缝了,常宏这才打灯笼堆中走出来。 先时有灯笼挡着,还不觉得,眼下常宏走到近前,裴缜始才明白秦避所言非虚。常宏个子矮小,酷似树墩,与高大魁伟的沈浊一比,愈发没处看了。 “您想问我什么?”常宏看着裴缜。 “张萤娘死的当晚,你在何处?” “先头和秦武侯讲了,在家中睡觉。” “谁能佐证?” “俺老爹老娘均能佐证。” “是是是。”常老爹忙不迭道:“我和老婆子都能作证,我们常宏和张家那寡妇没关系,平时躲还躲不及谁主动去招惹。” 裴缜目光掠过他们身后的三间青瓦屋,“二老住东厢?” 目光转向常宏:“你住西厢?” 相继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裴缜不疾不徐道:“东西厢之间隔着堂屋,即使常宏夜里出去,二老怕是也无法知晓。” 常老爹摇头晃脑道:“常宏白天糊灯笼,辛苦得很,夜里早早睡下。卯初时刻起来摸黑做饭,等到卯正时分我和老婆子起来,热饭热菜已经端上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从无间断。” “夜间出去杀人,天亮前赶回来做饭,不是什么难事。”沈浊插嘴道。 “胡说八道!”常老爹暴喝,眼睛瞪的像两只铜镜,“我儿子怎么会杀人!” 常宏安慰常老爹,“爹,您别动气,有话好好说。” 常婆子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 裴缜这边的人都瞅着他,而裴缜却只盯着常宏,游刃有余道:“常宏,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此案应系自卫,倘若你一味的冥顽不灵,企图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怕只能得到和你预想完全相反的下场。” 常宏神色震动。 裴缜负手而立,在院中来回踱步:“常宏,你现在可以不认,且容我先猜上一猜。” 常宏不语,似乎想看看裴缜究竟在耍什么花样。林畔儿三个人六只眼睛也不由聚焦到裴缜身上。 院里空间狭小,裴缜踱个两三步便得折回,故而每步走得十分缓慢,“本月十二日,或者更早之前,你在街头偶遇了张萤娘,出乎你的意料,一直以来对你视而不见的她这次居然笑脸相奉,甚至寒暄了几句,话语中有意无意透露着寂寞,暗示你十二日夜间去找她。” 常宏黑炭似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裴缜成竹在胸,继续说下去:“你回到家后,自然是辗转反侧,理智告诉你不该去,然而另一方面你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万一……她是真心想和你好呢?于是在十二日那天夜里,趁着二老睡熟,你偷偷溜出家门,翻墙越户,进了张萤娘家。” “门内,张萤娘果真红妆艳服以待,你自是心花怒放,以为她守了多年寡,终于按耐不住。岂料接下来等待你的不是美人温柔乡,而是索命的蛇蝎……” “官爷神了!”常宏叫出来,“你怎会知道这些,仿佛当时在现场一样。” “你肯交待了?” “官爷料事如神,什么也瞒不过你,我再不交代岂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常宏早憋够呛,恨不得一吐为快,“没错,就像官爷说的那样,那日在街头张萤娘一反常态地与我寒暄起来,又趁着无人,小声交待我晚上过她那里。我着实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挨不过长夜漫漫,还是去了……” 常老爹和常婆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 沈浊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她对我极尽温柔,端出狗肉与我吃,烫热酒与我喝。我全无防备,坐在桌前喝酒吃肉。狗肉块大,她便说去取刀来给我切肉。哪承想刀取回来她竟往我脖子上抹,好在她下手慌张,割在衣领子上,没能第一时间要我的命。” “一刀不成,又来第二刀。那时我已然反应过来,捏住她的手腕,质问她为何伤我性命,她不答,还咬了我一口。挣脱之后又持刀来刺,那模样真似个厉鬼,不取我性命誓不罢休。我也怕了,拼命与她扭打,就这么着,刀捅进了她身体里。”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常宏仍旧心有余悸,大冬天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经风一吹,透心凉。 “她倒在地上,衣服被血染红,我一探鼻子竟已没了呼吸。眼睛仍旧死死瞪着我。我吓的跌坐在地上,心想去叫人,又怕到时候解释不清。犹豫好半晌,觑着夜深人静,溜回家来,权作无事发生。” 常老爹听到常宏这番坦白,一口气好悬没上来,“人竟真是你杀的?你这个畜生!” “爹,俺也是没辙,不杀她俺自己小命就要保不住。”接着转向裴缜,“官爷,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呀?” 裴缜已然得到想要的答案,脸上的表情却不知是喜是悲。 沈浊也来望他:“是啊,为什么?” 裴缜没有给他们答案,而是吩咐沈浊:“你到黄惜家一趟,将她带到大理寺来。” “以什么名目?” “就说……冯广白一案已告破。” 第58章 .橘颂篇(二十)一志兮 小时候的萤娘最怕两样东西,大腹便便的蜘蛛和母亲永无休止的谩骂。 第54节 母亲可以一气不停地骂上两个时辰,其用词之粗鄙,面孔之狰狞,想在回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据街坊四邻讲,母亲原是个鲜妍明媚的美人,尤其爱笑,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最是讨人喜欢。可是萤娘从没有见过母亲笑,自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脸上常年笼着洗不去烟尘。她唯有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母亲当年的姿色。 父亲流连酒色,年年月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次,缠磨走母亲辛苦赚来的钱,又消失无踪。 父亲不在的日子,母亲没好气色,但凡她有一丁点儿差错,拽过来便打骂。打得她嗷嗷大哭。她哭,母亲也跟着哭,哭过之后又会心疼地给她上药,身上青青紫紫的掐痕烫伤经药水一蜇,激得她浑身颤栗。 母亲说将来她成亲,一定要长正眼珠子,找一个敬她疼爱她的夫君,别像她,眼珠子歪了,寻死觅活嫁了这种男人,受一辈子窝囊气。 母亲还说,好看的男人靠不住,都说歪瓜裂枣,可歪瓜裂枣往往是最甜的。 母亲还说,男人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男人猪狗不如。 萤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一一记下来,想等长大一点儿再琢磨。 然而还没等她长大,母亲便死了。那天父亲醉醺醺地回来,身边居然搂着个娼妓,堂而皇之走进屋子,搞到床上去。母亲与他们扭打在一起,被父亲推开,撞到桌角上,额头鲜血长流。 父亲竟也不管,照旧搂着娼妓翻云覆雨。 母亲坐在原地,两眼空空,如同枯槁之朽木,木然听着床上男女的吟喘。不知过去多久,声音消失了,床上两具黄白交叠的肉体似已熟睡。 母亲站起身,她头上的血已经凝固,红彤彤地印在半张脸上,酷似伤疤。 她抱起熟睡的萤娘放到屋外地面上,回到屋里,踢翻酒坛,劣质酒浆汩汩流出来,漫及地面。 烛台随之倾倒,大火“嘭”地燃烧起来,不需要循序渐进,顷刻蔓延整座屋子。 萤娘揉着眼睛起身,看到母亲站在熊熊燃烧的火屋前,火光将她脸庞映得通红,已然分辨不出哪边染过血哪边没染过血了。 就在萤娘惊疑不定时,屋子里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声,旋即,一个女人自火海冲了出来。萤娘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蔚蓝的夜空下,女人苍白的肉体一丝不挂,火焰追着撵着,咬上她的头发,绚烂至极的燃烧。 萤娘一生看过许多次烟花,但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火焰在三千青丝上绽放,如梦似幻,足以叫人铭记终生。 父亲喝多了酒,没能逃出来。 而母亲呢,母亲回过头,冲着萤娘嫣然一笑。那是她活到九岁,第一次看到母亲笑,确如传闻中的明媚无双。也是最后一次。笑过之后,母亲义无反顾地冲入火海。 后来的一切都是那样纷乱杂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已身在祖母家。在祖母家清贫潦倒地长到十七岁,萤娘嫁人了。 她一直谨记母亲的话,好看的男人靠不住,因而选择了一个相貌普通老实本分的男人。婚后生活枯燥无趣,是啊,守着一块木头能有什么乐趣。 好在男人命短,没两年归西了,她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寡妇,风流是欲加之词,实则她对那种事并不亲近。街坊中也有要给她说媒的,她通通瞧不上。 她是有回去找过郭家人的,就在她成亲的前一天。她得到了和母亲一般的待遇,一包金银首饰打发出来了。她的外公说看在她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份上,给她一些补偿,但以后都不要再来了,再来休怪他乱棍打出去。 丈夫死后,萤娘守着那包金银度日,如若精打细算,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已婚配的妇人总是对单身的寡妇抱有异样的敌意,究其原因,当你不是谁人的妻时,便可以是任何人的妻。 针对萤娘的流言甚嚣尘上,往日里亲姊热妹一般的姐妹通通消失不见。 这节骨眼,黄惜闯入了张萤娘的视野。她足够温柔,足够善良,对她的遭遇足够同情。更令萤娘意外的是,她还有一个对她爱重异常的丈夫。 冯氏夫妻不像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夫妻,他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即使成亲多年,已经抚育一个孩子,夫妻俩的感情依旧甜蜜如初,甚至有增无减。 萤娘这才知道,原来母亲给她念的那些诗,那些关于夫妻琴瑟和鸣比翼连枝的诗皆是真的。她愈发爱往冯家走动,爱看冯广白深情款款地唤黄惜娘子,爱看黄惜娇滴滴的回应。有时候他们因一点儿小事怄气,她比他们还着急,极尽调和。 有些嘴碎的,背后议论她惦记冯广白,她气坏了,上门拧烂了那妇人的嘴巴,至此她的凶名传开,等闲不敢招惹。 她喜爱冯氏夫妇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每月必到寺里上香,跪到佛祖面前祈求保佑冯氏夫妇感情顺遂,白首不相离。求来同心结等物也第一时间送到黄惜手上。她爱重他们,远胜自己。 仿佛他们才是她生存的意义,他们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莫不牵动她的心。 突然某一日,天塌地陷了。 一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的身体擦碰,萤娘感到怪异,却也没放在心上。再后来他胆子大了起来,趁着黄惜不在,故意与她肢体接触,摸着她的腰说:“萤娘近来丰腴了。” 她拨开他的手,退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他哈哈一笑,状似随意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同你说几句玩笑话,这么认真干嘛。” 接着黄惜走进来,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接过她手上的茶壶,嘱咐她多休息。中秋佳节,三人同到街上游玩,她看中一只白玉镯子,想到身上并无余钱,遂作罢。不料第二天他竟登门送上玉镯。 她一方面喜爱那玉镯一方面又觉不妥。 推拒中,他对她动手动脚,她虽怒目而视,没几个回合,到底落他手里。他紧紧箍着她,嗅她身上的脂粉香。她战战兢兢地问他到底想要干嘛,他说:“你说呢,你当我看不出你对我有意思?” “有意思……不,我只是羡慕你和姐姐。” “干嘛去羡慕别人,难道你就不想自己拥有?” 这个问题萤娘从未想过,不由思量起来。短暂的分神给了冯广白可趁之机,他撩起她的裙子,扯下亵裤,扶着腰整根没入。 萤娘许久未经春事,身子痉挛似的疼,不由自主往下坠。冯广白将她一提,抵到墙上,臀部加快耸动,上百次撞击后,爆发在她里面。 他提上裤子将自己捯饬齐整,临走前吻了吻她脸颊,“找机会我再来。” 萤娘乱糟糟地贴在壁上,身体还维持着冯广白走之前的姿势。两腿间凉飕飕的,鸡皮疙瘩纷纷冒出,萤娘顾不得整理仪容,她感到痒,钻心地痒。她一件件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歇斯底里地寻找痒意的来源,忽而摸到大腿内侧的疤。 疤痕凹凸不平,有小孩巴掌大。那是她八岁那年,母亲拿烧红的烙子烙上去的,原因仅仅是她和邻居家的男孩儿嬉笑打闹。 初初烫完,伤口血红色的,逐渐变成鲜嫩的粉,然后是僵死的白。仿佛一块死肉,被镶在她身体上。 明明已经痊愈了的伤,却还是时不时地发痒。萤娘留心观察过,发痒的时刻总在父亲归家的日子里。 父亲前一脚踏进房门,身上便痒起来,后一脚出门,痒意顷刻消失。 灵验好比诅咒。 后来父亲葬身火海,她的身体再没有痒过。直到今天。 她反复抓挠着,尖锐的指甲刺破肌肤,勾起一道道血红的凛子,渐渐渗出血丝来,犹不解痒,宛若久渴之人,非大缸漫灌不足以消解渴意。 痒意好不容易平息,再次见到冯广白,复起。 当着黄惜的面,冯广白依旧是那个温柔体贴、如高山仰止般可以依靠的丈夫,他细心地记得她每次月事时间,她腹痛不爱进食,他换着花样为她烹调羹汤,换下的月事带也从不劳她的手。般般样样,无可挑剔。 然而不知为何,看到这样体贴入微的冯广白,萤娘的大腿又痒起来,痒到她无法站立,匆匆的跑了出去。萤娘又想起了那夜里埋葬她父母的大火,火燃尽了,火种却未熄,事隔经年,继续在她心底烈烈燃烧。 落荒而逃的姿态落在冯广白眼里,被他顺理成章地理解成吃醋,他私下里安慰她,一找到机会便过去陪她。 机会很快来了。那日他出城给碧儿庄的贾老爷瞧病,提前和黄惜打过招呼,晚上下榻在友人处。 不幸友人门窗紧闭,冯广白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里,此事坊门已闭,他不得已钻洞入坊,暮色暝暝,路上不曾遇见谁。临到家门口,萌生出大胆的想法。 萤娘对他的到来自是感到意外,听完他的解释倒也释然。听说他还饿着肚子,精心为他准备好饭菜,并盛好一碟醋芹放在碗边。 冯广白几杯烧酒下肚,眼神逐渐迷离。对面的萤娘穿着一条绛色薄纱裙坐于床上,裙下玉腿若隐若现。她支棱起右腿,手伸进去抓挠。 “怎么了?” “痒。” “明日来铺里,我取些止痒的膏药给你。” “我不需要膏药,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稍候。” 她趿拉鞋子,往后厨走去。返回时,手上提着一把刀。 冯广白喝的醉醺醺,恍若未觉,尚在大赞她腌的醋芹美味,不知身后屠刀悬颈。 刀刃锋利无比,一刀割开咽喉,顺利得超乎想象。冯广白手中筷箸掉落,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眼睛瞪得凸出来,尚来不及问出一句为什么便一头栽倒在地。 萤娘发出一声快慰的叹息,仿若高潮,余韵悠长。 大腿上那块死皮似的肉,似有感召,停止发痒,萤娘顿感通体舒泰,从未有过的舒服。 枯萎春欲复苏,并指蘸取血浆,毫无节制满足自己,直到身体和灵魂一同攀升至高渺之境。她方颤抖着软倒,脸上尽是潮红。 她用斩骨刀砍下冯广白的头颅,原想扔进灶膛烧了,不想实在太大,连火也压灭了。她不得不勾出来,打算趁着夜色深沉,扔进枯井里。 谁知撞上了夜间巡逻的武侯,惊慌之下她将头颅丢弃。武侯追着人影跑了几条街,追丢了,人头弃置于背静处未被发觉。 一条狗觅食的狗经过,嗅到焦香味,将其叼走。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黄惜听完裴缜陈述的案发经过,泪花摇曳:“不,不可能,广白不是那种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引诱萤娘……这些都是裴寺丞你的猜测,站不住脚。” “猜测么……那又怎么解释玉镯?” “萤娘和我夫妇二人关系一向好,给她买个玉镯值什么?” “不值什么为何不告诉黄大嫂?” 黄惜哑口无言。 “我也觉得牵强。”沈浊突然插言,“她不想和他通奸大可以拒绝,犯得着杀人吗?” “合着我白说了。” “倒不是通奸的问题,而是冯的所作所为打碎了张萤娘幻想,使其幻灭,这才是致命的。”秦避托着腮分析道,“试想萤娘月月求神拜佛,保佑冯氏夫妻感情和睦,足见她在其中寄托了多少自己的美好愿景,而这份愿景却被冯亲手打破,偏执的她岂能不思图报复?” 裴缜露出赞许的目光。 沈浊仍是摇头:“我不懂,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按你的想法,张萤娘获悉冯广白对自己有意,合该抓住机会,趁机上位才是。” “是嘛,这才对路子。” “可惜张萤娘不是那种人,若是的话,也不会酿成今天的血案。”又问沈浊,“你记不记得宝儿背的那首诗?” “诗?什么诗?” “你们第二次见面你叫他背的诗。” “我上哪记得去。”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天地孕育的橘树,生来适应这方土地,禀受不再迁徙的使命,永远生在南楚,根深蒂固难以迁徙,立志是多么专一。”翻译来自百度。说罢回望黄惜,“我想这首诗是张娘子教给宝儿的罢?” 黄惜含泪道:“她曾说这首诗是她母亲教给她的,如今教给宝儿,希望宝儿长大后如同诗里的橘树一样,做个立志专一有担当的男子。” “说起来她为何要要杀常宏,这个问题你还没解答。”沈浊问。 “很简单,当时我已经疑心到她身上,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疑心。故而试图再杀一人扰乱我的办案视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猜她从对冯广白的杀戮中体验到了快感。杀害冯广白过程太过顺利,她信心膨胀,轮到常宏,选择用同样的方法。不料自取灭亡。” “这法子太蠢了,且不说没成功,即使成功了,也很容易查到她身上。” “从伪造信件一事便可看出她心浮气躁,很难守静,更加不懂得做的越多露出的破绽越多的道理。” “三个嫌疑人,裴寺丞当机立断锁定了常宏,这一点我不解。”秦避更关心这个。 “没什么难理解的,三个人属常宏矮小好控制,她自然拣容易的来。” “裴寺丞又是如何一开始就确定张萤娘系杀人不成反被杀?” 第55节 “刀具提前磨过,遮窗的帘帐选用厚重的玄帘,外面的光透不进来,里面的光透不出去,盛装打扮,酒菜皆备。怎么看也是一出请君入瓮的局。” “可是冯广白的案子还是不清不楚啊。”沈浊哀叫。 “没有什么不清不楚,在常宏认罪的那一刻,事实早已真相大白。” 秦避低头思索须臾,悟道:“原来是这样!” “哪样?哪样?”沈浊追问。 “裴寺丞用假设推出结论,再用结论反证假设。” 沈浊听完更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啊,畔儿,你听懂了吗?” 林畔儿点头。 沈浊哀嚎。 秦避道:“沈狱丞你再好好想想,假如张萤娘不曾杀害冯广白,她干嘛欲再炮制一起命案企图转移裴寺丞的目光?既然常宏反杀成立,那么张萤娘杀冯广白也成立。两起案子互为因果。” 沈浊摸摸鼻子:“先不掰扯这个,我只想知道冯广白的尸体究竟去哪了,那可是关键的证据。” 见沈浊问起这个,裴缜不忍地将目光投向黄惜,黄惜抬起水汪汪的泪眸看他,亦想在他这里讨一个答案。 裴缜沉痛道:“你们还记延康坊中的狗吗?” “记得啊,简直闹了狗灾了。” “它们曾不止一次成群出没在张娘子家附近,按道理来讲过于反常,除非她曾经向它们投喂过什么,众狗食髓知味,又找上了门。秦武侯发现人骨的竹林也是狗经常出没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沈浊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没错,张萤娘将冯广白的身体剁成碎肉喂了狗。裴缜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然而在场的人皆心领神会。 “故此才有那次发狂之举,由于黄大嫂在场,狗群的出现令张娘子感到不安,她极力撇清自己与狗群的关系,推说白雪发情引来其他狗,理由扯得荒唐,充分暴露了她的心虚。” 黄惜精神大受刺激,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直挺挺倒下。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黄惜送去医馆,找来热心邻居照料。等到可以归家,已经是傍晚的事了。 裴缜牵着林畔儿的手走在朱雀大街上,太阳还没尽没,天犹稀里糊涂地亮着,东边却已明月初升。 昭昭地衔在树梢上,又黄又大又圆。 林畔儿不禁道:“今个儿十五呢。” “是啊,十五了。” “黄娘子会有事吗?” “也许会有也许不会有。旁人无法替她分担什么,终归还需要她独自承受。能不能振作起来须看她自己的造化。” “同时失去丈夫和朋友是很残忍的事。” “是啊,很残忍。” “二爷刚刚念的那首诗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它出自屈原的《橘颂》。” “橘颂……赞颂橘子的?” “是橘树。”裴缜抿嘴微笑。 “二爷可以再念一遍吗?我想听。”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在裴缜低沉清朗的诵念声中,他们携手并肩走入月色里。 第59章 .情情篇(其一)洞房花烛夜 裴缜搬出另住的消息在裴府一石激起千层浪,上上下下议论纷纷,老夫人更是直言表示不同意。 “你心里要是还有我这个娘,趁早打消搬出去的念头,安生在家里住着。” “可不是,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婆子丫鬟十几个人伺候着,搬出去如何过活,难不成二哥还会自己劈柴做饭?”五小姐心直口快。 大夫人默默听着,心知出言必遭裴缜挤兑,什么也不说落在老夫人眼里多半又是她容不下小叔,聊胜于无地说了句:“是啊,留下来罢。” 裴缜道:“母亲取消和房家的婚事,我便留下。” “亲事已议定,突然反悔取消岂不是见罪于房家?你也是成过一回婚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也该为家里的事考虑考虑。”裴绪窗根下听见裴缜的话,一边进来一边说道。 “有裴侍郎为家里考虑不就够了,何苦捎上我。” “你不是家里人?” “不是。” 一句话寒了一屋人的心。 五小姐机灵,眸如亮漆,盯着裴绪道:“裴侍郎这个称呼老旧了,现在个新鲜出炉的,唤作裴大夫。小妹在此恭贺大哥兼领银青光禄大夫。” “你消息倒是灵通!” “白日进宫去了,听三姐姐说的。” 老夫人大夫人并合屋子仆妇个个面浮喜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的事,这不还没来得及和娘说,被五妹捷足先登。” 五小姐笑靥如花:“改日穿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服,给我们瞧瞧。” “银青光禄大夫算什么。又不是紫金光禄大夫。” “我专偏爱银青光禄大夫,它的朝服是绿色,最是好看!” 众人闻五小姐的天真话,笑作一团。 唯有裴缜置身事外,融入不到众人当中去。 明月升到花窗上,硕大肥圆的一轮,信手可掇。裴缜没来由的被它的清辉激出一身寒意。 “二爷去见老夫人了,未知是否顺利……”林畔儿倚着门框,望着天上的肥月感慨。 “注定顺利不了,老夫人怎么舍得放二爷出府,二爷又是那个性子,一句软话不会讲。”何婆搭言道。顺带感慨,“还是二爷屋里的炭火暖和,又够热又没有呛人的烟气。” “二爷是老夫人亲生的吗?” “这还不用问。” “老夫人很宠爱二爷,二爷对老夫却很冷清。” “嗐,这都是老夫人年轻时做下的孽,现在找上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 “老夫人有个表妹,攀上高枝嫁给了鹿郡公,谁承想不能生养。当时二爷已经八岁了,郡公夫人动了将其过继抚养的念头。二十年前裴家不似现在,老爷官运不通,时乖运蹇,想着以此借借鹿郡公的势,谋个官缺也好。也合该郡公夫人走运,二爷过继过去没半年她竟奇迹般怀上了,第二年夏天诞下一个大胖小子。有了自己的儿子谁还心疼个外来的,没多久二爷又给送回来了,至此一改活泼性情,变得沉郁寡言,和老夫人也亲近不起来。” 林畔儿讶然,不意裴缜有这样心酸的过往。 离家那日,裴缜来跟老夫人辞行,老夫人闭门不见,裴缜跪在屋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从容离去。 新居收拾停当,添置了被褥、帘帐、花瓶、灯烛等等一切日常所需的物件。原本空荡荡的房子被填的满满当当。 林畔儿抱着狸奴进屋,将它安置在窝里。窝是新的,家也是新的,狸奴闻闻嗅嗅,惊恐中透着新奇。直到林畔儿拿出它惯常卧的绣花垫子铺到窝里它才肯安然趴进去。 猫窝系稻草编织,一根根稻草码得齐齐整整,经过巧妙的手法一丝不苟地编成,成品边缘井然有序,不见半点儿毛躁。连裴缜都连声夸赞,问哪里买来的。 林畔儿道:“四娘送的。” “哪个四娘?” “花间酒肆的花四娘。” “你什么时候和她相熟了?” “这阵子常往西市置办东西,她从沈浊那里听说,过来帮忙,给我出了好多主意。二爷你看床上鸳鸯合欢被子是不是很好看,四娘替我选的。” “我说怎么那么艳俗。”裴缜嗤之以鼻,“以后少跟她来往。” “为什么?” “她不是好人,来往频繁,恐带坏了你。” “不像呀。” “她会把坏人两个字印在脸上?听话,咱不搭理她。” 说着话,沈浊花四娘进来了,分别带着礼物。 “恭贺裴寺丞乔迁之喜,一点儿小礼不成敬意。”说罢将用草绳穿着的两尾红鲤鱼掼到桌上,“你别嫌礼轻,我凿开了九个冰窟才网到这么两尾,路上碰着人十两黄金问我买我都没卖。” 花四娘也将礼物奉上:“听沈浊说裴寺丞素爱熏香,刚好我有几块沉年沉水香,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裴缜对沈浊带花四娘过来心生不满,冷着脸不做声,亏得林畔儿接过去:“多谢四娘。” 四人坐下聊天,沈浊道:“没带几个婆子丫鬟过来?” “你看我这里是能养得起丫鬟婆子的地方吗?” “你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身边没有人伺候怎行?” 第56节 “市井小民没人伺候还不活了?” 任谁都听得出裴缜话里带刺,沈浊知道什么刺着他了,偏要把那刺再往肉里扎一扎,指着两尾红鲤鱼道:“畔儿,把鱼烹了,治一桌好菜,晚上咱们庆祝庆祝。” 林畔儿道:“我不会做菜。” 花四娘笑着搭茬:“我会做,我来做,你跟在我后面打下手。” 拎起鱼挽着林畔儿往后厨去了,剩下屋里俩人相对无言。 “摆着副臭脸干嘛?”永远是沈浊主动。 “你还有脸问,你带她来这里干嘛?” “我带她来怎么了?” “你明知若若和般若的关系还带她来,不是使我难做吗?我要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你只知道魏若若是你亡妻的密友,怎么就忘了我是你朋友?我不能带我的女人过来么?还是说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 裴缜答不上来,沉默许久,问:“你和若若的事处理利索了?” “嗯。” …… 到底是喜庆日子,裴缜也没摆多久脸色,饭菜上桌,两杯酒下肚不快过去,花四娘又是惯会说笑的,讲几句笑话行个酒令气氛也就热了。四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暮时,闭门鼓擂响,沈花二人赶在鼓绝前告辞归家。 收拾掉残羹冷炙,洗漱一番,二人就寝。床上,裴缜搂着林畔儿:“说起来,你怎么不会做饭?” “没做过。” “你不是成过亲,你之前的夫君都不需要你做饭吗?” “嗯。” 林畔儿惜字如金,从她这里打探点东西委实难如登天。 裴缜道:“今后我们两个人住,你不会做饭我们吃什么?” “我不知道,二爷吃什么我吃什么。” 裴缜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学着做好不好?” “好。” “真的?”答应的这么痛快,裴缜意外。 “今天我已经学会一道菜了。” “什么菜?” “红烧鱼。” “人家做,你看着就会了?” “又不难。” “好啊,改天我尝尝我们畔儿的手艺。” “嗯。” 一夜黑甜无话。 清晨裴缜出门前给林畔儿留下一大笔银子。 “吃过饭,到绣庄逛逛,做两身喜袍。” “为什么做喜袍?” “我们办喜事啊,傻猫。” “在府里不是办过了,大家都吃过我们的喜饼。” “那也叫办过,狗都嫌。索性搬出来了,怎么折腾由咱们,这次叫你穿红嫁衣。” “可以戴凤冠吗?” “由你。” 林畔儿显得很开心,饭也顾不上吃去逛绣庄,她对于要用什么面料什么图样全没主意,价钱也任人宰割,不得已再去求助花四娘。 花四娘热心为她选好料子图样,又带她前往西市置办了许多喜烛喜帕、红枣桂圆、香饼馃子。 成亲当日沈浊原要点爆竹搞些响动,被裴缜阻止。 “两个宾客还搞这么大动静,你怕不是想我被人看笑话。” “宾客倒有,怪你不请。” “我只想和畔儿清清静静成个亲,不想过多人来打扰。” “怪人。”沈浊收起爆竹。 拜过天地后,沈浊花四娘也去了,小院里真正清净下来。 天阴了,院里飘着雪花。 裴缜揭开盖头,凤冠之下,林畔儿清瘦的鹅蛋脸上一双水眸盈盈波动,长而稀疏的睫毛连同疏落的眉毛一起,构成了她清淡的特质。鼻梁不高不低,形似山峦,卧倒在她脸孔上,鼻尖处圆润秀莹,往下一段人中,凹型完美,红唇若山间常见的毛樱桃,诱惑人心。 裴缜不禁细细打量。不料林畔儿皱眉道:“二爷看够了没有,凤冠怪沉的。” 裴缜失笑,为她除下凤冠。 她娇慵地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说:“二爷,我今天好开心。” “我也好开心。”娴熟地打开她的发髻,任由青丝瀑布般披散下来。轻抚她的背脊,一寸一寸,弄得她身子酥麻了半边。 “二爷作甚,好痒。” “你说作甚,打从蓝玉县回来就没碰过你,我忍这么久容易吗?” “为何要忍?”林畔儿不解。 “为了今天。”他在她额上亲一口,旋即扒开她的嫁衣。 第60章 .情情篇(其二)贺新郎 窗外鸡鸣了三声,每次憋足了气,待鸣叫出来时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拖出长长的尾音。 林畔儿烦躁地挪了挪身子,挨到裴缜耳边说:“吵死了,看我改日把它从姜婆手里买来宰了吃。” 姜婆是他们的邻居,养了一笼红公鸡,清晨天没亮就开始打鸣。声音传出二里地,他们不堪其扰。 裴缜心情甚好地没去理会鸡叫,他睁开眼睛,天地茫茫然一片,太阳犹未升起,唯有薄薄的曙光的透出来,注入混沌的暗夜,使裴缜刚好可以瞧清林畔儿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抓住林畔儿的手,牵引到被子下面。林畔儿迷迷糊糊睡着,手里忽然被塞进来一截硬烫的物什,不悦地咕哝:“大清早的,二爷哪来的精神。” “我这一夜都很亢奋,几乎没睡。哪像你,睡的比狸奴还香甜。” “昨夜被你折腾累了嘛。”状似埋怨,“二爷平日里弱不禁风,床上倒是生龙活虎,怪吓人的。” “吓着你什么了?”托起她的脑袋瓜问。 “二爷别闹,没睡够呢。” 他偏要闹,两腿跨坐在她腰间,捧起她的脸麻雀捡食似的轻啄,啄的林畔儿痒麻麻,意图躲避,他焉能容她,固定住她的脑袋继续亲。由浅入深,吻得她嘴巴湿淋淋的,牵出亮晶晶的银丝,接着撬开贝齿,舌头伸进去挑逗嬉戏。林畔儿讨厌异物入侵的感觉,牙齿轻轻咬住他舌头。 裴缜进不得退不得,棱起两只眼睛瞪她,林畔儿不理会,独自咬定青山不放松。须臾,见裴缜凶巴巴的目光转为哀求,垂怜地松开。 犹自得意:“看你还敢进来!” 裴缜气煞,抬起她一条腿,往腰间垫了个软垫,挺着金枪一刺到底:“你看我敢不敢进来!” 林畔儿毫无防备,呻吟逸出来,又娇又软,勾得裴缜一气不停地冲锋,她的娇吟亦没停过,逐渐破碎的不成调子。 心满意足后,裴缜缓下来,隔着肚兜揉弄她胸前两团香丘。 窗外渐渐亮起,刚刚还是一片混浊的黑,逐渐透了光亮。窝里的狸奴抻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顺着猫洞钻出去玩耍。 微光照亮林畔儿的身子,笼着暧昧的轻红。身子难受地在褥上扭摆,刚刚还万般不愿,这会儿倒求起裴缜来了:“二爷快些弄。” 手伸进嘴巴里咬指甲,眼睛半饧半睁,浸润无限春情。 “不舒服吗?” “嗯。” 裴缜进出更缓了。 “二爷……” “叫我名字。” “玄朗。” “记住了,以后就这么叫,不许二爷长二爷短。” “知道了,二爷你快点动。” “嗯?” 林畔儿百爪抓心,不见了平日里的冷淡,声音娇狞若狐狸,“夫君……” 林畔儿这声夫君简直比一百副春药还灵,裴缜血脉偾张,抓住她的两条腿一鼓作气,须臾升至极乐。 两人做完后又眯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裴缜来不及用早饭,匆匆穿上衣服赶往大理寺,自是赶不上点卯。 裴缜极端自律,寺里点卯唯有他回回不落,未尝一次缺席。同僚们都说他是把日晷刻心里了,今次姗姗来迟,合该议论纷纷,奇怪的是,大家居然都不见怪。 白寺丞甚至憋着笑打趣他:“可以理解,毕竟夜里要伺候娘子,白日起晚实属正常不过。” 同僚们无有不笑的。 裴缜脸皮涨红。心里把沈浊骂了千万遍。 “裴寺丞成亲,怎的也不请我们,亏得我们共事多年。”黄寺丞诉屈。 “原没想大张旗鼓,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低调了些,没宴请宾客。” “裴寺丞未免过于低调了,怎么说也是大喜事一桩,没喝成喜酒,请大伙吃几枚喜饼也好。” “是我疏忽了,明日给大家带。” 第57节 “这才像话嘛。”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出来透气碰上沈浊口嚼胡饼打长廊另一头走来。 “吃了没,我这还剩一张。” 裴缜不答反瞪他:“你嘴巴严一点儿会死,到处宣扬什么。” “我宣扬什么了?”沈浊满嘴胡饼,眼神无辜。 没等裴缜继续分辩,房少卿开门出来,看见裴缜,满眼放光:“哎哟哟,这是怎么着,裴侍郎没把我的话传到?这大喜的日子贤侄女婿还过来作甚?” 裴缜目露疑惑。 房少卿挤开沈浊,亲切地挽住裴缜:“还是说贤侄女婿心系公务,不愿休沐,啧啧啧,这份敬业精神真是堪当同僚表率。” 夸完人又将语锋一转:“但是也别太较真,我那侄女刚嫁过去一天,贤侄女婿怎么舍得丢下她,夫妻温存几日再回来忙碌不迟。” 裴缜大脑几乎停止转动。 沈浊也忘了咀嚼,嘴里塞满胡饼,目瞪口呆。 “房少卿说什么?” “哎呀,怎么还叫房少卿,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舅舅。现在咱们是亲戚,我不关照你关照谁?” 那一天裴缜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浑浑噩噩挨到散值,独自来到裴府门前,朱漆红木门上大红灯笼鲜红惹眼,上贴的喜字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竟也完好无损,裴缜眼皮不停地跳,气得袖中手臂簌簌发抖。 他没想到自己已然搬出去了,老夫人竟还是没有放过他。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婚期选在同一天。然而没有新郎,仪式又是怎么完成的? 裴缜心里有一百个疑问,想冲进去质问。终究没有跨进那扇门。 下雪了,合该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漫天飘飘洒洒的白鹅毛。 裴缜转过身,走向他心里那个家。 地面很快铺上白毯,踩上去粘满鞋底,空留一个黑洞洞的脚印。鬼天气下没有人愿意出来走动,兄弟们都嚷嚷着要回铺里。秦避没有反对,毕竟这是他最后一天巡逻了。 一俟获准,几个小子脚踩风火轮似的溜了,秦避落在后面,一步一个脚印,不慌不忙。经过十字大街,左手边出现个白影,踉踉跄跄,几乎和白雪混为一体。 “何人胆敢犯夜!”秦避断喝一声,大步趋前。 一把揪过那人。 青丝飞散,花容楚楚,宛若一朵开在漫天风雪里的夭桃。 “你是谁呀,敢来拉扯我,好大的胆子!”握着酒壶的手挥开秦避,酒气弥漫开,转瞬又被风雪所吞。 “沈夫人,怎么是你?”秦避一只手护在她身侧,谨防她跌倒。 “什么沈夫人,你叫谁沈夫人?”她直问到他脸上来,酒气喷他一脸。 “魏娘子,你喝多了。”退开一步,拉开距离, “没有呀,我才喝了一点点,你看,一壶还没喝完!” 她口齿不清,夹杂着异常的气流声。脸蛋和手指全部冻得通红。 “魏娘子,我送你回家罢。” “回家……我哪来的家?沈浊都不要我了,我哪来的家?” 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魏娘子,这样的风雪天里可不兴流泪,伤了眼睛就不好了。”他想替她擦擦,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一块能擦的东西。无奈牵起她的一块衣角,聊胜于无地擦了擦。 僵持下去不是事,好在秦避知道她的住处,引着她家去。 家中黑灯瞎火,门上还上着锁。秦避没在她身上看见钥匙,问又问不出来,只好砸了锁,破门而入。 屋子里冷冷清清,秦避点燃蜡烛,才见壁上已经结了白霜。 “屋子怎的这样寒冷,魏娘子平时不烧炭吗?” 他不知道,魏若若和沈浊闹掰后被魏县令接回家去,屋子已经空置半月有余。晚上她喝了酒,神志不清地跑了回来。好在遇到他,不然还不知怎样呢。 秦避找来火盆火炭,热烘烘拢了两大盆。炭火燃起来,半点儿烟也无,相反有股松枝清香,秦避笑起来:“这是兽金碳吧,我还是第一次烧这样好的碳。” 魏若若攀着床柱作呕。 “慢吐。” 秦避找来洗脸盆接着。 魏若若干呕半天,只是吐出些清水。 “汤,我要喝热汤。”她躺在床上,迷蒙地呓语。 这可难坏了秦避,他去厨房转一圈,实在找不出什么食材,末了提一壶凉水回来,坐到炭火上烧,烧沸晾温,端给魏若若喝。 魏若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回,神志渐渐清楚,终于认得人了:“你是那个姓秦的武侯?” “是,有幸与魏娘子有过两面之缘。” 魏若若嫣然一笑,忽然攀着他的脖子亲他。 秦避唬了一跳,本能地弹开:“魏娘子作甚?” “亲你呀。” 秦避面皮涨红。 魏若若歪在床上,身子被炭火烘得暖融融,衣裳略松开,露出白粉的一截颈子,“秦武侯红着脸的样子真好看。” 秦避眼睛不知该往哪放,难为情道:“魏娘子没事的话我走了。” 魏若若不置可否,慵慵地说:“你再给我倒杯水。” 秦避倒水来给她。不料魏若若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到床上去。 秦避恐水洒弄湿床褥,始终稳稳端着。魏若若见状接过来一口饮尽,杯子随手扔出去。 秦避听到杯子落地的碎裂声,心子狂跳。眼前美人如花,娇艳欲滴,他用尽全部的定力才将自己控制住:“魏娘子喝醉了。” 他想起却被她按住。 “你不想跟我睡觉吗?” 女人的声音无赖又娇慵,落在耳朵里火烧火燎,秦避口干舌燥,想把她推开,手握上胳膊,不可置信的柔软,迫得他根本不敢使力,生怕一使力,弄坏了她。 “你娶妻了吗?” “没有。” “喜欢我吗?” “不……不。” “骗人。”魏若若把头贴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胸腔的跳动。 “魏娘子,我真的得走了。” “好啊,那你把我也带走。”看着秦避困惑的神情,不乏得意道,“我不是犯夜了么,按照律例,要笞二十下。” “魏娘子别开玩笑了。” “哪有开玩笑,今天若换做旁人,你肯放过吗?” 秦避答不上来。 “来嘛,今夜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春笋似的指头在他胸口画圈,诱惑着他。 “因为沈狱丞在外面有了女人,魏娘子咽不下这口气,想报复他?” “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报复他干嘛?”嘴上倔犟地说着没关系,泛红的眼圈轻而易举出卖了她。 秦避好不容易脱身,走向门口。 “真的不要我吗?错过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了?” “我不想趁人之危。”秦避撂下这句话,挺身走入风雪中。 第61章 .情情篇(其三)夜啼 裴缜回来时看到林畔儿蹲在门前啃鸡翅膀,狸奴分了一块鸡胸骨,爪子踩着鸡骨啃上面的肉,吃相十分狰狞。 “哪来的鸡?” “买的。” “姜婆的红公鸡到底给你惦记到手了?”裴缜笑。 “花了好些钱,她原不肯买,我说给你补你身子,她才网开一面。” “我面子这样大?” “嗯,她听说你在大理寺供职就卖给我了。还说以后你想吃再来跟她买。” “她养几只鸡?” “十几只,全部是公鸡。” “呜呼哀哉,以后岂不是照样睡不成懒觉。” “她说鸡过年就宰了。” 林畔儿吃的香喷喷,嘴上油汪汪,裴缜玩笑道:“不说给我补身子的你还吃,还叫狸奴也跟着吃。” “我们吃肉,你喝汤。汤最有营养。” 裴缜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那就有劳娘子给为夫盛碗鸡汤罢。” 盛来的碗里分明沉着两大只鸡腿,黄皮粉肉,轻轻一咬便要脱骨。汤上浮着密集油花和几粒红枸杞,裴缜对此甚感意外:“你做的?” “嗯。” “第一次做饭,厨艺这般好?” “姜婆教的好。” “混熟了?” “嗯。还有对面油酱铺的张大娘,我们下午坐在一块给鸡褪毛来着。” 第58节 “我们畔儿倒是极招隔辈人疼爱。”笑着递给她一只鸡腿,“这只也吃了罢。” “二爷吃罢,我不爱吃肉多的位置。”林畔儿拆开鸡头,吸里面的脑花。 冬夜静悄悄,猫儿打屋檐上走过,踩瓦声清晰可闻。 躺在床上的裴缜毫无睡意,再看身旁的林畔儿,眼睛睁的溜圆,呆望帐顶,脑袋瓜里不知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裴缜侧过身子,折起手臂支着太阳穴。 “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 裴缜惊讶过后眼底徐徐攒起笑意,一条手臂横伸过来抚摸林畔儿平坦的小腹,“也许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别看现在还是平的,过几个月会像吹气一样鼓起来。” “真的吗?”林畔儿难掩惊喜。 “我们这几天做了那么多次,换了那么多种姿势,总有一次命中。” “二爷讨厌,说这些干嘛。” “能做不能说呀?”大掌伸进衣下,握住一团绵乳徐缓有致地揉捏。 “万一没怀上呢?” “没怀上也不怕,来日方长,咱们有得是时间。”说完,又问林畔儿,“那么想要孩子吗?” “嗯,想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忽又低低念上一遍,“融融……真好听,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融融好吗?” “融融……裴融,倒是个好名字,给男孩用还是女孩?” “男孩叫裴融,女孩叫裴融融。” 裴缜乐不可支:“我们畔儿真了不得,随口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红绡帐子,炭火炙烤下暖烘烘,然而寒冷的室外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刚开始还是嘤嘤啜泣,进而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久不见止。 哭声中伴随着老妪的痛声咒骂:“丧尽天良啊,没人伦猪狗不如的下贱娼妇,我们王家哪点亏待你了,你这么报复我们,不怕天打雷劈了你!可怜了我们香香啊……” “谁家孩子,哭成这样?” “间壁王婆家的,孩子娘亲不见了,孩子吃不上奶,故而啼哭不止。” “娘亲不见了?” “据说早上出去买菜,一直未归。王婆和王家大哥出去找了半日未曾找到。张大娘她们猜测是跟野汉子跑了。” “得多狠心的母亲才能丢下襁褓中的孩子和野汉子跑,这群市井妇人,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你日后和她们交往留些神,切不可被带累坏了。” “可是王婆自己也这样说,你看她骂的多难听。” “她骂她的,咱们不认识王家娘子,不能先入为主地揣测。办案最忌讳这种。” “我又不办案。” “但是你得与人相处,听信旁人几句闲言碎语从而对他人产生坏印象,对人对已都是很糟糕的事。” “我知道了二爷。” 直到他们入睡,婴儿仍在持续啼哭。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宋.戴复古的《除夜》,这两句分别是颈联和颔联,我颠倒顺序了。壬寅已尽,即将交付癸卯。年末各部皆繁忙得很,大理寺也不例外。 未完结的案子需在年底前完结,完结的卷宗需归档。从中央到地方,不是轻松的。一直忙到除夕下午,大小官吏方获准休沐。 裴缜和秦避一同出寺。 “差事可还适应?” “还好,唯有刑讯犯人这块还需多多磨砺。” “倘若适应不了也别强求,我再使你回武侯铺就是。” “不,我很珍惜这次机会。也请裴寺丞对我怀有信心。”秦避目光朗朗,殊无气馁之色,“尽管过程艰难,但我想我最终会做好。” 裴缜点点头。秦避是一块璞玉,若生于仕宦之家,定大有一番作为,受困于出身,是他之不幸。而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了,日后是鲤跃龙门还是困于浅滩,全凭造化。 二人在街口分别。 走在回醴泉坊的路上,裴缜想到今个儿是除夕,不知林畔儿会做些什么菜。她也就会炖了,其他煎炒烹炸样样不行,想起这茬,昨晚烧肉的苦味还在嘴里回荡。 及至居所,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畔儿,我回来了。” “二爷,您回来了。”六饼迎出来。 “怎么是你,你畔儿姐姐呢?” “畔儿姐姐被蔷薇姐姐带走了,蔷薇姐姐命我等候在这里,等二爷回来告诉一声,叫您回去吃团圆饭。” 裴缜愣住。 “二爷,老夫人想您了。听蔷薇姐姐说这几天天天念叨您,就盼着您回来吃团圆饭呢。”见裴缜不吱声,担心地问,“二爷要去吗?” “去,容我换身衣裳。”林畔儿在他们手里,他怎么敢不去。 而他,至今还未将那事儿告诉林畔儿。 驰往平康坊的马车上,裴缜问六饼:“府里的新二夫人如何?” 六饼尴尬地回:“新二夫人性格温温柔柔,对待老夫人极孝敬,每日晨昏定省,和大夫人相处也极好,日常同进同出。” “这么说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了?” 六饼挠挠头:“是这样没错……” “那日我不在,怎么娶的亲?” “房家的人把人送来就走了,大爷代替二爷和二夫人拜的堂。” “什么……”裴缜不敢相信,房家竟如此轻视这位嫡小姐。 “她和畔儿相比如何?” “哪里比得过畔儿姐姐!” “为什么比不过,她大家闺秀出身,懂礼仪,识大体。模样必定也不俗。” “可是畔儿姐姐是我姐姐呀,二夫人……只是二夫人。” 裴缜难得露出了出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很快,马车驶到裴府门前,裴缜下车,入府。 第62章 .情情篇(其四)除夕夜 入府后,蔷薇并没有立刻带林畔儿去拜见老夫人,而是将她引入西暖阁,嘱咐道:“林姨娘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林畔儿坐下没多久,何婆探头探脑走了进来。林畔儿起身相迎:“何妈妈怎知我来了?” “打你进门我就跟着你了,觑着左右无人,才敢上前说话。”何婆摸了摸林畔儿的衣裳,“三九天,穿的跟菇娘皮姑娘果儿的皮,很薄就是了~似的,冷不冷?” “习惯了,不冷。” “不冷也多穿些,你还年轻不省得厉害,现在不保养等到我这个岁数胳膊腿逢阴雨天疼得厉害。” 林畔儿点头。 “在外面二爷对你好不好?吃穿用度差没差样?” “二爷对我很好,吃穿用度和府里一样,没见差样。” “那就好那就好。”何婆把着林畔儿手。忽然神秘兮兮,踮起脚尖,“我跟你讲,待会儿你得小心着点,大夫人她们……” “闲婆子,不去忙你的,在这缠着林姨娘作甚?” 突然回来的蔷薇厉声道。 “这就去这就去。”何婆赔着小心下去,临走前扔给林畔儿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林畔儿尚未弄清楚何婆的意思,就被蔷薇引下去了。 “走吧林姨娘,我带您去给二夫人请安。” “二夫人不是死了吗?” 蔷薇闻言唬了一跳:“林姨娘可不兴口无遮拦,二夫人才过门,好端端,何曾……纵是对前一位二夫人也不能用‘死’字啊,府里最忌讳这个。” 至二夫人居处,不独她一人,大夫人和周盈也在,并一屋子丫鬟仆妇。 林畔儿最先看到大夫人,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微微一个眉梢眼角的拨弄,凤威流转,令人不容忽视。 林畔儿屈膝拜过大夫人。 “接下来是二夫人。”蔷薇引她到上首鹅黄衣裙的妇人坐前,妇人端坐着,五官皆生得恰到好处,叫人挑不出毛病,捏合到一处端的是皓齿蛾眉,神清骨秀。 底下的小丫头们不由捂嘴偷笑:“光是容貌就差了一大截,还怎么和二夫人比,不消说,二爷见到二夫人之时就是她失宠之日。” “我就不必拜了。”房瞬仪起身挽住林畔儿的手,“以后咱们共同服侍二爷,就是姐妹,姐妹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没等林畔儿说话,大夫人那头开腔了:“那怎么行,我不管你们以后私下里怎样,府里的规矩不能废,姨娘拜见新夫人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但要拜,还得敬茶,以补前礼。” 房瞬仪犹迟疑着,人已经被蔷薇按回座椅里,“二夫人,您就坐着安心受礼罢,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房瞬仪听闻是老夫人的意思不再有异议。 蔷薇招招手,一个丫鬟端来茶水,另一个丫鬟往地上放上蒲垫。意思是叫林畔儿跪着敬茶。姨娘敬主母茶,素无必须跪着敬的规矩,之所以这样要求林畔儿,意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林姨娘,快呀。”蔷薇催促林畔儿。 林畔儿上前,取过托盘上茶杯,令众人跌掉下巴的是,她非但没有跪下来敬茶,反而自己仰脖喝了。 喝完发出一声快慰的声音。 “林姨娘,你这是……”在场众人皆懵了。 “早就渴了,也没人招呼我喝茶。”林畔儿说罢自顾自坐下。 蔷薇瞅瞅二夫人,又瞅瞅后面的大夫人,最终把目光落回到林畔儿身上:“林姨娘,你还没给二夫人敬茶呢。” 谁知林畔儿竟说:“二爷有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吗?” 房瞬仪面如死灰。 大夫人眸光一凛,正欲出口面斥林畔儿,周盈手搭在她肩上,暂时压下其心头怒火。只见周盈盈盈转出,柔声和气道:“老夫人给二爷娶的儿媳,阖府都认,二爷岂会不认。林姨娘快将茶敬了,敬完咱们好乐乐呵呵地去给老夫人请安。” 第59节 林畔儿执拗不通:“二爷承诺过他不会再娶妻,怎么会认下呢?” 屋中气氛尴尬不已,她们不敢相信,看似弱不禁风的林畔儿,竟是这般不好相与。 周盈不用看也知道大夫人此时的脸色,抢在她发作前规劝道:“林姨娘好生拎不清,男人的欢爱能长久过几时,别说你相貌平平,纵是天姿国色,也有腻的一天,届时既无夫君恩宠,又无族中庇护,你将何以自处?不如趁现在早作打算,说到底男人靠不住,只有依托家族的庇佑方得长远。且看咱们府里的赵姨娘苏姨娘,被老爷抛诸脑后不晓得多少年,不照样锦衣玉食地活着?倘若她们当初对老夫人有半点不敬,眼下还能享这份清福?” 周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畔儿听了直点头:“你说的好有道理。” “那林姨娘可以敬茶了吗?” “不敬。” 平淡而坚定的声音。 自此,林畔儿轻狂的名声迅速在府里传开。 丫鬟打起帘子,喊道:“二爷来了。” 裴缜走进来,环顾一圈,不见林畔儿,不禁道:“畔儿呢?”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进来不先给娘请安,打听姨娘是何道理?”裴缜半是玩笑半是讥讽道。 老夫人在那边招手:“过来,让娘端详端详瘦了没有。” 裴缜坐过去,老夫人捧着他的脸看个不住,半晌喜道:“没瘦没瘦,影影的还胖了点,看来林姨娘把你照料的不错。” “母亲一向康健?” “好着呢,你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过完年你五妹妹六妹妹也要出嫁,看着你们或娶妻生子或嫁作人妇,娘心里的石头一块块落地,心里没病身子也跟着畅快。” “哼!等我和六妹妹嫁出去看谁来给娘解闷,到时候您请我们我们也不回了。” “你个俏皮虫,就会寻你老子娘的话把儿。”老夫人随手戳了五小姐脑门一指头。 五小姐顺势倒在老夫人怀里撒娇:“女儿舍不得娘亲嘛。” 裴缜见不到林畔儿,心始终不落安定。知弟莫若兄,裴绪走过来道:“林姨娘有你嫂子陪着,你不必担心。” 裴缜眉头一拧,阖府谁不知道大夫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茬儿,林畔儿落她手里,焉能不受辖制。当即起身:“她们在哪,我去瞧瞧。” “娘们儿家说话,爷们儿往前凑什么。你安生坐着,这个时辰,她们也该过来了。”老夫人话音方落,门上一群女眷鱼贯而入。 大夫人打头阵,进来便道:“我们来晚了,再不承想这样热闹。” 林畔儿落在最后,所有人都进来了她才进来。前面几个人或披风狐狸毛披风或裹鹤氅,就连周盈和蔷薇两个人身上也披着羽缎斗篷,独独林畔儿,还是一身入秋的装束,单薄清冷,像个遭主子厌弃的婢女。 “怎么穿的这样少?”裴缜捧起林畔儿冷冰冰的手,又是责备又是心疼。 “出来匆忙,没顾上穿。”林畔儿回。 “傻不傻。” 房瞬仪怔怔看着他们,打一进门,她便看到了裴缜。晚上她蓄意打扮过,换过一身雪青色裙装,因为听说裴缜最爱紫色。妆容也着意修饰过,画的清清淡淡,衬得她温婉可人。而他,竟目不斜视地打她身旁走过,一瞥不曾加诸于她。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大夫人反应最快,招呼道:“二叔,过来见见瞬仪。” 裴缜充耳不闻,强制林畔儿在火盆边坐下:“烤烤火,瞧你冻的鼻子都红了。” 林畔儿想说没关系,但见众人都盯着他们又把头埋下去了。 老夫人责问道:“蔷薇,你怎么不给林姨娘准备披风?” “瞧我,这几日忙糊涂了,该打该打。二爷想怎么罚我都成。” “正是,玄朗你罚她。” “既然母亲发话了,那我只好罚蔷薇姐姐单衣单裤庭中罚站喽。” 蔷薇和裴缜打小一块长大,情分不比别的丫鬟,众人不意裴缜真罚,皆很吃惊。一片沉默中,五小姐道:“蔷薇不是有意疏忽,二哥哥饶她这次罢。” 见五小姐求情,大家此起彼伏跟着求情。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姑且一听,何必认真。”裴缜拿起一只橘子随手剥皮,“反正我也不在府里了,讲的话自然没分量。” 众人纷纷同情地看向蔷薇。 蔷薇僵笑道:“瞧二爷这话说的,我认罚就是。” 果然脱了外层衣裳站到庭下。 其实裴缜并不是非罚她不可,只是不罚他们愈发觉得林畔儿好欺负,可以随意搓扁揉圆了。 无视掉众人的目光,裴缜将剥好的橘子塞林畔儿手里:“不是喜欢橘子么,吃罢。” 须臾,饭菜备齐,阖家围桌用饭。林畔儿被安排在角落,和韫哥儿珍姐儿坐一块。裴缜身边的位置则留给了房瞬仪。 可怜她一个簪缨世家的小姐,竟然沦落到嫁鳏夫,还要曲意迎合的地步。只见她捧起酒杯,娇怯不胜道:“二爷,我敬你一杯。” “我不喝。”清清冷冷的三个音节被毫无负担地吐出来,裴缜挟起两块箸头春,装入白瓷碟,交与身后侍婢,“给林姨娘送去。” 等林畔儿嚼完咽下,赶着问:“好吃吗?” “咸了。” 林畔儿照实说。 裴缜又挟了两块鹿筋命人送去:“尝尝烧鹿筋。” 林畔儿咬了一口:“还算可口。” “再尝尝炒凤舌。” 林畔儿对炒凤舌大爱:“这个好吃,鸡舌做的吗?” 众人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早已没了用饭的心情。唯独韫哥儿珍姐儿十分高兴,好菜全在老夫人那头,他们面前没什么能吃的,此刻抢着分食裴缜给林畔儿送去的食物。 裴绪接话道:“此菜最正宗的做法原是用禾花雀的舌头,然禾花雀稀少不易捕捉,退而求其次,用鸽舌代替。” “那岂不是要牺牲很多只鸽子?” “不然怎么成就这盘美味?” 借着这个话茬儿,饭桌重新热闹起来,好歹不似方才那般冷了。 吃过饭,韫哥儿珍姐儿吵着闹着要放爆竹,五小姐少女心性,也跟着起哄。于是众人相继出去放爆竹。 林畔儿也在裴缜的怂恿下放了一只,看着冲天而起的爆竹在夜空中爆开,散落下无数流星,林畔儿捂着耳朵偎进裴缜怀里,“爆开了!” “还要不要玩?” “嗯!” 又点燃几只,只只冲天而起,噼里啪啦的响声震耳欲聋。 此时长安城家家户户放爆竹,新月之夜,竟比圆月之夜还要明亮。忽然,大明宫方向夜放花千树,烟火纷纷,乱落如雨。 裴缜搂着林畔儿看了一回。 子夜一过,众人相继归房休息。老夫人留林畔儿在她那过夜。林畔儿眨巴眼睛看裴缜,裴缜深知他们的盘算,当下笑着说:“难得母亲想和你亲近,你好生伺候着。” 老夫人道:“哪里用她伺候,不过是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裴缜笑而不语。 回到下处,房瞬仪不出预料等在那里。 第63章 .情情篇(其五)冰上相嬉 “以前在府里为婢那会儿,我观她还算老实,一朝飞上枝头,和二叔出去住了些日子,自以为得宠愈发轻狂得没边儿。今日在弟妹屋里你是没看见她有多嚣张。” 裴绪道:“她不是一直那个样子么,冷清是有点,嚣张,我看不见得。” “你还好意思说,晚上在饭桌上数你和她聊得欢,怎么着,你也和二叔似的被蛊惑了?” “这种飞醋你也拈?” “我就是想不明白,二叔究竟看上她什么,论姿色,她连瞬仪一根手指头也不如。可是今天你也瞧见了,二叔看都不看瞬仪一眼,只顾哄着那贱婢开心。” 大夫人的手原被攥在裴绪手里,话音落地,骤觉握力加大,渐渐达到她承受不了的力度,哀婉呻吟:“你做什么,骨头快被你捏碎了!” 裴绪盯着大夫人眼睛,笑眯眯道:“以后这种话在心里想想就得了,不必宣之于口,夫人以为如何?” 那双眼睛里沉淀着淬骨的黑暗,大夫人忽然毛骨悚然,低下头去。裴续心满意足地搂过她肩膀:“走吧,咱们还有半宿春宵要过。” “春宵苦短,再不睡天该亮了,我来帮二爷更衣。”房瞬仪手才触上裴缜的衣襟,便在他严厉的目光前畏而却步。 房瞬仪瑟瑟缩回手,螓首歪向一边儿,盯着自己的脚背:“二爷不想我服侍吗?” 裴缜细细打量她,颈子白如天鹅,眉眼细长,温柔中透着妩媚,姿态婀娜,顾盼生辉,确是罕见的美人。 “二爷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的嘴巴很漂亮,饱满丰润,形状也很完美。” 房瞬仪听见裴缜夸她,脸上浮起一朵笑容。然而裴缜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她如坠冰窟,从脚趾尖冷到头发丝,五脏六腑也冻结。 “这么好看的嘴巴用来吹箫,你那位西席先生确实懂得享受。” 房瞬仪脸“唰”地涨红,眼泪在眼眶里盈盈打转,哆嗦着唇一句话说不出。 “哭什么,坐下来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是你难耐深闺寂寞还是他窃玉偷香?” 房瞬仪泪水涟涟,羞愧得无地自容。 “西市最下流的茶馆里多爱演绎这类话本,说书人往往讲的绘声绘色,但我想怎么也及不是当事人口述来的风流艳逸。” 房瞬仪再也承受不住,扑到床上,头埋进被子里,呜呜痛哭。 裴缜无意羞辱她,然惟有此法能令她迅速对他产生恨意,弃绝亲近之念。 然而裴缜还是低估了她。 将心中委屈尽数发泄出来,房瞬仪重整容装,姗姗来至裴缜面前,敛衽为礼道:“我知道二爷方才的那话意在刺激我,拒我于千里,然瞬仪已经没有退路,身后是万丈深渊,夫家是我仅剩的依靠,假如不能获宠于夫君,我又该如何自处?” 哭过一回,她眼睛雾蒙蒙,多了几分易碎的美。任何人看了都要心动。然而裴缜却残忍地转开头:“怪只怪你失洁在先,后又嫁错了人。” “是为了林姨娘吗?”房瞬仪轻轻地问,“二爷对林姨娘可谓万千宠爱,这份爱哪怕能分给我一半……不十分之一也好。” “我可以写一封放妻书,使你另择良缘。” “离开了这座深宅大院,二爷叫我一个妇人家如何谋生?” “你的那位西席先生……” 第60节 “他已经死了。”房瞬仪低低的语声宛若叹息。 她突然跪下来,膝行到裴缜面前:“二爷,求您怜惜我一次,我不图别的,更不会阻碍您和林姨娘,只求您给我一个孩子,好使我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粉盈盈的面孔堕泪如珠,哀绝之态凄美婉转,叫人不忍心拒绝。裴缜发现,这次是他大意了。 老夫人强行留裴缜住了三日,初四归去,更是备了一马车的东西,琳琅满目,坚持要裴缜带回去。并指了两个丫鬟给裴缜使唤。 “居所狭小,哪里需要两个丫头。” “带一个也行。” 林畔儿忽然凑到裴缜耳朵边儿嘀咕数语。裴缜遂道:“一个也不带,母亲若真心疼我,把园子里的何婆借我使使,还有原我屋里的六饼。” 老夫人岂有不允的,当即命人唤来何婆六饼。 何婆欢天喜地携六饼登上马车。马车驶出平康坊,沿着长街一路向西,打南门入醴泉坊,经过瘦春湖,湖面已结了冰,反射着日光,微微晃眼。林畔儿趴在窗上看见,说好想去冰上玩。 何婆立刻推搡她:“想玩就和二爷下车玩。” “那怎么行,还有好多东西要归置。” “你现在是姨娘了,这等事不需你经手,交给我和六饼就行。待我把碳火拢的旺旺的,屋子烘的暖暖的你再和二爷回来。” 林畔儿答应着和裴缜下了马车。 今年夏天出奇的溽热,转到冬季,又是出奇的寒冷,湖面都冻起鼓了。 林畔儿上去踩跺,冰面纹丝不动。 裴缜道:“往年最多结一层冰壳,人哪里敢上去踩,像这么厚的冰,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今年很不同寻常了?” “的确不同寻常。”裴缜嘴角微微上扬,“这一年里我遇到了你。不对,旧岁已去新年伊始,该是去年。” 林畔儿小心翼翼在冰上溜,因鞋底光滑,一下溜出去老远。 “小心着点。”裴缜恐她栽了跌了,追上去,不料才迈开步子,自己倒先滑一跤,好在衣裳料子够厚,没什么感觉。 林畔儿溜回裴缜身边,挽着胳膊给他拽起来,“叫人家小心,自己才最应该小心。” 裴缜讪讪。 恐裴缜再次跌倒,林畔儿挽着他的胳膊在冰上溜,说:“我们溜到湖对岸,再溜回来。” 裴缜叫苦不迭:“对岸太远,到湖心折回。” “不嘛。” “好吧。” 两人且溜且聊。 “这几天诸事吵杂,不得清闲,没顾得上问你。除夕那日,大夫人扣着你,与你说了什么?” 林畔儿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语毕,问裴缜:“我做对了吗?” “情理上来说不对,但委实符合我心意。” 林畔儿悄悄地笑。 “二爷别光问我,也说说你,做对了没有?” “我什么做对了没有?” “这几夜,你不是和新二夫人睡一间房么?” 裴缜一度黑了脸:“这话谁同你说的?” “老夫人大夫人小姐们聊天时说的,我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是怎么说的?” “老夫人问玄朗和瞬仪起了没有,大夫人说还早着呢,昨夜歇的晚,小两口又是蜜里调油哪那么容易起。” “可恶!”裴缜齿冷道,“这般挑拨离间,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林畔儿怔怔望着裴缜。 “那二爷到底有没有和她蜜里调油?” “我倒想来着,不过想起你说过讨厌不信守承诺的男人,只好作罢。谁承想当初脑子一热夸下海口,倒成了束缚自己的咒语。” 林畔儿怏怏不乐丢开他。 “不高兴了?”裴缜追上去。 “分明还是动心了嘛。” “她那样的美人,任谁不动心。” 林畔儿不说话,只顾往前走,冰面之上,竟如履平地。裴缜跟她不上,反摔了好几个跟头,这次林畔儿也不来扶了。裴缜只得坐在原地等她回来。 林畔儿行动极规律,怎么走过去,怎么走回来,路线分毫不差。经过裴缜身旁,可算给他抓在手里。 “我逗你玩的,生什么气。”当下把房瞬仪的处境备细讲了。 “噢,那她确实很可怜。二爷要拿她怎么办?” “我琢磨给她寻个夫君,嫁出去。”裴缜说完这句话怎么琢磨怎么怪。 林畔儿呆呆的不讲话。 裴缜掐她脸蛋:“话说方才我的小傻猫是在吃醋吗?” “嗯,我想二爷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和其他女人分享。” “那还把我留在她身边好几夜,害我睡短榻睡的腰酸腿疼。” “你自己都不自觉,哼!” 裴缜大爱林畔儿这副情态,搂怀里亲了又亲,直把红唇亲得露出肉色。 林畔儿哼哼唧唧。 “可恶,忘了这茬!以后有何婆六饼在家里,再不能由着性子弄了。” “咱们轻轻的。” “那样多不尽兴。”面颊紧贴着林畔儿的面颊,“好几日没沾你身子了,原指望着这次回来好好做一次。” “好办,等我回去打发他们出去一二时辰。” “以什么理由?” “就说二爷欲火攻心,等不及要和我行房了。”林畔儿讲起玩笑也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裴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愈发调皮了!” 林畔儿还了一巴掌,随即跑开。两人追追闹闹来至岸边梅林。 梅林中坐着个男人,放声悲哭。二人听到哭声,不约而同望去。男人脸上泪水结成冰壳,哭声嘶哑难听,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走进细瞧,竟是浑身青紫,已经死去多时的婴孩。 第64章 .情情篇(其六)及时行乐 “阁下系何人?何故怀抱死婴在此哭泣?”裴缜在大理寺做事做久了,平常询问也带几分盘诘意味。 男人年纪不大,头上缠着鸦青色软脚幞头,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正一肚子苦水没处吐,见人问,也不管是何来历认识不认识,一股脑儿全交待清楚了。 “小生张平,醴泉坊人,前年重阳娶妻卢氏,去年腊月诞下一子。为应付今年春闱,我日日挑灯苦读,娘子则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忽一日,娘子莫名失踪,小儿啼哭不止,我束手无策。邻居大娘告知可用米汤哺之,我熬来米汤哺他,谁知米汤浓稠,竟把小儿噎死。”张平说至此处痛哭失声,青鼻涕淌淌,胡乱抹一把后继续,“小生羞愧难当,生出投湖了断残生之念,熟料冰面冻结坚实,投湖也投不成,故而在此作妇人之啼。” “你说你家娘子也失踪了?” “初一那日出门便没再回来。” “没有报官吗?” 张平只是摇头。 裴缜劝他一回,做好做歹促使他打消了轻生念头,先行归家安葬好婴儿,再报官府寻妻。张平答应着去了。 “张生的娘子也失踪了,真奇怪。”林畔儿喃喃道。 “此事怕不简单。只是可怜了那小小婴孩,来世上走一遭,话还没学会说,路还没学会走,便夭折了。说起来王家孩子不知如何,你明日趁着年节过去瞧瞧。” 林畔儿点头。 隔天,林畔儿提着几条咸鱼干去拜年,王婆将其迎入屋中。 “你瞧瞧,都是邻居,过来拜个年就算看得起我这老婆子了,还带什么礼。”王婆眉开眼笑。 “应该的。”林畔儿说着话,眼睛瞅着王婆怀里的白胖婴儿,似比前几日见长,不由得问,“孩子多大了?” “八个月了。”王婆感慨,“亏得八个月了,若是刚下生的婴儿,仅靠米汤怎么养得活。” “我看他胖了。” “姜婆子家里有头奶羊,时不时得她周济一二碗。” “孩子娘亲还没音信?” “呸,那个下贱娼妇,指不定在哪快活呢!” 林畔儿不省得怎么接茬,半晌道:“瘦春湖旁有户姓张的人家,他家娘子也失踪了。” “哟,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 王婆若有所思。 “我夫君嘱他报官,王婆何不也去报官?” 王婆猛拍大腿:“哎哟,俺怎么就没想到,俺这媳妇定是给人牙子拐走了!” 当下把孩子塞林畔儿怀里,嘱她照顾,自拽上儿子去报官。 林畔儿怀抱胖大婴儿,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浑然无措。婴儿倒是因她的几个圈圈格格笑出声,林畔儿看着她笑,嘴角也缓缓扯出一个笑来。尽管有些僵硬,到底是笑容。 林畔儿把孩子抱回家,惹得裴缜也跟着手忙脚乱,不晓得哪里做错,孩子突然哇哇大哭。好在有何婆,只见她接过孩子,使之趴伏在肩头,轻轻拍抚背脊,不移时,孩子停止啜泣。 第61节 裴缜打鸡毛掸子上拽下一根羽毛逗她:“香香。” 香香咯咯欢笑。 林畔儿见香香笑的开心,也拽羽毛来逗弄。 正热闹着,沈浊掀帘进来,“哟,哪来这么大一孩子?” “邻居家的。”林畔儿招呼,“四娘没和你一起来?” “我没告诉她。”上前端详孩子,“这孩子生得怪好看,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谁告诉你是女孩?” “是男孩也差不了。” 裴缜把羽毛递给林畔儿,招呼沈浊里间说话。 “找我有事?” “大过年的,就不兴我来拜个年?” 裴缜眼睛夹他:“没见你拜年。” 沈浊嘿嘿挠头:“是有一件小事,只怕你不肯帮衬。” “说说看。” “你看我现在不在大理寺了,整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你有什么主意?” “我听说北衙禁军现有个空缺,禁军统领哥舒英素与令兄交厚……” “你想让我去求裴忘端?” “行吗?” “门也没有。”裴缜一口回绝。 沈浊气馁。 裴缜道:“你也不必气馁,我和他素有嫌隙,我求他他必定百般刁难,你亲自登门拜访,未必求不来。” “我登门拜访当然没问题,只是总得备一二厚礼,我现在寄人篱下,囊空如洗,哪来的钱钞孝敬他?” “无需为此发愁,我借你就是。”当即取出一叠银票递与沈浊。 沈浊愁眉大展,捧着银票道:“你哪来这许多钱,莫不是回了一趟府,老夫人周济你的?” 裴缜哼道:“我自有生财之道,用得着家里周济?” “不就是大理寺的几两俸钱,还有什么生财之道?” “你只管用就是,打听那么多干嘛。” “难不成是去给一字生香铺画春宫画去了,我听说那个东西很值钱,尤其画的好的,动辄千金。”沈浊本是随口玩笑,忽见裴缜神色有异,“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再胡说八道钱还回来!” 沈浊分不出真假,搂住钱钞要紧。出去后与林畔儿闲聊数语,喝了两杯何婆烫的酒,正欲离开,只听房门开阖,棉帘子窣窣抖动,钻进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子来。 不意会在这里遇见魏若若,沈浊一时呆在原地。 林畔儿不识得魏若若,好奇地看着他们呆望彼此。 “过年好。”沈浊小声问候。 魏若若视若无睹,美眸四下打量,“我姐夫呢?” “谁是你姐夫?” 听见这声招呼,魏若若这才转过脸来正眼打量林畔儿:“你是谁?” “我是林畔儿。” “林畔儿是谁?” “林姨娘是我们二爷的妾室,姑娘是谁?”何婆见魏若若梳着闺中少女的发髻,遂以“姑娘”相称。 沈浊这时早溜了。魏若若转着圈打量一遍,不客气道:“叫我姐夫出来。” 裴缜听见动静出来,“你怎么来了?” “他来得,我来不得?”魏若若语声里透着不快,拣把椅子坐下,“怎么还有个孩子,你生的?” “不是。” “她是你的妾室?”魏若若眼睛瞟林畔儿,“论模样,连个好丫鬟也不如,般若虽去了,你倒也不必自暴自弃成这样。” “别胡吣。”裴缜厉声斥她。 魏若若何曾被他呵斥过,眼圈立时红了,“沈浊欺负我,你也欺负我,般若不在了,你们都欺负我!” 负气而去。 裴缜少不得追出去宽慰。 “瞧这出闹的,这姑娘真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忽见林畔儿有落寞之色,“你别听她胡咧咧,美人在骨不在皮,她眼皮子浅,只以皮相为美,哪里知道骨相才是最持久的。” “可是男人都重视皮相,喜欢妖艳的。”六饼不知轻重插了一嘴。 何婆当头给他一暴栗:“你才多大,就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了,滚厨房生火去!” “二爷一定也一样……”林畔儿喃喃道。 “你别瞎寻思,二爷若认为你不好,他干嘛喜欢你?他既然喜欢你,一定是你好的缘故。” “可是他喜欢我什么呢?” 晚上林畔儿把这个问题抛给裴缜,裴缜一时没答上来,“我也不知道,心里不由自主地喜欢你,看见你就高兴,看不见就想念,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畔儿呢,又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喜欢我。” “假设我不喜欢你了,你岂不是也不再喜欢我?” “是这样没错。” 裴缜忽然哀伤起来。 “二爷怎么了?” “我怕我突然有一天不喜欢你了。”裴缜将林畔儿紧紧搂入怀中,“不明原因的喜欢,我担心突然消失。” “所以得及时行乐。”林畔儿很认真地说,“趁着我们都还喜欢彼此,做一些快乐的事。” 裴缜手托在林畔儿臀上,抱她坐自己身上,动手调整位置。 林畔儿慌张道:“二爷作甚?” “听你的话,及时行乐呀。” 第65章 .情情篇(其七)人死如灯灭 香香在时,逢她饥饿,林畔儿去姜婆处购得羊奶一壶喂她。王婆尝到甜头,三天两头送香香来寄养。 林畔儿向她打探报官之事,王婆道:“吓!不报不知道,一报吓一跳,原来不止我们和张生两家丢了娘子,附近的布政坊、居德坊、义宁坊竟也有妇人丢失,一般一色都是有孩子的哺乳妇人!” “哟,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何婆插言。 “谁说不是。”王婆淌眼抹泪,“可怜我那媳妇儿,贤惠文静的一个人儿,遭此祸事,眼下也不知沦落何方。” “有官府出面,你就等好消息吧。”何婆安慰,“说起来大年下的县衙开衙了吗?” “原是不开的,架不住丢媳妇儿的人家多,魏县令紧急召了一班衙役在周围几个坊搜查。” “那就好那就好。” 王婆哭了一回,由何婆送着出去。狸奴怕生,王婆来被迫钻到床底下,此时钻出来围在林畔儿脚边喵喵叫。 林畔儿取来蒸鱼喂它,一边儿看着它吃一边儿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瓜:“不晓得你妈妈哪里去了,冷冷的天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暖和窝睡。” 狸奴喉咙里发出呜呜声,除了吃鱼俨然什么也不在意。 忽听何婆外头喊:“畔——林姨娘,二夫人来了。” 林畔儿迟钝起身,压根没想到出迎这回事儿。 何婆打头阵,一条臂膀把两面刺绣的棉帘高高兜起,房瞬仪手捧袖炉,雍容贵气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各各不落闲,或捧或提着东西。 林畔儿杵在原地,并不知如何招待。好在何婆伶俐:“林姨娘,还不快请二夫人落座。” “请坐。”林畔儿讷讷。 何婆忙着奉茶:“二夫人过来,怎么也不提前遣人说一声,你看这节骨眼儿赶的,二爷刚出去。” “不急,这次来不单为看二爷,也来看姐姐。月香,还不把我给林姨娘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几件簇新衣裳,一匣首饰,几样滋补佳品。 “衣裳首饰不值什么,难得的是这几样补品,原是公公从幽州捎回来给婆婆的,婆婆没舍得吃赏了我,我同样舍不得吃,送来给姐姐吃。” 何婆“哎哟”道:“林姨娘哪当得起夫人叫她姐姐,忒折煞她了。” “林姨娘年纪比我大,又比我先入门,我唤一声姐姐应当应分的。” 何婆捅咕林畔儿:“林姨娘快谢过二夫人。” 林畔儿看着房瞬仪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待会儿记得带走。” “姐姐厌弃我?”房瞬仪吃惊。 林畔儿摇头。 “既不厌弃,何以不收我的礼物?” “我们不熟。” 这话真实的叫房瞬仪一时难以消化,半晌,脸色才重新转回红润,“姐姐过于可爱,你我共同服侍二爷,难道还能不来往,既来往,迟早会熟起来。二爷想必也乐于见你我和睦。” “你问裴缜罢,他同意我就收。” 第62节 房瞬仪惊恐地张大嘴巴。 何婆心惊胆战地提醒:“林姨娘怎么可以直呼二爷名讳?” 林畔儿悻悻然。 傍晚裴缜回来,林畔儿坐床上喊:“裴缜,给我拿一个橘子。” 橘子拿来,剥好,递给她。笑问:“怎么想起来连名带姓地喊我?” “她们说不能喊,我试试。” “谁们?” 林畔儿讲了白天的事。 “我喊完她们围我说教老半天,耳朵都起茧子了。” 裴缜大笑。 “后来礼物你收了吗?” “她不肯带走,我只好收下。”似乎又想到什么,“大夫人唤你二叔不唤二弟也是这个缘故吗?” “嗯。”问她,“你原先不知道?” “嗯。” “怎会?” “没人教给我。”林畔儿抱着膝盖,楚楚地说。裴缜蓦然心酸,想多打探些,林畔儿却忽然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吃橘子。” 房瞬仪第二次来带了食盒。 “想着快晌午了,过来和二爷姐姐用顿便饭,有几样是我亲手做的,不晓得合不合二爷胃口。” “二夫人还会做菜?”何婆疑惑。 “现学现卖,巴望二爷给个面子。” 她目光盈盈若秋光下潋滟湖波,纤纤玉指拈起竹筷一双,含羞带怯递到裴缜面前。裴缜没有立刻接,而是转顾林畔儿:“过来吃点?” 林畔儿道:“你们吃罢,我不饿。” “姐姐不吃就是赶我了。” “我没赶你。” “那就坐下来吃。”房瞬仪打食盒里端出最后一盘菜,“这道菜专门为姐姐而做,姐姐好歹尝尝我的手艺。” 定睛一瞧,赫然是炒凤舌。 她自降身份唤林畔儿姐姐已属难得,如今竟亲自下厨为她做菜。望族千金,俯就至此,委实心酸。裴缜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惜之色没能逃过何婆眼睛。 当晚,她将林畔儿拉一边叙话:“我说畔儿你得早做打算,不能教二夫人再来了,她这样容貌,这样性情,又肯曲意迎合,时间长了还怕二爷的心不飞向她吗?” “我该怎么做?” “趁着二爷心还在你这,逼他跟二夫人做个了断。” “二夫人也很可怜,娘家不容她,她只想要一个孩子在府里立住脚。” “哎哟我的傻孩子,等她孩子生下来哪还有你的位置,二爷的骨肉,他能不牵挂,到时候三天两头地往府里头探,你这边不就名存实亡了?” 林畔儿犹犹豫豫。 何婆急如星火:“干脆利落点,下一剂猛药,绝了二夫人的念想。” 林畔儿答应的好好的,回到床上,面对着裴缜,话儿在肠肚里打转,嘴上如衔嚼子,一个字也吐不出。向壁躺着,不发一语。 “今儿怎么蔫蔫的?” “困了。” “还不到二更天就困?” 伸手扒拉她。 “别烦我。” “这么凶?” 林畔儿不答话,裴缜独自躺一会儿,手不老实地伸进林畔儿衣下,揉捏挑动,林畔儿刚开始还不当回事,渐渐动情,嘤咛一声滚进裴缜怀里。 过二三日,房瞬仪又提食盒来和他们用饭。饭桌上闲聊,房瞬仪说起她前日游裴缜书房,看到几副水牛图,裴缜道:“少时仿戴崇的戏作,亏你翻出来看。” 话机相投,两人于是一路从戴崇聊到韩滉再聊到韩干。 裴缜道:“想不到你一个女儿家竟也喜爱戴崇韩干。” “我从小爱慕田家川原风光,认为颇得野趣。对周昉吴道子等人名声大噪的仕女图倒不甚了了。” 两人相聊甚欢,林畔儿坐在旁边,惟剩埋头吃饭的份。 何婆连连叹气。 当此时,魏若若出其不意闯了进来,看见里面在用饭,也不管什么氛围,径自拉把椅子坐下,嗅着香气道:“菜色不错嘛,我两天没吃饭了,快与我添副碗筷。” “干嘛不吃饭?”裴缜问,“跟魏县令怄气了?” “他逼我给万年县令的儿子做填房,说什么他是鳏夫,我是弃妇,正好凑一对。我呸,谁要跟那衰人凑一对!”接过河婆递来的碗筷,先风卷残云一番。 “这位是?”房瞬仪好奇地问。 “长安县县令之女魏若若。” 魏若若眼睛斜过来,打量房瞬仪,“你又是谁?” “我……”房瞬仪把眼偷偷瞟裴缜,指望由他介绍。 何婆见机甚警:“这位是二夫人。” “我当是谁顶替了般若的位置,敢情是你,我们今天虽是第一次谋面,关于你的大名确乎早有耳闻,幸会幸会。”魏若若阴阳怪气地笑着。 房瞬仪知她暗指闺闱事,脸红如滴血。不等用完饭便借故告辞。 林畔儿何婆起身相送。 “你呀,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屋里剩下他们俩人后,裴缜批评。 “实话实话而已,又没污蔑她。话说回来姐夫怎么连这种女人也娶,图她生的好看?” “少打听。” “嘁,像谁稀罕。”魏若若将一大桌子菜席卷一空,吃完,心满意足地抚摸肚皮。见林畔儿回来,颐指气使:“那个谁,给我倒杯热茶。” “你使唤我吗?”林畔儿问。 “屋里还有别的下人吗?” “我不是下人,喝茶自己倒。” “呵。”魏若若冷笑,“当个姨娘就自以为了不起,把自己当主子看了?” 裴缜袖手旁观,他想看看林畔儿怎么应对。 林畔儿往窗边一坐,默默剥橘子吃。 “你怎的不说话?” 见林畔儿还是不理,嘲讽道:“锯嘴的葫芦。真不知道姐夫看上你哪点,还及不上般若的一根头发丝。” “林般若不是死了吗?”林畔儿忽然道,“你总提个死人做什么?” 闻言,魏若若忿然作色,指着林畔儿道:“裴玄朗,你瞧瞧,这就是你的好侍妾,竟然敢直呼主母名讳,称她为死人……你不掌她嘴还等什么!” 裴缜方才没阻止此时也不好插手。 “她不是死人是什么?”林畔儿纠结字眼。 魏若若愈发气得柳眉倒竖,见裴缜端坐不动,挽起袖子:“好,你不动手,我来动手,非撕烂了这贱婢的嘴巴。” 林畔儿好整以暇,犹吃橘子,突然扔了一瓣橘子在地上,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被魏若若踩在脚下,“哧溜——”身子滑出去仰天摔了一跤。 魏若若疼的龇牙咧嘴,五官乱皱到一起。 裴缜赶来扶她,却被她恶狠狠推开,“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人死如灯灭,想当初千般恩爱万般缠绵,到头来又能怎样,还不是另结新欢。般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是否也会伤心落泪,感叹当初的真心喂了狗?” 骂完即哭着去了。 裴缜跌坐在椅里,只觉浑身无力。魏若若的话戳在他心病上,那些被他深埋于心底的愧疚次第翻涌上来,一遍一遍冲刷淹没他。 胸口窒闷到无法呼吸。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拉开他的衣襟,掌缘贴着胸口,轻轻推揉顺气。她还记得他有胸口痛的毛病,也记得他教的缓解的法子。 裴缜脸色逐渐恢复红润。 林畔儿歉意道:“对不起二爷……” “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害你心里难受。” 裴缜把她拉上来,抱在怀里:“不关你的事。” “二爷觉得对不住林夫人吗?” 裴缜良久方回:“死的人业已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 第66章 .情情篇(其八)青玉坠 何婆的手在林畔儿肚子上停留好半晌。 “何妈妈摸什么?” “摸摸你肚子里有没有货。按理说时日也不短了,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又赶着问:“和二爷多久行一次房?” “……三天两头。” “怪了,三天两头行房怎么揣不上孩子呢!” 第63节 林畔儿眸光低垂,大约也在为此踌躇。橘子拿在手上也不吃,都给揉软乎了。何婆把橘子从她手拿开,拽着膀子扯起来,“走。” “去哪?” “找个大夫瞧瞧。” 经大夫把脉,诊出有宫寒之症,需靠饮食调节,并辅以桂枝茯苓等药,慢慢将养。两人拿着药方出来,转头又钻进生药铺抓药。 抓药的娘子三十许人,保养得宜,肌肤白得湛光,见到林畔儿,疑惑道:“娘子好生面善,在哪里见过?” 林畔儿茫茫然:“我不认识你。” 妇人盯她一会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在大理寺,裴寺丞身边的小娘子,那时你还做姑娘打扮,这会儿梳着妇人髻,一时没认出来。” 听她这样说林畔儿也想起来了,她叫黄惜,在大理寺她曾旁听她丈夫的案子。只是那时她形容憔悴,啼哭不止,远没有今日这番神采。 “娘子用什么药,我抓给你。” 何婆将药方递过去。 黄惜抓好药,另附赠一只小包裹:“装了点本店自制的红枣桂圆干,给小娘子调理身子。” 林畔儿一壁道谢一壁接下。 出来后,何婆又领着她去肉市,买了一条子羊肉,央摊主斩成小块,回去煮羊肉汤锅。 裴缜对此十分疑惑:“天气已经回暖,作甚吃汤锅?” 没等何婆开口敷衍,林畔儿甚是实诚地交代:“大夫说我宫寒,何妈妈煮来给我调理身体。” “宫寒?” “嗯,我肚子久不见动静,何妈妈带我去瞧大夫,诊断出宫寒,需食性温热的食物慢慢将养。” 裴缜饭桌上没说什么,晚上到了床上万分愧意:“全怪我那阵子逼你喝凉药,那么寒凉的东西,指定落下病根了,以致不易受孕。” 林畔儿摇摇头,似乎心事重重,“不怨二爷。” 裴缜搂着她,垂头丧气,“你不怨我怨。” 近日裴府里的下人们谈资颇盛,不议论别的,专议论她们的二夫人有手腕,竟哄得二爷心甜意洽,多少日子不见回府的人,近来频频出入二夫人闺房。 “那是自然的。”房瞬仪的丫鬟雪棋洋洋得意,“凭咱们夫人的容貌修养,岂是那等野路子可比。二爷贪食野味,谁又能吃一辈子野味,末了还不是得回归佳肴玉馔上来。” 丫鬟们嘁嘁喳喳,冷不防房门自里而外打开,房瞬仪送裴缜出来,“二爷直接回醴泉坊?” “先去趟大哥那,之后再回。” “二爷好走。” 等裴缜走后,又是一轮嘁嘁喳喳,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赌新二夫人什么时候有喜。 早朝散后,裴绪被召去含章殿,陪皇帝下了几局棋,近午时分,方才归来。一进院子便被告知裴缜在书房里等候。 “来做甚?”裴绪边脱官服边同裴缜搭话。 “望你。” “新鲜事,我目无长兄的弟弟竟来望我,真真比铁树开花还新奇。” 裴绪将朝服甩在屏风上,理理衣领,仰首间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嘲弄的笑声:“听说你最近和弟妹走得很近?” 裴缜不语。 裴绪继续嘲讽:“我就说嘛,你嫂子给你择的妻不说处处符合你喜好,十有八九贴合,朝夕相处必能生出感情来。” 裴缜兀自低头摆弄桌上那尊红珊瑚。 “这几日娘心情也宽敞,盼着抱孙子呢,你什么时候给她老人家生一个?” “生儿育女之事,恐怕还得劳烦大哥。” “我和你嫂子已育有一龙一凤。” “不是指你和嫂子。而是你和瞬仪。” 裴绪瞠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无非是想请大哥把当初对紫燕做过的事再对瞬仪做一遍。” “裴玄朗,这是该从你嘴里讲出来的话?” “前路我已铺好,只待大哥下手,届时珠胎暗结,大家皆会当做我的骨肉,既了了母亲的心愿,又解了瞬仪之围,岂不两全其美?” “我看你是疯了,竟跑到我面前说这等疯话!” “这不是大哥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么,轮到我对大哥说怎么就成了疯话?” “你愿意替我养儿子?”裴绪冷笑。 “你我亲兄弟,分什么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分明是裴绪当年的原话。 裴绪再也笑不出来了。 “你认真的?” “自然。” “若我不答应呢?” “大哥大嫂苦心孤诣迎房瞬仪进门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颗废棋吧?”裴缜智珠在握,“梁国公表面上为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不耻,但据我从房少卿处探来的消息,梁国公实际上很疼爱瞬仪,只是面子上抹不过去。假如她能诞下子嗣,在婆家受到敬重,父女关系必定有所缓解,届时大哥还怕借不上房家的势吗?” 裴绪笑起来,起初是低笑,渐渐放声大笑,到了声震屋瓦的地步。 “玄朗啊玄朗,你若肯参与朝堂,必不止步于区区六品之秩。” 裴缜乘车回醴泉坊,远远看见沈浊徘徊在落锁的门前。 大概是等急了,欲走,经他一喊又折回来。 “去哪了,家里一个人没有?” “我回宅子里了,畔儿她们竟也不在吗?” “在家门会锁?” 裴缜给他钥匙开锁。 “车上的东西我给二爷搬进去。”车夫道。 “现成的壮丁,不劳烦阿伯了。”取下东西径自全堆沈浊手上。 沈浊捧着东西进屋,越看越眼熟,及至屋里,放下来一瞧,不由惊呼:“这不是我送裴侍郎的香料么,怎么到了你手上?” “哦,他硬塞给我的。” “好嘛,便宜你了!” “说起来,事办成了吗?” “裴侍郎出马,岂有不成的。”沈浊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天子护卫,皇家禁军!” “编入神策军了?” “嘿嘿,正好有一个空缺,裴侍郎就把我塞进去了。也不是随便塞的,被哥舒将军好一番考校!” “委实是大喜事一桩,待会儿叫何婆治一桌酒菜,好好替你庆祝庆祝。” “庆祝倒不忙,有一件事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 “什么事?” “既然这东西兜兜转转到了你手上。”沈浊指着桌上的名贵香料,“能不能当我钱还了?” 裴缜双手抱在胸前静静看他。 “是过分了点哈。”沈浊僵笑,连连摆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过得片时,何婆林畔儿六饼三人大包小裹地回来了。原来是西市闲逛去了。一时兴起,买了许多。 林畔儿听了沈浊入神策军的事也替他高兴,留他晚上吃酒。 何婆六饼忙着烧火备菜,林畔儿来到内室,打算换身衣服,忽见床头帘帐上挂着一枚青玉坠子。 似乎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记忆,心脏怦怦跳动,越跳越剧烈,竟尔无法停止。 颤颤伸手解下来。玉坠青翠欲滴,好似粹集草木之精,绿得发黑。 玉坠形状不规则,有六面之多。林畔儿将其转到其中一面,篆体的“林”字赫然映入眼帘。 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林畔儿扔掉坠子,倒退数步。 “怎么了?”裴缜探进头来问。 “没……没事。”林畔儿脸色惨白。 “看你脸色不太好?”裴缜欲进来。 林畔儿慌忙迎出去,素履起落间,青玉坠子粉身碎骨。 “没有,逛累了而已。” 裴缜“嗯”一声,不曾看到畔儿身后清风拂地,扬起碧尘点点。 第67章 .情情篇(其九)奶奴 裴缜把裴绪所赠檀香劈成小块,放进香炉焚爇,不移时香雾袅袅升起。 回到床上,搂着林畔儿,“檀香理气助眠,使人愉悦,晚上该有好梦做了。” 林畔儿道:“我还当二爷会扔掉呢。” “扔什么?檀香?” “嗯。”林畔儿眼睛眨眨,“檀香是大爷送的,二爷讨厌大爷不是吗?” “再讨厌他也不能糟践了这么好的东西不是。何况还是用我的钱买的!沈浊那小子嘴上说还,我估摸着遥遥无期。” “说起来二爷为什么讨厌大爷?大爷明明对二爷很好呀。” “哼!”裴缜冷笑一声,“你不知道罢了,他这个人心肠歹毒着呢,在朝廷结党营私,和常山王朋比为奸,专干坑害忠良的勾当!” 第64节 听到常山王三个字,林畔儿眸光微微黯淡,又极快恢复正常:“二爷不耻他人品?” “除此以外,我们还有私仇。” 林畔儿竖起耳朵。 “小时候舅舅打琼州给我带回来一只小龟,经我两年精心喂养,由茶杯那么大长到了脸盆大小。忘记了哪一日,母亲带我去护国寺上香,回来乌龟竟然不见了。下人们都哄我丢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教裴绪捉去和他那帮国子监同窗炖吃了。” “大爷真可恶!”林畔儿替裴缜伤心,“养了两年,都有感情了。” “过后他竟然笑眯眯地告诉我,绘声绘色地跟我形容龟肉的滋味,打哪以后,我恨他入骨。” “换成狸奴被这般对待,我不止恨他入骨,还要他坟头长草。”话儿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林畔儿骤然怔住,正不知该如何对裴缜解释,裴缜竟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搂住林畔儿:“我们畔儿这样凶?” 林畔儿磕磕巴巴:“我……我随口说说而已……” 裴缜在她脸上响亮嘬了一口,“我就喜欢你凶巴巴。” 往后一宿,嘿嘿无言。 月光匝地,光簇簇,妇人惊慌地奔逃,边跑边回头看,身后的大街空无一人,也不知她在害怕什么。赤足被石子硌破,沿途留下斑斑血迹,又一个不慎摔倒,顾不上喘息,惊慌失措爬起来,继续跑,没命地跑。 不知是她命太好还是太不好,沿途竟没遇上一个武侯。终于,她跑到了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泪水无意识漫过双颊,激动地拍打木门:“娘,二牛,开门啊,我是蕙兰,我回来了,你们快开开门啊!” 妇人频频回头,当她看到街角出现两条人影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更加死命地拍门,“开门啊,开门啊!” 两条人影谨慎地向她逼近。 妇人吓得瘫软在门前,两手变得虚软无力,嘴巴大张着发不出声音,仅剩唯唯啜泣的份。 隔壁的院门突然打开,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尚且揉着惺忪睡眼:“谁在吵啊?” 妇人如遇救星,手脚并用爬进去。彼时其形容凌乱,乌丝披散,本就不多的衣裳在奔跑中散开破损,裸露出白皙健壮的大腿,月光下明晃晃爬来,姿势怪异扭曲吓得少年尖声惊叫:“蜘蛛精,蜘蛛精,蜘蛛精爬进来了!” 翌日饭桌上,何婆把六饼的这出糗事当做下饭的佐料讲给裴缜和林畔儿听。 林畔儿不意夜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惊讶道:“这么说那位妇人就是香香娘?” 何婆道:“可不是。也不知道王家人怎么睡那么死,后来六饼逾墙过去敲了半天窗才算把人唤醒。得知消息把香香娘接回去,一家子抱头痛哭。” “跟着王家娘子的两条人影呢?” “那两条人影看着就不像善茬,都逼到家门口了,手里还拎着索子。亏我出去的及时,他们见人多不好下手,调头走了。否则昨儿晚上王家娘子和六饼都够悬的!” 裴缜立刻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俩人儿都戴着兜帽,面容刻意隐在阴影里,瞧不真切。不过当时月光晃下来,其中一人左耳边上闪闪发光,像是带着什么银器耳饰。” “身材呢?” “身材高大魁梧,均超过八尺。” 裴缜思索一会儿:“用过饭后何妈妈和畔儿去隔壁望望,看看能否打探出点什么。” 林畔儿道:“二爷几时对拐卖妇人的案子感兴趣了?” 裴缜道:“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当然,我的直觉也不一定准。” 对王娘子遭遇感兴趣的不止裴缜,林畔儿何婆收拾停当来到王家,屋里围坐满了人。 昨夜事发突然,夜色又晦暗,何婆不曾看真切,今日白日里一见,王家娘子白白胖胖,胸前两坨鼓囊囊,随时随地要撑破衣裳胀出来。两颊浑圆,隐隐可见重下颌。 其形其貌,委实不像遭受虐待的模样。 街坊中不乏也有疑惑的:“香香娘原来那精瘦的腰条,风大点都能吹倒,被掳走俩多月,这一回来怎的还富态了?” “快别提这茬,提防她哭。” 王婆话音方落,王娘子果真低低啜泣起来,边哭边道:“再没有这样的怪事了,被绑走后既不打也不骂,反而大鱼大肉的供养着,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吃得腻了吐了,不想吃了也不行,剩了饭反而要挨一顿好打。” “竟有这样的怪事,他们究竟图什么?”何婆不禁问。 “自然是有所图的。”王家娘子擦着眼泪道,“我也是后来才回过味,他们逼我们吃的那些食物,全部是有助下奶的。吃上十天半个月,奶水丰足了,被拉到一个老嬷嬷面前,老嬷嬷手法奇特,在奶子上又揉又捏,不出一刻钟,奶水竟自行喷涌而出。” 香香许是饿了,哇哇大哭,王婆抱来给王娘子。在场皆是妇孺,王娘子也不避忌,解开衣衫哺乳。乳房呈倒锥形,垂在肚脐上方。 林畔儿好奇地盯着看。 众人听完王娘子的话,大约还处在震惊中,浑浑噩噩无法言语。何婆却记得裴缜的交待,赶着问:“他们收集这许多奶水作甚?” “谁知道去。” “像王娘子这样的妇人还有几个?” “足有几十个。”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怎会这么多!” “莫非都是被绑去的良家妇人?” “也不尽然。”王娘子说,“当中有几个妇人格外安然,一问方知她们是自愿来做奶奴的。” “奶奴?” “他们称我们这样的女子为奶奴。” “那些自愿的妇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女,被诱哄去,交配生下孩子,再去子留母,只图奶水。因在里面好吃好喝,时日久了,再不生离开之心。若有谁意图逃走,她们还要告密邀功。因此很得头领信赖,每月还会赏下几个钱允许她们外出闲逛。” “哟,这么说来这种营生不是一天两天了?” “据我所知,做的最长的一个奶奴是两年,两年后不管还有没有奶水,都不会再用,据说是为了保证奶水的品质。” “那些奶奴的下场呢?” “有的沆瀣一气,被拉入伙了,有的消失不见……” 众人听得心惊。 “既然如此,王娘子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提起这个,王娘子脸上浮现一层红意,偷偷扫了一眼人群中的王婆,小声道:“趁他们不备溜出来的。” 何婆欲再刨根究底,王娘子的丈夫带着官差进来,欲行问话。王娘子慌忙穿好衣裳,众人也鱼贯告辞。 出来后,林畔儿问:“她的乳房为何是那个形状,因为哺乳吗?” 何婆道:“刚才你也听见了,老嬷嬷揉搓下奶,把人当羊似的挤奶,奶子不下垂才怪。现在臌胀胀的不值什么,等以后奶水没了,两个瘪袋子似的垂着才叫难看呢!” 林畔儿震惊。 何婆忽又笑道:“你怕等你哪天有了孩子也像她那样?不会不会,顶多沉些胀些,到不了那个地步。” 六饼见她们进来,问道:“干娘在说什么,什么到不了那个地步?” 何婆当头给他一巴掌:“臭小子,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六饼委屈:“我哪里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何婆见他手里捏着书本,来气道:“又看妖精话本了?没出息!也不说看点正经的!” “没看妖精话本。”六饼双重委屈,“二爷给的《搜神记》,叫我当故事看。” “二爷叫你看的差不了,你好好看,指不定将来就出息了。” 用过午饭,何婆带着六饼出去买菜。家中仅剩林畔儿一人,没一会儿,门外传开“咚咚”敲门声。 林畔儿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老嬷嬷,老态龙钟,声音倒是清亮、硬朗。 “老身给青姑娘请安。” 林畔儿失神地后退几步。 老嬷嬷笑眯眯道:“王爷想见青姑娘,时间地点全凭青姑娘安排。” 林畔儿怔怔道:“我不想见他。” “青姑娘要逃避到几时?”老嬷嬷叹息道,“老身服侍了青姑娘十七年,青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帮帮老奴。王爷的脾气青姑娘了解,倘若事情办砸老身怕是再没有机会伺候青姑娘了。” “那不是很好么,你那么老了,也该入土为安了。”林畔儿淡淡说道。 老嬷嬷很意外林畔儿能说出这样话,愕然半晌:“青姑娘难道一点儿不顾念王爷的恩情?” “不顾念。” 林畔儿总是淡淡的,说出的话却重于千钧。老嬷嬷心下讶然,正想着寻个什么说辞规劝林畔儿回心转意,林畔儿已下达冰冷的逐客令:“不要再来了,再来叫你有来无回。” 老嬷嬷服侍林畔儿十七年,深知一个道理,没有人可以违背青姑娘的话,青姑娘尽管很少说话,但她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会实现。 老嬷嬷没有再来。 第68章 .情情篇(其十)王爷与青青 晚上裴缜回来,何婆向他说明探来的情况,裴缜认真听完:“只问得这些吗?奶水的用处,奶奴们被关押的地点,可有眉目?” “只得这些,再要深问,官府的人就来了。” 裴缜蹙眉深思。 “二爷要插手吗?”林畔儿问。 “案子归长安县,远轮不到我插手。”裴缜目光转向林畔儿,见她神情郁郁的颜色不及往日舒展,便问:“怎么不高兴?” “有吗?”林畔儿捂脸。 “眼睛里写着不开心,你捂脸有什么用。” 林畔儿放下手。 “有不顺心遂意之事?” “没有。” 她不愿说,裴缜也不多问。恰好何婆饭菜摆上桌,拖着她去吃饭。 天色回阳,时令早的迎春、连翘俱已先先开了,一般一色,叫人傻傻分不清楚。 林畔儿贪恋暖阳,与何婆结伴出去买菜。途中,不意哪来的野小子,公然抢了何婆荷包,林畔儿叫何婆原地等着,她去追。追至深巷中,对方突然停下,垂手耷耳立于一侧。 林畔儿心如擂鼓,意识到不妙。缓缓抬头,不出意料看到巷子尽头负手立着一人,深青圆领袍衫,没有图案,却一点儿不影响那人的尊贵。 第65节 他徐徐走到林畔儿身边,低沉醇厚的嗓子一如既往: “青青,好久不见。” 林畔儿迎上常山王的目光,面前之人玉质金相,相貌俊美如天神,风仪嵌进每一根骨头,使他举手投足尽显雍容贵气。眼神刻意收敛,不见了平时的压迫,给人一种温文之感。林畔儿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颤抖,事实上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为这个发现欣喜,目光和语气皆坦然许多。 “我不叫青青,我有了新名字。” “我知道,林畔儿,听起来还不赖,自己取的?”他夸她,以图拉近他们的距离。 林畔儿冷冷淡淡。 “不是。” 她缓步走出巷子,混入人流。常山王跟着她,保持在与她齐肩的位置。 “你也任性够了,跟我回家。” “王爷没看到吗?”林畔儿抚了抚头上发髻,“我已经嫁人了。我有了自己的家。” “你是指给人做妾吗?”常山王鼻子皱了皱,“青青,我再想不到你这样不开眼。” 春晖和煦,照耀在常山王脸上,映出他眼角几条细纹。虽然保养得宜,还是逃不过岁月迁延。 “王爷今年有没有五十?” “我才四十二!”常山王带着愠怒回。 林畔儿淡淡“哦”了一声。 常山王想到她问他年龄只为报复他那句不开眼,不由冷笑道:“你的那位裴寺丞倒是个青年才俊,但是你可知道,只消我一句话,便可将他这一尊玉树摧折得七零八落。” “你当然可以轻而易举毁了他。”林畔儿不以为然道,“就像我也可以轻而易举拧下你的头来。” “青青!”常山王惊怒交加。 林畔儿唇边似有淡淡笑意流,好像惹恼他于她而言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常山王看见她的笑容略感刺眼。 “青青你变了,从前的你不会跟我顶嘴。” “是么。”淡淡的一句感慨,再无下文。 “我送去的青玉坠子你看到了吗?”常山王试图缓和气氛。 “碾碎了。” “那是我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十几年来你一直戴在身上。” “旧物总有被抛弃的一日,不弃旧如何迎新,你说是不是王爷?”林畔儿高高地扬起下巴,睥睨地看着常山王。 再次转入无人的暗巷。 常山王霍地按住林畔儿肩膀,将她抵在对面墙上,“不许那样对我说话,听见没有?” 见她唇瓣嫣红,初具妇人风情,情不自禁贴着脸颊摩挲,“我的青青,我的好青青,回来我身边吧。”唇沿着眼睑滑下来,吻过唇际,眼看要唇瓣相接。 “我不喜欢老男人。” 无情的嘲弄打断了常山王的绮想。 “你说什么?”他看着她,捏着她肩膀的力道逐渐加重。 “王爷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吗?” 常山王眼神骤然凌厉,露出本来面目来,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林畔儿果断还击。 “不准你碰我。”林畔儿声色俱厉,“你再也不可以碰我了。” 常山王不可思议地捂住半张肿起来脸,试图像从前一样用强,却在林畔儿虎虎生威的眸光里败下阵来。她确实与众不同了,提线木偶有了思想,再不为人摆布。 “我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在你身上,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林畔儿只是推开他,走自己的路。 “你去哪?” “王爷刚刚的举动惹起了我的兴致,我现在要和我的夫君亲热去。” 常山王没当场气吐血。 大理寺正值午休,廨舍空空荡荡,仅余裴缜一人伏案小憩。 忽有异香入鼻,裴缜睁开眼睛,见林畔儿站在在他面前。 “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林畔儿径直坐到裴缜腿上,“二爷没用午饭?” “不饿,倒是微困,想着小憩片刻,你就来了。”搂着她轻细的腰肢,“来找我有事?” “嗯。” “什么事?” “想和你亲热。” 林畔儿猫儿一样蹭他。 裴缜错愕。 “现在?” “嗯……” “在这?” 林畔儿不管,一心一意吻他,娇娇媚媚唤他夫君。唤得裴缜骨头酥麻了半边,仍有一丝清醒理智:“畔儿别闹,晚上咱们家去……” “不要。”她断然拒绝。屁股在他腿上蹭啊蹭,摩擦带来的快感很快点燃欲火。裴缜顾不得许多,抱起她走入临时存放卷宗的斗室。 刚刚还尚存一丝理智的人此刻俨然理智全失,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剥开她的薄衫,揉弄两团绵软乳儿。 林畔儿本就动情,娇吟媚媚,裴缜恐她叫出动静,扯下腰间玉笋塞入檀口。玉笋大小合适,林畔儿衔在嘴里声音顿时转为细碎呜呜,愈发柔媚可怜。 叫人想狠狠地疼爱。 裴缜情动不已,教她两手撑着柜子,单手撩起石榴裙。林畔儿下面已是一片水泽之国,裴缜进入异常顺利,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极速律动带起乳尖与卷帙的摩擦,两颗粉樱很快可怜兮兮地红了。 林畔儿口内衔玉,涎水顺着嘴角流下,上下两处春液汩汩,端是淫靡。裴缜眼见晶液滴落俏丽红梅,宛如给红梅裹上一层冰凌凌的壳子,恨不能含入口中。 退而求其次,取出林畔儿口中玉笋,扳过她的脸儿,凶狠吻上去,又吮又咬,唇脂也被吻花了,吻的身下人儿气喘吁吁。 吻完,再想塞回玉笋,林畔儿却不肯衔了,抢来塞他嘴里,给他衔着,语带抱怨:“二爷声音也不小。” 玉笋上裹满林畔儿津液,含着远胜仙露琼浆,裴缜不禁心摇神荡,更加卖力。 林畔儿一时腿软跪下来,更加方便了他,扶着她两侧腰肢,入得更深。 一阵颤栗后,两人相继软倒。 “今天怎么了,又娇媚又热情。”裴缜捧着林畔儿的脸,处处是满足。 林畔儿喘息未定,“二爷喜欢吗?” “喜欢呀。” “以后我们天天这样。” 裴缜拿鼻尖蹭她,“小傻猫成精了。” 林畔儿穿好衣服:“二爷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 “你自己去,我午休快结束了。”裴缜把擦拭干净的玉笋系回腰间。 “不嘛,二爷陪着我。” 裴缜拿这样的林畔儿没办法,“好嘛,陪你。” 裴绪一入王府便感知到了山雨欲来。下人们眸光低垂,行着碎步,大气不敢喘。 及至殿上,侍女们又都跪着。常山王闻知他到来,当头一喝:“你干的好事!” 裴绪赔笑道:“下官哪里惹王爷生气了,请王爷明白示,下官纵算死,到了地下也是个明白鬼。” “哼,你少给我装糊涂!青青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却推说找不到人。裴忘端啊裴忘端,你把本王骗的好苦!” “什么,青姑娘就在下官眼皮子底下?”裴绪故作吃惊,“下官怎的不知?究竟是谁?” “并非别人,正是令弟的妾室。” “林畔儿?”裴绪大吃一惊,“她在我家做了一年婢子,我如何能想到她就是青姑娘。” “王爷难道没有劝青姑娘回来?” “哼,她现在脾气大着呢,自以为是脱笼之鹄,入水之鲲,哪里还愿意回来。” 以裴绪对常山王的了解,深知他绝没那么容易放弃,不由试探道:“王爷打算怎么做?” 常山王居高临下道:“叫你的好弟弟休了她,我不信她走投无路还不回来找我。” 裴绪心里暗暗叫苦,“只怕不成。” “怎么?你使唤不动你弟弟?” “这倒不是。”裴绪赔笑,“青姑娘的性格难以捉摸,突然休掉她,恐她一时难以接受杀了小弟,岂非是无妄之灾。取青姑娘之计,宜攻心为上,我倒是有条妙计。” 这般那般与常山王一说。 常山王听后果然暂熄怒火:“且依你说的办。” 第69章 .情情篇(十一)诱敌 “裴玄朗是住这里吗?” 何婆出去倒水,不意门缝里探进个脑袋,头上裹着软翅膀的罗巾,面容清癯,眼窝坍陷,两颗眼珠子却是炯炯的,显得精神矍铄。 “尊驾是谁,找我们二爷何事?” 男人闻言直接推门进来:“是就好,我还怕寻错地方。” 第66节 何婆寻思这人真无礼,不请自入,正待拦住好生盘问姓名,裴缜忽然从屋里迎出来,远远的叉手见礼道:“叔父打哪来,快请屋里叙话。” 回头嘱咐何婆:“魏县令爱喝雀舌,将敬亭绿雪泼了,重沏一壶雀舌。” 魏县令?何婆心头犯嘀咕,想起裴缜常提到的长安县县令约莫姓魏?再次打量对方,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儿,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圆领袍,云靴也是破旧的,哪有一丁点儿一县之令的派头。 魏县令进了屋,先自环顾一圈,随后惊讶道:“怎么,若若不在?” “若若有段日子不过来了。” “这丫头,但凡出去必敷衍我们来你这,称和你新纳的姨娘十分聊得来。足见也是假的了?”从裴缜的神色里获悉答案,魏县令跌足痛骂道,“这谎话连篇的小作精,看晚上回去我怎么收拾她!” “叔父也别太苛责她,她感情不如意,料想很苦闷。” “哼,苦闷,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能从那个火坑跳出来是她上辈子积的福!”魏县令不由得大吐苦水,其中自然不乏贬损沈浊之语,裴缜除了点头附和也不好说出其他的来。 牢骚发够了,魏县令话锋一转,“其实我这趟来不单为了寻若若。” 裴缜见他郑重,不觉挺直了腰板。 “最近有一桩涉猎极广的掳掠案贤侄想必听说了。被掳的全部是刚刚诞下孩子不久,尚在哺乳期的妇人。” “此案不比寻常掳掠案,我一直有关注。” “此案的确有不同寻常之处。”魏县令道,“只是眼下遇到一个难点,再不得寸进,想着你脑子灵光,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帮叔父。” “方便的话,我想先看案牒。” “没什么不方便的,明天我全天在县衙,你得空过来,咱们再叙。” “一定到访。” 从裴缜居所出来后,魏县令自南门出醴泉坊,入西市,预备穿过西市,打西门回自己居住的光德坊。 走着走着,一抹鲜妍倩影映入眼帘。倩影撒娇撒痴,手上捧着一包盐津梅子,不说拈起来吃,偏要叫身旁的俊逸男子喂。男子禁不起她痴缠,喂到她嘴里,换来她甜甜的娇笑。 娇笑在撞到一个中年男人后戛然而止,梅子“咕咚”滑入肚,魏若若做贼心虚地唤道:“爹。” 男子反应甚捷,立刻叉手为礼:“小人秦避,见过魏县令。” 魏县令没理会魏若若,先打量起秦避来。不得不说,他这个宝贝女儿看上的男人模样都怪能唬人的,但好看有什么用,花架子。 “做什么的?” “大理寺狱丞。” “狱丞……这么说和沈浊是同僚了?” “小人乃是袭了沈狱丞的缺。” 魏县令不再理会秦避,将魏若若拽到身旁:“疯疯癫癫,亏你还是读过诗书的,在外面和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家。” “爹,你轻点,胳膊都给人家拽疼了!”魏若若一边抱怨一边同秦避挥手告别。 秦避看着她,眼里都是欢喜。须臾,倩影消失在人流里,看不到了,又是满眼的失落。 长寿坊,长安县衙。 裴缜读罢案牒,掩卷道:“这么说被掳掠的妇人全部集中在西市以北的十二坊?” “确切地说是除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外的十一坊。”魏县令道,“义宁坊内虽也有妇人失踪,然并非哺乳期的妇人,暂时不能归类。” “失踪妇人全部集中在西北一隅,据此推断,怕也是这伙歹人的活动范围。义宁坊没有妇人被掳,并非因为是大理寺所在地,极有可能是这伙歹人不愿碰窝边草,怕引人注意。” “贤侄预料不差,据逃回来的王娘子交待,她们被关押的地点极有可能是义宁坊。” “提起这个,案牒上为何没有注明王娘子的出逃经过?” “这里面的确有些难言之隐,王娘子不愿诉诸公文,只讲给我一人听了。”当下把经过细细讲给裴缜。 原来王娘子并非偶然逃出,乃是有人相助。王娘子少年时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姓李,行四,唤作李四哥。王娘子被掳走后,意外发现看守之一正是这位童年旧识,苦苦哀求之下,令李四哥动了恻隐之心,助她逃出生天。 不过,王娘子全程被蒙着眼睛,尽管能够凭借直觉判断出是义宁坊,具体的关押地点一点儿眉目没有。 “能否从这位李四哥身上入手?”裴缜问。 “我也想到了,可惜迟了一步,这李四哥眼下已成了一具尸体。不过我们并非毫无收获,根据王娘子的证词,锁定了一个叫做黑齿的胡人。” 裴缜洗耳恭听。 “我们把黑齿抓来衙门推问,谁知他嘴硬得紧,一口咬定和近期发生的案子无关。本来没有证据关个三五天也得放人,可是那幕后之人偏偏坐不住,请来了一位意料不到之人为黑齿作保,由此我更加确信,此案非比寻常,甚至牵涉朝野。” “令叔父大感意外,看来这位保人来头不小。” “岂止来头不小,简直叫人惊掉下巴,不是别人,正是权倾朝野的常山王殿下。” 裴缜惊讶无以复加:“委实蹊跷。叔父打算如何应对?” “我叫你来正是为了商讨此事。黑齿暂时放归,我一直叫人盯着,他大抵也清楚暗处有人盯梢,每天不是到酒馆喝酒就是去妓坊寻欢,未尝有动作。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回事,你脑筋灵活,未知可有何破局之法?” 裴缜没有立刻回覆魏县令,而是说回去想想。主意他倒是有,只需派人乔装成哺乳妇人,招摇过市,待被掳至窝点,探听虚实,顺利的话则能一网打尽。 只不过此项任务太过凶险,随时随地有性命之忧,没有合适的人选,说了也是白说。不料林畔儿听后极感兴趣,自告奋勇道:“我去!” “你?”裴缜乐不可支,“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都敢尝试,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吗?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安分画你的画。” 林畔儿最近爱上了画画,天分是没有的,裴缜只求在他的教导下她能把狸奴画出猫样来。 “不是有许多妇人需要解救么,二爷难道不想早点救她们出来?” “万一她们没救出来,再把你搭进去,我亏不亏?” “二爷对我没有信心?” “你说呢?” 林畔儿抿紧嘴巴。 裴缜只当这事过去了,谁知第二天林畔儿居然拉来花四娘一起游说他。 得知花四娘也要来掺和进来,裴缜微微不悦地看着林畔儿道:“我跟你说的事,你转头就告诉别人?” “难道还是什么说不得的事,若是说不得的事裴寺丞也不会和畔儿讲了。”花四娘挡在林畔儿面前与裴缜周旋,“我和畔儿无非是关心那些被掳掠的妇人,想早早解救她们出苦海,外面不知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婴儿和翘首企盼的丈夫等着她们回家,难道裴寺丞不希望他们早日团圆?” 裴缜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别人说出来我信,花老板你……?” “我怎样?”花四娘挑眉,“不像是能做好事的人?” 不待裴缜回答,凉凉一笑,“像裴寺丞这等矜贵的世家公子,哪里愿意了解我这种女人,不过一言以蔽之,或曰放浪形骸,或曰风流妖物,就是对我的评价了。” 说完,并不屑与裴缜多作纠缠,洒然而去。 花四娘的话像一根肉眼不可见的毛刺一样刺在裴缜心上,拔不除抹不去,令他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贴着林畔儿耳朵问:“花四娘为何对这件事感兴趣?” “四娘说她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受尽折磨虐待,很是经历了一番酸楚,故而十分同情那些被掳走的妇人,希望可以帮她们早日脱困,将恶人绳之以法。” 裴缜听完后没有表态。 “二爷不相信吗?” “我始终对她怀有偏见,像她那样的女子,行事不带目的,说破天来我也不信。”双手交叠枕于脑后,“然而这偏偏是唯一的可行之计,着实叫我犯愁。” “四娘颇会一些拳脚功夫,二爷无需顾虑。” “傻猫,你叫我怎么放心你?”裴缜怜爱地抚着林畔儿脸庞,大拇指落在她不高不低的眉骨上,来回摩挲,“假如你身怀绝技,我倒不需有这层顾虑。” “怎样算身怀绝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林畔儿眨巴眼睛。 裴缜拈过她的一绺头发绕在指尖玩,“你呢,又是什么理由,非要参与进这么危险的事里来?” “我么……”林畔儿沉吟,“我想找点事做。” “做什么事不好,偏做这种事。” “对别的事不感兴趣。” “画画也不感兴趣了?” “画的不好,二爷都不夸我。” “你都说画的不好了,你又岂能昧着良心夸你。” 林畔儿撇嘴,钻进裴缜怀里:“睡觉。” “越来越像只小猫了。”宠溺地帮她盖好被子。 促使裴缜改变主意的事件是又一个婴儿的夭折,孩子吃不下去米汤,吃多少吐多少,最后连羊奶也挽救不了,早早走了。 孩子祖父母抱着孩子在县衙门前嚎啕大哭,跪求魏县令早日缉获歹人,解救被掳妇人。声势渐渐浩大,引来许多路人加入,群情汹涌之下,魏县令连县衙大门也不敢出。 裴缜过去看见,面对这样的情势,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将计划向魏县令和盘托出。魏县令同样觉得凶险,却也想不出更好的计策来。 行动那日,裴缜千叮咛万嘱咐,要林畔儿务必小心应对,谨慎行事。林畔儿快把头点断了,不免抱怨:“二爷啰里啰嗦,好烦人。” “我不放心你嘛,你那么傻,又不懂临机应变,我真怕你出事。” “不是还有四娘嘛。” “花四娘不一定靠得住,你凡事别一味信她,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了二爷。”林畔儿伸出手臂,“二爷抱抱。” 裴缜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保护好自己,危急关头,不必顾虑其他人生死。” “我知道,我一定全须全尾的回来见二爷。” 魏县令在普宁坊有间房产,林畔儿和花四娘伪装成官宦人家的外室住进去。 春光明媚,姐妹俩相携街上闲逛。 “妹妹奶水足不足,倘有不足把融儿抱来我屋里,我喂他。” “我奶水尚足,不劳姐姐。” “唉,可怜我的濯儿,生下来便夭折,空有奶水没处投喂,每日涨奶涨得怪难受。” “姐姐快别在街上说这些,一来不像话,二来听说最近有一伙歹人专门掳掠似咱们这等妇人。” “怕什么,我就不信谁敢来掳我。能被掳走的,多半也是蠢妇。” …… 第67节 两人边走边说,街边汤饼铺里戴银耳饰的胡人刚好听去一耳朵。 “那人就是黑齿吧。也不知这招灵不灵。”对面茶楼上,秦避不无担忧道。 “饵已布下,咬不咬钩就看鱼的了。” 然而鱼饵空悬几日,不见鱼儿咬钩。这几日林畔儿和花四娘一直按照固定的路线出来散步、采买零碎物件。只是再没有见到黑齿,也没有发现被人跟踪。 按计划裴缜没叫停,她们就得一直伪装下去。这日照例出去闲逛,胭脂铺的小厮出来招徕生意,见到她们两个姐妹花,甜言美语哄她们进去买胭脂。 铺里胭脂多种多样,叫人目不暇接,老板递上一款白海棠胭脂,说是新近调配出来的,香气芬芳馨雅。林畔儿和花四娘不约而同凑上来闻,初闻不觉怎样,再行细细嗅闻,不觉头昏脑胀,顷刻人事不知了。 第70章 .情情篇(十二)囚笼 眼睛嵌开一条缝隙,抵不住沉重合拢,再嵌开,再合拢,如此反复几次后,一双乌黑透着倦光的眼睛才算完完全全睁开。 林畔儿揉揉眼皮,展眼望向室内,陌生的屋子里坐着许多陌生的妇人,身上清一色着白罗衫。大抵是对眼前的情景见怪不怪,谁也没来理睬她们。 林畔儿唤醒身旁的花四娘,问她记不记得她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花四娘扶着昏涨的脑袋,摇摇头:“我只记得咱们在街上逛着,怎么来的全然不记得了。” 看到屋里尚有十几位妇人,不由问道:“你们也是被掳来的吗?” 十几束目光不约而同聚集而来,齐刷刷落在花四娘脸上,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么不说话,莫非被关傻了?”花四娘唇齿间逸出讽笑。 妇人们又通通转开头,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看话本的看话本,各顾各的。林畔儿凑到花四娘耳边,“她们好奇怪。” “我看这里处处透透着古怪,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暴露了身份。” 林畔儿小声应承:“我知道。” 坐在角落里的妇人突然向她们招手,屋里的妇人大多肥肥胖胖,她是为数不多窈窕的一个,林畔儿见状和花四娘坐过去。 “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被掳来的。”妇人悄声说。 林畔儿和花四娘对视一眼,不待问话,妇人又道:“你们既能被掳来,想必也是生下孩子不久?” 花林二人囫囵点头。 妇人见状嘤嘤啜泣:“想当初我还在月子里便被他们掳来,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不知我那苦命的孩儿怎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林畔儿不禁问:“娘子姓什么,夫家是谁?” “我姓卢,夫家是醴泉坊的张小官人。” 林畔儿想起梅林里怀抱死婴哭哭啼啼的张生,抿着唇没告诉卢氏这则惨剧。 花四娘不知情,犹安慰卢氏:“别担心,喂米汤也能活下去。” “但愿吧。”卢氏擦干眼泪,问了花林二人姓名,花林相继见告。 花四娘权作不知情,询问卢氏氏道:“掳我们的人是谁?掳来作甚?” 卢氏哀伤道:“掳来日日采集奶水,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采集奶水?” “你看那些妇人生的白白胖胖的,只当她们来时也这样,不然,全是好吃好喝喂出来的,只为奶水丰足。” “没想过逃出去吗?” “没用的。看到那些头裹红巾的妇人了吗?”卢氏目光荡过去,“她们虽也被关着,实则和掳我们的人是一伙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林畔儿心下默默将她们区别开来。 再想多打听些,身后的铁门呛啷啷被从外面打开。身材魁梧的胡人男子拎着两个巨大的食盒走进来,门口站着两个持刀的胡人,显然这时候轻举妄动不会有好果子吃。 饭盒里装着炖猪蹄,汤汁顿的奶白,一人一碗。林畔儿花四娘除了一人分到一碗猪蹄汤,还得到一件白色罗衫。 胡人将衣服扔到她们身上,简短地命令:“换上。” 目光对峙下,花四娘并不甘于示弱:“看什么,还想占老娘便宜不成?” 胡人收起目光,完成任务一般退下去。 猪蹄炖的咸淡适中,林畔儿撕下一块,慢慢啃食。 花四娘道:“你怎么还吃上了?” 林畔儿说:“我饿。” 被她这么一说,花四娘的肚子也咕噜噜叫了起来,但她并不想吃那些肥腻的东西,掰开猪蹄,撕里面的筋和瘦肉吃。 “你不能那样吃。”卢氏提醒她,“每顿食物不许剩,包括汤也得喝掉。” “剩了又能怎样?” “上次拒绝食用食物的女人被当场控制住,掰开嘴巴。随后一个胡人当众解开裤子,往她嘴里撒尿。” 花四娘捂着嘴巴作呕。 林畔儿也呆掉了。 “快吃吧。”卢氏淡淡道,“如果你们不想被那样对待的话。” 花四娘奇怪道:“你顿顿这样吃,怎么不见丰腴?” 卢氏道:“我打小就这样,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丰腴不起来。” 林畔儿吃东西很干净,猪脚被她一块一块骨头啃的分明。白玉似的堆在碗底,像座小山。吃完擦干净手,褪下衣衫,换上他们给的罗衫。谁知卢氏看到她的裸体竟然怔住了,林畔儿掩着胸脯问:“怎么了?” “你的乳儿……完全不像生育过……”卢氏满目疑惑。 花四娘闪身挡在林畔儿面前,“我这位妹妹,奶水不是很足。” 卢氏恍然:“原来是这样,那你要小心了,一旦被嬷嬷判断不能下奶,会被带走。” “带哪去?” 卢氏摇摇头:“总不会是放了,然而也没见她们再回来。” 花四娘问道:“嬷嬷多早晚来……查验我们的身体?” “丰腴的两三天,瘦一些的会养个十天半个月。一旦被判断可以下奶,每日被带入密室中采奶,周而复始,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期间没有机会逃跑?” 卢氏道:“等你们可以离开这间房,看看外面的情况就知道了,没有这样的机会。” 花四娘环顾一圈,看这些妇人个个意气消沉,也知逃跑难如登天。 半个时辰后,还是方才的胡人,进来收碗。花四娘不愿吃的部分林畔儿替她吃了,故而没有惹起事端。 房间完全密闭,仅有的窗户也用铁皮封着,没有任何途径获悉外面的情况。室内长久燃着蜡烛,晨昏莫辨。 林畔儿屈膝而立,耳朵贴着铁皮,长久维持一个姿态不动。 “你在干嘛?”花四娘问。 “听声音。” “听到什么声音了?” “风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梵音。” 花四娘狐疑地贴过耳朵,顺势塞住另一侧耳朵,全神贯注倾听,并不曾听到林畔儿说的那些声音,只当她在臆想。 “烟花棒你藏仔细了,切不可被他们发觉。” 林畔儿抚了抚她的云髻,“放心,藏的好好的。” “我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他们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把咱们掳来,假如暗中看护之人也不曾看到进而追踪而来,咱们深陷孤立无援之境,处境可就凶险了。”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 “玄朗不会使我孤立无援。”林畔儿嘴角微微翘。 花四娘见她盲目乐观,一时无语。 林畔儿花四娘被关了三天,三天来她们看着那些胸部满涨的妇人被带进带出,内心波澜起伏,躁动难安。她们来此原为搭救她们,眼下却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遭受蹂躏,束手无策。 第四天上头,两个胡人进来带走了林畔儿和花四娘。 房间外部的通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胡人一前一后把她们夹在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供逃跑的余地。 烛光恍过墙壁,隐约可见凋敝的彩绘,林畔儿兀自疑惑着,突然被推进一间狭窄的斗室。斗室中坐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嬷嬷,笑容可掬地冲她们招手:“来,过来。” 胡人汉子不容她们迟疑,推搡着将她们按坐在床板上。 老嬷嬷混浊的目光扫过她二人,忽然朝着林畔儿伸出长满褐斑枯枝样的手。 林畔儿捂住衣裳:“你干嘛!” 胡人汉子恶狠狠地反绞过她的手臂,她霎时成了待宰的羔羊。花四娘则被另一个胡人汉子看住,动弹不得。 老嬷嬷拉开带子,罗衫自动敞开,露出一对小巧乳儿,凝脂如玉。老嬷嬷先是一怔,继而扪上去,捏按搓揉。 老嬷嬷手掌粗糙,有种粗粝的摩擦感,及至捏揉,又传来微微涨痛。林畔儿抿住嘴角,强自吞咽痛意。 老嬷嬷神色变化全落在花四娘眼里,深知一开口必露馅,目光不动声色衡量了下与两个胡人之间的距离,寻思待会儿动起手来同时制服两人的几率有多大。 剑拔弩张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 老嬷嬷走出去,片刻复归,命两个胡人上前,碎碎耳语。 两个胡人听着,忽然不怀好意看向她们,“既然用不着了,那么她们……” “随你们折腾,别误了正事就成。”老嬷嬷说完颤巍巍地去了。 花林这边尚未搞清楚状况,胡人那头已经争抢起来。 “丰腴的归我,瘦的那个归你。” “凭什么可你挑!” “要打一架?” 强壮的胡人挑眉,稍显瘦弱的那个顿时矮下气焰。 第68节 花四娘丰美润泽,风情无限,他们自然是在争她。 花四娘意识到形势突变,紧紧抓住林畔儿胳膊:“待会儿拖住另一个。”说完便迎了上去,解开衣带,露出一捧雪腻酥香,“争什么,一个一个来。” 两人胡人皆看傻了,林畔儿也傻了,直勾勾盯着那对圆润的雪球儿。 强壮的胡人不想同伴碍事,将他推向林畔儿。男人抱住林畔儿,一双大手滑腻地在她身上游走,林畔儿牢记花四娘的叮嘱,不曾反抗,在对方即将有实质性的动作前,花四娘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男人的惨叫。 胡人惊讶回头,不料迎面吃了花四娘一脚,仰天跌倒。花四娘利索抽出他腰间的解腕刀,塞林畔儿手里叫她看住人。 林畔儿这才看到对面的胡人正捂着裆部满地打滚,眼见自己手底下这个不老实,有样学样对着裆部踢了一脚,男人脸上立刻流露痛苦的表情,五官都扭曲了。 花四娘一脚踩着男人下体,一手持刀抵住男人咽喉,凶狠地问:“方才那老乞婆和你们说了什么?” 胡人兀自嘴硬,花四娘笑着碾了碾脚下两颗肉丸。 胡人顷刻全招了:“上面来人吩咐,放弃这处据点。” “放弃这里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塔里的人全部得处理掉。” “塔里?”花四娘眯眸,“你是说我们现在在塔里?什么塔?” “佛塔。” “哪里的佛塔?” “波斯胡寺。” 花四娘想起之前林畔儿提到过梵音,内心诧异。 “你刚刚说上面,上面是谁?” “我也不知道。” 花四娘加重脚下力道。 黄豆大的汗滴自男人额角滚落,“我们听命于胡僧阿罗斯,他上面是谁我们全不知情。” “你们采集奶水作何之用?” “我们只负责运到塔下,之后运往哪里一概不知。” “你刚刚说塔里的人都得处理,怎么处理?” “一把火化为灰烬。” 林畔儿花四娘双双骇然。 “这么多人,全部给烧死?” “这也不是我决定的。” “什么时辰开始?” “三更天。” “好毒的算计,届时全城宵禁,夜深人静,佛塔骤然起火,无人施救,我们便只有葬身火海的份!” “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 “酉时……还有三个时辰。” “带上密室中的妇人,咱们这就冲下去!”花四娘拿刀抵着胡人脖子。 “不成。”另一个胡人说,“佛塔一层有铁栅栏拦着,从外面方能打开,你们过不去看守那一关。” “不是还有你们!” “我们自己出去没问题,带不了奶奴,特别是上次有人私纵奶奴逃走,看守严了十倍不止。带着生面孔,我们自个儿也出不去。” “既然这么没用,我只好先宰为敬,也好出一出我心头这口恶气。”花四娘将刀往前递了半寸,凶恶的眼神叫人丝毫不怀疑她的决心。 男人喉间渗出一条血线,恐惧溢出眼眸,慌不迭求饶:“且慢动手,我有办法叫你们出去!” 当下细细道来。 第71章 .情情篇(十三)火中魅影 回到密室后,花林二人向卢氏交代了她们的身份以及接下来众人即将面临的危险。 卢氏丝毫不感意外。 “早猜到你们身份有假了。”卢氏说,“其他被掳来的妇人不闹个筋疲力尽绝不罢休,你们不哭不闹,来的这几天,也没听你们念叨起孩子。足见可疑。” 林畔儿花四娘遂知她们表现竟是这样拙劣。然而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花四娘道:“这伙歹人欲烧死咱们,毁尸灭迹,眼下唯有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 花四娘不动声色地朝人群中裹红巾的努努嘴,“三更天放火,看守会在二更天接走她们,届时咱们夺了她们的头巾,绑了她们,取代她们下去。” “看守岂会坐视不理?” “放心,看守我已设法摆平,不会成为阻碍。” “计划虽好,只是这样一来她们岂不是得被活活烧死?”卢氏揪心。 “生死攸关你还顾得了旁人?”花四娘撇嘴。 林畔儿轻轻道:“不怕,等咱们出去通知官府来解救她们。” “但有一样难办。”花四娘道,“据说她们中有个领头的,唤作月奴,一楼守门人认得月奴,没她在不给开门。” 卢氏被掳来的时间长,认得月奴,指给花林二人瞧。 花四娘倒不意月奴这么灵秀的名字其主人竟是众女中最肥腻凶恶的一个,腰肢粗壮若饭桶,脸上横肉累累,除了吃饭,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往往在通铺一摊,占去两个身位,身上的肉顿时好似鲜羊乳,流淌下来。 林畔儿亦是初来那日便注意到她了,只是没想到她就是月奴。 “据说她在快饿死的时候被捡回来,只要给一口饭,什么都肯做。” “她难道不想要自由吗?” 卢氏摇头:“她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自由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怎么会有这种人……”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先别管这些了,咱们先商量个对策。”三人窃窃私语,很快将计划拟定。 卢氏挨个前去传递消息,一圈传下来,妇人们皆已有了分晓,只待时机一到,听花四娘命令行事。至于那些头缠巾帕的妇人,虽看到她们私相密语,因不知根底,并不以为意。 二更天很多妇人已倦怠,眼睛发饧,昏昏欲睡。花四娘这边的妇人们则睁大双眼,一个个看似与平常无异,实则严阵以待。 房门忽然被打开,走进来白日里的胡人,招呼月奴出来。月奴熟睡中被人唤醒,带着些微火气,鼻子皱起来。俟她出去,花四娘一声令下,屋内的妇人遽然而起,或两个一组,或三个一群,将红巾妇人们按住绑缚。 红巾妇人人数本就不多,顷刻被她们制服。 花四娘取下她们头上的红巾,分发与众人,因为数量不足,只拣强壮的分发,先带出去一波,与守卫周旋,再来解救后面的。 待月奴得知消息转回来招呼红巾妇人,密室内早已易势。 花四娘将刀尖抵在月奴颈上,“识相的话带我们下去,否则叫你血溅当场!” 月奴顺从转身。 门外两个胡人涎笑着朝花四娘讨解药,花四娘媚笑道:“急什么,出去再说。” 只有林畔儿知道,花四娘逼着他们服下的所谓穿肠毒药乃是两粒老鼠屎。 顺利抵达楼下,门口果然如胡人所言横着栅栏,形似牢笼,将她们阻隔。周围弥漫着劣质酒气,地上亦是湿漉漉的,竟已提前布置好。 胡人上前拍打栅栏,门后闻声走出一位胡僧,举着油灯挨个打量。 “照什么照,都是自己人。”胡人不耐烦道。 “谁知道你们夹带没夹带私货。”灯火落到月奴脸上,“哟,半个月没见,月奴你又胖了不少。胸脯子里存了不少奶水吧,这几日采不了,该涨死了。” 一边调笑着一边摸出身上钥匙。行将插入锁眼之际。 月奴突然开口:“不要开,有诈!” 花四娘推开月奴去夺钥匙已然来不及,守卫倏然跳开,惊慌退至门外。余下的人疯狂摇撼栅栏,奈何栅栏乃生铁所铸,焊接牢固,无法破坏。 外面杂沓声四起,不一时,飞进来几团燃着火焰的油布,众人纷纷惊退,油布触及地上的烈酒,“轰”地爆燃。竟然不顾自己人还在里面,提前下手。 月奴仿佛预料到这个后果,呆呆站立不动。其他人则惊惊慌慌逃往二楼,趁着火舌没舔上来,花四娘猛踹木窗,企图搏得生机。奈何木窗坚固异常,久踹不坏。花四娘脱力一般瘫在地上,两个胡人汉子接力,还不及花四娘。生死关头,林畔儿也顾不得伪装了,拉开二人,一脚踹开窗子。 取出藏于发中的烟花棒,点燃放飞,惨白的烟花冲天而起,炸开在黑沉的夜幕上,醒目无比。 心中祈祷,玄朗,你一定要来。 妇人们乱中有序,依次自窗口跳下。 花四娘想起被她们绑在楼上的其他人,回去给她们松绑,交代林畔儿守在原地。 然而被绑缚的妇人尽皆下来,花四娘却没有回来,林畔儿打听不着,不得已返回查看。 “四娘,四娘。” 她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 密室的门大敞着,灯烛倾倒,烛花淹没在烛泪中,欲灭不灭,剩着一线微光苟延残喘。昏光暗影里,花四娘兀自躺在地上喘息。 薄光勾勒出她的轮廓,虚弱已极的一道影子,没来由地叫人把心揪起。 “四娘,你怎么了?” “我怕是不成了……” “发生了什么?” “有人拿烛台偷袭我,正中胸口。” 林畔儿借着微弱的光看到她的手紧紧护在胸前。 “不……”她跪到她身边,“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离开。” “你自己走吧,我没救了……那群白眼狼,早知道不返回来了。” 第69节 “不要这样说,你不可以出事,我们走,现在就走。”林畔儿一手托起花四娘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抱她的腿。 将起未起之际,腹中陡然一凉。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向旁滑动,划开了她的小腹。林畔儿霎时跪了下来,腹中鲜血汩汩涌流。 “为……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 花四娘这时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手中烛台上的尖钉犹滴着血,鲜红冶艳,似夜开的蔷薇。 “为什么?”她咭咭地笑起来,“你难道忘记了么,一直有人想取你的性命。” “你是她的人?” “你的确厉害,她当初派出十二个顶尖杀手围剿也没能结果了你,我自是比不上十二个杀手当中的任何一个,却敢接下这桩生意,你可知为何?” 林畔儿不答,花四娘自顾说下去:“因为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杀意才是杀手的最高境界。枉死的十二个人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要想杀掉一个人,得先和她做朋友。” “沈浊……” “对,我利用沈浊接近了你。” “玄朗……” “蛮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玄朗了,想当初,你真该听他的话。假如你不淌这趟混水,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她俯身看她,嘴角含着得逞后的笑意,“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你的玄朗说,我也许会转告哦。” “真讨厌,我不喜欢这样……” “是么,可惜由不得你。”花四娘握着烛台,朝着林畔儿咽喉割来。 瞬息之后,鲜血沿着割破的喉管滴滴答答落下来。 天生的敏锐,使她根本不需要通过思考,在危险来临之际也能通过本能的反应予以还击。 林畔儿手捏着尖钉,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将它从花四娘手里的烛台上折下来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割开花四娘喉咙的。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迅若闪电,等她反应过来。结局已定。 花四娘捂着咽喉,到死都不愿相信她竟败的这样彻底。 她自是深谙林畔儿的弱点,却不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一切的伪装与攻击都显得幼稚可笑。 林畔儿跌坐在花四娘的尸体旁,久久无法动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逼我杀你,我真的好讨厌好讨厌这种感觉……” 她喃喃自语,眼里似有无限哀伤。 木质的阁楼结构佛塔,很不禁烧,火蟒噌噌卷上来,周围的一切都在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坏。 林畔儿踏着火光走上塔顶,塔顶的门锁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走上檐脊,良夜悠悠,夜风袅袅扬起她的发丝、衣袖、裙摆…… 身后冰轮皎洁,她好似月中神女。 七层佛塔,六层皆淹没于火海,熊熊的火柱,擎天而起,誓要把天烧个窟窿。 林畔儿目光漫然下瞥,佛塔下站满了人,密密如蚁。她仿佛在当中看到了裴缜,她的夫君玄朗,她始终很庆幸,千万人中遇见了他。 她生命里有太多苦,他是唯一的蜜橘。 只要他还在她身边。 她便觉满足。 林畔儿想到这里,对着塔下的人丛微微一笑,旋即展开双臂,飞身跃下。 火球在她身后爆开,轰然一声巨响,整座佛塔骤然坍塌。而她,是火焰中飞出的一只白鸟。 娉娉婷婷,折翼无悔,扑向她的爱人。 第72章 .情情篇(十四)尘埃未定 裴缜命秦避看顾林畔儿与花四娘,是以那日秦避亲眼看着她们走进胭脂铺,原未在意,直到一顿饭功夫过去,她们依然没有从里面出来。 秦避佯装购买胭脂,入铺查看,铺里正常做着买卖,独不见花林二人。秦避不敢打草惊蛇,回去禀告裴缜。 裴缜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提前备下一条狗,叫它熟悉林畔儿味道。此刻牵出狗来,给它嗅闻林畔儿手帕,狗儿循味而动,带着裴缜带来义宁坊的一座波斯胡寺前。 寺院中央放着一口大香炉,炉内焚着一簇簇线香,香雾缭绕,遮天蔽日,味道被扰乱,狗儿急得原地团团乱转,不知该往何处去。 裴缜在寺中游走一圈,未曾发现端倪。遂命人日夜监视。担心事发仓促,支援不及,说服魏县令在胡寺附近安排下一班衙役,待命而动。自己也跟大理寺告了假,日夜守候在周围。 心上人不知是死是活,裴缜实在焦灼,度日如年般挨到第三日,再按捺不住,带人抓了胭脂铺的掌柜,一顿刑讯逼问下来,掌柜的承认人确实是在他这里被带走的。 店中有一款精心研制的香,闻之使人晕厥,醒来后则会失去半个时辰的记忆,记不起到过胭脂铺,自然也就不会失手。 当问及被迷晕的妇人去向,掌柜的却不知了,严刑拷打之下也只逼问出负责运送的胡人名字。 秦避带人手去抓胡人,谁知胡人得到风声早跑了。 据点被端,惊动了做恶之人,第二天即传下命令,销毁一切证据,以免官府顺藤摸瓜,摸到根儿上来。 胡僧阿罗斯负责执行,却万万不料,变故频生。 烟花冲天而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裴缜命秦避叫上待命衙役,十万火急奔往出事地点。 目的地是座佛塔。 胡寺建于弘光寺佛址上,佛塔乃弘光寺遗留,因最初用于收藏佛经,建的远比其他供奉舍利的佛塔要宽阔、宏大,又因耸立于后山树林中,远离主殿,不为裴缜所察。 裴缜率衙役赶到时,胡僧们正围追堵截从佛塔里逃出来的妇人们,被裴缜当场逮获,控制住。火势凶猛,眼看着从二层蹿上三层,接着四层五层,逃出来的妇人相拥哭泣,裴缜四处寻觅林畔儿的身影,不得其人,花四娘也不在其中。 卢氏听说他在寻找林畔儿,告知说:“林娘子花娘子往楼上去了,没见下来。” 裴缜目眦欲裂,险些站不稳。秦避及时托住他:“裴寺丞……” “畔儿没出来……她们没出来……” 秦避回头望向通红的火龙,周围树影皆被火焰吞噬,焦黄枯槁,面对此情此景,他委实说不出安慰的话。 忽然,一抹白影现身于塔顶。秦避指着那抹白影,惊呼:“裴寺丞,快看!” 裴缜本已不抱希望,转眸间看到那随风飘举的白影,激动大喊:“畔儿,畔儿!” 火海哔剥,热浪滔天,他的声音抵达不到她耳畔。 他只是徒劳地望着她,火光里她弱质纤纤,一袭白衣被映成红色,青丝在冷热交替的风浪中款款飞舞。 明明看不到她的表情,裴缜却感觉她在冲他笑。 忽然,佛塔三层的柱子烧塌了两根,剩下两根独木难支,摇摇欲坠,秦避急道:“不好,佛塔要塌了。” 裴缜脑海中飞速思索着搭救林畔儿的方法,没等他想出来,林畔儿忽然纵身跃下来,她的双臂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借着风力,她仿佛化身为灵鸟,飘飘摇摇,坠向密林。 裴缜不顾一切,追逐着那抹身影奔入密林,秦避亦率剩余衙役赶去。最终,他们在一截横伸出来的树干上发现了她。 秦避上树将她解下来,带到裴缜面前,裴缜颤抖着试探鼻息,所幸,还活着。 林畔儿第二天早上苏醒过来,看到熟悉的帘帐,意识到她是躺在自家床上,嘴角露出愉悦的笑容。 裴缜守在床边,大抵是累极了,倚着床柱睡去,林畔儿凝望他的睡颜,眼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欣慰。 昨夜佛塔上,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她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后不能和裴缜在一起,他们还要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她说什么也不要离开他。她位置选得极好,坠落姿势也极佳,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尽管身上挂了彩,不过是些微小的代价。 六饼端着药碗进来,不待林畔儿阻止,已然兴奋喊叫:“畔儿姐姐醒了!二爷,畔儿姐姐醒了!” 裴缜猛然惊醒,看着林畔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想把她搂过来亲吻又恐牵动伤口,退而求其次抓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脸颊上摩挲:“你可知你不在的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也好迫不及待,要回到二爷身边。” “以后再不许你离开我了。” “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裴缜目光缱绻深情,宛若一碗浓稠的蜂蜜,欲将人溺死在里面。 六饼端着药碗,看着他们浓情蜜意,小声嘀咕:“药不喝该凉了……” 裴缜方想起药的事,接过来一匙一匙喂给林畔儿。 “苦不苦,要不要吃颗蜜饯?” “不苦,喝完再吃。” 嫌弃裴缜喂的温吞,接过来一仰脖饮罄。 还是老样子,裴缜无奈地笑。拈起一颗蜜饯喂她嘴里,林畔儿叫他也吃,仿佛自己嘴里的蜜饯品不出味儿,唯有在他嘴里含着她才能感知到甜似的。 林畔儿抚摸自己的小腹,伤口长近七寸,好在没有没有伤及肺腑,且已缝合。 “会落疤吗?” “大夫说难以避免会落疤,擦些抚平疤痕的药膏,或可争取不那么狰狞。” “我之前用过一味玉颜膏,效果极好。” “玉颜膏么……待我去生药铺问问。”忽而疑惑,“你从前做什么落过疤?” “小磕碰。” 裴缜没再追问,只是感叹:“幸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肠子,不然你有得罪遭。记不记得怎么受的伤?” 林畔儿垂下眸光,“从塔顶跳下来时给树枝划的……不太记得了,当时脑子乱糟糟的……” 又问:“大家都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了,除了……花老板。” 林畔儿默默的,不讲话。 “你知道她发生什么了吗?” “她被人用烛台刺中要害,等我赶去时已经不成了。”林畔儿把花四娘的言辞重复一遍,只是不表后面。 裴缜黯然。 “她的尸身……” “恐怕这两三日才会挖出来。” “沈浊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没通知他。” 第70节 气氛冰冷凝滞。 “你别太难过。” “嗯,我不难过。” 嘴上说不难过,身子却歪去一边,裴缜替她盖上被子,没有打扰。经历这一场动荡,她的身心皆需时间慢慢愈合。 花四娘的尸身在第三天晌午被挖掘出来,不过一具焦骨而已。 由沈浊带回去殓了。 裴缜在尸骨旁找到一盏烛台,奇怪的是烛台上用以固定蜡烛的尖钉竟然缺失。 尸体高度焦化,俨然无法确定致命伤。提审的所有与花四娘接触过的妇人亦通通否认加害之举。 除此以外,魏县令对抓获的嫌犯严加审讯,尤以胡僧阿罗斯为重点。 小喽啰知之有限,差役刑讯得筋疲力尽,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唯一通往全部真相的阿罗斯则在某个午夜用一块偷藏的碎瓷片悄悄结束了的生命。 魏县令目送尸体被运出去,精神为之一懈,阿罗斯一死,此案注定成为无头公案。他所有的努力付诸流水。 “好在妇人们平安回来了。”裴缜聊胜于无地安慰。 魏县令叹口气,似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出去时,裴缜落后一步,听了一耳朵狱卒的争执。 “你还敢说你没拿,你没拿那东西难道长腿溜了?” “没拿就是没拿,骗你作甚!” “自然是不想与我分赃,自个儿吞掉。” “不信你来搜我身。” “早教你藏起来了,搜身有什么用。” 裴缜折回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狱卒面面相觑,吞吐不语。 “不想说也成,我叫魏县令亲自来问。” “裴寺丞休告到魏县令面前,我们说就是。那胡僧阿罗斯进来时手上挂着一串念珠,值几个钱的模样,这不他死了,我寻思秘下换几个钱,不承想念珠居然不见了。” “就是你拿的,还不承认!” “是我拿的我生儿子没屁眼!” 裴缜打断他们:“我知道了,你们去罢。” 两个狱卒犹自不肯互信,争执着下去了。 他们去后,裴缜踱进阿罗斯牢房,目光如炬,一寸一寸扫视下来,忽见西北角的地砖似有松动,蹲过去,徒手启开地砖。 地砖下的凹缝里躺着一个小布包。 裴缜一层一层打开布包,一串凤眼菩提念珠赫然入目。 第73章 .情情篇(十五)以胶投漆中 林畔儿自受伤以来,性情娇软异常,分外依恋裴缜,一刻不见也想念,裴缜白天去大理寺做事,明知他不会回来,还是眼巴巴望着房门,好像只要一心一意盼着下一刻他就会出现似的。 门口处传来开合声,紧接着珠帘簌簌抖动,林畔儿眼看进来的是何婆眸光黯淡下来,转过身子面朝粉壁。 “背过身做什么,把药喝了。” 林畔儿接过药碗,不过须臾,空碗还回去。眼睛犹不甘心地张望窗口,企图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好孩子,快别看了,二爷这个时辰不会回来。” 林畔儿眼睛倏然一亮。 “那不是二爷。” 何婆张望窗口,空无一物,哪里来的人,心想林畔儿真是魔障了。不料下一秒珠帘抖动,裴缜已身在室内。 “哎哟喂,二爷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和畔儿吃午饭。” 裴缜坐到床前,拣两个枕头塞到林畔儿背后,使她舒舒服服靠着。 “有没有按时吃药?” “二爷还不了解畔儿,吃药上从来不用费心。眨眼功夫,咕咚一碗全喝了,也不叫苦。” 裴缜闻言便笑:“我们畔儿最是乖巧。” 又问:“厨房可有白粥?” “早上剩的,我热一热盛来。” 林畔儿盯着裴缜手里渗着油光的荷叶包裹,问:“什么好吃的?” “剔缕鸡。” 裴缜解开麻绳,食物的香气伴随着荷叶清香一道逸出来,勾人食指大动。裴缜挟起一箸鸡丝铺在粥上,递给林畔儿:“吃吧。” “二爷喂我。” 她近来过于娇气,裴缜也乐于宠她,白粥混着鸡丝舀起一匙送到嘴边。 林畔儿乖乖吃下。 “二爷也吃。” “嗯,我也吃。” 裴缜喂她一匙,自己吃一匙,一碗粥很快见底。 “还吃吗?” “吃。” 另一碗一般一样吃法。 何婆和六饼隔帘看着,牙没酸倒了。 “哎哟哟,这都多久了,按理说新鲜劲儿也该过了,二爷怎么就不腻呢,对畔儿百依百顺,想当初我那死鬼丈夫对我有这一半用心,我也不是后来的光景。” 六饼捧着腮说:“畔儿姐姐是杏仁酥酪。” “什么杏仁酥酪?” “初尝微苦,细品现出丝丝甜意,进而清甜,食百盅不觉腻。” “毛小子,哪整的词儿?” 六饼笑嘿嘿:“二爷私下里和沈爷说的。” 两碗粥皆吃光光,荷叶上剔缕鸡也见了底,仅剩灰绿灰绿的荷叶一擎,汪着油花,被狸奴叼闻着香味儿叼去耍。 林畔儿心满意足揉肚子。 “小心揉开伤口。” “这两天伤口痒痒的,何婆说是在长肉芽。” “你这皮肉是愈合得快。” 林畔儿瞻望窗外的明媚光景,语声幽幽,“春光这样好,原想和二爷踏春。” “你好好养伤,兴许还能抓住个春尾巴。” 边说边起身:“我得回寺里了,想吃什么,晚上给你带回来。” “别的不想,就想二爷。” “我还没走呢。” “我已经开始想念。” 裴缜为之心折,俯身亲吻她额头:“黏人精。” 林畔儿仰起头,故意叫他亲到嘴巴,两唇相触,顿时缠缠绵绵,谁也不能别离此。几乎吻到窒息,再挨延不得,趁着林畔儿痴痴迷迷,裴缜霍地抽身。林畔儿伏在枕上,如饮仙醴,颊边绽开红花二朵。 裴缜傍晚归来,走至窗下,听屋里欢声笑语,还当是沈浊来了,进门方知是裴绪。 薛管事也在,恭敬如仪立在裴绪身后。箱柜上放着许多补品,不消说是给林畔儿的。 “娘听说畔儿受伤的事,叫你大嫂来探望,不巧她昨晚扭了脚,便由我代劳。东西有几样是娘给的,几样是我和你大嫂的心意,剩下是瞬仪托我转交的。” 裴缜径自望向林畔儿,“在聊什么?” “聊称呼。” 裴绪笑着揽过话茬儿:“我叫畔儿喊我大哥,她只肯喊大爷,最多折中唤大伯,你帮我说说她,没见过这么不给大伯面子的弟妹。” “谁是你弟妹,房氏才是你弟妹。” “房氏,不是林氏?”裴绪不温不火地还击。 裴缜嗔目以对。 裴绪大笑。 “我们要用晚饭了,没别的事回罢。” “不请大哥一块用?” “粗茶淡饭,不合您的富贵肠胃。” “你与我难道不是一般肠胃?” 裴缜嫌他难缠:“厨房怕是没备你的饭。下次罢。” 深知不受欢迎,裴绪悻悻告辞,走前不忘嘱咐林畔儿:“记住了,下次见面要喊大哥哟。” 裴缜送出去。 暮色将合,天地昏渺,无论草木、花卉、茅屋抑或人,里子全被掏空,只余一个含混虚薄的轮廓。模模糊糊,像是瞄边儿画的。 第71节 兄弟俩并肩行走,寂然无话。 “不问问我和瞬仪的进展吗?” “料想很顺利。” “顺利是顺利,不过你好歹也过去应应卯,届时珠胎暗结,日子却对不上,岂不尴尬?” “畔儿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叫我怎么离得开,过些日子罢。” “你未免过于宠爱她,她有那般重要?” “如我心如我目。” 裴绪攒起笑意:“听你这样说倒教我有些于心不忍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去和畔儿用饭罢。” 说话间已走到马车旁。车夫撩起帘子,裴绪蹬上车,薛管事对着裴缜欠身,也待上去,裴缜忽然横臂拦住:“且慢,我有几句话问薛管事。” 薛管事微怔:“二爷欲问何事?” “此处说话不便。”移步远处绿槐下。 薛管事只得跟过去。 裴绪见裴缜还要背着他,讽笑道:“多此一举。” 树冠之上,天幕纯净,沉淀着深沉的蓝,那蓝宛若从蓼蓝上新鲜榨取出来,有着恰到好处的着色。 深深一吸,蓼花淡淡的香气似萦绕鼻尖。 薛管事站定许久,裴缜方才开口: “畔儿是薛管事带回来的,薛管事是否记得遇到她当日的情形?” 薛管事不意裴缜问这个,又是诧异又是不解。 “不记得了吗?倒也无妨……” “不。”薛管事道:“尽管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记得很清楚。” 第74章 .情情篇(十六)独步春 一年以前,也是林畔儿重获新生之时。她一脚踏入熙攘尘世,如久处樊笼的鸟儿猛扎进林子,无所适从,并不知道要如何过活。 渴了就喝水渠里的水,饿了就随手拿食铺的食物来吃,次数多了,难免为人所察。食铺老板觑她不太聪明,诱至店中,卖与鸨儿为娼。 林畔儿安之若素,随鸨儿入馆。便是在那儿,她获悉了两件事,其一,女人的身体可以换钱;其二,男人的阳物不是一般大小。 她百依百顺,鸨儿心内窃喜,很快替她安排了第一个恩客。男人粗蠢不堪,一进房便迫不及待解开裤子,欲行那事。然而他焚身的欲火却在林畔儿的一句话里灰飞烟灭。 林畔儿看着他胯间竖起来的东西,满目疑惑:“怎么茶壶嘴儿似的小?”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提上裤子,哭号着去了。 数日来,鸨儿为林畔儿安排了不下十位恩客,林畔儿也看了不同形状的阳物,不禁嘀咕:“原来大家长的都不一样。” 她饱“眼福”了,鸨儿却惨了:“我在风月场里混了近三十载,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姐儿,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既然你不识好歹,休怪我做妈妈的心狠。” 当晚安排的恩客乃馆里有名的变态,以虐待女人为乐。 然而他进入林畔儿的房间不到半盏茶功夫,便仓惶逃离,鸨儿欲问个究竟,寻人不得。自那以后,花街柳巷再无该人身影。 鸨儿愁眉苦脸,林畔儿不提走的话,却也没有实打实接待过一位客人,她反倒还得供她吃吃喝喝。 鸨儿不做这等赔本买卖,牵上林畔儿,到了人市,头上与她插根草,静等买主光顾。 来来往往不少人,却无一人上前问津,鸨儿装扮艳俗,叫人一眼瞧出端倪,哪个好人家愿意买妓坊里不要的姑娘? 无人光顾,鸨儿便主动搭茬。 前来物色婢子的薛管事正好撞上。 鸨儿觍着笑脸:“爷哪个府里的,买婢子使?看看我这个,成色好着呢。” 薛管事目光扫过林畔儿淡漠的鹅蛋脸儿,直白道:“不敢要老姐姐的人,没的把宅子变作妓寮,我离回老家也不远了。” “瞧您说的,安敢挂落儿爷。这孩子清白着呢,就因她这该死的清白,我才卖她。换成别个儿卖弄风情的,我还舍不得哩。”当下竹筒倒豆子,把林畔儿的奇葩事全交待了。 薛管事颇以为奇,再看林畔儿不由多了几分探究:“干活利索吗?” “利索利索。”鸨儿迫不及待地替林畔儿回,“穷苦人家的孩子哪有不利索的。您掐掐她这肉,紧实着呢!” “五两银子,我买走。” “五两差的太悬殊,我当初买她,花了二十两不止。” “八两,只得这些了。” “十五两,您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在乎这仨瓜俩枣,我们可是不成。” “不成算了,老姐姐卖与别人去,许能赚上一赚。” 薛管事抬脚便走,鸨儿环顾左右,哪里有合适的买主? 自认倒霉:“罢罢罢,八两您带走。” 林畔儿遂跟薛管事进了裴府,在裴府里她遇到了何婆遇到了六饼,同时也遇到了上天赐予她的那个人。 那时的林畔儿还不明白一个道理,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也会轻而易举失去,事实上,直到今天她也还是不明白。她不曾有任何危机意识,兀自沉溺于醉惑人心的情情爱爱。 暮春时节,林畔儿果然痊愈,裴缜依诺带她游春。 孟春时节,杏花似雨,梨花似云,自是烂漫非常,及至仲春,盛到极点,盛极而转衰,春色飘零。裴缜却独爱飘零之景,跟林畔儿说:“不晓得为什么,我打小就不爱那些簇拥在一起开的热热闹闹的夭桃艳李,相反,很爱它们开到颓废的姿态,有种凋零之美。” 林畔儿眨巴眼睛。 裴缜掐她脸蛋,“你呆不呆。” “不呆。” “还不承认。” 林畔儿嘴巴贴上去,在他脸上印下红红唇印,笃定道:“不呆。” 周围颇有几个游人,见他们的大胆之举,低头窃笑。裴缜背过身擦掉唇印,这一耽搁,林畔儿已经走远了,他追上她,捏捏她的手:“胆子大了,敢公然调戏夫君。” “没有呀。” 比花瓣还轻飘的语气。 “调戏人家还不认。” “谁是人家?” “畔儿你变坏了。” 林畔儿咯咯笑。 裴缜望着她的笑颜,想她一年以前还不会笑,一年之后笑靥如花,而这些全是自己的功劳,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犹若饱吸了花蕊里的蜜。 紧接着想起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疑点,心头又覆上斑斑点点的阴影。笑容也不自觉收束了。 林畔儿不曾察觉他的心事,指着一丛茂密花枝问:“二爷,这是什么花?” “这是荼蘼,也叫百宜枝、独步春。开在春末,是春天里最后的花。” 林畔儿低头嗅闻:“好香。” “荼蘼以花气香浓著称。”裴缜心境复归悠然,“然在我看来,远不及另一种花。” “什么花?” “月见草。”他低头,在她耳边细语呢喃。 林畔儿躲开他,“二爷别这样。” “这样又怎样?”追着在她耳边吐气。 林畔儿耳朵痒痒的,盯着花儿道:“你这样我会……会……” “会怎样?” 林畔儿说不出来。 “会春心荡漾,难以自持?”裴缜故意羞她。 不料林畔儿坦然承认了。 “嗯。” 这一来换裴缜难以自持。觑左右无人,搂在怀里,好一顿亲。 “二爷小心给人看见。”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林畔儿衣带渐松,滑出一只香肩。荼蘼花缓缓飘零,恰落在肩头,被裴缜吻去。 “二爷要跟我野合吗?” 兴致浓处的裴缜闻言捧腹,一时笑倒在地,也顾不上与她亲热了。林畔儿眨巴眼睛,不明所以。草地松软,铺满落花,裴缜躺下就不愿起了,以手支颐,看春光大片大片落在林畔儿身上,将她烘托得熠熠生辉。 “你一个妇人家,怎的说起野合那般自然,不懂娇羞为何物吗?” 说完反应过来林畔儿确实不懂,从没见她害羞过。 林畔儿依偎过来:“二爷想我表现的娇羞一点吗?” “你会吗?” “不会。” “不会就不会罢,会了就不是我心仪的女人了。” 掐一朵小花捺她唇上。 林畔儿“噗”地吹气,花儿飞起,打在裴缜鼻梁上,二人顷刻笑作一团。 “好一对惹人艳羡的鸳鸯眷侣。”花荫下走出一位佝偻老者,头戴毡皮小帽,帽下一双歹毒的鹰目,森森盯住他们。 第72节 裴缜自觉此人眼熟,脑海中搜索一番,想起曾在花四娘的花间酒肆见过,花四娘唤他老爹来着。 “老人家是花四娘的父亲?” 老者桀桀笑了两声,“父亲……你觉得我这种人会有女儿吗?” 裴缜正不知如何作答,林畔儿忽然大力扯他胳膊:“不要理这人,咱们去别处走走。” 林畔儿的力气忽然变得很大,裴缜手腕被攥的生疼,挣不脱,唯有任她拉扯的份。 老者突然拦住林畔儿去路。 “想离开,且问问我手中这柄手杖答不答应。” 老者手上拄着一根寿星佬手杖,杖柄雕刻着寿星老人,光秃秃的圆脑壳子分外适合握持。 “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裴缜上前一步,将林畔儿护在后面。 老者不屑啰嗦,屈指一弹,杖柄飞出,竟尔带出一把光可鉴人的宝剑。 “老朽不才,今日领教一下二青之一的本领。” 裴缜尚来不及惊讶,剑光晃来,穿过腋下,直刺林畔儿。 林畔儿拉过裴缜,朝着反方向跑。 老者兔起鹘落,顷刻阻住他们去路。 “光天化日下行凶,你不要命了吗?”裴缜怒目而视。 “你说的对,我今天就是要豁出命来!”老者毡帽下的脸阴森可怖。 “二爷,他冲我来的,你快走。”林畔儿把裴缜推出去。 “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裴缜坚毅地执着林畔儿的手,生怕她丢下他,都给攥红了。 “可是、可是……”林畔儿满目焦急。 忽然间,剑尖点在裴缜臂上,倏然刺开一条口子,鲜血很快洇湿衣袖。 林畔儿看见裴缜流血,眼神顷刻变了,弥漫起滔天杀意。 “再不还手,下一剑我便取他性命。” 林畔儿忽然挣脱裴缜的臂弯。 “畔儿……” “二爷,能闭上眼睛吗?我不想让你看见。” 裴缜霎时间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猛烈撞击着胸骨。那些心底的犹疑,若有似无的猜测,呼之欲出,然而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承受。 明明三春时节,艳阳高照,却感到冷,冻彻心扉的冷。 老者目光阴骘,剑风凌厉,誓要取林畔儿性命。林畔儿呆立不动,面对快若闪电的一剑,她只是悠然抬手,折下一枝残桃,柔软无力的迎上去。 换作普通妇人,剑光斩来,莫说桃枝,连臂膀也要给削下,然而林畔儿的桃枝恍若注入神力,老者与之交锋,生生被弹开。接下来是一顿眼花缭乱的快攻。 林畔儿手中桃枝终不堪剑气纵横,被摧折得粉碎,老者尚来不及窃喜,林畔儿屈指弹击剑背。 “叮——” 一声脆响过后,剑刃从中断折,笔直插入地下。老者虎口震裂,血流如注,再一看脚下,业已滑出丈余。 林畔儿折下花枝,走向他。 “你不会放过我的,对吗?” “除非我死。”老者嘴上说着硬话,袖中的手臂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顶尖杀手带来的压迫力排山倾海,非身临其境无法领会。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一个一个地前来送死,真的……好烦……” 老者重新握紧残剑,企图再斗上几个回合。 哪知林畔儿花枝轻轻一拂,他双目顿时血流如注。残剑失握,未等落地,被林畔儿抄在手中,去势如电,自老者嘴巴插进去,贯穿半个脑袋,插入背后的枯朽老木中,鲜血和脑浆淋淋漓漓,红白混合,披洒满树。 裴缜亲眼目睹一切,身子脱力一般滑跪下来,绝望深入四肢百骸。 第75章 .情情篇(十七)心字成灰 银箸伸到盘中,企图挟起一片鱼脍,不知是鱼脍太滑,还是手抖的缘故,几次未果。裴缜迫不得已收回筷子,手放进另一只手里,不住地摩挲。 林畔儿杀完人,也不管他腿还软着,拽着一气不停跑回家,家中何婆饭菜已做得,他气没喘匀,人还处在惊涛骇浪中不得回转,又被按在饭桌前用饭。 他哪里能平心静气地用饭? 林畔儿也吓坏了,拼命给他夹菜,把他的饭碗填的满满的,眼巴巴望着他,期待他吃下去。好像他吃完了面前这碗饭今天发生的事就能从他记忆里抹去一样。 “要不吃肉羹罢。”林畔儿盛起一盅鹌鹑肉煲的羹汤,双手捧过去,贴心地放进一把羹匙。 不忍拂她的意,裴缜硬着头皮拈起羹匙,舀起一勺肉羹,没等送到嘴边,已然洒去一半儿。林畔儿手忙脚乱地过来给他擦。 他忽地按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冰冰的,他的也是,两只凉冰冰的手叠在一起,谁也暖不了谁。 “二爷……”林畔儿眸光黯淡,凄凄楚楚,“你在怕我吗?” “我今天才发现,我对你一无所知。”裴缜身上抖的厉害,心里面却出奇地平静,“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你所谓的亡夫是谁,你从前有什么经历。这些你通通没有告诉过我。” “我……我不想给你知道。” “为什么?” 林畔儿抿着嘴唇,没等说出个所以然来,何婆走了进来:“哎哟,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不小心弄洒了羹汤。”裴缜佯装平静。 林畔儿附和:“嗯,洒了羹汤,洒了羹汤……”坐回椅子上,如失魂魄。 经何婆这一打岔,两人半天没续上。 晚上林畔儿铺好床褥。 “二爷歇息吗?” 裴缜含混“嗯”了一声,伸手解襟扣,小小的襟扣也和他作对,半天没解开。 林畔儿握住他的手,冰凉透骨。她将他的手放在她脸上,盈盈望着他,裴缜承受不住那般深情的凝视,倏然抽开。 往常都是林畔儿睡在里面,这次裴缜率先占据床里的位置,面朝墙壁,身子蜷缩着,留给林畔儿一个僵硬的背脊。 林畔儿脸贴在他背上,手搂着他的腰,轻声唤他:“玄朗。” 他心弦颤动,徐徐转过身来,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她平日里的柔顺乖巧与杀人时的狠厉决绝实在分裂,叫他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你是杀手?” “嗯。” “效力于谁?” “常山王。” 对于这个回答,裴缜既感震惊又在意料之中。联想到佛塔上花四娘的惨死,一切难以解释的地方都有了着落:“和花老爹一样,花四娘也是来杀你的,同样被你反杀。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因为你脱离了常山王的掌控吗?” 林畔儿想着也差不多,点点头。 “戚行光、崔郁、陆龟年这些人也都是你杀的?”林畔儿身上的香气忽然煽到鼻尖上来,尘封的记忆被逐个唤醒,一幕幕闪回脑海,惨不忍睹的死状,稍一回忆便叫他汗毛倒竖。 林畔儿承认。 裴缜的心沉到了湖底。 “为什么能做到杀人不眨眼,人命对你来讲究竟是什么?” 林畔儿过了好久才答:“我也不知道人命对我来说是什么,杀一个人比砍瓜切菜还容易,也许他们对于我来说就是瓜而已,凉瓜、甜瓜、胡瓜……无所谓什么瓜,都是瓜。” 裴缜终于明白了她脸上鲜有表情的原因,是因为心中无情,更是身为杀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被驯化出来的冷血。 …… 清晨,裴缜未曾用饭,径自去了大理寺,走之前交待何婆,晚饭不必带他的份,他不回来了,且这几天都会留宿大理寺。 何婆见他眼下一片阴翳,知夜里未睡好,不敢打听原委,只是咕哝:“二爷不跟畔儿交代一声吗?” 裴缜嘴上说“不了”,脚下踅了一圈又踅回来。林畔儿兀自床上躺着,他知她没睡,站在床头说:“我想一个人静静,这几天不回来了。” 身后不曾响起脚步声,不得她的回应他不放心离开。 林畔儿弱弱“嗯”了一声。 此后几日,裴缜果真如他所言,再没回来。每日一到大理寺散值的时辰,林畔儿便站到院门口守候,斜晖脉脉,照亮她每一根发丝,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希冀。望眼欲穿,难见心心念念的人。 何婆看着林畔儿日渐憔悴,劝又劝不动,问又问不出所以然,心疼得要滴血。嘴上直念叨:“前阵儿还好好的,自打春游回来就不对劲儿,一场春游怎么还游的离心离德。” 遣六饼:“去,上大理寺,务必把二爷请回来。” 六饼犯愁道:“二爷若是坚持不回呢?”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关键时刻怎么不上道,撒泼打滚会不会,二爷不是大爷,不能把你吃了。” 林畔儿从中作梗:“二爷想回来自会回来,何妈妈不要强迫他。” “哎哟我的孩子,不是我迫他,你瞧瞧你的样子,怎么叫我放心得下?纵是有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没事的。” 林畔儿坚持,何婆只得作罢。 不想傍晚时分,六饼兴奋地吆喝:“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林畔儿很高兴,抱猫迎出。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四目相对,尬在那里。 林畔儿抿着唇,细声细气说:“你好几天没回,狸奴都想你了。” 狸奴挣脱林畔儿怀抱,跳到地上,来来回回地蹭裴缜的云靴,好似真应林畔儿所言想裴缜了一般。 裴缜跨步入内,换上常服:“吃饭罢。” 饭桌上,正常取用饭菜,林畔儿很开心,拣他爱吃的菜挟到碗里,跟他打听寺里的事,几日来过得如何。 她从没这样话多,一字一句里全是对他的关心和讨好。裴缜心里五味杂陈。 第73节 林畔儿便又说起狸奴和小黄打架的趣事。小黄是上次负责寻找林畔儿的狗,后来被他们收养。本来他们也说过要养一猫一狗,只是一直没觅到合适的。 林畔儿绘声绘色讲着,裴缜忽然打断她: “你走罢。” 仿佛一个囚犯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判决,林畔儿惶惶惑惑,颇有些受伤地问:“二爷叫我去哪?” “去哪里都好,离开长安,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过活。” 业已知道了,便不能当做不知道。远走天涯,永远不要回来,是作为朝廷吏员兼丈夫的他能给予她的最大尺度的包庇。 花老爹死后,他曾回现场看过,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等了几日,亦不见有人告发,始知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笼罩。 也许不单单是他们,整座长安城,都在这只巨手的阴影里。 林畔儿紧紧捏着银箸,捏的指尖都泛白了,“二爷和我一起走吗?” 裴缜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不,你自己走。” “二爷不要我了吗?”林畔儿下意识地抚摸小腹。 裴缜不是没有考虑过和她一起离开,只是他在长安有太多牵绊,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全部在长安,离开,意味着一生不复相见。还有他的信仰他的抱负唯有在长安方能得以实现。他有千万种理由不离开,可是当她问他是不是不要她了时他为什么答不出来,他为什么不能坚定地告诉她他就是不要她了。 林畔儿得不到裴缜的回应,固执道:“二爷不走我也不走。” “你不走做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我还能心无芥蒂地和你过日子吗?纵然我同意,只怕你背后的‘主子’也不会同意。”裴缜吼她,吼到后来自己抗不住鼻酸,草草收场,“你走吧,我不想被你连累。” “可是我不想和二爷分开,畔儿玄朗不应该白头偕老吗?” 他惊闻她瓮声瓮气,一抬头才发现她哭了。相处这么久,她从没落过一滴泪,他一下子就被击穿了,猛地将她搂到怀里,泪水随之倾泻:“你说的对,畔儿玄朗应该白头偕老,我们不分开,永远也不分开。” 裴缜和她约定,明天他照常去大理寺上值,她留在家里收拾行装,只待晚间,拣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出城。 晚间,她紧贴他睡着。 香炉里爇着篆香,不知何婆怎么选的,竟选了个心字的,透过镂空的香炉盖,隐隐可见心在焚烧,一夜过去,心字已成灰。 好不祥的寓意。裴缜想。这股不祥在心里无限放大,甚至使他不能专注公务,一心盼着傍晚到来。 白寺丞等人在庭下舒展筋骨,忽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咕着什么,一边说一边频频顾视廨舍内的裴缜。 裴缜心中愈发不安,不行,他不能等傍晚,他现在就得走,刻不容缓。然而还未等他踏出廨舍,同僚们一齐迎了进来,领头的白寺丞满面红光,“真想不到,裴寺丞竟是这等大义灭亲大公无私之人。” 未等裴缜问明缘故,黄寺丞接茬道:“怨不得裴缜大义灭亲,谁枕边睡了个杀人凶手谁不怕,再想不到,那女人居然潜伏到了裴寺丞身边,真是可怕。” “藏的再深不也是被咱们裴寺丞揪出来了,立了这样一件大功,怕是离升任少卿不远了。” 裴缜心突突地跳,手掌撑着桌面方能站稳。 “不过,裴寺丞干嘛不直接回禀杜正卿,叫咱们大理寺直接过去拿人,多此一举写告书给京兆府,平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唉,到底是枕边人儿,真要归到咱大理寺来,裴寺丞情何以堪。” “也对,也对。” 裴缜尚未从同僚们的对话中缓过劲儿,秦避匆匆跑进来:“裴寺丞,京兆府的仇少尹有事求见。” “仇少尹找咱们裴寺丞做什么?”白寺丞问道。 秦避看一眼裴缜,颇有顾忌。 “说罢。”裴缜紧紧攥着桌角。 “京兆府派兵前去捉拿林娘子,损伤惨重。仇少尹请裴寺丞亲临现场,说服林娘子缴械投降。” 裴缜脚下如踩棉花,身子打摆,摇摇欲倾。众人扶他在椅上坐下。 “裴寺丞不适的话我去回了仇少尹。” “不,我去。”裴缜听见自己这样说。 情况远比裴缜想的糟糕。众兵将将林畔儿团团围困,周围聚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有不少是他们的街坊。何婆六饼被挤在外围,何婆不住地用帕子拭泪,口中喃喃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紧张地张望着包围圈中的林畔儿。 林畔儿手持一根简陋竹竿,虽则在场差役百余众,纷纷持械带刃,无一人敢上前。往前一步,轻则晕厥,重则折胳膊断腿。 裴缜来的路上,已经看到无数个被抬下去的伤员。她只是重伤他们,没有伤及性命,尽管取走他们的性命对她来说如探囊取物。 四周屋脊上全是弓箭手,弓弦拉满,引而未发。 仇少尹在他耳旁道:“待会儿裴寺丞上前,能劝降最好,若劝不降,稍微察觉情况不对立刻退回来,上弓箭手伺候。虽则上头要求活捉,但眼下这种情形,只能死活勿论了。” 差役们让开一条道,裴缜走进去。 看见裴缜,林畔儿眸光微亮。 身后的虾兵意图趁着偷袭,林畔儿头也不回,竹竿横扫过去,打在太阳穴上,虾兵口内喷出一口鲜血,径自栽倒,未知死活。 裴缜悲伤地看着林畔儿,心头淋淋漓漓滴着血。 “玄朗。” 她唤他的名字,也知道穷途末路了,眼底铺满绝望。 他伸出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假如这是一个无比普通的春日午后,她小睡方起,云鬓微乱,他来帮她梳理该是多么美好。 一霎间,他想了好多,想到一年以前,假如她没有被薛管事买回府里该多好。那样他们永远不会有交集,永远不会有开始,也永远不会经历今日的心碎。一霎又想,假如不开始他们就不会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纠缠,所以即使重来千万遍,即使千万遍都是这样的结局,他也还是要跟她开始。 “畔儿,我们认命罢。”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即那只为她理鬓发的手落到了她的手上,抽走了她手里的竹竿。这个动作无疑使在场众人倒吸口凉气,生怕林畔儿暴起,一竹竿结果了他。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林畔儿乖乖放手了。 她眼睁睁看着竹竿从自己手上离开,心上的一部分也从此剥离。放手,放开的不仅仅是一根简陋的竹竿,还有他们毕生的幸福。 明知后果,她还是放开了,因为这是她无法更改的宿命。 裴缜示意差役上前。 一开始大家还战战兢兢,直到将林畔儿的手臂反扭过来她也没有任何挣扎,才算放心。戴上枷锁,押解下去。 错身的那一刻,他没敢去看她,她却盯着他瞅个不停,好像要把他嵌进脑海里一样。忽而微微笑,似平常一般交代:“玄朗,照顾好狸奴。” 裴缜崩溃,泪落。 林畔儿被带走后,裴缜不吃不喝,床上躺了三天。 何婆见不是好兆头,遣六饼回府报信,讨个示下。一个时辰后,接裴缜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口。 何婆收拾收拾,叫六饼抱着狸奴牵上黄犬,自个儿扶裴缜上车。 车驶到府门前,门前悬挂白灯笼。府内尽皆缟素。 裴缜惊惧,急问其故。 裴绪迎出来,眉眼带哀:“瞬仪殁了。” 第76章 .情情篇(十八)斩立决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没了?是突发恶疾吗?”厅堂里,只有兄弟俩人的时候,裴缜问。 “系自缢身亡,用的正是当年缢死般若的那条白绫前面写用的绳子,仔细想想大户人家用绳子上吊太寒酸了,改为白绫。前面的我也会修改。。” “什么……” 那条白绫裴缜一直留着,压于卧室玉枕下。搬家的时候本想带上,怕林畔儿觉得晦气,仍留在原处,未曾动弹。不想酿成惨剧。 裴绪接下的话又给了裴缜一记重击:“瞬仪死的时候,已有一月身孕。” 裴缜缓缓转过头,震惊地看着裴绪。 “大约三日前,瞬仪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担惊受怕,私下和我商量对策。我想着早晚都得告诉她实情,把咱们的计策说了,还教她安心养胎,不必有所顾虑。谁知她竟然……” 裴缜双眸染红,单手撑在藤椅扶手上,弓着身子喘气,“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说林姨娘真幸运,遇到了把她放在心上珍重的人。” 堪比最后一个重击,裴缜气血上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裴绪吓坏了,焦声唤仆人延请大夫,自己把裴缜抱到卧室床上。 许久不曾与弟弟有过肢体接触,裴绪意外地发现,他竟如此的轻。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他最喜欢缠着他,一口一个大哥,叫他背。 与那时相比,他的分量并没有重上多少。小时候他圆滚滚的,像只饭团子,整日无忧无虑,渐渐长大,眉间染了愁苦,清减成一竿苦竹,脸上的欢乐一去不复返。 …… 裴绪没敢通知老夫人,自己守了裴缜一夜。 夜间裴缜醒来,强迫他喝了一碗肉羹。 “吃了饭,好好歇息。畔儿的事我听说了,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你也别太难过,那种女人留在身边未必是好事。先把身子将养好,等个一年半载,再叫你大嫂给你觅一良配。” “再坑害一个女子吗?”裴缜目光冷冷,注视着裴绪。 “这叫什么话,她们又不是你逼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裴缜披衣下床。 “你身体尚且虚弱,又要干嘛?” “我去守灵。” “别开玩笑了,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传到母亲耳里,母亲该心疼了。” “我只是守灵母亲尚且心疼,别人失去女儿又该是何等心情?心怕不是在滴血……” 裴缜出了名的固执,裴绪拦他不住,放任他去灵前跪着。 房瞬仪的尸首盛在一口上好的黑漆楠木棺里,棺椁未封,裴缜很想最后看一眼她的音容笑貌,说什么也提不起勇气。他顾虑到了一切,为她安排下周全的结局,独独没有顾虑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羞耻心的人。 清早,房少卿搀扶梁国公夫人前来吊唁。国公夫人形容憔悴,料想一夜未睡,未见棺,泪已落,既见官,抚之痛哭。 “我的儿啊,早知有今日,当初说什么也不该顺你爹的意,把你嫁过来,让你年纪轻轻丢了性命。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安能走上这条绝路!” 房少卿劝慰不住,也跟着淌眼抹泪。 见裴缜跪在角落里,哀声痛斥:“裴寺丞啊裴寺丞,我哥哥嫂嫂把侄女交到你手里,你何以不善待她,叫她绮年玉貌,衔恨而去。” 裴缜无言以对,磕长头于地。 梁国公夫人忽然扑到裴缜身上,对他拳打脚踢,悲号着:“你还我女儿命来。”裴缜蜷缩不动,任其打骂,泪水已然倾泻一地。 场面混乱不堪,裴绪费了大力才将国公夫人拉开,经过这一番撕扯,裴缜神竭力脱,脸上神色愈发难看。然而他坚持要守完三天灵,谁劝说也没用。 停灵三日,棺椁风光大葬。 第74节 裴缜熬得油尽灯枯,待房瞬仪入土为安,他不出意料地倒了下来。三天三夜未曾清醒过,昏迷期间口内喃喃叫唤,细听全是畔儿两字。 好不容易挨了过来,又一个晴天霹雳砸下。 家里人不愿意向他透露林畔儿的消息,严令下人在他面前三缄其口。裴缜病弱中,将六饼唤至榻前,命他去请沈浊。 沈浊乘夜而至,先自解释一番:“发生了这么多事,不是我不来探你,是你家看门的不准我进来。今天要不是伪装一番,加上六饼帮衬打马虎眼,我还进不来。” 裴缜虚弱无力道:“先别说这些了,畔儿情形如何,你在外面消息灵通,可有耳闻?” “不用耳闻。”沈浊道,“畔儿作为重犯,被羁押在京兆府最深的地牢里,担心仍困不住她,陛下拨了一支神策军前去守卫,我也在其中。” “她还好吗?”话出口方觉愚蠢,怎么可能会好。 “你放心,因她交待的爽快,没对她用刑。不过……”沈浊微有迟疑。 “不过什么?” “你们的孩子没保住。” 裴缜呼吸骤然急促,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大张嘴巴,濒死般喘息。沈浊忙上前帮他顺气:“你别激动呀,这种事你心里也该有个准备。” 六饼在一旁讷讷道:“二爷不知道畔儿姐姐怀有身孕……” 沈浊悔得恨不得剪下舌头来,再难直视裴缜目光。 裴缜头歪向一边,泪水顺势滴落枕上。手下紧紧抓着床单,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几个月了?” “两个月了。” “两个月,胎儿还未成型……” “只是一滩血水。” 裴缜闭上眼睛,胸口锥子扎似的疼,痛彻心扉的感觉,三年前他已经经受了一次,三年后还要再经受一次,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一再经历丧妻之痛,丧子之悲。还是他命该如此? “处决下来了吗?” 沈浊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讲。 “已经到这份上了,还怕我受不了吗?” “判了斩立决,今天刚下来,三天后处决。” 行刑当日,裴缜坚持亲临现场。裴绪陪在他身边。 午时三刻斩首。林畔儿午时二刻被带上法场。 小半月未见,她肉眼可见地瘦了,整个人不盈一握,像一把干枯柴火。青丝未束,乱蓬蓬地披散着,遮着眼、遮着脸,想要一窥真容也难。 裴缜迫切地希望她抬抬头,看看自己,哪怕一眼也好,只要她看过来,便能读懂眼神里的深意。那双眼睛在告诉她,不要怕,他会很快下来陪她,九泉之下,他们还是一对夫妻。 然而林畔儿始终没有抬头,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投来哪怕一瞥。她仿佛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样子,神秘、孤僻。她是盛开在夜里的月见草,只在无人处倾吐芬芳。 她顺从地由刽子手固定在铡刀下,行刑台下聚集着大量百姓,有说可惜的,也有说罪有应得的,那么多种声音,没有一种为她所在意。 她淡漠的姿态将她与世隔绝。 监斩官一声令下。 手起,刀落。 干脆利落如砍瓜切菜,人头骨碌碌滚下来。惊骇、兴奋……种种声音交织到一处。 裴缜愤怒地摔开裴绪的手。 铡刀落下的一刻,裴绪挡住了他的眼睛。 前方人头攒动,个别胆大的不怕夜里做噩梦,争相围睹血淋淋的头颅。裴缜视线被人群遮挡,不自觉地上前。 裴绪按住他肩膀:“你干嘛?” “收尸。” “不用你收。” “我是她丈夫,我不收谁来收,难道任她弃尸荒野?” 裴绪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无奈现状不允许,放慢语速使他慢慢接受:“你也清楚她杀的皆是朝廷要员,尤其是戚行光,那戚贵妃焉能放过她,原是她在陛下面前力陈处以寸磔的酷刑,陛下顾虑到此刑罚已废置多年,复启恐造成百姓恐慌,故退而求其次,以另一种方式来安抚贵妃。” 不远处传来阵阵犬吠,裴缜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错愕地看着裴绪。 裴绪眉宇紧锁:“林畔儿不会入土为安,葬身狗腹才是她最终的结局。” 差役牵着四五条烈犬由远及近而来,烈犬通体墨黑,毛管锃亮,凶神恶煞的一对招子,眼白的部分远远多于眼珠,下眼睑红赤赤的。闻到血腥味,饿了几天的它们纷纷躁动不安。只待差役卸下嘴笼便一拥而上,上前撕咬。 “不——”裴缜胸腔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不顾一切扑上去。裴绪拦腰抱住他,“玄朗,你冷静些。” 虚弱的身板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裴绪需要使出全力方能控制住他。家仆也一左一右地按住肩膀。数丈之地,咫尺天涯。 不晓得挣扎了多久,裴缜筋疲力竭跪下来。人群逐渐稀疏,五只烈犬吃近饱了,惫懒地踱来踱去,裴缜疲惫地抬起双眸,看着满地的尸块,大片驳杂血迹,血一滩,肉一滩,青绿的肠子,七零八碎的五脏六腑……指甲几乎嵌进砖地里,用力抓挠着,劈裂脱落,血肉模糊。 忽地挣脱束缚,冲上行刑台,几乎全身浴在血里,收集着零碎的尸块,一捧一捧搂到怀中…… 他用生命来爱的人,而今只剩下这些了……他眼里遽然腾起一股刻毒的恨意,望着宫城方向,烈烈燃烧。 第77章 .情情篇(十九)凤眼菩提 夏日的雨,总比春日的多几分粗粝,春日的雨是纤细的牛毛、清亮的银针,透着豆蔻少女的娇羞,夏日不然,夏日的雨是浑圆的玉珠,叮叮咚咚,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初显风情的美人儿持剑器起舞,与天地万物碰撞出动人心弦的宫商调子。 裴绪惯爱赏夏雨,膝下童儿筛酒,肩旁美婢摇扇,面前石桌上盛着切分整齐的瓜果,目光穿过檐下雨帘,看佛桑在雨珠的拍打下展露娇媚,端是惬意。 忽然,一柄绘着萧萧碧竹图案的油纸伞打亭下飘过。 “大雨天的哪里去,进来陪我共饮。”裴绪举杯邀请。 伞檐抬起,露出裴缜清癯的面容,“不了,我有约。” “约了谁,莫不是哪家小娘子?” 不曾回应裴绪的玩笑,裴缜持稳伞,经东角门出府,沿长街东行。 东市,逢春茶楼,对方早已恭候多时。 裴缜收伞,撩衫而坐。 “我要的东西,有结果了?” “皆在纸上。”一张对折起来的白纸被推到茶桌中央。 裴缜欲取来一窥,对方死死按住,眼望裴缜,急于确认:“裴寺丞说话算数,当真可助我坐上署令之位?要知道,帮你办这事我可是担着风险的。” “你纵算不信我,也该信任我三姐。” “那是那是,宫里头谁不知道,咱淑妃娘娘荣获圣宠,十年不衰,陛下最是听她的话了。”男人咧开嘴巴,露出谄媚笑意,“那么,我就回去等好消息了?” “请便。” 男人心满意足离开。 茶楼外雨脚密集,借着风势,逐渐倾斜。窗户被鼓开一扇,送来阵阵清凉。裴缜面前的白纸几欲随风徜徉,未等起飞,“啪”一声,被他按住。 拈来,裴缜展开白纸,一目十行扫过,在其中发现戚氏的字样,嘴角微勾。 裴绪酷爱收藏玩器,各种器物无所不包,珠串之类亦在其列,眼力非比寻常。长安县县衙大牢发现的那串凤眼菩提,裴缜不需主动相询,仅拿在手里闲闲捻玩着便被他注意到。 “哪来的凤眼菩提?” “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送你这样贵重的东西?” “很贵重吗?”裴缜拎起来打量。 “当然。”裴绪接到手里,指给裴缜看,“你看这芽眼,形状端正,眼线分明,眼角结合整齐,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串念珠上的芽眼大小均匀,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实属上品。” “值多少银子?” “谈银子就俗了,看皮色此串凤眼菩提应系婆罗国尼泊尔的古称尼婆罗,我图好听,扔掉了“尼”。进贡之物。普通人纵是有千金万金也求不来。你嫂嫂手上有一串,还是当初常山王得知她有礼佛的习惯赠的,话说回来你那朋友究竟什么来头?” 裴缜只关心裴绪所谓的皮色,“怎么看出是婆罗国进贡来的?” “你看它皮色,呈深枣红色,只有婆罗进贡来的凤眼菩提才能盘出这般好颜色,天竺进来的和我朝自产的皆不行。” 听到这里裴缜便有了计较。少府监下属机构中尚署掌天子玩器,欲查出婆罗进贡来的凤眼菩提被今上赏与何人,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中尚署署丞令邹元佐殁后,中尚属由一位姓田的署令执掌,这位田署令不甚机灵,见罪于戚贵妃,两月前被革了职。因此眼下的中尚署属于虚位以待的状态。 裴缜找上中尚署的蒋署丞,诱之以利,对方果然替他办妥此事。 回至家中,裴缜写摺子请旨入宫拜望淑妃。摺子很快批复获准,该是淑妃使了力,他们姐弟已有数年未谋一面了。 宫人面前,裴缜按礼仪行过叩拜大礼,淑妃摒去闲杂人等。拉着弟弟闲唠家常:“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进宫来瞧我,太不像你。” “有事向跟三姐打听。” “你就不能说想我了?” 裴老夫人育有二子六女,其他兄弟姐妹要么已经成年,要么年纪太小,唯独姊妹里行三的淑妃与裴缜年纪相当,性格又是活泼灵动的,很能玩到一处。裴缜记得,直到他的三姐进宫前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 “上次见面还是我和般若成亲的时候,距今已近六年,说不想三姐是假的。” 淑妃意在逗他,见他红了眼圈,吐露真情,心里也跟着一阵一阵地难受,摩挲着他的肩膀道:“六年来,苦了你了。” 裴缜收拢情绪,“三姐,我今天过来不是跟你诉苦的。” “好,不提那些,你有什么想问三姐的,不妨畅所欲言。” 裴缜目光掠过淑妃身后的宫婢。 淑妃笑道:“不必在意,留下来的皆是我信得过的心腹。” 裴缜遂道:“三姐在宫里,想必对戚贵妃十分了解。未知其人如何?” 淑妃诧异:“你打听她作甚?” “三姐休问,只管答我。” “若说她的性格只能用嚣张跋扈,刻薄狠毒来形容,奈何生就了一副绝美皮相,是个世所罕见的尤物,陛下虽屡次在我面前表露对她的不满,奈何割舍不下。上次她拔掉陆婕妤十片指甲,陛下将她贬去感业寺带发修行,不出半年,又给召回来了。她也知道陛下舍不得她的美貌,日常眼高于顶,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 第75节 “这样的她一定很害怕失去美貌?” “美貌……”淑妃“哧”地一笑,“哪个女人不怕失去?” “她有特别为此苦恼吗?”裴缜问,“尤其最近几月。” “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她最近脾气差得很,见不得美貌的宫婢,身边伺候的人也战战兢兢,就连陛下也说她脾气差了,不及前些日子,不爱往她宫里去。” “几个月前她不这样?” 淑妃摇头:“几个月她脸上成天漾着笑,极少对人发火,走路都是轻飘飘的,透着得意。我还问是不是又怀了,心情这般好。她却给我看她膀子,还叫我摸,问我是不是如婴儿般细滑,这阵子却不搞这一出了。” 问到这里,裴缜心里几乎有了答案,余下的只是收集证据罢了。 忽又想起什么来:“听三姐的话音,与戚贵妃关系似乎不赖?” “可以说我是后宫唯一和她有交情的。” “她那样性格,为何愿意与三姐结交?” “当然是你三姐我有魅力呀。”淑妃冲着裴缜眨眼睛。淑妃幼秉聪慧之姿,尤擅洞察人心,从小到大,无论怎样的人,只要她有心结交,最后都会成为朋友。 嫔妃会见外男有时辰限制,趁着还剩些时辰,淑妃又问了些家里的事,着意关照裴缜几句。 裴缜回来后着手调查戚贵妃与胡僧阿罗斯的关系。经历几番波折,寻到一位曾在戚府伺候过戚老夫人的婆子,婆子七十有余,当年因嚼了几句舌根被戚老夫人驱逐出府,过得穷困潦倒。裴缜稍微使点银子,就诱得她开口了。 原来戚老夫人在十多年信奉过景教,乃是景教的忠实信徒,那时景教的信徒被称作“达娑”,达娑们定期到胡寺集会。当时还未入宫的戚贵妃每次都跟着去,一开始是为了好玩,后来则是为了一个胡僧。 胡僧俊美非凡,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轮廓。年少的戚贵妃深深被其吸引。发展到什么程度婆子不晓得,但据她揣测,戚贵妃入宫的时候,不太可能是黄花闺女。 正是因为嚼了这件事的舌根,婆子被撵出府,在她离开戚家不久,戚贵妃被采选入宫,获封宝林。随后凭借着无可匹敌的美貌受到皇帝恩宠,仅仅用七年,便坐上贵妃的宝座。 但显而易见的,即使入宫以后戚贵妃也没有与阿罗斯断绝联系。 根据蒋署令查到的记录,婆罗进贡来的十六串凤眼菩提念珠中十四串有在六年前被皇帝分别赏赐给各寺的得道高僧,剩下两串一串赐予戚贵妃一串赐予常山王。 后来裴缜又拜访了胡寺的主持,据他回忆,便是那段时间里,阿罗斯手上多出一串凤眼菩提念珠,因在别的主持处见过,胡寺主持还特意问过阿罗斯是否为来自婆罗的凤眼菩提,阿罗斯否认。 魏县令那边亦有收获。 数月来,他一直不曾放弃对奶奴案的追查。之前被抓捕的除了阿罗斯还有几个胡僧跟小喽啰。阿罗斯死后,魏县令假意拣几个罪过轻的打一顿放归,一开始他们还很警惕,深居简出,不与外人联系,渐渐地觉得安全了,开始与外界联络。魏县令顺着藤儿,一个葫芦一个葫芦地扯,扯到头,扯出了内府局局令张舔。 内府局隶属内侍省,掌中藏出纳、灯烛、汤沐、张设等。其局令品秩虽小,却是个实打实的肥缺,而那张舔,最初不过是戚家的家奴。 般般件件串联起来,通向最荒谬的真相。 裴缜交代魏县令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独自去了。戚贵妃圣眷优渥,他须谋划万全,将其一击毙命。 他窥探着别人的秘密,别人也自来窥探他的。 裴缜回到府里,发现裴绪已经在他房里恭候多时。 “有事吗?” 其时暮色昏昏,房间里不曾点灯烛,裴绪半边脸匿在阴影里,本就深邃的轮廓愈显幽深,眉骨高耸,透着股阴森。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多么不情愿,停下你正在做的事,再也不要沾手。” 裴绪鲜少如此严肃,裴缜隐约猜到他知道些什么了,仍是故意装糊涂,“我做什么事了,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戚贵妃。”裴绪开门见山,“你不可以和她扯上瓜葛。这关系到你性命,也关系到我们裴家的兴衰荣辱。” 裴缜一听此话便知裴绪知道些内幕,激动道:“你知道她做的事?” “有所耳闻。” “为什么不阻止?”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你大哥我正是奉行这八字真言,才能有惊无险走到今日。” 裴缜脸上浮起轻蔑笑意。 “你大可不必瞧不起我,毕竟你只需要享受家族为你带来的尊荣就好了,至于怎样维系这份尊荣全由我苦心孤诣地操持,你是半点儿不必分担。” “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不会放弃的。” “要我提前告诉你结局吗?”裴绪噙着冷笑,“你不会成功,非但不会成功,还会伤筋动骨,祸及家族,至于戚贵妃,运气好的话,你能伤到她几分皮毛。” “不,我绝不允许她趾高气扬活着,我要动用我全部的手段,置她于死地,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裴绪一巴掌打他脸上:“裴玄朗,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还算是一个男子汉吗?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 “她不是随便什么女人,她是我的心上人。”裴缜眼圈渐渐湿润,“为什么那样狠,连副全尸也不留给她。你问我算不算男子汉,不报此仇,我怎么算是男子汉?” 裴绪拳头死死攥住,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几乎呕出血来:“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要面对的压根不是一个戚贵妃那么简单,还有她背后的家族,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你还不知道吧?戚家与常山王的关系,当初他们一起力保还是穆王的今上登基,连太子也给杀了,你?你又算什么,别异想天开了,纵算搭上性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白白送死罢了。” “我意已决,大哥倘若害怕牵连到裴家,我与家族断绝关系就是。” 天黑透了,兄弟俩面对面居然谁也看不清谁。 黑暗里,裴缜听见裴绪沉沉地叹气。 “铁了心了?” “是。” “九死不悔?” “九死不悔。” “就为了一个林畔儿?” “是。” 良久的沉默之后,裴绪道:“假如我告诉你林畔儿没死呢?” “什么?”裴缜瞳孔巨震。 他急于抓住裴绪问个究竟,慌乱中,脚被小杌子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凭借记忆翻出火折子,点燃灯烛。 暖黄的光亮在两人之间升起,裴绪被烛光照亮的双眸里除了疲惫还是疲惫。裴缜抓着他,情绪激动地问:“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林畔儿没有死?你说……你给我说!” 裴缜的手臂剧烈颤抖,带着裴绪的身体也跟着发抖。裴绪拂开他的手,拉开椅上坐下:“你也坐下,听我慢慢说。” 裴缜坐下来,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裴绪。 裴绪看着他这个弟弟,满眼无奈。 接下来的时间里,裴缜把常山王派杀手当着裴缜的面刺杀林畔儿使其身份暴露的事讲了,而常山王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使他出卖林畔儿,亲手将林畔儿送上断头台,唯其如此,方能教林畔儿死心,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 法场上死去的只是一个和林畔儿形貌相似的死囚,真正的林畔儿早已被常山王转移至别处。 裴绪把自己择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常山王的主意,常山王的手段,与他无关。 裴缜心绪复杂。全系林畔儿身上,自然无从探究,只是怔怔道:“畔儿还活着,畔儿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起身走向门口。 “你找不到她,她不在王府。” “她不在,常山王总在,我非要问出个清楚。” “你疯了,常山王府也是你能擅闯的?”裴绪拦住他。 “我不管,我要见畔儿。” 裴缜情绪逐渐失控,裴绪不得不加大力道,使尽全身的力气来箍他,“你给我清醒点!”他真是糊涂了,才会对他讲这些。情急中,抓过几上的茶杯朝裴缜泼去。 茶水凉浸浸,被凉意一激,裴缜停止了反抗,行尸走肉一般被裴绪扔回椅子上。 久久不言。 “玄朗?” 裴缜终于恢复点理智了,察觉其中不合情理之处:“为了一个杀手,为何如此煞费苦心,甚至会在乎她的心意?” 裴绪随后道出的事实令他心脏愀然作痛: “她不光是他的杀手,更是他的禁脔。” 第78章 .情情篇(二十)樊笼 林青青无聊的时候喜欢坐在天井下看云。 湛蓝底子的天幕上,白云时卷时舒,时而奔腾若马,时而蜷卧如兔。被天井严格框定在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像一副被装裱的画卷。 三只红胸脯的鸟儿不知打哪飞来,并排落在檐上,互相啄咬羽毛。 林青青眼儿睁大大,欲将鸟儿模样望个清楚,不意前廊响起尖锐叫声。眼看鸟儿受惊飞走,林青青露出失望的表情。 叫声来自厨娘刘嫂的女儿絮儿,絮儿不爱洗头,每次都要张大嫂强迫着洗,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拽过来按进水盆子里,并不管絮儿舒服不舒服,每当这时,絮儿就会发出惨烈的叫声,杀猪也没那般响亮。 好在一旦头发沾着水,絮儿就不动了,乖巧地伏在盆边儿,由着刘嫂清洗。是以,尖叫往往只有一声。 哒哒哒。洗完头发的絮儿跑入天井阳光下,她的头发乌黑油亮,两只眼睛又亮又圆,看到林青青,乌眸里流转出兴奋的光彩,蹦蹦跳跳跑过来,“青青姐身上的味道好香,怎么做到这样香?” 湿漉漉的发上水珠滴滴答答乱蹦,絮儿歪着脑袋瓜看林青青,稚气又可爱。 未等林青青回答,刘嫂慌里慌张上前,母鸡护小鸡一样将絮儿拉到身后,陪着小心说:“小孩子不懂事,青姑娘勿见怪。” 拽着絮儿匆匆去了,不忘拧着耳朵教训,“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青姑娘称姊妹,倘若青姑娘发起火来,割了你舌头。” 把她说的像个母夜叉。 不过,林青青已经习惯了下人对她的畏惧,尽管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甚至连话也没同他们讲过几句,他们依旧怕她,好像她是一个怪物。 林青青在天井下呆到黄昏。看着“画卷”里的青天白云被名为时间的大笔涂改,润色出橙红霞光,心里想着王爷在做什么,晚上会不会来找她? 龙嬷嬷的出现打断了林青青的思绪。 “青姑娘,该用饭了。” 林青青回看龙嬷嬷,但见她满头银丝,脸上沟壑纵横,净是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皮耷拉着,眼袋下垂到鼻梁,叫人永远看不清她那双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 林青青讶然。她几时这样老了?还记得初初见面她分明是个满头黑发的健硕嬷嬷,怎的一转眼……又哪里是一转眼,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足够一个婴孩从牙牙学语长到成年,也够一个妇人从丰年熬到两鬓斑斑。 那么她自己呢,她自己又是什么样子?林青青不禁抚上面颊,与九岁稚龄的自己相比,她的骨骼更宽更长更结实了,除此以外,好像没有旁的变化。 又能有什么变化呢,打从踏进这座宅子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如同头顶的天空,是被框定的。 可怕的是,她对此毫无意识。 第76节 “青姑娘?”龙嬷嬷见她不做声,又唤了一声。 林青青回过神来,没头没尾地问道:“王爷今晚过来吗?” 龙嬷嬷摇头,也不知是在表达不知道还是不会来。 两个月了,常山王两个月没有来了。林青青知道原因,上次他命她去刺杀一个男人,她没有遵照他的吩咐下手。 她是真的做不到呀。 男人养了一只猫,假如杀掉主人,猫儿岂不是要伤心要挨饿? 常山王被这荒唐理由气的七窍生烟,怫然而去,两个月未曾露面。 还有几天就是她的二十六岁生辰了,他会来吗?他可是从没有一次错过她的生辰。 林青青低头思索的功夫,龙嬷嬷又催她用饭了,她不得不起身随她去用饭。 絮儿对林青青充满好奇,趁着刘嫂忙碌,偷偷溜到林青青房间,把偷来的芋儿糕和她分享。 林青青吃着甜甜的芋儿糕,忽听絮儿问:“青青姐是王爷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妻子。” 絮儿听了小头摇的似拨浪鼓:“不对,如果你是王爷的妻子,我们应该叫你王妃,可是阿娘他们都叫你青姑娘。你也不住在王府。” “王府是什么地方?” “王爷的家呀。” “这里才是他的家。” “那他为什么不回家?” 林青青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问的哑口无言。 半晌,呆呆道:“我不知道,他在生我的气。” “我听阿爹阿娘讲,青青姐是杀手,是真的吗?” 林青青点头。 “哇,青青姐好厉害!” 八岁的小女孩,远不知“杀手”两个字所背负的意义,犹自兴奋地拍手叫好。 “青青姐杀过多少人?” 杀过多少人?林青青想起她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并不是每个死囚都会被押赴刑场,当众处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死也死的悄无声息,无人注目。 常山王特意弄来几个给林青青练手。他告诉林青青,他们是猪是狗是虫豸,就是不是人,叫林青青不用报以同情,干净利落了结了他们。 谁知林青青居然睁着大眼睛说:“狗很可爱的。” 常山王压下心头火气:“那就想象成瓜果蔬菜,砍瓜切菜总不需要感情。青青,你记住了。你将成为我手里最致命的一件杀器,而杀器是必须是冷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常山王的训练下,林青青被一点点抹杀身为人的七情六欲。 却仍有一点被保留。 林青青无法对毛茸茸的动物下手。 常山王早就发现了这点,她是他的完美杀器,他不容许这件杀器有任何缺点。 一条茸茸可爱的小狗被拎到林青青面前,这是她下一个将要杀戮的对象。林青青看着那只在她脚下乱蹭的小东西,说什么下不了手。常山王按着她的头,逼她在他与狗之间做个抉择。 自九岁起,她的生命里便只有他,他把她从刑部最深的死牢里解救出来,如父如兄般爱护她,又如情人般爱抚她,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他。她动了手。 常山王十分满意,把她搂到怀里,温柔抚摸她,“这才是我的青青,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许违抗我的命令。” 林青青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在常山王怀里。 随之而来的是连着几日的高烧不退,大夫把过脉说再这样烧下去,不出五日,不死也成废人。药石无灵,皆因病在心里。 常山王抱着林青青,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她没有杀狗,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千百遍的重复后,林青青的烧终于退了。 打那以后常山王再也不敢强迫她杀猫杀狗,像这次执行任务,因为一只猫放弃杀一个人,他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林青青生辰那天,常山王还是现身了,带给她一场狂风暴雨的性爱。他总是这样,但凡她有一丁点儿叫他不如意,他就要在床上称霸她,主宰她。 约莫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做完后常山王身上汗出如浆。下床拽来一条汗巾子擦拭,擦完穿上袍子,一回头,发现林青青漆黑如泥鳅的两只眼珠正滴溜溜望着他。 “怎么了?”他问。 林青青趴着,胳膊做枕头枕着,在意地问:“我们是夫妻吗?” “当然是了。” “絮儿说不是。” “絮儿是谁?”常山王眼睛微眯。 “刘嫂的女儿。”林青青毫无防备地说出来,“她说我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叫王妃,而他们只唤我青姑娘。” “哼,小孩子懂什么,别听她瞎说。” 林青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分辩。 常山王坐到床沿上,掐着胳膊将林青青拖到自己怀里,“今日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一个孩子。” “又说这种蠢话。”常山王勃然动怒,但见林青青神情落寞,又换上一副笑脸安慰她,“你身体不好,大夫不是告诉你了,暂时生不了孩子。” 恰逢婢女送来汤药。 常山王接过来,哄诱林青青:“先把药喝了,调理好了身体方能怀上孩子。” 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林青青第一次产生了怀疑:“这真的是调理身体的药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常山王语气渐趋严厉,随后也不管林青青愿意不愿意,强行喂到她嘴里。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模样,嘴角不禁攒起笑意,“这才是我的好青青。” 受他掌控,百依百顺的青青。 林青青直到半月后才发现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原来是那个喜欢缠着她,唤她青青姐的小丫头。 林青青去问刘嫂,刘嫂称絮儿乡下的祖母想她,把她接到身边去了。可是林青青影影记得,絮儿说过她没有祖父祖母。再想多问些,刘嫂便借口厨房油烟重将她请了出去。 少了絮儿,林青青的生活少了不少乐趣。她是笼中的金丝雀,她是从外面飞来的小麻雀,总是说一些她从不了解从不听闻的故事,她感觉好新鲜好有意思。 现在她的快乐戛然而止,生活复归从前的枯燥。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她想什么时候能再飞来一只有趣的小麻雀呢。 她盼望远方来客,从未设想自己飞出去瞧瞧。 九岁以前的记忆,林青青很模糊,只影影记得一些片段,关于性格豪爽的父亲和温婉娇美的母亲。 父亲擅耍刀枪棍棒,每日寅正时刻起身练功,寒暑不辍。林青青也早早起来,趴在窗格子上,看父亲练功。 看足半年,她收到了一件礼物,桃木削成的棍子。 父亲拉着她的小手说:“爹爹教你耍棍子好不好?” 林青青拍手道:“好!” 母亲蹙起秀眉,“她一个姑娘家,你教她这些干嘛,将来练的五大三粗,怎么嫁人。” “我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父亲自信无比,将她抱到庭院中。演示几个简单招式。 林青青看着那几个招式,很是困惑,父亲以为她不懂,正要一招一式拆解。林青青却忽然提起桃木棍,舞起了他常在庭下舞的那一套。 她该是舞的很好,否则父亲不会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圈,称她是上天赐给他的无价之宝。 此后每逢有同僚在他面前炫耀儿子,他都要回上一嘴:“我的青青抵得上十个儿子。” 母亲劝他不要太得意。 父亲说他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才有了青青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怎能不得意?简直得意疯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发生了什么林青青不是很有分辨,只记得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流血的父亲、流泪的母亲……还有那一支支通红的火把,燃起凶猛的火光,烧毁了承载着她幸福记忆的家。 林青青蓦然哀伤,她想家了,好想变回曾经的小女孩,依偎进爹娘的怀抱。这样想着的时候,她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阳光大片大片洒在身上,温暖和煦,她闭上眼睛,想象那就是父母的怀抱。 廊上忽然传来嘈杂声: “世子爷,进不得,王爷一早吩咐过,不准任何人私下见青姑娘。” 说话的是曹管事,絮儿的父亲。 只听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质问:“你敢拦我?” “小人不敢拦世子爷,只是王爷有令在先,小人纵算长了十颗脑袋,也不敢违反王爷的命令。” “你有点眼色,伺候本世子高兴了,明儿我回过母妃把你调进王府。” 说话间,被称作世子爷的少年已经走进了天井。 林青青抬起头,对方面孔青涩,约莫还未及冠,走路时喜欢抬高下巴,用眼缝瞧人,明明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却意外地叫人喜欢不起来,甚至心生厌恶。 少年走到林青青面前,不客气道:“你就是那个什么青姑娘?” 林青青一脸茫然。 曹管事见劝不动少年,上前恳求林青青:“青姑娘,烦请你回避。” 林青青一动不动。 少年肆无忌惮,把林青青从上到下打量个够,嘴边流出邪肆笑意:“听说你很会杀人,杀一个给我瞧瞧。” 手下人拖上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女。 少女惨遭毒打,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卧倒在地上,与死没两样了。 曹管事细瞧去,惊道:“这不是王府里詹管事的闺女春筱吗?她怎么得罪世子爷了?” “哼,贱女人,碰一下跟要她命似的,三贞九烈给谁看。”转过头,恶狠狠地命令林青青,“还等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杀了她!” 林青青走下台阶,来到春筱身旁,探鼻息,还有一口气:“曹管事,请大夫来。” 曹管事心里叫苦,不敢应声。 少年勃然大怒:“我要杀的人,你敢救?” 林青青不理会他,拔下发上金钗,一点儿一点儿挑去少女伤口里的石子。她该是被拖拽过,伤口里嵌着许多粗粝的石子。 少年活了十六年,从未没被人无视过。这一气非轻,曹管事拦他不住,眼看着他冲下去,一脚踹中林青青心窝。 第77节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父王养的一条狗,既然是狗,就得帮主人咬人。敢不听我的话,把你剁碎了喂獒犬!” 林青青从地上爬起来,淡漠的目光落到少年身上,终于正眼看他了:“你叫我杀人?” “对,杀完了,有好东西赏你。”少年眼里憋着坏笑。 金钗在指间打了个转,林青青眸绽秋晖,盯准少年身体某处。 曹管事意识到不妙,破声大喊:“青姑娘,不可——” 已经迟了。 林青青出手,弹指之间即可取人性命。 一道血线在少年颈间划开,血雾喷洒,好似一场天降红雨。少年双膝跪地,紧跟着肩膀触地,临死前,眼睛尤是圆睁着的。 他教导她视人命如瓜果蔬菜,却不曾料到有一天他唯一的儿子会成为她手下的瓜、眼里的菜。 “谢谢。”一声轻若云絮的声音掠过林青青耳畔,低头一看,春筱已经闭上了眼睛。 林青青坐回栏杆上,继续看天上的云。 第79章 .情情篇(二十一)凄凄 “啪!” 巴掌裹挟风雷之怒,脆生生落在林青青脸上。 林青青身子歪向一边,踉跄欲倒,未等缓过劲儿,常山王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摇的好似风中落叶一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粗重的呼吸吐在她脸上,盛怒之下,俊美的五官扭曲变形,凶似厉鬼。将她掷到地上,对着腹部猛踹数脚,一旁博古架上摆着古董花瓶,他一只只擎来,全部砸在她身上、头上。 与常山王同来的詹管事见势不妙,劝诫道:“王爷,小心青姑娘还手。” 常山王自信异常:“我自己养的狗,我心里有数。” “那也请王爷暂熄怒火,等料理了世子的后事,再处置青姑娘不迟。” 常山王这才放过林青青。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鸦雀无声,林青青缓缓从那堆几欲将她淹没的碎瓷片里挣出,她头上多处创伤,血流不止,沦为了血葫芦。她走到铜镜前,看着凄惨狼狈的自己,久久、久久没有动弹。 最终还是龙嬷嬷出现,将她带下去清洗处理伤口。 常山王离开后,连下了三日雨。 三日后王府派人来招曹管事,曹管事两股战战,走路都困难,是被架着出去的。刘嫂料到丈夫凶多吉少,倚门而哭。 阖宅皆知风雨将至,也无人关心林青青了。林青青身若鸿雁,越过墙头,紧蹑曹管事等人行踪。 十七年来,她出来是有次数的,却没有一次不是在常山王的同意下。不经他同意离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为了执行任务方便,常山王叫她通背长安地图,一百零八坊的格局分布林青青了若指掌。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便知是去崇仁坊。 皇城边上的崇仁坊,原来他住在这里。 曹管事由东角门进入王府。林青青跟着翻墙进去,王府里人多眼杂,她躲躲藏藏,很快失去了曹管事踪迹。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左转右转,转到府里掌灯也没觅得常山王踪迹。林青青百无聊赖着,一段和尚诵经声飘入耳际。 循声寻去,意外发现一块空地上盘腿坐着许多披黄袈裟的和尚,他们敲着木鱼,口中颂念有声。 对面灵堂上,白花白纸白绫,构成一副惨白景象。当中一口棺椁,雕花描金,棺饰精美。 林青青悄悄入内,灵前摆放供果供菜,她腹中饥饿,随手取来吃了。边吃边往深处探索。 灵堂侧面有一间耳房,供守灵人累了休憩。此时里面却只有常山王和一个妇人。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头簪白花,容色哀极伤极。 “发生了这种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贱人?” “你不必过问,我自分晓。” 妇人冷笑:“你但凡真有个分晓,也不会纵容那贱婢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养的狗,咬死了自己的嫡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够了!” “没够!”妇人眼角通红,眉间逸出一抹狠厉之色,“我的儿子不能白白死掉,我要那贱人给他陪葬!” “现在不行,我留着她还有用。” “有什么用?”妇人言语咄咄,“暖床用?” 常山王眸光一凛。 “你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这贱人也不小了,再不是十六七岁由你摆布的年纪,现在不解决她,等哪天她醒过神不愿意住你给她筑的金丝笼子,扑棱翅膀飞走了,就为时太晚。”妇人将一只红瓷瓶放到案上,“这是从断肠草中提炼出的剧毒,掺水服之,可令人肝肠寸断而死。你想法子给那贱人吃了。” 林青青纵算再呆也知道妇人口中的“贱人”是指她了。她神色凄凄地看着常山王,指望他能开口维护她,熟料他竟默默拿起红瓷瓶,揣入怀中。 回到宅子,躺到熟悉的床上,林青青紧紧抱住自己。十七年来,她的情绪不曾有过剧烈的波动,似古井之水,一年四季无波无澜。此刻却不知怎么的,身心难受得厉害。 她不知该怎样形容那种难受,想起妇人所说的肝肠寸断,大抵是这种了,肠子一寸一寸绞断,欲活活不成,欲死死不了。 但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处,仅仅一夜,林青青就回复过来了,第二天午间阳光明媚的时候,照常去天井下看云。 曹管事没有回来,刘嫂也不见了,新来的厨娘做饭够难吃,害她没食欲,也只有看云打发日子。 半月后,常山王终于现身。 林青青并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他,怏怏坐着,动也不动。 常山王坐到她身边:“又在看云,云有什么好看的?” 林青青不语。 常山王抚摸她头上的伤:“那日我在气头上,下手重了。” 晴色浮暖,云影疏淡,大好的天色,林青青心头却浮起一层厌恶。他以为她还是那条听话的狗,招招手,她就会过来贴着他蹭。 “你有妻子,也有儿子,这些我通通我不知道。” “那些都是我认识你以前的事。” “为什么欺骗我?” “我不想那些无关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他揽过她的肩膀,微凉的手背摩挲过她娇嫩的肌肤,“青青,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没有谁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挨过那顿打后,再听他这番话,林青青感到恶心。 “你瞧,我居然把正经事儿忘了。”常山王猛拍脑袋,“新近得了一件好东西,治疗内伤有奇效。” 自怀中摸出一只红瓷瓶来。 林青青望着那抹鲜妍的石榴红,神情恍惚。 常山王命侍从端来水,当即将瓶中药末倾入水中,递给林青青:“和水送服,一个时辰即见效。” 林青青怔住。 “喝呀。”常山王又将杯子往前送了送,略有些心虚地解释,“上次不是踢了你肚子,想必落下了内伤。” “王爷那几脚对我造成不了伤害。” “那也喝了,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 “青青,你是在跟我置气吗?”又是这种严厉的语气,但凡她稍稍不如他的意,他就会祭出这种语气。 林青青忽然很生气。 “水里面不是掺了毒吗?为什么给我喝有毒的水?” 常山王怔住:“谁跟你说有毒?” “那个红瓷瓶,不是你的王妃给你的?我杀了她的儿子,她想叫我陪葬。” 常山王恼羞成怒:“你竟敢擅自出府,还潜入我的府邸?”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在挑她的错。林青青更生气了。 “对呀,我敢。” 常山王怒气直冲颅顶,扬手欲再掌掴林青青。林青青蓦地将他的手抓在手里,“上次打我也是这只手对吗?” 不禁感叹:“真是一只坏手啊。” 午间阳光炙盛,四下静谧,由此便显得骨头断折声尤其清脆。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五根手指通通折断后林青青放开常山王的手,而此时的常山王疼的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弓成虾形蜷缩着。 林青青感到很畅快,又狠狠踢了常山王几脚。然后像一只鸟儿一样,跃出宅院高墙,飞向外面的广阔天地。 她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起初很是迷茫。当然,也没迷茫多久杀手紧随而至。 他们善于伪装出各种身份,林青青临敌经验少,总是被他们骗,身上难免挂彩。但不论如何,死的都是他们。 有一次她活捉了一个,逼问他受雇于何人,虽然心里知道,她还是期望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杀手闭口不言,她也不同他废话,拿竹签一根一根插入手指,常山王曾带她围观过酷吏刑讯犯人,叫她学习,眼下她学以致用。才插到第二根,对方就受不住了,交代是王妃的命令。 王妃等同王爷,这么说他还是想置她于死地。后来,她真的差点就死了。 王妃派来的杀手层出不穷,令她防不胜防。负伤后,她跳入一堵高墙,找了间废屋藏进去。便是在那间废屋,又结出了许多因果。待伤养好,她也从林青青变成了林畔儿。 林畔儿兜兜转转,落回常山王手里。她向壁躺着,瘦凸凸的脊骨隔着衣服也能瞧出来。 “听龙嬷嬷说,你又没有吃饭,这样下去怎么行。你刚刚小产过,再不懂得将养,会落下病根。”常山王抚摸着林畔儿枯瘦的脊背,满眼心疼,“还是说你怨我,先前喂你吃了那些药,导致你再不能生养?” 林畔儿躺着一动不动,睫毛也未尝稍颤,于是常山王又开始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若是我早早体会到没有你会那样痛苦,我一定和你生一个咱们自己的孩子。” “青青,青青。”常山王的气息吐在林畔儿耳侧,透露着男人难以自持的欲望,“我好想要你,叫我进来吧,进入你的身体里。我会对你好,用我的余生弥补你。” 他脱下裤子,急不可待地顶着林畔儿的后股插入,到头来竟发现那话儿软趴趴,怎么也进不去,急得满头大汗。发起狂来,抓着林畔儿的肩膀摇晃:“你还要怎样,我不是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为什么还要做这副死样子!” 顷刻又慌乱起来:“又或许你在记恨我给你下毒的事,那毒药早就替换掉了,我就是做做样子给那毒妇看。” 不论他说什么,林畔儿皆不为所动。目似僵死之鱼,心似已灰之木。 更叫常山王惊慌的是,林青青身上的香气愈来愈淡。 多年前他逼她杀狗,她大病一场,几乎死掉,那时她身上香气如同现在一样,愈来愈淡。淡到几乎消失。 等到真正消失,怕也是她命绝之时。 第78节 第80章 .情情篇(二十二)绞杀 裴绪已离开多时,裴缜独坐窗下,烛火微微摇晃,映照他半张凄惶的脸。 他不敢相信,他与林畔儿亲密无间,对她的了解竟然还没有自己的哥哥深。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她是前朝大将军林述之女。 十八年前,太子暗弱,虽得一班老臣鼎力支持,在朝中的声望却远不及穆王。两方势力各自为营,明争暗斗。恰逢皇帝心痛病发作,猝然离世,穆王趁机发动宫变,斩太子于长乐门。后经史书润色,这段历史演变成太子逼宫,穆王勤王护驾有功,然陛下气怒交迸,猝死于太极宫。 林述作为太子一党,自是难逃抄家杀头的下场。 当时的林畔儿只有九岁,面对前来抄家抓人的官兵,凛然不惧,以一杆红缨枪守在门口,百十名士兵,等闲近不得身。当时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常山王如窥至宝,过后竟干冒奇险,将其从死牢里偷换出来,留在身边,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杀手。 在这个过程中,林畔儿一步步沦为他的禁脔。一块严禁他人染指的肥美羔羊肉。 裴缜的心万针攒刺般作痛。 裴绪回到卧房,由大夫人服侍着脱下衣袍。 “二叔那头搞定了?” “嗯。” “二叔那样一个守文持正之人,到时候真能派上用场?” “若搁平时,万万用不上,眼下非常时期,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甭说伪造证据,就是让他杀人放火只怕他也会从善如流。”裴绪成竹在胸。 这几年,常山王专权独断,狂妄自大,早已不是当年英明远炽的模样,且心胸愈发狭隘,但凡得罪他的朝臣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或死亡,弄得朝中人心惶惶,皇帝对其积怨久矣,碍于他的权势,一直隐忍不发。 裴绪虽依附于常山王,观其行事,不是长久之兆。早有改换门庭的打算。一方面与房家结姻亲,融入对方的势力圈子,一方面使淑妃枕边游说,明示裴氏一族永远心向皇帝。 皇帝果然接下这份忠心,散朝后偶尔邀他下棋。棋子错落间聊些闲散家事,然而最近,皇帝的话题渐渐往朝堂上靠拢,隐隐约约表露出对常山王的不满。 裴绪便知时机到了。 常山王为林畔儿的状况忧心不已,和裴绪提及此事,裴绪直言他有“起死回生”之术,只需教他单独与林畔儿见上一面。 常山王道:“什么起死回生术,还得瞒着我施法?” “王爷若在场,青姑娘心存芥蒂,只恐收效不显著。” 常山王无奈同意。 林畔儿向壁躺着,几乎还维持着与前几日如出一辙的姿势。 裴绪走进来,看到桌上饭菜一口未动,以调笑的口吻道:“还真打算把自己饿死呀?” 来到床前,把她揪起来,才两月而已,她已凋零得不成样子,双颊凹陷,眼下覆着浓重阴影,眼神空洞洞,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你和玄朗,还真是如出一辙地犟啊。”裴绪轻轻叹息。 听见“玄朗”两个字,林畔儿眼珠微微转动,裴绪见有反应了,趁热打铁道:“你不想问问玄朗怎么样吗?” 林畔儿张开嘴巴,半晌发不出声。 裴绪知道她关心什么,直言相告:“玄朗他不好,差点死掉,全靠一股恨意支撑着活到今天。” 林畔儿试了几次,可以发声了,却是前所未有的嘶哑难听,“他知道我还活着吗?” “刚刚知道。” “叫他不要管我。自己好好活着。” “前提是你好好活着。” 林畔儿沉默下来。 “你必须好好活着,你还有大仇未报。”裴绪将自己的大手覆在林畔儿的小手上,贴近她耳畔,呢喃数语。 林畔儿眼睛蓦然大睁,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绪。 裴绪起身告辞:“好了,我也该走了,要努力加餐饭哦,畔儿。” 推门之际,身后传来她的嘱托。羽毛般拂过耳际,令他微微动容。 “大哥,照顾好玄朗。” “好。” 他承诺。 出来后,裴绪自信满满道:“王爷放心,她不会有事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王爷怕是不想听。” “少跟我来这套。” “我跟她讲了我那好弟弟与我的弟妹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事。” “房家女儿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可是咱们青姑娘又不知道。”裴绪嘴角攒起笑意,“得知心上人压根不在乎她,转头和别的女人蜜里调油去了,她岂能咽下这口气?有时候,人是依靠恨意活下去的。” “哼,她对那个小寺丞倒是上心。” 裴绪无奈摊手,“您看,我就说您不爱听。” “少抖机灵,倘若她还是不肯用饭,我唯你是问。” “是,若不成,王爷尽管责罚下官。”裴绪身子微微俯低。嘴角却抿着笑意。 回府后,裴绪过来告诉裴缜他见过林畔儿的事。乍闻林畔儿的消息,裴缜有些许惶然,无限地期待她的消息,又害怕闻知她的消息。归根结底,怕她过的不好。 “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叫你好好活着,不要管她的事。”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裴缜情绪激动地攥紧拳头,太阳穴因为血气上涌而突突地跳动,“我绝无可能放任她留在常山王身边,继续着那种囚笼般的日子。” 裴缜以为裴绪又会阻止他,反常的是没有。只见他幽幽叹一口气,语声跟着柔软下来,“我正为此而来。” 在裴缜诧异的目光中,裴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中伏仲夏,正是长安天气最热的时节,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在长安各坊流传开来。 开始只是百姓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演变到了物议沸腾的地步,因事关皇家清誉,谏议大夫、左拾遗、右补阕接连上疏,奏请皇帝彻查真相,若为假,追查源头,惩治造谣之人,倘为真,不论涉及到谁,务必秉公执法,严惩不贷! 谣言源自长安县经办的一桩案子,皇帝遂急招长安县县令入宫,问明经过。 魏县令回禀道:“此案系妇人被拐案,由一人被拐牵扯出多人失踪,失踪者皆是刚刚生下孩子不久尚在哺乳的妇人。经过下官的按图索骥以及大理寺裴寺丞的襄助,很快查清这伙贼人的据点,乃是义宁坊一波斯胡寺的废弃佛塔内。之后顺利解救出妇人三十一名,抓获歹人若干名。然这伙歹人分工明确,无法拷问其主谋。唯一知道些什么的胡僧阿罗斯于牢中畏罪自杀,故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主谋系何人,收集的奶水作何用途下官一概不知,更不知坊间为何造谣四起。唯独办案的过程中……” 皇帝见魏县令有未尽之言,忙命他如实道来。 魏县令躬身道:“唯独办案的过程中确曾遭到朝中势力阻挠。” 当下细细言明。 皇帝听完深思半晌。 “刚刚你说得谁襄助来着?” “大理寺的裴寺丞,也即是银青光禄大夫裴绪之弟,裴缜。” “朕想起来了,是淑妃的弟弟。常听淑妃讲她这个弟弟虽秉文弱之躯,倒是有一身刚正不阿的骨头。也好,既然前头是你们两个办的案子,眼下接着办,不必有所顾虑。朕赐你们尚方宝剑一柄,扫除障碍,涤清鬼魅。” 裴缜原不指望案子落自己手里,毕竟前路已经铺好,一切证据皆会在恰当时刻浮现,谁来办都没什么要紧,但落到自己手里,终究便利些。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一如传言,那些采下来的奶水并未做他用,而是被运进皇宫,送进了戚贵妃的浴桶。 幕后主谋,正是常山王。 戚贵妃得知真相,于帝王跟前哭的梨花带雨:“万万想不到是人奶,若知是人奶,拼了我这副皮囊不要,也断不肯沐浴。” 抽噎两下,继续:“还是两年前的事,常山王对我说他新近得了十头西域奶羊,产下的奶水有抚平皱纹、丰泽肌肤的功效,三不五时给我送来一壶,我用来净手、沃面,肌肤确较往常水润细腻许多,私下请常山王多多送来,又觉这样私相授受不好,遂请他通过内府局传递。” 戚贵妃泪雨涟涟,每说几句便要停下揩揩眼泪。 “用过几月,我再离不开这些‘羊奶’,想着用来沐浴岂不更好,询问常山王能否多送来些,常山王爽快应允,半月一次地供着我用。岂料、岂料……”戚贵妃哀哀扑到皇帝怀中,“听说还有婴孩因此饿毙,这叫我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苍生。” “好了好了。你又不知情。”皇帝轻抚戚贵妃背脊。 “回想起来,胸口一阵阵发堵,恶心得厉害。”作势欲呕,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 但仅仅做做样子对皇帝来说已经够了,因此并不吝惜字句安慰她。 这当然不是全部真相。真相仅仅是内府局的张舔为攀附戚贵妃,讨她欢心,编造了一则人奶可令人返老还童的秘闻,戚贵妃信以为真,责成他办妥此事,为此甚至将自己的情郎也牵扯进来。 至于常山王,他和这件事的关系无非是帮戚贵妃一个小忙,帮她到县衙里捞几个小人物。他甚至都没亲自出面。 却并不妨碍他成为这桩轰动长安城的贵妃浴人奶案的幕后真凶。 按照裴绪本意,欲把罪过全推常山王身上,将浴奶之人移花接木成王妃,裴缜否决了他的提议。 在大理寺摸爬滚打多年,经手案子不下百起的他最是明白,真假掺半的谎言最难戳破。且戚贵妃是柄好刀子,不借白不借。如此一来,就需要戚贵妃的倾力配合。 这时就凸显淑妃的重要性了。 淑妃前去拜访戚贵妃。 戚贵妃近来颇为坊间流言困扰,尤其皇帝下令彻查奶奴案之后,她更是魂不守舍,动辄大发雷霆。 对淑妃的造访也显得无心应对。交谈中,淑妃有意透露从裴缜处获悉了某些内幕,戚贵妃果然上钩,摒退宫人,主动询问。得知案子似乎牵扯到常山王,一度十分迷惑。 淑妃顺势点拨:“贵妃娘娘怎么可能干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必是受了常山王蒙骗,对吧?” “蒙骗……”戚贵妃喃喃自语,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醒过神,“是了,一切都是常山王的主意,他骗我……骗我是羊奶来着。” “如此娘娘需赶紧跟他划清界限,没的叫他连累了你。” “划清界限……对,划清界限。”她慌神儿慌到只能重复淑妃的话。 淑妃点到即止。 戚贵妃琢磨一夜,凭她那个脑子也想到了张舔是其中的关键,第二日遣心腹宫女前去通晓利害。张舔早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怎么交代都是交代,既然贵妃答应照顾他的家人,他也不惧于攀咬常山王。且依贵妃的主意,他还不至于死。 仅有人证当然不够,但没关系,余下的证据裴缜会帮她完善。 每一个链条,重重咬合,结成牢不可破的圆环。在常山王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一场针对他的联合绞杀。 第81章 .情情篇(二十三)一蓬浓香 第79节 关于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宫妃浴人奶,群臣进谏要求皇帝彻查一事,常山王早有耳闻。当时正在和王妃赏花的他笑言道:“戚贵妃这劫不好渡,搞不好还得咱们给她擦屁股。” 王妃冷笑道:“戚家女儿空有美貌,脑袋空空如也。这是她第几次惹乱子了?没个安分时候,这次的事万一闹大,索性弃了她。咱们送进宫的孙昭仪这阵子把皇帝笼络得心甜意洽,借得上力了,没必要再指望她。” “我早有此打算。” 当下打定主意看戚贵妃的笑话,殊不知等来的是自己的笑话。 长安县传唤他过堂也不过是三日后的事。面对指控,常山王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掀了县衙。皇帝好言安抚:“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常山王稍安勿躁,且看魏县令如何审问。” 因着关系重大,皇帝并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悉数到场旁听。 常山王暂压怒火,且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然而越听心越惊,尤其证人轮番出场,力证他是奶奴案的幕后主谋。戚贵妃更是梨花带雨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气得他恨不得当场掐断她美丽的脖子。 更令他吃惊的是詹管事,他竟然上堂力证他与一个叫什么阿罗斯的胡僧有牵扯。 前年春筱被世子折磨致死,他竟然只扔给他一包金子了事,过后照常重用他,真当他是听话的狗了。 常山王忍着怒气听完,终于明白过来,从头到尾都是皇帝设下的局,为保全一个美丽无用的花瓶还真是煞费苦心,但他怎敢拿他开刀子?当即冷笑道:“空口无凭,叫本王如何信服,有本事拿证据来?” “常山王要证据吗?”裴缜忽然走下来,手掌摊开,“常山王可识得此物?” 常山王向裴缜掌中看去:“凤眼菩提?” “确切地说是产自婆罗的凤眼菩提。”裴缜道,“据我所知,满长安城统共只有十六串,其中一串便在王爷手上。” 常山王稍一寻思想起来了:“我那串赠予了你哥哥,裴忘端。” “是吗?不是赠予阿罗斯?” “你什么意思?”常山王勃然大怒。 “王爷息怒,我的意思是说此念珠乃是阿罗斯遗物。” “他的遗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罗斯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僧,哪里觅得凤眼菩提,除非有人相赠。而王爷的凤眼菩提又恰好不见……” “我说了赠予了裴忘端,你何不传唤他上堂?” 裴绪上堂,却是一脸迷茫之色:“凤眼菩提?王爷有赠送我?记不起来了……” 常山王气的浑身发抖,拿手指着裴绪指着戚贵妃更指着皇帝:“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好哇,想不到我呼风唤雨了一辈子,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众叛亲离,哈哈哈,众叛亲离!” 酝酿了一天的雨水终于落下,雷声隆隆,常山王歇斯底里的咆哮混杂期间,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一霎亮起,一霎暗下。众人围观着常山王的失态,以静默无声代替所有。 针对常山王的处决很快下来,抄家没产,下放岭南。因此事在坊间引起的非议过大,戚贵妃也被降为昭容,责城楼上脱簪谢罪。 然常山王岂甘心放过她,将她做过的恶事纷纷捅破,其中不乏谋害皇嗣的恶行。皇帝阅之大怒,下令将其打入天牢。随着戚贵妃下狱,戚氏一族跟着倒台。 抄家当日,裴缜拽着裴绪急吼吼地去寻林畔儿,“快点啊,到底在哪?” 常山王在春明门外有处别苑,为安置林畔儿之所。裴缜不识,央裴绪带路。裴绪被他催得满头大汗,“唉,你别急,走的我嗓子冒火。” “你倒是快些!” 裴绪恨死他了,好在别苑已遥遥在望,“前头,门上雕水兽的那处院落便是。” 裴缜丢下裴绪跑去。 别苑的下人们得知消息,早早走得一空,院子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瓷器碎片、箱箧之物,屋内值钱的东西皆被瓜分干净。 裴缜挨个屋子寻去,当推开西厢一间房门时,房间内帘帐随风飘动,帐下隐约可见人影。 “畔儿!” 裴缜激动地冲到床前,拉开帐子,然而帐子里躺着的仅仅是个老态龙钟的嬷嬷,身体僵硬,业已死去多时。 裴缜感到颓丧。 “看来畔儿已经不在这里了。”裴绪从后面上来,手搭在裴缜肩头,“走吧,待会儿刑部的人过来抄家,碰见该不好解释了。” 裴缜垂头丧气随裴绪离开。寻不到林畔儿,他的心像无根的浮萍,没着没落。竟然跑去问常山王。常山王盯他半晌,问道:“你真的在乎她吗?” “假如真的在乎又怎么舍得亲手把她送上断头台?” “不关你的事,告诉我她在哪里?” 常山王习惯性去摸手上的扳指,摸空了才惊觉扳指已经不在了,再看裴缜的目光,不由覆了层凉意:“我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在其中的功劳不浅罢?” “你一生害人,亦必怀有被人害的觉悟。” “有意思。”常山王目光中沉淀出森森笑意,“忘端的弟弟,真有意思。” 裴缜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露怯意。 “我明日离京,从明德门走,欲知青青下落,叫裴忘端明日辰时到十里长亭来给我践行。” “不行,坚决不能去。”裴绪断然拒绝,“聪明如你,难道看不出他的企图?” “不管他有没有企图,你必须去,这是你欠我的。” “我又欠你什么了?” “送到京兆府的那封揭发信,你敢说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裴缜冷冷逼视着裴绪,“既然我是扳倒常山王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那么令我对他产生恨意就是启动我这颗棋子的关键。事情业已过去,我也不愿用最阴暗的心思揣测你,还是说你想逼我跟你掰扯个明白?” 裴绪避开裴缜锋利的目光,妥协道:“我知道了,我去。” 沈浊临时被叫来给他们保驾护航。抱刀坐在亭子里,忧心忡忡道:“听说常山王手底下杀手无数,我一个人应付不应付得来?万一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岂不是白白搭了性命?” “树倒猢狲散,他败落至此,谁还替他卖命,剩下三五个心腹算好的了。” 沈浊哀嚎:“那也够我一呛啊。咱们就非得为他践行不可吗?” “你问他去。”裴绪向裴缜那边努嘴。 裴缜眺望明德门方向,焦渴以盼,终于等到一队车马迤逦而来。常山王家产虽被抄没,架不住王妃娘家富有,此一去,车马辚辚,车辙轧出极深,足见辎重之丰。两侧扈从无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沈浊发出艳羡的感慨。 及至十里长亭,常山王命队伍先行,自驱一匹骊驹前来。 “畔儿在哪?”裴缜迫不及待地问。 常山王略过他,径直走到裴绪面前。 “闻知王爷即将远赴岭南,特来为王爷践行,粗备薄酒一杯,承望王爷不弃。”裴绪端起两盅斟满的玉液,其中一杯递与常山王。 常山王接过,没有立刻喝,目光掠过漫山遍野的红杜鹃,似笑非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忘端,你不愧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 “王爷过誉了。” 裴绪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沈浊环顾山林,周遭似潜伏杀气,右手不觉按上刀柄。 裴缜心似火煎,冲上前来,“畔儿到底在哪?” “青青么,这不就来了。”常山王嘴角露出意义不明的笑,还没等裴缜读懂那笑里的意思,常山王猛地将酒杯掷于地,身形一挫,滚下石阶。 与此同时,路旁山林中数箭齐发,鸣镝啸啸,直奔裴家兄弟要害。沈浊一个鹞子翻身挡在裴缜面前,佩刀抡圆,刀光连成片,密不透风,羽箭撞上去,唰唰唰齐头而断。 一轮箭矢过后,林子里跳出几个黑衣大汉,身法皆不俗,团团将三人围定。沈浊护着二人且打且退,然始终冲不破包围。 “王爷,这又是何必,我们死了对您也没有好处。” 常山王无动于衷。 对方团团成势,沈浊应付不来,渐渐左支右绌,眼看裴缜势危,拨不出手应对,情急之下,背朝杀手,先解了裴缜之围。 满拟后背必遭攻陷,岂料安然无恙,回头一瞧,杀手竟已倒地身亡,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须臾之间,围剿他们的杀手尽皆暴毙。 沁脾花香被夏日暑气蒸溽得异常浓郁,在场每一个人尽被香气缠绕。 从远山苍翠中渐渐分离出的一抹青色晃到眼前,裴缜呼吸为之一屏,不待上前,常山王兴奋地握住林畔儿的双肩:“你终于出现了,青青,跟我走吧,我们去岭南。你不是最喜欢吃橘子么,岭南处处可见橘树,我们在那里从新开始。” 林畔儿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黑漆漆的瞳仁宛如深不见底的大海,倒映在瞳孔中的小小人影——常山王,反成了溺于海底的囚徒。 无视掉他的热情,林畔儿冷若冰霜:“王爷,我是来找你报仇的。” “报仇?” “对,报仇。”声音清晰而笃定,“杀父杀母之仇。” 十八年前,皇帝曾有意饶恕林述,条件是林述从此效忠于他。为了妻女能够活命,林述愿意俯首称臣。然而此时的常山王已然对林畔儿存了觊觎之心,万万不肯叫林述活命,遂假传林述口信,称他至死效忠太子,绝不更改。 恐惧渗入眼眸,常山此时终于领会裴绪那句人是依靠恨意活下去的真正意义,“不,你不能杀我,别忘了是我把你从死牢里拯救出来,抚养你长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最后一句近乎是吼出来的。 一切都没有用了,他亲手缔造的杀器,杀了许许多多人,甚至沾染过他嫡子的鲜血,今天也要来索他的命了。 剑光映着日光,璀然大作,常山王眼角那滴不知出于什么流出的眼泪甚至来不及流到嘴角,头颅已离颈而起,于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继而轰然砸向地面。 林畔儿还剑入鞘。 三丈之外,四目相对。裴缜喉间鲠了千言万语,未等上前一诉衷肠,林畔儿唇际浮起一朵又凄美又释然的微笑,继而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解下常山王系在路边的骊驹,林畔儿翻身上马。 她明明知道,只消她开口,只消她轻轻唤一声他的名字,天涯海角他都愿意随她奔赴,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他的根在长安,留在长安大有作为,而她,已斩尽了与长安的牵绊。 眼看着林畔儿即将消失在眼前,裴缜情不自已欲奔出,裴绪抓住他手腕,死死按住。 膘肥体壮的西域骊驹载着林畔儿驰入官道。官道一片坦途,路旁杂花生树,香气浮动,似又都争不过她身上的香。蜂儿缠,蝶儿绕,不是春意闹胜似春意闹。 天边白云浮,人间岁月长。她扬鞭策马,从此山河湖海,任情驰骋。 第82章 .番外·眼儿媚 魏若若算准了时间,专拣秦避经过的时候撒手,看着那条水红色的绢帕飘啊飘、荡啊荡,好巧不巧擦着秦避鼻尖掉落,还要故作姿态地发出一声惊呼:“呀,我的帕子!” 噔噔噔跑下楼,来到秦避面前,帕子已被他自污水中拾起。昨夜一场春雨盛,白日里路上全是水洼子。 绢帕一端犹自沥着污水,滴沥滴沥。秦避替魏若若惋惜:“好可惜,脏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帕子了,真讨厌。”咬着唇,委屈巴巴,下一秒拿美眸睨秦避,娇嗔作色,“都怪你,也不知替我抓住。” 秦避见她生气,好不慌张:“你别急,这条街我熟得很,讨盆水净净不是难事。” 果然讨得水来净漂一新。 帕子绢丝质地,不需绞,抖抖水即可。春煦昭昭,魏若若捏起两个角角蒙在脸儿上,凉沁沁,帕子吸足阳光,顷刻干爽柔软,溜溜滑下。 魏若若接在手里,兀自拈在指间绕,“秦狱丞出来吃午饭?” 第80节 “嗯。” “那正好,咱们一起吃,我刚刚在玉馔楼要了一桌子菜,还没来得及吃。” “多谢魏娘子美意,我在路边吃碗汤饼就可以了。” “汤饼有什么好吃,我偏要你和我吃。”说罢,甜甜地望着他笑,“好不好嘛,秦狱丞?” 乍嗔乍喜,秦避哪里经历过这个,被她搞的晕头转向,还有什么不依她? 此后的半月里,魏若若找各种理由偶遇秦避,秦避也渐渐习惯了她的陪伴,一起用午饭成了两人约定俗成的默契。也成了秦避一天中最美好的期待。 她也并不一味要用佳肴美馔,太多数时候都是和他在街边食铺对付一顿。两人感情日渐升温,眼里只有彼此,吃什么反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然而这一日魏若若却没有出现。他从街头寻到街尾,又从街尾寻到街头,没她在,他压根无心用饭。 魏若若也无心用饭,将碗筷往桌上一撂,气鼓鼓道:“我不吃!” 魏县令将豆粥沿碗边儿啜的滋滋响,闻言,没好气道:“不吃屋里头绣花去!” “我要出去!”魏若若拍桌。 “出去干嘛,又去见姓秦那个穷小子?”魏县令见女儿眸露慌色,悠然啜豆粥,“你甭瞒我,我早派人调查过了,那小子是个白身,家中除个病弱老母,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要抚养。” “那……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和沈浊的婚事还不够你吃顿教训?才从屎窝出来,又想挪尿窝?” “娘,你听听爹说的这叫什么话!” “听你爹的没错!” “你就知道听我爹的!” “你爹说的对。” “哼,你们不就是想我嫁姓徐的那衰人么,门也没有!” “人家徐公子是万年县令的公子,青年才俊,现供职于鸿胪寺,前年番邦入贡,还是他主持接待,深受陛下褒奖,哪里衰了?” “长得衰,二十几岁像四十几岁!” “你……!”魏县令气的吹胡子瞪眼,“你一味图模样,将来有你罪受!” “那是将来的事。” 秦避再见到魏若若已是半月后。大理寺酉时散值,才酉时一刻,人走的没剩几个。秦避最后一个出来。 一脚踏出寺门,后方立刻伸来一双凉冰冰的小手,捂住他眼睛。 “若若,别闹。” 魏若若气馁,“你怎知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淘气?” “就不兴是你哪个相好?” “别开玩笑了,我没有相好。”执起她一双手,“怎的这样凉?” “没人疼呗。” “怎么会,你是魏县令唯一的女儿,他岂有不疼你的?” “我不缺爹爹疼,我缺夫君疼。” 秦避不知该怎样接茬。接什么都不合适。 魏若若一双水眸在他身上滴溜溜乱转,忽然跳到街上,慢悠悠走着。秦避跟上来,她便问他:“你都不问问我这阵子为什么没出现吗?” “想必有事。” “不问问什么事吗?” 秦避无奈问:“在忙什么事?” “忙着婚事。”芙蓉面上绽开笑颜,“我又要成亲了。” 秦避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胸口喘不过气,步伐也跟着缓下来。魏若若恍若未觉,犹自兴奋地讲着:“对方是万年县徐县令家的公子,在鸿胪寺任职,还接待过番邦使节呢,深受陛下嘉奖,与我样样都匹配。” “这样啊……” “嗯。”魏若若笑意盈盈,“你不要恭喜我吗?” “恭喜你,魏娘子。”秦避攒出一个笑来,明明心里难受得不行,笑容倒是真诚的,“恭喜你觅得如意郎君。” “六月初六我们办喜宴,你一定要来喝喜酒。” “如果魏娘子请的话,我一定去。” “请你个大头鬼啊。”魏若若给他一暴栗,“我逗你的,我才不要嫁那个衰人!” “魏娘子……” 魏若若又给他一暴栗,“前头还叫人家若若,这会儿叫上魏娘子了,脸变得真快。” “你既要嫁人,岂敢再以闺名相称。” “哼,无情无义的臭男人,我要嫁人,你都不说挽留我。” “我……我拿什么挽留你?”秦避慌乱无措,一副受伤的神情,“我们之间的感情何去何从从来不由我决定,我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谁说你没有?”魏若若忽地倾身,红唇欺上去。刚开始秦避还很生涩,渐入佳境,知道追逐她了。 魏若若不禁春心荡漾,拉过秦避坊市间飞奔,回到她延康坊的房子,待要和秦避继续,秦避却面红耳赤地躲开她。 “若若,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了,我又不是处子,你有什么好顾虑?” 笑嘻嘻望他:“莫非你是第一次?” 秦避脸又红了几分。 “还真是真的?” “我又没成过亲,当然是……” “来嘛。”魏若若拽他到身边,袖子滑落,露出一双玉臂,搂着秦避的头,与他念淫词浪语,“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秦朗等什么,还不与我帷帐里解罗裙?” 好好的汉子,给她缠得骨软筋酥,呼吸都乱了。 “不行……还是不行……” “哪里不行?”品行端正的男人真麻烦,换做沈浊,早不知多少个回合了。呸,她怎的又想起那条软泥鳅,晦气! “你的名声的要紧,万一不小心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怕什么,正好拿来迫我爹同意咱俩的亲事。” 秦避闻言虎躯一震,更不敢和她欢爱了,“那样一来我秦避与小人何异?” 魏若若哀叹,她是久旷之人,甘霖近在眼前,却云雨不得,苦煞她! 抱着被子嘤嘤嘤。 魏县令观魏若若还在与秦避来往,使了点手段,令他丢了差事,之后又故作好心,施舍了他一个衙役的差事,其目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另一个重要原因乃是魏若若平时最是讨厌他手下那班衙役,嫌他们脏乱、嘴里污言秽语。魏县令故意把秦避和他们塞在一起,旨在叫魏若若认清他们是同类人,秦避除了相貌比他们生的好些并无任何不同。 但渐渐地,魏县令就觉出了秦避的不同。秦避素爱洁净,衙役们常呆的班房是被糟蹋惯了的,终年弥漫着难闻的气味,秦避每天提前半个时辰到衙门,不干别的,先打水清理班房,半个月下来,班房洁净一新。 其他衙役们见他打扫勤快,也不好再像平时那般随意乱丢乱扔,规矩多了。又见他衣饰整洁,连小姐都爱亲近,自觉地也干净了起来,日熏月染,衙役们的精神面貌不觉焕然一新。 县衙里主薄罹患口疾,告假三月,魏县令一时找不到替代之人,愁不可言。秦避主动提出替他分忧,魏县令初时不信任,交给他几件小事做,他样样完成出色,轮到关窍事,竟也不含糊。 除此之外,秦避对审案也十分在行,常常给魏县令出主意。魏县令不知不觉愈发倚重他,不出半年,俨然离不开他了。 县衙任务繁重,不比在大理寺时规律。为方便照顾母亲,秦避在县衙附近赁一居,将母亲弟妹搬来此。魏县令观他侍母至孝,对弟妹悉心教导,爱护有加,人品、能力具佳。早淡了干涉之心,由着魏若若和他好了。又想秦避父母真不会起名,叫什么避,分明是一块璧。 他的女儿这次真的捡到宝了。 于是来年六月初六,紫阳花盛开的时节,魏若若果真如她所言那般顺利出嫁。 花轿经过长街,魏若若掀开盖头一角,透过帘缝向外张望,恰逢秦避回顾,一经对视,俱醉倒在对方眼眸中。 紫阳花蓝蝴蝶似的花瓣被马蹄踏落,经风一拂,蝶舞纷纷,笼罩一对璧人。几若天造地设,再没有这般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