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卿恽·刻舟求剑篇》 第一章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吕氏春秋·察今》 一个皇朝创立伊始,需要铸造新币。 按照惯例,一面印字一面花纹,正面的字好说,开国组成员围在一起抓阄,最后手气王者师殷在一堆具有纪念意义的风雅好字里,顺利抓到了最土的“天凤”,好在他亲手挥就的“天凤通宝”倒是不俗;至于背面纹样,本是要请技艺高超的画匠来绘制的,凰凌世却突然来了兴致,嚷嚷着要自己画。 她说她要画个光耀天地的赤凰来着……然而成品图嘛,怎么看怎么像个尾巴后划了三撇的简笔……鸡仔? 师殷看了半晌,说:“此事或许还应交给钱监从长计议。” 融卿恽微笑道:“颇有稚拙古意。” 鞠风来略有几分困惑地忖道:“倒是从未见过此种风格,敢问阿凌师从何派?” 封桢,封桢刚发出一点“吃藕”的声音就被沙以文和宁光逢拖走了。 最后这个微妙的纹样还是通过了,并获得了钱监“灵动活泼,神韵充盈,来自生活却超越生活,大胆概括简化,更得传神妙笔!”的盛赞。 当师殷从漫天风雪踏进温暖室内时,凰凌世掌中正躺着一枚“天凤通宝”铜币。 那枚铜币似乎被摩挲多次了,在手心里泛着滑熟的沉静幽光,同时她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字就冲,鸟放弃”的怪话。 师殷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她动静,只见她将铜币向虚空里一抛,铜币高高跃起,她湛蓝的眸子紧紧追随着它,并在铜币落到桌上的一瞬间“啪”的一下将其利落扣住,然后才向师殷投来视线:“阿殷过来啦!” 师殷掸去肩头落雪,颇为嗔怪地开口道:“我看陛下最近的工作是不是太少了,推我参加宫宴应酬百官,自己却在这里躲清闲。” “嗐,我这也是为大家着想嘛,忙了一年了,谁不想早早散了宫宴回去阖家团圆?我不在,文武百官不正好有借口早点溜了。” “噢,这倒是体贴之举了?” 看师殷板起了面孔似乎又要给她“上课”,凰凌世赶忙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以文和宁宁在后面都把锅子支起来了;鞠姐说她拜过亲朋便来,估摸着快了;你也赶紧到后面去吧,看着点风筝,别让他撞上两位嘟嘟沙包大的拳头。” 师殷无奈摇头,正撩起门帘要往后院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抛铜板作甚?” “哦这个呀,这是我家乡的一种小游戏,”凰凌世有时会说起她的家乡,“这是家乡的俗语”、“这是家乡的游戏”、“这是家乡的习惯”,师殷以前也思考过,她的那个“家乡”听起来似乎和哪一州的风俗都大为迥异,不过听了十年了,如今也就习惯她偶尔说到的家乡了,“把一枚钱币抛起来,抛之前你预测好钱币落地哪面朝上,文字朝上和花纹朝上的可能性相当,如果结果和你的预判一样,你便赢咯。” 师殷的目光落到了她覆盖着铜币的手背上:“向上的是字是鸟呢?” 凰凌世的手并未移开,但她笑盈盈地笃然道:“是字。” “你还未看到结果呢。” “是字。”她依然笑着,然后也不看手下一眼,起身从桌后绕出,牵住师殷的手臂便往外走,“融融呢,不是说早上就到驿馆了?现在天都黑透了,也该入宫了。” 师殷一边随她往外走,一边思忖着回答。 不过门帘将要落下时,下意识的,他还是向里面瞧了一眼。 门口到桌子有点距离,但他隐约看到了,桌上那枚铜币向上的一面约略是…… 是鸟。 还未进入后院,便听到了宁光逢的声音“我在宫宴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就等这一顿呢!人都上哪儿去了?” “来了来了。”凰凌世拽着师殷三步作两步赶上前去。见他二人出场,宁光逢眼前随之一亮,同时忙不迭地用胳膊肘捣了捣正在片肉的沙以文:“先下点羊羔肉吧,馋这口好久了,等肉熟了估计人也就齐了嘛。”沙以文被他捣得差点削到手指,那时常蹙着的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有完没完,半柱香的功夫催我八百遍了!再催我就先把你下锅!” 还未及宁光逢作声,封桢在一旁嘟囔着插嘴道:“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有这功夫还不如来帮我对对国库账目。”往那边望去,只见独坐一旁的封桢桌上还放了一厚摞账册。 连工作狂师殷都有点为难地抚了抚额角,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劝他先把账本撤下去。 凰凌世凑到锅前嗅了嗅:“唔!放了西树特产的香料是不是?”听到这话,宁光逢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亏你还记得这味道,我是碰巧从一队伪作行商的西树探子那里缴获的,寻常市面上可寻不着,金贵着呢。”说话间,两柄匕首从二人眼前插下,立在桌面上栽楞楞微颤着,俩人忙不迭抬头,便看到了沙以文那威慑的眼神:“你俩挺有闲兴的?要是实在没事干,不如来帮我备菜?” “好香的味道。”闻声,吵吵嚷嚷的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披着杏色大氅的娇小身影立在院口。 见大家望向了自己,鞠风来不由得将颊边碎发撩至耳后,笑意嫣然道:“我来得可正是时候了。” “差不多了吧,可以吃了吧,我真的要饿死了!”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宁光逢一边帮着切菜,一边偷偷下肉进锅,趁着大家围上去和鞠风来寒暄,他已然从烫锅里捞了好些滚肉入口,此时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肉起哄道。 凰凌世仍向外面频频望去:“人还没来齐呢……融融怎么还没来?” “要不咱先开吃吧,反正肉菜多得是,老融脾气挺好的,等他和他的酒到了,咱们正好趁酒再吃下半场。”想到炎州特产佳酿,沙以文不由得吸溜了下口水。 看看众人,再看看院外,凰凌世只好点点头:“行……开吃开吃!” 等融卿恽到达时,至少沙以文和宁光逢已然扶着肚子挺在椅背上了,但看到融卿恽身后宫人抱着的酒坛,两人顿时又支棱了起来,不消融卿恽嘱咐,俩人便从宫人手中抱过坛子去烫酒了。 凰凌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融融!” 将披风交给宫人,融卿恽向凰凌世露出了和煦笑意:“对不起,我来迟了。”凰凌世围着他忽而拈拈衣袖,忽而拂拂发尾,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这儿可抵不上炎州哇。”“头发上都落雪了,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先吃饭还是先喝酒?” 融卿恽耐心地一一应答,师殷在后面好不容易才插进话:“陛下,你先让卿恽进来坐下罢。” 凰凌世的脸略微红了红:“瞧我这脑子……快,快进来坐!” 伙伴们终于都到齐了,牛羊肉在滚水里沉浮着,烫得正好的酒也盛到了碗里,炎州佳酿清而洌,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泛起了晕然红光。宁光逢扯了片羊排,蘸着蒜泥,大口嚼肉大口喝酒,同时由衷感慨道:“羊肉滚一滚,神仙坐不稳!”师殷口味清淡,不喜辛辣刺激之物,不巧正坐在宁光逢身侧,此时便用衣袖掩了口鼻,几坛酒下肚的宁光逢正狂得没边儿,注意到师殷的动作,他放下羊排,用油汪汪的手扳住师殷的脸,对着正脸猛哈一口气。 师殷的脸立时皱成一团,等缓过劲儿来,下一秒便开始挽袖子:“借一步说话。” 不待凰凌世阻拦,俩人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宁光逢一边说着“求之不得”一边“唰”得一下亮出了招式,“大爷我……野马分鬃!” 师殷要更醉些,揉了揉眼睛才辨清对面的动作,但见他左膝微曲,身形后移,右手上提和左臂形成半圆:“白鹤…亮翅。” “独立打虎!” “双峰贯耳。” “单鞭!” “云手。” ……凰凌世无语地看了会儿,不由叹道:“求求你们别打啦,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鞠风来正凝神听着微醺的沙以文说些颠三倒四的醉话,“所以说有时我真不明白……”“艾思悦……”“若水……”,不时“嗯嗯”应和两声,莫了头猛地一坠,和早已喝倒的封桢头靠到了一处,封桢口中犹在喃喃自语,仔细听去颇有挣扎烦扰之意:“我表做不平了,我表做不平啊呃呃呃……” 唯有融卿恽仍笑微微地稳坐席间,啜饮残酒。笑死,炎州老乡还能被土特产放倒? 看到凰凌世酒碗空了一半,他体贴地探手过来测了测:“碗凉了,冷酒喝了伤身,先喝我这碗吧,我再拿一坛去烫烫。”说着,他将自己的碗推至凰凌世面前,然后抱着酒坛直起身来,正要往外走,衣摆被轻轻牵住,回过头来,凰凌世脸上的红云蒸腾到了眼尾,湛蓝的眸子透着清亮水光。 “我……我同你一道去烫酒吧。” 子时刚到,天空中高高冲起一个炮仗,“咻——啪”,万紫千红绽放在天际,远处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像灶膛里爆了壳的火栗。 一桌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师殷和宁光逢闹累了,伏在桌上小憩片刻,此时在炮仗声里迷迷糊糊醒转过来。 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一个紫衣人和一个红衣人,一道从院门口出去了。 他单手支在桌上,撑起昏沉沉的头颅,惺忪双眸迟滞地眨着,混沌脑海里的念头难以连词成句。 “不行呐,”额角顺着手臂内侧缓慢下移,“是鸟呢,阿凌。” 第二章 凰凌世随融卿恽穿过曲折回廊,夜间风雪更大了些,融卿恽转过身来,替她拢了拢斗篷,手背蹭过她的下颌,留下一抹干燥暖意。 “我……我不冷的。”凰凌世小声说道,走出百余米了,她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只是由廊角的红色宫灯映衬着,看不分明。 茶房里只有一个看火的宫人,见凰凌世和融卿恽进来,行过礼,便很有眼力见儿地下去了。 融卿恽将坛里的酒倒进温酒壶里,再将壶放入热水中,然后一面顾着火,一面同凰凌世闲聊。 一年未见了,凰凌世觉得有好些话要同融卿恽讲,从朝中世家的最新动向,到怎么说服内阁给平北增兵,再到宫里的狸花猫刚生了一窝猫仔,两花一白,还没睁眼呢。 融卿恽笑微微地听着,间或出言应答一二。 “陛下真是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总是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呢。” “不要对自己逼太紧了,适当休息非常重要。” “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凰凌世说得兴致盎然,看到酒热了,直起身来拿过酒舀,舀了一角便要饮下,突然炭火盆里爆出一星火光,眼看便要溅落在她裙摆上,融卿恽不由得慌忙一牵,她未有防备,前身向他怀中倚去。 酒舀坠落在地,清酒撒出了一道弧线,凰凌世抵在他温暖的怀里,不由得抬头望去。 炎州刺史那一向静若止水的平和面庞上,终于现出了些许波澜。 她拽住他的衣襟,将他的头颈向下牵扯,然后,飞快地探上去,留下个轻巧的啄吻,一触即收。 他嘴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 不行,勇气这东西,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所以她先于他,急切而笃定地开了口:“融卿恽,我喜欢你,自很久以前便是了。” “不是君臣的喜欢,也不是同伴的喜欢,是发乎男女之情的,喜欢你。” 她用四指按住他的唇瓣,在勇气溜走前迫他听下去。 “我今天过来前,让天意替我做了决定,其实我也不知道天意如何,但叩问虚空的那一刻,我想我明了了我的心,”她不由得笑了下,“所以我来这里,同你说这些话。” 怕言犹不足,她虚张声势地抬高了声腔:“诶嘿,你可别逼我使出军中诨话来,我怕你招架不住。” 话是这样说的,她的眸子却期艾地望着他,嘴唇也保持在一个过于开朗的笑容上,好像她只是随意说说心里话,对方接不接受都对她毫发无伤。 可是,果真如此吗? 她将所有的转圜余地都堵死了,他无法用擅长的迂回话术轻易绕过去。 所以,她看见他眼睫颤动,浓碧眼波里闪过纷乱神色,最后定在不忍的一格。 那看起来是个不祥之兆。 她的唇角像被雨打湿的蝶翼,回天乏术地低垂下去,露出了衰败底色。 “谢陛下厚爱……但臣心中已有他人,不配被陛下所垂怜。” “啊……” ……回应,快回应,不要愣住,快回应,“这可真是……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呢!” 狼狈地从他怀中爬出,她手脚并用地逃回自己的凳子,他伸手欲扶,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没喝……”说着又顿住了,将话音强拗了过来,“我没喝够呢啊哈哈哈!”慌忙拿过另一个酒舀,舀了一勺烫酒忙不迭要往嘴里送,“这酒真好喝哈哈哈啊烫烫烫!”她被烫得咳嗽起来,直咳出了几滴眼泪。 “阿凌……” “炎州的酒还是劲儿大,着人多拿几坛送我吧,就算你不来,我也有好酒喝了。”她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仿佛是个喝上头了的样子。 “你小子,竟然走在我们所有人前头了,速度可真够快的,说说,对方是什么人呐?” “……是,臣的同乡。” “同乡好哇,知根知底的,平日也更聊得来些。好事将近了吧,何时喝得上你的喜酒?” “臣,年后便要成婚了。” “这么快啊!那我可得赶紧备好给你俩的贺礼了,哎呀忘了,我去不了炎州喝喜酒,这样吧,”她舀了一角酒盛进碗里,双手持碗向他敬了一敬,“今天便当是喝到你的喜酒了。” 未待他出声,她仰头将滚酒灌将下去。 真烫呐,烫得喉中似有熔金淌过。 “酒虽好,倒也不能多喝,”她扬声呼唤门口的宫人将她斗篷拿来,“这一年没痛快喝过酒,竟有些不胜酒力了,说出去不得让宁光逢笑话死,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去躺躺,你抱这坛酒先回他们那儿去吧。”她被宫人搀扶着站起来,并不看融卿恽的神情,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确实醉了。 还能说什么呢,安慰她吗,怜悯她吗。 都罢了吧。 她离去,留下了一句话,“我喝醉了,想来说了不少胡话,记不清了……融卿不必在意。” 师殷寻着她的时候,她在书房里用奏折擤鼻涕,擤得眼睛鼻子俱是通红,她还喃喃自语道:“好硬啊,这擤鼻涕的帕子也太硬了。” 师殷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身形突然被一片影子笼住,她不由得抬起头来,清泠泠的蓝眼珠里,透出了点孩子气的茫然:“是小红啊,几点了现在?” 要是往日,他定要驳她“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红”,但此时他并未多说什么,只轻声回道:“寅时七刻,天快亮了,陛下。” “哦,那你们早散场了吧?” “送大家回去了。” 凰凌世点点头,嘟囔着叮咛道:“有嘱咐宫人护送他们到住处吧?喝了好些酒,得有人看着。” “自是。” “嗯……诶,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师殷又叹了口气,凰凌世恍惚觉得,他今日好像叹气叹得格外频繁。 “我得找到你啊,陛下。” “我就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能跑到哪儿去嘛。话说,就咱俩人在这,能不能别叫我陛下了……像以前咱在炎州时那样,叫我阿凌吧。” “臣不敢逾矩。” 这下轮到凰凌世扶额叹息了:“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这大概又是她那“家乡的俗语”了,师殷习以为常,只拣要紧处听:“头痛?是酒喝多了么?” “啊那倒也不是,呃,我的意思呢,唉罢了罢了,”凰凌世伸出军事98的臂膀,将师殷揽到长椅上同她坐到一处。 师殷白瓷似的光洁面庞上不由得泛起了点妃色薄晕:“阿凌……” “诶这就对了嘛,”凰凌世挂在他身上,将燥热的脸颊贴上了他清凉的颈窝,皮肤下的脉搏微微跳动着,平稳的鼓点一般,这规律的节奏令她心安,“我就贴一会儿,就一会儿啊,所以别推开我……”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头一点一点的,似是困乏极了,师殷将挺拔的脊背微弯下去,让她的头往后仰仰,能枕得更稳当些。 坐在寂静的暗夜里,周遭只有铜壶滴漏的些微声响,他却并不觉得乏味。 她的呼吸吹拂在他颈侧,像小虫的触须,细细作痒。 远近的人,总爱赞他刚正磊落,耿直无私。听过便罢了,他并不觉得他当真毫无藏私……不然他也不会把有些话放到这会儿才说。 “大家都醉了……卿恽亦是,醉得一塌糊涂……倒是头一次见他醉成那样。” 初四一过,融卿恽便以路途遥远为由踏上了返程。 上路那一天,沙以文埋怨他怎么走得这么早,她还没同他喝够酒呢;宁光逢将他扯到一侧,掏出个算盘递给他,说以后要是同老婆吵架了,二话不说掏出算盘就下跪,然后一哭二闹三求饶,这样肯定能避免无数夫妻矛盾,另外这个算盘是从封桢那“借”来的你别告诉他嗷…… 鞠风来在不远处帮他检查归程所备的粮食衣物是否齐全。 封桢站得离众人远些,他没说什么依依惜别的话,只遥遥望着众人。 话说得差不多了,融卿恽上了马车,临行前,他还是把帘子掀起来问了一句:“师殷……和陛下可好?” “都好着,你毋需多挂心,今日也逐渐忙起来了,陛下和师殷身处羽都,想来要处置的事总是格外繁杂些。”风来心细,此时便柔声回他道。 “那便好,卿恽就此别过,诸位,来年再见。” 马车驶出十余里,忽闻后方有疾蹄踏来的响动,融卿恽探出身去,看见远处一个墨点大小的骑影,似是策马扬鞭疾驰而来,掀起了一路的滚滚飞尘。 待师殷喘着粗气止住奔马,融卿恽赶忙下车接他,师殷不擅骑术,这十里颠簸看起来让他很是吃不消。 “我说你……你的,车马也太……快了。”他将垂至眉心的一缕长发拨上去,然后接过融卿恽的水壶痛饮几口。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融卿恽面露赧色。 “你我相识有二十年了,我还能不来送你?”师殷没好气地说道,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个锦盒来,“今日在遣工部监办修葺栖梧宫一事,我办完差事,官服都是在路上换的,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发了。” “不早些出发,就得赶夜路了。”融卿恽笑着解释,也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埋怨他。 “你总是有理的,行了不说这个,喏,拿去,这是陛下给你和嫂夫人准备的贺礼,除了这个还有些大件物什你不方便带上路,我另着车马送往炎州了,赶你成婚总能送到。” 融卿恽启开盒盖,看见里面躺着一枚饱满的冬枣和一颗圆润的栗子。 冬枣和栗子,取“早立子”之意,融卿恽没想到凰凌世也晓得这些民间风俗。 他轻轻摩挲着这份小小的礼物,眉目低垂道:“陛下有心了。”然后向着皇都的方向躬身行礼,“臣 隆谢皇恩。” 师殷注视着他,剔透琉璃样的眸子里,映着点萤火似的微光:“……炎州路遥,一路多珍重。” 第三章 天凤三年,炎州阴雨不绝,河堤年久失修,刺史融卿恽亲涉堤岸,带头救灾,后在滔天洪水中不知所踪,至今未寻得其尸身。 消息传到羽都时,凰凌世刚按着内阁世家,准了炎州刺史奏请重修炎州河堤的折子。 末了她捧着那封急递久未出声。 最后她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声音莫名哑了:“这封急递说得不对,什么叫至今未寻得其尸身,生死都未明了,就敢判定炎州刺史亡故了?” 送急递的官吏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但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应答:“回陛下,臣等顺着河道巨细无遗地一路找寻过去……已有月余了,实在是,凶多吉……”话未说完,有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覆上了他的肩头,同时清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官吏抬首,首先入眼的,是一对风流威仪的凤目。 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师殷。 官吏如得大赦一般,赶忙叩谢退下。 屏退宫人,书房里只剩凰凌世和师殷二人。 师殷望着凰凌世没有出声,只是若仔细看,便能瞧得出他那本就颜色浅淡的薄唇上,此时更是没有分毫血色。 凰凌世双手撑着额头,发出了疲累至极的一声呻吟:“……如果……” “陛下,”师殷截断了她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凰凌世将头坠到桌上,脊背不住地起伏着,好像有什么压抑的狂潮,要撑破她的皮囊倾泻而出:“我知道……我知道,事发已经是一月前了,不加紧救灾……瘟疫、饥荒、民变,就都要跟着来了。” 她用力搓了搓面孔,然后抬起头来,硬是用张毫无表情的冷峻面具,兜住了她行将崩溃的内核:“炎州不可无人主事,师殷可有举荐人选?” “臣认为工部侍郎常霞可担此任,两年前商讨修葺栖梧宫时同她共事过。此人师从居峻,文韬武略俱是不俗,有督修堤坝的经验,在朝中与世家向来未有过多牵扯,而且颇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野心,想来派她去炎州应会尽心尽力处置好赈灾事宜。” “好,尽快拟好调令。至于监督协办的监察御史,你下去同御史台再另作择选。” 师殷点头遵旨,然后继续道:“民以食为天,水灾会致使粮价飙升,更有地方绅富,积米千石余,趁米价涌贵之时,垄断义仓,行劫贫济富的不义之举。依臣下言,首先便得从邻近省份调度赈灾粮,同时对地方豪绅恩威并济,责令其下粮店平粜、搭建粥店、施粥筹等;其次,施医药、派医官、设立病坊、火化尸体、保护水源,以阻断疫病扩散;最后,还需辅之发谷种麦种、施柴被寒衣、代赎农具、收养遗孩、预备积贮等长远措施。” 凰凌世忖度着道:“……朱钧二州是产粮重地,正好风来在钧州,待会儿我写亲笔寄她,朱州是郑家的本家,直接下调令郑钜会奉命调粮,怕只怕他阳奉阴违,暗渡陈仓。” “陛下,臣有信得过的得力门生,可派此人与羽都郑家后生前往朱州监办。” “行,着太医局尽快调选合适医官,常霞一人恐有不足,再派些用得上的县丞给她,具体事务还是得县以下去办。” “最后得让这些世家放放血了,”这句话似是她从牙关里挤出的,“国库里得拨钱,世家也得劝捐义赈。要是世家想趁机给子侄混个名衔官位,只要银子给够,且由他们去,不过得把着些,别让他们的枝蔓扰了正事。” “先这些吧,你尽快布置下去。”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正无意识地用力攥着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了道道血痕,血迹顺着她的指缝渗了出来。 她现在只绞尽脑汁,倾力去想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对了,还有卿恽的夫人,着得力的人将她接到羽都来,灾情未定,恐生祸端,卿恽在炎州再无亲故了,我们定要护她周全。” “是。” 本年自闰四月初旬起至五月止,两月之中,雨多晴少,纵有一日微阳,不敌连朝倾注。平地水深数尺,低区不止丈余,一片汪洋,仅见柳梢屋角。二麦既败于垂成,禾苗更伤于未种,民力多方宣泄,无计不施,而水势有长无消,工本徒费,涸复无期,秋成失望。一灾并伤二稔,民情困苦异常。达、甘、邛、遂等属十三郡、县无处不灾,而且情形极重。 文末,删删改改,最后还是附上了一列小字: 卿恽独木难支,实需羽都支援。 这封奏折是凰凌世分派完炎州赈灾诸事的十日后才收到的,上面的落款日期正是融卿恽失踪三天前。 难熬的日子里,她将这封折子揣在怀中,有时夜间睡不着,会把这封折子掏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细看,连折子的边缘都被她摸出了毛边儿。 最后她总是不可遏制地将视线长久停驻在文末那列小字上。 “卿恽独木难支” 他并不是个轻易向他人寻求帮助的人,从以前开始,很多时候他都更像一个大家庭里长兄式的人物,总是默默地支持着大家,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予成员以关怀,很多时候他是沉静少言的,但只要想到他的存在,便足以令人心安。 而折子里他苦苦久撑之后,终难以一介孤身力挽狂澜,在心力交瘁之际向她写书求援。 “卿恽独木难支” 而她并未帮到他。 纵使她仍在命人继续搜寻他的下落,但时间越久,那个可怖的,她不愿面对的现实就越呼之欲出。 融卿恽死了。 她永远失去他了。 突然间她气血上涌,紧接着喉头一阵腥甜,她撑起身来干呕,却看到自己咯出一口血来。 炎州水患三月后才彻底平息,前两个月师殷不辞辛劳昼夜不停奔波着,然后在第三月初突然病倒了。 凰凌世去看他时,他头上系着玉色额带,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细挑的眼尾尤是,好似有人用小指在他眼梢蹭上了一抹胭脂。 即使半靠在床上,他手上仍持着新近书信聚精会神地看着。 凰凌世从他手中抽走了信纸,又探手摸了摸他床前摆放着的药盏:“这都凉透了,你今天吃过饭了吗?” 师殷回过神来,有点茫然地回忆了会儿:“似是吃过了。” “似是?”凰凌世命身后宫人将食盒提进来,“自己吃没吃过饭都记不清,这样我还能放心让你当我的尚书左仆射?” “陛下。” 凰凌世打开食盒,舀起一勺鱼羹杵进他嘴里,师殷只得咽下,同时挣扎道:“陛下,臣自己来即可。” “你自己来,然后把所有饭放到冷馊为止?呵呵,快给我吃。”凰凌世板着脸只做冷酷的喂食机器。 迫着他吃下了一碗羹汤和半碟菜,又服了新的药盏,师殷的脸色看着略有了些人气。 凰凌世指着他道:“从今天开始到你病好为止,我天天差宫人来给你送饭煎药,一日三餐都盯着你吃,少吃一口我就亲自来给你灌。” 师殷一脸无奈地说了声“谢陛下”。 凰凌世瞅着他,仍觉哪里不太对,看了会儿终于了悟了——往常见他都穿着紫衣官服,庄重的博袖宽袍下还穿着一丝不苟的立领长衫,而此时他只穿了素白里衣,衣襟没系好,敞出了一小片羊脂玉雕似的胸膛。 凰凌世伸手摸进了里衣中。 师殷的胸膛颤了下,脸立时就红了:“陛、陛下!” 凰凌世“啊?”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他误会了,赶忙抽出手来安抚他:“不是不是,没有调戏你的意思,我只是摸下里衣薄厚,都快十二月份了,你这穿的也太单了。” “……我,臣,臣之后自会注意。”他打着磕绊回道,脸上的红却从颊上漫到了耳尖儿。 怕贞烈的尚书左仆射再有什么应激反应,凰凌世赶忙转移话题:“常霞最近递的信上怎么说?” 师殷思考着作答,逐渐平静了下来,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等说完最近的政事,抬起头来,外面已经入夜了。 凰凌世命宫人备好车马,打算回宫。 “陛下。” 师殷突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凰凌世回过身,泛银的白发与窗格里漏进的月辉融为一体,映衬得她面容都模糊了。 从很久以前师殷就发现,凰凌世的面容似乎是不会改变的,受了伤也能迅速恢复,更别提那远超常人的精神气力了,凰朝内外流传着她体内之血异于常人的说法,时人称之为“赤凰血脉”。 当一具躯壳能够十年如一日的簇新光鲜时,人们是不是也就很难察觉其下可能发生的朽坏了? “……您亦要……”他似是想说“珍重”一类的话,却又像被那字眼刺到了似的,最后只黯然说了句“是臣失职,未能长侍陛下左右。” 凰凌世笑了下,然后短暂沉默了会儿。 “师殷呐,听到卿恽最后的消息,风来大病一场,前阵子才刚好,现在你又病了……其实,有时候我真怕得很,你们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锚点了,万万不要,弃我而去。” 天凤三年的开国组火锅座谈会少了一个人。 过去一年对大家来说都是颇艰难的一年,好不容易相聚,虽笑着,却难复以往的轻松无忧。 他们仍吃着两位都督带来的上好牛羊肉,喝着新的炎州刺史寄来的特产酒,炎州佳酿清而洌,大家都喝醉了,最后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于是席间静下去,众人终于像孩子一般,肆无忌惮地红了眼眶。 凰凌世单手撑额,遥望着那个空了的座位,不知是酒劲儿还是泪光迷了视野,她直直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还剩几坛酒,再没人体贴地抱去烫热了。封桢取了个酒碗,盛了一捧新酒,在院中朝着炎州方向,将碗中之酒尽浇于地。 “有时你圆滑得令人生气, 但没你的日子又颇为无趣。” 天凤五年的时候,当朝女帝凰凌世仍未有子嗣,后宫也空无一人。 帝与朝臣之间因子嗣之事颇有剑拔弩张之态,其中以世家之首崔家为代表,在新朝建立之初,崔子玄曾有意推举家中次子崔颖入宫为妃,却被女帝一次次搪塞过去,他便将此意暂且按下,同时对女帝的支持也始终有所保留。 如今他又偶尔状若无意地旧事重提,被催烦了,凰凌世撂了折子,微眯着眼笑道:“崔贤卿,何必一直推举你儿子呢,你的姿容也很不错啊,不如你代儿子入宫?寡人还更感兴趣些。” 崔子玄脸上登时就绿了,眼角不知是惊是气地跳动了几下:“还请陛下勿要开此种恶劣玩笑,老臣消受不起。” 女帝没皮没脸混不吝还军事98,满朝文武轻易拿捏不住。 虽然根据坊间传闻,女帝也并非对此道毫无兴趣,据说她多次出入乐坊寻欢——这一点从她每年灯会上从琴师舞者那里收到的花灯数就看得出了。 但就是始终没有后妃也没有子嗣。 “陛下偶尔也会觉得挺累的吧,臣知道有个放松的好地方。”眼前的美人,晴空般的秀发下,是对果绿色的多情美目。 是兵部尚书夫人东含光,在寻欢作乐方面,她与女帝是颇合拍的酒肉搭子。 美人发出邀约,自是欣然允之:“好啊,走着。” 凰凌世一行人在船坞里上了船,不多会儿便驶到了湖中心,远山上的夕阳只剩一线耀极的金辉,夜幕合围上来,雕梁画栋的游船轻快地从水面滑过,曳出一道秀逸的长尾。 远处的丝竹声自湖面飘拂而来,时断时续地随着水波荡漾。凰凌世独坐上首,慵懒地撑着额角,凭栏闲望水中金碧辉映的船影,湖光如镜,镜中人漂浮在那水晶琉璃样的世界里,亦真亦幻地举杯相和。 “听说这儿新到了批美人,不知其中是否有幸运之人,能得陛下青眼。”东含光呷了一口北狐进贡的葡萄酒,凑到凰凌世身畔,轻笑着引她向船尾望去。 依稀见得那里泊了一艘小船,有几个琴师舞者打扮的人被牵引上来了。 凰凌世借着东含光的酒杯啜饮一口,唇瓣沾染上了酒液,透出一抹妖异紫色,东含光看着,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关于女帝血脉异于常人的传闻。 “令他们进来吧。” 第四章(H) 登船的琴师舞者身上布料不多,脸上却都戴着涂金描银的面具,东含光等人不知何时已识相地离开了,凰凌世左拥右抱着两个舞者,心想现在的乐坊花活儿可真多啊。 “陛下,我的长处可不是只有表演而已……” “陛下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两位美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再辅之以阵阵香风,凰凌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听到这问话,她随手一指角落里一直在默默伴奏的琴师:“这个曲子便不错,你过来,同我说说你弹的曲子。” 此人弹奏激昂处似珠落玉盘,低回处若冷泉呜咽,确实不俗,不过凰凌世倒也没怎么仔细听,她只是想先把怀中叽喳鸟雀打发开清静清静罢了。 闻言,那琴师迟疑了下,然后恭谨地拢手走到了她眼前。 这时她才注意到,这琴师有着灰蓝的长发和蜜色的皮肤。 啧,今夜可真是撞鬼了。 她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越近她越觉得荒谬,像,太像了,她喉咙不由得有点发紧,但又不想在这群陌生人面前失态,所以扯出了个笑容问眼前人道:“你肤色偏深啊,出身炎、阳二州?” “回陛下,臣应是炎州人氏。” 甚至连声音都那么像,可凰凌世并不想找个什么替代品,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什么叫应是?” “臣下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只是旁人说我的口音似是炎地口音。” 凰凌世打量着他,示意他坐近些,他穿着短小薄衫,上衣只堪堪到肋骨,由他这样肩宽腿长的高大身材穿着,显得十分局促。 他靠过来时,暖意融融的体温透过轻薄衣衫渡到了她这边,甚至连这温度,她都觉得是熟悉的。 她不可自抑地伸出手去,她想她必须现在立刻马上确认一件事。 融卿恽曾替她挡过一刀,他的胸膛偏右的位置有道五寸长的疤痕。 就和眼前人一模一样。 羽都知名单身女青年凰凌世突然铁树开了花,长期空置着的清幽殿也洒扫门庭恭迎贵主。 这位恩眷正隆的新人升位之快有如青云直上,短短月余,现已身居兰君之位,同时女帝还在说服内阁通过将其升为凤君的提案。 然而,这位风头无两的兰君,据说只是出身乐坊的一个卑贱琴伎。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言官们仰天长叹,一个个恨不得排队死谏以控诉君主猪油蒙心荒唐至此。 可凰凌世本人,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同时肉眼可见的心情大好。 你有没有体会过,失而复得,那番盛大的惊喜? 凰凌世哼着小调,步伐轻松地踏进了清幽殿,甫一进门,便听到房间内隐隐传来水声。 她不由得放轻了步子屏住呼吸,走进房间,看到屏风上隐隐绰绰地显出兰君出浴的身影。 “陛下您在看哪里呢?”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凰凌世只好有点羞恼地走了进去:“融融!” 融卿恽刚披挂上玄色浴袍,胸腰上有尚未揩净的水迹在往下淌落。他披散着头发,灰蓝的头发打湿后成了靛色,他用手指随意地将刘海碎发拢至脑后。 凰凌世就像条狗儿找到了骨头,围着他来回转圈。融卿恽微微歪着头,唇边噙着笑意:“怎么了陛下?” 凰凌世挠了挠脑壳:“就感觉你背头造型还挺……新鲜的。”新鲜得令人色心大发。 他慢慢地踱步上前,玄色浴袍和高大身形,构成了颇具压迫感的图景,凰凌世不由得后退一步,结果身后抵到了供香瓜水果的几案,于是融卿恽靠拢过来,双手撑在几案上,正好将她拘束在两臂之间。 太近了……沐浴过后清洁的皂香,正被他的体温蒸腾着,随着呼吸潮涌而上,不过几息之间,鼻腔口舌便都被这温和的香气侵占了。她的视线堪堪与他的胸口齐平,阳光透过屏风洒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点点晶莹的水光随着他平缓的呼吸,逐渐在胸间沟壑汇成一滴饱满的水珠,继而倏忽坠落在他紧致的腰腹处,消弭不见了。 “屋内水汽重,要是沾湿了陛下的凰袍就不好了,我替陛下更衣吧。”凰凌世下了朝就直奔清幽殿而来,此时还穿着庄重的朝服,随着话音,一双有力的大手凑至她后腰,替她解了腰带,同时炽热的胸膛几乎贴到了她眼前,凰凌世不由得小小咽了下口水,可这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他的法眼。“怎么,陛下可是口渴了?”他将腰带掷到地上,探手从她身后几案上的托盘里摘下一枚葡萄,温柔地喂到了她唇边,“先用这个抵渴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具有说服力,她不由得启开了双唇,紫玛瑙般的珠粒送了进去,同时送入的还有他温热的指尖,在唇舌上状若无意地按揉了下,才依依不舍地抽退出来。 他轻轻舔舐那沾染上了津液的指尖,碧色的眸子渐深:“真甜呐,陛下。”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了,又有点微妙的被占了上风的不服气感,所以她也拈了枚葡萄,用牙尖轻轻咬住,挑衅似的瞧着他。 他微怔,紧接着唇边漫上一抹笑意:“那就多谢陛下了。” 汁水饱满的珠粒被咬破在唇舌之间,他咽下去,似是还不满足这些微的甘甜,舌尖贪婪地追至她口中,勾住小舌纠缠吸吮,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头不由得向后仰去,一只有力的大手立刻覆上了她的后脑,无声地迫她更深入地接受这个吻;同时另一只手摸索着想探入她的裙中,可惜庄严的朝服层层迭迭,几番摸索俱不得法,最后他不得不暂时中断了这个吻。唇舌骤然解脱,她不由得有点茫然地望向他,他轻轻地安抚似的吻了下她的唇边,声音有几分极力按捺的喑哑:“稍等一下。” 他温柔地扶住她的脊背,单手在她臀下一托,便将她抱坐到了几案上,他脱了她最外层的衣服铺展在她身后,使躺上去不会太冷,然后拨开她的衣襟,去解里衣系带,解不开便一用力将其扯去,然后不容置喙地把手从她的裙摆下探入,几下便除了她的里裤亵衣。 此时她的衣襟全部敞开着,裙摆也被推至腰际,他欺身上来,继续那个吻,同时燥热的大手在她柔滑的腿根处来回摩挲着,有意无意总会蹭到那隐秘之地。 融卿恽的手总是有些粗糙的,指腹上还带着薄茧,以前做文武双全的炎州刺史是,后来失忆被拐去做琴师亦是,此时这粗糙的手指过来过去总坏心眼地刮蹭到她最柔嫩的软肉上,几番下来,她不由得发出了细细的鼻音。 他将她的一点点声息吃下去,继而终于放开了她几乎要窒息的唇舌,再顺着她的下颌、脖颈、锁骨下移,一路落下了细密而纷沓的轻吻。 她今天穿的是藕荷色肚兜,他将肚兜掀上去,但见她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布着斑斑点点的青紫淤痕,看着着实触目惊心。她也注意到了,有点生气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他一动不动地承下了这一拳,声音也有些微的怜惜歉意:“对不起陛下,臣今日会……有所节制的。” 然后他有点小心地吻上她的左乳,极克制地轻柔吮吸着,他绕开了胸上小小的尖儿,但粗重而燥热的气息又不断地吹拂着那处,于是那尖尖儿颤颤地立了起来,他却视若无睹地只轻吻着四周。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有这么坏的? “融……”“嗯?”他此时已经将她逼得半躺到了几案上,几案窄长,她几乎无所依凭,只能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臂膀。他状若无辜地从她乳间抬首望她,藏在裙下的手却并未闲着,带着薄茧的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住了她最敏感的那处小珠。 她不禁轻叫出声,同时觉出身下早已一片湿滑。眼角的红,分不清是情欲还是描妆,她压着眉眼,一声不吭,却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俩人无声地对视了会儿,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无奈地嗤笑一声,终于不再忍耐,俯首埋进她的温香软玉间,含住一粒嫣红轻轻啮咬,另一侧则覆手上去打着旋儿揉弄。刚开始还堪称温柔,可力度很快就失却了控制,每一下吸吮,每一下揉捻,都带着股儿要将她彻底吞噬殆尽的决心。 大手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她的山涧,伸入一截指尖抚弄试探了下,觉出里面早已溢出春潮,便立即将一根手指挤了进去。“唔……”她含混地嘤咛,不可自抑地想并拢双腿,他微曲右腿,温柔却强势地将大腿抵在她胯间,迫她保持张开的姿势,同时再并入一根,两根修长的手指颇有技巧地深入浅出,很快安静的室内便响起了细微的渍渍水声。 上下都被抚弄着,她被潮水似的快感裹挟,身心荡漾其间,既快活,又有一种无岸可近的不安,很快她扶着他结实双臂的十指便深深扣进了他的皮肤里,同时身下不可自抑地颤抖着泄了出来。“不……别,别动……”她喘息着命令道,他依言止住了动作,正当她以为获了片刻的歇息时,视野突然天旋地转——她被他打横抱起,往屋内更深处走去。 层层帷帐落了下来,却挡不住帐外明媚的阳光。清晰的视界中,他解了裤腰,绸缎裤子如水一般淌落在地,看到其下过于怒张勃发的某处,她下意识要往后躲,腿根却被牢牢握住了,他控制着她下身,手底渐渐用力,使她的双胯分得更开,几乎要平贴到床褥上。 他空出一只手来扶着那物,将炙热的前端抵在她湿滑的穴口,豪不费力地便将硕大的伞状入了进去,层层嫩肉绞紧了他,他舒服得头皮发麻。而她刚刚泄过一次,此时浑身上下都敏感得很,根本受不住新的刺激,便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箍着她,缓慢地,一点一点挺入,感受着那湿热的甬道层层推拒又接纳,看着她下面的小嘴被撑到极致,艰难地将他布着起伏脉络的紫红色狰狞之物吃进去……他那物不由得更硬了几分。 他慢之又慢地顶到她的花心,用力地捻磨下,再缓缓退回,这样迟缓而又仔细的律动将她的感官放大到了极致,她觉得胀极了,不知是快感还是折磨沿着脊柱一浪盖过一浪地漫入脑海,她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立即加快了速度,次次全根没入又直直抽出,每每必要顶到那极深之处的花心,直捣得她穴中汁液泛滥成灾噗滋作响。她叫唤一声,便换来他越发深入的冲撞,她咬住下唇不愿做声,他就俯下身去用有力的舌尖启开她唇齿,热津津的胸膛抵着她胸前的柔嫩,在来回的撞击里刮蹭得她的欲珠再度挺立。犹嫌不足,他握住她的腿弯,将她的小腿挂到自己的劲腰上,方便俩人更深的结合,她的腿在激烈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每每滑落便又被他温柔地托举上去。 她被入得头目森森,他絮絮地安慰着她,啄吻她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身下却热得有如烙铁,不知疲倦地向她的更深处探索…… 很快她又泄了一次,指甲不知何时在他后背留下了抓挠痕迹,连脚尖都颤抖着蜷缩了起来。 “不,不要了……”她腰酸腿软地从他身下逃出,慌不择路地要往榻下爬,他围上来双手揽住她的腰肢,胯下之物追进她温暖的穴里,埋在她体内突突地跳着,彰显着他的欲求不满。 他喘息着用宽大的身形罩住她的后脊,一滴热汗低落在她颈后,温热的吐息挑逗着她潮红的耳尖,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放低了声音,极尽温存地劝诱她:“陛下已经好了,但我那处还未纾解呢,阿凌,好阿凌,帮帮我吧。” 突然被唤“阿凌”,这让她的心头一动,决心也不那么坚定了,犹豫着刚发出了点“那……”的声音,腰际立即被掐着往后一拖,他往前一挺,结结实实地顶到了她的花心,她身上早没了力气,嗓子也叫哑了,前身软软地伏在软榻上,只有后腰被他高高提起不知疲倦地大力入着,粘液顺着二人交合之处漫溢出来,顺着她的腿缝潺潺滴落。 ……啊这就是强壮tag吗,头昏脑胀地想着,注意到身后人又放缓了动作,似是还想延长这快感,要人命咧!她赶忙喘息奉承他:“啊……不行了,太,太大了……我实在吃不下了,求你了,融融,给……给我吧……我要……”虽然这月余也习惯了她在床畔一向是个只有嘴上厉害的银样镴枪头,但突然听到她娇喘连连地求他给她,他不由得心神一荡,等再想按捺下来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恼恨地捏牢了她的腰肢,大力连续冲刺了十来下,最后深深一挺,将前端没入她频频收缩的花心里,将滚烫的黏稠酣畅淋漓地悉数泄出。 他终于仰头长喟了一口气,然后将浑身虚软的她温柔地抱进怀里,一道躺下了。 凰凌世几乎不敢妄动,主要是感觉到处都是她滴落的体液和……某种淫靡的气息。 他心满意足地亲她,亲她的眉梢,眼角,鼻尖,唇畔,怎么亲都亲不够似的,又像是要霸道地在她身体每一处都留下他的印记。 她气咻咻地指了指脖颈的嫣红,示意那里明天又要留下新的痕迹了,他嘴上说着“刚才臣是否又做过头了?”眼里却餍足地注视着那红痕,爱不释手地来回摩挲。 哎呀这个人,凰凌世对他真是一向的没脾气。她用食指就着他胸上的汗珠,在他结实饱满的肌肉上点点划划地抚摸着那伤疤,他任由她玩弄,只不过埋在她股间的那物似乎又有了隐隐抬头的趋势…… 啊就算you can do this all day也不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吧!凰凌世赶忙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支起上身,拈了他的一缕灰蓝长发,和自己的一缕银白长发并到一处,融卿恽宠溺地望着她动作,她将两缕长发打了结,捧在手心里给他看:“你瞧,咱们以后便是结发夫妻了。” 闻言,他微微愣怔,又小心地将那发结捧过,绿水般的眼眸暗下去,在眼底凝出了一点浓碧的核,“其实……我有句心里话,说出来还望陛下,勿要笑我。” “什么话,说呗?” “虽然那次在游船上,我才与陛下第一次相识,但我总觉得,”他轻轻歪着头,将她一直看进了很深的心底去,“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爱着陛下了。” 她听着,并未发笑,只是同样眷恋地望着对方:“我亦如此。” 第五章 “……听闻蓬莱仙山物产丰饶,人杰地灵,如果组成海外探险船队陛下你在听吗?”师殷放下纸笔,拷问的目光骤然射向凰凌世。 “嗯……啊?啊??哦海上,海上什么来着?”凰凌世从和融融的甜甜回忆里醒转过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师殷叹了口气:“罢了,以目前的财力支撑海上探险确实仍有些勉强……先不说这个了,臣有一事请问陛下。” 凰凌世的心情好得很:“什么事啊小红。” “首先,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小红;其次,”他顿了顿,微蹙着眉头望向她,“恭喜陛下近日喜得佳人,只是听闻这位兰贵君,生着灰蓝发色碧绿眼睛……以及微深的皮肤。” 凰凌世眼里的愉悦并未减淡:“确实如此,这不都是很常见的颜色吗?有什么问题?” 他盯着她,并未言语,反倒是她先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今天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逛逛吧。” 那双风流的凤眼微眯起来,凰凌世以为工作狂小红肯定不会答应上班时间翘班的,但意料之外的他说:“好啊,咱们去玄都观赏红叶吧。” 凰凌世人生80%的时间好像都和师殷在一起,但匪夷所思的,很难回忆起俩人一起单纯吃喝玩乐的时光,再一想,凰凌世简直悲从中来:终究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她摸鱼王阿凌最后也被小红同化成了工作狂。 所以乍和师殷一起出门来赏枫叶……她还感觉怪不自在的,师殷好像也是如此。 俩人穿行在欢声笑语的游人中,不像出来玩的,倒像一对来巡查的便衣条子。 “这位贵人,给夫人买个花儿吧,”一个挎着花篮的女孩儿,很伶俐地凑了上来,举起一串桂花花环递到师殷跟前,还未等师殷有所动作,凰凌世已经掏出碎银给了女孩,足足买了二十个,把花篮都给掏空了,女孩干脆连篮子都送了她,同时喜不自胜地连连道谢,“谢谢谢谢,二位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凰凌世笑着看女孩跑远,然后拿出一串戴到师殷腕上:“夫人,您黑着脸有何指教啊。” 师殷睨着她,被没皮没脸的凰凌世三天两头逗弄着,他也该习惯了:“三两银子能把整条街的花都买了,您这儿就买一篮子,封桢年末对账时,高低得夸您能花会赚呢。” “……”对不起小红我不该招惹你。 玄都观的道长师殷认识,此次前来也顺道拜访了下,他们探讨的道法义理凰凌世听不懂,坐了没多久就偷溜出去了,等师殷出来,发现她在枫树下和一帮小孩踢毽子,谁踢得多就给谁发桂花手环,没多会儿就把花环分完了,师殷站在一旁,等她和孩子们散场了才走上前去。 凰凌世灵巧地一点脚尖,将毽子踢给他,师殷下意识后退一步,毽子落到了地上,她不由得要咂舌:“嘿,哪有人不会踢毽子的。” 师殷还真不会,他小时候家境尚且殷实的时候,多数时间都跟着夫子读书习字,偶尔练剑弹琴便是娱乐了,长到十来岁家国动荡,世道艰难,父母在斗争里牺牲了性命,他突然成了孤儿,可怜,但也可怜不到哪儿去,因为那时满大街到处都是孤儿。 融卿恽同他自小一道长大,融家是开酒楼客栈起家的富商,到了前朝末世门庭逐渐冷落,闭了几家铺子后,只剩老店惨淡经营着,但也比师家状况好些,隔三差五总会接济他衣裳钱财,逢年过节也唤他同去,这才使他在最初的变故里,不致饿死冻毙在街头。 师殷感激融家,但也没忘了自小受的“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教诲。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考虑怎么讨生活的日子里,他给人写信润笔,代字记账,甚至写讼状、编戏词,这些赚钱都不多,但只要勤找活计总能挣个饱饭。他也试过去码头扛袋拉纤,做的时候倒是很卖力,浸了盐的纤绳将他细嫩的肩胛磨得血肉模糊都不喊痛,但干了半天直接晕倒在岸上,醒来后工头给他多结了一个铜板,并告诉他娃儿啊以后别来干体力活儿的行当了,不然赚的还不够买药钱。 最小的时候没空儿玩,长大一些没心思玩儿,再到他今年三十一岁做当朝左仆射了,更是鲜少有“玩”的念头。 所以他直到今天也不会踢毽子。 但能在游人如织的道观里,和道长喝茶辩经,出来后看见当朝皇帝在和一帮稚子笑闹着踢毽子,他觉得就眼前这世道,也挺好,至少让人活得很有盼头。 他瞧着那毽子,可能是心情确实不错,他拾起毽子来,犹豫了下,试探着将毽子抛起来踢上去。 然后把毽子踢进了旁边的千鲤池。 “哎呀瞧你这臭脚踢国足去吧你!“ 玄都观里游人很多,有些是来看红叶的,也有的是来烧香拜神的,凰凌世和师殷一路往上走,看到不少树枝上挂着飘飘彩带,走近一瞧,原来是各式各样的祈愿。 凰凌世走在前面,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阿殷,你相信这世间有什么神明天意吗?” 师殷没直接回答,却是反问她道:“陛下信吗?” 她刚不假思索地要说“不信”,突然想起自己至少也是托过一次天意的——在向融卿恽表达心迹的时候,结果在那次失败后,又经过了许多波折,俩人才在一起。 可终究是在一起了,她不由得要笑,循着这思路,她好像是有必要感谢下那“天意”的,同时甚至会颇自得地想“天命在我”。 经了些波折,受了些苦难,但终究,“天命在我”。 她正笑着想答他的话,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颇眼熟的身影,只眼熟也就罢了,但那人身上有什么使她心悸的东西,诱使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锁定了那人的身影,细看。 她不由得喃喃出声:“那人是不是……” 师殷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然后转过头来盯着她,笃然道:“陛下,那是卿恽的夫人,蓝云潮。” 哦,凰凌世逐渐想了起来,两年前卿恽失踪的时候,她命师殷着人将卿恽的夫人接到羽都,因为那是卿恽“最后的亲故”。 那时她见过她一面,蓝云潮,彼时穿着素白的丧服,淡褐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戚。 此时她将那双眼睛蒙了起来,手中也拄着拐杖。 “……她瞎了?” “不是的,陛下,她只是在卿恽失踪后,日日以泪洗面,现在白日里眼睛不太能见光了,所以出行时需要蒙上眼罩。” “既然眼睛不能见光,那就应该老实待在家里,还出门干什么。”连凰凌世自己都被脱口而出的恶毒言语惊了下。 “……她每月都会来玄都观为卿恽祈福,盼着能早日找到他。” 凰凌世微张的嘴唇逐渐抿成了冷酷的一线。“卿恽已经死了。” “可是……” “没有可是,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烧多少香许多少愿,卿恽都不会回到她身边了。”她冰冷的视线移向了师殷,“再不情愿,人也得学会接受现实,你改日告诉她,莫要做这些求神拜佛的无用功了,待在家里别出门,兴许还能不变成瞎子。” 师殷只是注视着她,并未吭声。 她冷笑了下:“你今天突然提议来玄都观看红叶,只是幌子吧,你其实是引我来看她的。” “师殷,”她走下两级台阶,但仍比他高了一阶,她伸出食指抵上了他的心口,“我从前没同你说过这话,但从此往后,有些时候我希望你能记着,何为君,何为臣。” 第六章 “陛下好像有心事?”缠绵过后,融卿恽拥她在怀,温柔地问道。 凰凌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又蹭了蹭,最后像个要回到母体的婴儿似的,她试着往他怀里拱去。他任由她摆弄,只帮她把头发撩了起来怕她拉拽到。 “融融,”她的头脸埋在他腰腹间,声音闷闷的,“融融……” “臣在呢,陛下。” “……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无论如何都不离开我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她愁闷的脸蛋捧起来,轻轻地、纷沓地啄吻她,她在这接连不断的吻里稍微放下了一点心来,但还是执拗地想要他保证。 “陛下,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无论如何都不离开陛下,”他替她拨拢长发,碧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即使陛下厌弃了臣,臣也会一直在此。” 凰凌世牢牢地抱着他,好像要凭一双胳膊的力量把俩人揉成一体:“融融……咱们能快些有个孩子就好了。” “哈哈,陛下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呢?” “都好,男孩会有你的模样,女孩会有你的颜色,都像你,都好。” 天凤五年的火锅局,只来了凰凌世、师殷和沙以文三人。 西树频频骚扰边界,所以宁宁今年留守镇西;封桢还在监督变州大型水利工程的进度;风来的夫人怀孕临产,她不放心这时候离开。 空着的座椅更多了,尽管知道大家只是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但看着空荡的席间还是难免有寂寞寥落之感。 沙以文的情绪也不太高,没吃几口便一个劲儿地抽着闷烟。凰凌世试着和她找点高兴话题,她闷了口烟,吐出了长长的烟圈:“艾思悦生了个男孩。” “哦哦这么快,感觉收到你们的成婚消息还在昨天呢。既然是你俩的孩子,那以后赤凰又要多一个英武的小将军了!” 沙以文凝着眉头,又抽了口烟:“那孩子绿发蓝眼,和若水一模一样。” “……” 沙以文把烟锅里的火星捻灭在酒碗里:“等过完年,回去就同他和离。” 最后以文早早地去休息了,偌大的圆桌,只剩凰凌世和师殷二人,相坐无言。 俩人在工作之外已经有些日子没说话了,在那次玄都观同游后。 凰凌世与师殷相处十五载,比这更激烈的冲突也有得是,最后怎么和好的,记不清了,但他们总还是继续勾肩搭背狼狈为奸着。 但这一次,她想她仿佛是在俩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将二人彻底隔开了。 也不是没后悔过说出那句话,但后悔过后,她会疑心,或许不因为融融的事,也会因为别的什么,她总是得说出那番意思的。 师殷有时候确实有些逾越臣子的身份了,尽管他恭谨而有礼,比旁人更执着地尊称她为陛下。 他们终归是回不去那毫无隔阂的少年时光了。 她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又不想像对待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般,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他大概也是一样的。 所以俩人只是在火锅的白雾里默默地对坐着,间或喝一点早已冷掉的残酒。 直到院落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列宫人面带惊慌地跑了过来。 “陛下,您快些去看看吧!兰君突然晕倒了!” 匆忙间,凰凌世的发髻跑散了,珠钗滑稽地错了位,也顾不得去扶了。 踉跄地赶到清幽殿,从殿口到他床榻短短十几米距离,走得她脚步虚浮,几乎要栽倒下去。 近了,近了,她双手按在融卿恽榻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喉中跳将出来。 融卿恽面色平静地躺着,仿佛就只是睡去了一般。 她轻声唤他,摇晃他,他却没有丝毫醒转的意思。 “太医怎么说?” “……回禀陛下,经过探看,兰贵君身上新近并无任何外伤,也未有丝毫中毒积郁之相,衣食住行亦毫无问题……或许,或许是神思忧虑所致,亦未可知。” “兰君今天有什么异常吗?” “回陛下,兰贵君一向是最和气的,他今天心情仿佛也很不错,命我们准备了食材来,说要亲自去小厨房为陛下熬醒酒汤……可是,可是,那会儿兰贵君刚选着食材,突然说头有些痛,还未等扶他到榻上便晕过去了。” 没有外伤,没有中毒,没有忧心,可他却突然倒了下去。 头痛?或许是他之前失踪的时候受过什么旧伤吗?可太医什么都查不出来。凰凌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最后她命无关人等先下去,让她一个人在这候一候。宫人门垂首散去,末了却又走进一个:“禀告陛下,尚书左仆射在殿外等候,问您可好?” 凰凌世无端觉得恼火,拳头下意识地握紧,将榻上柔软的织物攥出了难以抚平的痕迹:“这儿是他该跟来的地方吗?命他在殿外静默思过!” “是,陛下。” “等下,回来!”凰凌世不耐烦地招招手,“给他备个毡椅和汤婆子,省得那羸弱身板倒下了!” 约末寅时,融卿恽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闷哼。在旁边一眼未合的凰凌世登时有了精神:“融融!你醒了!” 她爬上榻去,将迷糊醒转的融卿恽拥进怀里,惊喜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我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躺多久!吓死我了,我几乎都想派人顺着你待过的乐坊去查线索了;好在你这么快就醒了,你到底怎么就突然晕了嘛!” 融卿恽揉着前额,喃喃自语道:“……洪水……疏散众……河堤溃决……阿凌?”他神思未归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她的面孔上,“阿,凌……陛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凰凌世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但笑意已经先行一步趋福避祸地隐去了。 “你在说什么啊,融融?” 清幽殿的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红衣身影大步走了出来,如果离得够近,可以看得见那身影在不住地颤抖。 一直静立檐下的师殷转过身来,用目光投去了无声的问询。 凰凌世没有看他,而是先把宫人召至近侧,附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然后她才望向他。师殷同她对视,恍惚间觉得,这漫天降下的飞雪,都不如她蓝色的眼眸一半冰冷。 “几点了现在?” “寅时七刻,天快亮了,陛下。” 这对话怎么有点耳熟,罢了,不管了。她看了眼天边将将泛起的鱼肚白,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下。 好消息,融卿恽记起他是融卿恽了。 坏消息,融卿恽忘了他在做凰凌世老婆。 融卿恽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炎州救灾,他被洪水卷去的那一刻。 ……且不说赤凰这种“某某突然头痛欲裂昏迷过去,醒来后想起被自己忘记的过去,同时失去了失忆这段时间的记忆”曲折离奇的失忆机制是否科学吧,但确实是,非常地令人,老火。 凰凌世下了朝,直奔清幽殿。 “融融~”她愉快地唤他的名字,像只猫儿般轻盈地爬上榻去,埋在他怀里嗅了嗅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然后亲昵地枕在了他腰际,“今天是上元节了,晚上融融想吃什么馅儿的元宵呢?” 融卿恽没有说话。她得不到回应,又有点心虚地牵过融卿恽的手掌来,小心检查了下腕上有没有留下铁链束缚的痕迹:“对不起融融,我也不想这样绑着你的,可是你有武艺傍身,等闲宫人控不住,用侍卫又怕伤到你,再忍耐一阵子,好不好?” 融卿恽抬起了手来,牵扯得附在他腕上的铁链“当啷”作响,他平静地注视着她,唇边却不再有笑意:“等到什么时候呢,陛下。” “自然是你记起来你是我的兰君的时候。”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陛下,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我已与蓝云潮成婚,实在是,不配做陛下的贵君。” “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了!”凰凌世难以自抑地拔高了声量,“你就是我的兰君,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你只是不记得了!”说着,她骑上了他的腰腹,他无法回应她,遂偏转过头去,她强硬地将他的脸孔扳回来,热烈地亲吻他,同时向他的胯下探手过去……很快,随着她的亲吻和抚摸,那物迅速坚硬如铁。 “你看,你看到了吗?”不顾他脸上羞耻的神情,她迫他听下去,“连你的身体都已经这么熟悉我了,你却还要撒谎说不记得,根本就是罔顾事实!” “陛下,”他压抑着说道,声音因情欲而变得不稳,“就算我确实在失忆期间做过你的兰君,可一来我实在不记得了;二来…… 陛下,我已有云潮了,她在这世间再无亲族,我既娶她,便不能负她。” 凰凌世缓慢地,颓唐地,从他身上移开了。 “什么啊……什么,嘛,”她突然间觉到了极深的疲累,“你不能负她,却能负我?哈,哈哈,还是说,你我本无姻缘,全靠我死撑,现在落得这番结果,也怨不得旁人。” 如果我现在哭泣,你会为我留下吗? 如果我即将死去,你会因而愿意爱我吗? 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在你心上留下印记,是吗? 因为他妈的,你他妈的一丁点儿都,不爱我。 “我真可笑呐,融卿恽。” 还自大地说什么“天命在我”呢。 真是太可笑了。 天凤六年初,失踪两年多的前炎州刺史融卿恽突然回来了。据他自述,是在洪水里流落到了炎阳二州的边境处,失忆后在山中过了一段村野樵夫的日子,近日突然恢复记忆,听闻家人已搬至羽都,才特地寻来。 他的夫人旧友都高兴坏了,女帝也送了慰问礼物,考虑到现今炎州刺史已由常霞担任,所以前炎州刺史融卿恽迁任兵部尚书一职。 对了,还有一则小消息,听说那曾经荣宠一时的兰贵君,突发疾病于自室,竟就这样殁了。 去爱情的花花世界里畅游一番后,羽都知名女青年凰凌世又变回了朴素的单身狗。 时针再拨过几个春秋,连师殷都被迫来做说客。他显然不爱做媒婆营生,一脸麻木地行过礼,又掏出羽都适龄男青年名单挨个冷漠地念过去,读天气预报的恐怕都比他情感充沛。 “崔伯祥,崔颖。” “兄弟丼也不错,但我其实更喜欢他们爹。” “王维。” “仓部主事虽然愚蠢却实在美丽……个p咧,哦对了把他从仓部主事给我发配到地方去!不要占用羽都资源!” “李谦。” “不行不行不行,专情tag会让人养鱼时背上道德枷锁。” “卢道谦。” “小卢的政略还不错嘛,拎去吏部打工吧,年纪轻轻正是报效朝廷、建设羽都的大好时光啊。” “卢瑾。” “他发色太荧光了,看多了让人眼疲劳。” “支士略。” “……那还是个孩子啊!!!” 念了名单,师殷把今年赏花宴的帖子留到了她桌上,同时说了些“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例行公事的话。 凰凌世长长地铺展在书桌上:“小红,我现在的自我感觉,就很像等待配种的悲情大叫驴。” “说了多少次……罢了,”师殷看她一蹶不振的样子,顿了顿还是补充了几句,“皇嗣事关国祚,须得早做打算,陛下平日也该上心些。” 凰凌世没有作声,师殷以为会话就此结束,行过礼便打算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听到她仿佛小小声说了句“不要了”。 “……您说什么,陛下?” 回过头来,凰凌世仍趴伏在桌面上,视线一片空茫,嘴角却带着古怪笑意:“都不要了……早该不要了。” 他并不理解她的意思,但心下却有难以名状的某处在隐隐不安着。 就像连着锚的绳索断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被卷进浪潮里,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说些什么,得说些什么。 微微抬起的手,最终却仍是无力地放了下去。 说些什么……以何种身份呢? 第七章 “陛下,用这件皮毛做个笼手,冬日会很暖和的。”绿发红眸的年轻人,红着脸将猎到的白兔递给了凰凌世。 “哦真厉害呀小崔,谢谢你。” 待年轻人走远了,她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手里却一扬,将兔子扔到了野地里。 师殷正巧从帐篷里出来,看到了这一幕,秀气的眉峰拢蹙起来。凰凌世歪着头瞧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陛下,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心意,他心悦于陛下。” 凰凌世走过来,同时把兔子往路边踢了踢:“他爱的不是我,他爱的是崔家的家族荣耀。凰凌世也好,李凌世张凌世也罢,他一样会送对方兔子。” “陛下既然看得这么清,又何必接近他,使他用错神呢。” 凰凌世挽起长弓,将弓线牵扯向后、再向后,直到弓弦绷成一个极致的月轮。 箭首裹挟着烈风蹿出去,她伫立片刻,听了听远方的动静。 “因为我很无聊啊,师殷。” 融卿恽下马探查猎物的时候,听到后方也传来了细碎响动,他直起身来,看到凰凌世骑着马从密林里穿行而出。 她看到他,脸上倒也没什么旁的表情:“羽都围场确实挺小,是吧?” 融卿恽恭谨地向她行了一礼,她下了马,走到他的猎物旁,审视了那仍在抽搐的狐狸一会儿,开口道:“我今天想到林子更深处去打猎,听说那里有珍贵的白虎,你愿与我同去吗?” “臣久未打猎,只怕力有不逮,难以跟上陛下行程。” “你可以不去,”她转身向自己的马匹,“不过我会找个由头杀了蓝云潮。” 上了马,迎着对方复杂的神情,她又笑了下:“开玩笑的。”然后策马远去。 不多会儿,她听到了身后疾行的马蹄声。 越往林子深处去,人烟便越稀少,不过她始终听得到身后不远不近的马蹄声,这声音让她莫名痛快。 虽然知道他是为了蓝云潮才听从自己的话的,但此刻确实是他俩在一处的,不是么? 远远地,她在密林深处看到了一点洁白的影子,她向身后打着手势,逐渐慢下了步子。疾驰后的心脏在腔子里尚未归位,仍突突地跳着,血液激荡得耳膜也擂鼓一般隆隆作响。 融卿恽沉默着靠近了她这边,她微眯左眼,挽起了弓,箭首随着那一点白影谨慎地移动。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透射下来,点点光斑自视野的边缘淌过,树影微摇,那白影更清晰了些。 就在她将全部注意力沉到箭端的时刻,静谧的环境里突然传来了尖锐的破空声。 有那么一刹,她以为自己的箭离弦了。 一只手突然按上她的头,她手下一松,箭飞了出去。 手的力气很快卸去,她已无法在马上保持平衡,一旋身狼狈地跳下马。 有箭自林中射出,向着她来的。 但没有射中她。 她猝然回首,看到融卿恽也落了马,捂着喉咙半跪在地。 他的喉咙上插了一支箭。 ……他的神情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空茫,可他却在第一时间按下她的头,使她躲过那一箭,近乎本能。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口中却翻涌出一汪鲜血,喉咙像个破了的风箱,只能发出丝丝缕缕的“嗬嗬”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的身子逐渐倾颓下去,她便换了个姿势,让他能靠在她怀里,好使鲜血不彻底堵住他的呼吸。她伸出手,颤抖地放在箭上,要拔吗……?能拔吗……?脑子里太乱了,根本形不成完整的念头。血从他的口中涌现,也从他的颈上溢出,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帕子,却是越擦越多。 “不……不,不是……我不会真的,真杀蓝云潮的……我不是……就算你不跟来,我也不会对你们……你怎么,为什么……等等,我叫人来,我马上叫人……你再坚持下,不要……再坚持,不要,别……”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凄惶地向四周发出荒腔走板的啸叫,“来人!快来人呐——” 可周围只有风吹叶动,发出瑟瑟微响。 “坚持,坚持下……对不起,我不该,总是折磨你,我不要了,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对不起,对不起,再坚持下……” 她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把他拖到马背上去,可颤抖的手连他的衣襟都抓不住,他一次次歪倒下来,面孔上,衣襟间,长靴下底,逐渐都溅落了殷红血迹。 “我们回……再坚持……不要……”马匹微微受了惊,拍打着尾巴跑远了些,融卿恽的身躯又一次坠落在地,她几乎连把他抱起来都不能够了。 她去握他的手掌,却发现那一向温热的手心,也逐渐失却了温度。 她终于陷入绝境地嚎啕大哭起来。 微凉的指尖触上了她的面颊,她托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可他却只是艰难地将手指移到她的眼下,借着最后一点力气,给她拭去了眼泪。 不要哭,不要哭啊,阿凌。 卿恽自幼所受教育,教人要忠诚于唯一的妻。我已有妻子,我不能负她。 可是,对不起呐。 为你而死,卿恽 死得其所。 师殷在帐中再次见到凰凌世时,她仍将融卿恽抱在怀中。 卿恽沉静的碧色眼珠上,已蒙了一层灰白的翳。 师殷站在帐口,说不出话来。 她看起来很平稳地坐在榻上,他却感觉像亲眼见着她立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着。 “陛下……” 听到人声,她先像警醒的动物一般,将融卿恽更深地嵌进了怀里,看清是师殷,她才放松了几分。 她已经不想说话了,可对方是师殷啊,她心底好像总觉着对他有某种义务般,仍需对他有所解释。 “师殷,我不要这一切了,我要重新开始。” 他好像并不意外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只是格外悲伤地注视着她。 “不能再停留一阵子吗。” “不要了……我一刻都,无法忍受了。” “陛下,这个国家仍然需要你。” “重新再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们依然会建立起这个凰朝,到时仍和现在一样,”她抚摸着融卿恽颈间已经干透的血痂,眉头像替他害疼一般蹙了起来,“我现在,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卿恽死了,是我害死的,我们相识十六年,我却逼他至此。” “陛下,你总记着同卿恽相识十六载的情分,那我……们呢,你同臣、封桢、沙以文、宁光逢、鞠风来,哪个不是相识十六载的情分呢?” “求陛下,勿要弃我等而去。” 他缓慢走近她,最后在她眼前,郑重地跪了下去。 他修长的五指轻轻触着她的手背,很冰凉的触感,就像五滴眼泪。 “阿凌,我们玩个游戏吧。”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币来,上面泛着在手中摩挲过无数遍的温润光泽。是她当初留在桌上的那枚,他竟一直留着。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摇头,他却仍执拗地说了下去:“铜币落地时,如果是字面朝上,我不拦你;如果是赤凰朝上,你便留下,好不好?” 他将铜币抛起,然后在落在掌心的一刹那覆上手去。 “是赤凰。” “你还未看到结果。” “是赤凰。” 他凝神望她,好像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只盛放得下她了。 “……对不起。” 第八章 融卿恽以前的理想,或许也不能算理想,姑且说人生打算吧:他准备到年纪了就继承家里的生意,给父母置办个依山傍水的庄子养老,弟弟和妹妹念完书,能帮着打点生意的就就接替家中铺面,没那么机灵的,也至少得给帮衬到成家立业。 很简单也很实在的打算,就像所有大家族里可靠的长子一样——融家原本是有四个孩子的家庭,和族中也多有往来,到了前朝末期,竟只剩他一个了。 最开始的时候,接连关了几家铺子,捱了五年,城里的人越来越少,老店的生意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父母带着三个弟妹去投奔阳州的族亲,留他守着老店。炎州人重乡土,留长子在家,总觉得等炎州光景好些了,还是要回来的。结果在炮火连天的年月里,辗转收到的亲书,里面告诉他父母和三个弟妹已经客死异乡了。 那年融卿恽十九岁。 做惯了要看顾弟妹,肩负家族的长子,突然没了需要关照的对象,有很长一阵子,他觉得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了。 店里没生意,街上又乱糟糟的,索性遣散了店里的伙计,白天也大门紧闭。他是个没有叛逆期的人,仿佛一生下来就是端庄得体的长子了,现在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守着老店还有什么意义。 拿不准主意,只好一坛接一坛地喝酒。那段日子他饮酒不分昼夜,偏偏生为炎州儿郎,酒量又好得很,往往把自己灌到抠着嗓子呕吐了,才能生出几分醉意来。 醉了的光阴比较好过些,在那不甚清晰的时空里,他可以不自知地放声痛哭,头脑空空的什么都不必再想,最后在呕出的酒液里躺下去,这黏腻微温的环境让他安心,仿佛在光怪陆离的隧道中穿梭而过,终于到达了那宁静平和的旧时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有一天外面的世界找上门来。客栈的门被拍得“隆隆”作响,钻进他混沌的脑海有如闷雷,他想或许是战火终于烧到眼前了,真好。然后客栈的大门便被斧头三两下劈开,许久未见的阳光透进来,他像老鼠一样下意识地要往更暗处躲,可是已有人从破处伶俐地钻了进来。 脚步声渐近,他皱着眉眼艰难地瞧过去,首先入眼的是对海水一般澄净的蓝眼睛,他恍惚以为是北狐的商人,却看到这人有着蚕丝一样轻飘柔软的银白长发。 “这就是你说的'高人'?”眼前人有点讶异地盯着他,她身后又赶来一人,这人他倒认识,是师殷,有些日子没见了。 俩人将他从地上扶起,他头痛得紧,摇晃着坐到凳子上。师殷环顾破败的周遭,眼中的担忧越发深重,最后迟疑着开了口:“融伯父融伯母,还有弟弟妹妹们……” 他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同师殷对视良久,他想对方从他的神情里,已然猜出了那不祥的真相。 师殷的眼圈逐渐红了,他受过融家很多照顾,平时有闲也会来帮融卿恽照看弟妹,同融家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看着室内的氛围逐渐沉郁下去,蓝眼睛的女孩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拍了拍融卿恽的肩膀,似是要攒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可甫一张嘴,肚子却先人一步发出了一串响亮的饥鸣。 融卿恽和师殷不由得都向她望过去,她张着嘴,要说的话卡了壳,脸也迅速红了。 “噗嗤”一声,融卿恽忍不住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身姿伏下去,笑得脊背都颤抖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好笑,可他却止不住地笑了很久,一直笑到面皮都僵累了。 大笑过后,他向那懵懂的女孩道了声抱歉,然后说饿了吧,我去给你俩做点吃的。 许久没进厨房,没什么新鲜蔬菜,打开米缸三个脑袋凑上去,发现缸底还有点儿大米,凑合够吃一顿,又从犄角旮旯找出来一个南瓜、一把豆角、一串腊肉,索性洗洗切切做了一锅焖饭。 等饭熟的空档,师殷帮他烧了热水,这些日子他都不记得有没有吃过正经食物,身上确实是没力气,那女孩便自告奋勇地替他把一桶桶热水提上了二楼房间,盛满水的木桶挺沉,饶是师殷也提得吃力,女孩个子不高,力气倒是大得惊人,十分轻松地提上提下,末了汗都没怎么出。 他久违地洗了热水澡,又换上了干净衣服,走下楼来,师殷和女孩已经舀好饭了,看到簇簇新的他,女孩愣了下,然后转头对师殷笑道:“现在看着确实是个'高人'了。” 女孩似是饿狠了,头埋进饭盆里,颠起后槽牙就是一通大嚼,他说着“慢点儿吃,锅里还有”,同时眼看女孩吃得头发都要掉进饭里了,便很自然探手帮她把头发拢到背后,这一刹那,他恍惚想起自家妹妹还小时,照看她吃饭也是这般情形。 女孩吃着吃着,突然听到身旁有轻微的吸气声,她从饭盆里抬起头来,看到融卿恽将双手覆在脸上,肩膀从轻微的抖动,逐渐变成了支撑不住的剧烈震颤。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清楚看到了悲恸的形状。 师殷将手扶在他肩膀上,久久注视着他,一直待到他的颤抖没那么强烈了,才轻声问道:“骨殖敛于何处?” “没有尸身……阳州的族亲寄信来说,他们的尸骨血肉模糊,形容凄惨……路途遥远,天气又热,无法送归故土,只能同其他蒙难的人一同埋在阳州了。” “……等城外情况好些了,咱们去给大家立个衣冠冢罢。” 情绪逐渐缓和过来后,他才想起来问师殷道:“这阵子你上哪儿去了?爹娘离家前还交代我要时常顾着你,可我去你那儿好几次,都没寻得人影。” 听到这话,师殷和女孩对视一眼,然后师殷忖度着开了口:“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先同她认识下吧。” 女孩站起身来,浸着油光的唇边还挂着粒饭粘子。 她向他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叫凰凌世,凤凰的凰,凌云的凌,世界的世。” 师殷同她的神情很坦荡,语气很平和,讲的话也简洁有力,而融卿恽听完,却不由得微微用五指撑住了额角,好似酒后眩晕一般。 “所以说,你们是来拉我一起……造反的?” 造反。 做了十九年安分守己的顺民,哪怕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苦,哪怕一家人都横死异乡,哪怕他自个儿几乎没了生的意志,“造反”这个词,也是一次都没出现过在脑海里的。 倒不是对这险恶世道毫无恨意,只是这恨意投入苍茫天地中,一时间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混沌的恶,恨意反而不知该射向何处了。 心怀无处发泄的恨,人只能折磨自苦。 “造反”,这个主意恰巧就在这样一个时刻送到他眼前了,犹如在即将涨破的堤坝上,适时凿出了一个泄口,一个温驯的普通人,不被逼到极限,很难想到那难明的恨意,竟还能以此种方式付诸实际。 融卿恽或许永远不会想到、不会答应这种事。 除了此时此刻。 “你们组建的这支赤凰军,驻地在何处?” 青鸾皇朝覆灭的倒数第十年,遥远的南方海岸炎州城内,赤凰起义军首领凰凌世的狗头军师储备+1。 赤凰皇朝进度:3%。 最初的时候,赤凰军只有八百多人,融卿恽来到他们的聚集地,发现这群人里,少有受过正经军事训练的,拿的武器也是鱼叉镰刀一类的农具,护具就更别说了,拿蓑衣凑合凑合得了。 融卿恽先是惊愕,继而释然,所谓人生苦短重在体验,草芥之命罢了,丢了也不足惜,姑且抛开一切大闹一场吧。 翻译过来即为:过把瘾就死(^_^)v。 “这样不行的,”他找来束带绑好袖口,又将衣摆掖起来,“人太少了,战力也较为低下。” 他是务实的性子,造反也造得脚踏实地,殊不知“做最足的打算,报最坏的期待”反而恰是成事的法门了。 他们一行人于秋收时节起事,先和城中其他三股起义军经历了几轮械斗,将队伍扩充到了三千多人;然后在隆冬时节的子夜,融卿恽和凰凌世装作尸体,混在运尸车上出了城,俩人连夜赶往炎州融氏的本家甘汲,靠融卿恽的游说,在甘汲募到了六千多人。 城内城外的赤凰军里应外合,歼灭了围城的青羽军,到来年春天时,一个一万人的起义军初具规模了。 落到纸面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其间艰险,唯亲历者方知。 清明时节,融卿恽、师殷同凰凌世三人,在城外为融家及其他死难者修建坟冢,祭祀悼念。 按照习俗,扫墓后分食祭品。融卿恽捧着一卷润饼,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凰凌世看他神情有异,便主动凑过来问他:“融融,你还好吗?” 融卿恽回过神来,温和地笑了下:“我没事……只是方才忽然想到,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准备祭祀的食物,往年都是父母带着做的,父亲烘饼皮,母亲调馅儿,我和弟妹打下手。母亲调的馅儿总是很香,切的笋丝春草一般细,如今轮到自己做了,总学不像那番滋味……” 凰凌世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头去,同他额角相抵,手在身后像给小兽顺毛一般轻轻捋着他的脊梁。 或许是额角的一点温度确实催人眼热,又或许脊后的轻抚足够消化心防,突然间的,他想再多说一点心里话。 “我始终有些习惯不了,他们竟都不在了,有时早上醒得早,没睁开眼时,会下意识觉得母亲就要来唤我早起了,然后我会在弟妹的吵嚷声中醒来,”他忍不住笑了下,眼里却有些微泪光,“以前总觉得家里一年到头都闹哄哄的,时刻都有四五张嘴在说话,我以前把家里戏称为'鹊巢',有时还会刻意离家去躲个清净……现在不太敢回去了,那里太静了,偶尔去过一晚,在寂静里睡去,又在寂静里醒来,那过分的静便又一次地提醒我,家里人确实都不在了。” 她凝神听着,末了捧起他低垂的面庞,认真地注视着他,低声唤道,“融融”,待他也回望她后,她继续开口道:“我认识的融卿恽,是这样一个人,他清醒而温柔,处起事来细致妥帖,在无数个我行将跌落的瞬间,他总能将我平稳地托举起来,告诉我毋需害怕犹疑,因为他会一直在我身侧支持着。 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我从未见过你的父母弟妹,但我见到你,又仿佛清楚看到了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存在塑造了你,影响着你,使你成为今天的模样,”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心口,“他们永远都活在这里,只要你存在着,这人世间就依然留存着他们的痕迹。” 第九章 对融卿恽来说,凰凌世是个有点令他捉摸不透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她是开朗、聪明、精力无穷的,仿佛初升的朝阳,人们忍不住便要循着那光亮向她身边聚拢。 但偶尔的一些时刻,从不引人注意的罅隙里,她会透出一点……难以描述的特质。 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次,她每次都骁勇非凡,对战术的领悟和洞悉超乎常人,心态也异常平稳,无论胜败,都能依平常心做出最客观冷静的决策,所有战士们都会心悦诚服地称她为“赤凰将军”。 但是,在她受了令人见之心惊的重伤时,在她将卷刃了的砍刀再一次向敌人颈间挥去时,在她伫立于旷野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时……在那些极细微的时间里,她的眼神不再是开朗、机灵、灼灼有神的,事实上,当他望向她时,会感觉有一瞬间,那里不是她,甚至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兵器。 兵器没有痛觉,没有嗔痴,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惧。 可凰凌世怎么会是冷冽的兵器呢?她明明对每个伙伴的安危都在乎得要死。 攻占阳州城的那一天,凰凌世被流箭射穿了肋下。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甚至没注意到她中箭了,因为她飞快地斩断了箭柄,借披风掩住了身躯,而苍白的面孔隐在头盔下也看不出异状。 她一直坚持到赤凰军占领了内城,阳州刺史被擒住,胜负彻底分明了的时候,才在进入营帐的一瞬间跪倒在地。 沾血的面庞上露出了点讶异神色,她甚至摆了摆手,说:“我没……”话未说完,她便直挺挺地栽下去了。 融卿恽带着换洗的纱布进来时,她还在同师殷斗嘴。 “哪有你这种人呐?我可是伤员啊,你还垮着个脸教训我,哎哟,被你一骂我感觉伤口又要裂开了,好疼好疼好疼。” 师殷眼梢泛红,抿成一线的薄唇不知是忧是怒,看到融卿恽进来,他不好再发作,只将药膏重重地放到榻边,然后便沉着面孔离开了。 融卿恽走近床榻,凰凌世这会儿大大咧咧地裹着外衫,头发也披散着,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女了。对融卿恽她不好意思同待师殷那般耍无赖,便呲着牙有点心虚地笑了下:“你来啦融融。” 融卿恽没有言语,他缓缓地端详了她一番,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被看得不自在,不由得便要解释:“我伤口没有裂开,我刚逗师殷玩呢,要不然他会一直追着训我的,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着还想下榻展示展示自己的强健体魄。 融卿恽赶忙按住了她:“你昏过去了三天三夜,”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挠了挠头:“唔……你们也知道的,我身体确实非常健康嘛,恢复速度也特别快,真的不必那么担心我,无论受什么伤,我都能很快康复的。” “我知道,我知道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你都远比我们强悍得多,”他微俯下身来,同她的面庞近了一点,“可是,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肉身,既是肉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阿凌,你痛不痛呢?” “我……”她一时语塞,反应过来时又顾左右而言他,“啊,可是,总会好的嘛,还好得特别快呢,区区贯穿伤而已……没关系啦,真的没关系的。” 他没有驳她的话,只是很恳切地征求她的同意:“阿凌,我能帮你换纱布吗?” “哦,行啊。” 军中互相搽药换纱是常事,生死面前没人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凰凌世干脆地撩起了衣裳下摆,融卿恽微怔,然后将她的手稍稍按低了些:“……不必提这么高。” 他麦色的手掌触上了她白皙的腰肢,太过泾渭分明的对比,他的掌心又是那般热,在她腰际辗转的每一寸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后知后觉如她,也终于觉出了点氛围微妙来。 原有的纱布已经褪下来了,一个狰狞的伤口现于肋下。她本来真觉得不怎么疼的,甚至看到伤口也没什么多余感触。 可当他用温热的毛巾小心揩拭她的伤口,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忍的怜惜时,她的腰际却不由得颤抖了下,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那深深的伤口确乎连着她的血肉筋脉,而被刺穿的凡人之躯,也确实是,痛极了。 融卿恽包扎伤口很熟练,手底下利落又细致,一边裹缠一边还会柔声问她“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太紧?”肋下的痛和温柔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波浪般一荡一荡地冲刷着她的意识,使她几乎不知要将注意力置于何处。 最后她愣愣地冒出了个“痛”字。 融卿恽手下一滞,赶忙要将纱布弄松些,她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包扎得很好,”吸了吸鼻子,她脸上突然有了点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神情,“只是,伤口真的好痛啊,融融。” 她答应他以后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伤了也会及时告诉他。但也有状况外的时候——起义推进到第七年,赤凰军围攻苍州城,凰凌世肩胛处受了一道枪伤,伤口不算深重,枪尖上也没有涂毒,可凰凌世却在养伤期间陷入昏迷,军医再三探看也寻不出缘由。 待融卿恽从钧州赶来,师殷刚拟好急信准备快马送出,见到他,师殷清矍板正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些:“别担心,阿凌已经醒了……不过你还是快些去看她吧,她在昏迷中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踏入帐中,他看到凰凌世怔忪地抱膝坐着,听到有人进来,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他走上前去,刚唤出一声“阿凌”,她便已然伸出了双手,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他未有防备,身形陡然下倾,只来得堪及堪撑住榻角,好使自身的重量勿压到她。 他有点惶惑不安,但开口仍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你还好吗,阿凌?”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间的,她放声痛哭起来,同时将他更深地向怀中纳去,仿佛她是漂荡在海上濒死的人,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那兽一般的哀嚎让他心里也难受起来,她似乎伤心透了,但他对她的悲恸又毫无头绪,只能环抱住她,一遍又一遍抚摩她颤动不止的脊背。 她哭了很久,最后在他的怀抱中抽噎着止了哭泣。 她悲伤地望着他,指尖抚上了他的眉骨,他面庞的每个角落,她都细细摩挲而过,而他仿佛温驯的耕牛一般,任由她动作,只在她指尖拂过纤长眼睫时,缓慢地眨动双眸。 当她的情绪最终平复下来时,她好像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兀自推开了他,然后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抹去,再抬起头来时,她眼中的悲痛已然隐去了。 “我没事,卿恽……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在融卿恽又一次算错数目时,鞠风来放下了手中的账册,将额头即将浮现的青筋按下去,又调整了下脸上的营业微笑,尽量和气地建议道:“卿恽,如果你最近操劳过度,实感疲累,不妨先放下手中事务休息几天吧。”不然你算错的这些数真是给我平添了几倍的工作量呢:D。 融卿恽面露愧色:“对不起风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 鞠风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吐露出来吧,多一个商量的人,便多一份对策呀。” “倒也谈不上烦心事,”碧色的眼珠有点茫然无措地移向眼尾,“只是最近我觉得……阿凌好像,总躲着我?” “哦那确实。” “……?阿凌当真躲着我??” 鞠风来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你们这些灵长类动物真的过于好懂”的平静笑容。 可是,“为什么呢?”他下意识问道。 “嗯……”鞠风来沉吟了一会,斟酌着措辞同他分析,“怎么说呢,卿恽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对周围的人也都很和善,过于和善了。你知道吗?有时这种和善会给人造成错觉和误会,不擅长分辨的人可能就会为此困扰了。”说到这里,她暂时停住了,然后将目光转向融卿恽。 融卿恽看着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对傻直男她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卿恽我问你,你对阿凌好,是把她当作同伴,还是把她视为女人呢?” 一向沉静的碧色眼眸倏忽间乱了方寸,他张了张口,不由得便要辩白:“我……” 鞠风来竖起五指,止住了他的话头:“你不必急着回答,自己再想想吧,末了也不用告诉我了,同阿凌说去便是。” 身为局中人,有时真的很难理清自己的心绪,融卿恽确实需要想一想了,从最初的时候想起。他长她三岁,彼时他刚刚失去家人,对她总带着点对待自家小妹的惯性,下意识便要照顾她,倘若去问那时的他,他能很坦荡地说,只待她是同师殷一般的伙伴。 可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照顾她、对她好,几乎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一部分。他从未细想过风来提出的那个问题,他只知自己格外能共感她的一切,是真正的忧她所忧,痛她所痛。 他无法自抑地要与她同呼吸,共命运。 可是,他自身亦难分辨,这究竟是他所习教养和良善品性的外延,还是……别的什么呢? 他下定决心主动去找她的那一天,她正在给自己爱马喂黑豆补充营养,她的爱马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碧艾姆达不溜”,简称小碧,脾气暴躁又颇通人性,只有凰凌世能骑。 远远瞧见他,她肉眼可见地慌了,左右环顾找不到能躲的地方,她慌不择路地飞身上马——竟是要溜了。 融卿恽无语凝噎,只好也牵出匹马追上去。马棚往前就是校场,俩人一前一后绕着场子追逐,这会儿是黄昏时分,刚吃完晚饭的将士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还以为二位大佬在进行什么演武表演,在一旁纷纷拍手叫好。 融卿恽随手牵出的马自是不如小碧跑得快,可他还抄了一杆长枪,在逐渐接近小碧时,很有技巧地去挑它的辔绳。 辔绳被外力拖拽,马首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小碧不乐意了,眼看着就要扬蹄踹他,凰凌世赶忙勒紧缰绳,生生止住了暴躁的奔马。 扬起的飞尘逐渐散去,露出了她有点局促的表情。融卿恽用枪尖指指场外:“现在能找个僻静处坦诚聊聊了吗?” 月上柳梢头,人约哨岗后。 凰凌世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柳树下的小土块:“……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们都有些年纪了,不好再像年少时那样毫无界限地混在一处了。” 融卿恽不由失笑:“那阿凌为何唯独疏远我,却同他人一派如常呢?” 她说不出话来,他伸出手,将她扳过身来,迫她与他对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伤心了吗?”她摇了摇头,“是我的性格木讷无趣,你已然腻烦了吗?”她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 “阿凌,”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离她更近了些,“我不想同你疏远,还请告诉我缘由吧,有什么错处,我皆会一一改过。” 她的眼眶又一次红了,自他上一次见过她大哭后,她好像就此打开了眼泪的闸门,这几天流的泪比过去几年间都多。 融卿恽拢起袖口,小心地给她拭泪,她的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无力地想将他推远:“融融,你人很好,我知道的……不要对我这样好了,行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想再动摇了……求你了,不要对我好。” “就如你说的,我们都有些年纪了,我行事并非毫无思量,对你好,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凌无需自苦。” 他直视着她,碧绿眼眸在她含泪的视野中晃荡着模糊了边缘,最后揉成了两汪绵软的蜜。 这样的眼眸,却在上一世蒙上了白翳。 她哭着后退:“我会伤害你的!” 他却上前一步,拥她入怀。 “那便伤害我吧。” “我愿意接受阿凌的一切。” 第十章 赤凰皇朝建立的第一年,凰凌世就同融卿恽成婚了。 新朝初立,国库里清白得能饿死老鼠。大婚一切从简,他俩穿着最朴素的红衣,婚宴也只请了几桌亲近好友,可俩人却都满足得很。 夜深时分,宾客尽散,俩人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望向对方时发现喝过酒,脸上皆是红扑扑的,不由得一齐傻笑起来。 凰凌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一个锦盒,自其中取出一对镶金的翡翠耳坠来,她献宝似的呈给他看,他很珍惜地抚摸着耳坠,既动容又颇有几分顾虑:“这很贵吧?” “你要做我的凤君了,总不能一点翠饰也无嘛。”她喜滋滋地凑近他,他顺从地撩起鬓发,让她替他戴上。 戴好后,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真好看,翡翠再适合你不过了,同你的眼珠是一模一样的浓绿呢。” 洞房花烛夜,他解了发带,灰蓝的长发披散而下,眼中的清明亦逐渐染上了水雾,她笑着再一次将双方的长发结成一束,俩人共同向更深处结合去,却又在忘情时分忘了绑定的长发,每每牵扯到,在些微的吃痛里他笑恼着伏下身来,但又总舍不得将那束头发解开。 “还在你未成为帝王之前,我就很想这样做了……”情到浓时,他在她耳畔呢喃道。 她却突然间的恍了神,依稀记得他上一世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他却早早有了妻子,还为妻子同她生出了诸般龃龉来。 倘若他一直深爱着她,又怎能与他人结为夫妻呢? “骗子。”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融卿恽些微愣怔地望向她,她回过神来,又笑着埋进了他怀间:“酒喝多了,竟说起胡话来了。” 新一年的赤凰火锅座谈会很热闹,久违地看到了大家齐聚一堂的场面,凰凌世不由得有点唏嘘。宁光逢喝多了,搂着融卿恽要给他灌酒,嘴里还说着什么“你小子趁大家不注意就偷家”的诨话,融卿恽微笑着不作声,凰凌世赶忙上前替他挡酒——他已怀孕三月有余,正是危险的时候,有诸般限制禁忌,酒自然是不能再喝了。 融卿恽第一胎怀得很不容易,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一向强健的身形肉眼可见的消瘦不少,偏偏手腕脚踝又不正常地浮肿着,皮肤上按下一个凹坑便久久无法回弹,穿一天鞋子几乎能勒出瘀血来。 可他又是个擅长隐忍的人,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从不现出虚弱疲态。 她不敢让他多走动,又怕他久居深宫感到寂寞,便将书房搬进了他的寝宫,除了上朝议事的时候,她几乎一直赖在他那处。 他的肚子逐渐显怀,晚上总睡不好觉,漂亮的碧色眼睛下淀出了青灰的阴影。又因为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昏昏沉沉的,有好几次伴着她批阅奏折时,他的头渐垂渐低,最后迷迷糊糊伏倒在几案上,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外袍来,要给他披挂上,却又不经意间弄醒了他,他揉着惺忪睡眼抬起头来,第一句话便来宽慰她:“春天老让人犯困。” 皇长子在小暑时降生,苦夏加上生产,融卿恽整个的状态都不大好,很多时候他都静静地坐在冰盆旁边,碧波流转的眼珠仿佛凝住了,像真正的玉石一般嵌在眼眶里,带得整个人都成了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这样的融卿恽几乎让她感到害怕,所以七月下旬的秋狩,她也带他同去了。换上久违的猎装,他的眼神也终于略微活泛了,可凰凌世总放心不下他,绕在他身畔不肯离去,他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向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去密林深处,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其他猎手离去了。 狩猎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所以当她开始纵马在林间追逐猎物时,注意力也逐渐聚集到了眼下事上。她今日手气不错,猎到了两只鹿和三条兔子,想到融卿恽最近的食欲略有好转,她想给他熬些新鲜的鹿肉汤补补身子。 当宫人赶来通传时,她正在吩咐侍从把鹿肉抬去料理。 “陛下……”宫人不安地埋下头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拉开营帐门帘时,融卿恽正脱着外衫,见她进来,他又将外衫拢了回去。 “融融,发生什么事了?”她焦急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看到没有什么明显外伤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躲开了她的视线,声音也难堪地嗫嚅着:“臣……无事。”这样的反应却让她慌张起来,前世密林里的惨烈记忆涌上心头,她应激发作一般颤着手去拨他的衣襟:“哪里受伤?求你了融融,快让我看看啊!” 僵持之间,他被惊惶的她推坐在榻上,虚掩的衣襟敞开了,露出了胸前洇湿的两斑水痕。 他狼狈地扭转过头去,她有点发懵,然后在空气里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清甜乳香里,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方才,臣在人前失仪了……对不起,臣还无法控制住这种……情形。”他的声音渐低,手却深深攥进了床褥间,脸上现出了羞耻极了的神情。 (中间一点点男妈妈炒饭见??,介意的可以略过哦) 围场上,几个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轻声窃笑着说些什么,其间不时发出一阵促狭笑声。 “他原本气焰还很高呢,突然出了那样的丑,整个人一下就蔫了,夹着尾巴……” 一支长箭忽然破空而来,生生钉入了说话之人的左眼。那人突兀地向后仰倒,过了几秒,惨叫和惊呼才迟滞地爆发出来。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渐近,惊恐万状的众人抬头望去,看到女帝左手握弓,右手牵绳,面无表情地过来了。 她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巡视着众人的面孔,人声在这有如实质的目光里渐次消失,最后连瘫倒在地哀嚎的人都痉挛着噤了声。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人,背对太阳的冰蓝眼眸里透不进一线光亮:“猎场上流箭无眼呐,我也没想到,箭竟飞到了这里。”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土地里,最后还是一个蓝衣少年出来拱手拜道:“流箭无眼,天道有眼,许是天象指引,教授我等切忌妄言的道理。” “你是何人?”她微眯着眼略略打量了他一番。 “臣下为给事郎之子,于松年。” “倒是个颇有见地的,明日去翰林院报道吧。” 那左眼中箭的世家子,送治后抢救不及,没撑过半日便去了。 这是天凤二年,帝与世家的角力刚刚拉开序幕,卢家后嗣之死,犹如在即将滚开的热水下又添了一把干柴,推助着波谲云诡的态势往更危急处去。 “陛下,您此番行径,未免过于草率。”师殷的嘴旁有点青紫淤痕,凰凌世望过去,不由问道:“你又同人打架了?” “无事,世家子弟近来心中郁结,遇上了难免起些冲突,”他用袖口潦草地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迹,继续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我们花了十年才创建起这一切,每一步都走得艰险,如今是决战时刻了,切忌意气用事,在众人面前射杀卢家后辈,实非明智之举。” “我说了,流箭罢了,围场上流箭伤人不是常事吗?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师殷的断眉微微扬起,那是个他生气的前兆。 “陛下,臣自五岁开蒙,读圣贤书,明世间理,信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陛下以身僭法,置法理约束于何处?制法者不依法,以后又如何以法理取信于民?面对世家确不可掉以轻心,但吾等所求,乃是以法理将其惩治之,如果罔顾法理,任意妄为,吾辈所行之事,又与世家禄蠹何异?恕臣下直言,陛下此举,坏的是治国根本,失的是天下民心。” ……你小子,可真会抢占道德高地呐。凰凌世叹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服气地嘀咕道:“我只是恨那混账侮辱卿恽。” 师殷的怒气稍退了些,微耸的肩膀慢慢平复下去,沉吟半晌,他平心易气地开了口:“陛下,臣亦恨之,只是古今成大事者,往往须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臣想卿恽亦懂得这道理,若他得知陛下为他而做鲁莽之事,他反而要内疚自责了。” 女帝最后亲自参加了那人的葬礼,又拨给他父母诸多赏赐,提拔他兄弟进翰林院,风波才渐渐平息了。 后来的融卿恽,甚少再出宫去,一来久居深宫,也就习惯了;二来越是习惯一个环境,人也就越难鼓起勇气走出去了。 天凤七年时,他收到了师殷举办文会的请柬,挚友的宴会总还是要去的,此时他已孕育了三个儿子,将孩子们安顿好,他脱下凤君的锦袍,换上了文士的长衫。揽镜自照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将耳畔的翡翠玉坠摘了又戴,反复几次,依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是对将赴的宴会隐约生出了几分退意。 文会设在师殷府邸的后花园里,师殷很忙,同他还没寒暄几句,便被别的客人围拢住了,师殷有点为难地望向他,还想同他再说说话,他笑着说不妨事,等你闲了再慢聊吧。 他犹记开国第一年师殷举办文会,与会者只有他、师殷及凰凌世三人,师殷脸上却没什么尴尬神色,只说那些汲汲营营的逐利之徒不来倒好,于是三个人轮换着玩投壶双陆,谁输了谁喝酒,师殷和凰凌世双双喝倒了,最后还是他驾车把二人送回去的。 如今师殷也能举办宾客如云、门庭若市的盛大宴会了,他颇为挚友的变化感到欣慰。 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几年未出宫,羽都朝局又添了许多新人入场,有人笑着举杯相和,有人敛眉垂首沉思,每个人好像都在这宴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他独立一旁,静静望着,好像在看一幅描绘热闹场面的画卷。 最后他提着酒坛,往草木更深处去了。 凰凌世亲自来接他时,他坐在池畔的一块巨石上,安静地望着池中游鱼。 “今天怎么样呀,玩得开心吗?”她环抱住他的后腰,亲昵地闻嗅他颈项,“喝了不少酒哇,融融。” 他温柔地回首看她,碧色眼眸像寂寞的春潭:“挺开心的,咱们回宫吧。” 第十章(微H) 赤凰皇朝建立的第一年,凰凌世就同融卿恽成婚了。 新朝初立,国库里清白得能饿死老鼠。大婚一切从简,他俩穿着最朴素的红衣,婚宴也只请了几桌亲近好友,可俩人却都满足得很。 夜深时分,宾客尽散,俩人关起门来说些体己话,望向对方时发现喝过酒,脸上皆是红扑扑的,不由得一齐傻笑起来。 凰凌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一个锦盒,自其中取出一对镶金的翡翠耳坠来,她献宝似的呈给他看,他很珍惜地抚摸着耳坠,既动容又颇有几分顾虑:“这很贵吧?” “你要做我的凤君了,总不能一点翠饰也无嘛。”她喜滋滋地凑近他,他顺从地撩起鬓发,让她替他戴上。 戴好后,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真好看,翡翠再适合你不过了,同你的眼珠是一模一样的浓绿呢。” 洞房花烛夜,他解了发带,灰蓝的长发披散而下,眼中的清明亦逐渐染上了水雾,她笑着再一次将双方的长发结成一束,俩人共同向更深处结合去,却又在忘情时分忘了绑定的长发,每每牵扯到,在些微的吃痛里他笑恼着伏下身来,但又总舍不得将那束头发解开。 “还在你未成为帝王之前,我就很想这样做了……”情到浓时,他在她耳畔呢喃道。 她却突然间的恍了神,依稀记得他上一世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他却早早有了妻子,还为妻子同她生出了诸般龃龉来。 倘若他一直深爱着她,又怎能与他人结为夫妻呢? “骗子。”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融卿恽些微愣怔地望向她,她回过神来,又笑着埋进了他怀间:“酒喝多了,竟说起胡话来了。” 新一年的赤凰火锅座谈会很热闹,久违地看到了大家齐聚一堂的场面,凰凌世不由得有点唏嘘。宁光逢喝多了,搂着融卿恽要给他灌酒,嘴里还说着什么“你小子趁大家不注意就偷家”的诨话,融卿恽微笑着不作声,凰凌世赶忙上前替他挡酒——他已怀孕三月有余,正是危险的时候,有诸般限制禁忌,酒自然是不能再喝了。 融卿恽第一胎怀得很不容易,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一向强健的身形肉眼可见的消瘦不少,偏偏手腕脚踝又不正常地浮肿着,皮肤上按下一个凹坑便久久无法回弹,穿一天鞋子几乎能勒出瘀血来。 可他又是个擅长隐忍的人,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从不现出虚弱疲态。 她不敢让他多走动,又怕他久居深宫感到寂寞,便将书房搬进了他的寝宫,除了上朝议事的时候,她几乎一直赖在他那处。 他的肚子逐渐显怀,晚上总睡不好觉,漂亮的碧色眼睛下淀出了青灰的阴影。又因为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昏昏沉沉的,有好几次伴着她批阅奏折时,他的头渐垂渐低,最后迷迷糊糊伏倒在几案上,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外袍来,要给他披挂上,却又不经意间弄醒了他,他揉着惺忪睡眼抬起头来,第一句话便来宽慰她:“春天老让人犯困。” 皇长子在小暑时降生,苦夏加上生产,融卿恽整个的状态都不大好,很多时候他都静静地坐在冰盆旁边,碧波流转的眼珠仿佛凝住了,像真正的玉石一般嵌在眼眶里,带得整个人都成了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这样的融卿恽几乎让她感到害怕,所以七月下旬的秋狩,她也带他同去了。换上久违的猎装,他的眼神也终于略微活泛了,可凰凌世总放心不下他,绕在他身畔不肯离去,他好生安抚了一番,又向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去密林深处,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其他猎手离去了。 狩猎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所以当她开始纵马在林间追逐猎物时,注意力也逐渐聚集到了眼下事上。她今日手气不错,猎到了两只鹿和三条兔子,想到融卿恽最近的食欲略有好转,她想给他熬些新鲜的鹿肉汤补补身子。 当宫人赶来通传时,她正在吩咐侍从把鹿肉抬去料理。 “陛下……”宫人不安地埋下头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拉开营帐门帘时,融卿恽正脱着外衫,见她进来,他又将外衫拢了回去。 “融融,发生什么事了?”她焦急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看到没有什么明显外伤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躲开了她的视线,声音也难堪地嗫嚅着:“臣……无事。”这样的反应却让她慌张起来,前世密林里的惨烈记忆涌上心头,她应激发作一般颤着手去拨他的衣襟:“哪里受伤?求你了融融,快让我看看啊!” 僵持之间,他被惊惶的她推坐在榻上,虚掩的衣襟敞开了,露出了胸前洇湿的两斑水痕。 他狼狈地扭转过头去,她有点发懵,然后在空气里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清甜乳香里,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方才,臣在人前失仪了……对不起,臣还无法控制住这种……情形。”他的声音渐低,手却深深攥进了床褥间,脸上现出了羞耻极了的神情。 凰凌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窘态,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楚,她慢慢凑近他,伸手替他解了里衣,他的胸脯比以往更鼓涨些,乳首还缀着奶白色的乳汁,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他弓起背将胸膛向内含了些,红着脸小声解释道:“今日出宫前挤过一次……我以为没问题了,可能是方才打猎动静较大……臣今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这不是什么错误啊,你没有错,无需解释这些的。”她柔声安慰他,同时掏出了绢帕替他擦拭胸膛,他的乳首却在这拨弄间逐渐挺立了起来,同时又稍微分泌出了点儿乳白汁液。 清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随着鼻息一点一点送进了她喉头,突然间的,她感到了口渴。 脑海里想着“这未免过于禽兽了”,舌头却探上了他的乳尖,他尚未有所动作,她已经轻轻吮吸了下,然后“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阿凌?” 她抬起头来,舔去了唇上沾染的一点白色汁液,呼吸渐重。 “我帮你处理吧,融融。” 围场上,几个世家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轻声窃笑着说些什么,其间不时发出一阵促狭笑声。 “他原本气焰还很高呢,突然出了那样的丑,整个人一下就蔫了,夹着尾巴……” 一支长箭忽然破空而来,生生钉入了说话之人的左眼。那人突兀地向后仰倒,过了几秒,惨叫和惊呼才迟滞地爆发出来。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渐近,惊恐万状的众人抬头望去,看到女帝左手握弓,右手牵绳,面无表情地过来了。 她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巡视着众人的面孔,人声在这有如实质的目光里渐次消失,最后连瘫倒在地哀嚎的人都痉挛着噤了声。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人,背对太阳的冰蓝眼眸里透不进一线光亮:“猎场上流箭无眼呐,我也没想到,箭竟飞到了这里。”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土地里,最后还是一个蓝衣少年出来拱手拜道:“流箭无眼,天道有眼,许是天象指引,教授我等切忌妄言的道理。” “你是何人?”她微眯着眼略略打量了他一番。 “臣下为给事郎之子,于松年。” “倒是个颇有见地的,明日去翰林院报道吧。” 那左眼中箭的世家子,送治后抢救不及,没撑过半日便去了。 这是天凤二年,帝与世家的角力刚刚拉开序幕,卢家后嗣之死,犹如在即将滚开的热水下又添了一把干柴,推助着波谲云诡的态势往更危急处去。 “陛下,您此番行径,未免过于草率。”师殷的嘴旁有点青紫淤痕,凰凌世望过去,不由问道:“你又同人打架了?” “无事,世家子弟近来心中郁结,遇上了难免起些冲突,”他用袖口潦草地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迹,继续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我们花了十年才创建起这一切,每一步都走得艰险,如今是决战时刻了,切忌意气用事,在众人面前射杀卢家后辈,实非明智之举。” “我说了,流箭罢了,围场上流箭伤人不是常事吗?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师殷的断眉微微扬起,那是个他生气的前兆。 “陛下,臣自五岁开蒙,读圣贤书,明世间理,信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陛下以身僭法,置法理约束于何处?制法者不依法,以后又如何以法理取信于民?面对世家确不可掉以轻心,但吾等所求,乃是以法理将其惩治之,如果罔顾法理,任意妄为,吾辈所行之事,又与世家禄蠹何异?恕臣下直言,陛下此举,坏的是治国根本,失的是天下民心。” ……你小子,可真会抢占道德高地呐。凰凌世叹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服气地嘀咕道:“我只是恨那混账侮辱卿恽。” 师殷的怒气稍退了些,微耸的肩膀慢慢平复下去,沉吟半晌,他平心易气地开了口:“陛下,臣亦恨之,只是古今成大事者,往往须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臣想卿恽亦懂得这道理,若他得知陛下为他而做鲁莽之事,他反而要内疚自责了。” 女帝最后亲自参加了那人的葬礼,又拨给他父母诸多赏赐,提拔他兄弟进翰林院,风波才渐渐平息了。 后来的融卿恽,甚少再出宫去,一来久居深宫,也就习惯了;二来越是习惯一个环境,人也就越难鼓起勇气走出去了。 天凤七年时,他收到了师殷举办文会的请柬,挚友的宴会总还是要去的,此时他已孕育了三个儿子,将孩子们安顿好,他脱下凤君的锦袍,换上了文士的长衫。揽镜自照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将耳畔的翡翠玉坠摘了又戴,反复几次,依然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出心中滋味,只是对将赴的宴会隐约生出了几分退意。 文会设在师殷府邸的后花园里,师殷很忙,同他还没寒暄几句,便被别的客人围拢住了,师殷有点为难地望向他,还想同他再说说话,他笑着说不妨事,等你闲了再慢聊吧。 他犹记开国第一年师殷举办文会,与会者只有他、师殷及凰凌世三人,师殷脸上却没什么尴尬神色,只说那些汲汲营营的逐利之徒不来倒好,于是三个人轮换着玩投壶双陆,谁输了谁喝酒,师殷和凰凌世双双喝倒了,最后还是他驾车把二人送回去的。 如今师殷也能举办宾客如云、门庭若市的盛大宴会了,他颇为挚友的变化感到欣慰。 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几年未出宫,羽都朝局又添了许多新人入场,有人笑着举杯相和,有人敛眉垂首沉思,每个人好像都在这宴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他独立一旁,静静望着,好像在看一幅描绘热闹场面的画卷。 最后他提着酒坛,往草木更深处去了。 凰凌世亲自来接他时,他坐在池畔的一块巨石上,安静地望着池中游鱼。 “今天怎么样呀,玩得开心吗?”她环抱住他的后腰,亲昵地闻嗅他颈项,“喝了不少酒哇,融融。” 他温柔地回首看她,碧色眼眸像寂寞的春潭:“挺开心的,咱们回宫吧。” 第十一章 天凤十年时,融卿恽怀了第四胎。 他三十九岁了,频繁的生育使得他的身形略微走样,脸上看着要比同龄人更苍老些,一双手却十分细嫩,因为他已经许久不握笔杆,早年间写字提刀留下的茧子早就消失不见了。他有时看着双手,连自己也觉得奇异,曾经结的茧子是那般深厚,他还以为会留一辈子的。 晚上的时候,他只能侧卧着睡,因为身前隔了一个巨大的肚子,凰凌世便从身后抱住他,她的手搭在他的肚皮上,轻轻抚拍着。 虽然她并未说话,他却感到颈后的那一小片皮肤没来由得发紧,她在他肚皮上每轻拍一下,那块皮肤便再紧一分。 怀到这一胎,凰凌世已经不会再说“男孩儿女孩儿都好”的话了——因为他已经生下三个皇子了,皇储之位,至今空悬着。 没有皇储,对她这个开创新朝已然十年的国君来说,是极其不利的情形。 虽然她从未说过,但融卿恽知道,这一胎必须是个女孩,也只能是个女孩。 来年三月,皇四子降生,是个男孩。 凰凌世抱着婴孩,还是扬起唇角去同融卿恽谈笑:“这个孩子的鼻子最像你了,圆圆的,真是可爱极了。” 融卿恽尚未从生产中恢复,温厚的唇像沤久了雨水的墙皮,剥落出灰白颜色来。他似乎想对她笑笑,但努力了几次,嘴角却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沉重的弧度。 “陛下,”他的吐息里有汤药的苦味,“后宫诸殿总空置着,太冷清了,不如召些新君入宫吧。” 她像只困兽似的,在书房里焦躁不安地逡巡着。窗下悬着碎玉片子,每有风来,碎玉相触铃铃作响,此时连这声响也令她怒火更炽,最后忍无可忍,竟随手捞起墨砚向占风铎狠狠地掷了过去。 玉齑和墨汁溅了一地,玉屑挣扎似的泛着细碎莹光,须臾之间,便被浓黑的墨一点一点蚕食殆尽了。 人声在帘外响起,宫人小心翼翼地通传道:“禀告陛下,凤君前来求见。” 她刚要说不见,但想到他那生产不久的虚弱身子,便还是提起衣摆奔出去迎他。 他竟在殿外直身跪着。 她咬碎银牙,赶上前去要扶他起身:“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陛下,”他的声音很虚弱,身形却磐石般巍然不动,“您若不同意召纳新君,臣便长跪于此了。” “你少学师殷那一套,快起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臣有罪,入宫十年,却未能为凰朝诞下储君,理应受罚。” 她拉不起他,便也恨恨地跪了下去,面对他愕然的神情,她怒道:“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既有罪,我亦难逃其咎,你我便一同领罚吧。” “陛下不可。”他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双臂,她的眼泪却从那燃烧着的眼眸里倏地滚落了:“你怎么能同我说这种话,我们是结发夫妻啊!” 他的喉间隐隐发苦,很像嚎哭过后的余味。他将她纳进了宽厚的胸怀,熟悉的温热稍稍平复了她的怒意:“陛下,你我是结发夫妻,是所诞孩儿的父母,但亦是这天下人的父母,既为父母,便须得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来。” 她仍是哀哀哭着,他将食指屈起,去拭她的泪水:“别哭,不要哭,阿凌。” “纳入新君也无妨的,只要阿凌心中有我,我便知我们仍是在一处的。” 天凤十一年,后宫诸殿皆添了新人。 竹君于松年入宫的时候,凰凌世三十七岁了,但看着仍如少女一般,同九年前秋狩上,她借流箭之名射杀卢家后辈时的面容,毫无二致。 等她步入暮年时,也仍是这样一副青春鲜妍的面孔么? 他恭顺地由着她将冰凉掌心覆上他的额头,手臂上却难以克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凤憩宫比以往更清寂了些,过去几千个夜晚,融卿恽都是与凰凌世共枕而眠的,如今床畔陡然空了一半,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终是再难入睡。 在这极端的静里,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那个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家。 在尘世间游荡半生,人到中年,竟又落回了这个墓穴一般死寂的“家”中。 突然间的,他被无边寂灭的恐惧攫住了,他仓皇起身,将房内的蜡烛全部点亮,又命宫人将照明宫灯一一挂起,宫里宫外亮得有如白昼,他置身光亮里,却仍无法驱散心中的恐惧。 他不想的,可依然忍不住叫过宫人问道:“陛下今夜在何处?” “回殿下,陛下今夜宿于傲雪殿。” 凰凌世并不是再也不来凤憩宫了,事实上她仍然跑得很勤。她来的时候,俩人看起来一切如常,她也从不跟他提起别的妃嫔,虽然这宫殿就像一座透明的全景牢笼,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或早或晚都会传到他的耳中。 但她总有不来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变得害怕夜晚的到来,最初他试图找点儿事做以抵挡夜的幽静,比如抚琴吹箫之类。 他有一床从炎州带来的古琴,琴面是梧桐木做的,在橘黄暖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他迫自己沉下心去,弹奏熟悉的曲子。 飘渺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内,他弹的是炎州的歌谣,古朴厚重,带着陈旧的怀乡之意,以前她最爱听他弹奏这支曲子,每每音起,她便会偎依在他近旁,安静地听他抚琴。 今夜她宿于何处?偎依在何人近旁?宫楼深深,她还听得到这炎州旧地的回响吗?又或者,她早已在他人枕边入眠了呢。 “铮——”手下拨断了一根琴弦。 他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琴面,然后将琴弦一根一根收拢握住,手背上的青筋暴露凸起,像雪原上绵延起伏的黑金矿脉。 琴弦渐次绷到极限,断弦之声不绝于耳,有殷红的鲜血顺着琴弦簌簌滴落,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加重着手上的力道,直至将最后一根琴弦扯断。 他颤着声呼出了一口长气。 见不得光的妒恨,啃噬得人心几欲发狂。 短短三年间,宫内降生了五位皇女,皇储的压力终于消除了,凰凌世没了负担,肆无忌惮地长住凤憩宫。 “融融,你那床古琴呢?” “用得久了,琴面开裂,无法再修复了。” “太可惜了,那是你从炎州带来的,都这么多年了呢。” 她一边叹着,一边又来解他衣衫。他微抬手腕,似是想拦她,最后却伫在半空,任由她动作了。 “陛下今日有兴致了?” 她霸道地揽着他的腰肢,贪婪地闻嗅他身上朴素温厚的气息:“如果我们能再有个皇女就好了。” “陛下已经无需再为储君忧虑了。” “不是的,”她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还是想要你我的孩子成为下一代国君。” 融卿恽四十六岁的时候,怀了第五胎。凰凌世高兴坏了,她将在场的太医宫人挨个赏了过去,末了笑着回过头来,却看见融卿恽的脸上现出了一种……绝对不是喜悦的表情。 那看起来竟更像是恐惧。 宫里的生活并无太多新鲜,每一天和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没什么大的不同,在这里住久了,他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在养胎的安闲日子里,有一天突然有人前来求见。他这一胎不大安稳,况且快临产了,他拖着笨重的身躯,并不很想见到外人,可宫人说前来求见的人自称是他炎州故交,他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接见。 来人是今年科考的新晋状元,确实出身炎地,见了他很是热忱地寒暄奉承了一番,末了又送上了炎州特有的珍奇虎颜花。 状元说她是他的同乡,小时候住在一条街上,还清楚地说出了他弟妹们的乳名,再听到这些名字,他心头生出了难明的酸涩,虽然他不太记得这位儿时街坊了,但仍贪恋地听她讲了很久的童年旧事。 说到最后,她才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来意,原是希望能托他给陛下美言几句,好使她能顺利入翰林院做修撰。 “状元做翰林院修撰,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即使你不来见我,我想你也能得到这官职的。” 她有点局促不安地捻了捻袖口:“……话虽如此,只是在下生来貌寝,在殿试上陛下几乎略过了我……在下唯恐是这丑陋形容碍了陛下观瞻,别无他法,才厚着脸皮来同您攀这旧日关系。” “还请贵人成全。” “陛下英明果决,知人善任,状元多虑了。”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了。状元没再挣扎,只试探着问虎颜花喜湿润多阴的环境,给殿下送到何处比较合适呢? 他本想拒绝的,又想起幼时家中庭院里,廊下摆了一列虎颜花,小妹爱美,往往刚等那盆栽里生出花骨朵来,便偷摘了去装饰鬓发,为此没少被母亲揪耳朵。 “……让我的宫人去安排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一个凰凌世看着心情还不错的夜晚,他试探着提起此事。 随着话音,他眼看着凰凌世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脸上彻底现出了一副冷酷神情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心中不由得有点懊恼,想自己并不应该收下那几盆花卉。 她张口,语义却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拐去:“所以蓝云潮这一次又找过来了,她可真能死缠烂打啊。” “……陛下,蓝云潮是何人?” 她的唇角勾出一抹刻薄笑意:“就是你这炎州同乡的新科状元啊。” “陛下,她名为陶菁。” “障眼法罢了,她换了层皮囊,又取了个新名字,然后便又来见你了。怎么,听说你收了她送的花,这便重拾旧缘、互诉衷情了?”她上前一步,眼里闪着狂乱怒意,“怪不得你珍惜了几十年的古琴都坏了,恐怕不是坏了,而是想留着日后为她弹奏吧?哦对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前阵子你得知有孕却露出了那般神情,你当然害怕了,你甚至厌憎!你厌憎同我有孩子,你只想同她做结发夫妻,为她孕育儿女,是不是!” “我告诉你,不能够!”她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十指直嵌进他肉里去,“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是我的凤君,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凰凌世扭曲的面容近乎狰狞,他隐约听懂了,她是在怀疑他同那炎州出身的状元有旧情,虽然他完全不知,她这匪夷所思的怀疑来自何处。 他想他应该同她解释,安抚她,让她放心,就像以往那样。 可是,他们同床共枕二十载,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能对他生出这般深重的怀疑。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腹中骤然生出了异样痛感,很快,这垂坠阵痛转成了撕裂般的剧痛,他扶着肚子有些站立不稳,同时感到身下涌出一股一股的热流。 他摇晃着往下倒去,争吵戛然而止,她惊愕地全力抱住他。脑海中的思绪被这疼痛搅扰得无法成形,他像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然感觉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快,快传太医和稳婆!” 第十二章(微H) 凰凌世不肯从产床前离去,最后还是融卿恽亲自劝她,说她在这里会影响御医,她才出去了。 天色逐渐黑透了,从房内接出的一盆又一盆血水却仍红得惊心。现在回过神来,她恨得简直想拔了自己的舌头,她想自己真是疯了,怎么能同融卿恽说那些话,自己重来一世,与他结合,不是发誓要对他好,再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吗? 她在屋外胆战心惊地等到了后半夜,直到御医出来。她想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恐怖极了,因为那御医当即跪了下去。 “陛下,凤君殿下唤您进去。” 房内燃着许多蜡烛,四下里灯火辉煌,感到她靠近,他抬起了沉重的眼帘,双睫像支撑不住一般轻轻翕动着,“陛下,好冷啊。” 她慌忙去握他的手掌,却发现那向来温暖的手心如熄火的炉膛般一片冰凉,“我再叫人端些炭盆来。” 宫人恭谨地去执行皇令了,但此时正值仲夏,她心知他觉得冷是因为失血过多。 她小心翼翼地揽抱住他,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唇畔,屏住呼吸去听他气息奄奄的呢喃。“我恐怕……不能再伴着陛下了。” “不会的,不要怕,等这个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惹你伤心动气。” “不是陛下之错,我此前已有预感,”他的眼眸里很是平静,怀着一种对命运的释然,“早些月份,胎象便一直不稳,御医也说,此胎恐难保住……我怕你忧心,才没告诉你,如今看来,这确是卿恽的命数了。” “对不起,我不该执着于与你有个皇女,我知错了,我忘了我的本心,我原本只想同你好好相守一世的,我错了,我会认真改过的,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的额上淌下了冷汗,她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越来越松,眼帘亦渐垂渐低。 “陛下,”他的呼吸只出不进,“我困了。” “不要睡!别闭上眼睛!太医,快传太医!”她终于难以自禁地死死握住了他的手掌,好像这样紧抓着他,就能将他从死神那边拉拽回来一样。 “阿凌,”他以一种几近怜悯的目光望着她,手上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她的掌握中挣脱而出,“不必留我。” 她错了。 她又做错了。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混乱的脑海里只有汹涌的恨意和不甘。 重活一世却仍促成了他的惨死,仿佛是这贼老天在嘲笑她非要勉强不可得之物一般,她恨得几乎要磨牙。 再来一次吧,不过再多耗费几十年罢了! 穿越过去的第一时间,似乎是铸刻新币的时段,因为伙伴们正围着桌子讨论她的前卫巨作,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异状。 融卿恽抚着下颌,刚要开口,领口却突然被抓住了,一股蛮力将他牵扯过去,下一秒,炽热的吻落到了他唇上。 或许她确非他的命定之人,但是,管他妈的,她非要不可。 炎州刺史融卿恽被调入羽都,升任尚书右仆射。 这一次,她想,不能将视线总停留在他身上,不然日子久了,恐怕自己又要发疯了。 反正羽都男子千千万,找谁消遣不是消遣? 侍中居峻去书房面见女帝时,她似乎浴后不久,半湿的发慵懒地披散在肩头,衣袍也穿得松散,行走转娜间,裙摆下会现出白皙的脚踝。 他出身寒门,坐上如今正三品的官位,每一次迁升都来之不易,所以他极珍惜这身黛紫官袍,说话做事向来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面对此情此景,他只恭谨地跪下去,视线一下也不错看,语气平静地叙述自己所奏之事。 她似乎兴致缺缺,双腿在裙下不耐烦地频频变换着交迭姿势,裙摆一次次掀起,那双纤细的玉足便一次次从他眼前晃过。最后,她将手中的折子掷到了一边,单手斜撑着头颅,另一只手则搭在扶把上,一下一下地叩出有节律的声响。 “居侍中,你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呐,”玉足自裙下探出,傲慢地抵上了他的肩头,“那你晓不晓得如何侍候女人呢?” 那狐狸一般的,总是笑着的面孔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的身形僵了几秒,然后很快便反应过来,视线由下至上地缓缓攀附上去,最后在终点看见了女帝清冷淡漠的面孔。 他没有再迟疑,五指触上她的脚踝,顺着小腿的弧度,一寸一寸探进了裙摆之下。 中书舍人卢郁与夫人山万云儿女双全,相伴十数载,想来感情很好吧?凰凌世得闲提笔,朱批一勾就将山王云调去了变州做县丞,同时还遣刑部将多封以不同罪名参山万云的奏折逐一彻查。 卢郁前来求见,女帝在游船上接见了他。 “既然陛下您想要看臣跳舞,那臣跳就是了。”卢家贵公子站在一堆付粉施朱的莺莺燕燕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最终他还是伏低了倨傲的脊梁,依女帝之言笨拙地跳起了助兴的舞蹈。 “陛下,是否再考虑一下臣妻子的案子呢?”当凰凌世跨坐上他腰际,他的脖颈被情欲敷上了红粉时,微微喘息的喉间却仍顽抗地吐出了问询。但她只是将手按上了他的脸颊,将他急切的面孔拨向了一侧,并不给他以回应。他的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还望臣服侍得陛下满意。” “原来陛下是这样的……啊好害羞……”天青发色的云家公子,红着脸小声嘀咕道。 凰凌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倒也是个标致人物,所以轻车熟路地逗引他道:“陛下是怎样的?和你的想象有出入吗?要不要再凑近些看看?”说着牵住他的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脸蛋,云彰的脸更红了,她却还要带着他往人烟更稀处去。“陛、陛下,如果有人看到了……”“呵,有谁敢堵在我的必经之路……”话未说完,眼前便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融卿恽。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融卿恽先俯身行了一礼:“臣原是想问问陛下,愿不愿意同臣去香室试一试新调的香,未曾想陛下已经有约了,恕臣冒昧,这便退下。” 她看着他决然地转身离去,心想,不能追上去,如果追上去,便又要重蹈覆辙了。 然后她甩开云彰的手,追了上去。 “卿恽。”她有点心虚地小声唤他,他止住步子,微微侧首:“陛下怎么过来了。” “我同他只是玩玩而已。”她说出了所有海王都会说的那句话。 “陛下不必同我解释,卿恽本就无权过问陛下私事。” “……你生气了?” “臣没有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 融卿恽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陛下,臣真的未曾生气,臣从一开始便清楚,陛下的情意,是不可能只分给一人的。” 凰凌世仰首望他,素白的面庞十分洁净,只有眼梢涂着一抹艳极的红脂,与她少女般的面庞既冲突,又隐隐调和着。 她心说不是的,我也曾将心只分给一人过,只是那人并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融融,我是爱你的,”她用小指勾住了他的腰带,“你才是我唯一的爱人,”她知道无论是出于爱还是惯性,他都不会推开她,“咱们去香室吧,我想试试你新调的香。” “……云公子呢?” “他不重要,”她一边窥探他的神情,一边悄悄施力勾拽他的腰带,“重要的只有你。” “这味道好熟悉呢,”她将一点点香露滴到腕子上,揉捻开来细细闻嗅着,“像葡萄叶、苔藓和凉丝丝的水汽,”她轻轻笑了下,“好像咱们在苍州的日子啊。”融卿恽听着,也一道回忆起来,那时他们的据点在宁光逢老家,他家的庭院里有一大片葡萄架,晌午时大伙儿枕在凉席上,阳光透过层迭的青绿葡萄叶,映照着地面柔软的苔藓,金色的光斑轻轻跃动,忽有一阵清风拂面,带着叶的清新和水的微凉。 他很珍惜地看着她,做了女帝后,她鲜少露出这般纯粹的开怀笑容了。 她将剩下的香露滴到了自己颈上,剔透的水滴顺着她的颈线缓缓下滑,她抬眼望他,似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微凉的香气经过体温的烘烤,暖意融融地在室内弥散开来,俩人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晶亮水光,他粗糙的指腹在她的后腰上流连忘返,所到之处,她感觉像有微小的烟花在皮肤之下簌簌绽放。他的目光情难自禁地紧紧追随着她,身下之物炙热地抵在她小腹上,无言地渴求着更为亲密的接触。 “融融很难受是不是?我来帮你解决吧,”她的手轻轻揉捻着他发红的耳畔,“你想我用手还是用口呢?我都可以的。” 又是如此,就像以往的每次亲热一样,耳鬓厮磨到最后她总会戛然而止,然后提出用此道来帮他释放。 可他并不想让她以这种卑微的方式来侍弄他。他想她同旁人在一起时,大概并非如此——他听闻不少世家公子自请放弃仕途入宫与女帝相守,却都被她悉数驳回了——她的后宫始终没有妃嫔,却逐渐增添了好些来历不明的皇嗣。 对很多人来说,她大抵都是个放浪形骸的坏情人。可她又独独用这种折磨人的“体贴”来对待他,他对此困惑不已,却又无法将这难以启齿的疑问宣之于口。 他不想让她看穿眼里的落寞,便将视线移到了别处去:“……不必了,陛下。” 师殷从层层迭迭的奏折批文后抬起头来,露出了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现在待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哪怕加班加点都难以全部完成,在这种节骨眼上,你还要暂时卸除身上一切职务?该你休年假了?” 居峻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怀孕了。” 这事有点儿超出处男工作狂的认知:“不是……你和谁成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倒是歪打正着戳中对方痛处了。居峻的眼皮微跳,嘴角的笑意却仍像强迫一般挂在脸上:“我没结婚,至于这是谁的孩子……师相可真是明知故问呐。” 这是颇有歧义的一句话,感觉他下一句仿佛就要说“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渣男”了。师殷的大脑艰难地从工作文件里抽身出来,然后反应了一会,方才了悟了。 普天之下,谁能让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抛下自己的事业和声望,去罔顾人言地未婚先孕呢? 这谜面确实是“明知故问”了。 虽然也听到不少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但他想还是得硬着头皮同她谈谈。 第十三章 师殷在御书房汇报完工作后,打着磕绊,迂回曲折地说了七七八八,主旨概括起来就是凰凌世你他妈搞男人的时候能不能别搞职场同事,没人干活真的很烦。 凰凌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是僭越了……只是陛下,卿恽是重情义的人,或许我等对陛下来说也不过是相伴久些的臣子罢了,但还请陛下,勿要将他也当作一个消遣玩物。” 凰凌世原本在战术喝水,听到这话,她抬起了眼帘来:“师爱卿管得未免也太细致了,知道的说你是忧国恤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钟情于我呢。” 那语气暗含几分稳操胜券的轻蔑。 让人心知若答了“是”,那可真就是把一颗真心拱手让出,任她践踏了。 师殷脸上的一切神情都逐渐褪去了,那一向孤高的上挑眉眼,此时也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无力来。他一直以为,她对他的一些心绪是无知无觉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乎。 她就这样突然提刀剖开了他的胸膛,让他埋藏极深的心脏暴露在了空气之下,至于这胸膛还能不能缝合,这丹府是否会腐烂,她是全然不管的。 两人定定地对视半晌,最后倒是她先别开了话头:“我开玩笑的,阿殷不必放在心……” 他打断了她:“是又如何?” 侍中居峻告假,卢药的夫人王履冰暂且顶上,他在前朝做过正三品的官员,后来因为意外目盲和王朝更迭便回归家庭了。 内阁加班到深夜,考虑到王履冰上了年纪,众人暂且撂了工作。步出东华门时,他们遥遥看到平坦空旷的道路旁跪了一人。“那是何人?”中书令崔子玄遣近侍去问值守的侍卫,不多会儿近侍返来回话:“禀大人,那是云家的公子云彰,据说是诞下了陛下的血脉,递消息进了宫里却没收到回应,所以才跪在此处。” 王履冰闻言,不由叹道:“侍御史向来颇有清正之名,家中后辈却出了这种事,可真是难看呐。” 其余三人站在近旁,一时间竟都没有吭声。左右仆射暂且不提,诡异的是中书令崔子玄也阴沉着面孔,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哥,你且把药喝了吧。”崔思弦将药盏端到了崔颖眼前,他却倔强地将头扭到了一侧。 “我们崔家是书香门第,出不得这种事。”崔伯祥站立一旁,跟着劝道。 崔颖的唇上没有半分血色,整个面孔都透着病态的白,唯独水红色的眼睛莹莹亮着,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父亲不是一直想要我去侍奉那位陛下吗,如今岂不正遂了他的意。” “我想的是送你入宫,可不是想你做出这等败坏家风的丑事!”崔子玄带着满身的寒气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赶忙向他行礼,唯崔颖沉默着不与他对视。 看他这样,崔子玄反倒止住怒火,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颖儿,这个孩子来路不正,即使陛下愿意认下,他往后的人生也不会容易,就算为这孩子着想,也不应该让他降生于世。” “我已经是辱没门楣的孽子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削葱般的十指紧紧嵌进了锦被之内,他声音虽小,话却说得坚决,“父亲且看着,我自会给我和孩儿挣得个名分,倘若不成,我便自备一杯鸩酒,到时再送我们这对讨债的冤孽上路也不迟。” 师殷对着镜子,眉头渐渐拧起——他的颈上有一处清晰可见的嫣红痕迹,离下颌很近,即使将领子全部扣上也难以遮挡。 一双手自背后探来,缠抱住了他的腰腹,“发什么呆呢?”凰凌世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也向镜中瞧去,“哟,怎么这么明显。”她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 看师殷是个逐渐要挂脸的样子,凰凌世赶忙找补:“没关系,我这儿有遮痕蜜粉,我给你演示下,完了这几日你先拿去用吧。”说着拉他坐到了妆镜前,她面向他,分腿跨坐到他腿面上,他似是仍未习惯与她有过分亲昵的接触,脸上飞涨的红云不可阻挡地出卖了他的羞涩。 “你的皮肤可真容易留下痕迹呐。”她的食指顺着他的颈线挑上去,他配合地将头向后仰去,喉结格外地凸显出来,她注意到其上有一粒不起眼的黑痣,随着他小小的吞咽上下滑动了下,好像因暴露在她的目光中而感到不安一般。 她觉得有趣,捧握住他的脖颈,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下那粒黑痣,他凤目微瞠,反应过来时,脸上的红云已然腾上了耳梢。她装作没有发觉他的变化,扭头从妆台上拿了蜜粉和妆笔来给他掩盖痕迹。 她涂得很专注,妆笔一下一下轻扫着颌下,让人的心间也不由得微微作痒,他的手渐渐抬起,扶在了她的腰际,却又不上不下地停在那里,迟疑着不再动作。 “好了,”她左右端详着,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下就完全看不出来了。”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神情过于专注了,视线凝在一点,丝毫也不错开,竟显出了几分忘我的痴相来。 待她离开他的腿面站直了,他才慌忙回神,赶紧要找些话来掩饰过去,然后便注意到了她腰上新戴的香囊。那是个颇别致的香囊,浅金绿的底色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其下有五只瑞兽在顶礼朝拜。 “哪儿来的新香囊?”她垂首看向腰际,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崔家二郎送的,他的绣活儿可真细致呐。阿殷,你看这香囊,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师殷瞧着香囊,缓缓忖道:“……五只瑞兽代表世家五姓,五姓以崔氏为首,陛下若能得到崔姓诚服,其他四姓的支持便如囊中取物,他这是向你表忠心呢……只是香囊是定情信物,想来要获得这忠心,陛下亦须付出些代价。”他的视线移向她的面庞,投出了无声的问询。 她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香囊,慵懒随意地开了口:“正好我的后宫也空置着,谁住不是住呢。” 天凤五年时,赤凰皇朝在和北狐王国的战争中获得了局部胜利,平北大都督沙以文返回羽都汇报战绩。 在师殷操持的庆功宴上,宴会的主人公沙以文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以文,打了胜仗还不高兴?”凰凌世凑到近处关心道,“没不高兴,只是……嗐,宴会上不提旁的事儿了。”沙以文喝了一碗酒,嫌滋味不够,又抱过酒坛来痛饮,融卿恽看到了,颇有些担忧地劝道:“炎州的酒后劲儿很大,还是佐着菜慢些吃罢。”沙以文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然后抱起酒坛灌将下去,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潺潺流淌过颌线,打湿了围绕在颈间的沙巾。 凰凌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一直待到宴席结束,宾客尽散后,她带沙以文行至僻静处,然后才问她道:“(又)是艾思悦同鄢若水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凰凌世重生三次了,要是还不知道平北大三角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前年火锅局上你喝醉了同我讲的,”她随口胡诌,“所以确实是因为他俩?”沙以文烦躁得挠了挠头,眉间的沟壑更深了:“艾狗生下了若水的孩子,我说那和离吧,他又不同意,说什么心里仍然有我……心里有我,却同别人生孩子,这算什么事儿?” ……凰凌世感觉膝盖中了一箭,不过她略一思索,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她轻轻握住了沙以文的手,柔声道:“其实倒也不难处理,何必留此二人烦扰你呢?且交给我吧,说说,你想将这二人一齐处置了,还是杀一个留一个?”沙以文烦躁的神情滞在了脸上,耳边凰凌世犹带笑意的话音仍在絮絮低语着:“染指你中意之物的家伙,和摇摆不定的滥情人,都是不忠的叛徒,既是不忠,那便不必再留着,徒惹人伤心劳神。” 沙以文的酒忽然醒了大半,凰凌世的脸就在近旁,但她屏住呼吸不去看她。她并不是个擅长分析和表达的人,文臣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让她觉得心烦,但很多时候,她野兽般的直觉都准得惊人。 在凰凌世登基后,她也一直按过去的习惯叫她“阿凌”,可此时需要说话了,她张了张口,唤出的却是“陛下”。 “陛下……他们二人在我麾下多年了,是臣生死与共的战友,没道理战场上的刀枪没杀死他们,他们却要为这种事丢了性命,这不是一个武将该有的结局……谢陛下关心,不过此事,还是交给臣自己处理吧。” 朝中的势力格局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师殷为首,布衣出身的翰林学士在这些年里渐次入朝为官,从七八品的基层官员做起,如今也在凰凌世对世家子弟不着痕迹的升调贬谪里,逐渐在五品以上的要员分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世家并没有对这种攻城掠地的争夺掉以轻心,只是有的时候,人一生所成,时也命也。 中书令崔子玄病重逝世,时年六十三岁。在去世前,他已缠绵病榻多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眼下的时局深感力不从心,但儿女年纪尚轻,暂时还挑不起崔氏全族的担子,女帝又挟着旧部诸臣步步紧逼,现在着实不是能撒手人寰的时候。 但生死之命,又怎能由一介凡人定夺呢? 他怀着无尽的不安和忧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女帝凰凌世亲临了崔子玄的葬礼,在葬礼上她神情悲戚,独自一人在崔子玄棺前静默良久。没有人听见,她注视着那张缠斗数年的苍老面容,口中悄然溢出了一声不无遗憾的轻叹:“崔大人,你溜得可真及时呐。” 崔子玄死后,其女崔思弦,受女帝之命接替亡父职位,由礼部尚书升任中书令;崔家长子崔伯祥由左谏议大夫升为左散骑常侍;宫中的梅君崔颖,亦一步登天,晋为凤君,做了后宫之主。 崔子玄一脉的荣光,正是到了盛极的时候。 第十四章 次年十月,中书令崔思弦奏请入宫,拜会凤君崔颖。 崔颖此时有孕在身,面部轮廓却较以往更分明了,下巴显得颇为尖削,身上看着也瘦伶伶的,唯独肚子高高鼓起,看着着实有些不协调的怪异。 “二哥怎得这般形容?”崔思弦担忧地问道。 “我的身子骨,你也是知道的,不过在这熬日子罢了,”他病恹恹地说道,语气很是平淡,全然没了以往万事皆要拔得头筹的精气神,“家中一切可还好么?” “仰赖陛下恩泽,家中一切都好。父亲的葬礼办完也有三月余了,府中的事务都重新运转起来了,大哥和我也逐渐熟悉了新职位,只母亲还是伤心些,变得格外牵挂孩儿们,有时还会念叨……说送二哥进了这深宫里,纵是挂念也看顾不到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回神,口中的话语也变了方向,“不过二哥有陛下照拂,如今又怀了皇嗣,想来何须我等多余挂心呢。” 崔颖轻瞟了妹妹一眼,默了会儿,径自开了口:“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二哥这是何意?” “我以前一直觉着,我才学不如你广博,性格不如大哥宽厚,也不是家中最活泼的幼子,父母对我,便没那么上心……我不服气,总想自己做出番光耀门楣的功绩来,好使父母再不能小瞧了我去……当日父母那般劝我,还惹得父亲动怒伤心,我也一意孤行,非要进到这深宫里头……如今我是这般处境,父亲亦早早去了……我近日总止不住地想着,要是我没那么固执,父亲少操些心,便还能多延些寿数……” 崔思弦蓦地站了起来,很慌张地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匆忙插话道:“二哥是不是近日病气郁结,神思恍惚……怎么说出这般胡话来。” 崔颖没有看她,仍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上一胎诞下了皇子,这一胎她亲自着御医看探,说多半是个女胎,自此之后,她以安胎之名,日日命人送药来,看着我喝下。” “妹妹,你当真觉得,她会让一个崔家皇女生下来么?”他的唇边绽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这病怏怏的身子,倒确实好用呐。” 崔家主宅中,崔思弦如今坐上了家主的正位。微长的蓝色碎发掩住了双眸,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在位子上沉思良久,才开口断道:“不可。” 崔伯祥向她望去,音犹叹息:“我想也别无他法了。” “就算大哥如今辞去左散骑常侍一职,我想那位也不可能因此放过崔家了,她恐怕已下了十足的决心,势要将崔家一网打尽。此时此刻,再多退让,再多委曲求全,也是不顶用了。”她的目光深深望进了门外暗夜,吐出的每个字都饱含深思熟虑后的坚定,“所以越是这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向后躲,破釜沉舟,知难而进,方有一线生机。” 崔思弦以前尚存一丝侥幸,但拜会过二哥后,她想是时候放弃幻想,认清现实了。 女帝铁了心要剿灭崔家,崔家亦不能坐以待毙。当下最好的破局之法,是世家五姓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形成牢不可破的防护墙,让女帝和她那班乡野布衣轻易撬不出缺口,可眼下的局面是父亲去得仓促,不说外头,崔家内部就已经乱了,自己年纪尚轻,资历亦浅,崔氏支脉并不服她的管理;而五姓之中,李郑王三姓的根基都在地方,羽都支脉能提供的助力较弱,同时恐怕不会轻易与崔氏戮力同心,唯崔卢两姓世代植根于都城。 要争取到卢家,必须争取到卢家。崔卢二姓的利害关系深度绑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家爹爹虽在朝堂苦心经营几十年,但野心再膨胀,也没有超出人臣的界限,可眼下,只做人臣,怕是不能保住全族的性命了。 连崔思弦自己都心下一惊,没想到最后竟推算出这样一个结果。 可思维一旦突破那层界限,后面的谋划,也就顺理成章了。 崔家只做人臣,从未生出过谋逆之心,所以未曾蓄养府兵死士,但亦有家仆数千,拿起刀剑便可充一支队伍。卢家的情况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卢家家长卢季庆,有个叫鞠才的徒弟,时任右金吾卫大将军。 虽然金吾卫的战力远远比不上地方军备,但要杀一人,哪怕那人是传闻中强悍无匹的火鸟转世,也足够了。 离二哥的预产期不到三月了,她估摸着等二哥生下个死胎来,或者更糟糕些……总之那时,凰凌世应当就要借机向崔家发难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知道卢家的意思。 次月,户部尚书卢季庆在中书侍郎崔承义组织的狩猎上马匹受惊,于混乱中失踪。 当卢季庆从昏迷中醒来时,崔思弦跪伏下去,郑重地向他道了歉。看清眼前之人后,卢季庆倒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色,只冷静地先听崔思弦说完了绑架他的用意。 听罢他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淡然开口道:“人人都说崔家现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令其他四姓艳羡不已,不想表侄女竟默默规划着这等忤逆之事。” 崔思弦的神情并没有因这话产生丝毫波动:“在前朝覆灭前,崔家便是驯服人臣了,此时新朝建立不过十余年,如非被逼到绝路上,又怎会生出反心呢?李郑王三氏离了羽都尚有活路,而唯独我与表伯父两家,被铲除在羽都的根基,无异于灭族。而崔氏近来的窘境,以及我个人的推断,我已与表伯父一一说清了,有何定夺,还望表伯父明示。” 她虽然是同他商量的口吻,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既已知道这等杀头抄家的谋划,若是拒绝参与,恐怕是再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你既能同我一个卢家人讲你的谋划,想来崔家内部,现在应是上下一心了吧,我们卢家,可不能搭上一条四分五裂的船呐。” 听他终于给她透了点儿准话,崔思弦的唇角微微翘起:“表伯父不必忧心,这话说来不敬,只是若我没将崔家上下聚拢成一心,当今我又如何能在小叔组织的狩猎上,将您轻松掳走呢。” 卢季庆也笑了,他这人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无论说什么看着都和颜悦色得很:“如今的年轻人,与我们的做事手段,确实不是一个路数了。” 这听着不像句好话,可只要他能同意调金吾卫,没什么话是她受不住的。 七日后卢季庆回到了家中,据他所说,是在山中走失后昏迷了几日,幸好被高人所救,只是醒来后高人已不知去向。 十二月份了,下过几场雪,月光染透庭院,四下里都是静美的淡蓝色。崔思弦抱臂倚在门框上,很沉浸地欣赏着夜景,同时对身后人道:“松年,你带着我妹妹私奔吧。” 于松年的脸上本来还存着几许笑意,却被这突兀的提议倏忽打散了。他半是不解,半是微恼地瞪视她,声音因委屈而显得冷淡:“你要是厌倦我了,我再不来见你便是,何必用自家妹妹搪塞我呢。” “爹爹在世时,本就有意撮合你和白华,白华也对你有意,说起来,还是我横插一脚,断了你俩姻缘。她同我长得很像,性格也是如出一辙的活泼要强,你同她在一起,也是能相处好的。” 眼见她竟越说越真了,于松年的态度也坚决起来:“就算你同白华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我的心悦之人也只有你。我同白华无缘无份,你又何必突然勉强?” 崔思弦很眷恋地继续看了会儿月色,这么美的景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然后她转过身来,温柔又残酷地开了口:“你若真的爱我,就为我做这件事吧,松年。” “我不要!”崔白华听罢怒道,“我可是崔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做出私奔的丑事。更何况是你先抢了松年哥哥的,如今又将他丢给我,我算什么?松年哥哥又算什么?哪怕你现在做家主了,也休想这样羞辱我!” 崔思弦看着气愤不已的妹妹,心里却有点想笑,她想白华确实同自己很像,自己要是再小几岁,听到这种提议,恐怕也是相同的反应,崔白华看着她,脸上却逐渐由愤怒转向了不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讨厌了,什么都要同我抢,万事皆要压我一头……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不对劲,大哥和母亲最近也很奇怪……到底出什么事了?” 崔思弦想牵过白华,抱抱她,她却倔强地甩开了思弦的手:“别想就这样把我稀里糊涂地推出家门!我不是孩子了,我能扛事的,虽然不知家里遭了什么难,但以后全家哪怕上街讨饭去,哪怕流放充官奴,哪怕一齐掉脑袋……我,我也不怕!”她眼中光亮有如朗星,那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神采。 崔思弦还是将她搂了过来,白华挣扎了一番,没挣脱,便只好由她抱着,但仍惴惴地觑着她,崔思弦吻了吻她毛茸茸的发顶:“傻瓜,要活下去,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天凤八年十二月,翰林学士崔白华和翰林学士于松年两情相悦,但崔白华家中却以彼此身份不般配之由百般阻止,于是俩人竟携手私奔而去,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月份的灯会,按惯例搭灯棚,架牌楼,燃放烟花爆竹,女帝在灯会开幕式上露了一面,就换上便装溜入人群中了。动作必须快,不快会有几十盏花灯立马送到眼前,更别说小红必备的巨无霸灯王了。 此时她在一个僻静处的馄饨摊上,点了一碗鲜肉小馄饨慢慢吃着。 却见一只蓝水母飘了过来。 崔思弦笑眯眯地拱手行礼:“未曾想在此处碰上了陛下。”凰凌世倒也来者不拒:“这么巧,那一起吃吧。” 崔思弦也点了份馄饨,却未急着吃,而是先同女帝闲聊了几句。 “请问陛下,凤君殿下最近如何?” “唔……”她略一思索,笑着应答道,“你二哥一切都好,如今宫内已备好了迎接七皇女降世。” “竟是皇女么?”崔思弦抚掌笑叹,“二哥可真是有福之人。” 凰凌世用小匙在汤汁里轻轻搅动,匙缘一下一下地刮蹭着碗壁,发出了令人头皮微酥的细响:“你们崔家个个都是有功的忠良之士,等七皇女出生了,我可得好好犒赏你们一番。” “崔家能有今日,唯仰陛下赤凰祥瑞,使凤君安毓贵胎,我等亦咸遂濡泽,如今已是承恩无量,陛下若再施雨露,可真真是折煞下愚了。” 凰凌世不置可否,低下头去先吃了几勺馄饨,然后才慢悠悠地回了句:“朕说你受得,你便受得,推辞多了,倒显虚伪,你说是不是这理?” 崔思弦赶忙拱手行礼:“陛下指教得是,思弦此后定当改过。” “放松点儿嘛,我不过随口一说,”凰凌世笑得眉眼弯弯,“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宫里宫外,都有崔家出力的地方,我自是要给你们相应回报的。” 崔思弦只得将颈项埋得更低些:“圣恩浩荡,感激无地,臣必竭忠尽智,隳肝沥胆,以供陛下驾驱之。” 第十五章 子时刚到,崔思弦向凰凌世身后那遥远的东方苍穹望去——那里一片黑暗,没有烟花升起。 又过些时候,那片天空依旧平静无澜。 凰凌世好整以暇地吃着馄饨,把最后一点拌着芫荽的汤汁喝完后,她放下勺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向崔思弦投来了饶有兴致的目光:“在等什么呢?” 崔思弦将视线移了回来,没有说话。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联盟呢,你说是吧?”她笑得狡黠,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儿。 事到如今,崔思弦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她收起那副谦卑姿态,毫不闪躲地同凰凌世对视:“这倒也是,还是陛下手段高明,臣自愧弗如。” “到底漏了一手,”凰凌世不无遗憾地叹道,“竟让那条小鱼同于家小子一起溜了。” 崔思弦闻言,倒是绽出了一丝自得笑意:“诶,毕竟人都有自己所珍惜之人嘛,这一点我想陛下同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珍视的人携手逃脱了,不知陛下珍视的人,今夜又在何处?” 凰凌世的嘴角些微压了下去。 崔思弦打量着她的大氅,一边揣度武器的位置,一边继续道:“让我来猜一猜,陛下往年可是个爱热闹的,最喜欢包下邑安街那栋酒楼彻夜狂欢,因为那儿看烟花景观最好,今年您是没去,那您珍视之人呢?”她的目光缓缓转挪到了对方眼中,一眨不眨地盯住对方,瞳仁黑得发亮,“你猜他会不会在那里侯着你?我想陛下为了护他周全,应该没有将这次行动计划透露给他吧,同时为防他发现,派去的暗卫应该在数量上也不引人注意……虽然那位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可是,他能抵挡多少人呢?十几人尚且一搏,几十人呢?几百人呢?你猜他会在扛到第几人时倒下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呀,陛下,怪瘆人的,哈哈。”她的嘴角痛快地勾扯起来。 一道银光倏地从眼前闪过,伴随着金属相蹭的清亮声响,崔思弦心知不妙,立时向后仰去,但还是慢了半拍,胸膛被携着十足气力的刀锋重重砍了一道。这条人迹罕至的街上骤然现出了两班人马,其中一个冲在最前的眼疾手快,抓住瘫倒在地的崔思弦向后拖了一丈,才使她堪堪躲开了紧追其后的第二下劈砍,馄饨桌没能避开此劫,在凌厉的刀锋下断成了两半。 凰凌世沉沉的目光死咬着她。 崔思弦那边的人将她护到了后方,她喘着粗气将手按在伤口上,鲜血从指缝里潺潺流出:“不靠金吾卫,你便以为崔家无人可用了?”她狠狠啐出了一口血水,“真是笑话。” 凰凌世这边是中央禁军,崔思弦那边以家丁护卫为主,可惜在狭窄的街巷里战斗,禁军的装备并不占优势,一时间竟被崔思弦的人马缠住了无法脱身。 凰凌世一心想赶紧到融卿恽那边去查看情况,可是困在巷子里,她这边的人杀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递不进来,她心下焦灼,眼看禁军迟迟无法突破对方防守,她大喝一声“闪开”,然后丢了长刀,抽出事先藏在腰间的竹节双锏,旋身冲至阵前,对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双锏已经当头劈下,人头竟像易碎的蛋壳一般,发出了令人胆寒的脆物破裂声。 崔思弦遥遥看到这情景,心下却更有把握了——她要的就是凰凌世按耐不住,慌乱起来,而人一乱便会露出破绽。 禁军跟不上凰凌世的杀阵,她孤入敌腹,几息之间,竟已迫近了崔思弦这边,通红的眼睛像夺命鬼火,令人见之怵然,轻易不敢近身。 崔思弦几乎下意识想后退,可理智硬生生喝令住了她,“再近一些吧,再近一些”,她在心中默念道。 眼看就十丈远的距离了,凰凌世脊背微伏,是个要向前猛冲的姿态。 猛禽与被捕捉的雀鸟,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将神魂凝于一处。 “锵”的一声,有突兀声响自凰凌世左上方传来,她的动作顿住,杀气凛然的目光向声源扫去。 是融卿恽。 他站在左侧建筑的屋脊上,看着气息不稳,身上也有不少令人心惊的血污。 他手中提着一人,那人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他夺其弓箭,一扬手,尸体自屋脊上滚落而下。 凰凌世还未从这剧变里反应过来,融卿恽已经提起了弓箭,动作快而稳健,第一箭刚射出,第二箭已搭在了弦上,眨眼的功夫,他向凰凌世这边连射三箭。 她近侧三个意欲奇袭的敌人应声而倒,融卿恽顺着屋脊跳到地面上,凰凌世发愣地看着他渐近。他眉头忽紧,右手猛地揽上了凰凌世腰腹,将她用力往后一带,然后飞身向前,抽刀斩落一人头颅。 “专心。” “这些血……” “不是我的。” 凰凌世将心神调转回战场上,俩人脊背相抵,各对一面,在敌人的包围中划出了一个防守的圆圈。 情形陡然明朗了,或许也不是情形明朗,只是确定了他好好地站在她身侧,她便再无忧惧了。 铜质的竹节锏首端圆钝,不是以利刃喋血的杀器,只起重击、威慑、责罚敌人之效,她本欲生擒崔思弦,才选用了此等近身武器。 可现在她只想千刀万剐了她,于是一双善器也被挥舞得杀意腾腾,带着劲风的锏首劈盖下去,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哀嚎。 崔思弦近身的护卫扯着她急道“姑娘快逃”,她却只是定定地注视那个,杀得眼中现出了兴奋狂热的,非人怪物。 她已无处可逃了。 寅时,崔思弦方全军覆灭,贼首崔思弦被擒。 双锏饮饱了血,在手中几乎滑握不住,凰凌世却仍死死攥着,是个仍欲再战的姿态。 锏锋尚未向崔思弦挥去,因为她还得再问她一句话,“融卿恽并未参与此次谋划,你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崔思弦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脸色苍白,但听到这话,她仍是扯出了一抹惨淡冷笑:“崔家上下忠君效国,从未有不臣之心,你又为何要夺我们全族的性命?……我知道此番我是成不了事了,但若能断你条臂膀,也是好的。” 凰凌世的肩颈绷紧了,融卿恽轻轻牵住了她的腕子:“我没事,不能取她性命,还得将其送去刑部审问。” 她静了一瞬,然后甩开他的牵扯,狠狠扬起了锏锋。 血光扫过,崔思弦被生生砸断了一条胳膊,她痛得歪倒在地,顷刻间便晕了过去,断臂还带着皮肉,以一种诡异的扭曲连在肩上,微微抽搐着。 “将这乱臣贼子送押天牢。” 这次失败的造反很快便被刑部审出了结果,主犯崔思弦、从犯崔伯祥和卢素素被判处下月初当街问斩,崔家全族在三族之内的,流放的流放,充官奴的充官奴,朝中胆敢求情者,一律按从犯处置。 行刑前一天,有人来死牢里面见崔思弦。 崔思弦少了一只胳膊,前胸的伤口也没人处理,身上还穿着造反当日的衣裳,被血迹和牢里的脏污浸染着,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她一阵一阵地发着烧,听到脚步声,她不甚清醒地抬起头来,燥热的眼皮刮过眼珠,几乎觉得到灼痛。 站在外头的,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师殷。 她不由发笑,可惜喉间涌起一股血痰,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肺都被挂拽着,在她干瘪的身躯里震颤不止,等这阵劲儿过去后,她感觉意识更模糊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专程来看我笑话,呵,你们这帮乡野布衣,真是读再多书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粗鄙。”她声音沙哑地嘲讽道。 师殷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让开身子,只见其后来了几个医官和仆役,步入牢房,开始给崔思弦熟练地处理伤口、擦洗换衣,师殷不发一言,暂且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时,崔思弦的伤口包扎过了,也换了洁净衣裳,蓬乱的蓝发束起,露出了原本面容。 她站立不起,师殷便蹲下来,与她平视。 他的眼眸中,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采。 “既然是你,那便让我死得明白些吧,你们是怎么把卢家笼络过去的。” “卢瑾是我的徒弟。” 崔思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继而无声地笑了:“难怪了……你们瞒得真好……表伯父到底也老了,像我父亲一样,人一老,就会偏向眼前的安稳,不敢再担风险了,倘若能早些准备,我也不至于今日一败涂地。”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平缓却有力地说道,“尔等享供养,沐恩泽,却垄断政教,此为一过;在其位不谋其职,尸位素餐,阻塞运行,此为二过;子孙承荫,世代接替,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长相以往,皇权积弱则衰,百姓积弱则反,两相累迭,终致家国动荡,世间再难安宁,此为三过。世家即为附骨之疽,放任尔等兴衍,曾经青鸾末路,他日赤凰覆辙。或早或晚,世家必须除之。” “好个言之凿凿的'三过'呀,知道的说你在历数世家过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临死前要同我讲讲法器三过,超度我呢。”崔思弦歪着头,笑得眉目森森,“不过,与其急着给崔家盖棺定论,倒不如先放下榔头,回头看看,自己的新坟掘好了吗?尸身可有人收敛?先顾好自个儿吧,至于这身后之名,可由不得局中你我定论呐。” 师殷听她说了这番话,眸中却未有丝毫波澜,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似的,语气有如不确定的梦呓:“师某父母,故去已逾廿三年,予无家无室,无所挂怀。” “噢,我明白了,你远在炎州的父母在乱世里死了,这仇便要报到与他们素不相识的羽都崔家来,好通顺的道理呀!临了终于晓得了自家死因,也不枉左相纡尊来这脏臭死牢一趟了,”她抬了抬只剩一侧的手腕,“若我的右臂还在,现下肯定要拱手行礼,谢左相赐教呢。” 他默然良久,才复又开了口:“……其实我今日来,本非要说这些话。” 他的语调未变,一向挺直的脊梁,此时看起来却有了点颓势。 崔思弦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生应有生的尊严,死亦应有死的尊严。” “如果这番烂调,能让左相那伪善的良心好受些,左相便说吧。” 他却不再说了,只向她很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便要起身离开。 “你的慷慨陈词结束了?那就让在下也奉上一点祝福吧。”崔思弦往前挺了挺身子,艰难地坐正了。 师殷回首,她的目光乍然亮起,像蓬勃的火焰,顺着他的衣摆一路高炽上去,最后停留在面孔上熠熠燃烧着,“你收的世家徒弟,恐怕不止卢瑾一个吧?不然也攒不出这么大的局。我记得那位,可是最忌惮自己养的狗与世家有牵连的。” “狡兔死,走狗烹,”她指着自己的双眼,笑得狞厉,“我但留双目在世,且看你这班走狗活得几时!” 师殷从未同旁人谈过父母之死。彼时尚在前朝,父母惜百姓苦,总征不够税粮,但最后被打为叛党,处之极刑,死后尸身抛至乱葬岗,头颅则挂在街口示众。 脑袋悬示月余才被准许收敛回去,皮肉早就腐烂了,几乎看不出父母生前的形貌,师殷抱着头,看蛆虫在黑洞洞的眼眶里爬进爬出,忍不住吐了……从那时起他永远恨自己。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生应有生的尊严,死亦应有死的尊严。 而若家国不宁,民不聊生,人便无从有尊严。” 第十六章 崔家贼子被当街斩首时,发生一点儿小小的状况——崔思弦果真如她自己所言,死后双目圆睁,目眦欲裂,无论如何都无法使她闭眼。 听到这个消息,凰凌世只是轻蔑地冷呵了一声:“她死后还想看着这人世间,那便遂她的愿吧。吩咐下去,把崔思弦、崔伯祥、卢素素三人的脑袋挂在街口示众,挂得高些,让她看个够。” 正在记录的笔尖顿住,师殷抬起了头。察觉到异样,凰凌世投过视线来:“怎么停笔了?” “……此举,臣,认为不妥。” 闻言,凰凌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追问他缘由,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在那陌生的目光里,他渐渐捏紧了笔杆。 审视一番后,她慢而又慢地开了口,却是将话题岔向了别处:“卢瑾这人如何?” “回陛下,此子天资聪颖,逊志时敏,是个修学的好苗子。” “听着倒是难得的人才,”她踱步转身至他桌前,尖尖食指在案上敲了下,“只是到底是世家人,用过便罢,可别太上心了。” 师殷一时间没有回话,凰凌世盯着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融卿恽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臣亦认为不妥,街口示众,既让无辜百姓惶恐,不利于陛下争取民心;又令其他世家打草惊蛇,从而对陛下加深防备,所以,还是按一般处斩的尸首收敛为好。” 师殷没有抬头,而是看着她白皙的手背,其上有隐约的青色筋脉,像蛰伏在雪原下的小蛇。 青色的蛇形离开了。凰凌世思忖似的长长“嗯”了一阵,才道了声“好吧”。 步出御书房颇长一段路后,师殷向融卿恽颔首道谢:“今日多亏你帮我解围。” 融卿恽脸上现出些微讶异,又很快在温和的笑容里隐去了:“哪儿的话,针对世家的整套部署我等绸缪已久,今日终于得见曙光,陛下也是心急了些,并不是真与你我生了嫌隙。” 师殷看起来并没有被他轻易说服,一缕额发划到了眉心,他也无心去拨,仍神思沉沉地想着什么。 “好在,她至少仍听得进去你的话。”最后他苦笑了下,如是说道。 师殷手中捧了一册书卷,一边小心翻阅,一边按捺不住心中惊喜叹道:“这版《杵玉山人诗通》刀法清劲、楮墨明净,听闻在前朝党派之争中,所有藏版皆被付之一炬,藏书家谢敏以身赴火,冒险救出,方才留下这世间仅存的孤本,因憾残卷题跋、内容受损,后人称之为'烬余本'……能寻得此书,你当真是有心了。” 闻言,卢瑾喜不自胜地行了一礼:“先生素好杵玉山人之诗,如今机缘巧合,这孤本流转至学生手中,由我这等外行人把持着,倒是明珠蒙尘了,想来送给真正惜此书者,才恰好谱就一段两全其美的佳话。” 师殷爱不释手地细细品读了一阵,最后还是将孤本放回了包裹的绢布中,卢瑾有些不解地敛了笑容,师殷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此书实在贵重,为师无缘消受,还是带回去好自珍藏吧。” 未曾想受到了拒绝,卢瑾不知所措地瞧着孤本,还是诚恳地补充道:“学生并无谄媚之意,也不谋求什么奖赏,学生是真心觉得,此书应为先生所有,还请先生全了学生这份心意吧。” 师殷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说服自己,消灭一些人,是为了更广泛民众的福祉。 可他又怕对上学生那双聪明赤忱的眼睛。 说起来,从炎州到羽都,头十年里几乎是一路杀将过来的,新朝建立后,经他准允的斩杀判决也不在少数。他未曾动摇过,因为他觉得,刀刃始终是向外的,所指皆为食禄硕鼠,而如今,竟也有了刀刃向内的时候。 硕鼠该杀,无辜的学生也该杀么? 倘若该杀,硕鼠总有法理上的缘由,学生又该出自何缘由? 倘若不该,卢瑾不应死,是因为自己与他深入接触了,理解珍惜他的才干抱负,那自己没接触过的人呢?更多如卢瑾一般的人呢?只因生在了世家就该死么? 当“世家”从一个势要除之的概念,落实到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上时,师殷发现,自己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心中清楚,倘若这时摇摆不定,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每个同伴都得赔上性命。 他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天凤十一年,户部尚书卢季庆同礼部尚书王瑜孽行累累,数罪并罚,被判处下月当街斩首,卢王二姓在三族之内者,亦悉数惩之。 卢季庆上了年纪,连番的审判刑讯搓磨得他疲惫不堪,到处斩那一天已是形销骨立。 跪在地上,勉力撑开昏聩视听,他在围观的人群里没有找到熟悉面孔,家人、朋友、弟子都到哪儿去了?他迷惘地一遍遍环顾周遭,然后终于在围观者或恐惧或兴奋或淡漠的面庞里,迟滞地想起了家族结局。 黄土地上,砍刀的黑影缓缓升起,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死前的最后一闪念,他想,当初那崔家女儿谋的是正理,背叛者赔付性命,亦是正理,只可惜如今才了悟,自己确是万死不足惜的罪人了。 抄家的圣旨布置下去,将卢家内外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捉到几个要犯。 凰凌世收到消息,似乎也不是很意外,撇开近侍,她去拜访了师殷。 进入正厅,师殷早已脱了官袍,披发跣足长跪于地。凰凌世不由得叹了口气:“何必把场面搞得这么难看呢?” “陛下,臣之罪,但凭陛下判处,但卢瑾等人不能杀。” “师殷,”她没形没相地蹲踞下来,直臂扶住他单薄的肩膀,“你糊涂呐。别的不说,你我已将他们的父母家人杀尽了,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永远恨你,你做出这等冲动之举,非但救不了他们,反而会害了更多人。” “陛下,卢瑾是臣教授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他亦有辅国之才,培养一个这样的人并不容易,倘若轻易杀之,实乃赤凰之憾。” 凰凌世松开了他的肩膀,眼中现出了一片冷酷的无奈:“你不打算再改主意了,是么?” 师殷没说话,手却无声地扶到了腰间短剑上。说起来,那柄剑还是凰凌世当年送给师殷防身用的,凰凌世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动作,她并未闪躲,她只觉得可笑。 “你是要将剑锋向我?” “臣并非此意,只是若陛下执意要带走卢瑾等人,罪臣师殷只能自我了断于此,以身抵罪。” “真烦呐……”凰凌世喃喃自语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总是各有各的操守坚持,被你们往四面八方拉扯着,好累啊……不要总让我为难啊。” 正是僵持之际,厅外却有一行人赶了过来。 是卢瑾他们。 站在最前的卢瑾看了看厅中二人,然后带领身后众人跪拜行礼:“罪臣卢瑾等,前来伏法就诛。” 凰凌世轻快地鼓了下掌:“这便对了,这样大家的事儿就都好办了。”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只是临行前,臣还有几句话,想同老师说说。” 凰凌世抬手允了。 卢瑾跪在离师殷几丈远的地方,将平静的视线投向了对方错愕的面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卢瑾伏下身去,额首在清凉的大理石上磕出了脆响,“此拜,是感激老师倾囊相授,谆谆教诲。不过从此往后,卢瑾便不再做您的学生了。” “亦请老师,往后勿做他人之师。做学问讲求知行合一,老师的学问是第一等的,但老师自己却仍陷在实行的迷惘里,如此,又怎能为他人之师呢?” 次月,卢瑾被判处充为官奴,待官差去拿人时,发现其已自缢于室中。 师殷大病一场,养病期间门户紧闭,谢绝一切友人拜会。 两月后,凰凌世收到了他的辞官表。 伏奉制命,蒙恩特授臣行尚书左仆射,依前参知政事。泽施无外,虽务极于汪洋;荣至若惊,实难安于启处。伏念臣本庸妄,识非虑远,徒以遭逢君上,误被圣知,俾参大政。如今世家已平,内外攘定,臣夙愿已了。而量盈器极,福过灾生,自秋以来,臣气量昏涩,视物艰难,职事旷废,有误国家。因而乞怜君上,允臣退之故地,得尽余龄。则臣永荷天地之恩,敢忘犬马之报。望圣慈不以为难,早赐恩许。今取进止。 凰凌世读罢,沉默良久,作了应允之状:“若师卿坚持的话……” 在元月之前,师殷倒冠落佩,解组归田。 他没通知任何人,也没拜别任何人,在一个萧瑟的冬日里,带着寥寥几人上了路。 负病以来,他甚少安睡,所以子夜时分,车外传来细微异响时,他很快便发觉了。 异响很快平息,有黑影覆于帘上,师殷躬身向前,撩开了车帘。 车外立着一个蒙面黑衣人,俩人对视一瞬,来人惊异地发现,白霜竟已染透了师殷两鬓。旋即,黑衣人抱拳跪下:“见过师相。” 师殷环望四周,看到仆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声音便冷了下去:“我已辞官,不必称我师相。你若要取我性命,直取便是,何须再夺他人生息。” “只略施了安魂香,这些人天明便醒。” 闻言,师殷蹙起眉头,似是不解。 来人急切地补充道:“在下遵令来取师相性命,其余证物已安排妥当,还请师相赠予几缕鬓发,好使在下复命。” 师殷将车帘钩挂住,然后坐回车内,寒冷的夜风奔涌而入,空荡的袖袍鼓荡起来,露出了嶙峋的腕骨。 “是谁命你杀我?” “又是谁命你救我?” 来人沉默不语。 白发在他鬓边舞绕着,像冰封池畔迎风瑟瑟的芦苇。他才三十七岁,此时看起来却仿佛已入耄耋之年。 “不必答了,”师殷伸出手来,“借阁下匕首一用。” 来人想他是要削割鬓发了,便很恭谨地将怀中匕首双手呈上。 师殷接了过去,匕首出鞘,刀刃浸在月色里,亮得耀人。 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你竟疑我至此么?” 匕首尖端调转方向,对准了他的心口。来人察觉不对,又不敢贸然阻止,怕他伤到自身,便匆忙开口道:“左相,在下是奉命而来,但亦发乎本心,余之父母因崔家构陷而亡,左相鼎力铲除崔家,是在下永远的恩人。” 师殷好似在听旁人之事一般,神色淡漠地听罢,刀尖仍抵在胸口上。 “后生,代我谢过卿恽,师某来生结草衔环,再报此恩。” “以及,回去复命时,给陛下带句话吧。” 锋利的匕首狠命刺入心口,在来人的惊呼中,师殷惨白着脸,用尽全身气力,将匕首横向豁去。 鲜血很快染红了青白布衣,心脏跳动激烈得令人晕眩,他在喉间腥甜沾染上唇齿之前,一字一顿地送出了此生最后的话语。 “殷不知以何证心,但剖之,以证丹心。” 凰凌世收到了一颗心脏,和一句话。 心脏里的血已经流尽了,如今呈现出一种灰白的绛紫色来。 她盯着心脏上那乌沉的伤口,连自己也理不清,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她并没有哭,她早就流不出眼泪了。 只是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真烦啊……要不重开算了。” 第十七章 前尚书左仆射师殷病逝于返乡途中,尚书右仆射融卿恽擢升尚书左仆射,钧州刺史鞠风来返回羽都任尚书右仆射一职。 融卿恽与鞠风来都是温和持重的性情,内阁有二人把持,总出不了大差错。 如今世家已倒,朝堂之上的纷扰斗争却从未停歇,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令凰凌世越来越感到倦怠,她渐少上朝,将一切事务全权交与融鞠二人。 撂了挑子,她却也并未投进各种宴会消遣里去——她杀了太多人,从最初的世家,到和世家有牵连的,再到后来颇有微词的……她一个都没放过,等回过神来,罪人流出的血,让行刑之地至今仍浸染在殷红腥泥里。虽然没人在她面前提过,但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在午夜织就了言语的锁链,乘着刑场的腥风攀缘而来,在她神思懈怠的时刻,悄然围绞于颈上。 她听得到锁链晃动的哗楞声响,那声响昼夜不息,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 “暴君。” 她厌烦看到那些人,他们对她笑着,“暴君”从眼里流淌出来;他们跪伏下去,“暴君”从脊梁里升腾而起;他们背身离开,“暴君”却盘踞不去,永萦耳畔。 人们怕她,不再同她说真话,有时她看着那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和气面孔,会感觉手心发痒,很想找把剃刀来,把那些面具逐个剥下,看看其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想想便罢了,她的声望一跌再跌,若再杀人,恐怕这帝位都坐不稳咯。 融卿恽抱着一札鸢尾,步入栖梧宫内。将花束暂搁于案上,他先用叉竿支起了窗页,啁啾鸟鸣伴着和煦日光一道送进窗里,室内淤滞的空气缓缓流动,垂着重重帷帐的床帘颤了颤,自下探出一只瓷白的手来:“融融?今天怎么来得这般迟?”融卿恽没有应答,转而去整理花束。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话,一颗蓬乱的脑袋自帐后现出,湛蓝的眼睛在光线里眯缝起来,目光随着融卿恽的身影四处移动,最后落到了窗边的花瓶上。“好漂亮的鸢尾,”她笑得露出尖尖虎牙,“送我的?” 融卿恽走到床边,替她挽起床帐:“今天臣同风来去给阿殷扫墓,在水边见到了早开的一丛鸢尾,便采了几枝回来。” “阿殷,”她下意识地重复着,“阿殷,阿殷……”恍然回神似的“哦”了一声,“阿殷死了,是我杀的,”继而很浮夸地叹了口气,“唉,我不该杀他的,”湛蓝眼眸转过来,狐疑地盯住了融卿恽,“你没告诉风来是我杀的师殷吧?” 融卿恽俯视着她,碧色眼眸里透不进一丝光亮:“臣未曾告诉风来。” 她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哆起肩膀:“当真没告诉风来?那风来最近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定是疑我了!”她烦躁地咬着指甲,“你不要和风来乱说,我没有杀师殷,我怎么可能杀他呢!” “最近阳州水患,风来只是分身无暇,等忙过这阵,她便来看陛下。” 她的眉头舒展了些,但仍在不住地啃咬指甲,融卿恽将她的手牵过来,看了看参差不齐的指甲,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启开盖子用帕子沾取些许汁液,给她的十指挨个涂抹过去。 “这是什么?” “黄连煎汁。” “嗯?” “过去家中幼弟吃手指,父母便会给他拇指上涂抹黄连汁子,如此几回,便戒掉了。” “我又不是小孩儿,哪用得上这样。”她笑了,说不用,却仍由着他摆弄。 融卿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涂抹着。门口珠帘传来轻微响动,凰凌世笑意顿收,扭头向屋外呵问道:“谁在那里?” 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儿…儿臣凰月诸,特来拜见母皇和左相。”“进来说话。”不多会儿,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女孩走了过来,面对宫内二人,她恭谨地行过礼,便局促地站在了一旁。凰凌世对着她打量再三,开口仍不十分确信:“你是……四……”“七皇女。”融卿恽低声提点道。“哦,你是小七,找我有什么事儿?” 凰凌世和她的孩子们不大熟,孩子们见着她亦觉得陌生。七皇女凰月诸嗫嚅一番,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来意:“……母皇陛下,儿臣近日学习《千字文》,有疑惑之处……儿臣知晓左相大人学识渊博,便斗胆前来请教。” 凰凌世打量着她,猜她年纪应有十岁上下:“你多大了,怎么才学到千字文?” “回母皇,儿臣十一岁了……没有老师,便自己找些书来看,因而进度慢些。” 凰凌世“哦”了一声:“我好像确实忘了给你安排老师了,”旋即不假思索地对融卿恽笑道,“那就再派一个学生给你吧,辛苦融先生了。” 融卿恽不置可否,而是先问了凰月诸有何疑惑,给她仔细解释了一番。 待凰月诸离开,凰凌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琢磨道:“她怎么会知道你今日入宫呢?东五所离栖梧宫这么远,谁给她及时递……”“陛下,”融卿恽出言打断她,“臣拜访频繁,入宫日期并不难推算。”凰凌世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这个话题,转眼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对了,前几日宫内通传八皇子也到了开蒙年纪,正好让他同七皇女一道拜你为师吧。” 融卿恽将盛着黄连汁子的小瓶收回袖中,不疾不徐地表了态:“臣以为还是另择他人为好,弟子太多,唯恐看顾不周,误人学习。” “有什么关系嘛,我打算让我的孩子都拜你为师的。”凰凌世的双手得了空,不待指尖汁液干透,便噙着笑来挑弄融卿恽的衣襟。 融卿恽轻抬手腕,温和地格开了她的动作,继而开口道:“若臣招收太多身份显达的弟子,有朝一日,陛下也会如猜忌师殷一般猜忌臣么?” 天凤十三年,平北军大捷,平北大都督沙以文回羽都汇报战绩。 为表嘉奖,女帝在宫中设立庆功宴,亲自为沙以文接风洗尘。 沙以文辰时到达羽都,却以舟车劳顿为由,让宫里派来接应的礼官吃了闭门羹,直到戌时才披着暮色进入皇宫。当她踏入轻歌曼舞的宴会厅时,身上仍穿着征战的甲胄,冰冷的银和浓烈的红格格不入,近乎刺目。 宫人上前要替她卸去腰间佩剑,她直视着端坐殿上的女帝,抬手,握住了剑柄。 凰凌世笑着命宫人退下:“沙都督是股肱之臣,为赤凰镇守边关十余载,如何都是使得的,不必拘束将军。” 宴会上,人人向沙都督道贺敬酒,她来者不拒,接过便一饮而尽,直到凰凌世亲自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她才抬了眼,凰凌世的手搭在坚硬的甲胄上,似是有点怀念,“这件盔甲挺眼熟的,怕是有些年头了。”“这是咱们刚扯起赤凰军旗时,第一次穿上的正规盔甲。”说到往事,凰凌世的目光温和了些,“竟是那么久远的,那时可太穷了,第一次得到正经装备,把人高兴坏了,这材料还是精铁制的,说起来,那时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盔甲啊?”“是师殷,陛下,师殷挨家挨户敲门募捐,一文一文筹来的军费。” 凰凌世眸子里的光闪烁了下,嘴唇翕动,再开口,却是岔向了别的话题,“去年宫宴,以文怎么没回来呢?”“有事儿。”“嗯?”“参加艾思悦和鄢若水的婚宴。”凰凌世的眉毛扬起,语气颇为不满,“那小子,我早说过留不得。”自入宴到现在,沙以文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表情,她勾起了一侧嘴角,饮过凰凌世敬的酒,她道,“陛下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过了子时,鞠风来因夫人催促,先行告退,其余宾客也渐次离宫,凰凌世喝到微醺,不无羡慕地感慨道:“没想到我们几人里,到如今家庭美满、阖家幸福的,也就风来一个。”沙以文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将空杯底示给融卿恽看:“老融,没酒了,我还没喝够呢,别藏着掖着啊,速速再拿些来。”融卿恽笑着起身:“今夜定让都督不醉不归。”沙以文看着他,常年皱着的眉头平复了几分,亦是笑了,“好啊,等我走时,再给我拉上几车,我要最贵的。” 存酒的地方离宴会厅有些距离,融卿恽亲自去取,又细心地温了几坛,等他回到厅里,发现厅中只余侍奉的宫人,凰凌世和沙以文一齐没了踪影。 “陛下同都督上哪儿去了?”“回大人,陛下和都督往栖梧宫去了,说不必侍从跟着。”融卿恽下意识便往栖梧宫的方向调转脚步,走了一丈远,忽然又停住了,默了片刻,他陡然回身拽下腰牌递与宫人。 “拿我的令牌,调亲卫精兵来。” 栖梧宫里亮着灯,却没一点儿声响,直到融卿恽赶到将房门踹开,才现出了室内情形。 凰凌世扶着桌角,支持不住地缓缓倒了下去,腰腹间血流如注,而站在对面的沙以文,甲胄被卸去一半,但仍毫不动摇地举剑向她。 看到融卿恽,凰凌世以气声阻拦道:“快走!” “我还记得你我并肩作战的日子……是舒适的皇宫使你如此软弱了吗,陛下?”沙以文冷声道,继而对融卿恽开了口,“这不关你的事,融卿恽,我是来给师殷讨债的,你不进来,我仍认你是同伴,你要进来,我连你一起宰了。” 夜风从洞开的门口涌入,烛火在呼号的风中颤抖着熄了几盏,房中暗了下去,外面的月光倾泻而下,融卿恽背着光,轮廓泛着一层柔软的银白,神情却全然湮灭在阴影里。 他撕下两条布料绑好袖口,又将衣摆掖起,然后向前一步,跨过门槛。 沙以文剑锋微转,“你知道师殷是怎么死的吧?” 他沉默行至凰凌世身前,立住。 凰凌世用尽全身力气扯住他的衣摆,强撑着道:“这是我同她的事,你不要插手。”他没有回头,只将怀中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暂且按住伤口。 剑首逐渐抬起,“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融卿恽远不是沙以文的对手,招架了一刻钟左右,他逐渐落入下风。 “融卿恽,”沙以文调整着呼吸,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脸上血痕,“她杀了师殷,还有谁她杀不得?事到如今你还要护她,你算个屁的师殷挚友!” 视线快要被血幕遮盖,融卿恽像落水狗一般甩了甩头,血滴淅沥坠地,落出雨帘似的滴答声响,手中的剑锋却一动不动,细看才会察觉握剑的虎口已然绷到发白。 他依旧沉默着。 宫外传来疾行的脚步声,不多会儿,一列精兵从宫门处鱼贯而入,飞速向这边逼近。七名亲卫率先奔入室内,排开阵型,掩护一人给陛下查看伤情,其余人等在中庭候命,融卿恽分出沾血的左手,慢而清晰地向七人打了个手势。 他曾和沙以文协作过无数次战役,她作战的优点缺点,他都无比熟悉。沙以文擅突袭,作战快而刚猛,正面相遇几乎无人能挡,要打败她,需得将其带入消耗战,在精力上拖垮她,等待其疲惫虚弱的间隙,给出致命一击。 那个手势的意思即为,多点袭扰,攻其不备,直至其力竭而亡。 室内的亲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一个倒下,便被立即拖走,换下一个顶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和残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外面天光渐亮,一双双爆出红血丝的,疲累而紧张的眼睛,从黑暗中显露出来。沙以文的剑锋多了几处豁口,劈刺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上的伤口渐增,眼睛却仍坚毅有神,她注视着融卿恽,蔑然道:“打不过便准备耗死我,野狗似的下作打法,真教人看不上。” 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沙以文的剑锋断成了两截,她低骂了声“他娘的”,扔开断剑,从怀中掏出防身的匕首。她的盔甲已经不成形状,伤口纵横的衣衫下,是血肉模糊的肌肤,右肋处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 融卿恽想要移开视线。 “看着我,混账东西!”沙以文暴呵道。 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太阳升起时,沙以文的膑骨被重锤敲碎,她终于斜栽下去,周围环伺已久的亲卫一拥而上,将其擒住。 沙以文不甘心地望着倚靠在后方的凰凌世,对方的脸庞和银发白成一色,眼眸也虚弱地闭着,她气恼地埋怨道:“我给你打了二十年的仗,前不久还打赢了最后一场,我不欠你的。” 融卿恽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强撑的气力随之卸下身来,他摇晃着,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 沙以文看着他,眼里倒没什么恨意,她想要伸出握着匕首的右手,亲卫赶忙按紧她,融卿恽疲乏地摇摇头,示意亲卫松开约束。 于是匕首的尖端移到了融卿恽的左臂上,然后渐渐用力,向下,划出了一道深长的刻痕,直至腕口。手臂上的青筋鼓突起,无声地承下了这道切割。 “你既然会陪她活下去,这点儿痛总得受着吧。”她嘟囔道,声息渐浅,“此次刺伤是我一人主张,和旁人没有丝毫干系……” 匕首“当啷”落地,沙以文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间阖上了,她的眉头仍然皱着,沾染了血迹的面孔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天真,好像她只是一个做噩梦的孩子,而噩梦终将结束。 碧色的眼珠像两滩冰封的死水,彻底凝住了。 “对不起……” 第十八章 融卿恽跪坐在地,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他活成一滩烂泥,每天不知昼夜地饮酒,喝醉了倒在酒液污物里,靠混沌祈求一点安宁。 有一天大门突然被劈开,年少的姑娘和阳光一道降临,她的银发像蚕丝一样柔软轻飘,眼睛像海水一样澄澈明净,使人只要望着她,便觉心间熨帖无比。 他下定决心要穷尽一生拥护她。 但没想到为了践行这份决心,只做忠诚护卫是不够的,还得做向同伴挥刀的刽子手。 他回不过神来,就在几个时辰前,沙以文还同他开玩笑,让他备好最贵的酒给她送行,如今他才察觉其中的诀别之意。他还跪在原地,眼前的尸体已被抬走,取而代之的是起起落落的苍蝇,嗡嘤啜饮在日头下逐渐发酵变质的腥血。 怎么回事呢?他有点恍惚,已经走过这么长的路了,今时今日,竟又回到了那间透不进光的客栈里,而缭绕的血腥,比酒臭还要令他反胃。 远处有人在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动弹,直到那声音来到他身边。 鞠风来立在一旁,目光从融卿恽身上,移到屋内的斑斑血迹和触目惊心的残肢,然后又回到他身上。灰蓝色的长发浸了血,淀出了晦暗的深紫,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将面孔分割成残破碎片。鞠风来伸出手,轻而又轻地为他一点一点剥离发丝。 她的指尖很暖,像小鸟的喙,轻轻在他颊上啄点。凝固的碧色,迟滞地裂开一线罅隙,让光亮得以探入。 成熟的融卿恽,温柔的融卿恽,总是游刃有余的融卿恽,此时望向她,却露出了溺水之人一般的神情。 于是她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头颅埋入自己怀中,轻轻抚拍着。 前平北大都督沙以文,行刺女帝,被当场诛杀。陛下念其战功显赫,未褫夺军衔,并将其尸骨送归幽州故土。 灵柩驶离羽都前,融卿恽装载了几车好酒,照都督生前吩咐,都是最贵的。他自己一人搬运,搬得很慢,因为是用右手搬的。 他是左撇子,如今左臂筋脉尽断,再不能拿取重物,亦不能使剑了。 凰月诸五岁之前叫梁月诸,彼时女帝没认下她这个女儿,她便只能是琴师梁氏生母不详的私生子。自小养在乐坊里,懵懂的孩童倒无所谓,琴师梁氏却耿耿于怀,会在别人笑她是野种时咬牙切齿地唾回去。 “你要记着,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孩子,你本该叫凰月诸的,”梁氏捧着月诸的脸颊,十指越钳越紧,尖利的指甲抠出血来,她却不敢呼痛,看着指间鲜血,梁氏露出了一丝痴迷笑意,“你的血就是你出身正统的证明,你有赤凰血脉!宫里那些来历不明的野种拿什么跟你比!” 周围所有人,包括梁月诸自己,都觉得这不过是白日做梦。 可有一天,她真被接进了宫里。 最先见到的不是琴师梁氏心心念念的那位“天底下最尊贵之人”,而是一个被数十人簇拥环侍着的,珠镶翠绕,雍容非凡的男子。 “你便是月诸吧,”男子伸出手来,腕间金玉叮当作响,他勾勾小指,示意她靠近,她小心地凑过去,呼吸渐被馥郁的香气填满,鼻腔痒痒的,有点想打喷嚏,“确实酷肖陛下……”男子细致地上下瞧她,水红色的莹润眼眸微微眯起,“我叫崔颖,从此往后,我便是你的父君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敢问出琴师梁氏的去向。后来的日子她时不时会想,自己终于从梁月诸变成凰月诸了,他若知晓,会觉得心满意足么? 她再也没见到他。 而这位如日中天的后宫之主,也不过做了她一年的父君。后来的事情清楚记录在史册上,崔家谋反,罪连九族,消息传到宫中,有孕在身的凤君大病一场,多次见红,最终难产而亡。 曾经华贵无匹的男子,如今翠饰尽散,面庞同丧服白成一色,嘴唇却是乌紫的,这古怪异色不止一人看到,但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只在葬礼上垂泪哀怜贵人福薄。 那抹乌紫在脑海中烙下了印记,葬礼上人人嚎哭,她却被密实的恐惧攫住,脊背绷紧,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眼泪。有人用力戳了戳她的肩胛骨:“七殿下,你得哭呐。”她压下不安,紧张地攥住手心,企图用痛觉激出泪来。 就在这时,殿外一层层声浪由远及近通传女帝驾临,方才还哭着的众人敛住哀容,跪伏下去齐呼“陛下万岁”。那位天底下最尊贵之人,踩着嚎哭徐徐走来,凰月诸低着头,只看得见她一点裙摆。 她没有着丧服,而是一如既往地穿着醒目红衣。 葬礼继续进行,女帝独坐上首,眉头微蹙,神色恹恹地注视着灵柩,看不出什么悲戚,仿佛只是对这满屋的哭声感到腻烦。直到近侍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她的眼眸骤然点亮,同时笑着回过头去。凰月诸也顺着她的视线一道望去。 那是凰月诸第一次见到那个蓝发碧眼的男人。 低微的琴师梁氏是可以“消失”的,尊荣无量的凤君崔颖亦保不住性命。天神是如此喜怒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说谁人可渡这凶险难关,从天神残酷的指缝里求得生息……她想她或许找到了答案。 她盯着那个男人,不自觉地露出了梁氏看到鲜血时的那般痴态来。 可她最后做了尚书右仆射的学生。 拜师之日,她小心打量这位右相,和她想象中有所出入的是——她以为身居高位的女人,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近视。 而眼前人身量不高,茶黑色的发细且薄软,从阔袖里探出的腕子不足一握,浑身上下都没什么饰物,穿着也素净,乍一看实在是不起眼,唯有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瞳仁,格外通透明亮,几乎不该生在眼角细纹渐生的中年人脸上。 她的嗓音低回柔缓,像用指尖将一抹砂糖碾碎,那般细细沙沙的质地,“臣尚书右仆射鞠风来,见过七殿下。” 凰月诸姿态虔诚地行拜师之礼,心里却满溢着失望——她攒了很久的月例,上下打点找准时机拜见母皇,为的可不是拜入右相门下。 皇兄皇姐都是融卿恽的学生,到了她,却被排除在外。 是因为自己生父只是个卑贱琴师吧,她黯然想到。 第一堂课,鞠风来约略问了问她读过哪些书,完了从案上挑了最薄的一本递与她,让她诵读一章,再说说感悟。凰月诸的知识都是零七八碎凑起来的,此时面对短短几列字,也读得磕磕绊绊,说起意思来,更是钝口拙腮不知所云,说罢未待老师指摘,自己就先涨红了脸。 “殿下所言,虽还稚拙了些,但对文章的把握却已窥得其间真义,这是极难得的,学识可以慢慢积累,灵感却需得几分先天的禀赋,假以时日,殿下于学识一道,必有所成,”说到这儿,她不由失笑,“我二儿子同你一般大,整天还在院里捉蛐蛐儿,到底还是女孩强些。” 头一遭被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凰月诸半信半疑,眼里却不由添了几分神采,鞠风来瞧了瞧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今儿天气好得很,咱们早些下学放风筝去。”这是意料之外的提议,凰月诸看着老师,不知要如何应答,那面容温和的女人却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学习日日有,好天气可不是,要多晒太阳呀,不然骨头会变脆的。” 凰凌世有五个及笄之年的皇女,而皇储人选,至今仍待定夺。 上意高深莫测,底下的人们却已然按耐不住。有一天,融卿恽在桌案上的奏折堆里,注意到了颇为不同的一则——那封奏折里夹着一截细细的草叶,似是有意引他去看,他抽出折子,打开,内容为参三皇女凰铭鹿私藏祭器,诉者侍御史浦衡。 凰铭鹿是他的学生。又看了几遍折子,他将其放入袖中,决定去见凰凌世。 再次来到栖梧宫,他立于门外,停伫不前。 “是卿恽吗?”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不多会儿,他看到凰凌世赤足跑了出来,更深露重,她却只穿着单薄中衣,裸露的双脚,因寒冷而泛出绯红颜色。 她注意到他看向了脚趾,很快地笑了下。 他从袖中掏出奏折,径直递与她,“臣今日来,有要事禀告,”继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接着说道,“臣既将奏折呈递陛下,便绝无徇私之意,此事如何查处,全由陛下定夺。”凰凌世看了他一会儿,才将奏折接过,随意看了看:“我当什么事呢……卿恽,我将诸事全权交与你和风来,你们如何处置,我都是放心的,不必再和我一一汇报了。”看融卿恽不吭声,她叹了口气道,“你同三皇女相处得比我久,你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言,我权当处置的参考。”融卿恽思忖着应答:“臣本不该置喙,只两事须得向陛下言明,一是以臣对三殿下的了解,殿下性情温厚,乃至颇为怯弱,应无私藏祭器的胆量;二是皇储之位空悬日久,难免有心人寻隙作乱,愈是此时,愈得三思行事。”凰凌世点点头,视线仍牵挂在他面庞上,似是隐隐希冀他再说些什么,可融卿恽拱手行礼,便要离开了。 她急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却又在他回头时匆忙松开,“你是在怕这间屋子吗,不要怕,虽然看起来没变,但从地砖到桐漆,全都换过了……你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你能进来会儿吗?就一会儿?要是不愿意,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也行的。”怕他拒绝一般,她用食指触了触他的衣角,他看到她的指甲又开始残破不堪。他没说话,但也没避开她,她放心了点儿,轻轻牵住他往里面走去。 进来后再打量室内,发现这里确实同从前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从未发生过那场残酷绞杀。 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只是窗边的花瓶里,盛着一捧早已干枯的花束。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枯花便碎成了渣,扑簌而落。 “这是什么?”他不由问道。 “你忘了吗?”她的声音有些落寞,“这是你曾经送我的鸢尾,自那天后,你再没来过栖梧宫,这便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我一直放着……如今也没有了。” 融卿恽没有回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时会想起那日,我还记得长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她说着,将他的手从衣摆之下送进去,轻轻放置于侧腹上,她的小腹也是冰凉的,像薄薄的瓷片,“如果那天死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 泛红的双脚,残破的指甲,枯萎的花束和小腹的伤口……她好像总是知道如何使他不忍心。 颇少见的,他感到了烦躁。 “如果那天死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开什么玩笑,如果他会为此好受些,他那日以卑劣手段杀害同伴,又是为何。 “……陛下凰体尊贵,自有天相护佑。”他说着,抽回了按在她侧腹的手。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瞬,但还是执拗地说了下去:“你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还记得以前我受伤时,你为我搽药疗伤,那时你说,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肉身,既是肉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她仿佛已知道答案了,但仍要亲耳验证过方能死心,“你不会再同我说这些话了,是么?” 沙以文死后,凰凌世疗养了月余,他没去探望一次。 稍稍动了下左手,一股不甚灵敏的麻木感觉从肢端传来。 “陛下,”他开口,轻缓的声音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你是从来便如此无情,还是逐渐变得无情的?” 他不愿相信前者,而如果是后者,又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自己盲目、无底线的纵容吗? 终究,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 我没能救下师殷,又以下作手段诛杀以文,我已走上不可挽回之路了,可如果重来,我恐怕会依旧如此……请你不要,假装不明白其间意味,那就太残忍了,不是吗。 “你在哭吗,卿恽。”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感觉到她紧紧环抱着他,亲吻他,在他耳畔絮絮说着什么。 他推开她,她便再一次靠过来,重复几次,直到他不再抗拒,俩人的肉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而他之所以不再抗拒,是因为他悲哀地意识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他已觉得怨怼丛生,他也依然贪恋她的亲吻和抚慰,甚至本能地渴求更多。 他爱她。 第十九章(H) 年轻的时候,他曾做过关于她的绮梦。 梦里他睁开眼睛,上方是圆形的穹顶,四下里一片昏黑,炉膛里的火逐渐熄灭,外面呼号的狂风一阵紧过一阵。这是一间小小的毡帐。 怀中传出一点含混的声息,他这才注意到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一截干燥的树枝在火舌中噼啪折断,爆出了一声脆响,怀中之人猫儿一般机警地睁开了眼,确认周围安全后,慵懒地伸出双臂,伸展了一番腰肢,然后揽住他的肩膀,安心地倚靠在他身上。 她的周身,未着寸缕,裸露的肩颈和双臂,在昏暗室内,泛着月辉一般的静谧清光。“阿凌?”他感觉到了,几乎在察觉是她的一瞬间,胯下某处就蓬勃怒炽了起来,顺着她腿根的缝隙,紧紧抵住了一片湿滑柔软的…… 她看了他一眼,“好冷啊,融融”,说着,双臂将他勾缠得更牢了些,腿间仿若无意地轻轻在他那里研磨来去,使得棒身都沾染上了黏滑水光,于是那物抬得更高了些,埋在她腿间,按捺不住地微微跳动着。 她说她,冷。或许夜间人的神思本就混沌,或许逼仄的空间确实令人安心,或许屋外的寒风亦像某种催促……他没能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是如她所愿,将她更深地向怀中纳去。 被动的接纳逐渐转变成了主动的求索,他轻轻舔咬她的颈侧,手下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四处流连,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进入她,抚慰她,与她融为一体,纠缠厮磨,再不分开…… 从梦中醒来时,室内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夏日薄毯滑落到了腰腹处,胯间现出了一片湿痕,他心绪不宁地掀开薄毯,那处仍昂扬着,棒身及周围却已被白浊浸染得粘腻不堪。 天还没亮,营帐外也无人经过,他在理智回归之前,闭上双眼,握住棒身,就着湿滑浊物,将梦中未竟之事延续了下去。 第二次,没有了薄毯的阻隔,浓稠的精液喷射出来,溅落到了他的腰上、股间,随着呼吸的起伏,同汗珠一起缓慢淌落。 身体中漫卷而来的火焰终于熄灭了,看着烧毁的一地残骸,清醒过来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混杂着怔忪羞丧的复杂神情。 做过的绮梦不止一次,但没有一次能进行到最后。而此时此刻,她终于拥着他,与他气息相拂,纤细的五指向胯下探去,轻轻磨蹭腰腹的腿弯是无声的邀约,在现实之中。 做了多年的梦,事到如今,反而有了轻微的失真感。 对她的欲念在心中积攒太久了,凝成了一块无法忽视的,有棱角的石头,硌得人心底丝丝缕缕地疼。 他钳制住她的脸庞,舌尖不容抗拒地启开她的唇齿,强势地攫取柔软腔室内的每一分甘甜,她像被迫离水的鱼,只能依赖由他渡给她的空气和津液,这个吻漫长而粗暴,到最后她大口喘息着将他推开,他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沉沉目光却仍钉在她身上,她小心地窥探他的神情,然后,想要讨好他似的,探手去解他的腰带。 厚重衣袍垂落在地,发出了颇有分量的沉闷声响,结实健硕的身躯现于灯下,烛火为其镀上了一层漆器般的平滑幽光,蜜色肌肤显露出和庄重的黛紫官袍相悖的粗野质感。 她握住他早已挺立的某处,血管凸浮的紫红色肉茎看起来狰狞而富有侵略性,她迟疑了下,生疏地张口去含。 她以往也提出过以此道帮他纾解,但彼时他视她为只能仰望的太阳,不忍让她沾染一丝尘垢,更何况此等卑微之事。 而眼下,他没有拒绝她。 他只是漠然垂眸,看她笨拙地取悦他。 她吞吐得艰难,动作很不熟练,牙齿不时刮蹭过茎干,有点痛,说实话并不舒服,可他只是看她含着那处,阴茎便已然硬得发疼。他短促地哧笑了声,有某种酸胀的情绪在心中发酵,若要总结,却又仿佛只是觉得自己同她都挺下贱。 又忍了会儿,他突然抽离肉茎,擎住她的腰肢将她托举至床榻,紧接着便欺身而上。她只穿了单薄中衣,他将下摆一举推至锁骨处,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上去,五指陷入酥软雪乳,丰盈乳肉从指间溢出,一点红梅突然暴露在视野里,只消一眼,他便将唇舌附了上去,舔弄梅芯最敏感的那处凹陷,又尤嫌不足地轻轻啃咬着,娇小花蕾在挑逗下颤巍立起,她不由得呻吟出声,下身难以自抑地向他腰间勾缠去。 他极有耐心,毕竟夜晚还长,心中的欲火已被点燃,这一次,不燃尽一切便不会结束。 灼热的肌肤之间还隔了层薄薄布料,他将她的绸裤一把扯下,滚烫坚硬的顶端很快便抵在了亵裤上,她瑟缩了下,好像在这呼之欲出的威胁中想起了什么,她双臂后撑,想坐起来:“……不行。”他的动作略滞:“不行?”“我们……你,你不能有孩子。”说出这句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伤心的往事,眼圈陡然红了。 他听着,眼中看起来既没有被刺痛,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愤怒,只是那浓碧的核,看起来色泽愈发深重了。他的手按在她的脖颈上,然后缓缓下滑,粗糙的指腹摩挲而过,几乎要从这绢丝般细腻的肌肤上勾起丝线,“你有很多孩子,”强劲有力的大手抚过平坦的小腹,“臣子、乐伎、平民,甚至僧侣的……”她隐隐觉出了不妙,挣扎着想要并起双腿。 “谁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是吗?”他握住她的腰肢,骤然将她拖拽向下,腿根被坚实的腰腹分开,无法合拢,只能以下流至极、敞到最大的角度迎合他。 “陛下,这一点,”他骤然拨开她的亵裤下缘,“您应该在招惹我之前就说清楚。”那物仅在穴口探寻了半秒,紧接着便一挺而入,像铁质长枪刺透血肉,生涩、狠戾、没有丝毫温存。 被插入的一瞬间,她痉挛似的挺起了腰,眼尾红妆也被泪珠染花,他不想被她的情绪左右,握住她的脸颊将其扳向一侧。穴口还没被润滑足够,突如其来的结合令双方都摩擦得生疼,可他阴沉着脸,不管不顾地大力冲撞着,一次比一次肏得更深,阴唇被粗壮的茎干毫不留情地翻碾,几乎要在这暴力的捣弄中撑裂开来。 她在他的手掌下呜咽着,身躯战栗得像狂风中的枝叶,一行泪淌到了他指间,混杂着红脂,如血。 他以为他已经下了十足的决心。 “我慢一些……”他低声说道。 她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哭泣着,泪水越来越多,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切的模样,也不明白这份痛楚从何而来,他沉默地俯下身去,像舔舐伤口的野兽一般,几近温柔地吮食她的泪液。 温厚的唇从眼角吻至耳边,沉重的鼻息吹拂着耳畔碎发,热而微痒,他衔住那小巧的耳垂,轻轻吸啜着。右手则从细软的阴毛中探入,中指寻到了一粒肉珠,粗糙的指腹缓慢压下,不轻不重地揉捻起来。 过了阵子,哭泣在气息、抚摸和按揉中,转变为一种暧昧的低喘,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有湿滑热潮随着穴道的收缩,层层迭迭地漫涌出来。 他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胯下的挺动再次变快,肉茎从紧绷的穴口插入又抽出,每一下都往最深处撞去,伴随着令人脸红的咕啾水声,透明汁液不断溅出,将俩人的阴毛浸染得水光淋漓。她感觉自己像浮荡在汹涌海域的一叶孤舟,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处依凭,于是她揽住他的肩头,将他向下牵扯,双腿也攀附上那有力的劲腰,脚踝在尾骨处轻轻磨蹭着。 他突然涨红了脸,止住了捣弄,“不要……这么紧地咬我。”他咕哝道,面孔上现出和成熟外形不相符的窘迫来。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还是念想了二十年的女人,他毫无经验,湿滑又紧裹的穴道几乎绞得他当下就要喷薄而出。 她眼中水光氤氲,是眼泪亦是迷离情愫,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下,继而轻笑出声,这笑声令他些微着恼,于是他拔出肉茎,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将那揉皱了的亵裤一把撕开,仍在吐露汁液的玉户彻底现于眼前,他直起身躯,猛地将她的大腿箍住,向上按压,再按压,她的上身弯折,膝盖几乎要碰到肩膀,“融……”还未唤出完整词语,粗壮性器已然粗暴地顶入穴中。 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迎接他愈发激烈的肏干,阴唇无法合拢、可怜地外翻着,连带上方的玉珠也被磨擦得肿胀发红,滚烫的肉茎入得越来越紧,最后几乎是紧贴着她碾磨,其上突起的脉络变换着角度剐蹭甬道肉壁,过度的快感几乎让人难受,她不由得呻吟出声,这放浪的声息一经出口便被冲撞得支离破碎,很快,她的脚趾颤抖着蜷起,双腿也难以自抑地夹紧了他的腰肢,湿热的穴道震颤着挤压而来,他低沉的呼吸亦乱了节奏,坚硬肉棒重重插捣了十来下,最后硕大的伞状顶住花心,将一股股强劲液体灌注在了甬道深处,俩人一齐到达了欢愉的顶峰。 他探下身来,热汗津津的臂膀撑在她头颅两侧,粗重的喘息一下一下触着她潮红的脸庞,她被圈禁在他炽热的气息里,无处可逃。 稍微平静下来,她仍有几分顾虑地蹙起了眉头,“如果怀孕了,你的声望和前途……”他惩戒似的,在她颈上颇重地咬了下,她痛呼出声,“那便生下来,让他随臣姓融,不劳陛下忧心”,说着,他暂且起身,没了肉茎的堵塞,过量的浊精从翕张的肉唇里漫溢出来,颤微微地挂在晶亮的阴毛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原本便未疲软的性器立即再度挺立,他粗鲁地将她翻转过去,带着汗水的腻滑胸膛压在她脊背上,穴口再度撑开,被迫吃下了粗长肉棒,他就着白浊和爱液,入得又快又狠,她还未从上一波情潮里缓解过来,便又一次被拖入了快感与折磨交织的迷乱之境。 他的右手撑在榻上,左手则重重揉捏着她冰凉的乳房,她低低地呜咽着,他从她颈侧凑过去,将她黏在唇角的发丝和微张的红唇一齐含住,不容抗拒地吮咬着,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被入得腰肢发软,前身逐渐伏了下去,他便再一次换了姿势,倚靠着床柱,将她抱坐到胯上,借着重力比之前更深地肏入,坚硬炙热的肉棒每一下都顶在花心上,甬道里饱胀至极,一连串的快感顺着脊骨噼啪绽开,连头皮都森森发麻,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呻吟得近乎哀鸣,他在层层紧绞中放慢了速度,绷紧躯干抑住了喷射的冲动,待这波潮涌退去,他又一次不知疲倦地顶弄起来…… 他仍怀着对她爱怨错杂的矛盾情感,可在情欲的催化下,连怨愤都成了促使他向她更深处求索的深重欲望。大脑已然无法思考,只不断地叫嚣着进入她,碾碎她,将她的泪水与呜咽悉数吞下,让她的花巢被浊液灌满,肉体如拧绞的灯芯一般纠缠难舍吧,最终最终,彻底地、占有她。 这一夜无比漫长,到最后她的喉咙干哑,全身气力尽失,他便让她仰靠在自己怀里,或者平躺下去,有时她疲累到极点,直接昏睡过去,可不多会儿便又被操干醒来,做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 等次日醒来,室中已天光大亮。 她撑起昏沉的头颅,看了看自己身上无数的青紫淤痕,然后缓缓环顾四周,榻上的丝绸锦缎到处都是泥泞湿迹,桌案上的茶杯酒盏翻倒无数,西数进贡的葡萄满地乱滚,有的被碾烂了,释放出的水果清甜中,掺杂着浓郁的石楠花味……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动了动,融卿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她更紧地揽入了怀中。 她枕在他臂弯上,同时喃喃自语道,“我们最终,会抵达怎样的结局呢。” 当然是去往阿鼻地狱了,陛下。他在心中平静地想着,手中换了个姿势,与她十指相扣,再不分离。 第二十章 鞠风来三女儿的满月宴,融卿恽也带着礼物赴会了。 抓周的时候,刚满一岁的孩子在地毯上爬了会儿,然后从各式各样的器具里,抓起一双筷子,众人一齐笑了,鞠风来笑得尤其开怀。 “我家三儿是个有口福的,长大也必是能及时行乐的主儿。”她抱起女儿,同懵懂的婴孩打趣道。 注意到融卿恽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将女儿抱给他:“来,你抱抱。”融卿恽赶忙拒绝,“小丫头轻着呢,你那胳膊不碍事儿。”眼看孩子已经被塞到眼前,他只好接了过去。陡然来到了陌生人怀里,婴孩撇撇嘴,咿呀出声,是个要哭不哭的样子,融卿恽有点笨拙地托着孩子,怕惊扰她一般,微不可察地轻轻摇晃着臂弯,她适应了会儿,在他怀中逐渐放下心来,抓了一束他的头发放进嘴里咀嚼。 宾客三三两两地往花园那边去了,厅里的人渐少,鞠风来笑着看了一阵融卿恽哄孩子,然后开口道:“你好像有话要同我讲。” 闻言,融卿恽将逐渐瞌睡的孩子小心交托给乳母,待乳母走远了,他问道:“奏疏里的草叶,可是风来放置其间的?” 鞠风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我从中书省截下的折子,原先帮中书令处理过一些部门协作的杂事,他收到这封弹劾,便先让我过目了,本想卖你个顺水人情……没想到你却丝毫不领受呢。” “你我身居高位,涉及皇储事宜,处之应慎之又慎。”吐露的话语,平静得近乎无情。 “陛下最信你,你若压下此事,举荐三殿下,她必然应允,”鞠风来垂敛眉眼,“三殿下是皇长女,品行又极佳,若是推举她做皇储,一切便都顺风顺水,亦可免除新的纷争……可惜了。” 融卿恽没有出声,私藏祭器的罪名,对方既敢弹劾,罪证恐怕早已安排妥当,无论三皇女是否犯下此罪,声望都有了污点,即使陛下愿意轻放,想参选皇储,也是再无可能。 “储君之位关系重大,而三殿下性情怯弱,实非合适人选,能远离储位之争,或许不是坏事。”融卿恽虽然这么说,气势却不盛,想来亦是自觉有负于学生。 ““卿恽啊,”鞠风来邀他一同坐下,又给俩人各倒了一杯酒,“你我原是同路人,我和你说些真心话。前两天我去师殷坟头,看到那儿已经笼上了新草,时间过得真快呵,十八九岁做姑娘时,敢凭星点希望,孤身往炎州投奔陛下,那时可真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呐。如今年届不惑,岁月落在身上,积了沉甸甸的一层灰,积灰,便有旧气,有旧气,便趋昏聩,单每天醒来,就已觉出疲累了。”鞠风来托着腮,慢慢呷酒,琉璃样的眼珠被酒气淬得越发晶亮,“我不年轻咯,无法只活自己一人了,我的性命非我一人之性命,还关系着我的家族、学生,我做不到抛下他们,独自前行了。” “我在颢州买了处庄子,再干两年,我便打算请辞去颢州了,在那干了十年,如今也真如家乡一般了,家人们也时常怀念那边的风土人情,”融卿恽没有喝酒,她越过桌面,将自己的酒杯同他的碰了下,“在此之前,我不想再沾染上任何事端。” 三皇女私藏祭器,被判处罚奉一年。 处罚不重,可这样明晃晃的污点,已使她在皇储角逐赛中被三振出局了。 “这样一来,月诸姐姐是不是就稳操胜券了,”凰月诸的伴读隗千千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及笄的皇女里,月诸姐姐可是唯一有血脉的呀。” 凰月诸先确认了近处无人,然后才对隗千千严肃道:“千千,有些话不能乱讲,以后你休要再说这些了。” 鞠风来恰巧掀帘进来了,看到两个女孩儿凑在一处,便笑问道:“你俩文章写得如何了,怎么都聊上天了?”隗千千一吐舌头,赶忙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凰月诸向老师行过礼,然后从容地将早已写好的文章呈给老师,鞠风来接过细细读了遍,边读边称赞:“尚及笄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不俗的,行文也周全,文章已经很完备了,再改也只是些枝梢末节处,我看过不了几天,以我的水平,已是再不能指教你什么了。”凰月诸恭谨道:“老师学识渊博,学生哪怕钻研一生,也是难及项背。”“你呀,”鞠风来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拘束了些,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下午散了课,等大家都走了,凰月诸仍在看书习字。窗外突然飞进来一个小石头,稳稳敲在她的毛笔上,笔杆一撇,纸上立时多了一道歪斜痕迹。凰月诸没好气地向窗外怒道:“鞠欢!”外面传来一阵嬉笑,俄而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少年轻车熟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正是鞠风来的次子鞠欢。前两年还在忙着捉蛐蛐的男孩,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个头便比凰月诸高出了不少,大致瞧着,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不过么,脑子还是那个捉蛐蛐的脑子。 “我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除了你,还有谁这么讨嫌。”凰月诸皱眉看着毁了的字帖,将这页纸团巴团巴,没好气地向鞠欢掷去,他伶俐地避开了,然后又凑到她跟前套近乎:“月诸,总写字看书多没意思,听说今晚福延街那边来了个杂耍班子,舞剑、跳丸、袅索、掉竿……”他如数家珍地给她介绍,“应有尽有!走,哥带你玩儿去。”“你明明和我是一个月的生日。”“大三天也是大,长幼有序,懂……”他还想耍嘴皮子,余光瞥见凰月诸的脸越来越阴沉,急忙悬崖勒马,低眉耷眼地好生做小伏低了一番,又答应给她买新首饰,才总算把她劝动了。 等俩人到了福延街,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凰月诸个子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脚下突然一空,鞠欢撑着她的腰,把她架到了肩膀上,凰月诸红了脸:“像什么样子,快把我放下!”“站得这么外面,咱俩至少得有一个能看见吧,不然白来了都,哎呀你快看吧,边看边给我讲讲。” 就这样,俩人一个靠看,一个靠听,共赏了这场杂耍,回去的路上,鞠欢还念念不忘,一个劲儿地问她“那人真能从嘴里喷出两丈远的火?”“绳索直接从天上挂下来的?你看清楚啦?”“一刹那就从空盆里开出了牡丹花?” 看他眼巴巴的劲儿,凰月诸道:“行啦,别念叨了,杂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个月呢,明晚还来这边表演,现在收收心,兑现诺言同我买新首饰去。” 看首饰,鞠欢就没看杂耍那么上心了,凰月诸不管拿哪个簪子给他瞧,他都说“这个最好看”,还时不时地往门外觑着,似是在期待杂耍班子散场了还能从街上经过。 耳边突然多了什么清凉的东西,鞠欢“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看见凰月诸将一个飞燕状的耳饰贴在他耳边端详着。“干嘛啊?”他不明所以,随即“吭哧”一声笑了,“你想给我买耳环?开玩笑,男人戴什么耳环,打架时拽上了不得疼死。”凰月诸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耳饰放了回去。 得戴呀,她于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做凤君,是得戴金凤耳坠的。 而各人这样那样的心思或谋划,在某一天,又被新的事件打乱了。 尚书左仆射融卿恽,怀孕了。 他的肚皮日益隆起,却仍如常上朝,至于这是谁的孩子,他不说,没人敢问。 凰月诸看了一会儿掌心里的飞燕耳坠,最后狠狠一振臂,将其扔进了清晏池里。这个孩子的来头,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没有。 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栖梧宫前撞见尚书左仆射了。 融卿恽,这个母皇隐秘的爱人,幽灵一般盘亘在皇宫里,哪里都有他权势的痕迹,阴魂不散,令人作呕。 最好是个男孩,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祷着。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月余后的一天,她的老师鞠风来,笑着告诉她,自己再过两年便要辞官归乡了,一生所学已编撰成书,于此赠予她。 她呆住了,无数疑问从心头闪过,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是因为融卿恽吗?”看到老师诧异的神情,她犹豫地解释道,“学生的意思是,是不是尚书左仆射,他……容不下老师?” 鞠风来愣了下,继而爽朗地笑了:“当然不是,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凰月诸沉着脸没有回答,在她眼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融卿恽靠和母皇的关系攀附而上,官拜尚书左仆射,明明和右仆射左右并立,他却独揽大权,目无礼法地出入栖梧宫、怀孕了还不放权暂且不提,此时竟连自己最温和无争的老师也要排挤出朝堂了。 见她不语,鞠风来的神情认真了些,牵过她的手,像同自家儿女谈心一般,诚恳地同她道:“臣要归乡,一是上了年纪,精力不济,身体亦不如前,需要好生休养;二是入仕半生,如今也倦了,便想寄情山水,换个轻松活法。”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手背,“月诸,我同融卿恽做了二十多年的同侪、朋友,我可以向你担保,他是极温柔中正之人,你能够信任他,我走之前将你托与他,做他的门生,你会受益良多的。” 凰月诸听着,眼底却现出了近乎被离弃的愤怒和伤心:“我的老师,只有尚书右仆射大人您啊。” 凰月诸仍记得,当她掏出攒了数月的例银,上下打点栖梧宫侍从,才获得了在恰当的时机见一次母皇和尚书左仆射的机会时,那位倨傲的权臣,只是轻飘飘地指点了几句,转头就将她推给了尚书右仆射。 诚然,她现在很喜欢自己的老师,有时甚至私心觉得,比起母皇,老师还更像她的母亲些。可才过了几年呐,老师也要离开她了。融卿恽不想要她这个学生,她便被踢给鞠风来,哪怕哥哥姐姐都是他的学生,融卿恽党同伐异,自己正当盛年的老师便得下台,临了还得将自己托与他。多么屈辱,她夙兴夜寐、苦读不倦,为的可不是再受这样的屈辱。 还有鞠欢,那个傻小子,尚不懂得丝毫男女情爱,等过两年他懂了,他已在颢州了,他会认识别的姑娘,约别人去看杂耍,最后和别人在月下散步,到时候,他哪里还记得她凰月诸呢。 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被抛弃。 若是自己能成为皇储,或许还能去向母皇请求赐婚。可是,融卿恽怀孕了,倘若是个女孩……那个幸运的女孩,既有坐拥天下的母亲,又有大权独揽的父亲,她是爱情的产物,会带着双亲的期盼降生,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她自孕育初始,便天然拥有了。 自己努力了十几年又如何呢,依然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卑贱琴师之女罢了。 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不过想要一点确切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可她所得到的,却只有接连不断的失去。 她当年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融卿恽,便一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可他却是无情的神祇,对她的祈愿从来都视而不见,如今更是连她仅有的一点幸福都要夺去。彼时有多么渴求,现在便有多么怨恨。 世间万事,怎能都由得他恣行无忌? 那个孩子,不能出生。 第二十一章 六月九日,是尚书左仆射融卿恽的生日。 融府自三天前起便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到了当日,前来祝贺送礼的车马队伍,从府前一直排到了街口,然而及至宴会结束,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融卿恽的学生门客,携礼贺辰的众人,没能见到融卿恽一面。 这行径傲慢无礼,不符待客之道,但没人对此有丝毫微词。 融卿恽,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子,如今已成为紫袍加身的当朝二品大员。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夺取同乡挚友官职,亲手诛杀昔日战友,逼同侪辞官归乡……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凭借女帝的偏宠,将赤凰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出席,自然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了。 与此同时,玄都观千鲤池旁,穿着麻灰布衣的融卿恽,刚从小憩中醒来。 平日里一向热闹的玄都观,此时却寂静无声,唯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正在衣袂翩飞地舞剑。剑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他挑腕回首,挽出了一个利落剑花,融卿恽看着,觉得少年所习剑法,与自己的应是同出一脉,只是此乃左手剑法,用右手,总觉不够酣畅淋漓。 “左臂废了,自然就得用右手了。”少年突然开口,旋即转过身来。 灰蓝碎发下,一对碧色眼眸沉静地望向他。 那是他自己,少年融卿恽。 融卿恽愣了会儿,然后微微低下头去,叹息一般轻声道:“是梦啊。” 少年向他走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年所着白衣,原为丧服:“青鸾皇朝二七一年,你还记得此年之事吗?” “……二七一,应是赤凰皇朝创建四年前,那一年赤凰军攻下苍钧二州,直探羽都。”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有此问,融卿恽还是回忆道。 “不对,”少年摇摇头,前襟忽然现出了一点血迹,紧接着斑斑点点,晕染开来,“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败,赤凰主将凰凌世,彼时已显癔乱之相,战败十日后,凰凌世神思恍惚,气郁而亡,”少年越走越近,斑驳血迹已然印至膝下,“阿凌在我怀中死去,死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走到融卿恽身前,示意他伸出手来,随即将右手覆了上去,融卿恽感觉掌中多了一点颇有分量的东西,质感仿若冰凉石块。“拿着,须用之时,在掌中捏碎即可。” “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练习右手兵器。” 融卿恽睁开眼来,鼎沸人声涌入耳中,三两孩童从他身侧嬉笑追逐着跑过。 六月份,玄都观热闹得一如既往,而他刚伏在千鲤池旁的石桌上小憩了一阵。 微风拂过,他方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穿着染血丧服的少年自己……说凰凌世死于赤凰王朝建立的四年前。虽然只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荒诞梦境,但思虑起来,仍令他心间不宁。 他想或许是近日诸事繁忙,反映在梦里,便也胡乱梦一些令人疲惫焦虑之事,做梦而已,毋需细想。他欲起身,却觉出右掌沉坠。 摊开手心,其上赫然现出三枚曲玉。 凰凌世最近格外紧张他,隔三差五就亲自来给他送安胎药,还要看着他喝下才能放心。 鞠风来要卸任,很多事从现在就得开始着手交接,兼之西南战事未平,他自己又有孕在身,有时累极了只想撑案闭目养神会儿,最后却往往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日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便又看到凰凌世正在从食盒里往外取药和蜜饯。 “……陛下,即使安胎药滋补,也不必喝这么多碗的。”灌下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融卿恽无奈道,一枚樱桃蜜煎被送入口中,蜂蜜的甘醇和樱桃的甜酸在舌间化开,倒是及时抵消了药的苦涩。她看着他,海水一般明净的眸子里,是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深重忧虑:“生孩子很辛苦的,得早点积蓄力量才行。”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探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小心他明显隆起的小腹,他便让她跨坐在腿面上,“这是要做什么?”他不说话,只是在她唇上烙下了一个苦甜交织的吻,“……这里可是议会厅,臣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她推拒他凑近的胸膛,却被他擒住双手,牵扯更近,“陛下不必害羞,不会有人看到什么,就算有人看到,臣也都会处理好的。” 意乱情迷间,前几日所做的古怪梦境又浮现在记忆里,青鸾二七一年……碧色眸光逐渐暗沉下去,他垂首深嗅她的气息,仿佛是要以此确认她真切存在。 如今已是天凤十六年,炎地起势的赤凰一飞冲天,光耀天地,此乃天命所归,不可违也。 鞠风来携凰月诸拜访融卿恽时,已是融卿恽临产之际。八月处暑,天气仍未转凉,他穿着圆领薄袍,肚子大得惊人,融府门庭若市,他这头刚迎鞠凰二人进门,外头便又有仆役通传有客到访,“听说融府的陈皮普洱冠绝羽都,快快呈上两盏,让我俩好生品味番。”鞠风来笑着要落座,却被融卿恽拎腕带起,“来访者吏部侍郎翁灵,与你也相干的,且与我一同见他去,会罢再喝陈皮普洱不迟。”融卿恽说着,随意抚了抚凰月诸的发顶,交代过仆从好生招待七殿下,便同鞠风来一道出去了。 凰月诸打量四周,看到桌上的瓜果茶盏间,还放了碗漆黑的汤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融卿恽和鞠风来回来了,闲聊了几句新近杂闻,融卿恽端过汤药欲饮,“融先生,学生看这药盏在桌上放久了,只怕已经凉透,凉药伤体,先生有孕在身,还是勿饮为好。”凰月诸怯生生地出言劝道,融卿恽听闻,觉得是孩子的一片好意,便依言命仆役将汤药倒了,又赞过月诸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拜师流程便正式展开了。 凰月诸叩首三拜,敬茶奉师,就此拜入融卿恽门下。 距她祈愿成为尚书左仆射门生,已过去五年了。 是夜,凰月诸久不能寐,丑时窗外映来闪烁灯火,她披衣下榻,到宫门前小心向外窥探,宫巷尽头的主干道上,无数行色匆匆的宫人往栖梧宫方向去。 夜色掩盖下,她绽出了一个灿极的笑容。 凰凌世拍马赶至融府时,融卿恽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中,他生产的日子比太医推测的早了七天,凰凌世往床榻边走去,心脏在胸腔里隆隆震颤,这剧烈的擂动,让人感觉皮囊都快要被涨破了。太医擦去额上汗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息怒……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凰凌世骤然打断他,“融卿恽,我只要融卿恽。” 而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融卿恽,此时正从缥缈之域悠悠醒转。 睁开眼来,四下漆黑一片,伸出手去看不见五指,张开嘴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他下意识去摸隆起的肚腹,却只摸到了平坦而冰凉的皮肤。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了难产……所以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是也不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回首望去,再一次见到少年的自己,和那一天所作梦境中不同的是,这里的少年看起来要虚无得多,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片浅淡的影子,在黑暗里散发着莹莹微光,他走近了些,发现少年只是由很多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组成,他伸手去触,手却从对方躯干中穿了过去,“我只能说,这里是我死后来到的地方,而你的寿命,尚未走到尽头。” “你知道我的寿数?” “不只是你的,还有很多个融卿恽的,从出生到死亡的完整一生,我都看得到。” “……很多个,我?” 少年将食指轻轻点在了融卿恽眉心,刹那之间,无穷的漆黑里陡然降下千万条幽绿光绦,像倾盆的大雨,以连绵不绝之态贯穿天地,从未见过的符文闪烁其间,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倏忽闪过。 那是一种难以用现世经验解释的体验,融卿恽感觉自己好像被极薄的刀刃,一瞬间切割成了无数平行的竖片,每一竖片他的血脉肌理都清晰可见,五脏六肺也在平稳运转,可那宣纸一般纤薄的自我,却立刻被千万种不同的记忆浸染渲透。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数个融卿恽的一生。 后妃融卿恽在染血的产褥上死去;僧侣融卿恽双手合十剃度受戒;将军融卿恽身中数箭战死沙场;炎州刺史融卿恽在水患中身亡;兵部尚书融卿恽猎场走失成为平民;官奴融卿恽在一次接见中怀揣利刃意欲行刺…… 各种各样的人生,有相似的,也有大相径庭的,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在千千万万个融卿恽的人生里,凰凌世始终在死心塌地地追逐着他。 哪怕肉眼可见的,她已渐趋崩溃。 当从这些记忆里抽离出来时,他久久不能回神。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然后发现了某种规律。”少年平静地开了口,“这就像一个在不断重复开头的故事,融卿恽一次又一次懵懂重生,以为这是一个仅此一生的崭新世界,而对凰凌世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循环往复,已然重复到令人疲惫不堪的陈旧之地。 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赤凰王朝是一个有神明的世界,而凰凌世就是这世界的神明,世间万物,随心运转,她睁开眼睛,事物开始构建,她闭上眼睛,一切塌缩重来。 只是神明并不打算推动世界发展下去,她在一遍遍地尝试达成,某种从未达成过的目标,所以这个世界始终处于萌芽状态。 她沉陷在这没有尽头的重生中,直到我这一世,发生了一些意外。” 少年静如秋水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道暗色。 “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战败,彼时凰凌世的精神状态,已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去了,战败十日后,她在神志错乱中抑郁猝亡。死之前,阿凌向着虚空不断保证,我就在她眼前,她攥着我的衣襟,却再也注意不到我。”他抚着前襟的血迹,音犹叹息,“她说,对不起,卿恽,我又做错了,我会重新来过,再给我一次机会,下一次,下一次我定能做好。” “没有下一次了,这次她没能创建起赤凰皇朝。在世界萌芽之前,神明就陨落了,这或许不符合创世的规律。阿凌死后,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所有失败世界的残骸,而在我到来之后,世界的残骸没有增加。 不再有新的融卿恽的回忆,我就是最后的融卿恽。 阿凌已经不能重来了。” 第二十二章 “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在这无数个世界里,有一个未知的世界,就像封闭的黑匣,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无法了解其中内容。 我想那里是最初的世界,是一切的起源,在第一世里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阿凌开始不断重启。 我已是灵魂之质,只能在你的梦境或濒死状态中,产生和现实的短暂联结,而不能以实体介入。我们需要一个真实存在的肉身,前往那无法探测的一世。 查明缘由,斩断因果的死结,让这个世界从零开始,孕育新生。” 沉默地听到现在,融卿恽终于开口打断他,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千千万万个融卿恽里,为什么选中我,去往那因果的源头。 少年融卿恽,少见地没有干脆应答。 寂灭无声的漆黑异界里,唯有纷至沓来的幽绿光绦穿梭其间。 “我在观测了已有的所有世界后,觉得这一世是一个质变产生的拐点,在这里,凰凌世出现溃败迹象……而融卿恽,有了和凰凌世共赴地狱的决心。 从这里开始,融卿恽能够杀死凰凌世。” “凰凌世一直在追逐着融卿恽,可实际上,在绝大部分的世界里,俩人都是相爱的,但世界的进程并没有因此变好,凰凌世非但没有得到那个想象中的圆满结局,反而在不断的重生中越来越糟,直到失去重生的可能。” 少年融卿恽怔怔地望着手心,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凰凌世在怀中死去的时刻。 那是困住他的梦魇和心魔。 “你没亲眼见过……最终的阿凌,她……”他的手颤抖了下,丧服上的血迹再一次开始扩染。 “你只有一次前往第一世的机会,能停留的时间很短,成败在此一举。” “让阿凌从这情爱业障中解脱吧。” 融卿恽从昏迷中苏醒时,凰凌世正在他床畔守候着,她看起来只是脸上格外苍白些,可他此时已然知道,躯壳之下,她的内里早已碎成了难以修弥的碎片。 在那虚幻异界里,他看到了这一世的结局。 他失去腹中胎儿,元气大伤,凰凌世命人彻查滑胎始末,鞠风来却在这时自行请罪,坚持是她在药中下毒,因而被投入诏狱,鞠家亦被查抄,几年后,镇西大都督宁光逢起兵造反,变州刺史封桢等加入叛军。 危急存亡之际,他被委任为平叛大将军,与凰凌世一同在战场上死去。 ……那真是非常漫长、痛苦、精疲力竭的一生呵。 而此时,他从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捡回命来,却只是将凰凌世揽进怀里,像抚慰小兽一般,一下一下轻捋她的脊背,直到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活气。 他看到了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知道,她催生的灾难,亦给予了她等量的折磨。 “不要哭,阿凌,你很累了,休息一阵吧。” 剩下的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能自如行走后,他练了一段时间的右手兵器,刚开始练习时,想到进行这些是为了亲手杀死爱人,他时常会走神。 连她残缺的指甲、冰凉的赤足、小腹愈合的伤口,这些细枝末节的伤处都会令他牵挂在意,此时,他却在准备杀死她。 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他会强迫自己想起最终的凰凌世。 少年融卿恽说的不全然对,他是没有亲眼见到,却在共享的记忆里,看到了最终的阿凌。那里的她形容枯槁,眼眸里没有丝毫光亮,她被永恒的焦虑执妄腌透了心神,以至于和外界再也无法建立联系,在衰竭的尽头,她仍向着虚空哀哭允诺着。 细枝末节的伤口都会令他难过,更何况这样的她呢。 他再一次拿起了武器。 深秋的一天里,融卿恽去看望了狱中的风来。 她本来就瘦,穿着囚服,更像一截细长的枯枝:“对不起呐,卿恽。” 融卿恽扶着木栅,注视着鞠风来被镣铐磨出血痕的手腕,几乎不忍开口:“……是那杯奉师茶吧,尝着确实比平常茶水苦了些,没想到七殿下,原来对我有着如此深重的怨恨。” 鞠风来望着他平坦的小腹,神情里流露出几分为人父母方有的慈悲来:“月诸是个聪明姑娘,品性也坚毅,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师的责任,明明也感觉到了她心里有很多愁怨不安,却没有及时进行疏导……现在想来,我确实是着急脱离这朝政漩涡,而忽略月诸了……连累你失去了孩子,真的很抱歉。” 打算过两年就卸任的尚书右仆射,终究是没能平稳过渡到那一天。 融卿恽低眉看了眼肚腹,语气有种释然后的平静:“或许我与这孩子确无缘分,风来不必自责,此非风来之错。” “你是要……” 融卿恽摇了摇头。 没有人犯错,鞠风来,沙以文,师殷,还有即将入场的宁光逢,封桢,不过都是被残酷命运随手拨弄,而卷入血雨腥风中的,赤子罢了。 十几岁加入赤凰起义军时,没有人想得到这样的未来。 他们本不应有这样的未来。 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他穿上了一袭颇似丧服的白衣,为他未能出世的孩子,也为即将要亲手杀死的爱人。装备好了弓箭行装,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他觉出手中的三枚曲玉产生了微妙的质感变化,只消轻轻一捏,曲玉化作齑粉,露水一般渗透进肌理中,随即似有一道清凉水线在全身筋脉中游走,很快,他的身体像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里,待过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进入了那封闭的黑匣里。 等眼睛适应了新的视界,他环顾周遭,发现身处一片密林之中,清风拂过,繁枝茂叶间漏下的明朗日光,像散碎金箔一般在地面上轻轻晃动。 他认出这儿是羽都围场,密林里有白虎出没,秋狩时节凰凌世会经过此处。 他单膝跪地,架好弓箭,屏息凝神等待着。 很快,不远处有马蹄声渐近。 他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凰凌世,她向身后打着手势,慢下了步子,而她身后,融卿恽沉默着靠近了她。俩人看起来都正当盛年,仿佛还未经受过丝毫风霜磋磨。 凰凌世微眯左眼,挽起了弓,箭首缓缓移动着,瞄准了自己这边。 错愕一瞬后,他意识到凰凌世将自己当作了白虎。 这倒正好,他微微扬起嘴角,右手缓缓勾紧了弓弦。 箭首裹挟着凌厉风声破空而出。 一只手突然按上凰凌世的头,她手下一松,箭飞了出去。她已无法在马上保持平衡,一旋身跳下了马。 密林中飞出的箭,没有射中凰凌世。 她的身后,融卿恽落马跪地,喉咙上插着一支箭。 ……融卿恽的神情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空茫,可他却在第一时间按下她的头,使她躲过那一箭,近乎本能。 瞬息之间,一切已尘埃落定。 筋脉中清凉水线游走的感觉再度出现,他的时间到了。 真相像被强行灌入喉中的剧毒,烧灼的感觉从眼球背后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血管将要炸开一般突突跳着,一切声光颜色都离他远去了,魂灵被突然攫出体外,然后迅速冷却,下沉,灰败腐朽。 不远处,凰凌世正抱着融卿恽语无伦次地恸哭,他忘却呼吸,定定注视着。 他来到这里,是为斩断因果。 可飞出的箭,射中的却是最初的自己,他在她痛彻心扉的哀嚎里,找到了她偏执妄念的根源。 他没能斩断因果的死结。 他亲手绑下了因果的死结。 一次又一次重来的,只有开头的故事,在这一刻正式展开了。 第二十三章 ……他不能,他无法接受这就是结局和开端。 在彻底消失之前,他抽出匕首,刺入腹中。 黑暗的异界虚空中,同时探测到真相的少年融卿恽,发出了一声意蕴复杂的喟叹。 只有梦境或濒死状态才能进入的地方,融卿恽的身体再次出现。他与少年的自己互相望着,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无尽的幽绿光绦里,一条新近生成、色泽较浅的符线,刚从上方垂下。 “我们失败了。” 融卿恽盯着那条新生成的光绦,极速失血的面庞在莹绿光芒的映照下,宛如来自阴司的亡魂……快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必须有别的办法,快想。 “如果不能杀死阿凌,那能不能杀死我自己?”他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杀死所有世界的融卿恽,让融卿恽在凰凌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这是不可能的,阿凌重启了非常多的次数,而且我是灵魂状态,没有实体,只能观测,无法参与,你也没有前往其他世界的机会了。” “或许不需要前往其他世界,”融卿恽说着,向那条色泽微浅的光绦探出手去,“我有实体,我的肉身现在既不存在于第一世,也没回到第三世,我既没有死亡,也不算存活,我非灵魂之态,却进入了异界虚空。” 如果能够像捏碎曲玉一样……他回忆着那时的心境,尝试去握住光绦。 少年没有说话,只噤声盯着他动作。 五指渐握,他感觉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光绦,逐渐在手中现出了,光滑丝带一般的质感。 他握住了这线幽绿光芒。 “只要让初始的融卿恽消失,从此往后,凰凌世的世界里,便不再有融卿韵这个人,也不会再有后面所有重启的世界。” 绿光从手中流淌而过,像观看飞速倒转的走马灯一般,他从第一世融卿恽的死亡开始,溯洄而上,往那人生的起点寻去。 三十七岁的融卿恽为凰凌世挡箭,死在她怀中。 三十五岁的融卿恽失忆后成为了凰凌世的兰君。 三十二岁的融卿恽在洪水救灾中被洪流卷去。 三十岁的融卿恽,第一次参加火锅座谈会,拒绝了凰凌世的倾慕。 二十九岁的融卿恽跟随凰凌世开辟了赤凰皇朝。 二十五岁…… 十九岁…… 七岁…… 他寻到了那最初的地方。 像曲玉质感的转变一般,光滑的丝带也逐渐有了温热而微韧的触感,甚至微微跳动着,宛如初生的心脏。 五指缓慢而坚定地,以渐增的力道,攥紧了那柔软的心脏。 嘭咚。 嘭咚。 嘭咚。 …… 心脏停止了跳动。 再次展开手心时,幽绿光芒在手中明灭黯淡,直至消逝。 少年融卿恽自与他碰面以来,第一次绽出了一个舒朗的笑容。 虚空异界千万条光绦上,飞速滑过的符文骤然停住,旋即,扑簌无声,而又宏大壮观地泯灭在黑暗之中。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在这微妙的时间里,某个世界中,正在寻找融卿恽的凰凌世,突然立住脚步,发起呆来。 “我刚要找……谁来着?” 紧接着,这个世界也像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消失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明亮的画面,在那里阳光像蜜糖一样流淌而下,将银发蓝眸的少女,俯身向他伸出手的画面,镀上了一层永久封存的光膜。 那是他的神明。 而他,是在一个未曾存在过的重复世界里,名为凰凌世的神明的 唯一信徒。 第一世的融卿恽不复存在,所有的融卿恽,所有的重启世界,亦都不复存在。凰凌世的世界,从未有一个叫融卿恽的人来过。 永远停留在开头的故事,徐徐翻开了新的扉页。 一个皇朝创立伊始,需要铸造新币。 按照惯例,一面印字一面花纹,正面的字好说,开国组成员围在一起抓阄,最后手气王者师殷在一堆具有纪念意义的风雅好字里,顺利抓到了最土的“天凤”,好在他亲手挥就的“天凤通宝”倒是不俗;至于背面纹样,本是要请技艺高超的画匠来绘制的,凰凌世却突然来了兴致,嚷嚷着要自己画。 她说她要画个光耀天地的赤凰来着……然而成品图嘛,怎么看怎么像个尾巴后划了三撇的简笔……鸡仔? 师殷看了半晌,说:“此事或许还应交给钱监从长计议。” 鞠风来略有几分困惑地忖道:“倒是从未见过此种风格,敢问阿凌师从何派?” 封桢,封桢刚发出一点“吃藕”的声音就被沙以文和宁光逢拖走了。 当师殷从漫天风雪踏进温暖室内时,凰凌世正伏在桌上小憩。 师殷掸去肩头落雪,无奈地上前摇醒了她:“我看陛下最近的工作是不是太少了,推我参加宫宴应酬百官,自己却在这里躲清闲。” 凰凌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拽过师殷的袖子,迎着他嫌弃的眼神擦了擦口水:“我刚做了一个梦……”旋即注意到师殷板起的面孔,赶忙挎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哎呀,以文和宁宁在后面都把锅子支起来了;鞠姐说她拜过亲朋便来,估摸着快了;咱也赶紧到后面去吧,看着点风筝,别让他撞上两位嘟嘟沙包大的拳头。” 俩人还未进入后院,便听到了宁光逢的声音“我在宫宴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就等这一顿呢!人都上哪儿去了?” “来了来了。”凰凌世拽着师殷三步作两步赶上前去。见他二人出场,宁光逢眼前随之一亮,同时忙不迭地用胳膊肘捣了捣正在片肉的沙以文:“先下点羊羔肉吧,馋这口好久了,等肉熟了估计人也就齐了嘛。”沙以文被他捣得差点削到手指,那时常蹙着的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有完没完,半柱香的功夫催我八百遍了!再催我就先把你下锅!” 还未及宁光逢作声,封桢在一旁嘟囔着插嘴道:“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有这功夫还不如来帮我对对国库账目。”往那边望去,只见独坐一旁的封桢桌上还放了一厚摞账册。 连工作狂师殷都有点为难地抚了抚额角,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劝他先把账本撤下去。 凰凌世凑到锅前嗅了嗅:“唔!放了西树特产的香料是不是?”听到这话,宁光逢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亏你还记得这味道,我是碰巧从一队伪作行商的西树探子那里缴获的,寻常市面上可寻不着,金贵着呢。”说话间,两柄匕首从二人眼前插下,立在桌面上栽楞楞微颤着,俩人忙不迭抬头,便看到了沙以文那威慑的眼神:“你俩挺有闲兴的?要是实在没事干,不如来帮我备菜?” “好香的味道。”闻声,吵吵嚷嚷的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披着杏色大氅的娇小身影立在院口。 见大家望向了自己,鞠风来不由得将颊边碎发撩至耳后,笑意嫣然道:“我来得可正是时候了。” “人可终于齐了,可以吃了吧,我真的要饿死了!”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宁光逢一边帮着切菜,一边偷偷下肉进锅,趁着大家围上去和鞠风来寒暄,他已然从烫锅里捞了好些滚肉入口,此时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肉起哄道。 凰凌世用筷子敲了下他偷肉的手背:“也没见你少吃啊……行行行,我宣布现在正式开吃!” 伙伴们都到齐了,牛羊肉在滚水里沉浮着,宁光逢一边大嚼蘸了蒜泥的羊排,一边颇为遗憾地感慨道:“羽都的酒喝着跟清水似的,没味儿,还是炎州的酒好喝。师殷啊师殷,你好歹是炎州人,逢年过节的,怎么就记不住给咱带点儿炎州好酒呢?”师殷口味清淡,不喜辛辣刺激之物,不巧正坐在宁光逢身侧,此时便用衣袖掩了口鼻:“我现在在羽都又不是在炎州……你若想喝,改日我托人寄些给你。”凰凌世忍不住插嘴道:“炎州的酒确实好喝,我还记得咱俩刚开始在炎州那会儿,还去过几次你融伯父开的客栈,店里的酒可真是一绝呐,”说着,她回味似的咽了下口水,“说起来,融伯父家后来如何了?”师殷回忆着道:“炎州城最乱的时候,融伯父家曾打算去阳州投奔亲戚,后来考虑到三个孩子尚且年幼,没人能守着老店,便作罢了。幸好没去,那一年,去往阳州的可是凶多吉少,留在炎州后来生意也逐渐好转了,融家长子融文业是去年的二甲进士,殿试上你曾见过的。”众人听闻,不禁唏嘘感慨了一番。 感慨过便罢了,毕竟也没太多交集,话题很快转向了其他方向。 子时刚到,天空中高高冲起一个炮仗,“咻——啪”,万紫千红绽放在天际,远处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像灶膛里爆了壳的火栗。 众人暂停了闲聊,一齐向那天幕上的烟花望去,各色光华从带着笑意的面庞上掠过,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那会儿,你说做了一个梦?”师殷想了起来,问道, “唔……”凰凌世仰着头,一点儿灿星似的微光在湛蓝眼眸里莹莹闪烁着,“记不得了……醒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随着最后一朵烟花绽落,那莫名的难过也逐渐消散,这个世界的一切便这样继续下去了。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