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头子他老婆》 01 倚在丰田可乐娜的银灰色车门上,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建筑物。 还记得第一次要造访这里的时候,我上网查询了好一阵子。也是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栋建筑物有个煞有介事的长长全衔。 时不时往返这里已经一年有馀,从家里那栋小公寓开车到这里的路线也早已熟记于心,但我还是记不住这个地方的正式名称。 就像现在的我完全不知道「可乐娜」这三个字在未来会变得如此热门,一年前的我也没想过自己会频繁造访这个地方—— 国内执行「自由刑」的场所之一。 通称监狱。 距离我把引擎熄火还不过五分鐘的时间,身旁的郁砚已经感到不耐烦了。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真是的……怎么不快点出来啊?」 「又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地方。」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再不出来,我就要把整包菸给抽掉囉。」 「最好是那么会抽。」 「不信?那我就抽给你看。」 「要抽的话就离猫远一点。记得留一些给头子。」 「随便说说的,我又不喜欢抽菸。对吧?小傢伙。」 蹲下身子,郁砚对着外出笼里的猫咪如是说道。笼里的踏雪黑猫叫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同意还是否定。 「嘿嘿,再等一下下,我们全家就要团圆囉。」 我继续望着远处的监狱。过没多久,大门处便有了一点动静。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内走到阳光下,缓步向着我们而来。 「欸,你家头子出来囉。」 「动作真慢。」 「你这是帮人接风的态度吗?」 「有来接他就不错了啦。」 这倒是。我在心里同意,但没有说出口。 就算我们没有出现在这里,头子还是会一步一脚印地走回那个家。情况若是好一点,也许他身上会有些搭公车的钱。不过,我相信他对公车路线图的熟悉程度,应该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突然,郁砚凑到我身旁,双手不安份地自腰际缠了上来。 「干嘛,不要乱摸啦。」 「有什么关係,又不会少块肉。」 「你也分一下场合好不好。」 由于实在太过闷热,我稍显强硬地将她推开。 「……东西都有带到吗?」 「有、有,都收在包包里了。只差给他签名而已。」 头子待在监狱里的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个世间,这个社会也发生了不少变化。放在郁砚包包里的文件,也是那无数变化的其中之一。 对于我们三人来说,比起接风,这个变化更加重要。所以我和郁砚才会待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度过这段最后的等待时光。 等待那个人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等待那个人来到我们俩的身前。 等待那个人的归来。 我和郁砚相视一笑。接着,当我回过头,高大的身影已经在我面前佇足。 对此,我只是笑着说出那句台词。 那句已经准备了不少时间的台词。 「家里有猪脚麵线,要全部吃完喔。」 听完,郁砚家的头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 和郁砚的相识又是更早一些的时候了。 两年,或者是两年多以前?我有些忘了。我们两个都不是特别在意纪念日的人。说到底,我们的关係打一开始就是约出来的。这种在认识对方(心理)之前,就先认识对方(生理)的模式,要事先确立彼此对纪念日的认知反而比较困难。 至于这种「如果踩到雷那就认栽」的关係之所以能持续到现在,只能说是「一试成主顾」吧。 在交友软体上看到照片的时候,我觉得我跟巫郁砚这个人应该挺合拍的。 包括性向与喜好,但不仅限于此。 奔放灿烂的金发加上些微的波浪捲,锐利的眼神之中隐约透出动物般的野性——这人很明显就是猫科动物,兇猛的猎食者。她纤长的四肢有着猫的柔软与灵巧,而保养得宜的肤质和身材曲线更是令同为女性的我自叹弗如。 盘腿坐在地上,我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杂物,不禁喃喃自语: 「一样都是女人,怎么就差这么多……」 不,客观来说,我当然也不差。至少在交友软体这类的媒合平台上,我不用费太多工夫,简单的一张照片就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选择权。 当然,远远还比不上我身后的郁砚就是了。在饭店房间里,穿着浴袍的她正用毛巾擦着头发。 「嗯?你说什么?」 「平常都怎么保养的啊?你的皮肤也太好了吧。」 半个多小时以前的触感记忆犹新。 「如果我说我没有特别保养——」 「认真?」我的语气反射性地阴沉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饮食的影响其实蛮大的喔,我再把我的最近的菜单传给你?」 「好啊。」 郁砚在床边坐了下来。片刻,她的话语从后方传来。 「之后还能再约你出来吗?」 「可以啊,我的时间还算好乔。」 就我自己而言,这样的优良物件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不过这也是心里话,我还没有傻到会随便说出口。 「啊,不过,下次可以不用这么急。」我指着我散落一地的东西说。「我又不会跑掉。」 郁砚露出了带点歉意的笑容:「抱歉。」 「饿很久了?」 「有一点。」 面对我不怀好心的问句,她的回答到是意外老实。 就算是我,也没想到一进饭店房间后,她的攻势就如此激烈,简直是饿虎扑羊般的强袭。被杀得措手不及的我一个手滑,便把包包里的东西全洒在了地上,一直到完事后洗过澡的现在,才有空间慢慢收拾。 那样子的感觉我也不讨厌就是了。 「对了,你之前说过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那个?」 「『脚指比手指还灵活』的那个。」 我以为这句话是用来嘲讽别人技巧太差的,没想到真的有人把这串字打在交友软体的自我介绍里面。要不是她的照片在我好球带的正中红心,我可能就会因为这句话而把她屏除在对象之外了。 更何况,就刚刚的体验来说,我实在不觉得她的技巧差。 「喔,那个啊……你想试试看吗?」我没有回头。但我猜,她应该露出了相当狡黠的笑容。 「试什么?」 「就像……这样。」 突然,我的内衣从后方被解开了。 转头一望,映入眼帘的,是她得意的笑容和修长的右脚。 「你用脚就……?」 我曾听闻一些男性会私底下练习解开女性内衣的方法,以免正式上场的时候失手而丢脸。虽然不太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两个女人之间再怎么样也很难发生这种解不开的无聊状况。 不过用脚这一招,我可就真的没想过了。 就在那些人执着于单手解扣的时候,这里有人单脚就能做到一样的事情。 「……还有其他的把戏吗?」 我压抑着内心慢慢涌上的那股情欲。 「当然。」 「还有一点时间,不然……」 我伏在地上,转身,手脚并用地向前凑去,在她雪白光滑的足踝上吻了一口。 「你就让我见识一下?」 「……没问题。」 之后,我总算知晓那个「脚指比手指灵活」是怎么回事。 02 下一次的邀约并没有间隔太久,郁砚提出的时间也和我的行程不衝突,除了欣然赴约以外再无别的选项。 不枉费我当初的「合拍」预感,我们的关係进行得还算顺畅。 也因为这样,过了些日子之后,我们开始会进行一些「脱离床铺」的活动(当然,惯例的部分也不见得要在床上处理),像是出门逛街购物,试试不一样的餐厅,或者造访网路盛传的热门景点,但不打卡也不拍照。 「为什么不拍照?」郁砚问道。 「稀少价值啊。只要市场上的流通数量越少,我每一张照片的价值就会不断提高。跟你身上的那些名牌一样。」 「歪理。」 我笑了:「是歪理没错。」 「gucci和prada也不是多稀少的东西吧?我看很多人都在用啊。」 我不禁傻眼:「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种话的啊?」 「这张嘴呀。」 说完,郁砚凑过来吻了我一下。她身上的香水味想必也是来自某个奢侈品牌吧。 「这一下就先记着。晚点看我怎么回敬你。」 「哎哟,我好怕喔~」 看着她装模作样的表情,我不禁笑了出来:「好啦,时间也差不多了,要去哪里吃饭?」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间不错的法式料理……」 她拿出手机开始查询。 「对了,小轩。」 其实这人小我个几岁,但我对这样的称呼并不反感。 「嗯?干嘛?」 「不喜欢这些名牌的话,我下次就不要用了。」 「啥?不是说不喜欢……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 「反正都是别人送的东西,我自己也没有很喜欢。」 「卖掉?」 郁砚耸耸肩:「总是要给送的人一点面子嘛。」 「原来如此。」 「反正啊,他们那些公关啦送礼啦之类的事情很难搞的,我也不太懂。」 「你好像出生在一个很麻烦的家庭欸。」 「对吧?」 「这样不行喔,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居然在交友软体上约砲。」 「才不想被你说咧。」 郁砚打了我一下。 「而且,要是不这样到处约,又怎么找得到优良货色呢?」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又压不下喉头的那句话。终究,我还是缓缓说出口。 「那你找到了吗?」 郁砚笑了笑,食指竖起至于唇前。 在暮色中特别明亮的双眼,如猫一般,灵动地眨了眨。 「不告诉你。」 啊,真让人不爽,居然连一句场面话都不肯给我。 待会在床上一定要给她好看。 ※ 在假日和郁砚约会确实是一段不错的充电时光,而且相当有效。先不说其他部分,光是在床上的体力消耗就相当可观,那晚自然也是彻底熟睡。 真的不能小看年轻人。虽然我自认彼此的年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不过,星期一早上,公司同事的那么一句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轩姊。」 「嗯?怎么了?」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欸,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嗯……也没什么啊?」 顺带一提,这位喊我轩姊的同事其实大我个几岁。除了她是我带起来的新人之外,我也因为差不多的理由而没有制止这种称呼。 「真的吗?可是我看你气色也有变好欸。」绰号小绿的同事如是说。 这个小绿平时看起来傻傻地少根筋,有时候却又意外地敏锐。我只好赶忙把话题扯开。 「毕竟刚放完假嘛。对了,我记得今天不是……」 「空降部队报到的第一天。」 「我知道你很喜欢r仔,但也不用这样说吧……」我苦笑。 「一定是那个空降混蛋用了什么骯脏的手段,才把r仔逼走的。」 我连忙要小绿禁声:「嘘,小声一点。再怎么说,接下来人家就是协理,是我们的主管了。」 小绿愣了一愣。 接着,她也跟着压低声音。 「轩姊,你只叫我『小声一点』,而不是叫我『别乱说话』欸。也就是说……」 「好了,走吧。等一下要开会,可别迟到了。」 长时间合作的主管离职了,确实是一件很伤的事情。话虽如此,大公司的人来来去去,类似的状况也不是头一遭了。 而且,继任者空降归空降,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地雷或猪队友。要怎么评断,都得先经过一段时间的合作与相处才会知道。 不过,r仔的离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仔是个受部属和同事爱戴,有能力但没有架子的主管,这点从我们称呼他的方式就可以略知一二。简单地说,他是个会让我想要介绍男人给他的好男人,可惜他是直的。 面对这样一位尽善尽美的前任者,继任者多少得承受一些压力。至于能不能克服,就看各人造化了。 「要接下这差事之前,对方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了。我们就顺其自然吧。」 说着说着,我和小绿来到会议室。过不久,与会成员也都一一齐聚。最后走进会议室的,是老闆和一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极端细瘦且高挑的身材。 若说一个正常体格的成年男性是一张图片,那么,眼前的陌生男子就是图片被纵向拉伸之后的夸张模样。那样的身材比例显然不是走在路上随便都能看到的……在不好的意义上。 「这位是接替roger的小吴,从今天开始在我们公司服务——」 在老闆谈话的当下,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我和那个男子的目光交会。 我不晓得那细长的眼眸中有什么样的思绪,我只知道—— 「对了,之前roger的助理是谁?」 听到老闆的这句话,我有些迟疑,但还是举起手:「是我。」 「那小吴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 被称做小吴的细长空降番薯籤男子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细长如白骨的手掌。 「请多指教。」 眾目睽睽之下不得已,我只好回握。 「……请多指教。」 我只知道—— 我跟这个人八成合不来。 03 「……以上就是目前正在进行的部分。」 「好,我大概瞭解了。」 将投影片切到最后一张之后,我以不会被发现的程度,偷偷地喘了口气。 地点是公司的小型会议室,整个空间大概只能容纳五到七人左右。实际上,作为简报者的我,所面对的听眾也只有一个人。 新来的空降协理,细长型番薯籤男子小吴。 顺带一提,番薯籤这个绰号是小绿取的,理由当然和协理的外貌有关。 「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你整理得很清楚。」 「谢谢……」 「不过,这些交接事务,不该是由你来负责的吧?」 「那是因为r……前任协理离职的时候比较仓促一点……」 「我知道他对你们很好,但也不需要这样子帮他说话。」 番薯籤小吴细长的食指轻巧地反覆敲打桌面。 「我并不是——」 说到底,让r仔走得那么仓促的,还不就你们那些人——这些话真的打死都不能说出口。没有证据,但大家都知道,多半就是那么回事。 「就先这样吧。」 「是……」 正当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时,他又突然叫住了我。 「你待会下班有空吗?」 听到问题的我不禁一愣。今天下班后的时间确实是空着的,但是…… 「有什么事吗?」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我请客。而且,我也想尽早认识接下来要一起工作的伙伴。」 「认识工作伙伴……不然我去约办公室里的大家吧,算是替协理办个简单的欢迎会,也不用协理破费——」 「我是在跟你说话。」 「……欸?」 「我刚刚没有提到其他人,也没有邀请其他人喔。」 哇,来这招。 「不好意思,我今天下班之后还有一点事情……」 ※ 「那傢伙,脑袋没问题吗?」 隔天,当我把这件事情说给郁砚听,便得到了这样的反应。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总会有办法的。」 「喔?看起来经验老道欸。」 「才不是好吗。谁想要这种经验啊。」 我忍不住想要弹她的额头,却被她轻巧闪过。 「就算是协理,在办公室里面,他还是『新来的』。谅他也不敢做出太夸张的事情。」 「如果出事的话,也不会有人站在他那边,对吧?」 「就是这样。毕竟大家都很喜欢r仔,对这个白骨爪协理就算无怨无仇,多少也都有点不满。」 对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吧,所以刚开始都挺安分的。虽然叫我单独对他进行简报这点,目的性也太过明显就是了。 「白骨爪?那是什么啊?」郁砚忍俊不禁。 「就他的手指啊,细到一种很诡异的地步——」 叮咚一声,我的手机响起了通知音。 拿出手机一看,我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 「怎么了?」 「……你自己看。」 「哇喔。」 我把手机递给郁砚。而郁砚发出了看到世界奇观一般的惊叹声。 手机上显示的是社群app的画面,画面的正中央,跳出了一则交友通知。 对方的大头照是一隻惨白的手掌。 「他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手欸。」 「问题不在那边好吗……」 我今天到底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 「他寄好友邀请给我要干嘛啊……当我们很熟是不是?」 「工作上要联络?」 「工作有办公室的群组啊,我第一时间就把他加进去了欸。」 「你要怎么办?」 「装死吧,不然还能怎么办。」 郁砚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ol还真是辛苦啊。」 「我们办公室都被r仔宠坏了吧,也许像白骨爪这样莫名其妙的上司才是一般常态。」 我叹了口气。 「抱歉,让你听我碎碎念。」 「这也是一般常态吗?」 「……啊?」 「很少看到你这么消沉。」 「当然啊,谁会消沉地去约砲啊。」 「哈哈,说得也是。」 「我之后可以拿你当藉口吗?」 「嗯……你真的要讲的话,我也不反对啦。只是……感觉还蛮逗的。」 郁砚说着,一个人开始演起戏来。 「『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可是协理,我今天已经跟砲友约好要去happy三百回合了』——」 「谁会这样讲啊!顶多就说要跟女朋友吃饭之类的吧。」 郁砚愣了一愣。 「你在公司出柜了?」 「没有。」光想就觉得麻烦。 「那你还打算拿我当藉口啊。」 「……说说而已。」 「可以试试类似的方法啊,戴个戒指之类的。对方注意到应该就会收手了。」 「不晓得有没有这么好处理……」 「我改天从家里找一些戒指过来,你再挑个你喜欢的?」 「我才不要……谁敢戴那些高级品啊。」 「别人都是嫌戒指太穷酸,就你嫌戒指太名贵。」 「没办法,我就穷人性格。」 我耸耸肩,随意编织着违心之论。 「我连约砲开房间的钱都要斤斤计较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节俭是美德嘛。」 郁砚轻轻地笑了笑。 ※ 说真的,其实我搞不太懂郁砚这个人。 毕竟是从肉体开始的关係,比起瞭解对方的性格或身家背景,身体的契合度应该更加优先。 应该是如此的。 我多少也猜得到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不过她身上却完全没有那种名流人士的气质,反而像个市井出身的野小孩。 明明有钱却不奢侈。金钱观有点不同,但也没有太过度而无法接受的偏差。 她身上的一切特质就和她的身材外貌一样,处在一种奇妙的平衡之上。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却也非完完全全的中间值,而是一种精巧的偏差。 我想,她的魅力,就是来自这些许的偏差吧。 然而,就算我们互动良好,终究只是砲友的进阶版。所以,我没想过要去探究她的什么。 只是。 只是,当我撑着伞,在归途瞥见上司身影的时候。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 04 在整片的雨水声响之中,她的嗓音分外清晰。 「真难得欸,你居然会主动打给我。」 「……来接我。」 「什么?我听不清楚。」 「来接我,快点。现在立刻马上。」 「干嘛?想我了?」 「……对。」 短短数秒的停顿。 「我马上过去,你在哪里?」 「我在——」 我说出的地点淹没在雨声之中。 这个地点,她应该不陌生。我们曾一起来这附近好几次。 没有告诉她的是,我家其实也在这附近。也许哪天可以带她到家里,但我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绿灯了。 我小心翼翼地撑起伞,走出骑楼,在雨水的侵袭下踏过马路。 现在不能直接回家。虽然我隐约知道,这样做多半也没有太大的实质意义。对方可能早就知道了。 我不打算思考这些。 我不想要思考这些,一点也不。 我加快脚步,前往和郁砚约好的路口。 那个路口有些距离,我得走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紧绷着身子,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约好的路口就在前方。 一辆计程车驶来,在路边停下。从车内走出的,是熟悉的纤长身影。 瞬间,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呼吸也不再紊乱。 儘管如此,我还是在绿灯亮起之际,急急忙忙地跑过斑马线,凑到她的身边。她手里深紫色的伞看起来有些浮夸,大概又是在哪里收到的名牌礼物吧。 她神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襬。 「先离开这里吧……拜託……」 「我知道了。」 她拉起我的手,牢牢扣住。 ※ 在旅馆房间洗过澡之后,坐在床上许久的我总算稍稍冷静了下来。 这期间郁砚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握着我的手。 「抱歉……突然这样把你叫过来……」 「好点了吗?」 「……嗯。」 「那就好。」 「……你不问吗?」 「那也要你愿意讲啊。」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失笑出声。 「如果我不说的话,你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吗?」 莫名其妙地被叫来接我,却又得不到任何说明。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天莫名其妙了。」 「欸,你这个评价有点过分喔。」我忍不住打了她一下。 「我这是童叟无欺的真心话。」 看着她的笑容,我突然连发作的力气都没了。 我叹了口气:「是白骨爪啦。」 「那个协理?他怎么了?」 「我刚刚在我家附近看到他。」 「他有事要找你吗?」 「怎么可能。谁想在下班之后还跟他有牵扯啊。」 「那不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附近?」 「我也想知道啊……我没有跟公司的人说过我住哪里。」 「是不是有在什么地方留过资料啊?」 「我只有留过户籍地址,跟我现在住的地方不一样。」 「那就是碰巧到那附近……」 「你觉得有可能吗?」 「嗯,老实说,不觉得。」 「就是说啊……」 我放松身子,往床上一倒。一旁的郁砚也跟我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们就这样并排着仰望天花板。 难得我们两个进到房间内这么长时间,却什么都没做。 对,什么都没做。跟我遇到的状况一样。 偏偏这种状况才是最麻烦的。 对方的行为正好踩在一个很微妙的界线上,只要他一口咬定是偶然出现在附近的,我也无法指控他什么。毕竟真正的「踰矩行为」还没发生,甚至连「未遂」的跡象都很难断定。 更根本的问题是,谁知道他为了得知我的住处,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 「你是哪里惹到他啦?」 「他才来公司几个礼拜,我是要怎么惹他。」 「那你加他好友了吗?」 「当然无视啊。」 「那就对了。」 「对个头啦!只因为这样就记仇吗!」 到底是小心眼还是玻璃心啊? 「我又不是他,我哪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我就会知道吗……」 想到接下来每天上班还要跟他打照面,我就觉得头痛。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 郁砚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你没有做错事情。世界上偶尔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你只是遇到那些人而已。」 「喂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刚刚说我莫名其妙的是谁? 难不成我跟那些人是同类吗? 「放心,你的莫名其妙是比较可爱的那一种。」 而且无害。郁砚如此补充。 「还真是谢谢你喔。」我没好气地说。 「就当作是避风头,」 她突然侧过身子,眼眸直盯着我。 「你要不要暂时搬来我家住?」 「欸……你家?」 「那个协理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应该也没办法查到我这边来吧?就算真的被查到了,我这边也有人可以帮忙照应。」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在砲友关係以外的任何地方对郁砚有所请求。今天这样的行为,其实也是完全越界的。 类似的请求和请託,都是违规的。 「也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顺便说的……不过,我蛮早之前就想带你来我家了。」 「干嘛?带我回家做比较省钱吗?」 「才不是,我省那个钱干嘛。」 郁砚笑了。 「我想介绍我老公给你认识。」 我的时间静止了一会。 一秒。 两秒。 三秒。 「……啊?」 什么? 欸? 等一下,老公? 老公是那个意思上的老公吗?不是什么奇怪的谐音字或绰号? 通常代指法律上的男性配偶的那个词语吗? ㄌ ㄠ v ㄍ ㄨ ㄥ ?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冷静听我说——」 「你有老公!?」 「法律上来说确实是——」 「你已经结婚了?」 「嗯是没错啦,我知道很突然,不过小轩你听我说——」 「结果你明明就是直的嘛!还出来约砲是怎么样!欺骗蕾丝边的感情很好玩吗!」 「我才不是直的!那个说来话长——」 「那不然是怎样?我是你学仰式期间的替代品吗?」 「这个哏没人听得懂啦!」 「你这不是听懂了吗!」 「先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在郁砚声嘶力竭的大吼之后,房间内总算安静下来。我们两人都因为不断吶喊而气喘吁吁,双肩不断起伏。 幸好这里的隔音相当完善,否则就要被隔壁房的人质疑「这到底是什么特殊玩法」了。开房间不好好做爱而是在吵架,想来也是挺莫名其妙的。 「那个什么,生物学上不是有个词吗,互、互利……」 「互利共生?」 「对,互利共生。我跟头子……我老公之间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什么意思?」 「待会再慢慢跟你解释……他完全没碰过我,我们之间就只有法律文件上的关係而已。所以……」 郁砚向我伸出手。 「来吗?」 我抿着嘴唇。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收如此大量的资讯,光是没有陷入混乱这点,我就很佩服自己了。而要我做决定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再次响起。 眼角馀光瞥见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 是白骨爪。 「好吧……我去。」 05 跟随着郁砚的脚步,我走进了从未来过的公寓大楼之中。 大楼的各式设备都相当完善,保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乍看之下有些老旧,但似乎维护得挺周全的。更何况,以这附近的地段来说,也是得有不少钱才住得起这间公寓。 「你应该有感觉到吧?我家是那种规矩很多的名门大户。」 「多少看得出来。」 主要是经济能力方面。 「虽然性格上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郁砚笑了起来:「大家闺秀?那是什么?好吃吗?」 根据过去的经验,其实还不错——这句话我当然没说出口。 「所以啦,照家里的规划,我应该是唸书唸得差不多,就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掉。」 郁砚按下电梯按钮之后,两手一摊。 「先不说父母安排的对象如何,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是异性恋。」 「但是你现在却在外面自由地约砲?」 「先斩后奏。」 电梯门打开,我们先后走入电梯。郁砚动作熟练地按下楼层按钮。 「我就先找了头子……啊头子就是我老公,找他登记结婚,搬出来之后才跟家里报告。」 我不晓得大户人家的家教到底有多严格,但这个就算发生在普通家庭,也是十足十的大事了。 「没有出事吗?家庭革命之类的……」 「没事没事,光荣革命,没流血的。」 「要是流血还得了啊。」会上社会新闻吧。 「多亏了头子,虽然花了一点时间,还是让我家人接受了这段婚姻。」 「多亏他……他做了什么吗?」 「嗯……其实还不少欸,但总归一句,就是尽力表现出『好女婿』的模样。」 不过他的个性本来就很有长辈缘了啦。郁砚补了这么一句。 「嘿——是这么好的人啊——」 我的语气潜藏着我当下没有意识到的死板与生硬。 郁砚用手肘戳了我一下:「干嘛,吃醋啦?」 「我干嘛要跟砲友的假结婚对象吃醋呢——」 「也不能说是假结婚啦,毕竟我们是真的有登记。只是,作为法律上的『夫妻』,我们的相处方式跟一般人的认知不太一样而已。」 「是喔?」 「你看嘛,毕竟法律顶多就规定夫妻有同居的义务,但没有规定要怎么同居啊。同一个屋簷下分房睡,只要彼此都没意见,那又有谁管得着。」 伴随着叮咚一声,电梯来到六楼。走出电梯之后,我继续跟在郁砚身后,来到其中一户的门前。 我马上就察觉到不同之处。比起其他住户散乱的鞋子或杂物,郁砚的家门前相当乾净整洁,摆放出来的东西也都井井有条。 「你们家……是你负责打扫整理的吗?」 「怎么可能。」郁砚一秒回答。 「嗯,怎么可能。」我也一秒同意。 「就说啦,除了传宗接代的部分,头子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好女婿。」 郁砚说着,用钥匙打开了大门。她踏进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对着屋内大喊:「喂,头子,我带客人回来囉——」 没多久,一个身影便从里头走了出来。 要说我对头子的第一印象,那就只有一个字。 熊。 高大,壮硕这些形容词当然都能套用在这个男人身上,但那些字词都不够精准。我的身高姑且还有一百六十公分,而他显然不知道高出我多少个头,我猜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甚至更高。 而他的身材也不单单是纵向的高而已,横向也给人相当的压迫感。虎背熊腰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而生的,宽阔的背,粗壮的臂膀,这一切加总起来,真的会让人產生一种错觉——眼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隻巨大野生动物的错觉。 会让我有这种错觉,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身材而已。浓眉大眼,坚硬冷峻的脸部线条,以及不苟言笑的表情——总觉得他的脸上应该很适合一些刀疤之类的「装饰」,再加上落腮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汉形象。 「客人……这位是?」 男人一开口,便是相当「符合期待」的低沉嗓音,虽然语调之间存在着一些恭敬谦逊,但终究被他兇恶的表情与浑身的惊人气势给掩盖。 「小轩,我女朋友。接下来要让她暂时住我们家一阵子。」 男人点头致意:「你好。」 「啊……你好。」 「好啦快进来吧,我带你去房间。」 郁砚催促着我,而就在这时,男人开口问了一句:「你们睡同一间吗?」 「啊?那不是当然的吗?」 郁砚显得不以为然。但男人没有理会郁砚,而是看向我:「家里还有空房间,而且——」 「而且什么?」 「她的房间很乱,没办法住人。」 「你很囉唆欸。」 郁砚抓起手里的宝特瓶往男人身上砸。男人眉头也不皱地挨了这一下,然后把宝特瓶捡拾起来。 这时,我才有点战战兢兢地开口: 「具体来说,有多乱啊……?」 五分鐘后,我决定承蒙男人的好意,借用了另外一间空房。 ※ 由于是仓促成行的,我没有从家里带太多东西过来,所以我很快就把紧急避难用的房间给整理好了。 整理完毕之后,我走到房外想寻找郁砚的身影,却发现客厅只有男人——头子一个人正在看电视。 「那个……郁砚呢?」 「她去便利商店。」 「这样啊……接下来这阵子可能要打扰你了。」 「没关係。」 「那个……要怎么称呼你呢?」 「她都叫我头子。」 「是绰号吗?」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 对话中止。 电视新闻持续播报着。 这种静止的空气就算只有五秒也很令人难受。 所以我才不喜欢到别人家作客啊! 为了打破沉默,我终究还是把刚才很在意的问题说出口。 「为什么你刚刚会主动提起空房间的事情?」 「如果你是愿意跟她同房的类型,她就不会拖到现在才把你带回来。」 我不禁一愣。 和粗獷的外貌不同,这个人其实是心思细腻的类型吗?我想起大门外整齐的摆设。 和郁砚认识到现在应该半年有馀,或者更久。也许我们的关係可以拉得更近,但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而初次见面的头子——或许是偶然,又或许是真的理解——读懂了我这样的心思。 「……你跟郁砚,真的结婚了?」 「是啊。」 头子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是不是没跟你说?」 「嗯,刚刚才告诉我……那个,为什么,你会跟郁砚结婚呢?」 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说这些不太恰当。也可能是因为面对陌生的对象,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不自觉地慌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我一个外人不该过问这些的……」 人家和自己选择的对象在证书上画押签字,岂又是我能插嘴的事情。 「你是她的女友对吧?」 ……其实只是砲友。 「那就不是外人。你也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头子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他稍微侧过身,正对着我。 「我在生活上也有需要她帮忙的部分,所以我们结婚了。」 「为什么是郁砚呢?」 对我来说,这或许才是关键的问题。 我对眼前这个被喊作头子的男人完全不了解,当然也不知道他过往的生命歷程与人际关係,但总不可能在这整片经歷之中,没有任何一名女性能成为他的对象候补(儘管是假结婚)。 但最终,他选择了郁砚。 性向的部分姑且不论,郁砚的家庭背景绝对没有比较好处理。若是抱持着「娶到富家千金可以少奋斗十年」的想法而选择郁砚的话,我或许会因此而鄙视这个人……但就现状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如此。 话又说回来,我这样对一个刚见面不到一个小时的人刨根究底地问东问西,简直比无视职场伦理的面试官还要缺德。 头子沉默了下来,似乎正在思索。 「理由很多……大概是因为……」 外头传来开门声响,大概是郁砚回来了。果不其然,才进门没多久,人在客厅的我便听到她大喊: 「头子、小轩你们看,我捡到一隻猫欸。」 「猫?」 全身淋湿的郁砚抱着纸箱走进客厅。纸箱里,一隻小小的黑猫蜷卧着。 06 隔天——星期六早上,我和郁砚去了一趟兽医诊所。 给兽医检查过后,总算确认小猫的状态并无异样。郁砚找到他的时候,可能才刚被遗弃不久吧。 「想不通欸,居然有人这么狠心。明明猫咪这么可爱的说。」 「可能有很多理由吧?」 「干嘛,帮那些弃养者说话吗?」 「我又不是他们,我哪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耸耸肩,把问题甩开。 郁砚捡到的,是一隻毛色全黑,唯有四个脚掌是白色的猫咪,俗称「踏雪」,可说是相对少见的。 和笼子里的黑猫对望,我多少也能理解郁砚所说。毕竟这个小傢伙生得挺美的,可谓天生丽质——儘管是隻公猫。 「那么……要叫你什么名字好呢?」 「你们可以养宠物啊?」 「我记得是没有禁止啦……回去再问头子吧。」 说到名字,又说到郁砚那个名义上的老公,我就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一直令我相当在意的问题。 「为什么要叫他头子啊?」 郁砚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笑容:「喔,那个啊。我给你看个东西。」 说完,郁砚把笼子交给我,自己则拿出手机滑了好一阵子。 「你看这个影片。」 「什么什么?我看看……」 大概是某一齣真人古装的电视剧吧。只见里面的人穿着不知道哪个时代的服装,聚集在山野或是森林之类的地方,每个人都神色黯然,忧心忡忡。 接着,镜头带到远处。在道路的尽头,一个彪形大汉的身影缓缓出现。男人的身材壮硕,打扮粗獷,手上一把大猎刀更是充满气势。看到男人的身影,其馀的人们一扫刚才的阴鬱,情绪激动地大喊了起来:「喔喔!是头子!头子回来了!」「我们这座寨子有救啦!」 顺带一提,剧中归来的男人长相,跟郁砚他老公十分神似。 我抬起头,狐疑地望向郁砚:「这个是……?」 「蛮久以前的一齣戏,叫作——」 「我不是问名字啦……呃,所以,他以前是演员?」 郁砚立刻爆笑出声:「哈哈哈!不是啦,他哪有本事去演戏……哈哈,那个只是单纯长得像而已啦。」 「也太像了吧!」 「对吧对吧。因为他跟里面的山贼头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从我看到这个之后,我就一直叫他头子了。」 我又低头看了看影片。 「还真的有够像的……」 希望待会回去见到头子的时候,我不会突然笑场。 ※ 「噗……对、对不起……」 「……怎么了?」 「没、没事……」 马上破功。 把一脸困惑的头子放在一旁,我只能掩住嘴拼命忍笑。 在回来的路途上,我利用空档看了那齣电视剧的一些片段。只要看着头子的脸,就觉得他接下来会说出「这整座山头都是老子的东西!」之类的台词。 「我刚开始也是这样,整天狂笑。过一阵子就比较习惯了啦。」 郁砚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猫,怎么样?」头子问。 「医生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不过……得给他取个名字呢。」 「就叫踏雪不就好了?」好不容易从爆笑之中恢復的我挤出这句话。 「那样就太没创意啦,想个别的吧。欸头子,别愣着,你也帮忙想啊。」 「……小黑?」 「驳回。」 头子耸耸肩,走回客厅的沙发坐下,继续看着电视新闻。 我再度提议:「叫小梅怎么样?踏雪寻梅的梅。」 「嗯……总觉得不太对。」 「那到底要叫什么嘛。」 「我就是想不到才问你们的啊。」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那你还一直打枪别人的提案。」 就是那种「一群人一起去吃午餐,明明说都ok结果却嫌东嫌西」的人! 「有什么取名字的方法呢……」 郁砚思索着,目光飘到客厅的电视机上。新闻正在播报社群网站上掀起的「藏头文」之乱。 「就用这个方法吧!」 「欸?什么?你要用什么方法?」 「头子,帮我随便找一篇网路文章。」 头子愣了一下:「随便都好吗?」 「嗯,随便。」 「诺,拿去。」 「谢啦。」 郁砚接过头子递出的手机:「我看看喔……刚好网址也有一串数字欸,那就用这个吧。2751064646……所以是第二十七个字、第五十一个字,第六跟第四十六个字……」 「你要干嘛啊?」 「小轩,帮我把接下来念到的字记下来。第二十七个字是……篮子的『篮』,竹字头的。」 「喔……好。」 「再来是……『球』。」 「等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文章?」 「好像是在讲骑脚踏车去菜市场买菜的事情……『好』。」 「第三个字是『好』?」 「对啊。然后第四跟第五个字都一样……所以是两个『棒』,球棒的棒。好,完成,这就是小傢伙的名字啦!」 「呃……你认真?」 「认真。」 「『篮球好棒棒』……?」 我看着我在手机上输入的字串,不禁汗顏。 「真的要叫这个名字?」 「有什么关係,总比『寿限无』好多了吧?」 「那又是什么东西……」 郁砚蹲下身,凑近笼子:「欢迎来到我们家,篮球好棒棒。」 踏雪黑猫不晓得是同意还是拒绝,喵地叫了一声。 ※ 当天晚上,我在不太熟悉的房间中躺平,准备就寝。 就在我放空思绪的当下,有人敲了房门。 「小轩,是我,可以进去吗?」 「门没锁。」 在别人家里总不好乱说话。要是平常在旅馆开房间,我早接一句黄腔给她了。 穿着睡衣的郁砚悄悄地溜进房间内。嗯,睡衣也别有风味。 「住得还习惯吗?」 我笑了:「才来几天,是能多习惯。」 「你可以住到习惯为止。」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真是慷慨。」 郁砚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懒得起身,就这样躺着和她间聊。 「公司那边怎么办?」 「再观察看看囉,总不能就这样辞职吧。」 「也是。」 「你那时候说有人能照应,是指头子吗?」 「是啊。可能是因为跟他住在一起,我才没有跟你一样遇到那些骚扰。」 「啊,搞不好是这样没错……」 个性之类的内在部分先不说,头子的外貌确实有很强的吓阻作用。 「你是不是想说他长得很可怕?」 「才、才没有!」 「放心啦,他才不会在意这种事咧。」 「所以,他为什么会跟你结婚啊?」 「这个嘛……不太好说明呢。」 「嗯,也是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 「头子他们家不是这种程度而已。要打比方的话,头子他们家就是一本用古文字写下来的经书,但已经没有人会说那种语言了。」 郁砚耸耸肩。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头子他们家的那本,连念都念不出来。」 「……这样啊。」 连念都念不出来,到底是多复杂的状况呢? 我根本无从得知。 「这个比喻不是你自己想的吧?」 「当然。」 「我就知道。」 我苦笑。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找他当烟雾弹?」 不是随便的其他人,而是这个长得跟山贼头子一模一样的人。 「理由很多,其中之一……大概是因为他的身分吧?」 「身分?」 「别看他那样,姑且也是在政府机关上班的公务员。要不是有这个基本标准,根本不可能说服我家那些人。」 「原来如此。」 我试着在脑海中,让头子的魁梧身姿坐在公所柜台之类的地方。 异常突兀。 「你是不是在想,他坐在柜檯的样子很奇怪?」 「才没有。」我冷静地说出漫天大谎。 「就当作是这样吧。」 「你找我来,就真的只是为了让我见他?」 「你就想成带女朋友回去见家长的那种感觉嘛,我带你来见头子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啊。」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刚刚说……『女朋友』。」 「是啊,怎么了?」 在这之前,郁砚向头子介绍我的时候,也是用这个词。 「所以我现在是砲友转正囉?」 「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不是。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提到这些……确认关係的事情。」 「这么说好像也是喔。我们对这些事情都比较随便。」 「那为什么……?」 「虽然一开始是这样,但是慢慢就变得不能随便啦。」 郁砚低下头,俯视着我。目光和目光交会,我们凝视着彼此。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喔。」 我伸出手,指间抚过她的金色发丝后,抵达她的脸庞。 不知道为什么,睡意慢慢地涌上。眼前的她变得有些模糊。 「那还真是抱歉呢……」 「觉得抱歉的话,是不是要负起责任呢?」 「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先想一下要怎么负责。」 「好啊,你慢慢想。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 「嗯……」 「睏了吗?」 「有一点……」 「那就不吵你了,晚安。」 郁砚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为这一晚画下句点。 或许就是从这时起,我们之间不怎么循规蹈矩的关係,又悄悄地前进了一格。 07 于是乎,我在别人的家里展开了新生活。 说得煞有介事,但其实每个日子里做的事情还是一样。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该上班的时候还是要上班,该交际的时候还是要交际,该约砲的时候还是要—— 不,最后一个或许不必。 当然,我的生活也不是狭隘到只有上班和约砲。只是,我依稀记得昨晚的对话。 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女生了,事情该怎么样,就让它怎么样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同时打理好自己的一身服装。 该上班的时候,还是要上班。 几个深呼吸之后,我走出房间,准备迎接在别人家的第一个早晨。然而,有些东西却在房门外等待已久—— 食物的香气。 烤土司的香气,煎培根的香气,还有咖啡的香气。前一刻还没什么感觉大脑里,现在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空腹讯号。 偷偷一望,果不其然,巨大魁梧的身形正在厨房里俐落地进行准备。 逻辑上来思考,一大早就起来准备早餐的,绝对不可能是郁砚。最终有可能做这些事情的,就只有头子了。 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头子率先打招呼:「早。」 「啊……早啊。」 「要吃早餐吗?有你的份。」 「不用这么麻烦——」 在我出来之前就准备好我的份了?要是我不吃怎么办? 「不麻烦。」 噠地一声,机器中的吐司跳起。只见头子以相当迅敏的动作拿起吐司,抹上酱料之后放上培根与荷包蛋等配料,最后再盖上另一片吐司,盛盘端上桌。 我想起郁砚所谓「好女婿」的比喻。看来这人不只当过山贼,可能还在哪里开过早餐店。 「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老婆的女朋友。」 头子神色淡然地说出有些超现实的话语。 不,也许并不超现实,但「奇妙」二字是一定有的。 试着想像一个比较多数且普遍的框架吧。是什么样的情境,才会让妻子对着老公的外遇对象道出「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老公的小三」这样的话语呢? 「那就……呃,谢谢。」 「先坐吧,马上就好了。」 听到头子这么说,我也只好乖乖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在等待的这段空档,我清楚地意识到,在不同的意义上,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头子把做好的培根蛋吐司和咖啡一同端到我面前,同时也在我对面的位置上摆了一份。 「要加糖吗?」 「啊,不用了。」 我这么说完,头子便把手中的糖罐往旁边一推,放到了我对面的位置上。接着,他就走向客厅的沙发,打开电视。节目依旧是新闻。 「你不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那份是郁砚的。」 「是喔……她怎么还没起来啊?」 「晚点就会起来了。」 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能默默啃起培根蛋吐司。 ……好吃。 仔细想想,我之前问过的「理由」还没得到回答。 郁砚说,她找上头子的原因之一是公务员身份。那头子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欸?」 头子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 「趁她还没起来,我可以尽量回答。」 「呃……可是……」 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再做一次那种不识相的刨根究柢。一些事情在意归在意,能不能问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 「自己的女朋友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同居,而且还是夫妻关係——一般都会很在意吧?」 我放下吐司,喝了一口咖啡,将嘴里的所有东西一起嚥下。 「你看起来……不像是gay耶……?」 在问什么啊我。 「嗯,不是。」 「那怎么有办法……?」 我没有说完,但头子显然已经听懂我话中既无礼又冒犯的涵义——若是头子对郁砚强要,郁砚应该是无力抵抗的。 说了这句话,就算头子生气、直接翻脸把我赶出去,我也不能有怨言吧。 但是,头子的反应相当平静—— 「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跟是男是女、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这些都没有关係。」 淡然地,说出了理所当然的话。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却愣在当场。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却从没听过任何人这样说过。 明明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还有其他问题吗?」 「啊、那个……我想一下……」 这时,走廊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只见郁砚顶着一头乱发,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 「小轩啊,头子讲得那么好听……呼啊~」 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说道。 「但他没对我出手的理由啊,其实只有一个。」 「什么理由?」 郁砚笑得狡黠,用双手比出了一个充满性暗示的冒犯手势。话虽如此,那个手势实在简单易懂明快直白,我不用听话语的后续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行』.啊。」 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转头看向头子:「欸?真的?」 这三个字大概是我造访以来最失礼的行为了。日后得找个机会向头子好好赔罪。 「就叫你菸少抽一点,你就不——」 头子面无表情地看了郁砚一眼:「以你为对象确实是没办法。」 「那小轩呢?」 郁砚突然搂住我,散乱的金发微微地刺到脸上,带来一阵搔痒感。 「干嘛扯到我身上!」 「怎么样?你老婆看上的女人喔?小轩的话你可以吗?」 这什么终极问答。如果认同的话就表示了他对我可能有非分之想,但如果不认同就是否定了自己老婆的眼光。 「不行。」 头子非常果断地打枪了我。 虽然我不是异性恋也自认不是玻璃心,但为什么我要被砲友(关係待确认)的老公(性向待确认)否定作为女人的性魅力啊? 「嘿——在你眼中,我们两个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啊?」 「快点吃早餐吧,在那边胡扯什么。」 头子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看着电视新闻。而郁砚则搭着我的肩膀,另一手抓起她的那份培根蛋吐司咬了一口。 「看吧,他就是这种木头人。所以啦——」 一个吞嚥之后,如猫灵动的眼睛衝着我一眨。 「儘管放心吧。」 08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意外地安稳。 要说有多安稳,大概就跟躺在沙发上的踏雪黑猫一样——慵懒且放松的睡眠姿态。 正当我盯着猫咪的睡姿时,郁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起来是没事了呢。」 「对啊,还好当初有被你找到,没有变成流浪猫。」 郁砚笑了:「我是在说你啦。」 「……我?」 「你那个上司,这阵子应该没对你怎么样吧?」 「的确是没有……那时候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那个下雨天发生的事情,也许只是我自己神经过敏而已。 当然,也有可能是「防范措施」起了作用。 知道了我的状况之后,头子立刻建议我更换通勤的交通方式。在回公寓的路上,我也时不时会绕路。公寓这边,头子则拜託管理员注意可疑人物。在公司内,我也尽力将接触降到最低,必要的时候甚至拜託小绿救援。 结果就是,这两个星期以来,不管在公司内或公司外,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最近没有被尾随的跡象,在公司内,白骨爪也不再有类似的言行举止。 平稳的两个星期。半个月。 不,不如说是平稳过了头。 说起住进郁砚家里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在度假一样。 因为头子实在太过……贤慧。 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头子把整个家里环境打理得乾净整齐(除了郁砚的房间之外),简直就是兼职公务员的家庭主夫。 更重要的是,头子做的料理很好吃。就像现在,他人也正在厨房俐落地准备中餐。看着他巨大的身形,不免觉得郁砚家的厨房有些狭小。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你是说吧?篮球好棒棒。」 郁砚打算逗弄睡着的黑猫,但及时被我制止了。 「人家在睡觉啦。」 「什么人家,人家也是有名字的好吗?」 你取那个奇怪的名字是要人怎么喊。 「随便啦,没事干嘛吵他。」 「好好,我不吵他就是了。」 郁砚看了看墙上的时鐘。 「都这个时间啦,我得出门了。」 看着郁砚手里的行李箱,我到现在还是有些纳闷:「公司开会有需要去这么多天吗?」 没错,开会。或者说是短期出差。总之,郁砚接下来要出门,参加为期一週的公司培训研修,这其中的行程当然也包含了相关的会议。 「陪那些老人到户外晒太阳啊。他们最喜欢这样了,假借研修开会的名义到各个观光景点度假。」 我有点不明所以:「是不是还要顺便打高尔夫球?」 「哈哈,你也很懂嘛。」 不,完全不懂。 「那我走了。」 我点头,对着俯身凑过来的郁砚轻轻一吻。 「头子,我出门囉。别趁机对小轩乱来啊。」 头子把汤锅放到餐桌上,看了郁砚一眼:「别浪费时间,快点出去。」 「小轩,你也说说我这个冷淡的老公嘛。」 「自己的老公自己管。」 「呿。」 头子叹了口气:「不急着出门的话,就坐下来把饭吃完。」 「咖哩喔……把红萝卜挑掉我就吃。」 「不送了,路上小心。」头子显而易见地拒绝了。 「第一次听到这么不爽的路上小心……算了,我真的得走了。」 郁砚随意地挥了挥手,晃着她一贯的步伐离开了。 坐到餐桌前,我有些忍俊不禁:「你们平常都是这样吗?」 「怎么样?」 「就……彼此讲话的感觉,还有相处的模式。」 「你来了之后,她变聒噪了。」 「呃……总觉得有点抱歉……」 「没关係,不是坏事。」 头子陆续将午餐的料理端上桌。 「你跟郁砚是怎么认识的?」 「在酒吧遇到的。」 「嘿——」 我有些意外。郁砚姑且不论,头子这样的人会去酒吧,让我挺意外的。 「她主动向你搭话吗?」 「算是吧。」 头子淡淡地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 简单地来说,就是一个喝得烂醉、满身名牌的女人,哭哭啼啼缠着他——这样的一个片段。 那绝对不是什么戏剧性的场景,只是很平凡的,城市一隅会发生的插曲而已。但从事后的角度回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命运性的邂逅。 大概吧。 「不过,很难想像郁砚会哭成那样欸。」 听到我这么说,头子停下手中的筷子:「的确。这几年来,没看过她哭。」 「说到这个,你们结婚几年啦?」 连算都不用算,头子直接说出答案:「三年。」 「那你们应该还算是新婚吧?」 听到我带着调侃意味的这句话,头子眉头一皱:「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这种话。」 「抱歉,开玩笑的。不过,是那个郁砚喔。是什么事情会让她喝得烂醉还哭成那样呢?」 「我不知道。」 「欸?你也不知道吗?」 头子点头:「我没问。」 我现在才弄懂一件事情——眼前的这个男人,搞不好跟我很像。我们不会过度去干涉别人,我们不会过度涉入别人的生活。头子对待郁砚的态度,可能和不久前我对待郁砚的态度一样。 保持着距离,然后从这份关係之中各取所需。 这样就足够了。 不需要往前,也不需要后退。 但是,我—— 「你可以问问看。她也许会告诉你。」 「是吗?跟你同居三年她都没说了……」 「你跟我不一样。而且——」 头子放下碗筷,直视着我。 「这几年来,你是她第一个带回来的人。」 「我是第一个……?」 「所以,你是『不一样』的。」 我笑了。 或许是想掩饰心中的动摇。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不一样了……」 「至少,你跟她的关係不一样。」 或许是这样吧。 头子跟郁砚之间是互利,是契约一般的关係。当然,婚姻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契约。 「你提供郁砚一个摆脱家族管束的身分……那,郁砚给了你什么呢?」 毕竟头子不需要烟雾弹,应该也没有复杂麻烦的家世问题要应付。 「这栋房子。」 「呃、出手也太大方了点。」 「不是整栋给我,只是让我免费住进来而已。说穿了,跟蹭饭的没两样。」 「不要把自己说得跟小白脸一样嘛……」 「靠我自己的薪水,根本买不到能住的房子。」 「也是啦……」 「只差没有入赘她家,我就是藉着婚姻企图掠夺财產的角色了。」 「也不用说成那样……」 「其他人就是这样看的。」 我不禁语塞。 头子说得轻描淡写,但谁知道这三年来,别人在背后说成什么样子。 我想起郁砚说过的话。为了说服周遭的人认同这段虚偽的婚姻,头子做了很多事情。 相信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吧。 「不过我确实也得到了好处,所以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明明轮不到我来插嘴的。 明明就是个外人。 但是…… 「这样好吗?」 我还是把疑问说出口了。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不满。」 头子还是没有拿起碗筷。 他的坐姿和他的话语一样,端正,没有一丝偏移。 「你之前好像问过我,为什么答应跟她结婚吧?」 我点了点头。 那个我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延宕了两个星期的问题。 「没什么理由,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头子如是说。 09 一时兴起。 1ㄕˊㄒ1ㄥˋㄑ1v。 释义:兴致突发;心血来潮。 例句:异性恋的我,一时兴起和一个女同性恋结婚了。 「……什么东西啊。」 轻小说的标题吗? 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我往椅背躺去。在办公室陪了我两年有馀的电脑椅发出了不太妙的声音,看来道别的时刻将近。 这时候,对面的座位发出了非人般的悲鸣声。 「轩姊救我——」 看着哭丧着脸的小绿,我姑且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东西做不完啦——」 「真巧,我也是。」 现在,办公室正愉快地加班中。 理由是因为客户端的需求突然提前,导致缴交期限一口气提前了一个多月。为了要让案件赶上,同事们只好加班处理。 扣除天灾之类的重大不可抗力之外,我觉得这种突发的急件,多半是流程中有某些人出包才会造成的。而那个出包的始作俑者为了解决问题,就会把时间的压力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按照这个理论,我们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加班,都是某个未曾谋面的傢伙害的。 所以,宽容加班这件事情,就代表着宽容他人的错误—— 嗯,简直不可原谅。 「这种时候,带头的怎么都不在啊?」 「难不成你想陪他去喝酒吗?」我揉着眼睛如此回应。 「当然不是啦。那种应酬场合,再好的酒都会变难喝。」 「他不在,我们也比较好做事。」 「毕竟他也派不上用场。」 扭了扭脖子,我呼出一口气:「今天一样十一点撤收,再加油一下下吧。」 「我要先申请十分鐘的休息时间。」 「……好吧。」 小绿雀跃地跳了起来,只差没有欢呼而已。看着她跑向茶水间物色零食的背影,我拿起了手机。有未读讯息,是郁砚发来的。 砚@墨香纸息:「嘿,在干嘛?」 queenie:「在加班。」 砚@墨香纸息:「这么晚了?」 queenie:「对啊。」 queenie:「等一下就结束了。」 queenie:「十一点收工。」 砚@墨香纸息:「叫头子去接你吧。反正他应该在家里间着。」 queenie:「不用啦。又不是说多晚。」 砚@墨香纸息:「我不在的期间,你可以尽情使唤他。」 砚@墨香纸息:「做老婆的我允许了。」 queenie:「不需要……」 砚@墨香纸息:「好啦。」 砚@墨香纸息:「我今天要早早睡觉。」 砚@墨香纸息:「明天的研修行程居然要五点起床欸。是要打太极拳喔?」 queenie:「果然是老人。」 queenie:「晚安。」 我才放下手机,小绿也已经回到对面的座位上。 「跟男朋友聊天喔,笑得那么开心。」 「不是啦。」 「真希望我们家那隻也可以贴心一点。」 我笑了笑。小绿提过她那位交往七年的男朋友,也偷偷跟我埋怨过结婚的事情。再怎么说也长我个几岁,对婚期这类的事情也要敏感得多。 ……突然觉得游离于这些事情之外的自己,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个人生赢家。因为可以免于这些烦恼。 「小绿。」 「嗯?干嘛?」 「什么情况下,会让人『一时兴起』就决定结婚啊?」 「马上准备离婚的时候吧。」 「那干嘛还结婚。」我不禁失笑。 「都可以一时兴起结婚了,那一时兴起离婚也不奇怪嘛。」 「都很奇怪吧。」 话虽如此,小绿的想法不言而喻。 从一般普遍的角度来看,结婚并非一时兴起就能完成的事情。 所谓「一时兴起就结婚」,某种程度上是自相矛盾的。 还是说,正因为是假结婚,正因为是单纯利益交换的契约,才能够「一时兴起」吗? 又或者,这不过是一个藉口。一个搪塞用的—— 谎言。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头子他…… ※ 从办公室撤收之后,刚走出大楼的我,整个人愣住了。 一个眼熟的魁梧身影倚着墙壁,一边抽着菸。 头子一看见我走出来,便马上把菸放在掌心捻熄,点头示意。 是说,不会烫吗? 和我一同走出来的小绿立刻发现头子:「欸?轩姊,那个人是……」 「我……呃,认识的人。」 总不能说是砲友的老公吧。然而,要说是朋友,我跟头子的交情似乎又不到那个程度。 「男朋友?」 「才不是。」 「所以是『还没』变成男朋友的意思吗?」 「也不是。人家已经结婚了。」 抢在小绿继续瞎扯以前,我继续说明。 「我朋友的老公。她担心我加班太晚,让她老公来接我。」 「喔,这样啊。」 「那我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嗯,轩姊掰掰。」 送走小绿之后,我走向头子。 「明明跟郁砚说不用了……」 「是吗。」 「抱歉,还麻烦你跑这一趟。」 「不麻烦。」 头子率先迈开步伐,我只好跟在后头。 「车停在哪里啊?」 「前面。不远。」 「明天就不用特别来接我了。」 「不用加班吗?」 「还是要加班啦。只是再忙也没几天了,而且……」 「我还是会过来。」 头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以防万一。」 我晓得头子说的「以防万一」是什么意思。 只是,因为这阵子都很平安,让我开始觉得那个雨天的事情是我神经过敏,反应过度。 「没事啦,不用这么紧张……再怎么说,我也是大人——」 「就算是大人,也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 我沉默了一下:「就像……你跟郁砚一样?」 「差不多吧。」 突然,头子停下脚步。 「怎么了?」 「星期五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你自己路上小心点。」 「有什么事情吗?」 「要去郁砚她家。」 「她老家吗?为什么?」 「当女婿的,要定期露面一下。」 「可是,礼拜五那天,郁砚不是还没回来吗?」 照理说,回家探访还是夫妻俩一起比较妥当吧。 「我们都故意错开时间。这样也比较不会穿帮。」 避免什么东西穿帮,相信也不用多说了。 避免假结婚的事情穿帮。 避免烟雾弹的事实穿帮。 走到路边的银色轿车旁,头子随即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晚了一些,我也跟着坐上副驾驶座。 「应付那些长辈应该很麻烦吧?」 「习惯就好。」 如果是前几天的我,应该会学郁砚开他几句玩笑吧。像是「要是被问到生小孩的计画,你会说你不行吗?」之类的。 但是现在的我说不出口。 头子发动车子。在夜晚空旷的道路上,街景慢慢地向后流逝而去。 「郁砚说,为了维持这段关係,你付出了很多。」 「也还好。」头子的语气一直都很淡然。 「就只为了一个虚假的关係?只是为了这样,就可以付出那么多吗?」 不知不觉,我的语气激动了起来。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不断地,将话语丢在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身上。 「你做这些事情,全部都是一时兴起吗?」 头子握着方向盘,视线从未偏离过正前方。 「倒也不是那样。」 「还是说,其实你对郁砚——」 我说出了一个令我自己最反感的假设。 同时,也是相当容易理解的假设。 所谓的「一时兴起」,不过是掩盖这个假设的理由。单纯的藉口。 这时,头子的视线第一次离开前方。 他转头看向我。 脸上满是嫌恶之情。 极尽面部一切神经与肌肉之能,所做出的厌恶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我愣住了:「……欸?」 那个绝大多数时间都面无表情的头子,居然? 面对郁砚的烂玩笑也面无表情的头子,居然? 居然露出了如此夸张的表情。 「这个笑话不好笑。」 短短吐出这句话之后,头子再度恢復面无表情,目光向前继续开车。 「你是认真的吗?」 「呃、可是……」 「在你面前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不对,正因为是你才应该说吧。」 头子顿了顿。 「我不可能对那种女人抱有恋爱感情。」 郁砚,你被你老公说成「那种女人」囉。 这应该是很严重的数落吧? 「……为什么?」 先不提性向,郁砚的外在条件确实是相当不错的,加上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性格上……虽然是那样,但一定也有人会喜欢的。 不管怎么说,实在不到「不可能」的程度吧。 「没有理由。」 头子果断地打枪了自己的老婆。 毫无理由毫不讲理地否决。 常任理事国般蛮横地否决。 「她是很好的队友跟伙伴,但不会是当成伴侣的对象。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车内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头子叹了口气。 「大概知道你担心的事情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不会抬郁砚的名字出来,要你非相信我不可。」 看着挡风玻璃前方的景色,头子继续说道。 「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我之后也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只要郁砚点头,我随时都可以搬出去。」 10 办公室内充满了肃杀之气。 连日加班让同事们不管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不太好」,会有这样的氛围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现在的状况又有些不同。 只见所有人都紧盯着办公室门口,不发一语。 或者说,没有人敢开口。 就连平常神经相对大条的小绿,现在也紧张得正襟危坐。 过了一会,白骨爪协理走了进来。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他身上。 「验收过了,客户很满意。」 这句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立刻爆出一阵欢呼。 我卸下双肩的力道,松了口气。 「总算可以安心放假了。」隔着电脑萤幕,小绿笑着对我说道。 「是啊。没想到加班一个礼拜就能搞定。」 这个交期唐突提前的案子,总算是赶在週末之前完成了。 协理拍了拍手,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辛苦了。如果有下次的话,一样要麻烦你们了。」 「不要再有下次了啦,加班很累欸。」小绿立刻开口抱怨。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白骨爪耸耸肩,挥了挥手之后就离开办公室。带头的人走掉了之后,办公室内欢快的气氛更找不到停歇的理由。 「轩姊,下班后要不要一起去唱歌啊?办公室的大家一起。」 「这种事情……好歹该邀一下协理吧?」这是人情义理上的顾虑。 「你希望他来吗?」 不言自明的反问。我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郁砚明天才会回来,头子要回郁砚老家,今晚大概也不在……反正是週末夜晚,偶尔跟同事们出去玩一遭也不是坏事。 叮咚。 正当我打算开口答应时,手机传来了通知声。 我打开手机查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我正和郁砚牵着手,立于街道一角。或者说,是依偎着彼此。 霎时间,无数思绪掠过脑中。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这照片是谁拍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轩姊?」 小绿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抱歉,突然想到还有一点事情……下次吧。」 看着照片下方标示的时间,我婉拒了小绿的邀约。 ※ 夜晚七点四十五分。 刚结束大案子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只剩我在熄灯后悄悄地回到此处。在公司内缓步移动。目的地已经很清楚了。整个楼层里,只有一个地方点着灯。 小型会议室。 我走到会议室前,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去。 房间内,白骨爪吴姓协理好整以暇地等着我。 细长的指节托着下巴,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来了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什么啊。只是很好奇——你跟这个人的关係而已。」 他轻巧地拿起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正是他传给我的那张照片。 「没想到你跟巫家的小公主是这样的关係啊……不过,我听说她已经结婚了。以他们家来说算是很低调,我记得没有公开宴客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又重复了一次。 「你是个聪明人,我应该不用说太多才是。」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缓缓地向我走来。 「你知道吗?我这人有一个原则——」 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想要的东西,不管用任何手段,我都一定会弄到手。」 隐约意识到汗水自额头滑落。 「不管名声也好,现在的这个位置也好——当然,你也是。」 明明极大的威胁就在面前,我却无法动弹。 不论是抵抗,或是逃跑。 都做不到。 「听好了,不要轻举妄动。不管是你的生活还是巫家的企业,现在都禁不起这件事情的打击。」 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极近,极轻。 极度地—— 引起我的不快。 「你是不是才在想,我最近比较安份了?告诉你,等待也是一种手段。至于结果,你也看到了。」 恶寒。颤抖。 「你已经无法反抗我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全身僵硬。 下个瞬间,他退开,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正感到纳闷,他的下一句话语已经划破寧静的空气,传到我耳中。 「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禁一愣。 「欸……?」 「没听清楚吗?我.送.你.回.去。」 「不、可是……」 「协理亲自送你回家,你有什么不满吗?」 我咬着下唇,没有回话。 我无法回话。 「那就走吧。」 他提着公事包,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走过。 轻描淡写,极度自然。 彷彿刚才的对话不曾存在过似的。 「对了,我是打算送你到『你现在住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吧?」 有种强烈的不适感。彷彿一颗巨大的冰块落入胃中。沉重,且寒冷。 我不断质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迈开步伐,跟在那个细长的身影之后。离开公司楼层、移动到地下停车场、坐上他的轿车——这一整段过程,我几乎没有留下记忆。顶多只记得在路途中,我曾几次道出目的地的方向。除此之外,整段路程上,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不,并不是真的一片空白。 我满脑子都在想同一件事情。 那张照片,还有他说的话。 如果这件事情曝光,如果我和郁砚的关係曝光—— 不只是我们之间而已,还会影响到郁砚和她家族的关係,家族的事业当然也会受到影响。和郁砚一同维系虚假婚姻的头子当然也没办法安然无事。 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 我一点也不敢想像。 既然他有办法查到这些情报,想必他也有办法将这些消息流出去,甚至做出对我们不利的操作。我并不清楚他过往的经歷,但以他耍小手段的能力来看,这点人脉他应该还是有的。 所以,我只能—— 车辆在路边停靠,熄火。 在他的催促下,我走下车,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喔?住得还挺不错的嘛。」 看了看周遭环境,他如是说。 这段时间,由于头子的关照,大楼管理员已经认得我的长相,只向我点头致意,没多说什么。 我继续移动着。 搭上电梯,穿过走廊,最终来到门前。 我在门前停下脚步。 踟躕。犹豫。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是寄望着。 寄望着一些,能够改变局面的「什么」。 「怎么了?不请你主管进去坐一下吗?」 我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插入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扉。 屋内的空间一片漆黑。 我看着这个待了将近一个月的空间。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这个空间。 在这个当下,无人,无声。 只有我。 只剩下我。 还好今天他们都不会回来。 他们两个,不会知道这一切。 我只能把这个难以称作庆幸的庆幸,当成心中最后的救生索。 11 我想起不久之前的事情。 虽然是郁砚捡回来的,但篮球好棒棒——踏雪黑猫几乎都是头子在负责照料。不晓得是不是这样的缘故,比起我和郁砚,篮球好棒棒显然比较愿意亲近头子。 「他好像很喜欢你欸。」 「是吗?」 刚倒完饲料的头子似乎不这么认为。 「什么『他』,『他』叫做篮球好棒棒。」一旁的郁砚插嘴。 「要是他会讲人话,第一句一定跟你抱怨这个名字。」 「啊?这个家里辈分最小的,还敢抱怨啊?」 郁砚蹲下身,半玩笑半认真地对着猫咪呛声。 不,认真的部分搞不好有八成以上。 「跟猫计较什么。」头子淡然说道。 「礼教的问题要从小教起啊,长幼有序知不知道?」 我坐到沙发上:「照你这样讲,这个家的顺序又是怎么排的?」 「这个嘛……」 郁砚想了想。 「由低至高大概是头子,篮球好棒棒,再来是我吧。」 「不不,头子怎么会排在最底层,贡献度那么高欸。」 家庭主夫很伟大的!不排第一也要排第二吧。 头子的语气难得有些无力:「那种事情无所谓吧……」 「至于最高位,当然就是小轩了。」 我眨了眨眼:「……我?」 「你看嘛,我是这个家的主要经济支柱,然后你又是经济支柱的心灵支柱,所以你的贡献度最大。证明完毕。」 「问题不是那个……」 我苦笑。 「我问的是『这个家』喔?怎么会把我也算进去啊?」 郁砚歪了歪头:「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吗?」 「真是的……头子,你也说说郁砚——」 「我不介意。」 头子耸了耸肩,转身朝屋内走去。几个步伐,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看吧,连头子都这么说了。」 郁砚露齿嘻嘻一笑。 「之后也要靠你啦,一家之主。」 或许是偶然,或许不是。刚刚吃完饲料的篮球好棒棒叫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同意还是否定。 ※ 屋内的黑暗之中,亮起了一双眼瞳。 我晓得,那是小小黑猫的双眸。 在这个家守望的其中一份子。 与他四目对望的同时,我才想起这段还不算陈旧的回忆。 「怎么了?不进去吗?」 我迅速且急促地深吸一口气。 接着,我抡起手中的包包同时转身,将之猛力朝白骨爪身上砸去。 也不管有没有命中,我抄起钥匙衝进屋内,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门。 碰! 第一声,门缝夹住了细长死白的手指。门外发出哀痛的叫声。 当手指抽走的瞬间,我再度把门拉上。 碰。 第二声,门扉确实闔起,我赶忙把门锁上。 完成了这一连串动作,我整个人虚脱般地倚着大门,坐倒在地上。双肩不断起伏,呼吸比想像中还要紊乱。 等到我的呼吸平稳下来,门外悠悠地传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赶忙摀住嘴,深怕自己惊叫出声。 「原来如此……只要自己好,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是吗?这点我倒是没算到,毕竟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不过啊,这样好吗?」 不要听。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你的女朋友,巫家的那个小公主要怎么办?她在家族企业里面有个不错的位置,这件事情要是流出去了,她又会怎么样呢?就算她在家族里面平安无事,外面的投资人,那些股东又会怎么想呢?」 我掩住耳朵。 但那尖锐的声音持续窜进我的脑海。 「跟小公主结婚的那个男人又会怎么样呢?寄生在女人身上,其馀一无是处的男人。光是现在就很容易被人说间话了,假结婚的事情曝光了,他又会怎么样呢?巫家的老人们会放过他吗?提起告诉是在所难免的吧。他们有相当强大的律师团队,我看那个男的也是凶多吉少。」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你的下场就明确多了。首先,你会丢掉现在的这份工作……放心,我会给你几个月的缓衝时间,大致参考一下那派不上用场的劳基法就行了。接着,你就会被『自愿离职』。没什么困难的,我只要去说几句话就行了。不过,你的生活圈会怎么样呢?我知道现在的风气不同于以往,能接受你们『这种人』的,或许变多了。但其实你也知道的吧,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友善,所以你才会一直隐瞒着,不是吗?这件事要是曝光了,你的家人,你过往的同学,公司的同事跟朋友会怎么看待你呢?」 「不要再讲了!」 我忍不住大喊。 我能感受到脸上的湿润。 我能感受到指尖的颤抖。 我能感受到门外的恶意。 我能感受到孤独——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后果会如何。」 以及无助。 「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把门打开。」 尖锐的低语,无论何时何地听起来,都那么地—— 「你已经无法反抗我了。」 令人厌恶。 喉头疼得难受。 我知道,那是压抑吶喊衝动的结果。 如果能放声吼出来,一定会轻松许多吧。 如果可以,我想用我的喊声,盖过那阴湿噁心的低语。 「……欸?」 我注意到,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 不,并不是停止,而是转为和他人谈话。 「……不,没事,我只是在等朋友帮我开门……」 咚! 一声巨响撼动了我背后的门扉。 衝击和震动确确实实地传到我背上,我吓得跳了起来。 「呜……啊啊……你、你干什么!突然对别人动手——呜噗!」 门外传来骚乱的声响。 物体撞上金属栏杆的清脆声响。 门外家具杂物被撞倒散落的声响。 「你……你不要靠过来!再、再过来我就要报警——呃啊……」 然后,是一个我很熟悉的声响。或者说,是嗓音。 不,也许并不熟悉。我还在认识这个嗓音。 我还在认识这个嗓音的主人。 对,不管是我还是郁砚还是踏雪黑猫还是这个人—— 我们的一切都还在途中而已。 「那你又在别人家前面做什么?」 一声闷响。 光听声音,我甚至能想像头子挥出这一拳的画面。 浑身乏力,但我仍尝试起身。 脚步虚晃,我以颤抖的指尖转开门锁,推开大门。 夜风拂过我颊上未乾的泪痕。 模糊的视野之中,我只隐约看到魁梧的背影不断挥着拳头。 不断地,不断地。 12 我大概度过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仅次于幼小无知的日子里,懵懂间明白自己失恋的那一晚。 结论就是,头子把人送进了医院。 对方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那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状态,一时半刻也没办法从医院里出来了。 一时半刻无法出来的这一点,头子也一样。 不晓得是周边住户还是大楼管理员报警的缘故,在我急急忙忙打算阻止头子的时候,警笛声就已经响起。幸好因为这样,才没有让头子铸成大错。回想起当时的情境,杀红眼的头子宛如凶神恶煞,跟戏剧里的山贼相比,着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我的联络下,知道了这件事情的郁砚立刻中断研修行程,连忙赶回来。等到我们会合,警方的调查也告一段落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我蹲坐在派出所外,将脸埋在双膝之间。 不久,从室内走出来的郁砚凑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 「真会给人添麻烦啊,我家老公。」 「……不对。都是我的错。」 「你没事就好。」 我抬起头问:「头子他……会怎么样啊?」 「不知道。总之今晚是没办法回家了。」 郁砚从口袋里掏出香菸,叼在嘴上。 「留校察看啦。」 暗夜之中亮起一点火花。郁砚点燃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有点惊讶却又不太惊讶:「你也抽菸啊?」 「其实很久没抽了。」 也是。相处这段时日来,我从没看过她抽菸。 「我啊,只有在他不能抽菸的时候,才会帮他抽一下。」 我不禁笑了。 虽然虚弱无力,但我还是笑了。 「哈哈……什么东西啊……」 「没办法,我能帮他的事情不多啊。」 几次烟雾的吞吐之后,郁砚在我旁边蹲了下来。 「详细的事情我没有很清楚,我只知道,以前他的家人曾经遇过类似的事情……被跟踪,还有恶意的骚扰。因为那些事情,让他的家里发生了不少问题。」 「他之所以给我那些建议……」 是身为过来人的经验谈吗? 「正是因为经歷过同样的事情,他才更不能原谅那些人吧。」 橙色的火光在夜色之中微微摇曳,留下了些许残像。 为什么这个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之前我问他为什么跟你结婚,你知道他回我什么吗?说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啊……」 「你觉得有可能吗?一时兴起就结婚……」 「以他来说,一时兴起大概是真心话吧。」 「是吗?」 「毕竟那个木头人,老实得不像话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喔……他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郁砚苦笑。 「他明明可以说谎,也可以随便掰一个像样的理由——反正我也不会故意去拆穿他。但是,他选择老实地把那一晚,在那间酒吧最真实的想法和心情说出来。我相信那天晚上的那个瞬间,他真的是一时兴起才点头答应的。」 我没有回应。 我甚至感到不解。 「一时兴起这个答案很莫名其妙,说出来应该没几个人会接受吧。可是啊,他不怕被你质疑,不怕失去你的信任,也还是老实说出心里话——他就是这样的人。很笨对吧?」 「是啊……」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当下一时兴起决定的事情,他还是好好地遵守了他的承诺。没有任何一次反故,就这样持续了三年——」 郁砚转过头,望向派出所的门口,望向待在里面的那个人。 「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更了不起吗?」 我闭上眼,让静默持续了一阵子。 「还有菸吗?」 「有啊,一整包。」 「给我一根。我也要帮头子抽。」 郁砚没有笑出声,但背光的面容看起来乐不可支。 她把菸递给我,按下打火机。 在橙色的火光中,我被有点陌生的烟雾呛到,流出了眼泪。 ※ 我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坐在这种地方。 隔着一层玻璃的面会室。 在玻璃的彼端,魁梧壮硕的头子依旧面无表情。 我低着头,不发一语。反倒是头子先开口了。 「你那边没事吧?」 「嗯,那之后都很平安。还有……公司决定把那个人解雇。」 因为爆发了这起事件,公司在彻查之后才发现白骨爪身上有前科——换言之,这类骚扰、恐吓等行为不是第一次了。 基于谎报经歷和不当行为予以解雇——大概是这样的书面用语。 「那就好。」 「没想到你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跟你以前的事情有关吗?」 「是同一个人。」 「……欸?」 「他应该没认出我,这段时间我变了不少。」 这是什么偶然? 过去骚扰头子家庭的人和我遇到的,居然是同一个。 「之前去你公司接你的时候,我就有注意到那个人了。我有把照片拿给管理员,请他多注意。」 「咦……欸……?所以……」 头子难得别开目光:「郁砚并没有真的叫我去接你,是我擅作主张。」 也就是说,头子早就预想到这么多了? 他之所以跑来接我,也是想要观察有没有可疑人物吗? 「只是以防万一去打探一下,没想到是同一个人。」 头子难得叹了口气。今天到底有几个「难得」啊? 「不过,礼拜五那天真的走不开……是管理员及时告诉我,我才赶回来的。抱歉。」 「不对……你干嘛道歉?错的人又不是你。真的要道歉也是我……而且,真要说,头子你也没有做错事情啊,你只是为了帮我……对,那个算是正当防卫还是什么的……」 我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对此,头子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动手,也有报復的成分在。否则,单纯要制服他,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困难。而且,我之前应该也说过——」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场合,再次听到这句话。 「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不管是谁都一样。」 我不禁想起郁砚的评语。 这个人……真的是个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