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回旋曲:梧桐之章》》 第一章、送别(上) 那是我的祕密,啊,或许该说,是大四直属学长和我的祕密。 开学后没多久,我就知道直属学长拥有和我相似的体质,当他提着一袋「贡品」来认我的时候,俊逸的眉眼笑得弯弯地,如同弦月,双眸中央像镶了两枚透亮的琥珀石,色泽浅淡,却清明有神。 他说,我们肯定很有缘份,而我盯着趴在他肩膀上的小精灵,半晌后,忍不住跟着笑了。 学长已经是名「使者」,但我不是,也没打算走上这条路。 科技与文明攀向巔峰,人逐渐背离了古老的信仰,馀下空有其表的虔诚;无数曾受到供奉的神祇、妖鬼、魔物与精灵遭到遗忘,失去了归依和香火,在尘世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不经意便会酿成灾祸。 而将这些无根浮萍般的存在引领向安寧之地的,便是「使者」。 使者并非一般公认的正式职业,也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组织,说白一些,它只是一群拥有天赋,再经由学习、传承而得以施行特定仪式和祭典的人士的通称,但彼此之间拥有紧密且频繁的交流,若团结起来,能力和影响力也是很强大的。 而与这些能力、影响力相应的责任,当然也透过这种方式被一代代交接了下来。 身为使者的学长在校内小有名气,七成是因为帅气,其馀三成则是源于他跟「降妖伏魔」、「收惊」差不多的特殊能力;当然,他不会将自己的身分掛在嘴上,毕竟说了也没人信,只偶尔会和我提一提。 大四毕业的前夕,学长将我拉到图书馆书库,难得严肃地板起脸孔。 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各个书柜东敲敲、西敲敲,等敲到倒数第三个书柜时,才有个女孩子睡眼惺忪地从柜子夹缝里鑽出来,用力打了个哈欠。 我轻呼。入学近一年了,我三天两头跑图书馆,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书柜里躲了个精灵。 很可爱的一个精灵,外表看来是七、八岁女孩子的模样,绸缎似的长发包裹着小巧白皙的脸蛋,衬得她像个精緻的瓷娃娃。 好吧,我承认,拿瓷娃娃比喻精灵有点太奇怪了。 「梧桐,这是我学妹。」学长毫不怜香惜玉,使劲拍了我的背脊,将我拍向前介绍道。 很痛!我想我当下的脸色绝对不好看。 还揉着眼睛的梧桐抬起小小的脸看我,用困惑嗓音细细地喊了声:「……学妹?」 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犹如一枚羽毛在人的心上轻轻搔痒,铁錚錚的男子汉都会融化,更何况是我。 「学妹!我要毕业了。」下一秒,学长很亲暱地搂住我的肩膀,还搓搓我的手臂,害我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头皮整个发麻。 相处快一年,我早就明白这是种另类的撒娇方式,学长专属的。 「学长,你有话可以直说,用不着这样,真的。」我挣脱开来,往周遭顾盼几眼,幸好没人。 等回过头时,我便迎上学长异常认真的目光,微微一怔,但回神后亦未啟口,只是等着学长主动出声。 「帮我照顾梧桐,她很重要。」片刻后,学长慎重地说。 这回,我愣了足足十秒。 呃,帮他照顾一个……不必吃不必喝的瞌睡精灵?我僵硬地转过头,注视半个身子掛在书柜外,垂着头打呼嚕的梧桐,沉默了。 梧桐是名木精灵,本体被打造成了书柜,因此只能寄居在柜子里,活动范围很受限制,大概以学校为中心,方圆一百公尺就是极限了。刚听说这件事时,我皱眉很怜悯地问她痛不痛,但梧桐只淡淡瞥了我一眼,打个哈欠就不说话了。 虽然外表跟声音是个小孩子,但年龄肯定不是。我觉得我跟梧桐很有隔阂,几次试图与她交流,她都不太搭理我,不是睡觉,就是放空;不过,在学长将我介绍给她认识后,我在图书馆里见到梧桐的机率确实多了起来──某些精灵的性格是很排外的,没受到认可,就见不着他们的面,梧桐约莫是其中之一。 偶尔,她会罕见地表现热心,因为梧桐是个书库通,有什么书想找,问她一声,她都能立马掏出来,无论书被塞在哪个偏僻的角落。 若不是个精灵,我觉得她很适合当图书管理员,肯定很优秀。 后来之所以跟梧桐熟稔起来,是我身边出了件意外的缘故。更准确而言,意外并不是出在我身上,但我由于体质遭到了波及。 那几天,没课的时间我几乎都赖在图书馆内,坐在离梧桐很近的地方,念书念到晚上图书馆闭馆,彷彿这样就能找到安寧。我本以为梧桐不会理会,甚至怀疑天塌下来了瞌睡精灵也只管睡觉,直到「她」终究找了过来。 透过窗户玻璃,我注视着站在座位斜后方的半透明白影,眼睛一涩,又赶紧低下头,将视线集中到书本上。 上週还住在一起的人,忽然就成了这副模样,毫无预警。当几天前刚进房间,发现熟悉的室友竟以这种姿态站在我桌边时,我立刻转头夺门而出,不敢面对现实。 明明只是週末回家一趟,她却回不来了。 当天,我缩在关闭的系馆门外哭了一整晚,而她没有跟过来。 从那之后,化为一缕芳魂的室友始终站在我的桌边,我出门前,她站在那里,我回房,她站在那里,等我爬上床了,她仍旧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冷静下来后,我自然问过她想传达什么,毕竟我是她唯一知道能跟「另一个世界」交谈的人,可她却给了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以柔……让他们,拔掉我的呼吸器吧。」 她说,她被捲入了酒驾车祸,目前躺在医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家人还不愿意放弃她的生命,但那样,太痛苦了,不仅家人痛苦,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却无能为力的她也很痛苦。 她的身体还活着,让她成了尷尬的存在,既无法回到肉体,亦无法归去。 然而,她没考虑到的是,请我去转告家人拔掉她的呼吸器,对我而言,同样是难以言喻的负担。 胸口像是被狠狠扯裂一般的疼痛,让我几乎快要窒息。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再次转身逃跑了。 图书馆书库是梧桐的地盘,再加上学长将她……咳,「委託」给了我,所以在书库的时候,其他寄宿在图书馆跟学校里的弱小妖魔鬼怪一般不敢来吵闹,或者找麻烦,而且他们也曾被「震撼教育」过。 记得是两个半月前吧,有名情伤自杀的商管系女同学跑来找我,因为学校掩盖得好,事件并没有上新闻,所以知名度低;该女同学死后才觉得后悔无比,想寻求一点安慰,不断央我去找当初拋弃她那名已转学的前男友,至少要把她娶回去。 那几週我被她闹到精神耗弱,但又同情她的遭遇,虽没伸出援手,却也耐心十足地听她数落前男友的不是。 结果,天生喜静的梧桐先受不了了。她鑽出木柜,拖着长长的衣襬、拧着眉心走到我桌边,用同样长到吓人的头发捲起仍喋喋不休的女学生,从图书馆四楼直接甩出去。 「吵死了……」边用饱含着睏倦的嗓音埋怨,她还边伸出头发揉我的头,然后缓缓踱回书柜里。 我感到很惊悚,直觉那动作是个威胁──「下次再有人这么吵,你不出声阻止试试看?我连你一起丢。」 所以,当室友的魂跟随我到图书馆站了几天,而梧桐又再一次从书柜内移动到我桌边时,我反射性就以为她打算把室友丢出去。 我从位置上跳起来,尚未啟口,便听见梧桐问了句:「你不困扰吗?」 「不会!」我用气音急道,用力摇着头说:「别丢她,她也是……不得已。」 梧桐抬眸注视我,难得清醒的眼神颇有深意,却没多说什么。 接近闭馆时间,我收拾东西离开了书库,但室友并未跟在我后头。走到门口时,我还困惑地回头观望,甚至稍候了下,却迟迟不见她下楼。 半夜,室友也没回宿舍,我怀着满腹狐疑上床就寝,等隔天醒来发现她又站在我书桌旁了,才将疑惑搁下。 不过这天,室友没来图书馆,倒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找来了。 「……萧以柔?」 略带迟疑的叫唤声传入耳中时,我正埋首抄笔记,抬头只见一个五官神韵有些熟悉的男同学站在桌边,手上还拿着张照片。视线越过他的肩颈,我瞧见梧桐垂着脖子爬进书柜里的身影。 「我是。」放下笔,我礼貌性地起身,不解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同学轻皱了皱眉,表情欲言又止,好像在思索从何说起。半晌后,才轻叹出一口气,自我介绍道:「我是卉莹……庄卉莹的哥哥。」 我愣了愣,视线有一瞬间產生模糊。待回神,才重新将目光焦聚放到眼前身形修长挺拔,面容却有些疲惫的人影身上。 庄卉莹,正是我那遭遇车祸的室友的本名。 后来,年纪大我们一届的书怀学长说,他是在卉莹的记事本里发现的照片。 在家整理东西时,卉莹车祸时背的随身包包忽然从架子上掉下来,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掉出来的也包括那本记事本,记事本里夹着我和卉莹拍的合照,内页则记录了我的本名和联络电话。 合照的背面,则有被剪贴黏上去的几个字:「找以柔」。 我接过照片看了看,那些被剪贴上去的文字跟卉莹的字跡确实相同,就不晓得是谁搞的鬼;我不觉得书怀学长光看了这三个字,就决定跑来找我,一般人首次碰到怪力乱神,总是要寻各种理由作科学解释的。 「我打过电话给你,但无人接听……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种感觉……就想来图书馆看看,明明绕道了,过一下又走回来。」书怀学长断断续续说着,一脸「我也不明白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表情。 这是被挡墙了吧?我心里各种无奈。 「学长,呃,你不要紧张,我懂的。」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喉头有些乾乾的,几次呼吸之后,才能接着说:「卉莹有话想转达……也许,听了心里会不舒服。」 当下我心想,先打预防针再说。幸好是在图书馆,我又是女孩子,书怀学长如果听说要拔呼吸器,不爽发飆应该不至于揍我吧? 不晓得书怀学长是否理解了我隐晦表达的意思。我朝书柜的方向投去一眼,很想把梧桐敲出来,但又怕她把我从四楼扔下去。 将目光移回时,我吓了一跳,卉莹竟突然就出现在书怀学长身后,微抬着头看他,轻抿着嘴唇,鼻头皱皱的,那模样看得我眼眶发热。 两人对坐。事到如今,我也不拖泥带水了,将卉莹说过的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没多添其他词句,就是声音一直结结巴巴的。 卉莹拋来歉意的目光,还柔柔地比了个对不起的手势。 出乎意料地,书怀学长的反应很平静,从脸上大致瞧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从眉眼间逐渐酝酿出一丝纠结。 他沉默不语,我也未曾开口催促,只安静等着。良久后,才见他拉回思绪,视线又挪了过来,眼神淡淡的。 「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再出声时,他将音量放得更轻了,或许是怕心情影响了嗓音,从而被我察觉吧。 闻言,我反射性地转头望向卉莹,馀光瞥见书怀学长露出诧异的表情,也跟着一偏头,试图捕捉能映在我眼里的那道身影,但却徒然无功。他有些丧气地靠回椅背上,双眸半敛,让我的胸口像被人攫住一般难受。 卉莹垂睫凝视着他,嘴唇一开一闔,仅道出两个字。 我猜想,她是怕交代的再多,都无法真正安慰到被留下来的人,反而徒增伤心吧。 已经回不去了。 「她说……」我清了清喉咙,无奈话语出口时还是带了哽咽,「……保重。」 出版公告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平凡的我,竟彷彿被赋予了不平凡的使命。 梧桐,这个走入我世界的精灵,她的名字,就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使者,是将那些常人所不可见,被遗忘的、无根浮萍般的存在,引领向安寧之地的人。 「帮我照顾梧桐,她很重要。」 因为身为「使者」的学长的这句话,拥有天赋却不愿成为使者的女大生以柔,和有着七岁女孩外表,修行已千年的木精灵梧桐,就这样有了交集。 奇妙的是,从此,以柔便不时接收到学校内外许多飘荡无依的魂魄委託。而代替他们完成心愿,却也使从小在育幼院成长的她,感觉自己不那么孤单。 当然,多亏了梧桐在灵界的「各方人脉」协助,那些委託才能迎刃而解。还有,那位总是默默陪伴在她身边的他,总在最无助的时刻带来温暖。 随着一次次合力解决事件,以柔和梧桐彼此的信赖感逐渐加深之际,以柔也一步一步更接近梧桐的祕密:梧桐为什么冒着有一天会耗尽灵力的危险,离开本体来到这所大学?再说,梧桐守着这块土地又是为了谁? 当以柔察觉到,解开这些疑问的关键在于自己,她和梧桐的羈绊似乎更为强烈。成为使者,也似乎变成她难以违逆的任务。 金石堂:&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gt;<a href=" target="_blank"> 博客来:&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gt;<a href=" target="_blank"> 城邦读书花园:&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gt;<a href=" target="_blank"> 第一章、送别(中) 卉莹的告别式,我没有去。大概对我这种人来说,那种与亡者道别的仪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吧。 但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告诉我,我只是害怕和她真正道别,好像去了那个现场,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我和卉莹的联系也会就此终结。 我想,我是真的害怕,也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对于梧桐自作主张,透过她所谓的各种「道上朋友」协助,把书怀学长引来见我的事,我并没有多作表示,毕竟就结果而言,我确实得到了解脱,只是梧桐主动出手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会面之后,送走了书怀学长和卉莹,连日来我便只会趴在图书馆偏僻的自习桌上发呆,觉得思绪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做,有股鬱结的情绪在胸口盘桓不去,偏偏,又无法宣洩出来。 手臂麻了,正想换个姿势,有股温柔的力道就从我头上拂过,随之而来的是梧桐轻轻的叹息声。 我抬眸微讶,梧桐微鼓着脸摸我的头发安抚,动作有些笨拙。 「阿慎太坏了,居然把你扔给我照顾……」她用绵软的童音抱怨,很像小孩子闹彆扭。 阿慎是直属学长的暱称,梧桐都亲近地这么唤他。 但是,学长当初不是要我照顾梧桐吗?怎么被梧桐一说,却反过来了…… 还是说,学长对我撒了善意的谎,目的是让我多亲近梧桐? 真的太坏了! 「比起神经粗的阿慎,你的确不适合当使者,也幸好不是。」梧桐正经的口吻搭配娃娃音,听起来有些逗趣,却让我心里暖暖的。一会儿后,她温声劝道:「以柔,想哭就哭,这里没人取笑你。」 有也会被你从四楼甩出去吧?我噗哧笑出声,但随即嘴唇一瘪,泪珠就那么不受控地从眼睛里滚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办?梧桐,我好想她,真的好想她……」 之后好一段日子,那间曾经充满笑声的寝室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没有人会再将从家里带来的水果、特地买回来的点心塞过来给我,没有人会再半骗半哄地拖着就爱泡在图书馆里的我到处跑,没有人会在天冷的时候提醒我多带一件外套,没有人会在我难过的时候说笑话逗我笑了。 为什么要将我珍视的朋友带走呢? 她还那么年轻啊,为什么就要带她走呢? 「她说,」这时,梧桐忽然微微偏过头,略显彆扭地道:「以柔最爱逞强了。如果我以后不在了,请帮我多陪陪她。」 微微愣了一下,我才会意过来梧桐是在转述卉莹说过的话。 转述她的那些放不下。 「我不能让她走不掉,对不对?」自言自语着,我握起双手,又缓缓松开,再握起,再松开,一连重复了数次,最终环起双臂,自己拥抱着自己。 让亡者无法安心离去的,总是对还在世的亲友们的牵掛,以及,仍在世亲友们对亡者的念想。 那对亡者来说,都是束缚。 将整颗头埋到臂弯里,我闷声直哭,而梧桐始终站在旁边陪我,手掌一遍又一遍抚过我的发丝,似乎也想将我脑袋里混乱的思绪和复杂的心绪抚平。 所以,我才不适合成为使者,即使频频有人提出收徒,我多年来依然没有答应……因为除了「看得见」的天赋外,我与平凡人并无不同,且容易感情用事,并不适合承担重任,人贵自知。 然而,我并不想被人磨掉这种性子。 因为没有真正的亲人,我总是格外珍惜友谊。 起初,迟迟不肯帮卉莹的忙,或许就是私心地不希望她走。 但现在,我必须要让她走了,即使再捨不得,都必须让她走了啊。 啟口,我无声地道出一句话,然后用力抿紧了双唇。 「再见了,我的朋友。」 那天,在梧桐的劝慰下哭一场发洩过后,整个人果然復原不少,大多数的悲伤因子彷彿都跟泪水一起被蒸发了。 不过,轻松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很快又开始忙碌。 忙碌的起因是隻狗,和牠生的一窝小狗。 当我在图书馆里看见牠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原因并不是图书馆里禁止动物进入,而是牠的状况简直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牠已经死了,而且死时的状态非常恐怖。 骇然起身,我握紧了拳头,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发颤,当然害怕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痛心──那是隻母犬,可以看出分泌了乳汁而鼓胀的胸腹,但头的侧边却凹陷进去,一片血肉模糊。 牠远远地站着,示好般摇着尾巴,好像很开心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牠。 呆呆注视着一身黑色毛发的母犬半晌,旁边响起了梧桐的哈欠声,我偏过头,正巧望见她揉了揉眼睛,飘飘然地往黑狗走了过去,绕牠转了三圈。我正疑惑梧桐想干么,就见她伸手拍了拍黑狗的头。 形体一阵模糊后,黑狗恢復成了毫发无伤的模样,而梧桐頷了頷首,貌似很满意。 然后,我听见梧桐正经八百地问:「想报仇吗?」 身体重心一歪,我差点摔倒。扶着桌子站稳了后,我赶紧跑上前,紧张地问:「什么什么,要报什么仇?为什么要报仇?」 梧桐慵懒地抓了抓脸,感觉像还没完全睡醒。「你看不出来呀?牠那伤是被打出来的,既然被人家打了左脸,就得打回去。我想光打回去还不够,应该附加利息──」 「等等,不是这样吧!不是说被人打了左脸,右脸也要让对方打吗?」我感觉不对,立刻打断她。 梧桐这会儿清醒不少,嘖嘖两声,还拿食指戳我的太阳穴,「《汉摩拉比法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吧?我正斜睨着她,前方黑狗却突然对我们「汪」了一声。我将目光移到牠身上,只见牠退后两步,又接着对我们汪汪叫。 咦,这是要我们跟着牠?内心猜测,我尝试着朝牠走近,而黑狗似乎明白我会意了,又摇摇尾巴,转过身朝楼梯的方向跑去。再度迈出步伐前,我看看梧桐,确定她也没反对地跟上来了,才急匆匆地往楼梯口快走。 黑狗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一走近,牠便跃下楼梯,有些心急似地走在前方引导,但我却不能走太快,得装个正常人,毕竟在我眼里看来,是旁有精灵前有狗,可是别人看来,我只是独自一人行走。 绕过工科建筑系馆,出后门,黑狗带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子,越走天色越阴暗;我抬头打量,才发觉是因为周边房舍盖得近,屋簷或遮雨棚几乎连在一起,才导致阳光照不太进来,有也仅是溜进一两道纤细的光线。 「梧桐,你还能再走吗?」我怕梧桐离自己的本体太远,行动起来会很吃力。 梧桐频频頷首,让我放心。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破旧的废仓库,仓库里堆着木材、帆布还有些我喊不出名字的杂物,而且因为前些天下了场雨,仓库内还残留积水,导致溼气和霉味很重,让我闻了不禁微微作噁,但仍按着胸口将那种不适的感觉嚥下。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低低的呜咽声,有气无力地哼着,让我感到不妙。 发觉黑狗已经站在一个定点望着我了,我连忙小跑步趋前,一眼就瞧见在一块还算大的破旧布巾里,包裹着四隻小小的黑狗,身体非常瘦弱,看起来应该出生不到两週,还没断奶。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逐一去碰触四隻小狗的身躯,确定牠们虽奄奄一息,但都还活着、身体也暖暖的之后,放松地吐了口大气。 不过接下来我困扰了。我知道黑狗想请我救牠的孩子,再继续待仓库牠们可能就要饿死了,但这是我头一次接到此种「委託」,后续该怎么做半点头绪也没有,旁边也没人教……梧桐不算是人。 「难不成要送收容所?」我皱了皱鼻子。听说部分收容所的环境不是很好,光想就让我不太乐意,可是除了收容所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安置这些小狗狗的办法。 而后,梧桐也蹲到我身边,柔顺的长发曳到地面,蜿蜒出美丽的波浪。 她安静望着那瘦小的四隻狗狗,几秒后驀地抬头看我。「学校不是有个跟动物保护还是什么有关的社团吗?」 经她提醒,我才想起校内确实有这么个社团!似乎还负责帮忙照顾校内的几隻校狗,之前校庆时还跟校外团体合办过猫狗的领养活动。 諮询对象有了着落,我赶紧到附近住家敲门,要了个中型纸箱,将那条布巾连同小狗们移进纸箱里,过程中牠们不断嚶嚀,好像十分不安,我只得尽量将动作放轻再放轻,生怕让牠们不舒服。 小狗狗在脏乱环境中大概有好些日子了,再加上母犬死亡,浑身脏兮兮的,又散发着怪味;我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更不敢随便为小狗们清洗,只得加快脚步返回学校,再往社团大楼的方向跑,梧桐和黑狗也跟在后头。 唉,下堂课势必得翘了……我想想,这个月的生理假貌似还没请过…… 第一章、送别(下) 等跑进社团大楼后,我在一楼的大看板查了查社团列表以及社团教室分布的楼层,确定了那个跟动物相关的社团全名是「推广动物关怀保护社」,简称直接就叫「动保社」,社团教室在一楼,非常近。 找到动保社的社办后,我发现里头没有灯光,但还是试着敲敲门,等了会,果然无人回应,这时间应该不会有人过来社团吧! 正苦恼,我就瞥见门板上贴了张设计可爱的小海报,由各种动物的小脑袋组合成边框,周边还贴了不少动物的摄影照,而海报中央则是现任社长及副社长的联络电话。 我愣了愣,因为动保社的社长竟是我前些日子才刚接触过的人──庄书怀,书怀学长。 将小狗轻放下,请梧桐跟黑狗看着会,我跑去洗了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电话。书怀学长很快就接了,更让我诧异的是,他居然认得我的号码。 「以柔……学妹?」原本只喊了名字的书怀学长,似乎觉得彼此没那么熟稔,停顿一下又补上称谓。 「对!学长是我。」很快自我介绍完,「学长,我那个……呃,捡到了四隻小狗狗,牠们的妈妈死了……我不晓得怎么处理,目前在动保社的社办门口……」 闻言,学长也有些惊讶,连忙问:「你带着狗狗吗?」 「嗯!」我用力点头,但隔半秒就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个儿訕笑。 而书怀学长不愧是动保社社长,爱护动物一整个行动派,隔着电话,我已经听到他在开、关门的声音了。 「等我十分鐘,我马上过去。」他在电话那头说道,我迭声应好。 还不到十分鐘,书怀学长就满头汗地衝来了。老实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相当成熟稳重,所以见他一副紧张兮兮、头发也被跑乱的样子,我还怔了怔,但心里却暗自替他加了不少好感度──至少他说要马上赶来,就绝对没有拖拖拉拉。 「狗狗呢?」省去打招呼,书怀学长直接向我问道。 「这边。」我对他招招手,蹲下身打开纸箱。 学长凑过来,才看了一眼便说:「啊……真的还好小,在哪里捡到的?怎么会知道狗妈妈不在了?」 「在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仓库,狗妈妈领我去的。」我支吾了几声,仍据实以告:「学长,狗妈妈在你旁边。」 书怀学长整个人跳起来,朝地上左右张望。「哪里?在哪里?」 我搔了搔脸,正想直言,梧桐就飘到了书怀学长面前,伸出一双小小的手掌,往他左右两隻眼睛分别按了下去。我惊呼了声,嘴唇微张,只见书怀学长原地定格,与梧桐面面相覷。 「梧桐!」我语带责备。她居然随便帮学长开眼! 「暂时的嘛,他不是想看吗?」梧桐对我撇了撇嘴,又飘回来看四隻小狗狗,灵动的长发还在狗狗们身上轻抚。 木精灵带着「生」的气息,对虚弱的小狗们来说很有帮助。 叹了口气,我又转头去看学长,他已经将目光移到脚边黑狗半透明的身影上了,表情还僵着,似乎很难接受自己忽然间就「看得到」了。 我轻咳两声,将学长的注意力拉过来。「学长,我们是不是先想想小狗们该怎么办……?」 「啊,对、对,不好意思,我一时有点吓到。」学长说得很含蓄,可我认为他惊吓不轻,神情都还透着恍惚。他看了看纸箱边的梧桐,又看看摇尾巴的黑狗,接着抬头对我说:「我们社团有跟兽医签约,也有申请到补助,总之先带过去给兽医检查一下吧。」 幸好,说起熟悉的事情,他还是很有条理的。 我頷首,正想转身去抱箱子,书怀学长就先我一步动作了。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等走出社团大楼,学长才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问我:「你也一起去吗?」 我反射性回道:「当然,是我捡到的啊!要看着牠们没事才安心。」 学长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我偏头,有些不明白他那种带着亲近的笑意,可是还来不及问,学长就拋来一句「那走吧」,然后逕自迈开步伐。 因为得搭车去兽医院,梧桐没办法跟过来,只好扯了几根头发缠在我的手腕上,以便远远地也能得知状况。 黑狗则没有跟梧桐一样的问题,我们上客运时牠也跳了上来,一路尾随我们到兽医院,当兽医师在检查小狗狗们的状况时,牠还绕着对方的双腿团团转。 检查结果,小狗狗们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久未进食所以有些缺乏营养,身上的脏污和寄生虫也需要清理;好在兽医院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例子,能够帮忙处理得很妥当,让我们都松了口气。 因为没办法将小狗狗带回学校,加上牠们太小了怕有闪失,我跟书怀学长商量后,决定先将牠们寄养在兽医院里,费用还是学长暂时自掏腰包垫的;我实在没想到寄养一天那么贵,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学长却说偶一为之无所谓,他打了工还兼家教,可以应付。 但回程的客运上,我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所以……学长月底真的不会吃土哦?」 书怀学长似乎对我纠结这件事感到很好笑,没回覆我的问题,而是反问:「真的吃土怎么办?」 我缩了缩脖子,有点不能适应他透着打趣意味的目光。 「呃,我也有兼家教,不然到时候我请学长吃饭?」十分气虚。 学长哈哈笑了两声,又摇摇头,「真的没关係。家里也常担心我钱不够,都会定期匯到邮局,只是我没什么用到。」 闻言,我的神情略一凝顿,才轻轻頷首。 也对,学长跟我不一样,是有家庭作后盾的,但我没有,以至于没想到他还有父母亲可以支援。学长的双亲……也就是卉莹的爸妈我不久前曾见过,都是非常和善的人,相携着来整理卉莹留在宿舍里的衣物和书籍;刚见到我时,两人的表情十分复杂,因为伤心而憔悴的脸上更显老态,但两人临走前,却诚挚地对我道了句「谢谢」。 我觉得我担不起这声谢,因为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被动而来。 「学妹。」下一秒,书怀学长忽然拍了拍我的肩,也拉回我的思绪。见我抬眸看他,他好奇地问:「怎么发起呆了?在想什么?」 「哦,不好意思。」总不能说自己在感伤,我飞快思索了下说:「就是不知道小狗狗们接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书怀学长没察觉异样,且对我提出的问题也并不困扰,很有经验地回答:「先上网问有没有好心人愿意认养吧!网路发达,我们社团也有开脸书专页,将送养讯息po上去的话,有兴趣的人就会主动转发或联络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据说网路送养的成功率还挺高的。 不过随后,学长却天外飞来一笔地问:「学妹要不要自己认养一隻?家里有没有养宠物的习惯?」 「啊?我啊?我可能不是很方便……」我訕訕然地婉拒,语带保留,直接把跟「家里」有关的讯息带过了。 可是,书怀学长接下来的回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先别说方不方便。」他的嗓音温软,换了个方式问:「重点是,你想不想?」 我沉默下来,脑袋里闪过黑狗睁着乌溜溜的双眼,期待般注视着我,请求我帮助牠的眼神。 说实话,如果有能力的话,何止一隻小狗,四隻我都会想办法养下来──就衝着狗妈妈连死后,都放不下孩子,而非像我父母亲一样,将我扔在小巷弄里这点,便值得我这么做。 可惜我没有能力。 「我大概照顾不好吧。」垂下眼睫,我拐弯抹角地再度拒绝。如果连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了,还硬要养宠物,那对后者而言不是幸福,而是伤害。 这句话之后,书怀学长隔了好半晌都没有出声。等得久了,我忍不住侧过脸看他,却发现他捏着下巴,面上堆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会儿后才留意到我的目光,偏过头来勾起嘴角。 「先放在我家,怎么样?」他忽然扔出一句,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什么放在你家啊?」我脱口问道,语落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直接。 学长并不介意,只是略停了停,便清楚地把话重新问过一遍。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认养,现在又没办法的话,就先寄放在我家,等以后可以了再把牠抱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我花了好几分鐘理解这段话,会意后惊讶地瞪大了眼。不是我觉得这方法不可行,而是不明白学长为何愿意这么帮我,如果说是看在我跟卉莹曾是室友关係的份上,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吧。 「学妹,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对上我复杂的目光,书怀学长摸了摸鼻子解释:「我做很多事情都是靠直觉,或一种自然而然的机缘,所以很难找到理由……就像之前去图书馆找你那样。」 呃,学长你误会了,那个是梧桐搞的鬼。 我也跟着摸了摸鼻子,心知肚明却不好意思说明。 但学长见我没有开口,以为我还在等他说话,便自顾自接续下去:「卉莹出意外之前不久,我家养了十多年的老狗生病走了,牠也是隻黑狗,就跟你今天捡到的这四隻一样。」 明白他的话还没说完,我轻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看到那四隻狗狗的时候,我就想,也太巧了吧!我爸妈不是没想过再认养一隻,碰到卉莹的事情才暂时放下来的。」学长的口气平和,却没想到他接下来这段话,在我心底引起了多大的波澜,「之后,我家认养两隻的话,其中一隻就当学妹寄养的吧!刚好是兄弟姊妹,也能作个伴,就不怕寂寞了。」 我微抬着头,神情有些怔怔然,眼睛却热热的。 心像是被触动了般悸动着。 我想起在育幼院的日子,一群没有血缘关係的孩子聚在一起,就好像多了很多兄弟姊妹。因为大家的境遇都有些类似,即使平常难免为小事发生争执,可是一旦有人真正感到难过或生病的时候,却都不会吝嗇给予温暖。 有人作伴,就不怕寂寞了。 可是,年復一年,亲密的兄弟姊妹们逐渐被人收养,而我也逐渐长大,有些熟悉的人只要离开了育幼院,就再也见不到了;至于被留下的人,则必须努力压抑「失去」的悵然,努力去珍惜还陪伴在身边的人们,努力生活。 而那四隻小狗狗,若被分别被领养后,也将离开他们的兄弟姊妹。 如果书怀学长领养了两隻,那么至少,其中两隻就不会分开了吧? 按着胸口,我不自觉扬起了嘴角,释然微笑。 第二章、恶梦(上) 又过了半个多月,四隻小黑狗都陆陆续续被人带回家了,当中唯一的女生是学校附近一对老夫妻认养的,还有一隻则被中文系的女同学抱回了屏东,打算送给母亲,而嘻嘻哈哈…… 哦,嘻嘻哈哈是学长领养的两隻小狗的名字,嘻嘻是我寄养的,这对目前已经能吃软饲料、头好壮壮的兄弟档,都在上週六被学长的父母亲接回家了。 当天下午,我们在侧门目送着学长的父母亲开车离去,黑狗妈妈始终安静地坐在我的脚边,凝视着那辆车子开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蹲下身,摸了摸牠的头,打从心底讚扬这位伟大的母亲。 同时也非常不捨。 牠由衷信任着人类,将牠最后的牵掛也託付给了我们,可当初狠心伤害牠的,却也是人类。 我只愿牠转生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遭遇,不会再受到伤害。 一定一定,要得到幸福。 「你很棒。」我轻轻地说,而后环住牠的脖颈,「现在,你已经可以放心了。」 黑狗妈妈站起身来,舔舔我的脸又蹭了蹭我的小腿,接着走到旁边绕着书怀学长打转,转着转着,身影便渐渐淡去了。 不晓得为什么,起身的同时,我忽然感到有些落寞。 结果,换学长伸手过来揉我的头发。我被吓了一跳,僵着脸看他。 谁知道他居然笑得更欢了,还说:「怎么哭了?要开心才对。」 我反应过来,忙用两隻手揉眼睛,很爱面子地辩解:「我、我我、我这是喜极而泣!」 学长用一串笑声回应了我的辩解,我觉得很哀伤。 至于小狗狗们……嘻嘻哈哈如此嘻哈的名字当然不是我取的,学长也说自己没命名天分,最后取名字的人是梧桐,她说嘻嘻哈哈很可爱,我保留意见,学长保持缄默,于是小狗狗们的名字,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定下来了。 「还……满顺口的啊。」最后,学长勉强说了个优点,然后开始四处张望寻找梧桐在哪。 梧桐的开眼自然早就失效了,但据说有副作用,而且学长的体质原本就偏向「中间值」,再加上受我这个「强力磁铁」的影响,他现在就算没梧桐帮忙,偶尔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影子,待在我身边的时候,「作用」更明显。 除了体质被「拉过界」之外,书怀学长还变得很爱跑图书馆。起初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么,等到他开始支支吾吾试着约我出去,还翻了本小说指着上面四个字给我看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差点掩面从自习桌前落荒而逃。 那四个字是「我想追你」。我不晓得学长翻了几本书才找到。 对于书怀学长适应力很强大这点,我表示心情复杂,对于他喜欢上一个体质特异的学妹这点,我表示心情更复杂;梧桐倒是乐见其成,昨天还损我:「这样两个人就可以一起见鬼了呀……别样浪漫?」 当下,我马上红着脸将她拎起来塞进木柜子里。 说真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男生正经追求……幼稚园、小学时候那些乱点鸳鸯谱就不必算在内了,我那年纪都还在烦恼为什么自己看得见的东西,别人却看不见呢,哪有心思在乎天真无邪的小情小爱? 大约是小三、小四之后吧,我才开始明白要将一些事情隐藏起来,「知无不言」并非就是好事,反而会被指责是撒谎、故弄玄虚、不怀好意。 之后,唯有特殊情况下,或一些亲近的人跟「同胞」能得我坦诚相告,否则我是尽量装普通人的。 扯远了,回到原本的话题。 好在书怀学长不是一出手就要结果的那种人,他满循规蹈矩的,两人还是学长学妹的关係,就不会有太踰越的行为。但他一有空就会来图书馆守着「猎物」的习惯,我觉得很啼笑皆非,偏偏图书馆是公用的,我又不能赶他出去。 什么,问我为什么不待在寝室里?寝室里热啊!开电扇跟冷气要额外花钱啊!哪有图书馆环境好? 本来我以为,这烦恼会一直持续到我想清楚到底该接受还是拒绝为止,孰料,不久后我就被另外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 ──新的室友,搬来了。 跟卉莹的开朗活泼不同,新室友小泱是个文静靦腆的女孩子,个子娇小相貌甜美,是会给人良好第一印象的类型。可是,就是这样讨人喜欢的女孩,让我有好一阵子,夜里都不得安眠。 因为她带来了一个婴孩。 更正,她带来了一个初成形婴儿的灵体。 老实说,某些女生由于一时衝动或者各种意外,怀了孩子后又流產或动手术拿掉的例子并不少见,所以即使知道小泱曾失去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太影响我对她的看法。 问题就是,她不爱且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甚至极力忘却他曾经存在。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拒绝这个孩子? 当年,我又为什么会被拒绝? ……我总是忍不住思考,彷彿这个放在心里多年的疑问,能在小泱身上找到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答案。 被嫌弃和忽视的婴儿不满不悦,整夜哭闹不休,不仅让她老是作恶梦吓醒,连我都睡不了好觉,只能趁课馀时间跑到图书馆里趴着补眠。 某天恍恍惚惚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发,动作很轻柔。本来以为是梧桐,可是勉强睁开眼睛抬起头后,却发现坐在旁边的是书怀学长。 嗯,用装睡这招来逃避也是很有用的。 「……学长,我很累,想睡觉。」我咕噥着把头埋回臂弯里,直接闭眼。 「出了什么事?」然而,学长虽然没把我捞起来,却刻意凑近我耳畔问话。「最近为什么熬夜?为什么睡不好?」 皮肤有种异样的感觉,刺刺的麻麻的,迫使我清醒过来。边伸手揉耳朵,我边瘪着嘴看他,没能好好休息的眼睛又乾又涩,接触到空气就很不舒服。 望见书怀学长笑咪咪的,我无奈地很想把他从图书馆四楼扔下去。 好吧,我真的有起床气。 「学长,帮我一个忙。」我拿过随身的包包放到脚上,然后拍了拍桌面,神情认真地说:「趴着数一百。」 我这要求太莫名其妙了,书怀学长表示不解,只睁大了眼睛看我。 「就数一百嘛。」我用温软的语气道,还故意揉眼睛装可怜,反正没睡好的眼睛本来就有点充血,红红的。 书怀学长的好说话跟好哄算优点也算缺点,就算方才狐疑,这当下也乖乖趴桌上了。 因为我是来图书馆补眠的,包包里的书籍、文具一类根本就没拿出来,所以也不用收拾东西了。我躡手躡脚地起身,确定学长真的在认真数数后,随即掩着嘴偷笑,脚底抹油逕自开溜。 离开前,瞥见梧桐半截身体掛在书柜外,睁着惺忪的睡眼打量我,我忙对她比了个噤声手势,然后加快速度逃离。 第二章、恶梦(中) 图书馆里的自习区不只一区,但我总是习惯坐在离梧桐最近的那张独立桌位,在书库最底,光线较阴暗,冷气又比较吹不到,所以一般人不会用这张桌子,可我却很喜欢,觉得灯光和温度都刚刚好。 被学长吵醒,我不排斥换个位置再继续睡。 不过,在一到三楼找不到桌位,我正打算继续往地下室的书库去,却意外在一楼大厅和小泱巧遇了;她手里捧着三、四本书,都和教育学程有关,而她的背后,则漂浮着一团浓浓的黑气,里头隐隐约约有个婴孩的娇小形体。 「以柔?你也来借书呀?」小泱的神情看起来疲倦,但见到我时仍扬起笑容问。 「不是,我来自习,正要往地下室去找桌位。」我摇摇头,将目光从那团黑雾上移开,与她对视。 「我刚上来,下面还有很多位置。」小泱微微瞇起眼,轻声细语说话的模样真的很迷人。「我先去柜台了,不耽误你囉,拜拜。」 我点点头谢过她,随即起步与她擦身而过,然而下一秒便再度停下,转头望去。老实说,那本来不关我的事,偏偏上天给了我这种体质,又安排小泱来当我的室友,我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正当我站在原地出了神时,一隻爪子「啪」地放到了我的肩膀上,紧接着后方响起令我头皮发麻的嗓音。 「学妹,你骗我……」 书怀学长语带幽怨,还刻意飘飘忽忽地说话。 我訕笑两声,正想转头掰个理由解释,便听见书怀学长回復了原本的声音和语调,困惑地问:「刚刚那个女生,是你同学?她的背后是不是有东西?」 我顿时噤声。因为离我近受到加持,学长方才应该看得还算清楚,也听到我跟小泱的对话了;被吵了几天晚上,我其实心里也有点鬱闷,很想找人说说,但找梧桐的话,我怕她对吵闹之辈会使用暴力解决,所以到现在都没跟她提。 现在既然被书怀学长看见了,那也不用瞒了。 「那是我的新室友,叫小泱。」我叹了口气,「她背后跟了个婴灵。」 听言,书怀学长倒抽了口气,表情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这跟你最近睡不好有关係?」但反应过来后,他立刻举一反三地问。 我点点头,而且小婴儿的哭声又尖又细,在精神上又造成另一种负担。我不知道小泱为什么如此抗拒承认这个孩子,可能她当初并非自愿怀孕,又或者是对于孩子爸爸的厌恶牵连到了小孩……总之我猜不透,也问不出口。 我还要跟小泱相处半年甚至更久,我也没多馀的钱离开学校宿舍在外租房子。 我不想和小泱產生不愉快。 书怀学长听我说完了前因后果,沉吟半晌,然后假设性地问道:「你不知道怎么跟室友开口,那跟小孩子开口呢?」 我一愣。这我真的完全没想过,下意识就认为那是小泱的孩子,应该由小泱来沟通,而且大人比小孩好说话,所以才不断思考该怎么向小泱坦白。 「可能不会太容易,而且婴灵的性格普遍难以捉摸,不好掌控……」我嘀嘀咕咕地说,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居然在找藉口。 扶额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得跟婴灵沟通。 「你不是认为,他一直被忽视才哭的?」书怀学长将右拳敲在左掌上,很乐观地道:「说不定你跟他说话,他就不哭了?」 我很淡定地注视他。书怀学长发现我一点也没有开心起来的样子,顿时露出很委屈的表情……害我有点心软了,听说女生都对这种无辜脸特别没辙。 好吧,他是认真在帮我想办法,只是想得太浅。 再怎么样,学长都才刚靠近这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比起浸淫其中许久的我,他就像张单纯的白纸。然而其实,普通人可见和不可见的两个世界,就通则而言仍有许多相似之处。 将双臂环在胸前,我耐心地打了个比方解释:「学长,你知道吗?有些人喊冷啊冷啊,其实并不需要人家给他们衣服穿,他们只是需要抱抱。」 习惯隐藏自己本来的心意,这就是通则之一。 书怀学长的神情由委屈转为凝重,一开始,我以为他听懂了,正在慢慢消化,孰料片刻后,他就正儿八经地开口了。 「学妹,这句话有点深奥,可以换种说法吗?」 差点脚软,我叹了口气。好吧!以后要记得,跟书怀学长说话时少用比喻,否则他会听不懂,毕竟是理科的。 「就、是,有些问题并非出在表面,而是……」我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心脏,「这里。」 这句够浅白了吧?够好理解了吧? 我调整了下肩上包包的带子,正想趁学长出神的时候转头走人,哪知背后却忽然一沉,有股芬芳的气息传来,随后,梧桐的脑袋垂到了我的脖子侧边。 这是怎么了?我一愣。梧桐怎会从图书馆四楼下来,把自己掛在我背上? 「以柔。」梧桐揉揉眼睛,头往我脸颊上蹭两下,「人家今晚跟你睡。」 ……啥! 结果呢? 结果我当然是一路背着梧桐这个洋娃娃走回宿舍。而且她平常分明轻飘飘的,今天却刻意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压得我走路姿势佝僂,像个老人,走在路上碰到几个认识的人询问,还得乾笑着说是运动伤害。 至于书怀学长?不晓得为什么,梧桐今天看他非常不顺眼,居然把他挡在图书馆里不让人出来,扬言要将他关到闭馆,等我皱眉迟疑地看她,她才心不甘情不愿说改关到傍晚六点。 「梧桐,你今天心情有这么不美丽吗?」我实在不认为一个总在书库里睡觉的精灵,情绪能差到哪去。 「哼。」她用双臂勒着我的脖子,我差点窒息。好不容易她放松了,我翻着白眼喘气时才听她咕噥着说:「……谁教你有事告诉学长,却没有告诉我。」 我一愣,恍然大悟后随即扬起大大的笑容。 哎,敢情梧桐居然是个傲娇? 然后她就生气了,「以柔,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我在心里反覆取笑着小傲娇。 下一秒,我又被勒了。 一路挣扎着走回宿舍房间,打开门,小泱还没有回来。我习惯性地先跑去开窗,而梧桐爬到了我的棉被上,盘着腿坐在上头,黑黑长长的头发几乎快佔满了我整张床舖。 我抬头看了看她,发觉她正闭着眼,貌似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睡着了,便没出声打扰,逕自坐回了桌前看书。 孰料,半晌后,梧桐却开了口。 「不是妈妈的错。」 我正在翻书的动作一顿,回神后即刻将椅子往后推,扬起下巴注视她。 梧桐睁开眼,眼神却很清明,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怜悯。「更不是小孩子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讨厌,为什么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有点失神,梧桐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传入我耳中时变得模糊,但我的大脑连同意识却主动将话中的所有涵义判断了清楚。 「小孩子的爸爸,是妈妈的表哥。」 「他用非常恶劣的方式,在她失去知觉的时候侵犯了她。」 「后来她怀孕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亲人,只能拜託好姊妹陪她去堕胎。」 「但是,她们都没有钱。不得已,只好去向交往三年多的男朋友借,这件事也因此被他知道了。」 「最后,钱是借到了,男朋友也不要她还,更没要求分手,只希望她告发自己的表哥。」 「但她没有答应。堕了胎,在参加转学考通过后,自己跟男朋友提了分手。」 「再来……以柔,她遇到了你。这就是我打听到的全部。」 很安静地,我坐在椅子上。虽然开了窗,夏天的寝室内还是很闷热的,但我却感觉全身如坠冰窖,一吋一吋地发冷,冷到我不自觉发颤。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下一秒,门开了,小泱带着一身的暑气走了进来,见到我时,还露出略显惊讶的神情。 「以柔,今天这么早回来?」见平常几乎都去家教,或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时间的我居然早早回了宿舍,小泱顺势问:「太好了,等等要一起去吃饭吗?最近好热,吃凉麵好不──」 话还没说完,我就跑上前抱住她,本想开口,但泪腺却比言语传导更快,呜咽一声,我就开始啪搭啪搭地掉眼泪,把小泱吓得手足无措,也反抱住我轻声细语地安抚,频频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呜,都是梧桐那句「想哭就哭」害的,我变成爱哭鬼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要让她遭遇那种折磨跟痛苦?为什么有些人能那么恣意妄为地伤害别人,还不必接受制裁?为什么?凭什么! 我真的不懂啊…… 正当我巴着小泱大哭时,后面的婴灵发现我竟然得到了小泱的温柔关爱,整个醋劲大发,咿咿呀呀地尖啸,张牙舞爪就想扑过来,结果被梧桐甩了头发过来一傢伙给捲走了。 「……我还缺一个僕人。」然后我头皮发麻地听见她嘀咕。 这些动静,清醒着的小泱自然无法看见和听见,倒是我一清二楚。 小泱最后还是没向我问出个所以然来,但为了安慰我,我们不仅去吃了凉麵,她甚至掏钱请我吃冰淇淋,虽然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变成了超商里卖的那种,可是我真的很高兴,觉得跟她的交情又更上了一层楼。 当然,我们外出的时候,婴灵都没跟在旁边,他直接被梧桐留下调教了。 小婴儿的性格多变,不过,其中一些却很不认生。 例如,小泱带着的这名婴灵就是。 他们多数记忆纯粹,忘性却也很大,熟悉的人忽然久久不见了,在心里的重要程度就会逐渐降低,被其他新出现的人转移了注意。而我猜,梧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既然孩子留在小泱身边有害无益,不如趁还能带走的时机,将他带走。 回到宿舍时,我看到在我的床舖上,小婴儿正扯着梧桐的头发玩,身上缠了好几圈,让我有种看到狗在玩滚筒卫生纸的错觉;至于梧桐则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可见她对担任保姆兴致索然。 等小泱去洗澡的空档,我爬到床铺上,婴灵一见到我就「咿呀」地喊了一声,充满敌意,我怀疑他是隻猫的话目前应该呈弓背炸毛状,但被梧桐瞪了一眼就果断消停了,飘到旁边去面壁。 「你要把他带到书库?」我坐在床边问梧桐。 「嗯,给他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梧桐的头一点一点的,随后忽然抬眸指着我的鼻子,「你、们这些大学生,总是乱摆书,每次看到都气死我了!」 呃,结论就是,她要让小婴灵去帮忙整理书,培养另一个书库通就是了? 我摸摸后脑杓訕笑。 【公告】出版活动 《使者回旋曲:梧桐之章》出版活动开跑!请至抒灵痞客邦置顶文查询,网址如下:&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gt;<a href=" target="_blank"> ◎活动时间:即日起~4/23(日),共计22天。 ◎活动状况:活动现正进行中! ◎活动办法:在痞客邦活动页留言,开头打上「我要参加活动!」,接着请从下列问题当中挑选三题来回答: 1.你读完《使者回旋曲:梧桐》的心得或感触 2.在《使者回旋曲:梧桐》中,你最喜欢哪个角色?为什么? 3.《使者回旋曲:梧桐》的配角(除去以柔、梧桐、书怀)中,你最想看到谁的完整故事?为什么? 4.分享一个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可思议或非科学小故事。 5.还有什么特别的社会议题,你最希望抒灵能成为抒灵故事中的新元素?理由是? 最后,请记得留下你的暱称(请註明来源,如脸书、popo、痞客邦)跟最常用的电子信箱,以利抒灵后续联系唷。 ex. 我要参加活动! 2.以柔,觉得她的个性跟我很像,看她慢慢成长就好像自己也成长了。 3.慎行学长,他感觉就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而且会特别有趣。 5.校园霸凌,这在校内很常见,而且容易被掩盖,很值得探讨。 抒灵(脸书、popo、痞客邦),&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活动奖励:会从参加者当中选出五位,各赠与《使者回旋曲:梧桐》作者签名书一本。 ◎活动得奖者:目前暂无活动得奖者。 第二章、恶梦(下) 后来,我总算明白梧桐是怎么让小婴灵乖乖听话的。 毕竟只有这点年纪,小婴灵的大绝招自然就是哭闹,而梧桐即使暴力……咳咳,我是说不拘小节,也不会把个婴灵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于是她开了更大的绝招,当小婴灵哭闹时,就用头发在他嘴巴跟鼻子上缠出一圈封闭式的口罩…… 至于小孩呜咽跟流眼泪?梧桐表示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后来当我看到小婴灵嘴巴上缠着头发口罩,口罩另一端连着打瞌睡的梧桐,而他正在学习把归架错误的书放回正确的柜子时,我真心觉得那画面很惊悚。 梧桐真的把人家当僕人用了!我脑海中的自己呈五体投地姿势。 小婴灵的安排算暂时有着落了,我也能睡个好觉,不过偶尔,我还是会在半夜被小泱的尖叫声吓醒,紧闭着眼睛躺平,佯装没被吵醒,也没听见她剧烈的喘息声和低低的哭泣。 小泱的病根,还没治好。 后来,我靠着跟家教学生借来一套网路小说,成功贿赂因为图书馆购买量有限,而很少看这种大眾文学的梧桐,套到了小泱前男友的资料。 小泱因为高中、大学都在外县市住校,男朋友也是在高中期间认识的,刚好大她三岁。两人认识的过程挺特别的,是小泱在路上遇到了陌生人跟踪,无奈下只好找个看起来很正人君子的路人甲陪她一道走。 这个路人甲,就是她的前男友。 跟踪几天,对方似乎因为小泱总与人结伴而放弃了,小泱发现后也就决定自动恢復一个人走;但她的前男友不晓得这件事,当天小泱因为睡迟而出门晚了,跑到总会和前男友相遇的那条小路时,却意外发现他在路口等她。 他有些靦腆地说:「今天好像比较晚?我怕你又遇到麻烦,就在这里等着。」 少女的初恋就是这样来得不可思议。 所以,后来不得不忍痛放弃时,才会伤得那么深。 週五下了课后,我风风火火地跑到生物系门口去堵书怀学长,等终于看到他走出来时,却发现他身上扛了好几支捕虫网。 学长笑得很像寺庙供桌花瓶里开得很盛的菊花……别问我为什么会想到菊花,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形容成太阳,因为太阳会让我想到天线宝宝。 「学长,你要去採集啊?」我打量着那些捕虫网。 听说生物系常常都要四处抓实验样本之类的。 「明天早上去。」书怀学长似乎很不满我只注意到捕虫网,刻意将它们往自己背后藏,然后凑近了一步问:「怎么忽然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吗?」我下意识反问,语落忍不住想自己的口气满欠揍的。 但书怀学长非但不在意,还笑得更开心了。「那更好,有事没事都找我。」 「……」学长,你当初的好害羞去哪了?我摸摸鼻子,从包包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问:「明天不行,那后天可以陪我去这个地方吗?」 书怀学长接过那张抄写了几行字的便条纸,困惑地蹙起了眉。 小泱并不知道我的计画,我也没打算告诉她。 其实我很紧张,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能不能帮助她?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多能救她的方式了。小泱的恐惧是内心的阴影,且并没有随时间淡化的跡象,若不及早处理,总有一天会将她啃噬殆尽。 我怕有一天,小泱也会和卉莹一样,从我面前消失。 下一秒,我眼前的宣传单被人给抽走,我从神游中回神,就发现那张从电脑上印下来的传单已经落到书怀学长手上了。我没叫他还我,反正原本就是要一起去的。 「一路上都看你心事重重的,为什么突然想去这间店?」还好学长只算单纯,并不到单蠢,看得出我心情不是太好,没问什么「你是不是想跟我偷偷约会」这种话,否则我会把他踢下火车。 我注视着正在看传单的学长,几秒后,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他偏头看我,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说实话……满赏心悦目的。 「学长,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我哪里好?」真的很好奇!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个非常「中间值」的女生,丢到人群里会马上不见,完全不明白为何在茫茫人海中,学长就是要选择把我捞出来。 「因为你是萧以柔。」学长倒是答得很快,像没经过思考。「没有别的理由啊,我很信任直觉的,找再优秀的人出来,她们都不是萧以柔。」 然后他安抚似地拍拍我的头,只差没再补一字「乖」。 我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了想,又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那如果,哪天我脸上多了块像黑杰克那样的疤,你还会想追我吗?」 学长安静望着我,脸上逐渐酝酿出一丝无奈。 「这个问题跟你还有我妈妈掉进海里,该先救谁的为难程度差不多。」他正经八百地道,害我有点訕訕然。 但其实,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那假设,」我嚥了口唾沫,「假设有天我们在一起了……你以为你是我的第一个……那个,咳!但后来却发现不是,会不会很生气、很难过?会不会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说到后来,我几乎快把整张脸都埋到膝盖上的包包里,整张脸都是烫的。 可恶,虽然已经活了二十年,但我真的,还没谈过恋爱啊!更没问过哪个男生这种问题,太折腾我的脸皮了。偏偏不问的话我又没办法下定决心! 小泱的前男友并没有向她提分手,可是我明白,小泱是很在乎的,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了,也害怕对方只是不愿意明说,才主动离去。 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却不停地自我责备,然后试图将心封闭,拒绝去爱也拒绝被爱,却发现办不到,最终选择了逃跑。 可惜,伤口并没有渐渐癒合,反而化了脓,日益严重。 双手揪紧了包包,我将下嘴唇咬得生痛。 女生的心理,有时的确只有女生才懂。 随后,在火车行经平交道发出的噹噹声响中,我听见书怀学长轻轻地说了── 「就算那样,你还是萧以柔啊。」 这瞬间,我紧绷的心绪陡然一松,彷彿终于落到了实处。 第三章、违命(上) 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却有间名为「reachingforheaven」的咖啡厅,氛围寧静而悠远──等我步入一阵咖啡的香气中时,脑海中立刻浮现的就是这个形容词。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是个很常喝咖啡的人,第一是贵,第二是比起咖啡,我更喜欢喝茶,如果同时有杯咖啡跟茶放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原本来到这里是打算找人的,也锁定目标了,不过往店内走了几步后,我的目光仍不自觉被一对男女顾客吸引过去;他们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约莫高中生左右的年纪,女孩子有张圆圆的鹅蛋脸,相当可爱,像邻家妹妹的类型,对面的男生看起来则酷酷的,但望着她的目光很柔和。 我猛地止住步伐,也挡住了身后的书怀学长。 「怎么了?」学长低头问我,也循着我视线望过去。 「那个女孩子……」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并没有。 或许是见我的神情惊疑不定,学长又转头瞥了一眼,不解地问:「她怎么了?」 我抿唇不发一语。学长或许看得到一点「影子」,不过我目前能看见的东西,却是他看到了也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经验。 如果我的判断无误,那个女孩子,她根本不应该还活着。 简言之,她的阳寿……早就该尽了。难道有人设法留住了她的性命?是好意,还是恶意? 但其实不只女孩子,她对面那个男生的状态也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凭我的经验都无法识别,那绝对是相当罕见的例子。 然后,我的目光和那个男孩子对上了。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眼神中逐渐透出敌意,到后来,连女生都困惑地转过头来注视我,还问了男生一句:「你认识的人啊?」 「不是。」男生冷冷地回道,接着趁女生打量我时,用唇语清晰地对我说了六个字。 我跟着唸一遍,蹙起眉,迟疑了会后才收回目光。 ──他说:「不要多管间事。」 「学妹?」见我不回答,而且大概也目睹了男生的唇语,书怀学长开口唤我,还伸手将我往他的身边拉。 「没事,只要我没多做什么,他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我摇摇头安学长的心,但在店里也不方便向他解释,我只好先不去看那对男女,举步走向吧檯。 小泱的前男友,就在这间咖啡厅的吧檯工作。传单上的宣传很有趣,只要能说出一个让他感兴趣的故事,他就免费请说故事的人喝咖啡。 走到吧檯前,近乎面无表情的青年只对我点了个头,半句招呼的话都没说。即便如此,想喝到他亲手调製的咖啡而来和他说故事的人,却从来都不少。 在和小泱分手前,他可完全不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 牵连了无数人,让被害者日復一日被梦魘和记忆折磨,何以背负罪孽的人依然能轻松地逍遥法外?这未免太过可笑和残酷。 我没办法允许,更没办法让自己坐视不管。 与青年面对面,我镇定地开口:「我没有故事,可是我有一句话,你可能会感兴趣。」 没等他反应,我便握紧双手接着说了:「我知道于璟泱在哪里。」 毫无意外地,我听到了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青年的手一松,他正在擦拭的那个杯子就直接落到地上了。 无视店内其他客人们的侧目,以及两位工读生跑过来时轻微的惊呼声,他几乎是扑到吧檯前,瞠目瞪着我,像是极度焦急地想知道消息,又像在确认我究竟有没有对他胡说八道。 「她在哪里?」后来,也顾不得拐弯抹角了,他直截了当地追问。 我从包包里抽出一张便条给他,上头写明了小泱的学校跟系级,连住的哪栋宿舍、房号,还有她的私人手机都写了。 青年的目光飞快扫过便条上的文字,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一直以来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我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这个人,就是小泱喜欢的人啊。 不过,青年的笑很快又收敛了起来,蹙起眉迟疑地问我:「她好不好?」 我只沉默了会,便轻摇摇头。 「如果好,我今天就不会来找你了。」语落,听见旁边有声响,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书怀学长正在和那两个扫完玻璃碎片的工读生说话。边偷空留意他,我边继续把想说的话说完:「你的事情,不是小泱告诉我的,但也请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小泱不想拖累你、给你添麻烦,可是,她真的很难过。」 我咬了咬嘴唇。有些话,小泱说不出口,或者没有勇气说,那么,就由我来替她说。 「她一直都在作恶梦,在晚上偷偷哭,一直……在喊救命。」 青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双拳在吧檯上握得死紧,眼里彷彿有团幽幽的火光,但倏忽即逝。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那瞬间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我对于恶意一向十分敏锐。 「不要衝动!否则你只会让小泱更难过,那样,就彻底没救了,我会后悔自己来找过你。」我压低声音说道,语速有些快,也将我内心的慌张暴露了。 从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我也并不是个连妖魔神鬼都能引导的优秀使者,心态尚不成熟,只能尽量告诫自己镇定沟通,但其实很容易破功。 随后,书怀学长结束谈话走了过来,我望向他,他自然而然地对我笑笑,不知怎么地,我觉得自己的慌乱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 「……我知道。」紧接着,青年的嗓音传入我耳里,带着浓浓的无奈。 目前迫切要紧的,是治疗小泱的心病,而不是去找她表哥的麻烦。况且,要找表哥麻烦的话,我随随便便都能想到好几种方法,还不用自己出面。 可是,害人者人恆害之,因果报应不爽。假如我对小泱的表哥出手,绝对会產生相对应的「反作用力」,先不论我在不在乎,怕不怕──报应通常都是环环相扣的,谁也阻止不了。 反作用力,影响到的绝对不只有我本身,还有那些关爱我的人。例如梧桐,例如书怀学长,又例如……小泱…… 第三章、违命(中) 在那之后,青年照着宣传单上说的,泡了杯咖啡给我。 我推给了旁边的书怀学长,结果他又泡一杯给我。 我愣了愣,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其实不给我也没关係啦。」 「刚才那杯是这间店请的。」语落,停顿了一下,青年又说:「现在这杯是我个人答谢你的。」 好吧!我接受他的好意,不枉我们花了两张莒光号车票的钱。 点头答谢他之后,我捧着咖啡挤到书怀学长旁边,兴冲冲地问:「学长,说说说,刚才去找那两个人打听了什么?」 学长边喝咖啡,边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问:「你拿什么跟我换?」 我一秒歛起笑,扫了眼他面前的杯子后说:「我自己去问。」 正要转身,学长就伸长手把我拖了回去,连哄带劝地赔罪道:「好!我说我说,我错了,你不要走。」 ……学长,你还能再琼瑶一点吗? 我绷着脸回头,几乎是用全身的的力气去憋住已经涌到喉咙的笑意,重新坐回椅子上,敲了敲桌子无语地催促他快说,毕竟一开口我怕自己会憋不住笑。 「其实我也没问什么啦。」书怀学长叹了口气,「只是看你特别注意那两个人,所以稍微打探了下他们的事情。」 那两个人?我纳闷了会,才明白书怀学长指的是方才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对学生!我下意识回头望了望,发现他们依然坐在原位,开开心心地聊着天。 「听说女生几个月前遭遇一场火灾,是男生衝到大楼里把她救出来送医的,结果出来后自己也倒了,除了被烟呛伤外,头上还有被钝物撞过的痕跡。」书怀学长将音量放轻,缓缓地说:「简直可以说是奇蹟吧,女生一直处在弥留状态,男生到院前就没有呼吸心跳。可是都作死亡宣判了,男生却忽然活过来,女生也醒了。」 听到这里,我的眉毛不禁越蹙越深。 奇蹟……吗?为什么我听起来,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呢? 女生一直处在弥留状态,男生到院前就死了,那怎么又会在死亡宣判后活过来,还连带地女生也清醒了?我揉揉脑袋。一定有什么我知道,但我却没有想到的,一定有! 那个男生,叫我不要多管间事。 那表示他的确做了什么不太对,而且不能被深入干涉的事? 这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错愕地脱口而出:「难道是『换命』?」 「换命」,我曾听一位想收我当徒弟的使者隐晦提过──这两个字听起来简单,要达成的条件却非常艰难,不仅得有阴错阳差的机缘,还得瞒过「下面」当差的;但简言之,就是「逆天」将自己的寿命换给另一个人,而且不是一比一来换,通常几十年才能换一年! 可能吗?那女生的阳寿居然是换命来续的? 既然如此,进行换命的不就是…… 脑海中刚要得出结论,思绪便被门口响起的风铃声打断。原本我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那方传来一个我极为熟悉的嗓音,爽朗地喊道:「牛奶!」 然后,青年面无表情地看过去,语气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里是咖啡厅,不是早餐店。」 我错愕地转头,目光恰好与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上,对方的表情似乎也停格半秒,但随即绽开更加灿烂的笑。 「慎行学长?」我想都没想到会在这间咖啡厅碰到已经毕业,被梧桐称呼为「阿慎」的直属学长。 「学妹!」直属学长一整个激动,三步併作两步跑了过来,居然直接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来原地转两圈;我惊呼出声,正想叫这个一向人来疯的学长冷静,就被另一个人抢了回去放在背后。 书怀学长盯着我,满脸又讶异又纳闷又生气又纠结的表情,很明显可以综合成一句话:「那傢伙是什么人!」 我边偏头瞄了完全没尷尬,还用一种兴味盎然眼神在打量我们的直属学长一眼,边实话实说:「他是我已经毕业的直属学长,我们是……呃,同类人。」 几乎同时,我注意到他旁边还站了另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而且貌似是突然出现的,以至于我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 瞪着他,我开始结巴,「阴、阴阴阴阴……」 阴差啊!救命,天知道我有多害怕看到阴差,因为一旦看到阴差,那就代表有人过世了或者马上有人要过世,无论前后者,都不是值得乐见的事情。 奇装的阴差大概没料到除了直属学长外,我竟然也「看得见」,有点憨憨地朝我飘过来,摸着后脑杓傻笑问:「你看得到我啊?」 而且下一秒,书怀学长也凑到了我旁边,低声古怪地说:「你前面好像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然后,阴差更乐了,又问:「他也看得到我啊?哈哈哈,好有趣啊。」 受到惊吓,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这是阴差?怎么感觉傻呼呼的!我努力让有点扭曲的嘴脸恢復原状,又将一头雾水兼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直属学长。 直属学长耸了耸肩,又叹口气说:「你没看错啊!他是,不过是实习的……前阵子还捅了个娄子,让一堆人忙着帮他擦屁股。」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不像阴差的实习阴差扭动着身体,又飘过去用手指戳戳直属学长问:「照你来看,他们应该没有问题吧?」 直属学长随即往后看,我循着他视线望去,发觉他注视的赫然是我早先留意到的那对男女学生,而两人中的男孩子,此刻亦不安地朝这头张望。 他们的事情,难道跟这个阴差还有直属学长有关吗?我禁不住一愣。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那就没有问题。而且那么多人替你掩护不是吗?」当我还愣愣看着他们时,直属学长已经边说边在吧檯前坐下了,还拍拍桌子说:「加了很多牛奶的咖啡!」 学长,你怎么不乾脆说咖啡牛奶?还有,我以前怎么不晓得你对牛奶这么执着啊? 青年横了他一眼,但直属学长却毫不在意地灿笑,还不断拍桌子重复那九个字……最后他得到了一杯咖啡牛奶。 果然是会吵的小孩有糖吃。 实习阴差又飘飘然地移动到了直属学长身边,用两根手指连环戳他,「他真的不会跑掉吧?不会跑掉吧?」 直属学长被他戳得根本没法好好喝咖啡……牛奶,顿时有点生气,瞇起眼说:「喂喂,我可是使者耶,使者!不是帮阴差擦屁股的保姆!帮你看着他,是因为这里是我的辖区,不是因为我可怜那两个人。」 很明显的,反话。 据我对直属学长的了解,他就是那种「大智若愚」的代表,看似凡事大而化之,宽容处事,不会特别偏袒,心态上总是很公平,才成了使者;但其实,他往往想方设法在鑽各种漏洞,在想办法做得「人性化」一些。 《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对于天和地而言,一切都该公平待之,不该有任何偏差的价值观,就像「不美」是因为有了「美」作对比,如果没有「美」,又何来「不美」之说? 因此,万物就该等同芻狗,人就该等同芻狗。 然而,使者们却是人类,哪可能真正做到如此不偏不倚? 凡事公正无私,那不免太过偽善吧? 所以──直属学长肯定又鑽了什么漏洞了,这次还跟个实习阴差一起。 揣着一头雾水的书怀学长,我往他们俩靠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打听:「那两个人怎么了?我知道他们的事,也发现他们身上有异状哦。」 小阴差望了我一眼,又怯生生地继续戳直属学长:「怎、怎么办啦,为什么她眼睛这么利?她到底是谁?」 「我的直属学妹!不是我老王卖瓜,她的天赋还赢过几个现任使者。」直属学长在下巴比了个v字,炫耀似地道。「你就和她说吧,她可信。」 我笑得有点冏。 不过小阴差听了,倒是对我完全放下了戒心,支吾半晌,便将实情都说了。 原来,是他第一次尝试勾魂时,就弄出大差错,勾魂居然勾错了人! 他该勾走的,是阳寿已尽的鹅蛋脸女生,孰料却误勾了衝到火场里救她的男生──更夸张的是,居然回到了地府入口才察觉。 幸亏这个小阴差……呃,「得人疼」,知道这件事的同僚都装作不知道,让他赶快去把魂换回来;然而,明白自己被误抓了的男生居然趁机提出交换条件,否则就要把这件事捅出来。 而他的交换条件就是,把他剩下的寿命换给阳寿已尽的女生。 在这世上除了她外,早就没有任何牵掛的他,想要和她,一起走。 第三章、违命(下) 因为一旁的书怀学长面对「另一边」是处于中度盲聋状态,听得模模糊糊,我只好再原原本本转述一次给他听;愈听他的眉头就愈是纠结,貌似想起什么不太好的记忆般,连脸色都沉了下去。 我立刻噤声。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立场不同,看事情的态度就会不同,我尚能理解那个男生的心情,是因为我可能和他拥有差不多的背景,不过我明显比他多了更多牵掛。至于书怀学长…… 他大概,不能理解自愿放弃生命的人吧,毕竟他的亲妹妹想活都活不了啊。 于是我没再说下去,转向了直属学长。 「所以,他是自己一个人?」我不着痕跡将自己的身家背景透露出来:「那跟我一样,都是在育幼院长大的吗?」 此话一出,眼角馀光果然瞥见了书怀学诧异地抬头,盯住我。 我转头微笑对他耸了耸肩,又将视线移回直属学长身上。 「不是。」直属学长朝我摇摇头道:「他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是未婚妈妈,不知道爸爸是谁。妈妈去年……身兼多份工作太过操劳吧,在工厂里猝死了,死后是留下了一大笔存款给他没错,谁知道银行卡居然在他舅舅手上保管,后来找了各种理由塘塞,就是不还他。」 「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要回来吧!」我脱口而出,又随即捂住嘴。 好吧,或许男生可以请人帮他把卡要回来,不过请谁呢?而且请人想必也得花钱,他哪来的钱?又兼法律上未成年,更是寸步难行。 长者总是能以相当冠冕堂皇的理由压制晚辈,无论出发点是好,或是坏。 除此之外,稍后我也从直属学长颇有深意的眼神,以及小阴差居然开始冒泡泡泪的表情中,明白了男生拿不到卡的原因。 ──说不定,他的舅舅不是不愿意还他银行卡,而是不能还,恐怕里头的财產早就被领空了吧,没留下几毛钱给他。 或许,就是猜到连母亲的亲人都将她拚命赚来的辛苦钱抢走,而且连最在乎的女生……阳寿也尽了,才会让他彻底感到生无可恋。 「对了,学妹,」直属学长忽然像想到什么似地问:「最近梧桐……不,学校那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什么样的事啊?」我一头雾水地将问题丢回去。 「你能这样问,那代表没想到什么大事啦,哈哈哈!很好很好!」直属学长往我背上猛拍,我登时咳出声来,真的很想请他至少顾虑一下我是个女孩子。 可是没关係,他没顾虑,总会有人顾虑到。书怀学长一秒就将他的手从我背上捏开,很感冒似地瞅着他,头发只差没竖起来。 「不要打她!」嗯,看来是真怒无误。 可惜,直属学长一句话就完败了书怀学长。 因为他灿笑着问:「你是谁?」 我实在不想理会一边一个要我说明的眼神,转向了斜前方看好戏的青年说:「请给我一杯冰水,我须要冷静一下……」 傍晚的时候,我跟书怀学长啟程返回学校。 离开前,我还特意远远地、无声地问了那男孩一句:「不后悔吗?」 他似乎为此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才用嘴型给了我一个「不」字,接着冷硬地撇过头。 而我当然不可能干涉他的决定……不如说,我也没这个权限能够更改。 偶尔会听人说「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当然大多都是玩笑话或自嘲。不过从我这种人所能看到的角度而言,并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死后的确不必再承受某些作为「人」所要受的苦痛和忧愁,但死后,新的烦恼和问题也会接踵而来。 但我毕竟不是他,即使心境再类似,我也无法完全体会他的想法。 所以,就这样吧,他有自己的选择,而且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人的心很小,真的无法在乎太多、考虑太多,否则……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那就太多了。 回程路途上,原本以为书怀学长会追问关于他稍早知道的事情,哪知他一句都没有提,彷彿没有特别在意似的,虽说有点惊讶,但老实说,我的感觉还不赖。 是啊,在育幼院长大又如何?不知道我的父母亲是谁又如何? 萧以柔就是萧以柔! 可是书怀学长明显被我直属气得不轻,除了「你是谁」之外,又被他取笑是「半调子」,而且我不帮忙说话只管喝茶,书怀学长整个人鬱闷到不行,最后乾脆一路沉默到底,也不开口了,只听我、直属学长和阴差聊天,害我感觉不太习惯,有点怕他真的把直属学长说的话放心上。 坐火车时也是,他一直维持着沉思者的姿态,我很想试试他到站时会不会肌肉僵硬……后来还是作罢了。 我学小阴差用手指戳了他两下,「学长,还在生气啊?」 书怀学长抬起头,颇幽怨地望了我一眼,又叹出一口气,最后才摇摇头。 他这到底是有没有生气啊? 我满脸狐疑,正想出声,就听他慢悠悠地啟口道:「我只是在想……你们要找个水系精灵那件事。」 这话题跳太大,我差点反应不过来,拉回思绪后才「哦」了一声。 因为直属学长莫名说想找个水系精灵丢在我们学校的湖里,可以跟梧桐「互利共生」,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但我实在不懂意义在哪,而且要找到跟梧桐程度相差无几的水精灵,那一点都不简单。 梧桐虽外表是个小孩子,可修行时间早就破千了!我刚知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还要她好好加油,人小志气高嘛!但后来她当着我的面,把一隻跑来找她玩,修行超过八百年的鸟妖踩在脚底下时,我就信了…… 我认识不少水精灵,可惜没有千年以上的。 「我忽然想到以前国小,有一次在学校的水池旁边看到一个老伯伯,穿得很怪,不是现代人打扮,白色鬍子有这么长。」书怀学长比划了一下,那鬍子长度真是惊人,都可以往脖子上绕了。「当发现我在注意他时,他好像很惊讶,还问我觉得学校好不好,我说好,他就笑了……但我就只见过他那么一次。」 欸?这瞬间,我已经意识到书怀学长打算告诉我什么了。 学长的体质原本就处于中间值,只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话,也能够「看见」的,只是机会极少,而他看见那位老伯伯时,大概正巧磁场对了。 「你说是水池旁边?那所学校校龄很老了吗?」我沉吟片刻,偏着头问:「或者,那个水池有什么特殊名字或传说之类的?」 基本上,精灵们的外型都偏向年轻秀气,水精灵更是拥有一种通透慧黠的气质,因此要看见水精灵是老人的外形……我猜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吧!至少我就从没见过。 「校龄我觉得算老了,后来几栋楼有修建翻新过,所以看起来还好。」书怀学长翻了手机出来,可能是想搜寻那间小学的歷史沿革,我也跟着凑过去看。 结果一查,资料并不算太多,只知道那所小学的建地前身是个湖泊,并没有正式的名字,湖泊在周围山地开发后日渐淤积,愈变愈小,成了池塘,小学兴建时又稍微填过土,后来就成了学校里的那个荷花池。 从湖到池,这变化可真是大!不过,我开始怀疑学长看到的那位伯伯并不是精灵了,而是湖泊的「自然神」,简言之就是──湖水之神。 山神、水神、林地神等等,听直属学长说过,这些由自然孕育而生的神祇,反而是最常选择前往安寧之地的。山遭移平、水断其源、林地开垦……人们对于自然的破坏,让这些神祇们不忍卒睹,更无力守护,索性眼不见为净,离去。 并非神祇背弃了我们,而是我们先背弃了神祇。 不过,也有某些钟爱世间与人类的神祇,会选择留守在小小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观望四季递嬗,见证兴衰,陪伴着人类一代又一代出生与死亡…… 而学长看见的,约莫就是这样的自然神。 「学长,我觉得你很幸运。」我捏着下巴,扬起嘴角,「说不定那个老伯伯一直想找人问那句话哦!你给了让他高兴的答案。」 闻言,书怀学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停顿几秒,又纳闷地问:「我刚刚为什么跟你说这件事啊?」 我瞇起眼,凉凉地说:「学长,你现在就得痴呆症会不会太早了?」 他乾笑两声,又回到沉思者的姿势,这次绝对在想他是为什么跟我提了水池边的老伯伯吧。 没吵他,也没打算替他解惑,我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忽然觉得有了一点睡意,眼皮变得稍嫌沉重。我靠着椅背打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梧桐跪坐在我的膝盖上,她满脸凝重,小小的嘴唇一开一闔对我说了几个字,身形便缓缓消失。 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抓,脱口喊出:「梧桐!」 然后我醒了,察觉自己仍身在火车上,旁边的书怀学长睁大眼睛望着我,彷彿受到什么惊吓。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脑海中很清晰地浮现梧桐在梦里告诉我的那一句话。 「以柔,出事了,回来。」 第四章、救赎(上) 下了火车后,我跟书怀学长连晚饭都没吃,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学校。或许是因为奔跑,也或许是恐慌使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就快让我喘不过气来。 梧桐和她的小婴灵僕人直接在校门口等我们,她难得未帮他上口罩;没等我喘完气,梧桐啟口就说:「你室友从系馆楼梯上滚下来,撞到头晕过去,被救护车送走了。」 我一愣,又诧异地随即追问:「什么时候的事?送到哪里了?」 「我联络你那时候,刚出事不久……好像是长期睡眠不足,精神恍惚造成的。」梧桐偏头,朝小婴灵挥了挥手,「你跟他们去,不准作乱,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把你抓回来治。」 老实说,听见小幼齿萝莉有这种女王般的发言,真的很违和。 梧桐又说,她请道上朋友帮忙叫了车,司机也是我的「同类人」,总是从傍晚开始工作,载夜归的乘客,偶尔也接送一些需要接送的非人。 关于这个特立独行的小黄司机我早有耳闻,据说他是高层公务员退休,每个月根本躺着领钱就能生活,出来开计程车的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是孤单,第二是寂寞。 从年轻到壮年而至中年,他全心投入工作中,并没有成家,无妻无子;五十岁后,年迈的父、母亲先后去世,回到家便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 冷清的空气,让他很窒息。 于是他更努力工作,甚至每日清晨上工,并加班到半夜,因此后来也发生了跟小泱相似的状况,只不过,他是开车打瞌睡撞上了安全岛,人车翻覆。 就因为这次生死徘徊,他开始接触旁人看不到的世界。 后来他退休,开始开小黄,以低廉的价格将每一个疲累的、醉酒的、心事重重的……各式各样让人放心不下的夜归者安全送到家,同时也结识不少在夜间游荡的非人──但他并不害怕,因为对他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摆脱不掉的寂寥。 带着隐隐有些焦躁不安的小婴灵,我和书怀学长坐上了同类人「张承德」张先生驾驶的计程车,他带着副斯文的眼镜,头发半白,身材微胖,微笑时给人一种放松的亲切感。 「都系好安全带,车程需要十五分鐘。」张先生转头,提醒了我们一声,我连忙低头将安全带扣好。 车开动了。我抱着小婴灵,让他在我的腿上坐好,但他的屁股却不停动来动去,若在平常,也许能用「我镇不住他」这原因来解释;然而今天,我认为他是掛心小泱……再怎么受到无视,再不被爱,小泱都是他的妈妈,没有谁能够更改。 他若是能在幸福的环境中降生就好了,就不会,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 「别紧张,你妈妈会没事的。」我摸摸小婴灵光裸的头顶。由于发育不全,他目前还长不出头发。 小婴灵咿咿呀呀了几声,抓住我的手指,然后小小胖胖的掌心往我手背上拍拍,我困惑几秒,才晓得原来他也在尝试安抚我的情绪。 而我忽然感到,很心酸,很想哭。 好在,小泱身上并没有大碍,大多是瘀伤和挫伤,但头有点轻微的脑震盪,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为防万一,便先住院观察一天。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又睡过去了,但也许是难得没有作噩梦吧……她睡得很好,呼吸相当平稳,表情也平平静静的,见状,我不禁松了口气。 小婴灵一见小泱就扑了过去,我本来有点担心他吵,但他居然只是安安静静趴在枕头旁边,目不转睛盯着小泱,后来我就安心了。 小泱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倘若小婴灵仍吵吵闹闹的,只会让她的状况恶化;但幸好,孩子虽然懵懵懂懂,在这时却选择了体恤他的妈妈,沉默陪伴。 血浓于水的亲子……我想也许,他比我们更清楚小泱的情感也说不定,也因此被她抗拒时,才会如此尖锐地回应。 学校方面先行联络了远在他县市的小泱的家人,陪她来医院的则是宿舍的辅导教官,以及一名同班的女同学,辅导教官去帮忙办理住院事宜的时候,那位同学就坐在床边陪小泱。她削着短短的俐落发型,穿着也十分简单,给人的印象是个很有个性的女生。 刚看到她时,我也有些疑惑,但随即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小泱的室友,我叫萧以柔。」 闻言,对方微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然后我有些讶异──她好高!都快逼近书怀学长了,而且书怀学长并不矮;其实我的身高在女生之中也偏高了,但她一走近,仍给我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她朝我点点头,「江伊帆,我是班代。」随后视线又移向书怀学长,面露疑惑,我只好赶紧澄清学长是不小心被我抓来的,其实跟小泱没有什么关係。 「学长好。」江伊帆礼貌性打了个招呼,便环起双臂转向我问:「听医护人员说,璟泱是太过疲累,再加上没有适度休息……据我所知,她平常应该是没有打工的,对吧?」 「没有,小泱连家教都没有兼,毕竟刚转来不久,可能还在适应期吧。」我尽量将话说得隐晦,甚至用了猜测词,不愿意让江伊帆向我探问太多。 闻言,江伊帆略垂眸,沉吟半晌又问:「既然这样,她在房间里有常熬夜吗?」 「……还好,她自己说过最晚两点以前会就寝,但次数很少,大概都十二点就上床休息了。」我回想了一下后答。 「那你呢?」江伊帆忽然问,像是找到了问题根源,「是你常常熬夜,打扰到她休息吧?」 我初时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明白她是怀疑我晚上不睡觉,干扰了小泱的睡眠品质,才导致她出意外。 老实说,我不生气,只是很无奈。 我能理解她身为班代为同学着想的心,也可以理解她自以为是柯南的心态,不过被人视为「兇手」,我顿时有种「自己今天到底为了谁,又在奔波什么」的困窘感。 「学妹,说话客气一点。」孰料,我还没说话,书怀学长却笑笑地开口了:「以柔每天晚上十一点前睡,七点就起床跑图书馆,能打扰到谁?」 我愣了一下,立马转头问:「你怎么知道?」 「不能说的祕密。」书怀学长很镇定。 至于被书怀学长堵了几句的江伊帆,则是僵在那里,几秒后才推推眼镜,轻哼道:「那就好。」 我乾乾地笑了一声。 这种人,实际上并不是坏人,只是过于自我中心罢了,没什么好计较。 第四章、救赎(中) 随后,当江伊帆在我面前转过身时,我忽然瞥见她脖子上隐隐约约有道黑黑的瘀痕,呈环状,但等我定睛一瞧,那道瘀痕又不见了,我不认为是自己看错,而且江伊帆短发,根本无法用什么「头发的阴影」来解释那道痕跡。 我转头望向书怀学长,但又想到……如果连我都只是瞬间瞄到,书怀学长应该更不可能看见了。 果然,他一脸不明所以地回望我,还用唇语问了句:「怎么了?」 迟疑半晌,我摇摇头暂且不提,或许回学校去问问梧桐,她能打听到什么也说不定。 糟糕,我现在是不是有点把梧桐当免钱徵信专家用了? 然后学长又拍了拍我低声问:「你要不要联系咖啡厅那个人?」 我「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对江伊帆歉意地笑笑后随即拉着书怀学长走出病房。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小泱起码得住院到明天,生病或受伤的人心理上总是特别容易软化,如果再看到想念的人出现,效果非同凡响。 正当我掏了青年给的名片,动手拨电话的时候,书怀学长却若有所思地道:「……我觉得病房里面那个姓江的学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手上动作停顿了下,我抬头打趣着说:「学长,你知道男生很想泡一个女生的时候,都会觉得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吗?」 书怀学长大约隔十秒才反应过来,而我早就把电话拨出去了,所以他只能面红耳赤盯着对他比出噤声手势的我,半句话都不能说。 青年很快就接了电话,听我说完这边的状况,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决定搭夜车赶过来;我将医院院名和房号都报给他后结束了通话,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居然超过八点了!早就超过晚餐时间已久。 同时我才意识到,旁边这个人好像完全没喊过饿。 「学长你──」我转过头,书怀学长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映入眼帘,我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摸摸鼻子说:「好嘛,我开玩笑的。」 他还是没说话,害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没人教过我男生闹彆扭要怎么处理,我自己闹彆扭都还要人家拍拍呢!难倒我了。 「呃,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啦,真的。」无奈下,我只好也拍拍他,「知道学长没那个意思才敢开玩笑的,真的。」 安抚到后来我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了,居然支支吾吾地说:「……知道学长喜欢我才敢那么说的……」 没想到这句话有用!某人很快就復活了,笑容可掬地回:「知道就好。」 脸很烫,我非常想撇嘴,又怕前功尽弃,乾脆装无辜。 书怀学长也很识相地见好就收,转回正题上,语气肯定地表示:「我是见过她没错,在上学期国乐社的期末表演上,她表演了琵琶独奏,可是给人的印象应该更……柔和一点,而且她当时是长发。」 原来确实见过啊?我眨了眨眼。但依学长的描述,怎么江伊帆前后的反差似乎有点大? 因为小泱住院,我没打算回宿舍睡了,便让江伊帆跟辅导教官先回学校,我留在病房里等她的家人跟青年。原本也想叫书怀学长先回去的,谁晓得他离开是离开了,却只是去买晚餐,还说如果他先走就没人陪我回去了。 我很想对他说,我才没那么弱,也完全没有路痴属性,可是……好吧算了。 他喜欢就好。 可能我也有一点点点喜欢吧。 晚上九点多左右,小泱的父母亲先赶到了;妈妈很紧张,频频问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不在场,再加上某些详细原因不方便提,就模稜两可带过了。 据梧桐所言,表哥对她做的一切,包含曾经怀孕的祕密,她只和青年以及陪她去堕胎那名好友提过,父母亲是全然不知情的。 待到十点多时,青年也到了。教我意外的是,面对小泱的家人,他不但没有隐瞒身分,还逕自去掉了前男友的那个前字,让我傻了好阵子;好在小泱的父母没表现出怒意或排斥,仅态度有些生疏……毕竟彼此没见过面,也没听小泱提起过吧! 也许是几个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仍形成了干扰,青年来到病房后没多久,小泱的父亲正细声与他交谈时,书怀学长就开口说道:「她好像快醒了。」 我的视线连忙转投向病床,果然见小泱的眼睫微微颤动着,眼皮底下的眼珠彷彿在确认什么般左右移动,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表情转为恐惧,然后我听见枕头旁的小婴灵发出尖锐的喊声,跟我熟悉的情况十分相似。 她在作噩梦! 「叫醒她!」我扑到床边摇她的肩膀,「小泱!小泱!」 小泱的父母不明白我的反应,书怀学长跟青年却是明白的,但无论前后者,的确都接连出声喊她,想让她尽快脱离梦境。 不到几秒,小泱果然尖叫着醒来了,满脸是泪,眼里的惊恐并未散去,只在望见我后添上了些迷惑。 「没事了!你不在那里,看着我,小泱,你不在那里。」我捧着她的脸颊,认真地盯住她的双瞳,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现在认得我了吗,我是谁?」 反应过来,小泱慢半拍地点点头道:「……以柔……」 等我放开她之后,她的母亲也立刻靠过来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怔怔地喊了声「妈」,刚回魂的小泱顿时又呆住了,好像对她母亲的出现很意外;随后,她抬眸朝左右张望,等看见了站在自己父亲身边,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的青年时,她的眼神也跟着定住了,再也移不开。 「小泱。」低低地,青年唤了她一声。 话音甫落,她就崩溃似地痛哭失声,彷彿所有委屈和惊惧都瞬间找到了出口。但那哭声犹如一把利刃,在我心脏上来来回回、毫不留情地刺剐,我听得眼眶都热了,得要极力忍耐,才能不被那种悲伤感染过深。 书怀学长伸手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而我揪住他的衣襬,总觉自己也找到了支撑。 第四章、救赎(下) 其实,大病房内不只一名病患,除了被稍早小泱的惊呼声吓到之外,这时的哭声更是让其他人惶惶不安;有几个病患的家属神色或訕訕然、或不悦地到我们这床询问状况,我跟学长只能尽力帮忙解释和道歉,以及靠着亲友们关切的力量让小泱迅速冷静下来。 我以为,小泱在哭完之后,会将那件事情坦诚相告,可她没有。 父母亲和青年的出现,顶多是让她的情绪得以宣洩,并没有办法提升她的胆量;老实说,假如今天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开得了口,况且今天伤害她的并不是个陌生人,而是亲人!身上拥有相近血脉的亲人。 一旦曝光了,会產生的……是两家亲戚之间,甚至不只这两家人的衝突。 小泱的害怕跟迟疑,我虽无法全然体会,却可以推想得到。 她不想再加深自己的疮疤,不想牵扯出更多的人;毕竟成了「案件」的话,她等于必须一遍又一遍地遭受审视,将自身被欺凌的过程像说故事般描述给不熟悉的调查人员知晓,这跟被脱光了推上展示台有什么差别? 「要勇敢,要坚强,不能让为恶者逍遥法外」──这些话有多么理所当然,就有多么置身事外!受害者的苦只有他们自己懂,旁人说得再多,恐怕都无法真正说进他们心底。 孰料下一秒,青年突然脱口而出:「我有件事想说。」 明白他是想代替小泱说出实情,我扭过头看他,欲语还休,小泱的反应更大,意识到他想说什么后,立即尖声道:「不要!别说!拜託你……」 小泱的妈妈撑圆双眸,低头看她,又抬眼望向青年,神色既讶异又困惑,而她爸爸则抿唇不语。 但青年却走了过去,将手放在又哭出来的小泱头上,接下来出声的语气带着股强硬,和不容质疑。 「不管你怎么了,不管之后会有什么事,都别想躲,也别想跑掉,你还欠我钱!以后慢慢还,我陪你还。」 ……我……这……还有这样的?我有点瞠目结舌。 小泱貌似被他这番话衝击得怔住了,张着嘴,却一时间哑口无言。倒是一直没说话的书怀学长低声告诫了句:「不要在这里……隔墙有耳。」 因为是小泱的私事,我虽然跟学长提了一点,却讲得极隐晦,而且结结巴巴,但我猜他听明白了。 青年收回手,对学长頷了頷首,率先走出病房。片刻后,小泱的爸爸也跟了上去,妈妈犹豫得比较久,最后是听了我说「别担心,有我在这里」,她才起身追出去的。 至于小泱,她仍睁着大眼睛出神,视线没有焦距,空空洞洞的。小婴灵安静缩在她身边,像团球般偎着她,可惜她没有感觉。 良久,小泱偏过头注视我,囁嚅着,似乎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但我读出了她神情中的疑问。 「小泱,你没想错……我都知道。」我叹了口气,「你不是偶尔会好奇,我为什么要在没有人的路上绕道,或者忽然对空气自言自语吗?那是因为我『看得见』。关于你的情况,你为什么老是作噩梦,在晚上哭着醒来……也是那些我看得见的『他们』告诉我的。」 反正之后肯定会瞒不住,那还不如我亲口说了吧。 本来我想,先简要地说一遍,若小泱的态度看起来还能够接受,再行细说,反之就暂且住嘴了;然而,小泱的反应却是面露茫然,像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涵义,正等我继续讲下去,我却又停住了。 见我也用探询的眼神回望她,她略显仓皇,吶吶地问:「……『看得见』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我「呃」了一声,接着听见旁边书怀学长乾乾的轻咳。 摸摸鼻子,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我有阴阳眼的意思。」 语落,我的目光便捕捉到小泱的身形一僵,眸中明显掠过一丝惊异──这并不稀罕,绝大多数「看不见」的人听我坦白了,反射性情绪都是如此,连前室友卉莹也不例外。所以,其实重点不在瞬间的表现,而在回过神、思索后的结论。 前室友卉莹比较属于神经大条的那种,大条到常遗忘我偏向「另一个极端」的体质,是少数真的「不在意」,认为我这点特殊其实「没什么」的人。 孰料,继卉莹之后,小泱又是个脱轨的。待她拉回思绪,首先问的不是「我可以靠这种能力知道多少事」,或者「我为何打探她的祕密」,而是:「所以……是你找墨谦来的吗?」 墨谦?我偏头狐疑了会,才想起青年印在名片上的名字好像就是「姚墨谦」,当初梧桐只拿了照片给我看,因此我没特别记名字。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了。」我有些心慌地低头道歉。无论出发点是善意或恶意,的确,我都没徵求过小泱同意。 小泱垂下眼瞼,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当然也无从分辨她是原谅抑或责备。 下一秒,外头突然传来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吓人的男性咆哮,隐约夹杂着女子的泣音。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小泱大概认出了那两个嗓音,急忙想下床,却被我拦住了。 小泱如果现在过去,说不定会让场面更糟,她自己也还控管不了心绪,不如不去。 「学长,你帮忙去看看好吗?」我转向书怀学长,他朝我点头。当学长快步走出病房时,我也看到几名护士从门外跑过,大概是去察看情况的。 我坐到床缘,将还在挣扎的小泱挡在床上,用力抱着她。长得稍高点还是有优势的,娇小的小泱力气比不过我,最后只能伏在我肩膀上哭。 「为什么是我?」抽抽噎噎地,她抓紧了我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会是我?」 我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滚下来了。 她犯了什么错,以至于须要受到这样残忍的惩罚吗?她做了什么活该要被欺负的事情吗? 并没有。 所以我没办法回答她,这跟我为何会被遗弃同样无解,幼年还很害怕鬼怪的我,寻求不到至亲的安慰,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默问着:「为什么是我?」 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依然没有答案。 一阵子后,学长回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皱眉看他,而他给了我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表示外头还在谈,然后又比比他抡起的拳头,我很快就会意了,他指的是有谁用拳头打破了东西吧,所以刚刚才会有碎裂声──我猜是小泱的父亲。 我摸摸小泱的头发,犹豫了许久,只能说出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小泱……你都不是一个人。」 第五章、因缘(上) 回到宿舍,已经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外貌和气质十分沉稳的小泱父亲,面对真相却是最激动的一个,当场就控制不住情绪,动手打坏了一个医院的壁灯;小泱的母亲则非常崩溃,毕竟这个「表哥」是她妹妹的儿子,再加上小泱是独生女,是她将近四十岁才生下的孩子,从小就放在心上宝贝,难得的是,小泱还没被她宠出娇蛮的个性,反而很独立上进……如今,这样好的女儿居然是被「自己人」欺负了,谁能接受? 折腾了几个小时,他们才稍微冷静下来,决定等小泱的身体无碍出了院,就马上着手交涉、处理这件事情。不过,在场的人都隐隐有个忧虑,因为从事发到昨晚已经过数个月,怕小泱的表哥不认帐,敢做不敢当,而小泱又没将证据留下。 然而,躺在床上的小泱却幽幽地说:「东西还在。」 当下,不晓得是谁先抽了口气,而我则在第一时间低头看她。小泱睁着双发红的眼睛,眼神却比稍早镇定坚强了许多,嗓子哑哑的,但咬字仍很清晰。 「那天穿的衣服……还有一些别的,我留着……都还在。」 语毕,她的手就攫住了床单,彷彿如此,才能继续维持理性和清醒。 原来她早就做了准备,假如有天必须正面对抗,也不让对方鑽「没有证据」的漏洞。 靠在房间的门上,我轻叹了口气,很想直接往前扑倒,就地躺尸,可惜地板太硬了,摔了会痛,而且我还没洗澡浑身不舒服,就先放下包包拿了衣服去公共浴室了。 至于上课,早上就算了吧!下午我努力,家教……爬着都要去,否则没钱赚。 没想到洗好澡走回房间,却发现梧桐坐在我书桌边缘,两隻脚一摇一晃的,正在看一本同学借给我的轻小说。 我以为她是来找小婴灵的,于是主动说道:「他不肯回来,我就让他跟小泱待一起了,应该没问题。」 除了小泱作噩梦那时外,小婴灵一直都乖乖的,也没发出声音,我才敢这么决定。 可是梧桐却从小说中抬头,半瞇起眼道:「你没有别的问题想问我吗?」 有吗?我边擦溼头发边思索,等脑海中闪过江伊帆的脸孔,才猛地想起要问梧桐什么。我瞄了眼手腕,原本那里缠着梧桐的头发,但刚刚洗澡时被我拿掉了,难怪她会知道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既然都猜到我有事情要问你了,应该也猜到我要问什么了吧?」 我把浴巾披在头上,笑嘻嘻地坐到桌前。梧桐扫了我一眼,轻哼,「才不要告诉你,借了书也不给我看,害我整天无聊只能睡觉。」 咳!好吧,瞌睡精灵的傲娇病又发作了。 「那本就是要借来给你看的,只是我健忘,去图书馆都没带过去,你等等可以自己拿走。」善意的谎言很重要,而且,梧桐很受用。 她满意地将书抱进怀里,总算愿意跟我谈江伊帆的状况了。 「老实说,这件事好久了!如果不是透过你联想到,我可能还不知道『那里』开了。」梧桐撇了撇嘴,神情似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里?」我一头雾水的反问:「哪里?」 然而,梧桐却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先讲了一个故事:「大概三十几年前,有两个女孩子也读这所学校,她们同系,她们同班,她们爱好相同,她们朝夕相处……然后,她们谈恋爱了。」 我点点头,没感到有什么不对,望着梧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梧桐却停下来了,对我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以柔,这是三十几年前的事。」 起先我不太明白,三十几年前又怎么了?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恍然大悟──那个年代,思想保守、管制,同性之间的爱恋基本上不被认可……不说从前,就连现在,如今这么开放发达的时代,同性携手依旧困难重重。 这世上从来不乏想将自己的价值观强行套到别人身上的傢伙,自以为比别人懂爱,认定一切的非主流都是离经叛道,而看不见那些因为这种观念造成的伤害。 没有谁有权力可以剥夺他人的梦,无视那些挣扎和哭喊。 我不笑了,皱起眉头问:「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她们的感情曝光,遭到亲友反对,她们得不到支持,所有人都想将她们拆散;双方家长认为,她们在一起是耽误彼此,是天大的错误,会造成更多问题。」梧桐垂下眼睫,叹了口气接续道:「怎样都改变不了必须分开的事实,所以后来两人相约,一起跟这个背弃她们的世界告别了。」 梧桐比了个手势,像是把什么东西打结,套到脖子上。 我实在有点听不下去,又认为不听只是自欺欺人,拒绝面对现实罢了。 「不过,其中一个女生被及时救下来,结果还是分开。被救走那位后续状况也并不好,到现在依然精神失常。」梧桐耸了耸肩。她的嗓音一点都不适合讲述这种事,过度天真稚嫩,反而对比出了残酷感。 「出事那栋房子原本是被封起来,禁止进入的……可是前地主去年过世了,旧房子就被后辈打掉,盖了栋新的,应该是这学期开始租给学生吧。」随后,梧桐补充。 我的脑子大概当机了半分鐘左右吧,才慢半拍地问:「所以,『那里』指的是那间房子吗?这又跟江伊帆有什么关係?」 梧桐作势要拿书丢我,我连忙伸手挡。见状,她悻悻然地说:「你的脑筋不灵活了,赶快去睡觉!睡醒再说。」 「什么,没弄清楚我怎么睡得着?拜託告诉我嘛。」我拉她的裙摆,乾脆利诱,「我再去跟同学借一套小说给你看,一套十五本,本本精彩!」 不出我所料,梧桐果然动摇了。她瞄我一眼,确定我没有唬弄她的意味,而是认真的之后,方缓缓啟口:「三十年前过世的女生,还等在那里。至于活下来却精神失常的那个女生,她长得很高,大约就是医院里那位江姓女同学的身高。」 闻言,瞬间听懂了的我大惊失色。 ……等等!梧桐的意思是说,江伊帆是代替品?被已死的那女生,误认成三十年前一同自尽的人,所以要将她带走吗? 一般来说,为「情」所困的死者最容易怀抱执念,此情不限于爱情,也包括了亲情、友情。怀抱执念的死者,极容易无视掉时空递嬗、转换造成的变化,与其说是无视,更贴切的说法是他们并不在乎,无心去关注那些变化。 我以前曾听说过一个例子,是名在路口出车祸的妇人,拒绝去地府,坚持日復一日守在事发地点,就怕一同出事的儿子来了找不到她;但其实,那个孩子早就被接走了,只是妇人不肯信。后来没办法,阴差只好鑽漏洞将她的孩子偷渡出来,让两人团圆后,再一起领走。 「不晓得让江伊帆搬家能不能解决问题?」 十几分鐘后,我躺在在床上翻来覆去,仍辗转难眠。 死者影响生者的方式分很多种,并没有什么既定的sop流程,通常爱怎么来就怎么来。照江伊帆目前的情形来推断,她应该是先被「入梦」了,白话言之,就是死者进入她的梦境,向她传达一些想法或情感,渐渐地,她的思想和神智就会愈来愈受到对方干扰和控制。 所以,原本长发的江伊帆才剪了短发,性格变得尖锐。而我在她脖子上看到的那道瘀痕,是死者给她的「印记」,目前看来印记还不深,所以才时隐时现,若等印记深了,说不定江伊帆要逃开就难了。 此外,暂时拋开搬家这方法不说,江伊帆愿不愿相信我还是个问题!有个人忽然跑到你面前,天外飞来一笔地说「你被鬼盯上了,快搬家」,正常人都不会信吧!而且我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来……难不成再让梧桐给江伊帆开眼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偏偏,另一个获救的女孩子精神失了常,除此之外,算一算她现在应该五十多岁了吧!相貌绝对改变了,已死的那名女生不一定认得出她来。 好苦恼啊!我的天啊!今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事情会一件接着一件来?是我今年没有安太岁的关係吗?可是以前也没安过呀。 用力揉了几下头发,我翻过身,却见梧桐的萝莉脸孔近在咫尺,把我吓了好大一跳,还「哇」一声。 「你再不睡觉,我就打晕你了哦!」她甩着头发威胁。 「我在睡了,我真的在睡了。」闭上眼睛,我还频频强调。 寝室里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电风扇运作的声响。我不确定坐在枕头边的梧桐走了没,本来想偷瞄确认一下,下一秒,小小的手掌就放到了我的头发上。 微凉的温度,令浮躁的心不消几秒就镇定下来了,有股自然清新的香气在鼻尖游窜,给人一种很寧静的感觉。我的意识有些昏沉,恍恍惚惚之际,似乎听到一首歌,软软甜甜的嗓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使我很快便沉入梦乡之中。 第五章、因缘(中) 我作了一个梦。 周遭景物都呈现一种昏黄的古老色调,空气中瀰漫着杂讯般的黑点,画面还断断续续的。我似乎飞在高空之上,俯瞰着这个世界,底下可能是某种大型建筑物的规划建地,堆放着各种建材,不过看样子正处于停工状态。 ……好像盖得不是很顺利?我脑海中莫名冒出这个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漫出黄土色的烟尘。是地震吗?我愣了愣,想再拉近视角,无奈梦境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更让我惊讶的还在后头──地底下忽然鑽出了隻体型庞大的四脚爬虫类,像是蜥蜴,但更像我常会在路边看到的那种,见人就跑俗名为「四脚蛇」的生物。牠覆满鳞片的头颅在沙尘中若隐若现,不停转动的眼珠里是对诡譎的竖瞳,远远地,我见牠咧开了嘴,模样像是在狞笑,然后,一旁才盖不到一半的水泥建物应声而倒。 那大蜥蜴……已经修练成妖了吧?而且是隻地域性很强的妖物!我皱起眉。其实,人与妖魔鬼怪争地是很常发生的事情,只是看后者想不想计较、有没有能力计较罢了,大多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受不了就搬家,他们吃的亏要比人多得多了。 可是,这种懒得介怀的「让与」原本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若遇到不肯让的妖魔鬼怪,便会酿出我梦境里的这种灾害,盖房子的话怎么盖怎么倒,开店的话怎么开怎么赔,完全就是「没沟通好」所造成的。 一再出事后,比较常见的处理方式都是做法事给甜头或暴力镇压,哪个较理想很难说,视个案而定,如大蜥蜴这类採取疯狂行动的妖物,几乎都得以第二种方式才能解决。 我很专注在记忆这个梦境,因为我明白,拥有特殊体质的人所作的梦,通常都具有一定意义,有时是预知,有时是告诫,我就曾照着梦境中的指示避过一场近水的灾祸。 紧接着,我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妖物的头顶上空──其一是名女性老者,花白的发梳成了圆髻,盘在头顶,身形浅淡呈半透明,约莫是人魂;其二是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和衣袂在风中飞舞,那身影,我极其熟悉。 胸口一紧,有种陌生的情绪浮升,我竟无法辨析。 「如果我守住这里的话,你还会回来吗?」我听见小女孩软糯的嗓音,淡淡的,有种刻意压抑的哀伤。 闻言,老者轻笑了笑,苍老的面容上,一双眼泛着温柔的光芒。 「会的。」老者点点头,目光转向底下被妖物所破坏的建地,「这是……我的梦想,希望将来,这里能成为化育诸多英才的地方。」 小女孩默默听着,而后伸出了手。 「那好……我来,由我来守护这里。」指尖一抬,粗大的树根自地底下窜出,飞快缠绕住大蜥蜴庞然的身躯,将之拖入地底。「但你一定要回来找我,不要忘了,一定要回来找我。」 闻言,我忽觉胸口刺痛,就像被人拿着槌子用力敲了一记,然后,不知怎么地,我认为我似乎能猜到老者接下来的回应。 ──她绝对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的。」果真下一秒,就见老者缓缓摇了摇头,许下誓约般慎重地说道:「梧桐,我绝对不会忘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梧桐也不在,手机闹铃居然被我迷迷糊糊中按掉了,好在我只是睡晚了半个小时,快速整理一下衝去上课还来得及。 从三点多上到五点,下午两堂课结束,走出系馆的同时,我接到书怀学长的电话,找我一起吃饭。这次,我没怎么考虑就应了好,毕竟学长都肯陪我千里迢迢搭车去找那间咖啡厅,之后还跟着在医院耗了一整晚,我再让他吃闭门羹,岂不是太过分吗? 而且……而且…… 算了,第二个原因容我消音,不然又要折磨脸皮了。 我们约在图书馆门口,学长约莫睡得还不比我多,却依旧精神奕奕,而且感觉心情不错。见他站在图书馆前的阶梯旁,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跟我稍早作的那场梦有点关联。 「学长,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创校校长是谁吗?」走近站定,没等学长开口,我就抢先一步问。 学长偏了偏头,目光往右偏,露出正在思索的表情,沉默一会儿后才答:「名字我听教授提过一次,好像姓季,是个女校长,全名记不清楚了……校网说不定查得到。」 我頷首,转了个方向迈出步伐,一面走一面说:「好,那我回宿舍后再查查。」 「怎么忽然对创校校长有兴趣?」学长纳闷地道,脑筋也动得快,又随即追问:「是梧桐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她跟我说了什么……是我好像梦到她的过去了。」我的语气虽透着迟疑,内心直觉却十分篤定。 如果没想错,那个梦境的场景应该是学校刚动工的时候。我以为梧桐是后来才进驻图书馆的,但梦里,她却一开始就在了,还跟那个老者约定要守住学校,而老者口中所说的话,让我将她跟创校校长联想到了一处。 这个梦若是真的,梧桐离不开学校的原因就不是被本体绑住,而是她不愿离开,或者说……不能离开!她得镇着学校底下那隻巨型蜥蜴般的妖物,并等老者回来,否则学校早就被弄垮了。 难怪,我以前就曾感到疑惑,为何一名修行千年以上的精灵,还不能离开本体?当时我以为是她的根基不够扎实,并没有多想。 和书怀学长简略说了大概,他听完后却轻蹙眉,不解地说:「既然你想知道,问梧桐本人不是最直接吗?」 我的脚步略一停顿,而后对他摇摇头。 「她不是对我撒谎了吗?」我扯了扯嘴角反问,心里其实有丝不舒服,但很快又压下情绪道:「至于把梧桐交代给我的直属学长,从他的态度来推,他可能多少知道一些,却不肯明讲──我觉得有股阴谋的味道!」 就算学校底下压了隻大蜥蜴的事被我知晓了,又有什么关係?思来想去,我认真怀疑,是身为使者的学长担心梧桐会出什么意外,需要个人时时关注她,又怕等他毕业,我得知大蜥蜴的真相后落跑,才不告诉我!也叮嚀梧桐不能说。 好吧,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当初那句「梧桐很重要」的深意了。 书怀学长对我说的话似懂非懂,倒是后面那段话,被他选择性解读成了「直属学长故意捉弄我」,让我啼笑皆非。看来,他果然对慎行学长很感冒!实际上,真要我形容的话,慎行学长对我而言比较像是「哥哥」,一个会以身作则、偶尔作贼地教我道理,发神经时幼龄化撒撒娇,平常却很照顾我的哥哥。 所以即使会握手、搂抱什么的,我也并没有对慎行学长產生什么男女之情。 总归一句,某人大可安心。 「有了!创校校长,季时雨,这里有她的照片。她好像是在校舍建筑初期,四处奔波积劳成疾过世的,其他没有写得很清楚……水天湖上面的时雨亭就是以她来命名。」坐在简餐店里,书怀学长用手机查了校网的资料推给我看。 水天湖是我们学校的中心湖泊,还养了天鹅,名称取自「水天一色」,上头的时雨亭是着名情侣幽会地点,我这是第一次听说命名由来。 不出所料,照片中的季校长的确就是我梦境中的老者。这么说来,我梦到的时间点在她过世之后?既然如此,她最后又去了哪里?进入地府投身轮回了吗? 「不过照你说的,假如梧桐一直在等季校长……这么长时间,很寂寞吧。」书怀学长忽然正经感性了一下,害我有点不习惯,但我认同他所言。 世界上最难熬的,莫过于等待,等待的时光能抹去很多珍贵的情感,让一个人从满怀希望变得意兴阑珊。可是…… 「她会回来。」不晓得为何,我竟无法自控地脱口而出,「季校长给了梧桐承诺,她就一定会回来,无论多久,无论以什么方式。」 问我根据?我只能说是直觉,我认为季校长不会放着梧桐不管,让她孤孤单单。更何况,梧桐还得花费心神制住妖物,每天简直劳心又劳力,怪不得她老是想睡。 书怀学长盯住我半晌,我亦困惑回望,接着他转开目光,面上若有所思;见状,我没打扰他,而服务生也正巧过来送餐,我便暂时将注意力放到了晚餐上头。 第五章、因缘(下) 等服务生摆好托盘离开后,书怀学长突兀地抬头问:「以柔……轮回转世,是可能的吗?」 我怔了几秒,回神后扯出无奈的笑。哎,梧桐之前说的对,书怀学长被我拉得「太过界」了,除了被动接触外,他居然也开始会主动探讨怪力乱神的问题,这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他算是更进一步融入了我的「生活空间」吧!毕竟跟我相处的话,绝对逃不了面对那个旁人肉眼看不到的世界。 「不是『可能』啊,本来就有轮回转世。」我收拾起原本的漫不经心,正色道:「尤其是人,死后再轮回是常态,没轮回才特殊。」 例如说,被升格为「人神」,或拥有特殊能力,成为被赋予罕见任务的人魂,就不必进入轮回,前者摆脱了,后者则暂时脱离。 结果,听我如是回覆,书怀学长又开始目不转睛盯着我瞧了,瞧得我头皮发麻。 孰料,沉寂了良久,书怀学长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我忍不住追问,但他只回答「好奇」,我偏头瞅他,他仍笑笑地重覆「好奇」两个字;于是我开始想有什么可以利诱他,就跟利诱梧桐一样……可惜发现只有自己能当筹码,于是果断放弃。 饭后,我走路去上家教。学生是个古灵精怪的国中小女生,名字很特别,叫笑妍,人如其名笑容很甜,也清楚我有阴阳眼的事──会被她知道全是个意外,因为她房里放了个古董的水晶摆饰,听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爷爷又送给她的;谁晓得那水晶摆饰上竟依附了隻石精灵,外型是拇指正太的模样,还对我超有好感,每次上课时总爱攀在我肩膀上乱蹭,实在很痒我就会伸手去拨,几次后就被笑妍察觉了。 「以柔姊,小精灵去找你了吗?」偷偷向我探问时,笑妍的眼神明亮,兴致高昂,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 原来,随着水晶摆饰传下来的还有一个传说,大致就是水晶里头住着小精灵,会选择喜欢的人亲近,而且习惯窝在人家肩颈部位,受亲近的人就会得到祝福之类的。 我猜,大概她先祖的某一代也曾经「看得见」吧!石精灵吸收地气而生,说被亲近的人会「受到祝福」有点夸张了,顶多是心绪会稳定、平静些,生活处事会较有条理,不容易出错,情绪上也较快乐,少发脾气。 笑妍并没有将我的状况告诉她父母亲,说是我跟她之间的小祕密,这让我很庆幸……不过上课内容也因此常跑题,像她通过几个小测验,就会要我说个鬼故事给她听,我经常感到无奈。 很不巧的是,离目的地不到两百公尺处,我居然接到笑妍母亲临时拨过来的电话,说笑妍感冒了,刚才一量耳温已经高烧到三十八度,恐怕得赶紧就医,待会的课必须取消了;闻言,我也没多提自己快到的事,只是慰问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嗯,那今晚可以早点回宿舍休息了。 转过头,我才意识到自己站的位置有些微妙,离梧桐所透露……江伊帆住的那栋新公寓相当近,距离几乎不足十公尺。目前时间不算太晚,天色还微亮着,可是那栋位在边角的建筑物正好背光,整体形成一种怪异的诡譎感。 放眼望去,一整排房子的屋龄大都看得出在十年以上,唯有打掉重建的几间由于对比而十分显眼,导致新旧参差不齐。江伊帆所租的那栋公寓,旁边连着的三、四间房屋都不过三层楼高,外观老旧、墙面斑驳,住的也全是有一定年纪的老人,此时成群坐在门外骑楼下聊天。 也许是受到潜意识驱使吧!我举步往那栋公寓走去,停在正前方,抬眸望向二楼。 各层楼窗外都装设了铁窗,又兼窗户材质是特殊玻璃,所以从外头看不进去。我挪了挪位置,刚叹出一口气,就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孔在呈黑色的窗面上一闪而过。我愣了愣,回神才觉得后怕,自縊的亡者死状通常不会太好看,纵使并非第一次接触,目睹了还是教人心惊胆战。 这个地方,已经在梧桐能活动的范围之外了……她之所以不愿离学校太远,大约是怕镇不住妖物的缘故。我一向不是个爱拿自身安危开玩笑的人,也不愿单枪匹马招惹不熟的妖魔鬼怪,便打算退开离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孰料,步伐都还未往后踏,旁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将我吓了一跳。 我转过头,表情大概有点仓皇,可是出声问话的江伊帆却像比我还惊慌的模样,忽然扑过来喊道:「小心!」 我被她撞得往左踉蹌几步,重心不稳坐倒在地,而她也没好到哪去,上半身歪在我腿上,膝盖直接磕到地面,发出闷响。我根本来不及表达疑问跟诧异,就见斜上方一道黑影落下,「碰」地砸在柏油路上。 一个陶瓷大花盆,养了常绿的盆栽木本植物,此时整个碎开,土壤也散落一地。 我两眼发直──虽然以前看漫画时,曾见过主角差点被掉落的花盆打中的场景,但我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差点被花盆砸到,而且是如斯大的花盆!要是稍早江伊帆慢了一步,我现在绝对凶多吉少。 原本在骑楼下间聊的老人们也被惊扰,迭声喊个不停,纷纷走了过来,几位过来关心我们,几位跑去瞧那个花盆。 「好痛啊……」江伊帆埋怨着撑起身子,五官皱成团,往旁边一翻就坐在路上揉膝盖。幸好她穿着牛仔裤,如果是裙子或长袜之类的,只怕刚刚撞那一下就破皮流血了。 我还有些恍神,心脏跳得极快。顾不得回应几个老人们的关切,我缓缓抬头望向那扇二楼的窗子, 由于体质特殊,再加上梧桐气息残留的影响,我和普通人「不一样」这点是很容易被非人察觉的……但我没料到那名死者会这么警戒,甚至对我抱有强烈敌意。 可能是我一直盯着二楼的关係吧!她敏感地认定我是针对她,她害怕被带走,也害怕又被迫和喜欢的人分开,才想把我逼走。 清晰的白影就贴在窗边,像快穿透出来。我浑身发冷,很想赶快离开,偏偏脚却使不上力,而且足踝隐隐发疼,恐怕是刚刚被带倒时扭伤了。 「奇怪,那花盆不是放在顶楼围墙后面的吗?怎么可能掉下来……」然后我听见江伊帆的喃喃自语,她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不过仍弯着腰搓膝盖。见我望向她,她满脸无奈地问:「你还要在地上坐多久?」 我摊手苦笑。我也很想站啊!一时起不来有什么办法? 低头将手按在路面上,我小心翼翼起身,旁边一个好心的老人还出手相扶;脚踝上的刺痛感使我半瞇起眼,尽力咬牙忍下了,等站稳后一抬眸,那女生惨白的面孔居然近在咫尺,害我抽了口冷气,险些尖叫出声。 我瞠目盯住她,她亦瞪着我,伸出手来,指尖离我的鼻头不到五釐米。 「别妨碍我。」 她冷冷地说,身影随即如烟雾般散去。 而我的背后已完全被冷汗浸溼。 第六章、同理(上) 隔天,我带着一双青黑的熊猫眼,步伐有点小拐地走去图书馆找梧桐。上午时段她一般都躲在柜子里睡觉,不过今天,我却远远就望见她躺在柜子上方,用儿童不宜、会损坏视力的姿势看小说。 待我走近,她偏头注视,然后猛地起身从柜子上跃下,几乎瞬间就飘到我面前来,飞快往我鼻子上摸了一把。 「你被做记号了。」她边搓手指边问:「带着恶意……你去招惹什么了?」 因为站着脚痛,我先摇摇头走到旁边的自习桌坐下,才开口道:「没有故意招惹,只是跟那个死者见了一面,她好像以为我要对她不利吧。」 梧桐皱着眉,小小的圆脸上堆满不开心,移动到我面前的同时也用她特有的娃娃音教训:「你这样太莽撞了!为什么不先来问我?我又不是不肯帮忙。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昨天的确被吓得够呛,然而我真不是有心的,哪知道会被那个女生盯上?原本今天是想来讨论解决办法,顺便寻求一点安慰的,却被兇了,近来疲惫的我不禁感到委屈。 「……反正我对你来说又没什么用。」我转开视线,闷闷地嘀咕。 这是无理取闹,我明白,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慎行学长跟梧桐当初没瞒我,就算我早就清楚真相,也帮不上梧桐的忙!所以,除了担心我跑掉之外,他们肯定也是认为让我知晓实情没用,才乾脆不说,省得掛心。 孰料,梧桐居然用长发将我的头硬扳回来,还扯开我两边脸皮问:「以柔,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她的怒气,心里有点难过、有点怕,却反其道而行,揪住她的头发语焉不详地反问:「你不是在等你的季校长吗?不是还配合慎行学长骗我吗?他把我带来认识你,不就只是担心你出意外时,没人及时去求救吗?」 所以,我的功能……就只是梧桐压不住妖物时的对外联络者,还是个平常会不停给她找事做、添麻烦,消耗她精力的笨蛋。 我很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季校长,嫉妒梧桐为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在梧桐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地位。 至于另一边,听见那番话的梧桐先是微愣,而后才放开了我。她的神情透着不自然,片刻后訕訕地问:「阿慎都告诉你了吗?什么时候?」 这两句追问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揉着双颊,本来不太想回答,可是梧桐却鼓起脸瞋我一眼,头发缠上腰际作势要丢我,我立刻投降了。 「作作作、作梦梦到的。」还结巴!我好羞愧。 奈何,梧桐竟以为我在说谎,直接将我从椅子上举了起来。屁股腾空,我又险些惊呼,连忙挥动双手用气音澄清:「是真的,真的!骗你我就被二一,拿不到绩优奖学金!」 这句对我而言,实在是狠到不能再狠的誓言了。没得领绩优奖学金,我就等于少了一至两个月的生活费。 可梧桐仍面带怀疑地用斜眼睨我,根本没想放我下来。我扯了扯牢牢捆在肚子上的黑发,正在苦思还有什么毒誓可以发,或者要再利诱一次,眼尾就扫到从不远处书柜转进来一个人影,我惊吓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同样受到惊吓的书怀学长。 「学长救我!快跟梧桐解释我真的是作梦!」 我觉得,我这辈子也许还没如此悲情过。 书怀学长离我还远,只能大略看到梧桐的影子,所以张望了好一会儿才锁定目标,紧张道:「她说她真的是作梦!」 我的脑海里空白了一阵子,拉回思绪后的第一个想法是请梧桐调转个方向,乾脆让我去砸学长吧!指望他真是个错误。 然而,梧桐貌似被学长那句话打坏了……呃,兴致?撇了撇嘴就把我放下了,我扶着桌子喘了口大气,感觉人生跑马灯在眼前不晓得绕了几圈。学长跑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梧桐,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但他还算会看场面,没急着发言或者提问,只安静地等我们出声。 「确定……是梦到小雨了吗?」再开口时,梧桐的嗓音变得轻轻的,像在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咳,小、小雨?是季时雨校长的小名吗?我按了按反射性抽搐的嘴角。好吧,她跟梧桐的真实年龄比较起来,梧桐叫她「小」雨是很贴切。 「是梦到『你们』了,以前的你跟季校长,你帮她镇住了一隻很像蜥蜴的妖物,目前应该还在我们学校底下吧?所以你才不能离开。」既然要说,我索性连前一天猜测的事情都说了。 梧桐神色未改,却「噗通」坐到了地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乍看之下跟个人偶娃娃没两样。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拉她,却又发现梧桐只是在发呆,便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跟书怀学长面面相覷;面对他狐疑的神色,我耸了耸肩,毕竟……我以前也没见过梧桐有这种反应。 间隔良久,梧桐才叹出一口长气,抬起一张萝莉脸对着我,老气横秋地说:「人的生命真短暂啊,是不是?一下就没了。」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我偶尔也会听人如此感叹,可不知道为什么,听梧桐平静地陈述,凝望她平静的眼神,我却觉得胸口忽然揪紧,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 「我第一次见到小雨的时候,她才这么小。」梧桐比了个手势,是小孩子的身高,「我的本体其实在一幢靠山旧别墅的庭院里。那天,他们一家刚搬过来吧,小雨被抱着四处走走看看,等逛到院子里时,我听他们说要在树下绑一个秋千。我坐在树上看他们,没人注意到我,只有小雨,被抱在肩膀上的小雨……对我笑了。」 梧桐露出十分怀念的神情,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柔和,一点也不显得稚气。 「我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后来甚至比我高了。她最爱坐在秋千上偷偷跟我说话,说她每天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以后又想做什么、学什么。」停顿了下,她略作思索,才又继续说道:「十几岁后,她到外地去求学,久久才能回来一次,一回来就抱怨我不去找她,我当时想……她好烦啊!后来只好常去找她了。」 闻言,我忍不住噗哧一声,梧桐的目光扫过来,我赶紧捂住嘴摇头。 傲娇的人最讨厌承认自己傲娇了,我懂。 「小雨很会念书,也很喜欢念书。她常说不能将书上有意思的知识传承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想学的东西只能学一半,那就更可惜了!所以老是将办学校的志愿掛在嘴边。我觉得她根本人小鬼大,没当一回事,谁知道呢……」 梧桐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低低地笑了两声,然而后面那些省略的,我跟书怀学长都晓得。 季时雨真的办了一所学校,后来还成了我们正在就读的这所大学。 「她的身体其实不好,心脏有点小毛病,不适合那么操劳。可是她想做,她下定决心要做,我没有阻止她……后来我后悔了,活得太久,我那时几乎忘了,她就只是个人而已。」梧桐忽然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手指瞧,也许是在困惑那双手明明跟人长得没有两样,为何她跟人的寿命却差那么多吧。「等学校开始动工,她就一病不起。我明白她还不想死,还有太多牵掛,可是我没办法救她。」 依稀,我看见梧桐的眼里闪过水光,但很快便隐了下去。 隔了一会,她放下双手,偏过头将视线拋向我。「所以我才答应她,要守住这里,等她回来。」 与梧桐对视着,我久久无法言语。 很多妖魔神怪不愿跟人深入接触的原因,便是如此──即便付出再多温情,普通人也大多撑不过百年,死后入了轮回,又是不同的存在。于是,还保有记忆的一方就得日復一日被思念折磨,就像梧桐这般……强装平淡,实则痛苦地怀念着季校长。 就像书怀学长说的,漫长地等待一个人,那一定很寂寞吧。 第六章、同理(中) 「如果季校长回来,你认得出来吗?」有我在旁边加持,而且梧桐也没排斥,书怀学长能将她说的话听个六七成左右。这时,他便好奇地问道。 梧桐转向他,微皱了皱眉头,片刻后才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这很正常,是精灵不代表有神通,他们的强大并非表现在全知全能上。 「至于不能乱跑的理由,你们猜的没错,是为了镇住捣乱的妖物。我们现在等于在互磨,看他撑得久还是我撑得久。」谈完了季校长,梧桐抹把脸,转而掛上较量般的笑意。「本来吧,我强一些,不过我得长久压制他,肯定比他费力,或许会更早筋疲力尽。」 她的语气很愜意,我听了心里却在打鼓,而且同时,脑中有个念头窜过。 「你说你的本体不在学校,那离开这么久,是可以的吗?」我觉得,我这当下的心情约莫可用「提心吊胆」来形容。 梧桐看了我一眼,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鄙视,我本来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下一秒却听她说:「当然是,不可以。」 ……果然!藉着窗户的倒影,我很清楚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以前就听说过,即使修练久了,拥有本体的精灵能够远离本体活动,却不是说可以完全拋弃本体了!若把精灵比喻成植物,本体就好比土壤,哪有须土植的植物长久离了土壤还能活的? 梧桐的确是在「撑」,用她的命在跟妖物互耗。 真要比的话,我很清楚精灵的命比人硬很多,可我依然没办法接受梧桐拿自己开玩笑……好吧,她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的;因此我几度欲言又止,挤了老半天一句话都没挤出来,只能怀抱着哀怨的心情,用可能也很哀怨的眼神注视她。 而梧桐居然对我翻白眼,老实说娃娃脸翻白眼挺搞笑的,违和感十足。 「有什么办法?我一走,这里就糟糕了。」她轻哼一声。 「没有谁可以暂代一下吗?」隔几秒,我略带迟疑地问;然而,不问答案也很明显,若找得到好替补,梧桐就不必死死坚持住了。 难怪慎行学长说要找个水精灵来,即使治标不治本,也能多少帮梧桐分担点压力,而且水精灵是没有本体依附的,可以随意转移。 不出所料,梧桐很快就摊手回应:「有是有啊,但他们可以保证师生没有过多伤亡,却不能保证学校不垮。」 可是不同时保护好两者的话,对梧桐而言就没有意义了。 「我一旦回本体休养,最少得十年以上。这所学校──」说到一半,梧桐猛地打住,又缓缓呼出绵长的气息。「我赌不起。」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梧桐持续看望着季校长的梦想呢? 我忍不住思索。 明明违背承诺也可以的,不管不顾也可以的,一走了之也可以的,毕竟连季校长自己都违抗不了命运先离开了…… 然而,望着眼前娇小却坚毅的身影,这些话我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奋不顾身的真诚和偏执,季校长真是为学校找了位再适切不过的守护者啊。 也许是发觉现场气氛太凝重了,梧桐突然挥了挥手,扬声道:「好了!先不谈我跟小雨。以柔,你想要怎么处理那个做记号的死者?」 问我怎么「处理」?我立刻扁嘴。昨天还没想处理就被丢花盆了,方才又被梧桐训话,害我原本义不容辞的情绪全被浇熄,现在丝毫提不起兴致。 「做记号……梧桐是说做记号吗?做什么记号?」刚来,不了解事情经过的书怀学长纳闷提问。 我「哦」了声,将昨天的意外挑重点讲过一遍,结果学长愈听眼睛瞪得愈大。等我说完后,他歛起错愕的表情,却改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我,害我的精神很有压力,还感到有些愧疚。 愧疚,我为什么要愧疚?这疑问在我脑中闪过。 「以后你还要去,就叫上我吧。」学长用的是肯定句,不含徵询意味。 我眨了眨眼,没有马上答应。 「你?你一个半调子可以干么?」梧桐倒是出声了。语毕,又开始打呵欠。 然后我察觉书怀学长的耳根子有些不自然地泛红,猜测他大约又想起慎行学长也嘲笑他「半调子」的事了。我对梧桐努了下鼻子,示意她别说了,她却不肯理我,只是盯着书怀学长瞧。 孰料紧接着,书怀学长居然吐出一句:「……有办法,让我一直都『看得见』吗?」 我不自觉张口,瞠目结舌了半晌,书怀学长却没有表示「他是开玩笑」之类的,而梧桐的睏意也瞬间褪得一乾二净,随即露出一副兴味盎然的嘴脸,貌似学长所言很得她的心,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但是,我无法确定这对学长是好是坏,稍微看得见跟完全看得见,差别是很大的!适应前受到的惊吓程度也绝对不一样。 「学长!」我拉住他的衣襬,对他摇头。 为他着想,我不希望学长下这个决定。 虽说现在不会了,但我曾无比希望自己拥有的是双普通的眼睛。书怀学长或许只是一时衝动才提出如此惊人的请求,等实现了,就会后悔!我不希望那样,而且我等于是间接推手。 而且,为了我才做出某些选择,那也会让我很有压力,我还没有能扛住这种压力的信心,我没有那么强大。 「我想帮你,实质上的。」学长没看我,却斩钉截铁地说:「如果『看得见』,至少我不会离你那么远,不会在你碰到昨天那种危险的时候束手无策。我可以慢慢接触,慢慢学,慢慢开始试着帮你想办法……」 听着听着,我陷入愣怔。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学长想了那么多。 该不会,他一直为了没能帮上我太多忙而过意不去吧? 尚未细想,就听见梧桐在旁边凉凉地道:「哎,以柔,你就坦率点肯定人家的好意嘛!像你这样老是推拒,难怪以前都没交过男朋友。」 面上温度飆升,我侧过脸瞪着梧桐,很想揍她,可惜战力指数跟对方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当然是地下那一个,所以揍她只敢在心里想。 我还没悲哀到要一位精灵指导我怎么交男朋友好不好! 「给你半天时间。如果确实想好了,今晚子时过来找我,我就在这里。」梧桐将子时两个字特别加了重音,免得学长没听清;下一秒,又偏头笑容可掬地告诉我:「以柔,你今天提早滚回宿舍,如果被我发现你没回去,我会教你怎么滚回去哦!」 闻言,我的嘴角不自觉抽搐。 这是威胁我不准阻止学长的决心就是了? 受到挫折,我闷闷地将包包重新背上,起身就想走,偏偏扭伤的脚有点不听使唤,刚起步就刺痛腿软,重心往旁边斜;见状,书怀学长也顾不得回应梧桐,连忙伸手稳住我的身体,没让我仆街,还问了句:「没事吧?」 瞥他一眼,我赌气地把人推开,逕自一拐一拐往前走。不久后,书怀学长就追上来了,想出手扶我,但我不断将他的手拍开,后来他根本豁出去了,乾脆靠过来将我揽住,把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要推他。 「以柔,如果今天我们角色对调,受伤的是我,发生意外的是我,你会怎么做?」不过紧接着,学长却啟口将我问住了。 ……假设书怀学长因为「看得见」而碰上危险,与他交情亲近的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坐视不管?甚至会不顾一切,跟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没错,是我没有同理他的心境。 毕竟我已经太习惯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情跟情绪了,近来虽然偶尔会依赖梧桐跟学长,但从小养成的生活模式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是的,我并不想拖累学长。 但如果书怀学长期望的却是能够被我拖累呢? 我止住步伐,头一次认真站在学长的角度思考,而非自以为是地为他考量;因为我经歷过,所以不愿他也经歷那段难受的适应期,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却直接将它强加到书怀学长身上,没过问他的意见,是我不好。 而学长显然是倾向于「共患难」的人,不喜欢被晾在一旁。 正如梧桐所言,是我拒绝了人家的好意。 沉吟半晌,我抬眸徐缓说道:「学长,据我所知……后天才有阴阳眼的人,有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适应,甚至害怕到疯了。」 这是极少数的例子,并非完全没有。就算不再干涉学长,我也希望他把一切因素都考虑进去,最起码,让他的心理建设可以更完全。 然而,话音甫落,书怀学长就笑了。我不明所以,等他咳几声反问我一句话后,我才懂。 ──他问:「你是认为,我的适应力还不如小时候的你吗?」 随着微微上扬的音调,我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好吧!这当下,我被学长说服了。 第六章、同理(下) 下午时我收到小泱的讯息,告知身体检查后确定没大碍,所以办出院了;这几天她请了假,会跟父母亲、男友回家处理该处理的事,因此暂时不会在宿舍出现,跟我提一声免得我过于担心。 我很快回讯,除了表示收到消息外,也请她可以尽量骚扰我,我很欢迎她骚扰。几分鐘后,便收到她一个呵呵笑的表情符号,还有句谢谢。 了却一桩心事,但晚上,我却在寝室内坐立难安,尤其过了十一点后,屁股完全没办法黏在椅子上,更别说上床睡觉了。 依学长的个性,这时肯定去找梧桐了吧。 结果怎么样了呢? 等啊等啊等,等到接近图书馆闭馆时,我终究忍不住了,换了鞋就想往外跑;孰料手才刚放到房间门把上,梧桐的嗓音就在我背后响起,透着浓浓笑意道:「想去哪里啊?」 我原地跳了半米高,而后也没顾上脚痛,便转过头诧异地问她:「学长呢?」 「哦。」梧桐用手指捲着发梢,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啦!他没问题。我只是把他关在书库里面,让他跟学校里面的……相处一晚看看。」 我顿时冏脸。虽然消音了,但我哪里猜不到梧桐是把她的「道上朋友」叫到图书馆去玩了啊!一开始就让学长受这么大的「刺激」,要让他感官麻痺早点习惯也不是这样啊! 心里一急,我忍着痛出寝室,飞快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才刚按掉门锁推开铁门,就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斜前方;抬眼看来发现是我,他立刻扬起傻傻的笑,乍看之下,感觉意识稍嫌恍惚。 ……被梧桐骗了!她根本没把学长关在图书馆,还把人叫来这里! 「学长!」我趋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吶吶地问:「你还好吧?」 「没、没事,只不过刚刚走过来的时候,风景……呃,不、不太一样。」书怀学长呈现有点小痴呆的状态,感觉像被吓过头,却又要硬装。 我想,梧桐说把学长关在书库里是唬我的没错,可是把道上朋友喊来玩他,大概是真的,书怀学长目前能笑得出来,心脏算很大颗了。 老实讲,学长这副矜持的模样,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那些就是我平常看见的风景。」将手背在身后,我轻轻地说。 貌似因为这句话,书怀学长才整个回魂,沉吟了一会,居然很厚脸皮地说:「之后就是我们一起看了。」 我摸摸鼻子,心情十分复杂。糟糕,学长是不是开始变得会说话了?似乎最近他不管说什么,我都非常受用,这究竟是好是坏啊? 下一秒,背上又一沉,闻到熟悉的香气我就晓得是梧桐。她故意在我耳畔砸嘴调侃,却又宣示主权一般将我勒得死紧,害我都不知道她在推波助澜或横插一脚了。 「趁这段适应期,正好你们可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有个新的情报。」梧桐嘿嘿笑了两声,「听说那两个女生持有一对信物,可以用来证明身分的……那个姓江的女学生,没那件信物。」 听言,我连忙侧过脸,却由于角度问题,只能望见梧桐的鼻尖和眉睫。 「姓江的女同学……就是那个长得很高,还会弹琵琶的学妹吗?」 听学长提问,我连忙点点头。连他对江伊帆的最深印象都是身高,难怪那个执念很深的亡者会错认,毕竟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一个身形相像的人出现吧!我可以想像得到那种喜出望外下,根本无心在乎差异,只想儘快将人带到自己身边的强烈渴望和希冀。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也许会好一点吧。」其实,我很替她们惋惜,眼前的书怀学长也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不见得哦。」梧桐却没和我们持相同意见,难得没睡意却轻声细语地说:「在这个时代,她们或许可以更勇敢地争取他们的权益跟地位,还有旁人的尊重。但假如别人争取到了,她们却迟迟没办法获得家人认可,对比之下,不是更难过吗?」 于是我噤声了。心情好沉重。 群眾跟舆论的力量是很可怕,但其影响力都比不上亲友一句反对和斥责。想想,平时关係亲密的人,忽然就因为价值观不同站在了对立面,进而对自己怒目相向或敬而远之,那肯定是很严重的打击。 当年的她们,该有多么失望才选择了自杀一途啊。 明明就只是自然而然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为何要如此在意双方的性别?为什么连喜欢谁,都须要通过「别人」的同意和认可呢? 第七章、交涉(上) 过了几天,我又从梧桐手上拿到了新的情报,和书怀学长来到一间位在偏乡的疗养院。先坐客运再上火车又换客运,超过五个小时都黏在椅子上,让我觉得屁股又刺又麻,忍不住也把脸皱成苦瓜。 疗养院会客是得预约的,这些梧桐都帮我们联系好了,还找了个道上朋友帮忙领路。我无比羡慕她的交游网络,活了两千多年果然不是盖的,四海皆兄弟姊妹啊。 结果到了现场,见到领路的护理师……才发现居然是曾被梧桐踩在脚底下那隻白文鸟妖!名字记得叫「净羽」吧;她穿戴着整身规矩洁白的单色制服和护士帽,笑容亲和温柔,一反妖族们常被描绘为「艳」、「媚」的形象,她美得很内敛。 「梧桐已经託人跟我说了,你们想探望的那个病患目前醒着,可以过去看她。她今天精神还算稳定,应该说一直都很稳定,只是潜意识里不愿太清醒吧。」净羽对我们眨眨眼,话中有话地暗示,我很快就听明白了。 意思就是,当年没死的那位女生……精神上的病情并没有想像中严重,只是好起来的话,该面对的现实太残酷了,所以她寧可不让自己好。 既然如此,想必仍有一定机率能与她顺利沟通吧?若向她提及那位死者,机率想必就更大了。 「你们好像很疲倦,要现在去看她吗?或者先到我们的会客室休息一会,喝点茶?」净羽很体贴地问,害我有点同情她,大概就是这种温软性子,才会被梧桐欺负吧! 书怀学长转过头徵询我的意见,而我摇摇头。 「没关係,直接去看她吧!」心里堆着事情,也没法镇静安心地休息。 闻言,净羽頷了頷首,也不多劝,随即旋过身要我跟书怀学长跟上她的步伐。 不久后,我们来到一间六人病房,属于价格最低廉的那种,设备也较为简陋,但整体来看,室内採光佳,显得窗明几净,且通风也算是好,此时开了窗,山上清新的空气便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窜了进来。 虽是六人房,却并没有住满,此时里头只有三个床位住了人,还有一名正在整理床铺的护理师。进了病房,净羽和那位护理师打了个招呼,便带我们来到靠窗的床位。 当年活下来的张琴远背倚着枕头,坐在床上,歪着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目光空洞,貌似没有焦距,微微张开的嘴像在笑,却毫无笑意。 走到距离病床几步之处,我止住步伐,右手有些微颤地掩住下半脸。 才五十多岁的她,已经苍老得像超过七十岁的老者,头发近乎全白,面上是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有些指甲大小的黑色斑点。 曾经年轻,风貌正盛的两个女孩子,如今一名被死亡禁錮了永恆的青春,一名已然老去。 净羽走近,唤了张琴远一声,却没收到任何回应,转头苦笑着对我们耸了耸肩。书怀学长拍拍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站着不动很久了。 「学长,你认为我要怎么开口才好?」望着神情恍惚呆滞的张琴远,我忽然间没有头绪了。 学长低头沉吟了会,略带迟疑地提议:「……叫她在乎的人的名字试试?」 嗯,很老套的办法,但说不定就是有用。 因为净羽的提醒,怕张琴远有防备心,我没敢靠得太近,便站在床尾处以适当的音量询问:「你还记得梁青玉吗?」 梁青玉,她始终在自縊身死的地方徘回不去,就为了等张琴远。 可惜,张琴远只是略动了动眼睫便没有反应了,彷彿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上一秒的动静也是风吹的缘故。她唇边隐约上扬的弧度显得极其讽刺。对此,我难免感到心情沮丧,明明知道急不得,却遏止不住胸口蜂拥而出的焦虑。 「我认识的人被梁青玉误认成是你,梁青玉想把她带走。」我设法让自己心平气和,因此得压下嗓音低声道:「你不能听听我们的话,帮帮我们吗?她跟你们的事情没有任何牵扯,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把命赔进去?」 当然,假如走到那步的话,我就算求人帮忙也绝不会让梁青玉得手,但她毕竟是人魂,「完整度」什么的我根本保证不了,所以我并不想用强硬手段。 下一秒,书怀学长啟口,却天外飞来一笔地问:「这是你的抗争吧?」 乍听之下,我不太懂,偏头看他,却碰巧对上净羽半瞇起的眼睛;留意到我们俩的视线碰个正着,她又抿唇微笑,笑里带着点讚许的味道。 然后我突然领悟了──这的确是张琴远的抗争,家人认定她与梁青玉之间的恋情非常糟糕,她偏要以这种方式反抗,让家人看见更糟糕的结果,让他们知道当年的一味反对错得有多离谱。 「你们失去的岁月不能再回来,我们都明白……但再这么下去,梁青玉也会亲手夺走另一个无辜者的岁月。」书怀学长的嗓音很低,跟我一样,压抑着什么似的,「你要让她这么做吗?」 话音甫落,终于……张琴远转过头来,用她朦胧的目光正视了我们。 从那双混浊、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我无法洞悉出任何情绪。她的头依然呈现有些偏斜的状态,那动作有点像小孩子,可是配上她年迈的容顏,便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滑稽感。 随即,她发出古怪的笑声,然后伸手开始拉扯自己的领口,净羽「哎」了声,赶紧上前问她怎么了、有什么需求。我和学长交换了个眼神,但彼此都没有行动,只是等着看张琴远想做什么。 半晌后,她终于将右手伸进领口内,拉出一个浅翠色的玉鍊坠,左手则不断拍床铺对净羽示意,十足孩童闹脾气般的举止。 净羽会意过来,忙替她将系着银鍊的鍊坠解下来,却不敢直接交给张琴远,可能是怕她一不小心就拿来摔或吞食之类的吧。 孰料,张琴远下一个对净羽挥手的指示,却是打算将玉鍊坠交给我跟书怀学长。 梧桐说过,张琴远和梁青玉之间的信物,就是一对玉质的鍊坠。 净羽迟疑了会,拿着鍊坠慢慢朝我们走过来,似乎在确认张琴远的意思;见她瞇眼咧开嘴,笑容更盛,才頷首将玉鍊坠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我看看鍊坠,又抬眸将复杂的目光投向张琴远。取得玉鍊坠,这的确是我跟书怀学长此行最大的目的,却没想到如此容易……不对,如果书怀学长没猜中张琴远潜意识里藏着什么念头,或许交流便不会有进展。 学长是真的很用心在帮我的忙。 「青……玉……青玉……」下一秒,张琴远竟啟口,模模糊糊地唤着梁青玉的名字,偏着头道:「很快……很快……」 话语破碎,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我侧耳倾听,仅能捕捉到几个词,正当我准备叹出一口气时,却又听见她说:「要去……找你了……」 此话一出,我就瞪大眼睛,扭头望向表情凝重的净羽,而她注意到后,却对我摇了摇头。 「阴差没有来过,但是,她也许认为自己撑不久了。」她低声解释。 原来如此。即使张琴远形容憔悴,我却没有瞧出她阳寿已尽或将尽……然而,假如她感觉再活下去没意义,「意念」很可能促使肉体早一步衰亡,如此一来,残存的那些阳寿也等于是装饰用吧。 走近一步,我很想对张琴远说些什么,却发觉说什么似乎都不合时宜,恐怕也无法说进她心底,便又突兀地转身。 挫折感、无力感。越是经歷,就越能强烈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我该不该告诉梁青玉她在这里?」垂下眼睫,我的音量像在自言自语。 「你自己的想法呢?」孰料,听见疑问的书怀学长却把问题扔回来给我。 「理智上不想,可是情感上……想。」我闭起眼睛道。 我很清楚,只要梁青玉一来,张琴远说不定就活不成了,所以我不愿意她来;可是再让两人这样遥遥相隔,一个苦苦等待,一个痴傻煎熬,我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麻木不仁地装无感? 我是个人啊!同样想爱,也希望被爱的人啊。 第七章、交涉(中) 离开疗养院后,我跟书怀学长商量了下,共识还挺高的──就是去搭长途的夜间客运回学校;因为现在特定几家客运的座位都十分舒适、可以调整,所以在车上睡一路都没问题。 买了十一点多的车班位置,由于整车都是单人座,我跟学长的座位就分别处于同一排的走道两侧。走到等待区候车时,我发觉隔两排的皮沙发上坐了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靠着椅背正在滑平板……而他的椅子扶手上,则站了名红衣的长发女子,垂着头瞪他,浴血般的红裙被发丝的墨黑一衬,显得妖冶。 厉鬼。 梁青玉当初虽说也是抱着对人世间的怨懟而死的,可她是与张琴远携手共赴黄泉,寻求解脱,所以心里那种不满的感觉多少就被冲淡了。 这名红衣的女子却不是,她怀着强烈的恨意死去,甚至希望死后能够报仇,理由八成是为了中年男子。 腕上一紧,旁边的书怀学长拉住了我的手臂──目前的他肯定也能清楚看见红衣女鬼了。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悄声说:「她暂时伤不了那个男人。他身上有先祖积累下来的福报……一圈淡淡的金光,学长应该还看不见。」 慎行学长说我有「天赋」,并非随意说说,因为我的眼睛能看出很多连资深使者都辨识不出的信息;如果用游戏来比喻,我大概就是有点小天才的排行榜高手,书怀学长则是刚创角的新手小菜鸟。 书怀学长沉默了会,反问:「像《哈利波特》第一集佛地魔伤不了哈利那样吗?」 我偏头思索,隔半晌点点头:「大致上,就这个方向联想是没错的。」 但,福报没好好珍惜是会被磨光的。我不晓得红衣女鬼的死是被男人恶意伤害所致,又或者是她一厢情愿陷入情伤,假如为前者,而男人又恶行不改的话,迟早有天会把命给丢掉。 学长理解后,又接着问:「一般碰到这种例子,你会怎么做?」 闻言,我不自觉「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笑。 ──原来他在学,学习该怎么处理以往陌生的状况,学习该怎么做能帮上我的忙。 被我一脸促狭地盯着,书怀学长咳了咳,然后故意扬起幅度比我还大的笑容,害我顿时羞窘,摸摸鼻子撇头。 「看情况,暂时不会出状况的先放着,紧急的就报给附近认识的使者或『有能力的同类人』来处理。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没什么防身招数,总要量力而为吧。」所以先前跟梁青玉正面对上,完全是意料外的状况。 我伸手进包包里,触及放在暗袋里的玉鍊坠,轻轻叹息。 不久之后,我跟书怀学长上了客运,在车体轻轻摇晃的催眠下,疲累的我很快就偏头睡着了。 没想到,竟梦到已老的张琴远和呈现人魂状态的梁青玉。 梁青玉绷着脸,站在病床边,对笑出满脸皱纹的张琴远说:「你变得好丑!」 张琴远的笑意更深,打趣着说:「那你不要喜欢我啦?」 被将了一军似的,梁青玉支支吾吾片刻,却扬声喊道:「管我……你管我!我就是要喜欢你!无论其他人怎么反对,无论你变得再丑,都要喜欢你!」 靠在枕头上的张琴远呵呵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望见了她年轻时清秀恬静的模样。 从病房窗外撒入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一派寧静祥和。 再没有人可以拆散她们了。 梦醒之际,我满脸溼润,等低头掩住脸,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下一秒,车外居然也开始滴滴答答,夜晚的悲伤倾泻不止。 「以柔?」 随后,我听见书怀学长透着迟疑且刻意压低的嗓音,因隔着条走道,稍微被雨声干扰了,模模糊糊的。 不想被察觉,我还很克制地咬住下唇,无声落泪,孰料书怀学长大概没有睡得很沉,中途醒来往我这瞄一眼,便被他发现了异样。 我往车窗方向半转过身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想说。学长也没有勉强,偷解开了安全带,走过来往我手上塞了包面纸后,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其实我自己有带,不过方才一瞬间胸口温暖的感觉,难以言喻的舒服。 到站下车后,已经清晨五点多了。秋冬之交,拂晓时间开始推晚,再加上下过雨,天空呈现一种蓝灰的色泽,云层中透出一丝丝淡光,状似要破开阴霾。冷风吹来,带着霜气的冰凉,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还没开口抱怨天气变化大,一件外套就盖到头上。 ──当然是学长的,要不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学长的外套一直是拿在手上的,并没有穿,所以这时我也没矫情地问他冷不冷,顺从地将外套穿上了。拉拉快盖住整个脖颈的领子,甩了甩过长的袖子后,觉得满好玩,我「噗」地笑出声来。 「心情好一点啦?」学长松了口气,伸手揉我的头发。然后,我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小说跟漫画里,女生被喜欢的男生摸摸头就会很开心。 没有正面回应,找回思绪后,我居然脱口而出:「学长……你的家人会不会讨厌我啊?」 语毕,我就很想就地挖个洞跳进去!嘴比脑快就是这样,讲的话收不回来了,更无法当作从没说过。 我想,我一定是被张琴远和梁青玉的经歷影响了,才会联想到学长的家人。如果我们真的有缘分,那这段缘份是会受到祝福的吗?又或者,恰恰相反? 当意识到自己对书怀学长有一定的好感时,我不否认内心也会不安。 学长好像也被这意料之外的问题吓到了,还绊到脚,步伐一阵踉蹌。这一次,换我出手扶他,学长用十分讶异的眼神盯着我,紧接着,欣喜一点一滴爬上他的面颊,害我有些訕訕的。 隔片刻,他扬起嘴角说:「一定不会。」 「……你怎么知道?」语气太肯定了,我不解地偏头反问。 「因为他们还帮你养嘻嘻。」学长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很想借面镜子来看看,自己额头上是否降下了一排黑线,但这句话在脑海中窜过来又窜过去,竟產生一种莫名的笑点,配上学长认真的口吻,又让我不禁莞尔。 「而且,你不是卉莹的好朋友吗?」提及亲妹妹,学长的音量不由自主放轻,神色也变得柔和,「其实后来,爸妈私下对我说过,他们对于要不要拔管也一直很犹豫,不想她受苦,却捨不得放手,偏偏深度昏迷的卉莹又无法给出答案……是你传达了她的声音,让我们知道卉莹最后的心愿。」 闻言,我垂下眼睫。「我是被动的。真要说的话,是梧桐帮了忙,把你引来找我。」 「但卉莹起初找的是你,对吧?梧桐后来也让我找你,这表示,她们共同信任的人都是你。」简单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你很好,所以别担心。」 抬眸,对上学长的目光,我缓缓地頷了頷首。 就是啊!先不论别人怎么认为,至少我自己得要相信,萧以柔真的很好。 原本我们想走去转市区客运,孰料站牌边,张先生的小黄却等在哪里,他还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头出来对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我跟学长互望一眼,着实意外,但随即想到应该是梧桐委託他来接人的,便快步上前。 待我们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张先生转动方向盘,随口问了句:「你们办的事情还顺利吗?」 我抬起头微笑道:「很顺利。」 张先生也跟着呵呵笑,接着出人意料地蹦出一句:「两个人作伴,很好啊!」 我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指的是我跟书怀学长,上回到医院去的时候,学长也跟我同行,张先生便自然而然以为我们是两个人的组合了。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特意澄清,其实也不用澄清啦,毕竟我跟学长的确是越来越像双人组合。 张先生的父母已逝,也没有妻儿,所以也许,看到常一起行动的我跟学长,他心里是感到欣慰的吧。 第七章、交涉(下) 将我们送到校门口,张先生不愿意收车费,说他不缺钱,于是我们也没推拒,跟他道了谢后目送小黄转入另一条道路离去。 因为得去找梁青玉,我牢记着梧桐的叮嚀,打算先去图书馆跟她报备一声,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她坐在校门旁边的花圃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我走近,而梧桐则抢先一步说:「你可以直接去了。」 我有点讶异,不解地问:「这么乾脆啊?」 我以为她起码会叫个保鑣陪我之类的,以免我又差点被不长眼的花盆砸到。 「你带着另一个人的东西,身上沾染了她的气息,那个女生不会轻易攻击你的。」梧桐摆了摆手解释,我立刻懂了。「其他就看你们自己的应对了,机灵点。」 老成的口吻很滑稽,可是我感受得到,梧桐是真的掛心我们。 趁着一大早,校门口人不多,我也不管自己的动作是否怪异,便蹲下身去抱住了神色正经的梧桐;那瞬间,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大概对我的举动很意外吧! 「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谢谢。」我的声音很轻,却满怀感激,「谢谢你,梧桐。」 梧桐就这样任我抱着,半句话都没说。等我放开她,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双颊在眨眼间涨得通红,一双杏仁般的眼睛瞪得大大地,跳起来后居然头也不回往图书馆方向直飞,一副狼狈奔逃样。 「神经病!不要随随便便抱我!」远远地,我还听见她娇羞的娃娃音传来,「讨厌!走开!」 天啊,我超想捧腹大笑啊!原来梧桐也能够这样攻略的! 情绪甚好地转过头,发现书怀学长正盯着我,满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内心警铃一响,登时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 「我才不是梧桐!走开!」 原本,用平常速度走到江伊帆住的那栋公寓前,大概得花十分鐘左右,结果我一跑,耗费时间理所当然缩短了快一半;在距离约十公尺处煞车,我还是不敢一个人贸然走近,好在书怀学长要不了多久就跟上来了,腿长就是有好处。 「是哪一栋?」学长第一次跟我来这附近,刚问完话就喃喃道:「老实说,这一带的房子始终给我一种古怪的印象,不能说讨厌,但实在不讨喜。」 「现在看过去,外观用淡黄色磁砖那一栋。」我伸手比了比,而后想到应该让学长多了解一些,便接着解说:「因为旧房子跟新房子的『气』会不一样,这里的建筑物新旧混杂,只打掉部分重建的……气就更乱了,体质敏感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排斥,所以学长这么觉得,很正常。」 闻言,书怀学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彷彿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这世上很多事情,跟科学原理都是扯不上关係的。 我们缓步朝公寓走去,途中,我将玉鍊坠从包包里拿了出来,握在手里。 这时,本来稍稍露脸的太阳又被云层遮挡住了,让景物的色泽变得昏暗。 才稍稍闪神,上一秒不在公寓门口的梁青玉,白色身影竟然浮现在公寓的遮雨棚下,可怕的面容此刻透着焦急和盼望,想必是捕捉到玉鍊坠上张琴远残留的气息了。 转过身,视线和我们碰上,她似乎想收起多馀的情绪,却收不完全。 「又是你!不是警告你别妨碍我吗?还带了多馀的人来!」她口气不佳,但话中隐约透着一丝纳闷。 我对梁青玉抱着本能的畏惧感,忍不住往后退,可能花盆事件给我的阴影尚未散去吧!可是没几步就撞到了书怀学长,他直接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卡在原地,动弹不得之下,我只能以手指扣着玉鍊坠,将之举到身前。 「不妨碍你的话,你就抓错人了。」我很努力让自己气势强一些,可惜初始成果不彰,弱弱的,「这样,『她』恐怕会难过的。」 见到玉鍊坠,梁青玉瞪圆的眼睛又睁得更大了,尖声质疑:「为什么琴远的东西会在你手上?」 「我去找过她了。」我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说:「你难道没注意到吗?你想带走的那个女生,她不是张琴远!活到现在,张琴远早就已经不年轻了。」 「胡说!」梁青玉沉下脸。 「我有没有胡说,你应该很清楚。你早就察觉了,只是不想承认!」有个人作后盾,我的气势渐渐提起来了。 「你胡说!」语落,梁青玉咧开嘴,张牙舞爪地便欲朝我扑过来。 这瞬间我有些吓住,幸亏书怀学长因着急用力掐住了我的肩膀,痛感立刻让我清醒过来。我将玉鍊坠举高,语带威胁地大喊:「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摔坏它,也不告诉你张琴远在哪里!」 我想,我必须很庆幸目前时间还早,天气也不算好,因此周遭半个人都没有,否则对空气叫嚣……恐怕早就被当成神经病了吧。 我很肯定,梁青玉本就扭曲的脸孔更扭曲了,不是错觉。 梧桐要我机灵点,但我似乎反向发展了,怎么办?听到后方传来书怀学长细微的闷笑声,我不由得叹气再叹气。好吧!既然都无赖了,也顺利阻止了梁青玉,第一步算是成功了吧。 「如果没有猜错,江伊帆……你想带走的那个女生应该还在房间里,可是,你刚刚却因为这个玉鍊坠上有张琴远的气息,而来到楼下找人,这难道不是表示你盯上江伊帆的理由,只是太寂寞,所以想找个张琴远的替代品吗?」越说越带劲,我有种工藤新一的威武感。 约莫是想法被我说破,梁青玉气得咬牙切齿,却又忌惮我手上有张琴远的信物,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为时未晚。张琴远在花莲的一间疗养院,你可以去确认,看我有没有骗你。」我往前几步,从包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按在地上,又退回原处。「我会再来找你。」 「把琴远的东西留下!」她对我咆哮。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託人还给她。」我很白目地对她挥挥手,把玉鍊坠放回包里,扯着学长加快步伐离开。 等走到路口拐了弯,我才贴到一旁骑楼的柱子上,滑坐到地面,抱着脑袋深呼吸。书怀学长蹲到我面前,跟我呈现超级反差,眉眼间尽是笑意,害我很想打他。 「好像看到你的另外一面,满好玩的。」要不是清楚学长的为人,我可能会以为他在幸灾乐祸。 「哪里好玩?其实我很怕。」我瘪了瘪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面跟有攻击性的人魂谈判,以前根本不用我出面。」 论身分没身分,论资歷没资歷。打个比方好了,假设今天是我跟慎行学长共同处理一件事,就算我跟他的「天赋」差不多,别人也会比较相信慎行学长而不是我。 「这表示你有所成长啦。」书怀学长站起身来,把手伸给我。 我抬眸盯着他的指尖,思及自己虽然没有个完整的家庭,但从小到大,无数人皆曾如此和善地向我施予援助,甚至,有部分从未与我接触──例如资助我念完高中的那位医生,我透过「特殊管道」得到他的资料后,曾偷偷去看过他,却从来没有和他正式交谈过;我能回报他的,就是更努力去生活,交出一张张漂亮的照片和成绩单。 「人不是光靠自己就能成长的,对吧学长?」我笑了笑,握住书怀学长的手,让他拉我起身。 就算是读书获得智慧上的成长,书也要有人编写啊!至于心灵上的成长,就更不用说了,缺乏万事万物所构筑的世界,又有什么好让我们见识? 放松了紧绷的思绪后,飢肠轆轆的感觉便袭捲而来。昨天晚餐受到心情影响,我没吃多少,之后也没再吃些零食之类的,这当下是真的饿了! 「去吃早餐吧?」见我摸肚子皱眉,学长顺水推舟地问。 我频频点头,率先起步往最近的早餐店走去。 第八章、谢意(上) 又过了几天,我将张琴远的玉鍊坠委託给来访的净羽,请她帮忙归还。净羽透露,梁青玉确实去找过张琴远了,但中间隔了一天,大概她还是对我所说的话怀抱疑虑吧!以至于没有在第一时间动作。 可是无论如何,我的目的达到了。若没意外,前些日子我在客运上作的那个梦,就是预告了她们见面时的场景吧!原本很害怕,那只是我的念想和遗憾所造就,是我潜意识里给自己的安慰,幸好它成真了。 「那张琴远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呢?」我追问道。 真的很喜欢梧桐的净羽硬要像个被虐狂姊姊般去蹭她,被巴了头也不退缩……好吧,实际上,梧桐的年纪才是姊姊。我望着额头上隐约冒出青筋的梧桐,以及依旧笑吟吟的净羽,脑袋里跑过一排删节号。 「普普通通,但心境上的影响我没办法看出来。」净羽摸摸刚被拍了一下的脸颊,叹口气答:「其实,她的父母亲年纪也很大了,早就不来探望她,兄弟姊妹几个月能来看一次就很好了。总之,是花钱让疗养院养着她,眼不见为净吧。」 我沉默下来。现实太沉重,总令人很难接受。 张琴远的家人心里……是否也曾有过一丝懊悔呢?可惜,一且都来不及了。 「第一次被救活后,她还试着自杀过吗?」我问出一直以来放在心里的疑惑。 净羽的动作一顿,再开口时语气略带迟疑,「送到疗养院前的事,我不太清楚,据说是有的,但她依然活下来了。」 这该形容成运气好还是不好呢?算了,思考这些事多馀的。 下一秒,原本绷着脸的梧桐面上忽然溢出一丝惊惶,直接跳起来从图书馆窗户穿了出去;我和净羽互望了眼,虽莫名其妙,却明白梧桐那表情太罕有了,肯定出了什么事!双双站起身来,净羽立刻变回原形从我偷开的窗缝中鑽出,而我正想转身跑下楼,却感觉地面有阵轻微的摇晃。 「……地震?」边喃喃,我边望向桌上的矿泉水瓶,确定不是错觉。 书库在四楼,因此地震时摇晃幅度也会大一些,照这震度推断,约莫三、四级左右,迟钝点的人甚至不太有感觉,目前,图书馆内也没什么学生打算离开的跡象跟骚动。 一个猜测掠过我的心头──该不会,是梧桐镇住的那隻大蜥蜴忽然出什么问题了吧?记得在我的梦境里,那隻妖物作怪时也会引发地震,造成建筑物倒塌。 正不安时,我放在水瓶旁的手机就发出震动声,瞥了眼来电显示,居然是正在上课的书怀学长!可能他同样察觉到了地震,才暂离教室拨电话过来的。 捞过手机,我立刻接起通话。 「梧桐出什么事了吗?」他直截了当地问,大约跟我的想法相差无几。 「她刚刚从图书馆飞出去了,我还没了解原因,正要下去看看。」我朝楼梯的方向快走,不过逐渐地,地面似乎停止了震动。 这是无大碍了吗?不敢太过乐观,我仍加快了脚步往图书馆门口移动。 结束通话,刚跑出图书馆,原形的净羽就迎面朝我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好在她最终选择的落脚点是肩膀,而不是头或脸,否则我可能也会跟梧桐一样对她施以暴力。 因为在图书馆门口,再加上得接受不少人「哇那隻鸟好有灵性」之类的眼神注目礼,我根本不敢随意开口和净羽交谈;没想到,她却是来为我领路的,这时往我脸上啄了一下,便振翅飞去。我愣了愣,连忙举步追上她。 最后,我在可以视为学校中心地带的体育馆前找到了梧桐,那里是一大片空地,常为各系、各社团办活动的首选。大太阳底下,梧桐就那样独自佇立,安安静静的,近乎面无表情,让人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几十年来,她都是这样守着学校,等待已逝的人再回来吧。 胸口好闷,好闷好闷。 抬手按住前胸,我缓步走了过去,等靠近才发现,原来梧桐不是一动也不动,她正微微喘着气,脸色也有些不自然的苍白;见状,我转为奔跑,在她身侧止步用担忧的神情打量她,而梧桐则抬眸对我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想尝试突破我的禁錮,他还太嫩。」 我知道,她在嘲笑那隻大蜥蜴,一方面也是让我安心。 「要我联络慎行学长吗?」我很怕她是在逞强。 梧桐瞪我一眼。本来以为她会回句「不用」,可是半晌后,她却哼了声,语气略带生硬地说:「可以跟他提一下,不要讲得太严重!」 否则你面子会掛不住是吧?我点点头,乾乾地笑了笑,心里却十分忧虑──不再避讳向外求助,想必梧桐是认为情况已经有些脱离控制了,即使她没明说,我也懂。 傍晚我跟书怀学长碰面吃饭时,他当然也问起了地震的事情,我坦白告诉他确实跟妖物作怪有关,但被梧桐镇压住了,暂时不会有问题;然而,我也明说了很担心梧桐的身体再拖下去会撑不住。 「要是真的能找到水精灵来帮她就好了。」我揉着太阳穴,非常苦恼。 闻言,学长再度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待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才回神,而且还抢在我发问前啟口:「你等等要去上家教吧?」 我的问题卡在喉咙口,花几秒才嚥下去,脑袋甚至有点转不过来。 正想出声,我的手机就响了。我只好以一个「对」字简单回应,无奈地低头去看手机──这次打来的是我的家教学生笑妍。该不会又有什么状况? 我狐疑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以柔姊以柔姊!方便现在出来一下吗?我跟同学在你校门口。」电话一接通,笑妍一向活泼的嗓音传来,今天却透着点压抑的好奇和兴奋。 「啊?」我对这天外飞来一笔的开头表示无法理解。 「我同学有事想请以柔姊帮忙,拜託拜託嘛!我跟妈妈说了,今天会在外面上课,你要顺便带我去挑新的讲义。」笑妍撒起谎来一整个纯熟。 问题是,我什么时候要带她去挑新讲义了?帮她同学又是怎么回事?拿着手机,我冏冏地呆住了,然后换书怀学长伸手……但他不是挥挥,他居然戳我脸。 我半瞇起眼,学长才面露无辜地将手缩回去。 没办法,只能快到校门口看看笑妍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了。 第八章、谢意(中) 收拾好餐盘,我起身对书怀学长说:「家教学生跑到学校来,在校门口,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可能要先走。」 「那一起走吧!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要顺便去打工。」闻言,学长也端起他的空盘子,大概是见我整个人瞬间一僵,不禁纳闷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不方便?」 「也……不是。」我乾乾地笑了两声,不晓得该如何说明,乾脆道:「学长等等就知道了。」 书怀学长歪着头,却没多问,我们一起将用过的餐盘放到整理区的塑胶篮中,走出学生餐厅。学餐离校门口并不算太远,走个三分鐘左右就到了,远远地,我就望见笑妍同一个娇小怯懦的女生站在校门侧边,两人正在交谈,笑妍还时不时拍她的肩膀,似乎正在安慰她。 「笑妍!」 我啟口唤了声,两个明显还没完全发育,站在一群大学生边边被衬得矮小的女孩子抬眸看来,笑妍同学的面孔也映入我眼帘。 软软的,软软的暖暖的,很像麻糬,不明原因,我脑袋里瞬间浮现了这些古怪的形容词,大概是那个女孩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吧。 本来以为只有我这么认为,但紧接着,我却听见学长喃喃地说了「草莓大福」四个字,我促狭地斜眼看他,学长连忙解释:「就是莫名其妙想到。」 ……好吧,麻糬跟草莓大福的程度差不多,我没资格笑他。 而且在我笑之前,笑妍已经衝过来了,毫无意外地,目标不是我,是站在旁边的书怀学长──没办法,因为笑妍是个大哥哥控,偏偏自己家和眾多亲戚家又是姊姊居多,之前有次见到慎行学长,她也跟现在差不多疯狂。 「以柔姊!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头顶上开满无形的花,笑妍根本不须要我的回答,就能一个人对着被惊吓的书怀学长问个没完,无外乎身家和喜好调查,因为同慎行学长一起和她巧遇时就经歷过,所以我见怪不怪了。 我直接转向麻糬,哦不,草莓大福……呃不是,从刚才开始就有点被忽略的笑妍同学,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笑妍的家教萧以柔。听笑妍说你有事想找我帮忙?」 「啊,对!你、你好,以柔姊,我叫梅小缘。」她意料中地有些害羞,低着头不敢看我,害我有种自己很兇的错觉。「听、听小妍说,以柔姊有、有阴阳眼所以……想问问我身边是不是有……那个。」 末两字,音量压得特别低,接近气音了。 那个?我怔了两秒才会意过来。一般人不愿意直接提鬼怪的时候,大多都是用如此模稜两可的词代表,我并不意外;我没猜到的是,笑妍明明说有阴阳眼的事是我跟她之间的小祕密,却又介绍同学来问我这方面的事,害我相当尷尬,同时也有些纳闷。 一般碰到这类问题时,都会先求助于家人吧?难道小缘没告诉家人?或是家人听了没带她到庙宇之类的地方问过吗? 但面对她温软略带怯意的眼神注视,我不仅不好意思追问,也硬不下心来拒绝帮助,只好假装咳了几声缓解气氛。 我往周遭环顾一圈,没有特别的发现,而且附近人多,一般也不太看得见。可是我明白,小缘会產生怀疑肯定有理由,为防万一,还是问清楚会比较好。 「为什么你会想问自己身边有没有『那个』?」我很配合地也使用这两字作为代称。很多人都有「说鬼引鬼」的观念,但事实上,这要看身处环境以及心中念想而定,处在接近鬼怪的空间,又内心阴暗恐惧的人愈容易招鬼,反之则否。 没等小缘开口,旁边聒噪的笑妍就分心插嘴:「以柔姊,她其实是我们班的转学生,搬家的关係。她一直觉得新家里除了她跟父母亲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在,一些东西放的位置常常被移动,她的课本跟笔记上甚至会出现多馀的文字,笔跡不属于她。」 我瞥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叹气了。「笑妍,你可以先放了书怀学长吗?他还要打工,害人家迟到怎么办?」 然后笑妍欢呼了,我这才晓得原来她还没问到学长的名字。 不管怎么样,笑妍总算愿意放人,但八成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的缘故。我想,之后再听到我要见家教学生,书怀学长绝对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从他摆出一副小动物表情逃离的模样就知道了。 接着我拎起两个小国中生,转移阵地到学校附近稍嫌高价的冷饮店,自掏腰包请她们喝茶吃点心──没办法,我现在等于被笑妍拖下水了,就算今天没上课,我领到的薪水却不会被扣,这样多少有点心虚,只好稍微弥补一下了。 「所以,是一搬家就发现了吗?除此之外,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问罢,我啜了口店里最便宜,竟然也要六十元的奶盖绿茶,却嚐不出什么特别,是我味蕾不好吧。 离题了。搬家的话,的确很可能遇上原本就住在那个家里的地缚灵一类,不过,他们本来就住在那里,会排外也是理所当然,就跟大蜥蜴拒绝他的地盘上被盖学校一样。 然而,小缘却摇了摇头。「与、与其说发生不好的事情,还不如说常常避免掉了……像妈妈忘了关瓦斯炉就出门,忽然想起来赶回家时,火却被关掉了;还有忘了设定起床的闹鐘,早上却被莫名其妙掉下来的闹鐘敲醒所以没睡过头……」 咦?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地缚灵会做这种事,挺酷的嘛。 等等不对,小缘家有没有地缚灵还尚未确认。 「那课本上出现新文字呢?」这点是我最不懂的。 「哦……像考卷上我解不出来的数学题目,一觉醒来就被解出来了,还有还有,一直找不到讲义上的化学公式在哪一页,去个厕所回来,讲义就会自己翻到那一页。」说着说着,小缘的语气变得略显激动,「不只一次了!爸爸妈妈都不当一回事,还说题目是我自己解出来的,只是忘了。可是,那么难的题目……我真的不会啊。」 听她叙述完,我支着头思索,忍不住莞尔──这例子太罕见了!现在基本能够肯定小缘的家里是有「非人」存在,非但不具恶意,还很热心,至于是不是地缚灵,得亲眼见见才能判断了。 第八章、谢意(下) 因为梧桐最近很敏感,加上又是个傲娇,在不在意老是口心不一,所以我离开前,没忘了交代她学校里很资深的「道上朋友」转告她一声。但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否则凭藉梧桐的校园情报网,应该早就查到笑妍和小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理由。 小缘的新家离笑妍家不远,是栋偏别墅式的建筑,外观还算是新,屋龄据说才五年,前一个住在这栋房子的家庭是因为移民才会将房子出售。 刚踏进外侧的铁门,我一抬头,就与在阳台边好奇观望的人魂对上目光。我有些讶异地睁圆眼睛,对方也被吓了一跳,竟直接往后摔,连滚带爬地从落地窗穿进屋里,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走在前面的笑妍和小缘见我突然顿住脚步,也跟着退了回来,循我的视线望过去。 片刻后,笑妍率先惊呼出声,扯着我的手臂问:「以柔姊!有吧有吧?真的有吧?」 「有是有──」搔了搔脸,我转向小缘,「有发生过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吗?例如说换衣服的时候衣服不见,或者被锁在浴室里出不去之类的。」 眨眨眼,小缘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说:「都没有。」然后用不解的眼神盯着我。 我扬起嘴角,摸摸她的头,「那就好。」 我还以为会帮忙关瓦斯炉跟解题目的,可能是女孩子呢,孰料刚一见……如果我的辨识能力没有故障,在小缘家中活动的人魂,是个大约在十六、七岁左右逝世的青少年,性别当然是男。 而且是个特容易害羞、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一发现我看得到他立刻躲起来了,若人魂会脸红,他那当下绝对满脸通红。 也由于是这样类型的人魂,才不至于对小缘动歪脑筋吧。 「你家人都不在吗?」我笑了笑。 「嗯,他们常要加班,最近都超过八点才回家的。」小缘頷首,又回想了下说:「今天也许会更晚,听说要聚餐的样子。」 「那么,如果信得过我……你们两个待在外面或客厅里,让我去沟通一下吧。」我提议道。想跟人魂交流的话,带着两个或兴奋或紧张的小女生总是不太方便。 笑妍跟小缘互望了眼,有决定权的小缘开口同意了。于是我将她们留在客厅内,自己缓步往某一定点走去,最后来到了厨房。 我在这方面的直觉一向很准。 走到流理台前,我蹲下身拉开下方的柜子,超过一百七十公分的青少年真的把自己塞在里面,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盯着我,一副害怕我驱逐他的模样。比起梁青玉和客运站的红衣女鬼,他半点戾气也没有,是相当和善的人魂,因此帮助小缘一家人的举动也可以想见。 「放心,我不是来把你赶走的,你本来就住这里吧?多久了?」我打量了下他的穿着,迟疑了会,试探性地问:「该不会,你是前一个家庭的小孩?」 话音甫落,他就微微颤了颤,隔半晌,确定我没有恶意,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起身退后了几步,示意害羞的萌少年从柜子里出来,可是等了又等,他仍旧把自己塞在里面,我索性不勉强他了,直接蹲在厨房的地板上和他对话。 「我记得你的父母亲是移民到澳洲去了吧?怎么没有跟着过去呢?」我偏了偏头困惑。他的样子不像被禁錮在这间房子里,是能够离开的啊!为什么却孤零零留在台湾? 萌少年睁着大眼睛注视我,偏中性的五官让他这表情特别可爱,如果小缘很介意他的存在,而梧桐又不介意多收个跟班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把他劝到图书馆,直到阴差来牵他。萌少年多赏心悦目啊,是不是? 「……树……」当我心里正拨如意算盘时,他却驀地开了口囁嚅道。 「树?」我怀疑我听错了,或者想错了字。 少年总算从柜子里爬了出来,站好直起腰桿,一下子从瑟缩的肉球变得比我高,害我不太能适应。摆脱小空间后,他原本要踏步向前了,却紧急煞车,回头一脸欲语还休,嘴巴开开闔闔地,没吐出半个字。 我猜他是想带路,便主动询问:「要我跟着你?」 他得救似地点头如捣蒜,然后从墙壁鑽了出去。我觉得自己额上肯定降下了一排隐形黑线,他是当鬼当得太方便了是不是?完全遗忘了我不能穿墙! 我环起双臂等在原地,过了几秒,萌少年才訕訕然地鑽回来,摸摸后脑杓,颇不好意思地带我走人可以走的正常路线;他似乎刻意引我绕过了客厅,不想惊动笑妍和小缘,而后我们来到了别墅的小庭院。 那里栽了棵枣树。因为以前育幼院内也栽了几棵,我很快就认出来了。 不用说,这棵枣树对他而言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且或许还是他留在这个家的理由,否则他不会特意带我过来看。 「爷爷种的。」一会儿后,他指着枣树细声说:「奶奶走之前,让我……照顾好它,所以我不去别的地方,要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没跟家人一起离开的原因,竟是另一位家人对他的嘱託? 恐怕他的爷爷奶奶都先相继逝世了,当初也没料到他的生命亦如此短促吧!从少年的状态来看,他极有可能是因病而亡,没什么外伤,对自己死亡的事实也挺清楚,而且已经接受了。 虽然寿命是注定的,但我猜,他潜意识里大概仍对自己「活不长」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尤其觉得对不起家人,让他们伤心了。 所以,才想以「守住跟奶奶的约定」这个方式来弥补。 病亡的人魂,通常会有阳寿残存。例如,某癌末病患被医生预估还能再活三个月,但阴差手上的死亡日期为半年后,则该病患有机会活过三个月,却活不过半年──阴差掌握的是真正的「寿命底限」。 病患拥有强烈求生意志,便能活久一些,相反地,丧失求生意志就会早死。假设该病患过三个月病逝,则他实际上还残存了三个月的寿命,会继续在人间游荡,等阴差来接。 萌少年约莫就是个还有残存阳寿的病亡者吧!在仅剩的日子里,他选择了留下来看顾祖母託付给他的枣树,才会在这栋房子里流连。 我想,为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心意,我是不能将他劝走了。 回到客厅时,我左思右想,一时组织不出个很适切的开头,让小缘不去干涉萌少年留在房子里;与其从小缘这里入手,或许劝少年装不在,让小缘以为他离开了还比较容易些,毕竟他残存的阳寿应该也不多了。 问题是,依萌少年的个性,碰到麻烦很难坐视不管吧!即使有我叮嚀,恐怕见到有人发生困难的当下也全忘了。 思量之后,我打算先试探小缘的态度。 「小缘……现在确定了这间房子里有『那个』,你的想法是?」老实说,我很怕她马上跳起来,请我设法把萌少年赶走或弄走之类的。 一般人,对无形的鬼怪总会存有畏惧心理,但真实是,他们造成的灾难或伤害所佔比例根本微乎其微;人最该害怕的反而是人,人为祸患无时无刻都在上演,一而再、再而三,而人往往学不会教训。 孰料,小缘却咬住下嘴唇,一会儿后悄声问道:「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瞄了眼躲在客厅角落处的萌少年,实话实说:「在,不过躲得有点远,你这音量他可能就听不到了。」 小缘松了口气,我以为她会维持同样的低分贝音量与我对话,可她却有些紧张地加强嗓音道:「我、我想跟他……说谢谢……」 我愣了下,这答案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也许是我把疑惑都写在脸上了,小缘的脸颊逐渐渲染出一片緋色,结结巴巴地解释:「因、因为,他帮了我们很多忙,虽然爸爸妈妈都不相信,可是我相信。既然我知道了,就、就想跟他好好道个谢。」 语落,不只是我,连笑妍都惊呼一声问:「你不怕啊?跟鬼住在一起,看不出来小缘你胆子很大耶!」 「一开始当然会怕怕的呀……不过,他又没有害过我,而且是他先在这里的吧……」小缘绞着手指,却相当理性的说:「他帮了我们家那么多,我如果怕他,不是对他很过意不去吗?以柔姊不怕,我也不怕。」 她转过头看我,而我闔上双唇,久久无法言语。 这女孩子,太难得了!我终于明白为何一见到她,胸口便浮现一股「很温暖柔和」的感觉,这就跟笑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热情奔放的夏日阳光一样。 不知不觉,躲在角落的萌少年也靠到了我的椅子旁边,用好奇探询的目光打量小缘。那些话,先前他大概从没听小缘说过吧!今天看到我来,恐怕还误会是自己多事给小缘添了麻烦,因此小缘请我来驱逐他呢。 「你真心想谢谢他的话,有件事情,交给你再好不过了。」我灵机一动,伸手拉住小缘,带她来到了庭院,笑妍也兴致勃勃地跟了过来。 停在枣树前,我拍拍小缘的肩膀。 「这棵树对他来说很重要,就跟他的家人一样。」我略停了停,琢磨片刻,才又继续说:「他再留也没多少时间了,这棵树……」 没等我说完,小缘就握起双掌,诚挚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就像照顾我的家人一样。」 闻言,我凝视着她,以及站在她身后神情貌似又惊又喜的少年,禁不住扬起了嘴角。 人心虽难以捉摸,然而有时,最温暖的也莫过于人情。 第九章、动摇(上) 待秋天过去,便是寒冬到来。我是个非常怕冷的人,尤其四肢的末梢神经特别容易失温,实在很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活动,但为了生活,必须忍! 结果八成又被梧桐出卖了,十二月底生日的当天,书怀学长送了我一个小型的手捂抱枕,可以带着走无违和的那种,导致我现在坐书桌前温书或上图书馆根本离不开它。 梧桐看那个抱枕超不顺眼,动不动就批评学长眼光很差……但我觉得挺好看的,反正梧桐是老毛病又犯了吧?早知如此,她出卖我的事情给学长干么?搞不懂,精灵的脑袋构造铁定跟人不一样。 寒凉的季节,勇敢的室友小泱也在努力与她的创伤作战,除了父母亲之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姚墨谦,我们这些朋友,以及几位有过同样经歷的受害者都在背后支持着她,期望帮助她打赢这场仗。 小泱告诉我,虽然有她保留的衣物作为罪证,表哥那方却硬要将事实扭曲成她故意勾引,两人你情我愿;对方的毫无歉意,简直令他们一家人无比心寒,也誓言要对抗到底。 听她用云淡风轻的口吻描述恶意时,我很难受,忍不住垂眸问她:「偶尔我会想,你因此讨厌我怎么办?不想跟我继续当朋友了怎么办?可是想了又想,我觉得我不后悔,也不认为当初做错──」 话还没说完,小泱就倾身过来抱住我,将头埋在我肩上说:「以柔,我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以前那个软弱的自己,要是没有你,我现在一定还在自我厌恶吧!所以真的很谢谢你,你没有做错,你会一直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一个人,对吧?」 听见这番话,我鼻头一酸,反而先哭了出来。 能在失去了卉莹后再遇到小泱,帮助她走出阴霾,我是何其幸运啊! 跟着小泱回来的小婴灵傻傻坐在一边,偏着头看我们,可能依他的智力跟经验,不懂两个女生抱在一起狂哭是怎么回事吧! 没关係,既然回来了,相信梧桐会好好教他的。 至于梁青玉,我再去找她时,她早就不在那间公寓滞留了,或许前往疗养院找到张琴远后,就没回来过了吧!可恶,连声谢谢都不给我。 心底批评着,但其实……我是很欣慰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隔年一月多的时候,净羽带来了张琴远逝世的消息。医院方面判断是天冷感冒加上器官功能退化引起併发症,才会走得如此仓促,然而我却知道,张琴远只是太想和梁青玉相聚了。 阴阳两隔,也是折磨。终于,他们终于能够真正地在一起了。 我捏了捏鼻子,对净羽瞇起眼笑。 这时候,我应该要为无须再痛苦度日的她们感到开心,至于那些多馀的泪水,就收起来吧! 「啊!对了,这个是她们託我送给你的。」边说,净羽边从怀中掏出两个青玉坠,交到我手中。我立刻认出那是梁青玉和张琴远的信物。 「给我?」我的语气充满难以置信,不过随后便想通了。 除了表达谢意之外,这举动或许也代表了她们决定不将这一世的悲伤带走,决心放下了吧。 对她们而言,是件好事呢。 「另一个,看你想交给谁都可以唷!」净羽刻意捧着脸说,害我打了个寒颤,随后,眼角馀光就瞄到梧桐盯着那对鍊坠瞧。 我转头看她,本来想问问「你要吗」,孰知她忽然用力扭过头,动作迅速地鑽进书柜里,身形隐没前还不忘扔下一句话。 「哼!拿去送你的学长吧!」 我与净羽面面相覷,脸有点热,而净羽摊开手,难得凉凉地调侃:「哎,我们梧桐就是娇羞啊。」 然后,她被从书柜里飞出来的精装书砸中了脑袋,趴在桌上奄奄一息。 不过后来,我想把玉鍊坠交给书怀学长的时候,却发现他不在学校。因为已经考完期末,还以为他忘记说一声就提早回家了呢,但他接电话的口气却支支吾吾的,像正在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一样,害我满腹狐疑。 下一秒,电话另一头就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细细甜甜的,因为内容有些模糊,我听得不算清楚,可是开头确实喊了书怀学长的名字,而且怪好听的。 「哦──原来──」我出声,故意扬起音调,还把尾音拖得很长。 「等等!以柔,不是你想的那样。」书怀学长超紧张,连忙想解释,但我根本没怀疑什么,他如果真背着我在做坏事,干么还接电话? 「不然是怎么样呢?你说啊。」我故意反问,还把嗓音压低,给人一种微微发怒的感觉。 没想到,书怀学长却语塞了,半个理由都掰不出来,甚至不明说那个女生是谁,害我也渐渐变得不开心,忍不住猜想:或许学长就是那种缺神经的奇葩,跟别的女生偷约会还不懂得掩饰。 笨蛋学长,多少讲一句啊!一句我也信。 然而实际上,他不须要澄清,而我也没立场请他说明。 不舒服! 「说不出来吗?那拜拜哦,学长。」我很任性地秒掛电话,将手机转静音扔到一边,开始准备打包简单的行李,以便寒假在校外借住时用。 不过,一边生气一边又认为自己好像太意气用事了,导致我非常心不在焉,整理的速度也相当缓慢。 寒假期间,学校宿舍有几天是完全没开放的,因此我乾脆跟班上一位大方的女同学借了校外房间住,只要替她支付期间的电费即可。那间房间离学校不远,在梧桐能够活动的范围内,所以她来找我也不成问题。 同样在收拾东西的小泱见我口吻不佳地切断了通话,隔了一会,才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啦!」我对她笑笑,顺手将叠好的几件衣服收进行李箱。 但小泱却走到我书桌旁的楼梯上坐下,担心地问:「跟学长吵架了吗?」 知道朋友关心着自己,心就暖暖的。放下手上的衣物,我叹了口气,诚实地说:「没吵架啦!是学长好像跟其他女生在一起,他自己心虚,又不肯讲清楚。」 「不肯讲清楚?学长不像是那样的人呀,他不是还因为你……」话才说到一半,小泱就噤了声,因为她手机响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去接电话,而后继续低头整理。 不过接起电话前,小泱却「咦」了声,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回头看我一眼,眉眼间似乎酝酿出一股兴味,很快伸手接起了手机,迈步往外走。 「啊?对,在寝室里没错。」她刻意放轻了说话音量,以至于走出房间后,我便只能听见一些零碎的语句,「嗯……看起来应该还好,可是你们到底……」 一头雾水,我索性不再听了,专心手上的动作。 第九章、动摇(中) 不到傍晚,我就把该带的东西通通用行李箱拖到借住的地方去。同学把钥匙跟大门感应卡给了我后,悠哉悠哉回家放寒假,我则开始着手整理环境,但听说同学离开前就自己清理过,所以我只是再做一次简单打扫。 「这里满宽敞的嘛。」刚坐下喘口气就听见梧桐的嗓音,我见怪不怪了。 「据说租金不便宜,又离学校近,同学真是大好人!肯借我住。」我嘿嘿两声,望向梧桐,她正蜷缩在我刚套上新床单的床垫上头,蹭了又蹭,八成等会儿就睡着了。 我没吵她,从抽屉里将行事历拿出来,打算把近期的一些计画写下,以免忘记。正要下笔,梧桐却轻飘飘地啟口:「你没想要跟我打听他的事吗?」 笔尖戳在白纸上,停留过久,墨水晕开了一个圆,一时吸收不了的水分甚至积聚在上头。半晌后,我把笔放到一边,拿起立可白摇了摇,将那个多馀的污点涂去。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明明知道按学长的个性,什么都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又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揉了揉脑袋,我仰头看着天花板说:「以前才不会想这些,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病?神经病?」 「嗯,有病。」梧桐回应得很爽快,害我转头看她时差点扭到脖子;等跟我对上目光后,她又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迟钝病……吧!」 冏,迟钝病是哪门子病?跟迟钝有什么关係? 「你不问,正好我也懒得讲。」梧桐一副「乐得清间」的模样,故意吊我胃口,害我有种被泼冷水的感觉──还以为她是特地来开解我的呢! 结果,见我满脸怨懟地瞪着她,梧桐居然放声哈哈大笑,在床上滚来滚去,瞬间我明白自己上当了,反正她就是要让我意识到她不可或缺、没她很难生活,从而获得成就感。 能被梧桐如此重视,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可是,盘桓在胸口那股悲催感又该作何解释? 啊,想太多快老,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你到底要不要说啦?」我索性坐到床边按住梧桐,不让她继续打马虎眼。 「说、说,但不能说太多,总之可以让你安心就好了吧?」梧桐笑到边说话边喘,眼睛旁边还隐约有水光。「首先,你想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对不对?不重要,简单形容就是他一个关係有点远,交情却不错的表姊。」 「表姊?」我搔了搔脸,有点怀疑梧桐骗我,「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啊?」 「怕透露了一部分,不小心就全讲了吧。」梧桐躺着摊手,挺滑稽的,「而且没有成功的话,先跟你说了你会失望……之类的。」 我眨了眨眼,「所以跟我有牵扯囉?到底什么事?」 可惜,梧桐「咻」地从我的禁錮中挣脱,一抬头,就发觉她已飘在我的后方,嗤嗤窃笑。「什么事呢?不知道哇,你猜呢?」 鼓起脸,我立刻朝她扑抓过去,却根本碰不到她。 完败啊! 隔天,书怀学长回校时却带了我意料之外的小傢伙回来。 当时我正在图书馆内,学长拨了电话要我出去,我仍在迟疑,梧桐就在旁边慢条斯理地说学长进不了图书馆。我不明所以,只好收了线后走下楼去,一出门就见学长站在外头阶梯下方,望着馆外的草坪,而草坪上则有两隻黑狗正在追逐嬉戏。 嘻嘻哈哈? 我惊喜地飞快跳下阶梯,跑到学长身侧,两隻狗似乎注意到现场多了其他人,汪汪几声就朝我们衝过来;我不确定牠们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一站定两隻狗就猛摇尾巴,前脚往我腿上搭,在我浅色的裤子上印出几个泥印子。 「谁是谁?」我蹲下身抱牠们,牠们也往我手上跟脸上舔。因为两傢伙实在太像了,而且同样热情,我根本辨别不出来,只得抬头问学长。 学长满脸笑意,指着牠们的脖子说:「你看项圈,红色的是嘻嘻,蓝色的是哈哈。」 这就好认多了。我轮番喊牠们,还开玩笑地要牠们握手跟坐下,没想到嘻嘻哈哈居然真的会听指令!让我乐得差点将学长的事情忘了,跟两毛小孩玩了一阵子才想起来。 「学长不是昨天就回家了吗?」摸摸嘻嘻哈哈的头让他们去草地上玩后,我困惑地转向学长。 「昨天是去旧家。」学长摇摇头,「今天家人有事处理所以来学校附近,等会顺道帮我载行李,我请他们带嘻嘻哈哈过来让你看看。」 原来如此!不过……旧家?这么说,书怀学长以前搬过家囉? 「回旧家找表姊吗?」我反射性脱口而出问,话音甫落,就尷尬地捂住嘴。 学长原地定格几秒,表情也略一凝顿,但马上就回神摸摸鼻子,「是梧桐告诉你的吧?还以为这件事关係到她,她就不会说。」 此话一出,换我呆住了。咦,梧桐不是说跟我有关吗?怎么又变成跟她有关? 书怀学长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而是继续解释:「我曾提过国小在水池边看见一位老先生吧?后来你猜那是湖神,我就有再回去找找的想法;前几天又听说学校要盖新大楼,所以要把那个水池填平──」 什么,要把水池填平?那湖神不就无所依归,也要走上被使者送走的命运吗?思及此,我不自觉蹙起眉,内心说不出的复杂。 ──就连选择留下来守望着人类的湖神,最后都没了选择的馀地,渐渐的渐渐的,不再以信仰为依託的人们,是否会变得愈来愈冷漠呢? 届时,我们这些与「另一边」拥有联系的存在是否也会变得可笑呢? 大概是我纠结的情绪太显而易见,书怀学长连忙接续道:「所以我一知道,就决定考完期末赶去看看,或许可以说动湖神转移到我们这里来。但那所学校平常日不能任意进出,我只好麻烦在校内实习的表姊帮忙领个路。」 ……难怪梧桐会说表姊不重要!因为她勉强只能算是个「中间人」。 除此之外,我完全没料到书怀学长竟会如此积极行动,虽然担心失败,依然主动尝试了,除了对阴阳眼的适应力外,他的学习意念也绝对无可否定吧,连爱挖苦他的梧桐都不行。 「那有找到吗?湖神还在那里吗?」我焦急地追问。 卖关子似的,书怀学长没有即刻回答,反而先等我镇定下来了,才扬起嘴角啟口。 「多亏有现在这双眼睛,我找到了。」 第九章、动摇(下) 之后学长告诉我,我的推测并没有失误,白鬍子老先生的确是湖泊孕育而生的自然神,始终守在水边看望着,千百年如一日;也因此,建商和学校高层勘查建地的时候,提及要将湖泊最终缩减成的水池填平,他就明白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而,湖神并无怨恨,而且看到书怀学长竟开了眼回去找他,还非常高兴,觉得在走之前还能见当年那个小男孩一面,连最后一丝丝遗憾都被消弭了。 「他说,这是一个过程,从无到有,再回归于无。然后,又是另一个新的开端。」书怀学长平静复述着稍嫌深奥的话语,但莫名地,我却能够全然会意──正如同四季递嬗般,春季展露出生机,夏季繁盛成长,秋季结穗丰收,冬季进入休眠,而后,再度进入春天。 湖神的湖泊将要消失,却会由新的建筑取而代之,另作他用,等于也是个崭新的起点。 不过,照学长的说法,湖神是想回归安寧之地吧?虽说身为自然神,湖神转移并不是不行,奈何这些神祇大多念旧……俗话说就是「死心眼」吧!只肯固守着孕育己身之地,就算该地被破坏、污染或者消失了,也寧可一走了之,不愿转移阵地。 「所以湖神婉拒了你的提议吗?」我的语气中透着微微失望。 「没有。」书怀学长回应直接,我驀地抬眸看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对湖神而言,这也算一个结束吧?所以我问他愿不愿意到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他觉得我这个解读满有趣的,要考虑考虑。」 意思是,还有希望囉?当初慎行学长的想法只是找水精灵,如果书怀学长可以把高级别的湖神挖角过来,当然更有保障,相信梧桐的压力也可以大幅度减轻。 「学长,你超棒的!」我很诚恳地称讚。假如我是笑妍这类型的女生,现在绝对会开心到凑上去抱他。 大概没料到我会忽然蹦出这么句话,书怀学长沉默了会,才莞尔低声反问:「这样,我算是能帮上你的忙了吧?」 闻言,我有些不知所措,胸口掠过一丝紧张,连心跳的声音都似乎变得清晰!好陌生的反应,陌生到我一时间不懂得如何处理。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突然剧烈一震,像是地层下陷那般。我因为注意力分散没掌握好重心,整个人就往前扑到学长身上,被他揽住,可惜两个人都没什么害羞的兴致,毕竟地面还在晃动。 又是地震!而且这回的震度明显大了许多,学生们慌乱的惊呼也此起彼落,连嘻嘻哈哈都跑回了我跟学长脚边,绕着圈圈。 我抬头望向图书馆四楼,却迟迟不见梧桐飞出来查看的身影,心里登时有股浓浓的不安感扩散开来,犹如阴霾将我笼罩。书怀学长也意识到不对,问了句「梧桐呢」,我却没办法给他答案。 不要有事,拜託,你千万不能有事。 你还没有等到你的季校长呢。 「别输了……」梧桐,我不希望你就在这里输了啊! 我将书怀学长的衣襟抓得老紧,连嘴唇都咬得生痛,只求摇晃能够赶快停止。 一阵子后,地震终于渐渐缓下来了,但仍有不少学生从图书馆内跑出,边拍胸口边嚷着「吓死了」、「震好大」之类的话。 我总算松了口气。 看来,梧桐再一次压制住了大蜥蜴……可是这情况,一点都不乐观啊。 「学长,我去看看。」没等摇晃完全停止,我交代一声后便往图书馆楼上跑,且陆续与几个欲离开的学生擦肩而过,其中有位还困惑地转头打量我。 等跑上四楼,拐进平常习惯待的自习桌位,我一眼就望见梧桐半跪在桌边,一手攀着桌子一手按在地上,俯下脸,娇小的身子不断因急促喘息而起伏,虽然表情被头发遮挡了无法看清,我却彷彿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梧桐!」我连忙衝过去扶起她,却发觉她的形体似乎比平常黯淡许多,缺乏经验的我不明白确切原因,却能猜到跟她自身的消耗有关。 艰难抬头,梧桐的目光似乎有些迷濛,但她却望着我露出有些宠溺的笑意,啟口轻唤。 「小雨……?」 我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知怎么地,觉得这称呼和口吻,好熟悉,好熟悉,熟悉得令我想落泪。 但很快我就回过神来,明白梧桐现在是有点意识不清了,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仓皇地想打电话给慎行学长求助。 梧桐的情形我早就通知他了,但他近几个月也被辖地内一件委託缠住──据说同样跟自然神有关,而且是名万年以上隐居休眠的山神;由于登山客没注意酿成火烧山,害死许多无辜生命的关係,扰了他的清净,山神一怒之下,登山客失踪、土石崩塌的意外案件开始频传,相当棘手,一般专业人士或使者根本处理不来。 梧桐知道以后,又语气轻松地表示自己无碍,再撑个十年九载也没问题,只请慎行学长多帮她留意适合的帮手;学长应下了,也确实说服了些很年轻的水精灵过来……不过年轻定力就低,且水精灵跟风精灵生性都爱四处漂泊,在学校待没几天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梧桐没拦,她说那是人家的自由。 现在想想,梧桐那些话根本就是逞强、装模作样! 用颤抖的手按出通讯录,找到慎行学长的号码,我正要拨出电话,却被同样找回了些神识的梧桐阻止了。 「……别吵阿慎,他最近也很烦躁。」她的嗓音虚弱,却犹带着股强硬。 「可是你这样,怎么办?」我觉得自己急得快哭了。 「你亲爱的学长不是想了办法吗?」梧桐还有兴致打趣我,甚至拍开我扶她的手,寧可自己歪歪斜斜往书柜走,「好累,想休息一下,别吵我。」 我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嘴上又喊她几声。 「没事的。」梧桐突然开口,转过来望着我认真地说:「以柔,会没事的……那傢伙,大概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什么意思?那傢伙又是谁?摸不着头绪,可我半个字都来不及问,梧桐就鑽到书柜里头去了。 我呆呆站在书柜后方,不敢再吵梧桐,可是胸口悬着的那颗大石头没能放下,无形的压力自然挥之不去。忘记隔多久,我才惶惶然收拾了座位上的东西转身走出书库,途中频频回头观望,然而,梧桐一直没有探出头来跟我道别。 图书馆外,书怀学长坐在最上层阶梯,两毛小孩也乖乖在他旁边坐得直挺挺,可是灵活的眼睛仍不停朝四面八方顾盼。见我走出来,嘻嘻率先坐不住,跑过来嗅闻我的裤管,讨好似地摇尾巴。我想……或许牠真的还认得我,认得当初将牠从仓库抱出来的我身上的气味。 而这当下,我也忽然想起梧桐身上特有的那股清甜香气,淡淡的,却能让我记忆一辈子吧。 「我想去找湖神。」不待书怀学长询问状况,我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书怀学长神情讶异,继而皱眉担心地问:「梧桐……不好吗?」 认为没必要瞒他,我点点头低声道:「看她故作镇定,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很怕哪天她忽然消失,就再也没办法见面了!」 刚猜到真相时,我很担心学校被毁,可是等知道得越来越多,学校对我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如果学校的安然无恙得拿梧桐两千多年的修为和她的命来换,我完全不能认同!但,又能怎么样?学校也垮不得啊! 梧桐坚持要帮季校长守住学校,那我绝对要尽自己所能地守住她。 书怀学长陷入沉默,我以为他是对催促湖神做决定有疑虑,毕竟有求于人的是我们,且欲速则不达,还很可能得罪对方,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自己去就好,不会拖累学长的!」 语落,书怀学长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叹了口气说:「我会怕你拖累啊?只是在想……有件事要不要告诉你,听湖神说的,他要我自行斟酌,我还没斟酌完。」 「什么事?既然已经开头了,那一定要说。」我抓住学长的手臂,不让他闪避我的目光。 我对于人家把话说一半一向很反感,尤其以「我跟你说」开头,再以「算了」把话题截断的傢伙,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人的心理,要嘛就全说,要嘛就全不说,这很难拿捏吗? 显然拿我没辙,好在气氛凝重下,书怀学长也没刻意卖关子保留,清了清喉咙后便道:「求湖神转移需要个正当理由,所以我把学校跟梧桐的情形都说了,后来祂告诉我,过了几十年……恐怕梧桐想回本体,也不一定回得去。」 我的胸口一窒,「什么意思?」 「变故。她的本体有可能被砍伐、枯萎了,也可能还在,就怕碰到前一种状况她却没讲出来。」书怀学长沉声回应:「两千多年的木精灵,单靠修为撑到现在并不难,为了保护学校她也不敢离开……最终目的,或许是把那隻妖物的修为也耗光,又或许是将妖物耗到无力再作怪,然后她就能功成身退了。」 这番推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频频摇头,不敢置信,「什么功成身退?回不了本体的话,绝对会完蛋啊!她不是还要等季校长来找她吗,怎么能──」 等等!该不会「那傢伙差不多了」的涵义,是大蜥蜴被她耗得差不多了吧?湖神的说法全都命中了? 尚在思考,书怀学长就拋来一句反问:「如果说,就是因为等到人了,她才下定决心了呢?」 语落,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噤了声。 梧桐等到了?季校长来找她了?什么时候?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啊!而且,像我这么常出入图书馆的人,不至于错过吧?我睁大眼望着学长,不明白他那么猜的根据。 书怀学长见我不懂,先是抿唇垂眸一会,才重新盯住我。 「以柔,你有没有想过……你就是季时雨?」 第十章、溯源(上) 坐在小客车的后座上,我短暂拉回思绪,不过才几秒,又失神陷入了呆滞。 明明是坐在书怀学长家的车上,要被顺路送到火车站,且前座还是他正在聊天的父母亲,我却连紧张羞赧的情绪都挤不出来,所有心神都掛在学长问的那句话上头。 我,是季时雨? 曾经听说,人魂在重新投入轮回之前,大都会对新的一生有所祈愿,虽说前生的记忆会被遗忘,但那期许却会成为新人生的指引,纵使无形,却深刻影响着每个人的人生走向。 有人想赚大钱,有人想好好孝顺父母亲,有人想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么,季时雨在转生前许下了什么心愿呢? 在我的梦境里,梧桐对她说「要回来找我」,而她则回以「绝对不会忘」的承诺──我可不可以确信,季时雨转世前的愿望是来生和梧桐相聚呢? 即使如此,也没证据认定我就是季时雨啊! 我歪头垂下肩膀,坐旁边的嘻嘻忽然往我脸上舔了下,把我吓一跳。也许是感受到我心情的变化吧!牠不断往我身上蹭,似乎想讨抱,可是牠的体型已经算大了,我只好让牠趴在腿上。 学长的母亲转过头来,很和蔼地说:「看来嘻嘻认得谁是牠的主人啊。」 话音甫落,他父亲也附和了一句,说光看上车时嘻嘻硬要跟我黏在一起的样子就晓得了。 我瞇眼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事实上,是他们照顾嘻嘻比较多,我目前根本还没有能力将牠带走;然而,卉莹去世之后,学长说嘻嘻哈哈这对宝的存在多少分散了父母亲的悲伤,因此再多将嘻嘻寄放几年也无妨。 但我早就想好了,等大四空间时间多一点,念书之馀我要再找份打工,尽量存钱,就可以在毕业时租一间能养宠物的小房间,把嘻嘻接过来一起生活。 在我同意学长的提议,决定领养嘻嘻时,就已经将嘻嘻视为我的「家人」了,哪有将家人一直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呢? 我一定会对我的家人很好,很好,很好…… 随后,我听见书怀学长理所当然地道:「因为当初是以柔救牠们的啊!」 「呃,我、我只有出力,其他什么都没做。」我赶紧澄清。花钱让小狗们住院的可是书怀学长啊!功劳并非全在我身上。 估计是怕我尷尬,学长的父母亲夸讚几句,就很巧妙地把话题绕了回去,又开始两人间聊。 他们都知道我的「特殊」,自然也听过我那些「特殊事蹟」,对于他们没排斥我着实欣慰;即便如此,学长却并没有将他开眼的事告知父母亲,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没必要特意说。 在火车站下了车后,我扶着门低头道谢,学长还抱住亢奋的嘻嘻探头问我:「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没关係。」我很快说,又怕学长误会了我的语气,便低声解释:「刚放假,学长还是多陪你爸妈吧。」 在卉莹过世后,学长就是唯一能伴在父母身旁的孩子了啊。 会意过来,学长啟口,好像打算补充什么,我猜是说他父母亲不会介意之类的吧,琢磨后却嚥了回去,对我頷了頷首。 关上车门,挥手看着汽车驶离,我微仰着脸,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我是不是季时雨,梧桐的难关……我都想尽力帮助她衝破,就算我拥有的仅是棉薄之力。 乘上区间车,越过了两县市后,我依学长写给我的路线便条指示,转搭一班班次稀少、前往山区方向的接驳车。 该说是幸运吧!一到站时发现车子就候在那里,待我坐好,车子便开动了,像刚才是特地等我的。 我不以为意,从最后方的五人坐往前望,才留意到车上大多是明显超过五十岁、脸上已有皱褶的中年人或老人,另外还有位妇人带着孩子;我在其中稍嫌突兀,但其馀乘客都颇相熟似地开口东拉西扯,车上十分热闹,以至于我的存在并不惹眼。 这几日由于烦恼的缘故,晚上我睡得并不好,因此车子在行驶时小幅度的摇晃,逐渐地就让我有种昏昏欲睡之感。 景物朦胧,模模糊糊成了一种昏黄的色泽,古老的,陈旧的,像是回忆中的顏色。 然后,我听见了来自远方的呼唤,最初并不十分清楚,但随着一声声交叠,终于,那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小雨。」 心脏一悸,我忽然就醒了过来。 周遭的嘈杂声依旧,但我却不自觉地按住心口,将视线放到了窗外。这时,接驳车已行驶到靠近山区的地方,建筑物变得矮小,岁月的痕跡也变得厚重了。 「是谁……」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引导着我,我感觉得到。 望着向后移动的景色,我的心头竟逐渐涌生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而且胸口闷闷涨涨的,却不是不舒服,更近似于怀念。 还未抵达目的地,我就受到无可反抗的直觉驱使下了车。站在老旧的站牌前看远,触目所及尽是荒烟蔓草,稀疏的矮小房舍也都倾颓了,一片萧索;转过头,却是密集幽暗的竹林,前后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就像高楼大厦旁边连着三合院,很突兀。 隐隐约约的,竹林里好像有条小径。 「是这里吗?」边问着,我边寻求着来自脑海深处的回应。 如果在平时,我绝不会独自到这种地方乱走,但今天,却怎样都克制不了想往竹林里迈步的衝动。不知不觉间,我已踏上了那条被竹叶掩埋的小径,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往更深处走去。 小径的尽头,居然通向一幢古老西式建筑物的后院。外墙当初是上了白色漆吧,佐以弯曲花藤图样的窗饰,雅致中带着别緻的外来风格,可惜年久失修,墙面都斑驳了,铁栏杆也全生锈,表面凹凹凸凸的,色泽变得丑陋。 犹豫半晌,我小心翼翼推开了后院的铁门,產生吱吱呀呀的刺耳声音,生怕铁门掉下来,我只敢开一半。走进院子里,到处都是枯黄破碎的落叶,铺满地面,踩过去,鞋子就整个陷下,几乎能被枯叶淹没。 握紧了右掌压在胸前,我依稀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身体也热热的,分明冬天还未远离,这个院落却让我由衷感到温暖。 像是好久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来过这里。 蹲下身,我伸手拂过沾染了沙尘的墙面,隐隐约约的,上头竟有类似小孩子玩游戏的涂鸦,小鸟小花,彩虹和云朵,持续不断地往内延伸。追随着这些涂鸦,我缓步绕过建筑物转角,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幅构图完整的图像。 白色的,断断续续的刻痕,刻划出了树下随鞦韆盪高的女孩,和树上的精灵。 线条简单,却一笔一笔都饱含着情感。 微张着嘴,我伸出正在颤抖的手指去描绘那一幅图画,似乎从哪里开始刻下了第一道痕跡,到最后的交叉线,都还烙印在内心深处。 属于季时雨和梧桐的回忆。 「怎么你都不来找我呢?」忽然间,一句话闪过了脑海,口吻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就像在对喜爱的长者撒娇。 我猛地转过头,在十步之遥处,一棵千叶落尽的壮硕古木映入眼帘,它的树围毫无疑问得要好几个我展开手臂才能环抱。 依稀,我似乎能够望见长发飘飘的精灵就懒洋洋地靠在树身上,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无可奈何似地叹了口气,侧着头看了过来,表情虽故作矜持,却藏不了眼底透出的温情。 「我没去找你的话,你就不会回来找我吗?」她轻哼了声,低低地骂道:「笨蛋。」 我的视线在剎那间模糊了。 无论这是转生前的祈愿,或是谁的指引。 千言万语,都道不尽我这当下的感激。 「梧桐……梧桐!」 我大叫着急奔过去,却在枝叶上踩滑了,跌在一片松垮垮的土地上。 撑起身子,睁开眼睛的我见到的却是树下已然腐朽的秋千架。 怔了怔,再往上看,是古木有如残烬般的灰白的树身,连树皮都有粉状剥落的跡象,若非枯败……约莫也离枯败不远了。 颤巍巍地靠近,我伸出手,按在树干表面,传到肌肤上的却是冰冷的寒意,跟我潜意识中以为的不同,没有丁点生机的气息。 不,那或许不是「以为」,而是「记忆」。 是小雨的记忆啊! 心脏忽而猛列地一阵揪痛,我靠近树干,将额头抵在寒凉的树身上,然后张开双臂,尽可能地想将整棵树纳入环抱当中,试图将自身的温暖传递过去,试图再唤回当年那棵屹立苍翠的梧桐木。 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梧桐。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再啟口时,连嗓音都已然喑哑。 第十章、溯源(中) 因为临时打乱了计画,同一班接驳车还得再等两个多小时。后来我又尝试了生平从来没做过的举动──路上拦车;看着上山指标边走边拦,大约被无视了半个多鐘头后,我本想放弃了,却有台小货车在旁边主动停了下来。 车上坐着对夫妻,搭了帆布的后座则载了一叠塑胶篓及杂物,我隐约闻到一股水果的气味,他们也许是在到市场送货回程的途中吧。 老实说,见到一位抱着一小截枯树枝,缓慢走在路旁还哭得两眼发肿的女孩子,普通人都会感觉古怪吧!但摇下车窗的妇人却满脸关怀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这就是人间处处有温情的体现啊! 我简单说明了想到山上小学却错过接驳车的事情后,两夫妻很热心,立刻决定载我一程,妇人还想下车让我去坐前座,可我坚持后座借我个位置就行了,她才作罢。 摇摇晃晃一路上行,我抱紧了怀中的梧桐枝,呼吸着山上乾净又夹杂着果香的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等终于到达学校后,我下车谢过了和善的夫妻,便快步往校门内奔跑而去。 学长来时,是平日,我来的这天则是假日,除建筑物二楼以上外,学校空间基本对外开放。 要找到校内唯一一座水池并不难。让我讶异的是,原来水池非但不小,造景上还花了不少功夫,种花种树养鱼搭小桥……然而,这景象也快要不在了。 我一眼就望见坐在小桥上,仰着脸看天空的白鬍子老先生。 「湖神……」口里喃喃,我三步併作两步地衝到水池畔,还差点煞车不及直接踩进池子里。 湖神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起先用饶富兴味却透着温情的眼神打量我,像很好奇我在演哪齣;但一会儿后,或许察觉到了我跟常人不同,他的笑容逐渐歛起,视线焦距也从我面颊移到环抱的那截枯枝上。 我想,他猜到了我是谁。 隔着一小段距离,湖神啟口,凝重地说:「已是死木。」 我一听,眼睛跟鼻头都酸了,结结巴巴地反驳:「不、不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梧桐前几天还好好的,救回来就好了,怎么会是死木?我不能让她变成死木……」 湖神轻叹了口气,徐缓起身下桥,走到我的面前。 「死木即是死木。」他伸手拂过枯枝,嗓音里有种歷经沧桑的平和,「本体无救,可灵体……未必。」 还以为无可转圜了,结果居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张着嘴,我鯁了好一阵子,才总算压下激动的情绪问道:「怎么样才能救,我什么都愿──」话还没说完,我深觉这话不妥,又转而道:「能力所及的,我都会去试!」 「什么都愿意做」,之所以不敢说这句,是因为得考虑的太多,假如必须用其他精灵的命换梧桐的命呢?假如必须献祭人魂呢?这些,我无论理智或情感上都办不到。 而且,梧桐不会希望我为了救她失去原则。 对上我的目光,湖神和蔼一笑,捋了捋白鬍鬚后却对我说:「你回去吧。」见我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又安抚地点点头,往我身后看了一眼,便走回桥上坐下,继续发他的呆。 原地驻足,我欲语还休,正思索,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却看见一位意料之外的人,宽和的气质一如往昔,即使岁月在她脸上凿刻出深深浅浅的痕跡,即使彼此快两年多不见,我仍轻易认出这位在我人生中极其重要的啟蒙者。 我瞪大双眼,愣愣地唤道:「……老师?」 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小时候,根本没人指导我怎么应对怪力乱神之事,只能独自摸索,直到小学三、四年级时,遇上这位表面上是小学教师,私底下为使者之一的詹俐伶詹老师,才终于开始有系统地学习相关知识。 詹老师讶异于我的天赋,曾不只一次表态想收我为徒,让我学习当个使者、多些人脉能自保,而且此事被八卦传出去后,还冒出几个人想跟她抢,但我始终没有接受。 我觉得,我并没有那个肩膀,能够扛起那些责任。 而现在的我,观念虽然有些改变了,却仍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我不愿让自己正在做的某些事情成为义务,无论他人怎么想,我都只会踏上不违背自己本心的道路。 所以后来,明白我想法的詹老师才果断放弃了收徒的念头,并对我的态度表达了支持。 「果然是以柔啊,我就觉得背影很像你。」詹老师很开心,靠过来执起我的右手,用微带沙哑的嗓音回应:「这所学校的湖神申请转移,我是负责引路的使者。你呢,怎么会来这里?」 此话一出,我就诧异地「咦」了声,然后扭头望向湖神,同时祂也收回视线,又肯定似地对我頷首,让我喜出望外──原来、原来在我来之前,湖神就想好要转移了!连使者都联系好了。 「这是什么,枯枝?」语毕,詹老师随即捏住下巴,蹙起眉说:「等等,不对……是木精灵的本体?」 詹老师一双比我还精,且阅歷丰富的慧眼立刻瞧出不对劲。她将梧桐的树枝接了过去,翻转确认片刻后,叹出一口气。 我紧张地注视她,而她道:「回原来的本体是不可能了,得转移吧!但木精灵转移的成功率极低。」 「木精灵……可以转移?」我第一次听说!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过一个成功的例子,几乎该用『奇蹟』来形容了。」詹老师将梧桐枝递还给我,歉意地笑笑,「而且具体办法并没有流传出来,我恐怕无能为力。」 垂下眼睫,我摇了摇头,正想啟口,湖神却比我快了一步询问转移的时辰,也将詹老师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默默站在一旁聆听,起先还能专注,后来,所有声音却渐渐在我耳边模糊,听不清晰了。我很掛心在图书馆里虚弱的梧桐,不晓得她怎么样了?我离开这段时间,大蜥蜴还有没有继续作怪,地震还在发生吗? 再想到她对着我喊的那声「小雨」,我的心顿时纠结起来。 「以柔。」下一秒,詹老师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亦促使我回神,「大约两个小时后会开始下大雨,持续到明天或者更久,你带伞了吗?」 特定神祇的游走或驾临,总会伴随着区域性甚至广域性的降雨,让凡人回避以免衝撞了;要是衝撞了……好一点是產生类似感冒的症状,收个惊就行,差一点就得牵扯到复杂的仪式,这并非我专精的范畴,我也不大熟。 「没有,不过我看好接驳车的时间了,等等就会走。」回话同时,我不禁又将目光投向湖神,他没多作表示,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我心底莫名地產生一种直觉── 也许,我该信任这个书怀学长找到的帮手,信任他此时从容自在的愜意。 第十章、溯源(下) 回程,由于火车误点耽搁了些时间,下区间车出站后,雨已经开始下了,且雨势不小。站在廊下,我伸手接取了些雨水,顷刻后甩了甩手,冒雨往对面的客运站跑去。 就算尽量找有屋簷或遮蔽的地方走,回到学校时,我还是全身溼透了。 打着哆嗦回借住的地方换上乾衣服,拿了伞,我即刻往学校图书馆跑……孰料却被阻在门外。图书馆锁上了,一楼的服务台虽亮着,却不见任何人;我退后几步,馀光瞥见旁边一张像临时贴上去的公告,说馆内因为地震造成几个书柜的书籍掉落,一团混乱,所以临时闭馆整理,也提醒学生们这几天地震频繁,在校园行走时要注意安全。 这么说,我不在的时候又有地震吗?一样被梧桐压下来了?我焦急地从自动门左侧走到右侧,又从右侧走回来,可惜各个角度都没看到人,让我连掰理由进馆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连忙拍门,可他只抬头指了指门上的公告,便转头走掉不理我了,继续拍门也没用。 没办法,我只能到处去搜寻学校里跟梧桐相熟的「道上朋友」,想请他们帮我打探状况,但不知怎么地,他们远远见我靠近就慌忙散开,活像我拿了叠符咒要烧他们。 我这是,被排挤了吗?脑中很悲伤地闪过这念头。 最后,我很疲倦地蹲在楼梯上,后方是门扉紧闭的图书馆,前方是茫茫雨景,无限苍凉。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头雾水,内心却感到惴慄不安。 我很怕梧桐撑不到湖神来,很怕很怕。 守了一晚,大雨下个不停,我在十点左右被冷醒,只穿一件厚外套、没其馀保暖装备的我冻得打颤,同时,也发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响。 是书怀学长。他傍晚就打来过一次了,现在大概是不放心,才又来电问情形。 一接起电话,我就打了个喷嚏。书怀学长很敏锐地问我是不是还在图书馆外,我支吾一阵子,很老实地承认了。 「你该不会想等到湖神转移过来?」他犹豫一会,才劝道:「先回去吧?这种天气,你要是让自己感冒,不是得不偿失吗?」 ……他说的对。如果我不小心感冒了,之后梧桐跟湖神须要帮忙时我无法伸出援手,我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应允了声,我收线后起身往图书馆楼上望了一眼,撑起伞后,依旧忍不住再去附近走了走,奈何还是没有任何非人肯理睬我。频频叹气,我瑟缩着身子往校门的方向走,后方却忽然有东西飞来,砸中我的脑袋。 并不痛。我狐疑回首,又低头瞧瞧,弯身从雨水中捞起一个纸团,那材质很像以前小学数学习作会附录的「小白板」,表面光滑防水;我小心翼翼打开,纸上用油性笔画了隻猫,不但丑而且很怪,四脚朝天,眼睛还呈现两个叉叉。 我不明白涵义,然而,这一定是某个非人不忍心而偷偷向我透露的。 感激地朝前方鞠了个躬,我又重新翻看了下那幅涂鸦。 眼睛打叉还翻肚的猫,病猫?死猫? 我百思不得其解。 很不幸的是,虽然没在图书馆外待到通霄,我还是感冒了,清晨五点颤抖着醒来,浑身没力气,喉咙跟鼻子末端像有把火在烧,头彷彿有千斤重。 裹着棉被走到书桌前,我开了灯,一眼就从桌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自己;而且披着厚棉被都在抖,根本不用量体温,我就晓得自己发烧了。 这时间,看医生得跑大医院吧?大医院的掛号费总贵得吓人。我根本没考虑,就摸了药房买的常备感冒药吃掉,然后昏昏沉沉地回床上躺。 也不知道我是睡着作梦,还是烧糊涂在胡思乱想,恍恍惚惚间,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簇温柔的白光,白光飘了过来,愈靠愈近,最后我才看清楚,原来白光包围着一片绿叶,边缘呈现圆圆的齿状,形状则像小铲子,满可爱。 记得我见过长着这种叶片的植物,但目前运作困难的脑袋却一时想不起名字。 下一秒,我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吓醒了!睁开眼,眼前景物好一会才完全看得清晰。从棉被里伸手捞过手机,我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喂?」说了话,我才发觉嗓音嘶哑地可怕,约莫伤到声带了。 「以柔?你怎么了?」电话另一头静默片刻,我才听见书怀学长带着迟疑的声音传来。 「我……感冒了……」我有点尷尬,实在不想让学长听我的破锣嗓子。 没想到他比我还紧张,明明人已经不在学校了,还问要不要带我去看医生。我啼笑皆非,又很怕学长真的衝动跑回来,想到刚刚照镜子时那副狼狈到乱七八糟的病容,我怎么好意思面对他?连鬼都会被吓到啊。 「不用了啦,学长,我先吃过感冒药了,晚点再去诊所──」话还没说完,一个念头却插队似地窜入我脑海。我掀开棉被,起身的时候还晕了一下,摇摇晃晃走去拿昨天捡到的纸团。 「以柔,还好吗?怎么不说话了?」书怀学长焦急地问。 我结巴着啟口,心高高悬起,「学、学长,是不是有种说法,猫在快死的时候会找地方躲起来,不想让人目睹牠的死相?」 这是以前我听养过宠物的人说的,据说不只猫,有些狗亦是如此。 「有是有,但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书怀学长纳闷,对我天外飞来一笔的疑问不甚理解。 听到答案,我整个人就像被人拿铁鎚重敲了一记,思绪全然凌乱,抽了老半天的气却说不出半句话,好不容易缓过呼吸了,喉头又被哽住;体内热度未退,流出来的眼泪好烫好烫,我却觉得心很冷,被凿开了一个洞,不断灌入冷风。 一旁的镜子里,我的面上已经褪到全无血色。 「所以、所以梧桐才不见我!」意识混沌下,我对着手机吼了一句,便将之扔到一边,拎起放在桌上的梧桐枝转头衝出了门。 一身单薄的睡衣加拖鞋,跑在绵密的大雨中,很冷,可我一点都不想折回去拿伞跟外套,也不在乎路人侧目,只怕耽搁了时间。 我真是笨蛋!居然没有察觉到! 没有察觉到傲娇的梧桐,已经用她的方式……在向我道别了…… 第十一章、寻解(上) 一路跑到图书馆门口,里头一片漆黑。昨天只是闭馆整理,今天居然连一丝灯光都没有,表示不会开了,难道是怕又地震危险,加上期末,所以乾脆关起来了吗?我又急又慌,在馆前来回踱步,还差点踩到从身上滴下的水珠滑倒。 「梧桐!」跑下楼梯,我仰着脸朝书库的方向大叫:「为什么不出来?你不是说没事吗?没事为什么不肯见我!」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泛起刺痛感,身体也很难受,但我却像肾上腺素被激发一般,执拗地站在雨中没有倒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了,我从早上站到了中午,很能够体会在瀑布下修练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还有好心的同学特地拿伞来借我,劝我躲雨……然而,梧桐依然避不见面。 我没理会他人,只定定地盯着书库的窗。 我很怕梧桐不是不愿意出来,而是行动上负荷不了。 「不要丢下我……」用手背抹着滚烫的眼泪,我完全情绪崩溃,哭到岔了气,抽抽搭搭的,语气也从拜託转成了哀求,「不要丢下我……」 就算经过了轮回,几乎忘却了一切,小雨还是回来找你了。 但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才不接受你这种无赖的道别方式啊! 不知不觉间,前一天闪躲着我的非人如同潮水般纷纷围过来,争先恐后地说话,比雨声还吵,奈何我的情绪实在不算好。回头瞪了一眼,我刚想开口要他们去看看梧桐的状况不然就住口,孰料映入眼帘的,却是撑着伞满脸诧异的詹老师,以及旁边仍旧笑呵呵的湖神。 湖神的形体属于神祇的精魄,触物靠的是「念想」,只要他不想,雨水就淋不溼他,所以仪态间适自得;而詹老师则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快步走过来将我罩进雨伞的范围内,甚至直接用毛线外套的袖子为我擦脸。 「以柔,你怎么回事……」她不经意触碰到我的脸颊,大惊失色,手掌立刻捂上我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烧啊!你住在哪里?回去换掉溼衣服,老师带你去看医生,计程车还停在校门口。」 没有回应她的话,我望着詹老师,少了雨水侵袭,眼泪仍流个不停。「湖神……转移过来了吗?」我抹掉泪水,抓住詹老师的衣襬恳求:「救、救救梧桐!拜託救救她!这么多年来,是她守护着这所学校,否则学校早就塌了!」 然后我倏然跪倒在地,双腿瘫软无力。 詹老师单手没办法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竟然也将求救似的目光拋向湖神。湖神微微笑着,眼神澄澈清明,祂踏着雨水而来,却未激起一丝涟漪。 「你有多希望她活下去?」停下脚步后,他垂眸望着我,语气平和地问道:「你希望她怎么活下去?」 这两个问题让我瞬间发懵。我不明白湖神如是问的理由,这跟他救不救梧桐有关吗?假如是的话,我该怎么回答,该怎么回答他才肯出手?要是回答错了,梧桐就没救了吗? 我张着嘴,内心却忐忑不安,吐不出半个字。 「别告诉我。」随后,湖神却抬手一托,一股虚无的力量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将我往校园内推,「抱着这份心情和想法,去把结论带回来吧!」 落到地上,我意外自己竟站稳了脚步,双腿也能使力了。 可是、可是,湖神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满腹疑问,我却不自觉迈开了步伐,同时听见背后詹老师想过来为我撑伞,却被湖神制止的对话,理由是让我一个人冷静,我更容易找到答案。无奈之下,詹老师只得将伞交到我手上,坚持地让我握好,并转身跑回图书馆门前避雨。 我全身上下早就没一处是乾的了,撑不撑伞其实无所谓,但既然是詹老师的心意,我就默默收了。努力撑起精神,我边走边思索着湖神那两个问题的涵义,想儘快悟出结论。 我有多希望梧桐活下去?我又希望她怎么活下去呢? 前一个问题完全不用思考,如果用一到十来表示程度,答案的程度绝对是十!可是后者……我希望她「怎么」活下去? 由于季时雨的请託,梧桐成了这所学校的守护者,几十年来屹立不摇。为了不让学校陷入危难,她甚至不惜远离本体,拚上性命,最终导致本体枯萎,她的灵体无法归返,现在状况未明。 好不容易,都把大蜥蜴耗到「差不多了」,她却没办法看着季时雨创办的学校继续发展,如果梧桐有个三长两短,往后,学校就再无守护者,再无书库里的瞌睡精灵了。 而且,虽然无法确切证明,但假如我的前世就是季时雨,等于才相处没多久,梧桐又要跟季时雨别离了。 我才不要那样! 詹老师说,木精灵虽可转生,却转生不易,她听过的成功案例竟只有一例。假如这个成功率能上升就好了,假如梧桐的生命力能够跟她的信念一样坚韧就好了!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摧折,即使只剩下一片叶子,都能藉由这片叶子重新开始,在这所她看望的学校再次萌芽生长,并欣欣向荣。 想着想着,我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个方向。 迈步前行,大约绕了校园半圈,我的心渐渐沉淀下来,至少情绪不那么起伏不定了。 斜斜的雨,将视野细密切割,冰凉的水气漫开薄薄的白雾,将校园景色衬托得濛濛渺渺,像是幻境。远远的,社团大楼的方向亮起一盏灯,柔和的白光穿透了雾气,边缘却被晕染,成了团雪一般的光球。 光球? 我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些破碎的片段,今早我好像做了个类似的梦,还是想到了相关的画面,怎么清醒后就忘了? 敲了敲头,烧到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犹如锥刺。 忽而一阵风起,恶作剧般挟着雨水捲着落叶鑽入伞内,雨水泼在我身上,一片枯叶还搞笑地黏在我脸颊。抹了把脸,我拿下那片叶子,心脏却在剎那间產生非常强烈的鼓动,但仅一次收缩便结束,快到彷若错觉。 然后我想起来了!那片被白光包裹的碧绿叶片,边缘是小巧的锯齿,整体如小铲子般的形状,以前在自然科教科书上曾经看过,感到神奇,我还偷偷摘过那种植物的叶片去做实验,最终成功,还惊喜得不得了。 ──那就是我的结论! 豁然开朗,我开始沿路往花圃、盆栽搜寻记忆中的植物,它并不少见、不稀有,却是我的希望;然而,也不晓得是我太紧张还是动作匆促,怎么找都遍寻不着。 「到底在哪里……哪里有?」抬起头仓皇地朝四周顾盼,等再起步时,我竟踏上一截断枝而往前踉蹌,右手拿着的梧桐枝被甩了出去,往前滚动一段距离才停下,又被风奇异地吹转了个角度。 我循着梧桐枝尖端所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我苦苦寻觅良久的一株植物,在雨中随风摆动着,似在轻舞。 第十一章、寻解(中) 拖着微微放松下来后,居然变得好似有千斤重的身体,我半跑半疾走地回到图书馆门口。在楼梯上眺望的詹老师用双手在眼睛上搭了个棚子,一见到我,就匆匆忙忙走下来,连淋雨都不管不顾了;就算看起来精力旺盛,詹老师毕竟还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受不得风寒,我连忙将伞遮到她头上,就怕她被打溼。 詹老师接过伞,气喘吁吁地打量我,从她眸中透出的是真心诚挚的关怀,让我眼眶有些热。 能活着,关心人,被人关心,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找到结论了?」随即,湖神的嗓音悠悠传来。我迅速转头,就发现祂不知何时已移动到我们俩身侧,手上还捧着两颗半透明泛着水色光泽的弹珠。定睛一瞧,我惊呼出声,触动到现下正敏感的声带產生岔音,还因此咳个不停。 那并非弹珠,属于结界的一种,结界的作用通常依架设者的想法而有所不同──此时,湖神手上的结界球,其一装着奄奄一息趴在底部的迷你爬虫类,另一颗则圈住了缩小版、环抱着膝盖深眠中的精灵。 「梧桐!」终于止住咳嗽,我用喑哑的嗓音唤道,双眉难过地纠结在一块。 湖神的结界球,应该是为了守住梧桐虚弱的灵体吧!至于另一颗,则是抑制大蜥蜴的力量……虽说妖物大概没残存多少力量了。 「她持续用大概八成以上的心力在压制妖物,把妖物逼得走投无路了,只好试图在强弩之末时奋力一搏,这就是学校地震的原因。」詹老师向我解释:「由于是强弩之末,造成地震断断续续,几次后妖物就彻底乏力了,但也将她勉强支撑住的平衡打破,平衡一破,她的情况就急转直下了……」 所以,梧桐才会在一夕之间踏入了衰亡。 光是想像就觉得心疼。 我将恳求的目光投向湖神,用轻颤的手递出我取回的植物叶片。 「哦?」湖神伸手接了过去,另一手则抚了抚雪白的鬍鬚,「『落地生根』?这就是你的结论?」 我慎重地頷首。 让梧桐在这所由季时雨创办、她来看望的学校,以强韧的生命力落地生根,重新开始,这……就是我的结论! 闻言,湖神顿时哈哈大笑,收起了妖物的结界球,并将梧桐的结界球托上虚空,接着又拿过我一直紧握在手里的梧桐枝。 「木精灵转移的困难之处在于,施术者须耗费大量修为,就我而言大约是五百年,修为根基松散的恐怕得千年以上。」他慈和地对我说明。 我睁圆双眼。 ──原来如此!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找不找得到施术者都很难说,至少五百年以上的修为,可不是谁都拿得出手的,以净羽举例好了,她本是八百年修为还算可以的鸟妖,若扣掉五百年,就变成修为才三百年没啥了不起的鸟妖了啊! 这么说,湖神明知会丢掉五百年的修为,还是决定转移过来帮我们吗?如此宽容慷慨的心意,我该如何报答?只怕花上几辈子都还不完! 我掩住下半脸,很想说句感谢的话,喉咙却被热流鯁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不断向祂点头致谢。 下一秒,我听见后方似乎传来啪搭啪搭踩水的声响,但没来得及回头看,湖神便抬手点上了我的眉心。 原本还能站稳的我,立刻感觉四肢痠疼无力,轻微的头痛变成头痛欲裂,明明体温是滚烫的,整个人却无法克制地颤抖不止,意识也慢慢消失。 「折腾大半天,没了加持,你也该熬不住了。」湖神的话语有些遥远,像山上寺庙的鐘声。「睡一觉吧!醒来之后……又是新的开始。」 视线急速下坠,在我闔上眼睛躺倒在地之前,后方有股力道及时扶住了我,熟悉的男音响起,带着焦急。 然而说不上半句宽慰的话,我便沉沉睡去。 又是个幽暗无光的空间。我踽踽独行,但似乎在不停绕圈子,如同身在镜子迷宫内,非常一致的顏色使人失去了方向感。我望向双手,察觉自己的身体隐隐透着光,是整个空间中唯一的发光体。 说时迟、那时快,不远的前方光芒大亮,却又不至于刺目。我半闔起双眸,缓缓朝光明处走去,紧接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宽松的袍子配上白鬍子,不是湖神是谁? 我飞快往前跑,可惜片刻后就发现,自己无法接近分毫,仅能像看电影般,站在原地观望。 似有所察,湖神忽然偏过头来,朝我的方向瞇了瞇眼,面上笑意明显。我凝神注视着他,看他将梧桐枝和落地生根的叶片捧在手上,忽而,他的双掌泛出美丽的水色光泽,脚下涟漪般的波光一圈又一圈望外拓开,将整个空间从黑转成了光影交错的水底世界。 梧桐枝与落地生根的叶片浮上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融合,转为冒了叶的枝枒。湖神手持着枝枒朝我走来,在距我十公分处止住步伐,伸手将青叶枝枒递了过来。 我茫然接取,不知何意。 但湖神驀地旋身,提袖一拂,我只觉眼前一花,场景就来到了学校的图书馆旁边。湖神笑吟吟地指着花圃空位,那里原本放了座造景雕像,可是去年有学生太白目把雕像弄坏,移走后就没再放新的了。 「由你来栽下。」祂说,鼓舞地将我推向前方。 握着枝枒,我举步走上花圃,在空地中心处弯身蹲下,虔诚地祈祷着,并将手上的枝枒插入雨后湿润的泥土之中。 剎那间,流光溢彩,倏然散开的多重珠光迫使我闭上了眼,起身后退两步。等几秒后尝试张开眼,却见一个衣袂飘飞的娇小身影迎面袭来,如缎般乌黑的长发舞在风中,圆圆的可爱脸蛋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隐含薄瞋,眼角却噙着水光。 不待喜出望外的我啟口,她就甩手狠巴了我脑袋一掌,不痛,可我却顿时头晕目眩。 「笨蛋!」 软糯的娃娃音鑽入耳中,让我开心到想大哭!然而,张开方才反射性闭起的眼一瞧,周遭哪还是图书馆附近的景色?我眨了眨眼,一会儿才认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医院病房,而我躺在病床上,手上还连着点滴,浑身骨头像快散架。眼珠子转了一圈,发觉旁边有人,撑起身子刚想出声,喉咙刺痒的感觉就让我猛咳起来。 「以柔?」原本坐靠在小柜子旁打瞌睡的书怀学长被惊醒,连忙伸手帮我拍背缓和呼吸,等我止住咳嗽后,又倒了杯温水给我。 倚在立起的枕头上,我边抿着温水,边偏头看人──果然没错,在学校失去知觉前扶住我的人,就是书怀学长。 恐怕他是被我那声大吼吓到了,放心不下才从家里又赶来学校吧!思及此,我不免感到过意不去。 学长静静和我对望一会,约莫是从表情推测到我在想什么了,便主动说:「我有点担心,想说与其待在家里烦躁,什么事都不做,还不如过来看看,看见你没事也好安心……幸好我过来了。」 心脏一悸,我慌乱地收回目光,假装专心喝水,没听到书怀学长的笑声。 第十一章、寻解(下) 「你的烧已经退了,刚送来急诊的时候体温超过四十度,把我们都吓死了。」他叹了口气,「幸好温度在两个小时前就退下来了,再继续烧下去,都怕把你脑袋烧坏。」 「……『我们』?」反覆听到这个词,我不禁狐疑。 书怀学长扬起嘴角,「还有你那位老师,她怕你睡了一整晚醒来饿了,去买点清淡的食物回来,衣服也是她跟护理师帮你换的。」 我闻言愣住。因为各病床都用塑胶拉帘区隔开来,所以我看不到窗外景色,自然无法知道这当下的时间。 原来我睡掉一个晚上了?居然麻烦学长跟詹老师照顾我这么久,难怪梧桐气到骂我笨蛋,我的确太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对了!梧桐她……怎么样了?」我想起在梦里貌似活力充沛的她,只盼望那不单单是梦境。 「等出院后,再带你去看她吧!放心,听说转移很顺利。」书怀学长摸摸我的头发,还意味不明地朝棉被上瞥了一眼,「目前你们需要的,都是好好休养。」 这么说,就是梧桐已经稳定下来囉?我松了好大一口气,将空杯子递给书怀学长,而他将之接过放回柜子上后,又突兀地伸手往我棉被上方一抓,像拎起了什么东西似的。 「去别的地方玩。」他很顺手地做了个往外拋掷的动作,同时说道。 拉回视线,对上我错愕的眼神,书怀学长面露不解,无声问了我句「怎么了」。 我迟疑片刻,或说是诧异片刻才出声,吶吶地问:「学、学长,你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怕吵到你,所以先把他请走了。」书怀学长理所当然地回应:「一直想扯你头发,还是个小孩子的关係吧!」 「小、小孩子?他还在吗?」问话带着颤音,我的目光往病房内四处搜寻着学长所说的那个小孩,却没有收穫。 学长大概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往病床床尾处一指,慢了半拍才说:「在那里。」 但是,我的视野中,那儿却空无一物。 我仓皇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再往床尾处确认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学长,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为什么?怎么会? 全然陌生的诡异空虚感将我吞没。明明曾极度渴望拥有双普通的眼睛,孰料在这不可能的愿望成真时,我却害怕了!丧失了阴阳眼的能力,也等于把我跟「世界另一面」隔绝,这代价太过头了。 而且,要是没了阴阳眼,我岂不是再也看不见梧桐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看不见了……我看不到那个小孩,我看不见了!」我转向神情既纳闷又担忧的书怀学长,六神无主地重覆同样几句话,后来甚至开始语无伦次。 抱住头,还扎着针头的手背受到拉扯,隐隐作痛。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种理由泪流不止,心口像被剜掉好大一块肉,空空洞洞的。 「以柔,听我说,你先别慌!说不定只是一时的,等老师回来再问问她,不要一个人穷担心。」书怀学长坐到床边,将我的手从两侧太阳穴拉开,迫使我抬头看他;纵使也有些讶异,他却将情绪强压下来,低声安抚我:「那是你的『天赋』不是吗?既然是天赋,就不会不明不白地失去。就算失去,应该也有方法能找回来。别自寻烦恼了,嗯?」 注视着他的双眼,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开始调整呼吸。 有人在旁边镇定提点,我紊乱的思绪也顺利理开,逐渐恢復了冷静。 学长说的没错,「看得见」属于天赋,是天赋就难以被轻易剥夺;从前暂时失去阴阳眼能力的例子也不是没有,都怪我太大惊小怪,还让学长看笑话。 原本习惯在后方看顾着我的书怀学长,现在也成了能走在前方引导我的人了呢…… 见我镇定了下来,不再恐慌了,学长才放心地松开我的手。 隔几分鐘,回到病房来的詹老师见我醒了,整个人眉开眼笑,然而在听说了我的状况,又旁敲侧击问出栽植枝枒的梦境后,她一双娟秀的眉又往中间靠拢,皱成了八字。 「我猜是你将『意念』投注得太深,在湖神引出你的意识,让你亲自栽植木精灵的本体时,你将所有的力量都灌到上头了,才会一时间变得『看不见』。」詹老师在椅子上坐下,边帮我将病床的小桌子翻了上来边解释:「一般而言,过三到五天就会完全恢復,但每个人体质不同,你又感冒耗损了健康,回復起来速度恐怕会比较慢。」 我摸了摸鼻子,然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梧桐在梦里骂我笨蛋是为了这个!说来说去,她果然还是在担心我啊,可怜无法坦率表达出关怀的小傲娇只能反其道而行。 不就幸好我够了解她? 「所以……我不是失去了天赋吧?」我小心翼翼追问。 「傻孩子,当然不是!」詹老师横我一眼,将一碗小小的吻仔鱼粥跟汤匙放到桌上,「趁热吃,补充点体力,快快养好身体,你肯定又能看得见啦。」 听到那个形容词,我的双颊立刻发烫。都已经满二十岁的人了,还被调侃是「傻孩子」,多害羞啊!但,也许在詹老师的眼里,现在的我和两人初识时那个小小年纪的我,在她心目中同样都是孩子般的宝贝学生吧。 细声道了谢,我打开餐盒的盖子,舀了匙仍在冒烟的汤粥送进嘴里,一接触到食物的味道,才觉得飢肠轆轆,又接连吃了好几口,都不怕烫的。 詹老师露出安心的表情,笑容可掬地从袋子里拿出另外两个饭盒,将其中一个连筷子递给书怀学长。 「来,你也吃,别浪费了!」一面说,她一面用下巴朝我的方向点了点,「以柔都吃给你看了,别再说担心吃不下。」 话音甫落,我就被粥噎住喉咙口,幸好挣扎片刻后勉强嚥下去了,没呛着。倒是书怀学长拿过饭盒后尷尬地咳了两声,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红了,约莫没被长辈如此间接调侃过。 用餐期间,我们这床安静得很诡异,一顿饭下来,我起码偷瞄了书怀学长十次,其中一次还正巧迎上他的目光,那瞬间,心跳急如擂鼓。 吊完点滴,医生带着护理师过来帮我量了体温,烧确定是完全退了;不过,怕我又在半夜发起高热,医生建议我再住院观察一天,我原本不想,詹老师却不由分说地替我答应了。 傍晚,书怀学长短暂外出,跟个认识的朋友借地方洗澡换衣服。詹老师藉机靠到床边,八卦地问我:「以柔啊,听说人家追你半年了,还这么有心……你不喜欢呀?」 闻言,我超想将脸埋进被子里逃避!学长为什么要跟詹老师聊这种话题啦?面对她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神情,我实在手足无措啊!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晓得怎么接受。我毕竟恋爱经验是掛零蛋的,很容易忸怩。 「那就是喜欢囉?」詹老师掩着嘴笑,随即又感叹着说:「哎,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啊,志同道合又愿意互相扶持的,就更不容易了。」 我听着这段话中有话,虽不太明白涵义,仍不自觉点下了头。詹老师用很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像在教导,又像单纯陈述事实般下了结论── 「有些人可以错过,但是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新生(END) 一个月后,图书馆四楼书库。 站在书柜前方,我抡拳对着同一个柜子敲了又敲,可惜除了回盪在静謐书库的扣扣声外,半点动静也没有。瞪着眼前的木製书柜,我无奈叹息,就算转移到了新的本体,梧桐本身爱闹彆扭的性格却分毫未变,今天肯定又因为我跟别人有约而发脾气了吧! 唉,我家有隻傲娇精灵。 抬手又轻击木板两下,这回,总算有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了:「走开!要过两人世界的笨蛋不要来找我!」 我搔了搔脸。好在方才坚持不让书怀学长跟来,否则他现在铁定被梧桐当成靶心,毕竟和学长交往后,我跟梧桐相处的时间就被切割掉一半,意识到这点的梧桐勃然大怒,看书怀学长不顺眼的程度竟然直线飆升,直比大蜥蜴。 可是大蜥蜴自从损了修为,又被驻居到我们学校的湖神驯服,便日日跟着湖神修练,说多乖就有多乖;之后,还要被终于解决完山神事件,正好想找个小助手的慎行学长拎去培训,待在学校的时间只怕不多了。因此我想,书怀学长的仇恨值胜过大蜥蜴的日子指日可待。 挑起眉,我从包包里掏出一本书,故意在书柜面前晃了晃。 「那好吧!抒灵写的这本《梧桐》我就不借你看了哦!反正你叫我走开嘛。」语毕,我耸了耸肩,正要转身走离书库,梧桐的长发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窜出书柜,捲走我手上的书。 然后我听见梧桐细软的哼声……傲娇精灵其实也挺好塘塞的。 梧桐的灵体还在调养当中,即使不用压着大蜥蜴了,也暂时不能离开新的本体乱跑,好在净羽一有休假就会来陪她,或说烦她;对于先前梧桐特意叮嘱道上朋友,千方百计阻挠她再来探望这件事,净羽可是耿耿于怀。 我想,就跟不愿见我一样,傲娇梧桐是怕净羽看了她憔悴的模样会伤心吧。 不过,据湖神所言,由于我替梧桐觅得的转生凭依是「落地生根」的叶,又将满溢的期望加诸其上,让转生后的梧桐适应力良好,復原速度极快,估计三至五个月就能远离本体活动。 下了楼,我快步跑向等在门口的书怀学长,听见跫音的他回过头来,对我扬起笑容,但笑容中依稀带着丝歉疚──当然不是对我。 「她生气了吗?」他压低音量问,唯恐梧桐埋了眼线在周围。 「生气了,但我安抚好了。」我比出个ok手势,半开玩笑道:「只要有轻小说或漫画看,梧桐就会很好说话。暑假动漫展再带她去吧!小泱邀过我,笑妍前几天也提到了,最重要的是,梧桐应该满喜欢的,到时说不定能组个团去。」 听我提议,书怀学长不反对地頷首。还记得交往初我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请他跟梧桐和平相处,多包容她的脾气,而学长愣了半晌,只反问我一句:「我跟她起过争执吗?」 嗯,确实没有。 之所以能坦然接受学长的心意,自然该归功于詹老师那番话的推波助澜。出院那天,詹老师走去拦计程车,而我盯着学长手上提的两袋衣物,几秒后,主动帮忙提走他右手上的那一袋。 学长疑惑地望着我,想再将那袋子拿回去,我却把空着的左手伸给了他。 是的,我不愿意错过我不想错过的人。 「学长,你想牵着我吗?」我很佩服自己居然没结巴,也没咬到舌头,只是心跳的频率骤然增快,如同脱韁野马。 书怀学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讶异地撑大双眸。而我没等他出声,又再接再厉问道:「你想不想一直牵着我?」 这句暗示再不明白,书怀学长的情商恐怕也得打上负分了。 结果,在詹老师拦到车回来叫人时,看见的,就是我们俩牵起手,却各自别开脸,羞得两颊通红的模样。 「话说学长决定好了吗,明年要考我们学校的研究所?」出了图书馆,我握住学长递过来的右手,同时提问。 「对啊。」学长偏头,随着这动作,颈上掛着青玉坠的项鍊也顽皮从衣领内鑽了出来,落在胸前。他语带肯定地问:「你之后也是吧?」 瞇起眼,我嘿嘿笑着,表示没错。实际上……我的志愿,比起当研究生还要更远大一些,我想将自己的未来都奉献给这所学校,考上研究所只是志愿的第一步,我会一步一步,踏实地走。 彷彿猜到我的想法般,书怀学长捏了捏我的手掌,神色饱含鼓励。 下了馆前阶梯,我们正要转往学校正门的方向,就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大喊。回眸抬首,映入眼帘的是梧桐将半边身子鑽出窗外的一幕,非常滑稽。 她指着我,以不容质疑的口吻命令:「以柔!我还要看抒灵写的《悠然戏韶光》,下次带来,别忘了!」 闻言,我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旁边的书怀学长则忍笑不止。 我真的是季时雨的转世吗?据我所知,以前可都是梧桐在顺从季时雨啊!怎么换成我就反过来了呢? 罢了,大概因为……我是「萧以柔」吧!收回目光,我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而图书馆旁,那株新栽的梧桐树枝枒,亦在柔和的微风中摇晃着青翠的绿叶,彷彿正在雀跃吟唱春日的生之歌。 【全文完】 番外:缘结 〈缘结〉 他记得自己病逝时,正值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叶零秋季。 还不满十八岁,就被病魔无情夺去了来不及成熟的生命。缠绵病榻半年,他说服了自己接受现实,却说服不了血浓于水的双亲;因此,在办完了他的丧礼后,双亲移民去了遥远的澳洲,远离了伤心地。 但他必须留下。先前是为了奶奶的遗愿,而现在……或许还有些别的因素吧。 伸出手,他轻抚着枣树青翠的绿叶,还相当年轻的脸庞上漾开笑意。 不明原因地,人魂的他居然能靠「意念」触碰到实物,虽说精神得相当集中才行,但比起能感受到的喜悦,那些耗费的心力根本不算什么。 「磅!」 半神游之际,他忽然听见一声从不远处传来的闷击,随之而来的是玻璃碎裂的细碎声响。被吓了一跳,他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接着仓皇地旋身从墙外穿入屋内。 是凌晨了,家里的两位大人们出差,只剩下在三楼熟睡的女孩。 即便他的时间已然停摆,但实际上,女孩的年龄仍比他小一点,常导致他心生一种看顾无血缘妹妹的心理……而且他一直惦记着,女孩说要好好照料枣树时纯粹诚挚的神情。 到达客厅,他站在部分破碎的落地窗前,愣了愣。 靠近窗锁之处被硬敲开一个小口,边缘的玻璃被扳开,裂痕如蛛网般延伸扩散。这明明是强化玻璃,他实在很好奇究竟是用什么工具敲坏的,还是玻璃品质被通工减料了?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落地窗目前大开,十之八九有人闯进来了。 抓抓头发,没迟疑多久,他便开始寻找那大概是小偷的侵入者;对方约莫在房子附近流连观察很久了,才会正好选在长辈们都出外的时间点行窃。 熟门熟路,没多久他就在一楼原是孝亲房,后作为半个储藏室的门内找到那名正在翻箱倒柜的窃贼。 ……实在偷错地方了,一楼压根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走上前去,凝神将敞开的木房门用力关上,发出「碰」的沉响。 将半个身子鑽入门内,他一眼就看见微缩起上半身,满脸诧异惊恐,瞪大眼望着门扉方向的小偷。一会儿后,见没什么动静,约莫将门关上的原因解释成了风吹,小偷似乎松了口气。 于是,他又当着小偷的面将门打开,推到最底,甚至撞上了墙。 对方瞠目结舌。回过神后,竟抽出了一把类似水果刀的利器,指向胸前缓步移动过来。 他沉下脸。原来小偷还随身携带了刀子,那更不能让对方有机会上楼了,否则将威胁到女孩的安危。 伸手一扯,放置在门旁的铁製外套衣架便倾倒下来,往小偷砸了过去。 小偷急忙跳开,很顺利地避开了倒落散开的铁架,虽毫发无伤,面上的表情却更添恐惧,举着水果刀往左右张望挥舞。 而他再接再厉拉过了掉在地上,原本套在衣架上的防尘布,往小偷罩去,猝不及防的对方被盖个正着,吓得哇哇大叫。 只怕是第一次行窃就碰上这种诡异经验,貌似很胆小的小偷竟裹着防尘布在地上翻滚,语无伦次、胡言乱语着着「不要过来」、「不要害我」一类的求饶字句,最后总算用刀子划开防尘布挣脱了,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任小偷从自己身上穿过去,他正觉意外差不多解决时,却听到一声属于女孩子的惊呼声。 猛地回头,就见被刚才的杂音吵醒而下楼查看的女孩腿软坐倒在楼梯口,披在肩上的外套也落在阶梯上。 他没想到女孩会下楼!只想着不让小偷上楼。 听见人声的小偷随即停下往外衝的步伐,念头一转,扬着水果刀就打算朝她扑去。见状,像是反射动作般,他飘移着拦到了女孩前方,抬起双臂对着直衝过来的小偷胸口,聚精会神使劲将对方给推飞了出去。 然而,看在女孩眼里,可能就像小偷凭空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反作用力还大到让小偷直接往后摔,撞上摆在墙边的矮柜,疼得齜牙咧嘴。不仅如此,他还一个箭步上前将柜子上的杂物一个个扫下来砸到小偷身上,恫吓对方不准轻举妄动。 完成一切动作后,他转头,就见女孩彷彿在剎那间意识到什么,突然间鼓起了勇气,起身朝着墙角置放父亲高尔夫球球具的地方跑,抽出其中一支球桿举在身前防卫。 水果刀pk高尔夫球桿,再加上一股在暗中窥伺的不知名力量?再冷静的人都会不知所措,更遑论一个遇到太多意料外状况的新手小偷。 将刀子拋到旁边,出师未捷的小偷几乎是一路嚎叫、跌跌撞撞地奔出落地窗,一会儿后,外头便不再听见任何动静了。 女孩仍不敢放松下来,直到客厅的电子鐘发出「滴滴」两声整点的报时音效,才让她浑身一颤,几秒后双手松脱,球桿沉重的头部敲在地面发出闷响,女孩也跟着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长气,紧接着连续深呼吸。 想到她方才勉强自己硬挤出的拚命表情,他忍不住笑。 「……是你吗?」下一秒,他听见女孩开口问道,大眼睛在黑暗中水光闪闪的,看起来胆怯又无辜。 但她却不怕他。 不自觉地,他缓步走近蹲到女孩身前,她的目光无法在他脸上聚焦,他却能仔细地凝视对方。伸出手,轻轻放在女孩的头发上,他不敢移动,就怕被察觉到了。 可是女孩却眨了眨眼,扬起一抹温软的笑,眼神从涣散到清明,就像……就像明白他就在她的眼前。 结果,反而是他受到惊吓,倏然收手起身,退到了矮柜旁。 女孩的视线并没有跟着移动,似乎并不是真的看见他了。 他觉得有些失落,却又感到庆幸。 他将唯一没被扔下矮柜的电话往旁边一翻,一阵子后,话筒没掛好的嘟嘟声便清晰传来,惊动了还坐在地上的女孩。 「啊,对……应该要赶快报警的……」边自言自语,她边快步走到电话旁边,直起话筒拨号。 而他站在一旁盯着女孩的侧脸,却见她的嘴唇一开一闔,又多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换他眨了眨眼,也跟着勾出相仿的微笑。 出版后记、突破与新生 《梧桐》这个故事大概是继《幸福,一人未满》以来,我写得最顺手的一部作品,不仅没有卡稿问题,可以天天在粉丝专页日更,连写文时情绪也很容易到位,约莫就是大家常在说的「天时、地利、人和」的状态吧! 能创作出这部作品,真的要感谢蝴蝶所作的《荒厄》系列,给了我啟发,让我见识到原来神鬼灵异故事以及一些民间传说的题材,也能呈现得如此感人肺腑,尤其在读当中的〈仁王〉篇时,我的眼泪真的是啪搭啪搭狂掉;对我而言,那种一瞬间蜂拥而出的感动,又兼难以言喻的温暖,实在令我刻骨铭心。 除此之外,前前后后也受了不少作品的影响,像是很有名的妖异动漫《夏目友人帐》,护玄的《案簿录》系列,以及前几年红极一时的韩剧《主君的太阳》等等,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将神秘与现实相互调和的题材,不仅能够蹦出新滋味,表现起来也非常迷人。 其实最初,决定着手创作这部作品的动机并没有那么复杂或伟大,只是想将自己对一些社会议题的看法记录下来,但后来我想……很多时候,比起用刻板制式化的「陈述」来传达自己的想法或理念,还不如以「说故事」的方式,让读者、让接触到的人更能够深刻地去体会,并產生共鸣──因为阅读故事当下產生的心情、念想,都是由阅读者自行感受而来,而非透过强硬灌输。 所以,希望看过这本书的你们,也能收获一些只属于你们的宝藏。 《梧桐》比起另一部发想初衷类似,前期只在网路平台连载的作品《毁灭》,后者意图让读者们思索正与反的对比、相辅相成,前者我则更着重于描写人与人、人与非人、非人与非人之间情感的连系,想让读者们因此受到触动。若说《毁灭》走的是虐心路线,《梧桐》期望走的就是感心路线。 距离上一本商业作品出版已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期间我不断在思索该怎么继续「写下去」。近期由于工作繁忙,劳心兼劳力的缘故,几乎一回到家我的脑袋就呈现打死结的状态,勉强能读取,但输出实在非常困难,一打开word文件,就好像在逼迫有关节炎的老人跑马拉松,半个小时过了仍在原地打转。 但我想,藉由《梧桐》这部作品的出版,或许能多少让我找回一些当初创作时行云流水的感觉。 谢谢给我这个惊喜跟突破机会的编辑跟出版社,让这部作品能够以更平易近人的方式跟大家见面;谢谢每位在网路连载时总是按讚、留言、给予我鼓励的旧雨新知们!藉由跟大家交流、聆听你们的想法,也能让我深入思考很多事情。 最后,也感谢大家愿意接纳这个像大杂烩似的,摆进诸多元素的作品,若能进而喜欢上它,那真的是我的荣幸。 让我们下部作品再见。 抒灵,于三月春 番外:存在 我的直属学姊是个很奇妙的人。 普普通通的外表,普普通通的打扮,虽然是年年领智育奖学金的系上学霸,作风却低调到不行,鲜少出席各种系上活动,似乎也不是备受欢迎的风云人物,性格文静,只固定与少数几个人交流。 但她散发出一种教人觉得舒服的氛围,我不太会形容……只是待在她身边,总能让我短暂卸下各种无形的压力,享受安寧。 我们科系有项传统,大一届的学长姐会在期中、期末考前为直属学弟妹准备一些小点心,数量没有限制,包含泡麵、饼乾糖果、饮料等等,泛称为「allpass糖」或「欧趴糖」,算是种祝福能够顺利通过考试的心意。 学姊送的欧趴糖非常少,大概就两、三样,与室友拿到的欧趴糖比较起来简直是参加奖与特等奖的差别,虽然我不是特别在意,被室友揶揄时却难免感到心理不平衡。 那些讨人厌的酸言不会传到学姊耳里,我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提,不过某天她却有些愧疚地向我道歉:「抱歉,湘媛,我可能没办法给你太多贡品,但你课业上有问题的话随时都能找我,我会尽量帮忙的。」 接着给了我一叠笔记,细心按照我课表上的必修和选修课分门别类,让我顿时喉头鯁塞,为自己心中那些无理的埋怨感到訕然。 间隔许久,我才辗转从他人口中得知学姊的家庭环境。 不……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庭…… 左思右想了几天,我打算与学姊商量日后都别再勉强送礼物了,甚至一学期一次必须请客的家聚也可以取消或共同分摊费用,才不会让她的生活负担过重。 不曾想,来到学姊据说最常出没的图书馆,会让我看到她难以想像的另一面,以及某些科学难以解释的怪异现象。 那张图书馆隐密的自习桌后,学姊正在对空气说话。 ……而且语气还带着种耍赖撒娇的味道,似乎在求什么人帮忙,对方不答应,她还开出了筹码,几本小说跟漫画之类的。 约莫成功了,她露出得意的笑,却差点被书架那头凭空飞出的书本砸中。 我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下秒却忽然有人将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诧异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张温和带着笑意的脸孔,我见过几次,是直属学姊的男友,印象中是就读生物系的学长。 他对我比了个别紧张的手势,起步往前走去,「以柔,学妹来找你了。」 「欸?」直属学姊先是瞠目,随即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糟糕,我居然都没发现。你也不提醒我!」 最后一句话不清楚是对谁说的,我竟隐约听见空气中响起细微的轻哼,虽是孩子般稚嫩软糯的声音,却让我背脊发凉。 我……我是不是不该来……还是来错时间了? 学姊转过头来眨了两下眼,继而微微蹙眉,走到我面前时神情透出一丝关怀的暖意,莫名问道:「你还好吗?」 同时抬手轻轻摸了我的头发。 当时,我并无法理解她的作为,然而这个带着安慰的举动却让我瞬间鼻酸,连日来压抑的情绪溃堤,化成了止不住的眼泪。 几天前,从小陪伴着我的猫因病离开,去当了天使。 回家送别的时候,我一直忍住不敢哭,因为家人说一旦哭了,毛小孩就会有牵掛,没有办法安心地离去,迎接下一段新的生命。 但我无法释怀,甚至连日来经常闻到那股属于牠的熟悉气息縈绕在身边。 憋着憋着,回到学校,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哭了,沉鬱的情绪卡在胸口,久久无法散去。 我不晓得学姊是怎么看出来的,也不晓得她从何来的直觉。 第一次在不是家人的对象面前哭得无法自抑,我深吸了口气掩住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感觉过于羞窘,无法再面对学姊温柔的眼神。 「对不起,学姊……我改天再找你,对不起……」我匆促地点了几下头,转身就想逃跑。 学姊却喊住了我,「湘媛!」 闻声止住步伐,我略侧过身,不愿完全抬头摊开面上的狼狈。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惊讶不已。 「你养过猫吧?这里有一块黑色的斑点。」学姊指了指自己的鼻樑,微微笑道:「我想牠一定很爱你……别为牠伤心,牠已经不再痛苦难受了。」 这当下,她像是注视着我,又像注视着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后又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 良久,我才咬着嘴唇,迎上她真挚的目光,缓缓頷首,「……嗯。」 那股熟悉的暖阳似的味道再度传来。从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爱蹭在牠的身边嗅闻这气味,儘管牠并不会每次都安分地让我闻到开心为止。 没事的,我没事的哦。 有些存在,即使肉眼无法捕捉,却不会因此失去意义。 在学姊靠过来拥住我的时候……我想,她就是为了传递这些意义而存在的存在吧。 我的学姊,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人。 但她也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番外、执念(一) 炎夏的夜里,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吸入肺部的空气既沉闷又厚重,即使穿着轻便的装束也浑身溼黏黏的,令人感觉特别不舒服。 这种天气、这种温度,还是难得的打工休假日!原本我应该泡在图书馆里吹着冷气看小说,或是窝在租屋处凉爽的磁砖地上吹着电扇研究论文怎么写的,为什么要答应参加什么该死的餐聚呢?简直疯了,竟然还是火烤两吃。 抹了把脸,将一切哀怨和烦躁嚥下,我推开了入口的玻璃门扉,悬掛在内侧的风铃叮噹作响。 服务生立刻扬起笑容迎了上来,「欢迎光临!请问有订位吗?」 一眼望见坐在离入口不远的硕班同学们,我指了指桌位的方向道:「谢谢,我和他们是一起的。」 服务生点了点头,仍热心地将我带到桌位旁,给了份新菜单才离开。 「以柔!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又嫌远不来了。」笑嘻嘻地拉着我坐下,在班上和我交情较好的雁伶朝对面努了努嘴,「你看谁来了。」 这餐厅真的很远,宅宅如我的脑内地图表示已超出日常移动范围。叹了口气,我随着雁伶的目光往前望去,剎那间睁圆了双瞳,整个人下意识往椅背一弹。 后来我不断地不断地想,今天果然不该来的。 但我似乎又註定要出现在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你这种激动的反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受到惊吓咧!」雁伶被我浮夸的动作逗笑,捧着肚子抹眼泪,「不就是思昀带了男朋友来而已吗?」 我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语带歉意对面露尷尬的思昀道:「不好意思,我比较认生,忽然看到陌生人同桌有点意外。」 「不会啦,是我不好,没提前知会就带他来了,只是他吵说自己一个人待着很无聊。」大概正在热恋期吧,思昀与男友互望的眼神带着无法掩饰的甜蜜,旁边彷彿还飘着粉红色的梦幻泡泡。 ……如果两人中间没隔着一名女鬼,真的是很美好的画面。可惜女鬼苍白阴冷的表情,以及深深刻在漆黑眸中的慍怒和恨意实在太抢眼了,让我忍不住头皮发麻,用掌心握紧了被衣服包裹着的青玉鍊坠。 好想回家啊。书怀学长现在一定正在租屋处喝着冰饮看电视吧,好想回家跟他抢冰饮喝啊!碰到梧桐来蹭书看时还可以拗她帮忙室内降温,多美好的生活!我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乾脆晚点装个可怜请学长来接我好了…… 「不然以柔下次也带你亲爱的学长来嘛!」雁伶撞了撞我的肩膀。 立起菜单遮住自己,不让女鬼察觉我的异样,我边分心留意着对面的状况,边无奈回应:「等等又说我闪你,才不要。」 的确老是取笑我的雁伶摸摸鼻子,便凑过来跟我一块讨论菜单了。 有了这不经意的说话声掩护,我打量对面变得更加容易,几分鐘观察下来,我发现女鬼并不是滞留在店内的地缚灵一类,也不像偶然跟着思昀和她男友过来的──她对思昀的嫉妒与反感格外强烈,如果视线可以杀人,思昀这当下应该已经死透了。 感觉是高中生左右的年纪,眉目还稍显青涩,难道生前跟思昀的男友曾是很亲密的关係吗?我暗自猜想。 面对这种情景,我有些不安,担心思昀会因此受到伤害,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女鬼对她男友有很强的佔有欲,说不定会为了将思昀赶走,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 总之,晚点得通报一下继任的辖区使者,虽说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插手这类间事,加上她又看我不太顺眼,但可能危及到辖区内居民的性命,势必得提醒她关心一下才好。 随后,我注意到思昀起身走出桌位,昂首从指示牌确认了下洗手间的位置便往楼梯走去,而她男友则留在原位滑着手机;隔半晌,那名女鬼居然也循着思昀上楼的路线跟了过去,我咬住下唇,只犹豫几秒就站起身来。 「怎么了,你也要去厕所啊?」雁伶纳闷地问。 我点点头,旋即加快脚步往楼梯走去。孰料刚踏上楼梯阶面,便发觉思昀正低头慢慢地往下走,而她的后方,那名女鬼举起了双手,手掌正对着她的肩背。 「住手!」厉声大吼,我一个箭步衝上前,却没能制止女鬼的行动。 被叫声惊动的思昀抬起头来,下一刻,整个人便失去重心,被来自后方的力道猛力推下,惊慌失措发出仓惶的喊声。 情急之际,我用力抓住楼梯扶手,绷紧身体伸长左臂去接她,然而下落的力量实在太重,即使顺利捞到了人,思昀仍旧屁股蹭着楼梯往下滑了好几阶才停止,而我更惨,手臂与肩膀的接点像撕裂般疼痛,同时也被思昀带倒撞在楼梯栏杆上,最后一刻承受不住松开的右手擦过阶面尖端,现在像火烧过一样又刺又麻。 这当下,我居然还有馀力自嘲──好棒喔,看来真的可以请学长来接我回家了。 番外、执念(二) 事故发出的巨大声响瞬间将餐厅内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周遭议论纷纷,思昀的男友和雁伶也很快赶来,一人扶一个,受到巨大惊吓的思昀抱着男友哭到抽噎不止,我则相对冷静,倒是雁伶瞪着我瘀血肿胀的手背频频问有没有骨折、要不要叫救护车。 「没事没事,看起来严重而已,回去热敷擦药就好了。」仍警戒着站在楼梯上冷眼观望的女鬼,我低声道:「雁伶,帮个忙,把我手上的五色线拿下来,让思昀戴上。」 相传可以避邪挡煞的五色线,受过湖神祝福,我还在当中编进了梧桐的发丝,当成平安符随身配戴,一般敢随便招惹我的妖魔鬼怪不多,除非吃饱了撑着想跟有两千年修为的精灵槓上……呃,不算槓上,纯粹是以卵击石。 「呃,现在吗?」雁伶显然不明白我怎会在此时此刻提这种要求。 我咬牙按着楼梯扶手起身,背部跟手都一阵阵地抽疼。「照我说的做就对了,如果不方便帮她戴上就塞在包包或外套口袋里。」 雁伶点点头,小心翼翼从我受伤的手上将五色线解下,转到思昀身边,正处在不稳定状态的思昀没太在意别人对她做了什么,一个劲儿哭,雁伶很轻易便将五色绳套到她的手腕上,拉紧绳结。 前来了解状况的几位服务生面露尷尬,发现思昀完全没办法回答他们的问题后,又掛着抱歉的神情走向我,至少我看起来还能清楚地说话。 我瞥了眼楼梯上的女鬼。她锐利的视线已经转到我这来了,显然对我的举动相当不满,毕竟只要有五色绳的保护在,她近期就无法随意对思昀动手;至于我,即使没有五色绳,被梧桐施加的守护印记也依然存在,身上带着梧桐的气息,其实比任何平安符都好用。 「我也不知道……刚准备上楼就看到朋友摔下楼梯,应该是踩到什么东西脚滑了。」我故作茫然,尽量扯了个合理却又有些模稜两可的说词,脸色大变的服务生立刻跑去检查楼梯上有没有任何积水、油渍和食物残渣。 下秒,思昀突然对男友激动地大叫,并指着我,「有人推我!有人从背后用力推我!以柔一定看到了!」 思昀的男友和雁伶秒望过来,可惜我能看见的他们又看不见,就算调店里的监视器出来回放也没用,我只能装傻摇头,用唇语解释「她可能被吓到了吧」。 随后听见服务生询问我是否需要就医时,我果断摇头。急诊费用多贵啊!虽然痛,但关节跟肢体活动上并没有大问题,表示应该没伤到骨头,反正我也没那么娇气,大概休养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边想,我边从口袋中拿出正在叮咚作响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哦,学长……」 或许是我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书怀学长停顿了几秒才开口:「怎么很虚弱的感觉,你不是在聚餐吗?」 「现场遇到一点意外,可能没办法聚了。」我的目光追随着正被男友半哄半劝抱下楼梯的思昀,叹了口气道:「你方便过来接我吗?我现在行动有一点点点困难,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现在就过去。你在哪间餐厅?」书怀学长二话不说就准备出门。 我报了餐厅的名字,请他用手机搜寻便结束通话。雁伶伸手轻抓着我的手臂,小步引导着带我走下楼梯,等踏到平地上时我回头一瞧,女鬼竟不见了踪影。 「学长要来接你啊?」雁伶皱着眉头,严肃建议:「要不要让他带你去检查一下,确定没什么问题比较好?我看你偶尔会去摸背后,撞到脊椎了吗?」 「不是脊椎啦,我撞到侧边肉比较多的位置。」我故意开玩笑,「听见你这么关心我,我好感动喔!雁伶妈妈。」 雁伶嘖嘖两声,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扶我回到原本的桌位。女鬼并未跟回来,而思昀的男友已经在收拾随身物品了,思昀则整个人呆呆地坐着,庆幸没有继续哭了。 「你们要先走啦?」雁伶问道。 「嗯,我想带思昀去医院一趟。刚刚餐厅说不收我们这桌的餐费,还问须不须要打包餐点,也会另外送招待券,要的话可以去柜檯说。」他似乎很着急,说话的停顿时间非常短。 整理好东西,礼貌性朝我们点点头道别,思昀男友轻拍了拍思昀的肩膀,牵起她的手慢慢往外走。 「那个,」我叫住他,在他回头时恳切叮嚀:「最近别让思昀把手环拿下来,洗澡的时候也请放在身边,拜託你了。」 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但他最终仍頷首应允,并未多问一句话。 番外、执念(三) 半晌后,我独自坐在店门外的候位区,觉得全身上下都在痛。因为不想在雁伶面前费力装没事,我乾脆找了个想打包餐点的理由将她支开,自己在外头齜牙咧嘴地揉肩膀,想到明天睡醒说不定会更痛,我就想仰天长叹。 「为什么要阻挠我?」 突如其来的问话陡然衝入耳里,我胸口一窒,差点直接拖着椅子逃跑。嚥了嚥喉咙转移视线,原本消失无踪的女鬼此时竟站在我身侧,约莫顾忌着我身上的守护无法靠得非常近,但距离依然在三十公分内。 硬着头皮与她对视,我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变成这副模样是她害的吗?」 被我的问题一鯁,女鬼蹙眉咬住下唇。若我没有猜错,她的死因应该是病亡而非意外甚至被害,既然如此,就不该牵连无辜的人!或许思昀对她的存在根本一无所知,却得无端承受她的怒火、受她敌视,简直倒楣到了极点。 「他是我的!」女鬼忽然大吼。讲不赢就大小声,我很无奈,偏偏这又不是声音大就能决定的事情,否则我一定吼得比她更大声。 「很抱歉,但我想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他并不这么认为。」我拍拍耳朵,低声劝道:「别再躲避阴差了,这么多年没去报到,还出手伤人,你恐怕会面临很严重的惩罚,甚至毁了轮回的机会。」 「那种东西我才不希罕!」她冷哼一声,继而质问:「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挡我的路?明明什么都不是,还对我说起教来了吗?」 拜託,我也很不愿意好吗?没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我根本不会特意干涉,毕竟能力有限,我又没经过正式的使者传承,每次帮忙都是误打误撞靠直觉,让梧桐老是放话要关我禁闭,免得出个门就惹麻烦回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索性闭上嘴,省得还要被经过的人误会精神异常。 下秒,熟悉的机车引擎声传来,我抬起头,就见书怀学长将车子停进人行道外的车格,随即摘下安全帽跑来,我瘪着嘴看他,而他在我面前屈膝蹲下。 「怎么搞成这样?」一眼瞧见我的馒头手,书怀学长的眉心整个纠结成团,接着居然爱莫能助地说:「这次绝对会被梧桐关禁闭的,我救不了你了。」 我简直欲哭无泪,满腹心酸最终化为一句:「我想回家。」 他摸摸我的头发,却没回应我的期待。「乖,在那之前先去检查一下,你这撞得不轻吧……难道跟人打架了吗?」 ……原来我在书怀学长心目中是会跟人打架的吗? 借力站起身来,肌肉拉扯又痛得我瞇起眼睛,书怀学长覷了我身后一眼,大概已经猜到我背上也有伤。我抓着他的手臂,偏头示意店内,「雁伶还在里面等餐,帮我跟她说一声再走吧。」 书怀学长点头,正要迈出步伐,现场却响起一个突兀的嗓音,「喂!那你把他给我。」 「嗯?」我转头,望着露出诡异表情的女鬼,一时没会意过来。 「不是要我放过那两个人吗?把他给我,我就答应你。」指着书怀学长,她满脸挑衅的笑意,扬起声调问:「怎么,办不到啊?看来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敢多管间事。」 我傻眼,能这么交换条件的吗?先不论我答不答应,书怀学长跟今天发生的一切完全无关啊!莫非是拿我没办法,就把歪脑筋动到学长身上,顺道噁心我吗?这想法着实新奇,非常有创意。 不过她肯定没将书怀学长本人的情况考虑进去。 「她当然办不到,如果办得到就要惹我生气了。」回头看她,书怀学长强势插进对话,扬起嘴角理所当然地道。「所以,就是你害以柔受伤的吗?」 显然没料到我们是一对阴阳眼的奇葩组合,女鬼张着嘴愣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回神后倒退三步,应该是担心语毕就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的书怀学长会拿出什么对她不利的物品。 但我只见他拿出一串车钥匙……然后,女鬼「咻」地一下消失了。 「欸──?」我诧异地凑过去,这才发现钥匙中竟夹带了片叶子。 「其实稍早是梧桐要我联络你的。」书怀学长拿起叶子,摇晃两下,「她说你把手环给了别人,要我过来看看,要是有『麻烦』就把『麻烦』带回去,她会料理。」 梧桐恐怕早就知道「麻烦」是什么了吧?整座大学都是她的保护范围啊,女鬼在校内不敢惹事,孰料选在校外胡闹却被我碰上了。 我瞬间啼笑皆非。这下真的要被关禁闭了。 番外、执念(四) 去医院折腾了一轮,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幸好骨头什么的都没受伤,就是手背和背部的大片瘀血看起来很怵目惊心,书怀学长回程的时候连笑都笑不出来,大概也有点无奈我老是不将个人安全放在第一位,却又不愿意苛责。 一进屋,洗过脸换完衣服就趴倒在躺椅上的我动都不想动。书怀学长唤了几句,拗不过我耍赖,又怕弄痛撞伤的位置不敢随随便便抱我,只得暂时任由我当隻海豹,自己则去帮忙处理从餐厅外带回来的食物,毕竟我还饿着,在医院时也不可能吃东西。 正有些恍恍惚惚,屁股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下,熟悉的娃娃音随之响起。 「谁教你这么乱来的!我有没有!说过!你不听就是不听!」一顿一拍,但萝莉精灵小小的手掌其实根本打不痛,我只意思意思地哼了两声。大概见我没什么反应,梧桐居然直接往我背部瘀青的地方狠狠戳下去。 「啊啊啊啊啊!」发出惨叫,我差点哭出来,从海豹瞬间变成虾子,委屈巴巴地说:「又不是故意的,当下如果我没去救,思昀会直接面朝阶梯滚下来耶!而且楼梯是大理石台阶,那样撞上去绝对重伤,不是开玩笑的。」 手扠腰飘浮在躺椅旁边,梧桐整张脸皱得跟包子一样,但姑且算是被我的解释说服了,没再继续气噗噗的,而是转头对端了晚餐过来的书怀学长伸手……伸头发。 「给我。」她瞇眼冷哼,「可怜她才睁隻眼闭隻眼,结果就造反了,我让元祈明天把她送走,省得惹事。」 白元祈是我们这个辖区的新任使者,来自相当大的使者世家,且始终看我很不顺眼,大概新官上任三把火吧?还特地警告过非使者的我不要越权,话里话外都在讽刺我只是运气好拥有天赋才会受湖神跟梧桐的眷顾。 然后我明白了……啊,原来她是在嫉妒啊。 不喜欢和人起衝突,之后只要远远见到白元祈我就会绕道而行,能让使者解决的问题都尽量不去碰,即使求到我面前来了,也会委婉地以自己是门外汉的理由请对方去找使者处理。 梧桐倒是赞同我不揽事,所以白元祈不礼貌的找碴举动并未引起梧桐不满,反而很愿意协助她或支使她,两人的关係莫名和谐。 在小桌子上放下我的餐碗,书怀学长从口袋中拿出那片树叶交给梧桐,用头发捲走叶片的梧桐将之暴力甩了两下,女鬼居然硬生生从叶子里飞出来,在空中转了好几圈,不说,我还以为梧桐在打陀螺…… 被甩出树叶的女鬼呈现茫然状态,似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表情空白几秒,视线才聚焦到前方的梧桐身上。 「对、对不起!请不要送我走,我想待在他身边,我不会再惹事了,真的真的!拜託你,我一定要留在他身边,我不能走!」认出了梧桐,女鬼立刻趴伏在地上直哆嗦,害怕会被强制打包。 我默默在躺椅上盘腿坐好,伸手去搆小桌子上的碗。见状,书怀学长跟着在躺椅一侧坐下,将碗拿到手里,看看我的手又望着我无声询问,而我困窘地连忙摇头,示意要自己吃,否则晚点肯定会被梧桐嘲笑。 他轻手轻脚地将碗放到我手中,确认我真的能自己拿碗拿汤匙吃饭,才将注意力放到正在对话的梧桐和女鬼身上。 「他看不到你,也感觉不到你,你缠着他又能怎样啊?」梧桐挥挥手,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坏了他两次缘分,这是第三次!我不相信你会停止。得不到就乾脆毁掉,这种心思太噁心了,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被严厉地教训,女鬼愣怔了老半天,回神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皱着眉头,艰难地将嘴里的食物嚥下,觉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书怀学长甚至按住了单边耳朵,可见也受不了她尖锐的哭声。 「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我才十七岁,为什么就要死掉?我还有好多事没有陪他做,我想要跟他一起变老……我想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啊!为什么要长什么该死的脑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啊……」 生死有命,这个问题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给她完美的答案;只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她并没有权力去剥夺或破坏另一个人的人生,毕竟那不是人为的,即使是人为,私刑与否也还存在着争议。 原本就板着脸孔的小萝莉被哭得更不耐烦了,梧桐最讨厌人家吵吵闹闹的,但难得地竟按捺住脾气没再开口,兴许多多少少,她也能理解不能长久陪伴在重要之人身边的痛苦吧。 番外、执念(五) 后来梧桐还是心软了,没让白元祈立刻将女鬼送离,却将她带走限制在图书馆的四楼书库内,美其名曰冷静,实则预防她再趁机捣乱。 反正只要不是关我禁闭,我都乐呵呵地没意见。 隔天醒来,整个身体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痠痛加倍,拉伤的肩膀只要稍微一动就抽抽地疼。我轻轻翻了个身,手机闹铃还没响,旁边的书怀学长也仍在睡,我靠过去,闭眼疲倦地叹了口气,难得想躺到不能再赖床为止;不晓得多久之后,忽然感受到额前的碎发被温柔碰触,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眨了眨,思绪还运转不过来,书怀学长关心的神情映入眼帘,他约莫刚盥洗完,瀏海上还残留着水珠。 然后我才慢半拍地回神……嗯?闹铃怎么没有响? 「我按掉了。」彷彿猜到我的想法般,书怀学长伸出食指戳我的眉心,「今天就偷懒一天吧,嗯?」 我缩了缩脖子,隔半晌才瘪着嘴低哼应允,大概有点装无辜撒娇的意思,书怀学长轻哂,手又在我脸颊上捏了两下,才起身走开。隔一会儿后,奶茶冲泡的香气传来,搅拌匙与马克杯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的,无端令人感到安心。 独自一人走来,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又放松偷懒过几次啊?可能也不曾奢望过有人会对我说这种话。 但或许,那个不曾奢望过的人,已经逕自走入了我的人生,逐渐成为习惯,让我觉得有他存在的日子,才是一种理所当然。 又躺了几分鐘,我才拿手机传送讯息给雁伶,请她代为告假,回覆很快就捎来了,还夹带一连串婆婆妈妈的叮嚀,让我看了发笑。 起床吃过早餐,擦了药后,我真的懒在房间当了一整天的植物,梧桐来探望的时候,还嘲笑我根本就是被书怀学长软性关禁闭,有什么差别? 我朝她吐了吐舌。至少我心里受用啊,哼。 过两日,痠痛跟瘀青尚未完全恢復,但已经适应的我早就能正常活动了。捧着资料殿后从研究室开门出来,正分神整理纸张,馀光却瞥见门外站着个让我十分意外的人,见我注意到他,他的神色也稍稍显露出尷尬。 「……你要找思昀吗?她不在这里喔。」摊开手压在资料上,我纳闷地望着他。 思昀的男友,到目前我仍不晓得他的名字。 「我知道,思昀这几天都请假在家。」他抓抓头发,显然有点难以啟齿,片刻后才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我一脸莫名其妙。难道是想问餐厅意外的事吗?还以为当场已经糊弄过去了。 「我其实听到了,那时你喊『住手』……对吧?后来又把五色绳给了思昀。」语落,约莫是见我脸色变了,他又压低音量诚恳道:「我只是有些事情想确认,拜託了,如果不方便单独谈话,你可以找信任的人一起……请让我问几个问题就好。」 还以为店内那么吵,情况又混乱,应该没人留意到我究竟喊了什么,孰料居然被他听见了,而且我还特意提醒过手环的事。梧桐说过,他前面已经被女鬼破坏了两次缘分,若算上这回就是第三次了,类似的事故一再反覆,应该很难不乱想什么,今天找我八成就是想「求证」吧。 该不该把他赶去找白元祈呢?她会悉心处理吗,还是乾脆将女鬼送走了事?反正这也算从根本上解决了。 但我内心隐隐约约明白,那样,还不够。 我呼出一口长气。 「一点可以吗?」我看了下手錶,记得书怀学长说过今天下午不会进实验室。「就到图书馆四楼书库,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找我。」 既然避不过,就面对吧!至少有梧桐在场,保证不会出事。 得到确切回应,思昀的男友貌似松了口气,朝我頷首道:「没问题,我会准时过去。」 待他离开后,我靠在研究室外的墙上,拿出手机传讯息给书怀学长。 「求救,有别的男生约我聊天怎么办?」故意将话说得不清不楚,将讯息送出的同时,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答应他啊。」没一分鐘,书怀学长的回覆就传来了。我瞪大眼睛,正想问他真的假的,就接着看到新讯息跳出:「我去见,看是谁这么有眼光。」 被这回覆冏翻,我率先投降,「好啦,不开玩笑了。思昀的男友来找我,说有些问题想确认,我猜他是发现不对劲了……所以跟他约在书库,下午一点。」 「梧桐知道吗?」书怀学长很担心小萝莉发飆。 「瞒不过她啦!学校是她的『领域』耶。」或许这秒就已经传到她耳里了,道上朋友那么多。 「说的也是。」书怀学长发了个笑脸,「那我提前过去找你吧。」 我回传了同样的笑脸,「好啊。」 *** 我又爆字了,大概再一篇或两篇吧......owoquot;quot; 番外、执念(六) 中午,处理好教授交代的事情后,我随便买了颗饭糰当午餐吃掉,早早便来到了图书馆,果不其然,梧桐已经双手环胸气鼓鼓地在门口等我了,旁边还站着来串门的笑呵呵湖神,摸着他的长鬍鬚,且看来并没有为我解围的打算。 「你真的是──!」小萝莉抡起拳头就想揍我,声音兇归兇,但也不可能兇起来秒变御姊音,因此听起来还是很可爱。 我边闪躲边往图书馆里走,很怕被路人侧目。等来到熟悉的四楼书库,却被倒在书柜旁诈尸的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是被梧桐禁足的女鬼啊!摆那种电影命案现场才会出现的跪地垂头姿势,害我以为图书馆出现凶杀案了。 「你、你还好吧?」我好心地问了句。 女鬼没有回答,只抬眸毫无生气地看了我一眼……虽说她本来就逝世了,可比起前几天大哭大闹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该不会梧桐已经订好要将她送走的时间了吧? 我绕过她,默默坐到早已习惯的桌位前,说也奇怪,这张桌子无论何时总是空的,即便在图书馆总爆满的期中期末考前也是,或许都是梧桐悄悄为我保留下了这个位置吧? 才刚想到她,后脑杓便被重重推了一下,害我的鼻子差点和桌面做亲密接触。 「为什么要把人约到这里来!让她见到,也许更走不了了。」梧桐明显不赞同我的作法,态度却让我认为有转圜的馀地。 「我是觉得,他们当初可能有什么话没能告诉对方、或没能说清楚,才会造成现在这种情况。」我揉着脑袋。这么多年来经歷了各种事件,我对所谓的遗憾深有所感。「不能帮忙解决问题,至少我还能当个传话的中间人,让他们把该说的说完。」 「如果他们的愿望就是跟彼此在一起呢?你不就还要帮他们办冥婚。」梧桐瞪我。 「不会。」我摇头,很诚实地用同音不同义来装傻充愣,「因为我也不会办啊。」 冥婚什么的,我又没学过,不专业办什么办呢。 见我耍小聪明,梧桐瘪了瘪嘴,又伸手往我前额弹了一记;我捂住额头哭丧着脸看她,现在是要让我从头到脚都痛个过癮吗?够可怜了真的不用再补刀啊。 一会儿后,书怀学长也到了,手里居然抱了一整套的日系轻小说,少说也有十本,还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偷偷朝他比出拇指,这拿来让梧桐消气再适合不过了,他真是救援及时。 至于思昀的男友则非常准时地在一点抵达,发现陌生的书怀学长也在场时微微一怔,又立刻回过神迈步走来,「不好意思,我应该没有迟到吧?」 我摇摇头,视线同时瞥见听到熟悉嗓音的女鬼猛地抬眸,却在起身亟欲靠近时被梧桐拦在距离五步远处,仅能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们这头。 在背对女鬼的方向坐下,思昀的男友抓抓头发,「上次在餐厅好像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姓戴,戴立杰,跟思昀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 「我是萧以柔。」想必对方很清楚我跟思昀是同学,我便不再多提。随后书怀学长也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身分,见戴立杰的眼神不断在我们之间游移,我索性主动道:「我跟书怀学长是『一样的人』,该知道的他都知道,等等你可以不用顾虑,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欸?」戴立杰又是一怔,我也没催他,等他反应过来后,才略显訕然地说:「本来我还不太确定的,但听你那么说,果然是『看得见』吧……」 「你不正是为了这点才来找我?」我将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所以,你想问什么呢?」 在这之后,是段长长的沉默。我和书怀学长互望了眼,都明白对方很难开口的心情,首先他会想来确认,脑中一定是有大致的猜测了,问题在于他能不能完全直面这件事情,正视他所在乎的对象伤害了另一位同样被他放在心上的人。 「那天推思昀下楼的,是嫚萱吗?」思忖之际,戴立杰驀地出声,用手机点出一张照片推给我们,「这个女生就是嫚萱。」 只瞧一眼,我就睁圆了眼睛,照片里的确实就是这当下站在戴立杰后方不远处的女鬼,年纪也相仿,只不过照片内的她穿着医院的病服,头上也戴着毛线帽。 「原来……真的是啊。」戴立杰深深叹息,抹了把脸,「以前有跟你们类似的人好意警告过我。这几年身边频频出事,我其实也隐隐约约猜到了……是不是嫚萱过世后始终没有离开?抱着这念头,我一直纵容意外发生,大概是基于歉疚或捨不得的心态吧。」 拋不下存在于过去的亡者,就结果论,也等于捨弃了存在于现今的重要之人,最后只能两头空收场,他也会被困在恶性循环中无法自拔。 「她是你的初恋女友吗?」即便唐突,我仍试探性地问了。 「严格来说,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戴立杰苦笑,「我跟她从小学就认识了,对彼此都有感觉,不过迟迟没有跨出那一步。直到高中时她被检查出癌症,我们才说好只要她康復了,我们就交往。」 可惜最后,她并没能好起来,而这个约定也没能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