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别书》 序章 雪夜。 冷风呼呼地打在牌匾上,店门口的那只灯笼发出微弱的桔光,在深黑的夜里多少也带来一丝慰藉。这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客栈了,自然不愁生意。 店内大堂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酒客,各自低声聊着。火盆烧的旺旺的,若隐若无的酒肉香味,好不勾人。 厚厚的棉门帘被掀起,走进来个彪形壮汉,扯着大嗓门喊道:“来两壶最好酒,酱的牛肉马肉各切一盘。”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在了这一处。这大汉着实壮硕,猪头虎面,身着灰色的大袄子。 “不知是哪里来的村野粗汉。”邻桌酒客低声说道,无奈地摇了摇头。 “嗨,这地儿,能会有什么贵人。” 跑堂慌忙从后屋跑出来:“哎嘿!客官咱真是不好意思,这不夜也深了么,酒肉都卖完了,要不,我们给您送壶茶您暖暖身子?” “茶?” 壮汉拍桌而起,如揪小鸡仔般拎起了弱小的跑堂:“俺看起来像是喝那玩意儿的人吗?俺可不管,把你们最好的酒肉都想办法给老子送来。” 跑堂瑟瑟发抖,冷汗直下,待壮汉好不容易放开自己之后,一溜烟又跑回后屋去了。 气氛诡异的大堂内,那些原本畅饮着的酒客暗中已经开始打量起壮汉,除了角落里的那桌之外。角落那桌只坐了一个人,桌上一碟毛豆,配一壶小小的茶。 跑堂匆匆又跑来,手上不知弄了碟什么肉摆在壮汉的桌上,手脚利落地给这位难搞的客人倒上了酒。壮汉兴冲冲地夹起了盘子的肉,才嚼两口,神色一变,又把肉吐了出来,领着跑堂的衣服站了起来。 旁边桌的酒客见状,也操起了武器。局面也渐渐变得焦灼。 壮汉环顾四周,论体格,这些路见不平的酒客没一个打得过他:“俺好声好气,要两壶好酒一碟好菜,哪晓得吃到嘴里的是死臭的猫肉!” “你飞蝇派庄老五作恶多端,店家都说没有酒肉,恐吓人家还说是好声好气?该!这死猫臭肉就配你这样的恶人。”某位酒客说道。 是了。这位蛮不讲理的壮汉正是这臭名昭着,无恶不作的飞蝇派大恶人庄老五。 这飞蝇派在江湖上臭名昭着,门派中大多由一些山贼混混组成,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庄老五能在这其中混出名气,可想而知其人品,实打实的坏蛋一个。现在大家心照不宣,看来就是借这个事由头讨回公道。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俺的确是魅力大。各位可知道,惹了庄老五,俺的那些兄弟们,可都饶不了你们一个个的······” 谁知没等话说完,这庄老五忽然却像是中邪了一般倒了下去,瞳孔中竟泊泊地冒出黑污的血,口中白沫吐飞,抽搐几下,死了。 跑堂这可吓得屁滚尿流的,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惊讶万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这庄老五显然是中了剧毒。可是周围人都不像是会用毒的样子,手上都是冷兵刀剑。有人仔细一闻,庄老五的尸骸有淡淡的花香冒出。 这死的如此意外,又是明显的中毒迹象,还有隐隐诡异诱人的花香······莫非就在那刚刚短短的一会儿,已经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哎?坐里头的那个人呢?”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屋内最里的那一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冷掉的茶水和堆码在一起的豆壳儿。再后知后觉注意到,庄老五的包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地里,从客栈蜿蜒而出的脚印,消失在黑夜中。 偶逢(衙县初见,对她刮目相看) “莫奎!你给我回来!” 一个小孩身手矫健地穿梭在人群中,边跑还边冲着后面追着他的人做鬼脸,撞上了不少路人。 街市上的摊贩对这幕场景似乎再熟悉不过了,纷纷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小孩子哪可能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大人,跑了没二百米,就被身后的男人抓住了,被一把抱起扛在了肩上。 “啊!乌玛!你放我下来!我不想去上学!你放我下来!” “这可由不得你!你看整个镇上,哪个小孩像你一样不读书天天翘堂的!”男人无奈说道,全然不管背上孩子的哭闹,向路上看热闹的邻里街坊赔礼道歉。经过街上的官府告示栏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 肩上的小孩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来看看男人,又看看告示栏。 贴的是官府的红头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之前过去一年官方通缉的逃犯,名字被划掉了的,就是确定死了的,以此公示。 没等小孩开口问,男人一把揭下了告示,气呼呼地往街角的阆中镖局走去。 “唐君霓!”小孩听得出来男人是真的生气了,一进到镖局,便挣扎着要下来,一溜烟跑到内室里没了踪影。 “怎么了这是。大早上的乌玛你嚷嚷什么呢” 一位面容皎洁清丽的女孩从内堂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样子,还打着哈欠,穿着件棉麻的内袍,披了一件厚厚的袄子。 刚开春没多久,仍然是冷寒料峭的天气,可能是刚从温暖中被唤醒的缘故,她眼中晕着迷蒙的暖意,遇上春风便化开了,夹杂着水汽,逐渐清亮起来,明朗又慵懒。 “穿这么少!”瞧见她这个样子,男人的声音一下就软了下来,拉着女孩进内室。 “怎么了这是?”内室的里坐着的另个男人说道,他旁边还站在刚才不想上学,哭闹的小孩。 小孩大概是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学着刚才乌玛的样子,摆出无奈的笑容:“乌莱你笨不笨啊,还用问吗?一定是唐君霓又闯祸了呗!” “莫奎你这个小鬼!”唐君霓装作要揍,乌玛叹了口气,把怀中的告示拿了出来,丢在了桌子上。 乌莱展开告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倒是还以为真的出了什么大事,难得见到自己的哥哥乌玛会这么生气。 “我之前跟你说了什么来着?镖局的名声好不容易才立起来,不要再单打独斗,也不要再暗中杀人。毕竟不再做暗里的活计,这要是再惹上了仇家,还怎么做正道的生意!” 君霓这下是清楚乌玛为什么生气了。甚至也不带上学堂了,也要回来质问她。 事到临头,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好狡辩的。告示上清清楚楚的印着飞蝇派庄老五的名字。虽然没写是谁干的,可是也清清楚楚的写了庄老五的死状,时间和地点:凛冬、中毒,尸体伴有异香。 若是同样习武之人,多半也猜到了他的死,与善用暗器、毒物的蜀中唐门,苗疆毒寨摆脱不了关系。而且这个异香乌玛就更熟悉了。自己之前研制出的“乌黛”,不正是这样杀人不见血,一招致命,伴有异香的毒药么。 “你是什么时候杀的庄老五?不知道庄老五后面是飞蝇派吗?”乌玛问道。 “······”唐君霓把目光移开,倒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在一边的莫奎眨了眨眼睛:“难道是之前阿霓独自去辽城跑镖的那一次么?” 乌玛大概是也猜到了,刚要开口,便听到镖局外一阵喧哗,起身便要出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宋家母女二人。宋家是城中市场上的蔬菜贩子,带着一大筐子新鲜的果蔬鸡蛋,见到乌玛就要下跪。 “哎呀,大恩人,您替我报了血海深仇,我老太婆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宋小女也哭的不成样子,连忙跪下。 乌玛扶起二人,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个大概。 这宋父本是城中小商贩,一家三口勤恳本分,生意火热,城中陶家也是做摊贩生意,自然眼红得不行。谁知陶家背后竟是也跟飞蝇派庄老五扯上了关系,派人找了宋家的茬,宋父竟然是被活活打死了。留下宋家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此事在城中也是轰动了好一阵。 乌玛叹了口气。 虽然这做的的确是好事,也是君霓一贯的做派。但是这不就是也给镖局惹上了麻烦,给自己添仇家了么。 事到如今,这仇报了也算是好心帮别人报了,只得安慰宋家母女:“我们阆中镖局虽成立时间虽然不长,也承蒙诸位邻里乡亲关照,邻里街坊有难,自然义不容辞。” 由此就也顺水推舟安排孤苦的宋家母女,来到阆中镖局打杂干活。 屋内的乌莱听着屋外的喧哗,笑着摇摇头:“不愧是蜀中女侠唐君霓,果真就是如同江湖传闻一般热血心肠。” “过誉,过誉。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也是我看不爽庄老五在先。” 唐君霓知道乌莱是在打趣她。但又听见乌莱说道:“现在我们在阆城也算是安定下来,自然不能再像前些年这般肆意。” “镖局营生,跑南走北,便是要与各路关系交好才是,虽说飞蝇派的确作恶多端,但是西南一带,日后免不了再与他们打交道了,指不定人家找你寻仇。” 唐君霓敛了笑容,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刚是开春,枝头已经冒出了绿芽儿,鸟雀叽叽喳喳叫着,好不生意盎然。 她像是叹息般说道:“行走江湖,怎么可能没有仇家。不是飞蝇派,多少也会是与其他门派扯上关系。要不就是像宋家这般,你没招惹麻烦,麻烦就主动招惹你么。快意恩仇,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莫奎年纪不到十岁,年纪尚小自然听不懂,看唐君霓,又看看乌莱,学着这两个大人假模假式地也叹了口气,倒是把二人逗得乐呵呵。 君霓说的也并无道理。 阆中虽是巴蜀小城,远离中原地带,日子过得安静祥和,但是他们开镖局走南闯北的,到时候能够感受得到这江湖已经开始风起云涌,蠢蠢欲动。 当今圣上前几年得了怪病,糊涂一时,清醒又一时,所有朝中大小事,几乎都交到了皇子与机要命臣手中。 料想得到,如今这皇帝一病,朝内外必然各派势力涌动,其中太子李琪和二皇子尤甚。 李琪生性浪荡,掌管着当朝第一暗卫杀人机构,门下众多精锐死侍。北方及中原的大部分富饶城邦要地,亦都隶属于他的封地管制。 至于二皇子李勉么,倒是名声不差,为人也算是清廉,民间呼声颇高。南方一代,包括苗疆蜀中的南疆,大部分是李勉的势力。去年伊始,就连阆城这样的小县城,也有消息传出,李勉已经开始在这一代招兵买马,筹备人手了。 但是亏就亏在,李勉不善武善文,手上并无兵权,若是真的兵戈相见,怕是也多有不利。 不过君霓觉得,于自己走镖行当来说,天下大乱,走镖风险上来了,那酬金水涨船高肯定不必说,但是于黎民百姓,必然是和平安定的好呀。 第二日唐君霓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妥当之后,打算凭着昨儿乌玛带回来的告示去官衙领赏。 这庄老五作恶多端,早就是朝廷追缉的要犯,悬赏不多不少,整整五百两银子。 这也算是唐君霓下手的原因吧。五百两啊,那差不多是跑镖一整年的收入,有了这钱,不但可以把镖局好好再修缮一下,还可以再给莫奎买两件新衣裳了。 “啊?你也是来领庄老五的悬赏的?”县里衙卫听明唐君霓的来意之后问道:“怎么?庄老五是俩人杀得?” “不,就是我一个人杀的啊?” 唐君霓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问,又听衙卫说道:“喏,你来的正好,刚一刻钟之前,又来了个人,说那庄老五是他杀的,现在正在等着领赏呢。” 好家伙,她这下是明白了,原来是个冒名顶替的,倒是要看看这是谁这么大胆。 于是便顺着衙卫指的方向看去,是个年约五十出头,一身灰衣,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儿。 阆城就这么点大,唐君霓对他毫无印象,于是断定这个人是个外乡人,更是觉得上火,拔高了声音问道:“就是你杀了那飞蝇派恶棍庄老五?” 小老头儿上下打量了下唐君霓,应声道:“正是。在下何凡,系诸城人士,先前拜于飞蝇派下,后出来闯荡讨生计。这庄老五不过是一外室弟子,顶着我门门号行凶作恶。嘿嘿,清理门派的同时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哦?如此说来,我去年入冬在辽城郊外酒肆外也杀了个庄老五,难道是我杀错了?” 老头眼睛滴溜一转,似乎猜到了怎么回事:“嗨!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杀的这庄老五熊背猪相,体格庞大,臂上还有一鼠形刺青。” 他又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姑娘家身板这般柔弱,瞧着斯文秀气也不像是使毒的样子,怎么可能杀人呢。” 唐君霓心里火大,面上却是不怒反笑,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可能杀人?你可知道我的来历?我可是······” “大胆,什么人在此处喧哗!”怒气冲冲走来个衙卫问道。 唐君霓说:“衙卫大哥,我今天是来领庄老五的悬赏金的。但是这个何凡自称是他杀的庄老五,这不,我跟他正在讨论这世上会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 “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衙卫大呼。自从圣上发布御令,奖励通缉悬赏民间江湖恶棍,但两人同时争赏还是第一次。 至少在阆城这,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衙卫转头冲着唐君霓说道:“你也说人是你杀的,你可有证据信物?” 按照规定,凡官府下令通缉悬赏,必须带着悬赏者信物来,查证确为悬赏者之物才可领赏金。 “当然。”唐君霓从怀中衣襟内掏出一支手镯:“这是当日从庄老五处得来之物,这镯子工艺精良,上面的绢花媚俗妖颜,多半是青楼妓坊之物。” “人人皆知,庄老五的情人正是城中妓馆媚香坊的舞女香梅。遣人去查,就问她识不识这只簪子不就成了。” “哈哈哈哈!”何凡笑道:“这簪在我眼中普普通通,看样子不就是寻常人家的发簪。这媚香坊的姑娘各个都是美人,咋可能用这种次等货。” “你!” “别吵了别吵了。”衙卫呵斥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同我一块儿去禀报县令。” 唐君霓心中暗道不妙。心中把之前可能结识过的仇家都盘算了一遍,恐惹出更大的麻烦。 自己杀了庄老五并不算是后悔,庄老五实在可恶。之前镖局的人跑镖时,也被庄老五拦路打劫过,手刃庄老五,那也是迟早的事情。就怕是真的如同乌玛乌莱所说的,事情越闹越大,影响到镖局发展才好。 但是真的让这冒出来的人领了赏银,她也是不服气的。这么想着,一边跟在衙卫的后头,一边在打量着身边这个冒牌货何凡。 她并不是第一天出来跑江湖了,形形色色鬼鬼怪怪早看了个遍。这老头虽说年约五十,但也算是目光炯炯,隐约看得出体格健壮,一身破旧的灰皮袄,二人倒是未曾交手,也看不出来是哪个门派的。 衙卫让他俩人在正厅处等候,没过多久,带了两个人回来。 她有些诧异。带来的这两人都不是阆城县令。其中一个挂着武宁军腰牌,气度不凡,身材挺拔,估摸着刚至而立;还有一个是个稍文弱些的,看起来像是个书生,面目流转间还略带些轻浮浪漫之气,刚进来就在打量着唐君霓。 那个军士发话了:“吴县令这两日外出,衙门内大小事可由我做主。” 话毕,何凡扑通地跪下,把唐君霓下了一跳。 “你是何人?为何不跪?”旁边的衙卫厉声道。 唐君霓笑了起来,给了衙卫一个白眼:“罪人才跪,伸冤才跪,我光明磊落,为何要跪?” 衙卫还想在说些什么,那个武宁军人拦住了,他道:“既然如此,不如升堂办案,也告知百姓乡亲来观案,你等二人将事情经过说个明明白白,那才叫磊落了。” 唐君霓抱拳:“如此更好!”说罢走到伸冤鼓前敲了起来。 堂审(难忘的姑娘) 折腾了这么好一大会儿,临近正午,不一会儿一群乡亲已经聚集到了衙门前。 她放下鼓槌,向各位说道:“诸位乡亲,在下蜀中唐门唐君霓,到阆城约莫三年光景,现阆中镖局三把头。去年冬天跑镖时路遇飞蝇派恶霸庄老五,知晓他已经被官府通缉已久,本人虽是女子,但是也有些护身的拳脚功夫” 她顿了下,回头看了眼之前看不起她的何凡:“行走江湖,路见不平那也是侠义之举。” “但是”她话锋一转:“今日我来官府告知领赏时,竟被告知有另一人冒名顶替,自称是他杀的庄老五。于是今日叨扰各位父老乡亲,共同裁决判定。” 听罢,人群中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二人交换了眼神之后,那个军士顺势就坐到了三尺法桌之后,惊堂木一拍:“升堂。” 一阵威武声,只见端坐中央的他继续开口:“在下武宁军前锋阵副将秦蔚澜,近日到蜀中阆城处理军机要务,碰巧今日碰上了此番争端,恰逢县令外出,便由我暂任县令一职,裁决此案。” 这个秦蔚澜,唐君霓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武宁军的副将领,江湖传他骁勇善战,功夫过人;更一表人才,眉目姣好,气度不凡。 光凭后面两点,自然就撩动不少妙龄怀春少女的心。不过据说他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又隶属于前锋军阵,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关内才是。此人也只是江湖闻名而已,千里跋涉到阆城来,这是为何? 不管怎样,今日一看倒是也开了眼了······骁勇善战与否,她不知道。不过这外表看起来,倒是的确如此。就是这周身的气质太严肃了,想来军人都是如此吧。 秦蔚澜发现了唐君霓玩味打量的眼神,迎着她的目光,依旧是一副冷然的模样。至于文弱的书生,一系墨色衣袍,手持折扇,气质不凡,看样子应该就是个军师了,他也看着君霓,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久仰秦副将大名。”这何凡听闻秦蔚澜来历,连忙跪了下来还拜了一拜。唐君霓也有些不好意思,该跪不是,不该跪也不是,只得给高堂上的二位抱拳示意。 只见这何凡又继续说道:“小人虽说与那庄老五同门,但是行走江湖二十载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儿,还请大人明判,莫要先入为主的好。” “这你倒是放心,我秦蔚澜一向对理不对人。”说着又示意何凡继续。 “大约也是去年隆冬的时候,我返乡至辽城,已至夜深,投宿至郊野的客栈。正巧碰上这同门败类庄老五当众欺凌跑堂,于是便溜至后厨,给庄老五的酒菜下了药,后趁庄老毒寨发,乱作一团时顺走了他的包袱。” 唐君霓眉头皱了起来,这何凡说的,竟与当日毒杀庄老五的场景几乎一致,莫非当时这庄老五也在场?竟也算准了她会出手,于是生出这样一计,冒名顶替领走赏金。 何凡又继续说道:“今日早些时候,呈给大哥的领赏证物,便是这庄老五当时带的随身包袱”说完,衙卫将何凡的证物送到了秦蔚澜面前,唐君霓只看了一眼,心中惊愕不已。 这个包袱,分明就是自己当时毒杀完庄老五之后顺走的呀! 绝对不会有错!包袱挺沉,自己当时还要押镖,没法携带太多东西,只从包袱里搜出一只发簪,便沿路丢掉了。 唐君霓确信,这个何凡绝对是有备而来的。 秦蔚澜打开包袱瞧了一瞧,目光望向唐君霓。衙卫又呈上了唐君霓的证物,那只手镯。 他拿起镯子细细打量了一下,开口问唐君霓:“你怎么现在倒是一语不发了?轮到你来说说,你是如何杀的庄老五,这手镯,究竟又是来自何处?” “回秦副将,民女的杀人方法,与何凡一模一样。准确的说,这位徐凡目睹了我的毒杀过程,捡漏了我遗弃的包袱。” 唐君霓这番话一出,众人哗然,就连高堂上的二位也是惊讶不已。那位文弱军师模样的书生收敛了折扇道:“那这个包袱,与这手镯都皆是庄老五之物了?” “正是。”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唐君霓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但是也正如我先前所说,本人常年行镖,除了车马货物之外,实在也不便携带太多包袱,于是便从这包袱中搜罗出这一只手镯,便将包袱随手丢弃掉了。” 她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模样老实巴交何凡,补了一句:“若是我能料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当日再多行李,也要把这包袱随身带好。” 围观的民众议论声是愈来愈大,唐君霓内心开始有些慌。倒不是因为心虚,只是觉得当下事情至此,想必已经不会就这么容易收场了。 高堂上,秦蔚澜同那书生不知道耳语说了什么,书生听后点头。 秦蔚澜惊堂木一敲:“肃静!就目前来说,唐君霓与何凡都出示了物证,都称物证为庄老五之物,但是这庄老五之物,就数量上来看,何凡占多数。你们二人还有什么物什,或者是人证,能当场证明吗?” “我倒是有个提议。” 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书生开口,缓步走到堂下二人中间朗声道:“不如,就在此处,你们二人重新演绎当时毒杀庄老五的场景,由在座的诸位乡亲判定是否合情合理,并且与尸检状况符合,大家说如何?” “这个主意好!” “好主意!” “哎对对对,再杀一次不就都明白了吗!” 何凡眼前一亮,不等别人喊他,自己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谢过秦副将”,说罢招呼了身边的衙卫兵,让他们扛了几套桌椅板凳出来。 “再找位乡亲当一会儿\'庄老五\'就行。”他又冲唐君霓嘿嘿一笑:“不如请这位姑娘先行演示好了,以免又说我何某欺负人。” 秦蔚澜此时从县令椅上站起,走了下来,坐到了其中一张板凳上。“诸位乡亲也不是习武之人,若是发生意外怎么办,这‘庄老五’就由我扮演罢。” 唐君霓瞧着他,心道:这人不愧是武宁军,身材高大竟然不输庄老五,走路带风,但是又比庄老五挺拔得多,一看便是军营中锻炼出来的干练。 众人退让到一旁,唐君霓活络活络了身体,把右手的衣袖一拉,手腕上方竟出现了一个小型的机关暗器,像是改良过的机关弩具。 围观的大伙儿发出惊叹声,唐君霓颇为自豪地解释道: “此暗器系我去年研制的‘隐鸠’,可以藏匿于袖中,小巧便捷,除了能发射一寸的毒针之外,还可由银丝远程操控使用,像这样。” 说罢,唐君霓稍作运内力,纵身跃起,不需要借力,犹如一只蜻蜓般落在了房梁之上,加上唐君霓身形轻盈矫健,没有发出引人注目的动静,几乎是不会被注意到的。 在场的看客发出低低的赞叹:“不愧是鼎鼎大名的蜀中唐门,机关暗器精巧绝妙,唐门弟子的轻功竟犹如舞蹈般轻巧优美,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佩服佩服。”更有甚者居然还鼓起了掌,吹起了口哨。 那是自然。 唐君霓心中有些自豪的窃喜。虽然唐门人才济济,不过自己的轻功在门内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当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练的三脚猫功夫。 她将小臂上的隐鸠取下,固定在了房梁上,又轻巧地落地,向众人展示了她手中那根细若发丝的银丝。 接着,她坐在了距离“庄老五”稍远一些的一张桌子,佯装喝茶,手指轻轻拉动了银丝,“庄老五”惊呼了一声。 众人看向“庄老五”,只见他从后脖颈处取下一根不过一寸的细小银针。唐君霓说道“请放心,此针并未淬毒,只是为了演示而已,还请见谅。” 唐君霓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粉末,放到桌上。拿药散发出一阵明显的诱人香气。 她继续解释道:“银针只要接触到皮肤,便会渗入,带人中毒倒地后悔自行脱落,只留细小孔眼于肌肤上,桌上这包药粉,便就是这‘乌黛’。中毒者身亡后躯体会散发空气里迷人花香之味,这也是该毒最大的特征。” “倒是绝妙。” 秦蔚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揉了揉后脖颈处,除了针刺的一瞬间有感觉,倒是没有更明显的触感,身体也无异常反应,刚才的银针应该便是无毒的。他对在一旁的何凡道:“到你了。” “啊······是!” 何凡不知道为啥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额头上溢出了汗。 唐君霓这些都看在眼底。哼,臭骗子,这下看你如何收场。 何凡从衣襟中掏出一小包药粉,说道:“此毒产自西域,名为噬魂香。这毒平时尝起来无色无味,但是遇水即溶,化成剧毒,只要喝下它,即刻毒发身亡。” “哦?那你又是在何时,以何种方法下的药呢?”秦蔚澜眉头一扬,反问何凡。 “自然······自然是在酒肆跑堂在后厨给庄老五准备酒之时啦!” 秦蔚澜招呼了衙卫,拿上来一只公鸡,将兑了噬魂香的茶水放到了公鸡的面前,公鸡扑腾了翅膀,咯咯叫了两声,低头啄起茶杯中的水,没一会儿便躺倒在地上,躯体僵硬。 但是正如唐君霓料想到的一般,并没有明显的香味气息传出。 “大人!的确是如唐姑娘所说,这具公鸡的尸体上没有奇异香味!”今天领赏时的衙卫跪在了秦蔚澜跟前。 事已至此,孰真孰假也真相大白。秦蔚澜一拍惊堂木:“大胆何凡,冒名顶替该当何罪?来人,捉拿此人等候发落!” 只见这何凡嘿嘿笑了两声,从袖中掏出一枚弹丸用力往地上一掷,瞬间整个堂内迷烟四起! “不好!” “咳咳咳咳······” 唐君霓连忙运功闭气,但是因为多少也吸入了好些迷烟,身体瘫软无力,一下子自然不能使出功夫的。 待烟雾散去之时,哪里还瞧得见何凡的身影,再去追他自然也是无用。书生从地上捡起了一张人皮面具,确认了这是“何凡”。秦蔚澜与他相视一眼,宣布此案已结,便匆匆退堂。 傍晚唐君霓回到了镖局,莫奎见到她,兴冲冲地从内屋跑出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呀!赏金呢?赏金呢?” 唐君霓弹了下莫奎的额头:“又不是给你的,你激动什么?赏金当然是给宋家母女了呀。”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乌玛走出来问道。 唐君霓敛了嬉笑神色,低声与乌玛把今天所发生之事说了个大概:“我去领赏,冒出来个滥竽充数的何凡,声称这庄老五是他杀的,被当堂揭穿之后逃走了,留下了人皮假面。这事情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 乌玛眉目深深皱起道:“莫非是暗处有人盯上了我们?”他摸了摸莫奎的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同乌莱一起商议。” 唐君霓点了点头,三人一同循着饭香进入了内屋。 另一处书房雅室内明灯高燃,伴着幽幽茶香,二人低声交谈。 秦蔚澜换了件绛色的便袍,端坐在茶桌前,那书生亦是双眉紧锁,沉思不语。末了,书生先开口道:“蔚澜,这事······” 他把玩着这破烂的人皮面具,打断了书生的话:“这一趟南下之行,怕是早已有人盯上了。敌在暗处,静观其变是为上策,我们多加小心,他们必会露出破绽。”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今日之事,这唐君霓的身手倒是令人印象深刻,果然唐门功夫百闻不如一见啊!” 秦蔚澜脑海里浮现了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带有巴蜀之地女子的娇艳活泼,像如火的山野蔷薇,令人印象深刻。 更令人地是她敏捷的身手,在女子中的确是少见。他从袖中掏出了今早的那一枚银针,放在桌上对书生说道:“景云,你可查了她的背景?” “放心。一炷香前飞鸽传书回来了。这唐君霓生父不详,母亲在她没满一岁时便病逝了,她系唐门现任掌门唐高裘的侄外孙女,但她却好像在门中不太受待见。据说她轻功方面颇有天赋,算得上是门中佼佼者······” “年纪约莫二十,尚未婚嫁。大概是五年前到的阆城,与苗疆毒寨,江湖人称毒医双子的乌玛,乌莱一同开了家镖局四处跑镖,之前还收养了个名为莫奎的孤儿。” 秦蔚澜眼神望向他,知道他要问什么。 白景云又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已经寻到这玄冥指环,若是真的如传言所闻,借助他们之力,说不定会好办许多。” 秦蔚澜挑眉,对他说道:“我们不日便启程。明天,咱们去趟阆中镖局吧”。 说罢,将人皮面具丢到屋内的炭盆里,火星子溅起,漫起一股难闻的焦味儿,没一会儿便被火焰吞噬,化作虚无的灰黑。 初识(你们军队没有自己的镖队吗?为何找上 唐君霓朦胧间听到楼下厅堂内有交谈声,一个翻身从梦中醒来,梳洗打扮之后匆匆下了楼。 意想不到,居然是昨天刚见过的两个面孔,秦蔚澜与他身边的那个书生,而另一边的乌莱和乌玛神色端重,似乎在等着她。 秦蔚澜微微颔首:“君霓姑娘早”。 与昨天穿的正式的玄甲装束不同,秦蔚澜今日穿了一身灰白的衣袍,看起来倒是也与身旁的书生不相上下,涵雅似修竹,但更添一些英武之气,冲着她微微一笑。 “不知姑娘昨日休息得可好?” “还行。”她答道。 “昨日太匆忙,还未来得及介绍。在下江南白氏白景云。”那个书生道。 “幸会!” 原来是这鼎鼎大名的白家小公子白景云。这白家在江湖中名气同样不小,地处富饶江南一代,同样是以走镖起家,后来又延伸至武行、兵刃锻造售卖等等。 白家家大业大,富得流油,发展到现任当家白非池这里,又开始培养招收弟子,钻研独门武学,俨然是要有开山立派之打算。据说这白景云是白当家最受宠的小儿子,为人风流潇洒,善用折扇为武器,实力不容小觑。 一个吴宁军人,一个家大业大的有钱公子哥······原本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昨日不过匆匆一见,今日为何却又找上门来? “昨日之事,想必也给唐姑娘添了许多麻烦。我们已经命人追踪这何凡的去向了。”白景云道:“今日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希望能聘请阆中镖局与我们跑一趟镖,押送件重要的东西。” 唐君霓有些惊讶,也倒是没想到二人此番来是要请她跑镖。 “据我所知,朝廷应该是有专门的镖队负责押运才是。” “姑娘所言不错。”秦蔚澜道:“只因此次押运较为谨慎,不便让他人知晓,更不能动用武宁军,所以不得以聘用江湖镖局。昨日在衙门被君霓姑娘的身手折服,因此希望姑娘能祝我们一臂之力,共同完成这次镖运。” 这······ 唐君霓秀眉紧锁,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旁边的乌莱此时说道:“秦副将您肯给我们面子,选择阆中镖局,我们受宠若惊。但是阆中镖局成立不过短短五年,且之前多半是接的江湖门派,普通人家的生意,还从未与官家朝廷打过交道,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应承下来。” 他神色坦然,将君霓心中的担忧一一道来: “镖局现在也人手也短缺,其他弟兄都有任务在身,若我们三人都离开了,镖局无人坐镇,自然多有不便。” 秦蔚澜像是料想到乌玛会这么回答,缓缓回:“二当家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想必目前时局情况你们也有所知晓。 “阆中镖局在巴蜀一代也算名声鹊起,素有'镖行必达,仁义无双'之称,落得好名声的同时,相信暗中也结下不少仇家。” 言及此处,眼神望向君霓,包含不容拒绝的炯炯烁光,唐君霓下意识地闪避: “此行若是圆满,除了三倍酬劳之外,以后不说巴蜀,苗疆,岭南一代,有了武宁军加持,必定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再怎么傻的人,想必也听明白了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君霓与乌莱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乌玛,阆中镖局的一把手。 乌玛给了他们个安慰的眼神,只见他站了起来,迎着秦蔚澜的目光说道:“武宁军乃御军,为国为民,君霓将昨日之事都同我说了,秦副将与叶公子堂堂正正,心中磊落,明办公事,令小人十分佩服。” “不过阆中镖局上上下下四十号人,都是我的兄弟家人,不能为了名声财富不顾他们的前途性命······” “这涉及官家朝廷,我们应当竭尽全力。不过二位行的似乎是私事,若是到时消息传出,官府翻脸不认人,那可如何是好?请问秦副将,可有想过解决之道?” “这你可以放心。”说罢便从袖中掏出一枚金制令牌,正面印'澜'字,而背面鎏金浮雕苍鹰孤狼,秦蔚澜将此物郑重地摆在了桌上。 “此物乃当今武宁军总教头冯晏所赐的的军令牌,凡持此物者,无论是皇室宫阙,还是天府地牢,皆可畅行无阻;各大城镇闸口来去自由。此物可作为抵押,暂时交由阆中镖局持有。” 乌玛心中叹了口气。言以至此,心里清楚,阆中镖局无论如何也是要参与其中了。 乌莱轻轻握住了唐君霓的手,以示安慰。他的手宽大而厚实,掌心还有淡淡的茧子,隐隐的似乎还有草药留下的熏香。 唐君霓抬头看了面前的逆着光的秦蔚澜。虚虚实实,神色浅浅,似墨玉般猜不透的阴沉。 昨日自己无意间一语中的,但是也没想到,风浪来袭得如此之快。 三月初始,一切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正好也是出游的好时节。唐君霓架着马车,飞驰在官道上。 阆城一代多茂密树林,道路狭窄难走,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再花个三五日才能走出去。 她想起临走之前莫奎死皮赖脸的哭闹,以及乌玛的叮嘱交代。估摸着来回一趟至少也要半年一载。乌玛临行前除了给乌莱,君霓二人准备防身兵刃、药材之外,也特地让君霓带了些干货特产。 原本只是她一人押镖,但是乌玛坚持让乌莱陪同,说多一个人也可以相互照顾。 她与秦蔚澜、白景云并不同车,而是同乌莱一起坐另一辆马车尾随其后,二人轮流换班驾车。令她疑惑的是,需要押运的货物,秦蔚澜并没有交与她,而是由他自己保管。 甚至可以说,唐君霓与乌莱二人,迄今为止也没有见过这件货物的真面目。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告诉她,行进的方向与目的地,有时候连赶一整天的路,有时候临近黄昏了,才告诉她,就近客栈休息。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稀奇古怪的。 君霓想,那日镖局登门拜访,秦蔚澜那意思是拿着整个阆中镖局的未来做筹码,甚至难听点,要挟他们了。虽然已经上路了几日,可是心中仍有介怀。 前面的马车停了,君霓也停了下来。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白景云,他告诉她说,今日将会在附近的镇上稍作歇脚,补充干粮,休息个一日再继续赶路。君霓才知道,他们这是已经临近了渝城。 众人一块到下榻到客栈,大堂内有位女子,见到他们众人,并与他们打了招呼:“蔚澜哥哥,景云你们来了。”当她看到君霓与乌莱时,笑容凝固在脸上,神情中充斥着迷惑不解。 “之冉,这二位是阆中镖局的唐君霓与乌莱,此番是受我们之聘,一起押运的。”秦蔚澜说道:“唐姑娘,乌公子,这位是曹之冉,接下来将与我们同路。” “幸会”唐君霓打过招呼。曹之冉冲她疏离地示意点头,随即便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孩。君霓感受到了她的敌意,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白景云开口道:“别站在那儿了。这个镇子离渝城很近,而渝城一绝便是这水煮鱼片,堪称千里飘香。机会难得,不如一块儿尝尝鲜?” “好呀!”唐君霓说道,拉着乌莱的袖子找了个桌子坐下,扭头看着那二人。 秦蔚澜神色温柔地不知道在和曹之冉说些什么,她笑魇如花,双颊有淡淡的晕红,与刚才面对她的礼貌疏离截然不同。 白景云看了看郎才女貌的二人,又转头看了正在看热闹的唐君霓,折扇一摇,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郎君才貌双全,窈窕女好逑那也是自然的。你别放在心上,冉之不是坏人,除了蔚澜,她对我都是如此。” 君霓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前走镖之时,也碰见了不少官家之女,面容姣好,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很少会给他们这些走江湖女儿好脸色。 倒是也见惯不惯了。彼此看不爽,能相安无事就可。 客栈虽小,倒是人声鼎沸,后堂飘来诱人的肉香,让人垂涎不已。唐君霓是土生土长的巴蜀人,喜食麻辣口味,而这些天来几乎都在赶路,没有怎么好好休息,现在光是闻到味道,便馋的不行。 秦蔚澜与曹之冉二人一同坐下。此时一张桌子围坐了五人,自然便是有些拥挤。 白景云瞧见这尴尬的氛围,主动开口:“一路上辛苦唐姑娘,乌公子了。据说二位是土生土长的巴蜀人?” “我是,乌莱是苗疆人士。”唐君霓答到。 一旁的乌莱说:“叫我乌莱就好,也不必如此生疏。我生长自苗疆,也是五年前才到这一代走动。阆城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个令人流连的地方。” 曹之冉听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乌莱。 此人倒是与自己之前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浓眉大眼,五官却也不粗狂,耳朵上还坠着小小两枚银饰,身着的服饰也带着别样特点,是粗染的麻布料衫服,裤腿宽大。乌莱冲着曹之冉微微一笑,倒是不介怀这番审问的打量。 “客官们!您点的菜来啦!”小厮朗声说:“这道水煮鱼片也是咱们这儿的招牌!新鲜的四斤六两江草鱼,去骨细细片了,浸以骨熬高汤,以豆芽莴笋铺底。最后淋上秘制红椒麻油······嘿嘿,保您没齿难忘!” 君霓眼前一亮,被这红艳鲜香的味道勾得疯狂地分泌着唾液,却没注意到桌上的几人神色尴尬不已。 “景云······”秦蔚澜开口,脸上的神色略有不悦。 “啊?”白景云也是相当意外,他的脸已经被味道熏得通红:“我就让他们上了招牌菜。”想及此处,心道大事不妙。 在座的五人,除了唐君霓与乌莱之外,剩下的几人几乎不能吃辣菜。秦蔚澜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在逗我吗” 他问那小厮道:“那你们这可否有些不辣的菜式?” 小厮约莫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模样,这下被问着了,面露难色: “这····这似乎没有啊,咱们这蜀地,都得要有点辣才能吃下。你可别看这样子看起来辣的不行,我自己吃起来倒是没觉得多辣,要不客官您先试试?” 秦蔚澜摆摆手,让小厮下去。白景云率先动了筷子。 君霓一尝,便心花怒放。初春胃口不振,有这样一道麻辣鲜爽的菜,真的是太令人欣慰了。即使是从小到大吃过不少鱼菜的她,也不得不在心中佩服大厨手艺。 结果,这刚吃完没一会儿,乌莱与君霓之外的这三人,都在茅房呆了至少两炷香的时间。 “乌莱,你说他们既然不能吃辣,为什么自己多带些干粮,回马车上吃干粮不就好了。”唐君霓伸了个懒腰,吃饱饭足,在客栈房间中对着乌莱抱怨道。 “阿霓,勿多言。”乌莱打断她,给她到了杯茶:“北方中原人不食辣,这也不能怪他们。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嘛。” “你看到了吗,他们脸辣的就像番薯一样。”唐君霓幸灾乐祸:“尤其是那个曹之冉,倒也不愧是个官家女,都辣成这个样子,到还能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乌莱摇头失笑:“人家与你无冤无仇,今日第一次认识,你就不喜欢人家了?” 她摇了摇头道:“我倒不是先入为主,只是你们看到她今日打量我的眼神,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得很。” “行走江湖有何不好?女子又不一定要抚琴吟诗。”乌莱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即便如此,我们行镖的,本身就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们就做好我们的事情就好了。” 君霓听到乌莱这么说,心中的介怀也渐渐散了。 对于乌莱的温柔,君霓一直心存感激。 自从五年前结识乌玛乌莱兄弟,三人志同道合,便一起创立了阆中镖局,做行镖的生意。 她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因此乌玛、乌莱都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照顾。乌玛年纪最长,作为镖局一把手,大事小事也是操碎了心。 而乌莱呢,心思细腻倒不输女子,医术更是极为高超,是镖局中不可或缺的后勤官。虽然三人都来自不同的宗族门派,但早就已经将把彼此当做家人看待。 “砰砰砰”有人敲门。乌莱同君霓齐齐回头,不等二人开口,不速之客直接闯了进来。 是白景云,他神色焦急慌张,急急开口:“你们二人刚才就待在房间中么!” 二人对视了一眼,奇怪不已:“对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时秦蔚澜也走了进来,神情恼愠,来回打量着乌莱与君霓二人。君霓感受到事情的不对劲,此时景云开口道:“东西不见了。” “什么东西?是要押运的货物吗。”乌莱问。 君霓心道不妙,越过他们二人,径直来到隔壁房间,房门敞开着,曹之冉与秦蔚澜二人站在一旁,房间乱得不行,一看便知被翻找过了。物什散落一地,窗户大敞。 秦蔚澜盯着地上散落的一切,似乎在找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站在一旁的曹之冉不出所料地摆出了张冷脸,开口便道:“蔚澜哥哥。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来路不正的江湖宵小自然不能与他们打交道,监守自盗,私窃货物······” “他们俩一定是趁我们吃坏肚子的这段时间,把东西偷走了!此事一定与他们二人逃脱不了关系!” “之冉,事情还未查清楚,暂不要妄下定论罢!”秦蔚澜打断。 “你们二人,在我们闹肚子期间一直呆在房间里头?”白景云说。 “是的。我们甚至连要押运的货物都未曾见到过。”君霓说道:“丢的是什么?” “他们肯定还未走远。景云,你守着他们”秦蔚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话毕便纵身一跃,从窗户跳了出去,楼下响起马儿嘶鸣,匆匆蹄声渐隐。想必一定是去追人去了。 君霓此时是真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似吃了泡过黄连的苦瓜般,这一波三折,自己莫名其妙地还是被当成了贼,更可笑的是,从头到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偷”了什么。 “曹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君霓刚才同我一直待在一处,也并没有听到隔壁间的异常动静······”乌莱解释道。 “若不是蔚澜与你们定下了盟约,我是万万不会与你们搭上关系的。”曹之冉冷漠打断:“他居然连腰牌都押了出去,到没想到所托非人!” “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请曹姑娘不要妄加断言”君霓厉声回:“你若是对此番我们共行有异议,不如你自己同他说去。” “你······” “别吵了。”白景云打断她:“之冉,你先出去罢。” 曹之冉瞪了一眼君霓愤恨而去。乌莱扶上了君霓的肩头以示安慰,他俩彼此交换了眼神。没有做的事情,也并不需要担心,相信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 熬过漫漫长夜,一直到天光乍现,莺鸟叽鸣的时候,秦蔚澜都并未出现。曹之冉回到了自己房间,而白景云与他们二人几乎是一起坐了一夜。 君霓昏昏欲睡,脸都快砸到了茶桌上。难得住店,却还是不能好好的休息一晚,弄出这么个意外,绞得人心绪不宁。 忽地,楼下一阵喧哗之声,将君霓从瞌睡中叨扰醒。白景云听出来是秦蔚澜的声音,快步走下了楼,君霓同乌莱紧随其后。 客栈外熙熙攘攘站了一群人,除了白景云,自然还有秦蔚澜。地上跪着个三人,均被绑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人抬起头,乌莱同君霓二人吃了一惊,竟是昨日给他们上菜的那个小厮! 除此之外,在场旁边的其他人君霓并不面熟,但是看这凌乱的须发与胡渣,手上都拿着棍棒,看着都是江湖武人。难道是丐帮的? 那伙人中为首的上前一步:“我与弟兄路过前方青松岗时,瞧见这伙人鬼鬼祟祟,疯了似得驾马疾行,跟了一段,又见他们停下来清点货物。 “觉得实在是诡异,便上前盘问,正好瞅见这箱子上带着官印,当下擒了他们,逼问之下得知此物竟然是武宁军之物。这不便做个好事,物归原主了。”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 白景云心中大石头落了下来,冲着此人抱拳致谢:“侠士这般古道热肠,我们自当有重谢!还不知道侠士的尊姓大名?” “嗨,谢倒不必。”此人大手一摆,他身边的兄弟频频点头:“吾乃丐帮尹习文。这几位是我的同门师兄弟。除恶扶弱也是我门教条,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如的君霓心中同样松了口气,幸好东西是找了回来,没给镖局惹上麻烦。 她撇了眼同样一语不发的曹之冉,只见她双颊涨得通红,一副羞愧又气恼的样子,眼神来回在秦蔚澜同那伙贼人之间飘来飘去,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是始终缺不敢开口打断。 对了。这倒是提醒了她。 君霓悄悄将目光转向那贼人身边的大箱子。光从外表上,倒是看不出这箱子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常见的木箱罢了。 秦蔚澜走过去打开了箱子,正巧挡住了君霓的视线。他开箱略微检查了一会儿,向白景云道:“都在。” 白景云点头:“我这就将这三人押至渝城衙门审问。”。 折腾了这么个通宵,好歹一切也是水落石出,君霓此时心中的大石头也落了下来。瞌睡是再也扛不住了。 “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相必自然洗脱我与乌莱的'嫌疑'了,多谢丐帮诸位好汉相助,各位,在下暂且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没一会儿便坠入了美梦之中。 生疑(乱战沙场刀剑无情,宫阙隐秘隐隐作痛 一阵令人恼怒的敲门声,将君霓从梦中唤醒。 她望了眼窗外,已经暮霭沉沉。磨蹭了好一会儿,从床上幽幽爬起,慢吞吞地稍作梳洗整理。敲门声又起,她原以为门外的人早已经离去,只得朗声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是秦蔚澜,君霓有些意外,他手上提着一盏小油灯,冲着君霓道:“快申时了,不知道君霓姑娘休息的好不好。” 他神色平和得很,就像先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 君霓不搭理他,做到茶桌前自顾自地斟了两杯茶。他也顺势坐下,不客气地饮了一口。 这代生产的蒙顶茶,香气馥郁,芬芳鲜嫩,呷着令人回味。二人之间沉默不语,只有徐徐的烟汽缓缓而绕。她忽然开口道:“秦副将,这单活儿,我看还是另请高就的好。” “是因为之冉?”他挑眉问。 君霓失笑,在心中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天下的男人倒是都一个模样,女子间不和那一定是相互嫉妒。曹之冉固然令人生厌,不分青红皂白便把责任往他们二人身上推;更重要的是,行程这还刚开始,便有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就算她信了这个邪,这一切,都不是什么好兆头罢。 “是的。”她回答道:“我们阆中镖局诸位虽并非出身官宦世家,但是这番羞辱,我们也实在是咽不下。 “秦副将不必担心腰牌我们不会奉还,此处离阆中并不太远,快马加鞭五日足以,我回去便把腰牌交给武宁军士;再或者飞鸽传书,让家中的乌玛上交当地县衙都可以,等到您拿到了腰牌再放我们都不是问题······” 还未等她滔滔话毕,秦蔚澜便打断道:“君霓姑娘机智过人,不妨猜猜,为何衙门那日萍水相逢后,我们三人为何会找上阆中镖局?” 君霓一愣,倒是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这几日无论是驾车赶路,还是驻扎休息,君霓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也经常暗地观察这几人的一举一动,试图读出一些端倪来,但是依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见她不语,他倒是轻轻笑出声来,伸手给君霓满上了茶:“可爱读江湖话本?” 君霓耸耸肩,他继续说道:“我们在押运的,是样江湖传说里的宝贝。” “哦?什么样的宝贝?珍奇珠宝?武功绝学?长生不老药?”君霓的好奇心可算是被勾了起来。 “如果我说,这是属于万人之下的宝贝呢?”他看着君霓灿灿生辉的眼睛,皎洁地反问。 万人之下,除了长安龙椅上的那人,还有谁可以拥有这样的宝贝呢。 君霓呷了口茶,余光打量面前这个奇怪又令人生厌的男子,即使是微笑,也倒是令人质疑这微笑之后真正的含义。君霓此刻心中再复杂不过了,这个人······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倒不是我想得到什么。”他缓缓道,目光游离在摇曳的烛火,虽是和善,但依旧有拒人自持:“只是我想要的东西,需要你们罢了。” 他没有继续再说,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是饿了,便下楼好好吃些东西吧。告辞了。” 君霓要说的话,被卡在了嘴边。 室内一片寂寥,仿佛刚才的不速之客从未出现过,油灯中的烛焰渐渐暗去,楼下大堂又开始喧哗了起来。一直到深夜,整个客栈渐渐安静下来,春夜的凉微微刺骨,温暖的梦乡或许才是好归宿。 春夜残冬寒,万物竟相生。 渐渐的喧哗声小了些,楼道间客房内一盏接一盏的油灯吹熄,除了打杂的轻声脚步,一切算是归于平静。唯独那一间,仍有低低的话语之声传出。房间内的秦蔚澜与白景云二人仍在秉烛夜谈。 他们神色皆是凝重谨慎,话语间,谈论的不过是一些风土人情,水利治理相关的话题。 “南方如下雨水充沛,若是兴修一条贯通南北之河道,也许能缓解北方中原一代的用水问题。”秦蔚澜道,手上的毫毛笔飞快写着什么,递到了白景云面前。 ——恐隔墙有耳,以此法商议便是。事情办得如何? “你说得倒是在理,以后南来北往,互通有无也更加方便快捷,开春之时,游玩行乐更加方便了。”白景云接过秦蔚澜的笔写下: ——不出所料,最新的消息说,八成是在南疆巴蜀一代。 秦蔚澜冷静的面上溢出一丝难见的惊讶之色。白景云道:“若是真要因水利之事,贯通水渠,北面打点起来,怕是更棘手些。” 白景云继续写道: ——眼下该作何打算?去往蜀中,还是苗疆? 秦蔚澜回:“兴修水利之事,为国更利民,想必他也会认真考虑的”。待他看清楚白景云写的,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写: ——此事万万不可声张。我们持有指环之事已经放了出去,继续往前走,他们必定忍不住出面截物,到时候再可逼问他们下落。 白景云在心中感叹。宫阙深深,纷争绕绕,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谁不想要呢。 ——怪不得你决意找上了唐君霓他们二人。若是真的要去寻,毒寨与唐门可都不是好打交道的,有个人带路做质子始终还是稳妥些。 秦蔚澜阅毕,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起身来到窗前,打开了今日那个失而复得的木箱。 木箱内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本佛经,一沓银票,一件旧的行军用斗篷,以及一个小小的麻布口袋。 他拿起那个口袋,走到白景云面前,示意他按计划行事。白景云认真地点了点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烈酒与尖刀。 这边秦蔚澜却是慢慢褪下了衣衫,借着幽幽的灯芒,看见他背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伤痕,看得白景云心中感慨。 从小便是在军营中长大,稍大一点便开始奔赴战场,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赢得并不轻松。这样个不凡的血气男儿,令人敬佩。 秦蔚澜见他没有动作,抬起头往了他一眼,白景云的神色荡荡然,看着他矫健厚实的筋肉,表情似乎在说“若是我是个女子,我都要爱上你了”。秦蔚澜翻了个白眼,作势要踢他,被白景云躲了过去。 “快点!”秦蔚澜将声音压的极低,催促他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嬉闹。 这会白景云不敢再打趣他,认认真真地用油灯的烛焰将尖刀炙烤消毒,又细细拿了干净的软布子擦拭了一遍。 秦蔚澜打开了那个麻布小口袋,从里头拿出一枚乌黑的指环,丢到烈酒里浸泡。 这么多周折,就是为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人们都说,珍奇异宝堆成山,便是富有。真正价值连城,让所有人趋之若附,费劲功夫,千金不换的宝贝,往往小的毫不起眼。 秦蔚澜接过尖刀,对着左臂肩上的肌肉处划了个口子。鲜血如泉涌,他将指环擦拭干净之后,塞到了伤口当中。这边是之前二人商量好的,妥当保存玄冥指环之法,不过秦蔚澜如此狠绝,还有他另外的用意。 做完这一切的秦蔚澜面不改色,拿着桌上的酒壶狠狠的灌了一口。在白景云看来,这个主意风险太大,至少他自己是不愿意在身上划道口子的。 想及此,又连忙地将止血药敷上,用纱布来来回回地掺了数圈,确认没有再出血才作罢。 缓缓将上衣套上,昏暗的光芒下,将健硕的肌肉与血肉的秘密隐藏了下来。秦蔚澜将刚才二人交流的纸签丢入了炭盆中,仿佛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不早了,今日的水利研究就到此处罢。早些休息吧。”他说道,白景云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夜更深了,他目视着炭盆中的火焰将雪白化为黑灰。 伤口处的疼痛开始蔓延了起来。这并不是他最深的伤口,与五年前在战场上被突厥人砍伤算不得什么。但是这样的伤口包含着一种,沉重隐喻的痛感。 白景云不懂,之冉也不懂,更别提那两个陪行的人。乱战沙场刀剑无情,宫阙里的秘密隐隐作痛,二者有何区别?都是折磨罢了······ 是责任,也是承诺罢。他想,一切尘埃落定,或许便再不相欠了。 比试(沐县武宁营,又生隔阂间隙) 君霓起了个大早,将行囊收拾好之后与乌莱一同在马车上等候其余的人,大概一炷香之后,才慢吞吞的开始继续赶路。 曹之冉穿了件水绿色的纱袍,袖口处细细地绣着傲放的腊梅,轻盈贵气,君霓悄悄地多看了几眼;白景云依旧是文气的宽袖袍,笑眯眯地;至于秦蔚澜,依旧是一身再简单不过的便袍,即便是民间男子最常见的款式,但是看起来挺拔如玉,倒引人注目。 除此之外,还在袍内多穿了件防刺软甲,善于观察的君霓一眼看了出来。就这样,一路上五人各怀心事。不过还好,依旧是两架车,他们也极少交流,总归相安无事。 滴滴答答,细细密密。到了四月,恰逢雨季,赶路的行程也不得以慢了下来。 再约莫有一天的路程,便到了沐县。沐县一代多平原,水路便利,陆路也甚是发达,外出旅途,是个好地方歇脚。 除此之外,沐县也算是重要的武宁军后备军需营地,不为其他,只因此处盛产一种极为适应战场的工具——骐骥马的产地。 此地的樱花也是闻名天下,每逢春暖之时,不少良人双双作伴,骑马赏樱,也令人心旷神怡。 一到了沐县,乌莱便给乌玛去了信,信中交代了这半月来路上发生的大小事,也是报个平安。 不出君霓所料,秦蔚澜将他们带到了武宁军营中稍作歇脚。一路上不少正在操练的军士打量着他们,也许是因为他们格格不入的穿着打扮。 君霓好奇地大量着周围的一切。 武宁军营,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有机会进来开开眼呢。营内大部分的军人都身着乌衣银甲,手执缨枪,是武宁军一贯的装束打扮。经过军营内的马场时,君霓眼前一亮。 不愧是沐县,不愧是武宁军,这选出来的马儿各个体型优美健硕,嘶啼短促有力,这马毛也鬃毛黝黑发亮,与寻常集市上看到的马驹果然不一样。 君霓暗暗想,这样一批马要是市集上买,那得花多少钱啊。 倒不是她有多喜欢马儿,可以说,她几乎也就是刚刚会骑马而已,即便如此,见到了这样的良种马驹,仍然有想要试一试的冲动。 “你想试试?”一旁的白景云看到君霓眼睛都看直了,笑着问道。 君霓冲着他摇了摇头,一路上接触下来,她对白景云的印象还算是不错,此人虽然看起来轻佻了些,倒也算没什么恶意,对君霓和乌莱算是关照。 “既然如此······”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先修整洗漱一番,待会儿同我去个地方吧!保证你会喜欢的!” “可是这不是军营重地吗?也能随便参观的?” “这有什么。要是有人拦着你,就报我白景云的名号。若是不管用,就报蔚澜的。”他笑着说道。 乌莱同君霓被安置在军营内不起眼的一处小院中。白景云三人自然不同他们同住。君霓被他吊起了胃口,午间稍作休整再与白景云碰面之后,她才知道他要带她去的地方是哪儿。 “军···军械库?”君霓瞪大了双眼,看着屋内大大小小各式军器,警觉地打量了四周,发现也并没有人看守。 “你放心,没人敢抓你。”白景云摇着扇子,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像受惊的麋鹿一般小心翼翼,被她的样子逗得哈哈笑: “准确的说,这是武宁的军械研究处。我帮着给蔚澜还有武宁军改良了不少兵器,可以在此处出入自由,你大可放心。” 君霓听到这儿,悄悄松了口气,开始打量起四处的装潢陈设来。 屋子不大,除了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缨枪之外,还有刀、剑、锤、戈等常见的作战冷兵器,甚至还有填充的炮弹······ 忽然间角落的一个半成品弓弩倒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凑进去仔细地打量着,又比划了下才说道:“你们还研制机关弩机?” “不错。只不过不太成功罢了,前些日子模拟操练时,不少士兵抱怨操作繁琐沉重,于是才搁置了下来。” 她颇为骄傲地说道:“那是自然,说起这弩弓暗器,自然还是我蜀中唐门是行家。” 也算是猜到了白景云此番带她来的目的,多半是要请她帮忙改进军用弓弩了。 她继续道:“弩臂的长度还不够,若是加长到八寸以上,受力便更均衡些。” “但是这样便不适合马上作战了呀?” 君霓摇了摇头:“本身弩机的设计就不适合移动作战,而更适合定点攻击。我对弩制的暗器研究,其实在门派中只算是一般,因此实在要是说具体的改进方案,还需多加研究的好。 “不过,我还是建议,若是战场上策马作战,可能矛戟长枪会更合适一些。” 白景云点了点头,又问:“不知唐姑娘的近战功夫如何?” “一般。就是勉强自保罢了。所以我一般都躲得远远地。” 他又笑了起来。君霓继续环顾了四周,从中挑选出了一把镶着蓝色宝石的弯刀。原本纯粹只是因为华丽的外观选中了它,结果一拿起来却发现比想象中的要沉一些。 “长十寸,银铁制,锯齿口,海蓝色玛瑙石······这是来自波斯孜国的弯刀?” “不错。此刀便是波斯着名的‘浣月刀’,三年前便是从战场上收缴来的。刀是好刀,不过似乎不适合中原人使用,仅仅就只作为模拟操练时用用罢了。” 君霓点点头,心里十分认同白景云所说:“若是再短小一些,舍弃宝石的装饰,采用轻便的材质,说不定也会更易上手。”她说着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大概勾勒出了一把短刀的草图。 他看到草图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又找出角落里那把半成品的弓弩,再同她细细地探讨了一番,心中对君霓却是另眼相看。 都说南方女子温柔娇媚,可这样个钟情兵械武道的女孩,倒是与之前遇见的都不一样。 二人研究了好一番,志趣相投。景云想起早些时候不经意间察觉她似乎对马场也十分感兴趣,并再次提出来一同去看看。 走着走着,大老远便听见群马疾驰的哒哒声,和热烈的欢呼声。走进了发觉不少武宁士兵正在围观马场中的马球比赛,好不热闹。 “加油!传给他!” “左边!左边注意着点!” “借过,谢谢。”被欢呼声吸引的君霓挤到了人群前面。 看着飞驰的马儿,她一眼就看到了马背上的曹之冉,一身墨色布衫长裤马靴,头发高高梳起,额间束扎红色头带,面容俏又傲,眼神专注在流传着的小球,手执长马杆利落而准确地将球传给队友。 “之冉的马球!打的可好了!即使在武宁军里也是数一数二。”景云也挤了进来,拉高了音量对君霓说道。 君霓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相信,白景云继续说道:“从小就在军营长大,祖上世代都是武将,他的父亲便是这前任武宁军大统领曹敬。” 她这下才晓得,曹之冉高傲的底气从哪儿来。 曹敬德高望重,世世代代都是忠君的将士。武宁军虽说是朝廷军,但这曹家是绝对的功臣,大部分军中的将士,要说效忠曹家也没什么毛病。 的的确确的名门望族,天下第一武将世家。没想到,曹之冉是曹家后人。 “中场休息!”裁判击鼓,人群中有人吹起了口哨。 曹之冉看到了君霓和白景云,在二人面前拉住了马儿,与白景云打了个招呼。白景云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打趣道:“你倒是会抓紧时间。刚到沐县这才半日,就开始和他们玩儿上了。真就这么喜欢打球?” “那又怎样。蔚澜说了,打马球对马上作战操练大有裨益,你找他论理去。”她对上了君霓的目光,略有一些不好意思:“唐姑娘······之前是我误会了你,很抱歉。” 君霓仍然觉得变扭,心里说不上来的有些不舒服,但是见她神态诚恳,毫无遮掩,也只得回应道:“曹姑娘也是心急,只要东西最后安然无恙变好。” 她总觉得曹之冉的歉意,来的‘正是时候’,周遭都是武宁军士,目光也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打量了她们,这差不多是要逼着君霓做出回应。 倒不如真的打一架,或者破罐子破摔呢。她心想道。 “你是第一次来沐县么?”之冉问。 “不是的。只不过之前途径沐县,要不是在冬季,要不就是正值酷夏,踩着春天来倒是第一次。” 她点点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君霓说道:“唐姑娘要不要一块儿来打打球热热身?” “啊······我不是特别擅长骑马。”她面露难色,旁边的白景云却没心没肺,笑意盈盈:“若说是感受这骐骥马儿的不同之处,不如实际骑上感受下最为直观。” 君霓感受到身旁围观的武宁军的注视。和一群武宁打马球,不知道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世人皆知武宁军骁勇善战,对马的驾驭之术更是炉火纯青,更何况····· 自己同这位武宁军的大小姐,倒是一直不对付。答应了同她比一场,自己的骑术不用想多半是输;不比的话,便也显得小家子气玩不起。 君霓眼睛滴溜儿地转,利弊都权衡了清楚,此刻便是下了决定:比,且甚至还得想办法尽量赢才行。 如果此时不露点本事出来,曹之冉以后怕是还是继续会想办法刁难她,至少也要证明自己并不是毫无水准的江湖混子。 君霓点了点头,身边的好事者似乎也察觉到了两个女孩之间诡异尴尬的气氛,还吹起了口哨。 马球规则简单:场上分红蓝两队,一队六人;圆形场地一分为二,除一名防守之外,其余均可进攻。对方只需要把球打到对方的防守线内,便得分。既然是马球,必须得全程在马上执杆击球,除此之外不可使用腿或者手攻击对方。 君霓之前也是打过一些的,但是跟天天骑马的他们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庆幸地马儿并没有太排斥她,又接过队员手中的蓝色头带系在了头上,之后便示意裁判自己准备好了。 “原本还以为唐姑娘会直接选择防守呢!毕竟防守位对马术要求不太高,不然送球的过程中被甩下马,那可不好了。” 曹之冉收起先前诚恳的神色,露出了一贯的高傲姿态,头上的红色头带如火焰般风中飞扬。 君霓露出了个不为人察觉的冷笑,更讨厌她了。早就该猜到,她怎么可能是真心实意地想跟自己道歉呢?只不过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再次羞辱她罢了。 “咚咚咚咚!”鼓击三声,比赛正式开始。 几乎是一触即发,混乱地蹄声又与呐喊声交织在一起。 蓝方队率先控住了球,将球打到了红方界内,君霓的心怦怦直跳,也紧张了起来,在混乱的蹄声中寻找小球的踪影。 她策着马儿跟了上去,正好队友将球打到了她的跟前,她找准了个空挡,一举将球打入了红方防守线内。 鼓声响起,进球有效。场下响起了口哨声,稀稀落落地也有人鼓掌,她的队友们有三两个也鼓起了掌,似乎是在给君霓鼓劲加油。 好像,比想象中要容易太多了。 她下意识在场上寻找曹之冉的踪影,却发现她处在身后不远的位置,几乎二人相隔就不远。君霓心中有些恼怒,这是故意在让她吗?之冉的表情似笑非笑,似乎也是确认了她的想法。 场下的白景云倒是挺激动的,没有了一幅矜持的公子样,双手高高举起为她们呐喊助威: “君霓妹妹好样的!之冉可拿出你的真本事!球场可不是礼让三分的地方!”鼓声紧接着又咚咚咚敲响,这回曹之冉一骑绝尘,绕过数名蓝方球员,直击蓝方的防守线,红方就这样得了一分。 第三个球的时候,场上打的难舍难分,红方无疑是围绕着曹之冉作为进攻主力。而蓝方呢,自然君霓的水平是达不到主力水准的,因此主力是另一位进攻的武宁军士。 正当君霓将球传给他,希望他带球攻入对方进攻区时,这位队友却失误地打了一个空杆,而球就这样被旁边一直虎视眈眈地红方拦截了下来,重新带到蓝方球门前,一举进球得分。 君霓吁住了马儿,看着场上各方队员的位置,盘算着刚才自己队友的进球可能性。 当时红方队友的这个位置,要捡漏这个失误球,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红蓝两方相距极近,红方差点就要被蓝方传球队友的马球杆挥到。 本身马球就是危险性很高的马上运动,若是稍有松懈,被球杆击伤,或是甩下马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会在对方击球后,选择截球,避免莽撞地抢球伤害自己。 可以说,即使君霓不是老手,也看出来了刚才那个球,是自己的队友故意放水,根本就没有打算传球,故意让对方队员捡漏了。 心中想明白这些,自然是怒火中烧。 倒是她太蠢了,忘记不管是场上的谁,除了她唐君霓,其余的人都是他们自己武宁的人,那欺负她可不是想当然的事情么。 场下一阵热烈的欢呼,曹之冉挥动着球杆,意气昂扬,发丝飞舞,有星星点点的粉色樱花点缀其中,笑容满是自豪和得意。 哼。不就是玩心眼儿么。既然你们不肯公正地比,那我也倒是不客气了。趁场上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悄悄拨弄了袖子下隐鸠的机关,心里也盘算了个大概。 目前场上比分蓝方一球,红方两球,若是红方再进一个球,那么比赛几乎是当下就可以结束了。 鼓声再响起,君霓没有马上追着球跑,而是在快靠近红方队员的地方打转。 此时球已经是到了蓝方区域,几乎是快要打进防守线了,君霓屏住气,球杆一挥,找准了个空挡又将球打到了中线附近,接着又策马追上,打算一举进球。 忽然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旁边的队员球杆一挥,似乎是打中了君霓的马儿。马儿受惊,嘶鸣了起来,似乎想要将背上的君霓甩下。 她此时也是慌得不行,场上尘土飞扬,除了她之外其他人似乎仍然专注在球上,她仍然紧紧地拉着缰绳,但是马儿似乎越发不受控制,也吓到了旁边人的马儿。 君霓心知肚明这是发生了什么,但是仍然下意识俯下了身子,趁乱瞄准了小球,打算用隐鸠发射暗针银丝,将球拉回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可是未等君霓有所动作,却被受惊的马儿甩到了半空中。 君霓的心也一样飞了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本能使得她又暗自运功,就在她打算借用轻功落地之时,场边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一人,飞骑到了她的马儿上,接住了她。 这人却不是意料之中的白景云,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秦蔚澜。他一手仍然在试图控制着发狂的马儿,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搂着她。 眸光似子夜繁星般,星星点点,璨璨繁繁,似有云霾的旷远,仿佛要深入到骨血里的深刻。这样对上他的脸庞,心跳的和那裁判的鼓声也不相上下。 她本能想要推开他,但是身下的马儿仍然十分不听话,于是二人就这样双双跌落下马。 耳畔的马蹄声仿佛撵过了她一般近,意料之中地吃了满嘴土沙。此时裁判倒是也发现了意外的状况,连续急促的鼓声之后,马蹄声才停了下来。躺在她旁边的秦蔚澜抱着手臂,脸上眉头紧紧皱起,疼痛难耐。 “蔚澜哥哥!” “蔚澜!” 曹之冉吁住了马,场外的白景云飞身至场中央,焦急地打量了他的伤势,大吼一声:“比赛终止,传军医!”说完挽起他,与曹之冉二人一起去找了军医。 其余场上的人盯着君霓,眼神中尽是不悦的审问意味。君霓似没看到般地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默默地向场外走去。 走回住处时,乌莱见到她吃惊极了,连忙从屋内拿出了药箱子。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后,才知道自己也破了口子,一手殷红刺目得很。 援苦(贫潦之地,危机四起) “我不去!” “阿霓······” “这不单单是面子的问题了。明目张胆地遭受他的人羞辱,还要我去问候他?” “可是他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才不是!我根本就没有碰到他的手臂。而且,我伤的可也不轻呀!” 乌莱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手中的研磨杵将药草细细碾碎,又找来干净地白纱布,充分地浸泡药汁之后,敷在君霓的头上。此药也是乌莱自己研制的药方,止血化瘀有奇效,创口愈合之后也不会留疤,不到三五日后像没有受伤过一样。 “曹之冉设局,让我参加比赛,只不过想要再羞辱我罢了。这些官家女,可真是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收拾妥当之后,又将剩余的药汁纱布装到干净的木盒子里,递给君霓:“不管如何,我们毕竟还是受雇于他人,不能给人家落下话柄。” 他目光温柔,看着眼前懊恼的女孩,手轻轻地检查包扎的伤口,确保不再有血丝渗出:“你若是真的放不下,那我之后再去与秦副将商议一下。怎么说我们也不能一直这么吃亏。” “不用。”君霓拒绝了他。自己的事,总归是要自己面对的。 乌莱只不过就比君霓大了两岁,可是偶尔感觉他如同她的长辈一般,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她觉得,仁心二字,放在他身上,完美地恰如其分。都说毒寨苗疆虫蚁纵横,人人识蛊善毒,可是却少有人知道,苗疆男儿也能这般温柔,医技精湛。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不管有什么仇怨,虽然我不曾记得有与武宁有过什么仇怨,总之应该是我自己去解决才对。”她拿起了桌上的药盒子,下定决心地走了出去。 夜风习习,幽幽樱香沁人心脾,三三两两的武宁兵结伴夜游散步,十分惬意。 他们几人均居住在武宁军专用的百徽楼,君霓也是四处询问后才找到地方。这是栋简约大方的院落,褐瓦红墙十分醒目,院子中的樱瓣暗香然然,好闻极了。她发现周围没人看守,便轻轻地敲了里屋的门。 “进来。” 烛灯耀亮,落下的虚影,走笔游魂,勾画筋肉紧实的棕色线条,夹几分残冷,是属于男子才特有的浩然壮美。君霓脸微红。蔚澜看到来人是君霓有些惊讶,迅速将半褪的衣服穿了上去。 她将手中的药盒放在了桌上道:“打扰了。此物是乌莱所制的苗疆止血金创药膏,止血疗效很不错,敷在患处有助于伤口愈合······” 此刻秦蔚澜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多谢。时候不早了,唐姑娘还请早些回去休息罢。” 语气寒凉肃穆,君霓能想象到他一定是皱着眉头说出这番话的,心中不知道怎地有些不是滋味。难道说,果真是因为救自己受伤了? 可是就刚才撇了一眼他的伤处,除了陈年的刀砍伤痕,最新的那道怎么也像是刀伤,不似那坠马的擦伤。她继续开口解释道:“关于今天马球场上的事······” “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若是当时不推开我,我们二人都不会如此狼狈。”他冷然:“还是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 逐客的意味太过浓厚,她也是在不好再继续说些什么,只得转身离开。 走到院子里时,迎面又碰到三人,身着灰青色袍衫,其中为首的一人白面圆脸,头带宦官高帽。他们三人只是与君霓匆匆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推门而入。她不太与宫廷中的使臣宦官打交道,但是看那三人的样子,想必官位应该也不低。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原来他还约了其他人一同会面。要是再不走的快一点,也许可能怕是要坏了秦蔚澜的事?君霓心头阴阴郁郁,绕着营内的小河走了一圈,便才回到住处,安然入睡。 隔日众人又启程,下一站就是此行途径的南北交接城镇——贺城。 沐县本是富饶之地,可是距沐县不过百里的贺城,却凄凄惨惨,民不聊生。寸草不兀,黄土漫扬,举家迁移的妇女穷儿,深深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曾经我走镖路过贺城,都不是这番模样,为何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看着一路上乞讨,流离失所的穷民,君霓不禁感叹。 “哼。那难道不是多亏了太子殿下治理有方?”白景云冷笑一声。 “贺城······隶属太子的管辖么?” 旁边的秦蔚澜听闻之后,暗暗给了白景云一个眼色。不过白景云倒是不怕他,继续同君霓悄声道:“知道‘贺番契约’不?” 君霓点点头,听见白景云继续说道: “与西域交往本该是利国利民,互通有无的好事,可是就是不该选中这常年内战孜国。之前我们选中贺城,作为贸易的中坚枢纽,签订了长达二十年的协议。” “一年前孜国阿木达将军推翻孜国皇帝,建立自己的政权,上台便翻脸不认人了。盟金一概都不退还,又单方撕毁条约。这贺城大大小小百姓商人断了重要生计,寻常百姓又无贸易流通文牒,这下不就困在贺城等死么。慢慢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此处不是离沐县挺近么,互通救急总该是可以的吧?” 景云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处一个在路边衣不蔽体,嚎啕大哭的小孩,悠悠道:“两城互通?若不是我们有行通牌,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这或许便是藩王分治的弊处吧。”提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君霓心中明白,叹了口气。旁边的乌莱听到此处,掏了掏随身的行囊,掏出点黄面饼干粮,打算分给路过的难民。 “慢慢来,都别抢。”乌莱被三五难民团团围住。曹之冉出手大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些首饰珠宝,打算施舍给他们,没想到没一个人愿意搭理她,纷纷围住乌莱,抢着他手上的干粮。 “介么个金银财宝,都不如这大馍馍救命,谁要啊?”难民中有人嘟嘟囔囔道。曹之冉听到后气得俏眉一蹙,冷哼一句不识抬举,便收好了珠宝,气鼓鼓地回到了马车上。 “贺城多强盗土匪,还应该多加小心便是。别耽搁,一炷香之后即刻启程。”秦蔚澜看了眼狼吞虎咽的难民们,转头也上了马车。 君霓没有理会秦蔚澜,又从她与乌莱的马车上拿下些药膏土方之类的药材,分给这些流民,一会儿干粮和药品便被哄抢而光,难民心满意足地拿着东西慢慢离去。 难民领了干粮,欢欢喜喜地跑开。只留下个小男孩,怯怯地看着乌莱,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乌莱刚想上前询问,之间那个小男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 “恩人!活菩萨!大侠!求求您了!一定要帮帮我呀!” “你先起来罢。”乌莱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孩子。 瘦骨嶙峋,皮肤粗糙,瘦小得如骷髅般,头发乱糟糟的,似乎还沾着泥巴还是什么的东西,身上的那件外袍打了四五个补丁,大眼睛闪着泪光,令人揪心不已。 君霓又从马车上翻出最后两个馒头,连通着水囊一起递给了男孩。男孩看着这俩一点也不诱人的干巴巴的馒头,咽了咽口水,却摇了摇头道:“我就想跟您讨点儿药,我···我就不要吃的了!” “你想要些什么药?你病了吗” “不······不是的”男孩猛地摇头,断断续续地说着,接着却还是忍不住,啜泣着道:“我哥哥,他病了很久了······” “别着急。”乌莱听见这话,眉头却又深深地皱起:“你哥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他天天睡觉,身上很烫······吃不下东西。前,前些天流了好多血,后来不流了······已经两天没醒过了。” 一直默默注视的白景云开口道:“你们随着他看看去吧,我来跟蔚澜说。”君霓点点头,连忙上车拿了起了药箱,跟着乌莱匆匆而去。 男孩带着他们小跑,来到一座荒废的宅子前。推门而入,院子里杂草重生,寥无人烟,有些破旧的器物碎了一地,有木质家具,也有破损的瓷器。 带着他们来到最里的一间屋子前,还未推开门,乌莱便闻到了屋子里的尸臭味,急忙拦着男孩,又给君霓使了个眼色,从袖中掏出帕子,紧掩口鼻走了进去。 木门的吱呀声仿佛沉重的哀鸣。屋内戚戚索索,破烂的脸盆,歪歪扭扭的木凳,破烂而摇摇欲坠的木床。床上的男子面色蜡黄,早已没了呼吸。 乌莱摇了摇头,拉了褥子盖住了死尸的脸。男孩冲到屋内,抱着床上的人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呜呜呜呜呜······”男孩哭的难以自持。乌莱蹲在男孩的身边,用袖子轻轻地抹去男孩的眼泪,安抚着男孩的情绪。 乐也好,喜也罢,至此世间再无血脉牵挂,这样的哀痛,乌莱与君霓行走江湖,即使再见怪不怪,此刻也深深动容。 乌莱从衣襟中掏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短笛,轻轻地吹了起来。 笛声婉婉。曲调不止是哀伤,也如柔柔的清风,抚去心中哀伤的涟漪,让心绪再度平静下来。 短短一曲终了,男孩擦干了眼泪,定定抬头望着地望着他。乌莱缓缓开口道:“选一方土地,将你哥哥好好葬了罢。” 男孩点点了头。三人找来个破旧的板车,一起将尸首运到不远处的树林中,埋葬妥当之后,君霓询问男孩,是否要立一块石碑,没想到男孩连连摇头:“不了!不了!可千万别让他们找到哥哥,不然哥哥会睡不安稳的。” “他们?他们是谁?”乌莱问道。 “就是···就是那些问我和哥哥要钱的人······”估计是提及了什么伤心处,男孩的眼睛原来储满的泪水又倾然而落。 他们二人只好不敢再问下去,让男孩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便带着男孩回到一行人马车所在的驻扎处。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白景云看到三人回来问道。 君霓冲着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去晚了,他哥哥已经过了。” 一旁的秦蔚澜听闻,转头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孩,眸光警惕而肃索,男孩有些害怕地抱着乌莱的大腿,躲到了他的身后。 乌莱摸摸头,对秦蔚澜道:“秦副将,刚才我与君霓一同去了他的处所看,的确是惨得可怜,举目无亲。还请秦副将宽容大量,收留他一晚,明日再考虑给他寻个住处罢。” “若是秦副将您不放心······”他顿了顿:“今夜我便同这孩子一同住在马车上,不与你们三人同处,若有什么问题,我愿意承担后果。” 此刻几乎是有些僵持着。已有掉以轻心的前车之鉴,秦蔚澜不愿意收留这孩子自然是情有可原,但眼下暮霭沉沉,已是日落时分,众人一大早赶路,马不停蹄地到贺城,的确是累了一天,此时再替这个孩子寻个去处显然是不现实的。 白景云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来问:“我们给了你吃的,还安顿了你哥哥,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不是坏人了吧?” 男孩点点头,他又说道:“既然我们不是坏人,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以及你的来处呢?” 男孩儿抬头,环视了一眼众人,似乎也在思考白景云所说的话是否有道理。终于,男孩开了口说道:“我,我叫方栩儿,我哥哥叫方允。” “贺城方氏?方氏布庄可是你家的?”旁边一直沉默着的秦蔚澜开口,男孩点了点头。“可是这方家,我听说应该是一儿一女才对。可从未听说过方家还有什么小儿子。” 男孩瞬间霎红了脸,支支吾吾却又理直气壮地嘟囔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男孩子······” 君霓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孩是个小姑娘,心中不禁又感慨了几分。 “家里本来不缺吃喝,爹娘每年过年都给我与哥哥做漂亮衣裳穿·····我阿娘是西域人,眼睛是蓝色的,家里还有很多帮工的叔叔阿姨,眼睛也是蓝色的。” “后来,后来去年开始,不知道怎么的,家里就不能天天吃肉了,陆陆续续地帮工都不在了······然后,爹娘为了想办法卖衣裳,就想着绕开城门,走山路偷偷去跑商送货了,结果······结果就没回来了······” 方栩儿的眼泪似乎又要掉了下来:“然后······好多街坊邻居就说,我们蓝眼睛的人都是灾星,说我娘不是好东西,把家里的东西都抢走了。他们···他们还打我,哥哥为了保护我,就受伤了······” “今年多大了?” “我·····我十二岁了。” 乌莱叹了口气,这才是一年的光景,让本该是衣食无忧的女孩变成这般模样,外表看起来瘦弱的很,一点也不像是十来岁的孩子。 “你别哭了。不管怎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其他地方可还有亲戚?”白景云开口问道。 方栩儿摇了摇头。 “今日也晚了,早些休息罢。”秦蔚澜开口道:“暂且让她跟着你,明日带她出城,再寻寻看有没有合适收养的人家。”乌莱颔首。众人一块儿来到贺城内的客栈内歇脚。 原本按照秦蔚澜的意思,原本是要马不停蹄的赶路的。现在多了个小丫头,自然还是得好生照料。 方栩儿粘着君霓,更是粘着乌莱。乌莱哭笑不得,方栩儿便是只得退一步,要与君霓睡同一张床。 夜正浓时,沉睡着的贺城一片死寂,连蛙鸣都不曾有一声。 君霓从小到大都是独睡,这白天捡的小丫头睡得倒是很香,只不过手脚都不太老实,占了床的大部分,这下子君霓更辗转难眠。只得假寐,脑海里反复思量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约莫过了三五柱香,困意刚刚袭来,没想到却又被隔壁的巨声惊醒。 她“唰”地一下睁开眼睛,从床上跃起,飞奔到隔壁房间,正好却被她瞧了个正着! 窗户大开,风腾帘抖,而一蒙面黑衣人肩上扛着什么,即刻消失在了窗户处。 秦蔚澜与白景云慢了君霓一步,刚赶到门口惊呼:“是之冉!”。 白景云正要追去,没想到身边的秦蔚澜留下一句:“守着东西和人!”接着没有犹豫地,从窗户飞身而出,抓那劫匪去了。 他沿着屋顶房脊紧紧跟着。这黑衣人的轻功不俗,肩上扛着人步伐却丝毫不见停滞。之冉功夫不是寻常之流,此时安安静静地不见反抗,想必是早就被药迷晕了。 灰灰沉沉的小城,融入夜与风中的追逐,鬼魅一般地令人可怕。黑衣人见秦蔚澜甩不掉,便又飞身落地,将之冉粗暴地往马背上一丢,驾马而去。 客栈内,令君霓和景云没有想到的是,绑匪不止一人。秦蔚澜刚离去没多长时间,自己又响起清脆而刺耳的哭声。 君霓心道不妙,返回隔壁却看到方栩儿在床榻角哭着,而乌莱以一敌二,与两个黑衣人打的难舍难分。 她见状,便是要打开手腕上的隐鸠,打算击中其中一人迷穴。可还没等君霓瞄准,却是被敌方发觉,剑锋直愣愣朝着君霓而来,幸得她反应同样极快,弯身避开。 “跟着他!”其中一个黑衣人嗓音沙哑嚷道。另个黑衣人收到命令,转身又跃出窗去。 君霓心里急得不行,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近身刀剑术实在不精,若是平日里多学这么些,至少也还能留住这人。 这下,秦蔚澜怕是也凶多吉少。白景云赶到,加入了混斗之中。他的扇刃游刃有余,舞飞劲巧,不过三招两式,便抓住劫匪功法之弊处,扭转了局面。 “君霓!去帮蔚澜!!”白景云喊道。 她望了眼满头大汗,体力不支的乌莱,狠下心回道:“好,照顾好他们二人。我会沿路做好记号,若我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回来,便可随着记号来寻。”说罢纵身一跃,隐入夜中。 双坠(想将他拽回来,可是仍旧晚了一步) 耳畔风声啸啸,疾驰蹄声不曾停。 秦蔚澜策马追着劫匪疾行了四五里路,被带到了临近贺城城关的君子山上。这君子山如他的名字一般,陡峭奇险,山路盘旋蜿蜒,同清高的君子般地傲气挺直。 他心道不妙,万万不能再让劫匪往前走,前面不过百米就是峭崖,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加棘手。他一鼓作气,扬马冲刺,跃到了劫匪前方,逼停了劫匪。 “哈哈哈哈哈!”劫匪吁住了马儿,低声笑了起来。 借着月色看到秦蔚澜铁青的俊容,心中毫无惧意:“金戈驰骋关外郎,闻澜如蔚唯武宁!不愧是鼎鼎大名的秦副将,幸会幸会!” “阁下既然知道我的名号,为何还要作难我们?”秦蔚澜回答道。 “作难?秦副将可真的是太看得起小人我啦。我不过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罢了,无论是地位还是本事,怎么能跟英勇过人的秦副将相提并论呢。” 秦蔚澜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奉命行事?谁的命令? 便是接着试探道:“阁下万万不可这么说,既然阁下有这个胆识与我过招,又劫走曹大统领之女,自然是与那些个泛泛之辈不同。不如倒是说敞亮些,报上来处?” 未等面前的劫匪开口,另一名劫匪却又是从天而降,高声喊道:“哼!倒是狡诈,还想套我们的话!二哥!你可别被他骗了去!” 此时局面对秦蔚澜来说极其不利。他想活擒个劫匪,但是之冉肯定必须得先救下来。 “我想,你倒是也猜到了我们兄弟二人要找什么吧!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放了她!” 果然是为了指环而来!如此,倒是还真的可以依照之前的计策,逼问出来目的地。 “东西并不在我身上!你先将人交给我,回到客栈自然将东西给你!” “哼!还想骗我们!早些日子那伙小贼早就搜过了!”被称作二哥的劫匪喊道:“我们从青松岗开始就一直跟着你们!可不能再让你们往前走了!再走可离唐门越来越远了!” “二哥!莫要再与他说这么多!这秦蔚澜可是狡猾得很。” 唐门。 确是川蜀。接下来要把玄冥指环带到哪儿,秦蔚澜心中明了个大概,与他猜测的果真八九不离十。不是苗疆,是川蜀。那么那些坊间传说,果真也有几分可信? “东西并不在我身上。你们也知晓,不如把人给我,还有再继续商议下去的必要。” 绑匪二人对视了一眼,那个年纪小一些的窃贼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就往昏睡的曹之冉口中塞去。 秦蔚澜再忍不得,拔剑就是向二人刺去,遇雨划风般地凌厉,直指命首。劫匪二人果然身手过人,均使的是带长链的流星飞刃,红黑相间染,如此,即便是染上了血,也不会显得污浊。 毕竟对于杀手来说,血色之器,才足够令人杀意沸腾。 “你们这般贸然,可知后果?”秦蔚澜招式之间不让对方得逞,嘴上还继续逼问。 “哈哈哈哈,这番就是总使授意我们前来!” 听到这话,秦蔚澜心中杀意愈浓,他发现其中一人的武法却是不精,一个声东击西,便将利刃刺入‘二哥’的胸膛,又将剑刃一挑,直接断了他的命脉,‘二哥’血入如泉涌,即刻便倒地身亡。 “二哥!!!!!!!!”另一劫匪声嘶力竭喊道,也不管马上依旧昏迷的曹之冉了,便是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尽管是为了兄弟报仇,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却还是与秦蔚澜相差甚远。 忽地见那绑匪眸中发狠,抛出长链就是一缠,勾住了他手中的长剑,纵身一跃,便要带着秦蔚澜从悬崖上跳下。 “要死便一起死罢!” “秦蔚澜!!!!”君霓这才赶到,手中的隐鸠瞄准,一发便射中了余下的劫匪的命穴,她飞身而起,想拉着长链将秦蔚澜拽回来,可是也已经太晚了,自己身体也如残破的陨星般,不断地一直下坠······ 独处(虽然这人俊,但是这藏着掖着的个性还 —— “爹!!!!!!!” 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仿佛是盛大的狂欢,鼓声号角长鸣,鲜血如喜庆的烟花一般喷炸开来。揉揉眼睛,那颗刚被砍下的头颅双目圆瞪,似乎还会动,呜呜咽咽,可是有未了的心愿? “母妃,别哭了······”妇人瘫坐在地上,泪流不止,大大的黑色纱斗笠遮住了她玉容,也不曾有人听见她的哭声,身旁的幼儿搂着她,低声安慰,却也一样婆娑泪眼。 “万岁万万岁!” “叛国通敌!当除!当除!” 我独哀哀低垂悲欲绝,他人欢腾雀跃喜乐狂。 泪珠顺着面颊流下,被寒风一吹,似乎如同冰冷的寒刃刺痛胸口。雪花洋洋而下,人群就也渐渐这样散了,雪地上的母子二人却迟迟未曾离去····· —— “您放心,我曹敬以性命为誓,定会抚养他成人,护他周全。” “谢谢······” “母妃,不要丢下我·····” “娘之前怎么说的?以后莫要唤母妃了······” “乖。你不是曾说最喜欢马儿,最崇拜策马驰骋的军人了吗?曹伯伯就是骁勇善战的军人!他会教你怎么骑马的!娘······娘等这边告一段落,就会去找你的,你先去,好不好。” 雪依然没停。也许对于凛冬的恨意,便源自于此。所有的痛苦根源,都发生在莹雪如飞的冬天。 艳红的旗帜风雪中飘扬,马蹄儿踏在雪地上只有浅浅深深的印痕。悄悄回头,早已看不清女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地被雪湮没。 —— 熊熊的烈火,似乎比那墙瓦更加红艳。雪刚化,寒风吹得屋顶上的女子白裙翻飞,鬓发娆乱。 眼眸如沉沉死水,丹唇微起,那最后留下的一句,便是“我恨你。” 我恨你。 于是乎,纵身一跃,随着风一般飘落而下。美丽的面容变成黑青的鬼刹,不知是要索了谁的命。 如此真真切切的感觉,胸腔中提早听不到跳动的声音,周围似乎都在降落。伸手一抓,抓到的是抓不住的风,掌心中空如一物,此时此刻才明了,死亡的最后时刻,感受到的,不过是再也抓不住的了无。了无一物,无物可了。 “秦蔚澜!!!!!!!”又是谁在唤他的名字? 他醒来时,看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洞穴之中,身边的一小跺火堆燃得正旺。 终于悠悠恢复意识,方才残存了梦境似真又假,历历在目。头脑连同躯体一样无法控制,仿佛散了架一般。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坐起,发现山洞口还有他人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发现自己的左臂伤口处,被人重新用布条包扎过了,便下意识地从草垫上一跃而起,朝那人的方向冲去。 “你醒了····咳咳咳····”君霓的脖颈被他勒住,却是一口气喘不过来,仿佛就要嗝屁见无常了。 不,此时此刻的秦蔚澜就是那索命的无常,怒不可恕,双目似乎像是会喷血一般,即使是平日里看起来略显肃穆的俊朗面容,此刻都令人退避三分。 用力地拍打着他的手,君霓心中再一次为不肯多学些近身功夫而后悔。 “指环呢?” “······不如···咳咳,不如你再用力些好了,掐死我,你永远就不知道东西在哪了。”听到这句话,秦蔚澜松手放开她。君霓深吸了两口气,大脑还嗡嗡作响。 二人一同从山洞跌下,君霓运气好些,跌到山崖底下的溪涧中。秦蔚澜运气便没这么好了,跌到了河岸边的石土堆上,纵使秦蔚澜再怎么功夫高强,内力深厚,也伤得不轻。 废了好大的力气,将他拖到此处的这个山洞中,才发现他左手臂早已鲜血淋漓。 也许是同乌莱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也一样,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着得赶紧救治伤患。将他拖到隐蔽的山洞中,这才发现他之前手臂上的伤口又崩开。 奇怪的是伤口不大,但是皮肉乌青发黑,明显是染上了毒,不及时处理重新包扎,他的这条手臂却是废掉不可。于是乎,她才发现了秦蔚澜的秘密。 这么些日子,周周折折,数般阻挠,怕就是为的这破指环吧。他能想出如此下策,以血肉掩之,必定是这指环极为重要。 君霓是知道秦蔚澜是个武宁军人,倘若是上了战场,一定是大局最为要紧。但是对于她来说,再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肯定是也不如人命重要的。 想到此处,心中一阵恼,从衣袖处随手这么一掏,把指环狠狠扔回给他:“你就抱着这个破圈环死去吧!” 他伸手接住指环,嘴唇微张,话没说出口,就这样又晕了过去。 “喂喂喂!秦蔚澜你可别死啊!” 火光摇曳,岩壁上印出草堆上躺着的那人的影子,平静得犹如山水一般,山洞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倒是真的如墨如画了。 君霓从外头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个大叶子窝起来的水碗,看到秦蔚澜依旧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松了口气。伸手便要去探他的额头,果然,是如炭火般炽热。 放下水碗,她从左边耳坠上取下枚小圆珠,用石头研磨了一会儿后,放入叶碗中,不一会儿小圆珠便化开了,成了漆黑的药汤。 小心地将药汤喂给他,饮下后没多长时间便退烧了,君霓再查看了他手臂上的伤处,也恢复了正常的肌肤颜色,说明淤毒已经去除。 这个法子,倒还是乌玛想的。 不愧是三人中年级最长的,临行前与乌莱一起给她制了两枚小圆珠,外表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小珍珠,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但是两枚耳坠珠子,一枚是苗疆奇毒,猛烈致命;另一枚便是苗疆灵药,救人一命。只需稍加研磨,遇水即可化成药,以备不时之需。 “你这三脚猫近身功夫,若是隐鸠里的暗器耗尽,那可不就是等死么!遇到危险,打不过还是跑为上策,再或者,先下手为强,在危险还未成为危险之时,便取得先机。”乌玛当时如此说道。 忙活了一阵,估摸着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雨越下越大,风阵阵刮了进来,她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手脚这才感受到刺骨的冰凉。 望了眼依旧不省人事的秦蔚澜,咬了咬牙褪去了潮湿的外袍,取了树枝架在火边烤着。 听着雨声,困意阵阵地袭来。出着混江湖的本能,她掐着自己的虎口不让自己睡着。又想起悬崖上那个同样倒霉的曹之冉。 对了。那个讨厌鬼曹之冉,也不知道白景云他们寻到了她没有。 当时随着秦蔚澜追出来,也机灵地做了一路记号。虽然她令人讨厌,但是可千万别淋雨生病感冒了,或者是被狼吃了。 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他整个人又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不停地瑟瑟发抖,温度一样冰冷。 摸了摸他身上的袍子,微微濡湿,便也把他的外袍取下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醒来,手上还紧紧地攒着那个铁环环不肯松手。 另外她还取下隐鸠,固定在了石壁上,做了个小小的机关,只要是有人试着踏进山洞,即刻就会被银针射中麻穴昏倒在地。 借着这火光,又开始打量起他的脸。 这人,倒是俊得很。不同于巴蜀地区男子的秀气,也不同于乌莱,乌玛般的浓眉大眼,是如同北方男儿的那般伟正凌厉。 君霓也见过北方的男儿,大多粗狂,甚至也有些不修边幅。他这般样子,也怪不得江湖上人人称赞他,见过他真容的女子,都为他倾倒。 或许,并不是单纯的北方男儿?也许父亲或者母亲是南方人罢?瞧着他沉静的睡颜,与醒着的时候不大一样,倒是真的也有些文静气质。 但是醒着的时候,也太讨厌了!藏着掖着的,城府那么深,没少算计吧。对着自己这样的救命恩人,居然还想掐死她! 想及此处又怒火上心头,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皱着眉头,似乎将要转醒,但又睡了过去。 这也算是变相地报了刚才卡脖子的仇了。心情一下爽利许多,她瞧见了他侧了身,便也躺下来,面对着他厚实的背,曲起双腿,让小腿贴着他的背,给他暖意。 脸烧了起来,她自己感受到了面颊热热的温度,耳根也热热的,忽然又想起之前在沐县时,混乱之中与他四目相对,如此不合时宜地心弦乱颤。 平时运镖时,即使是遇上恶劣雨雪天气,就地扎营,也不曾与镖局的异性这样相触取暖。 这······这的确是也太亲密了一些! 她疯狂地甩了甩头。他都不省人事,一定不会知道的。特殊情况,自然人命自然最重要。又开始犯困,这回掐虎口却不好使了,她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生险(你怎么会认识天罗卫的人?) 纱幔垂连,橘色明灯映出绰绰之影。这处似乎是在地下,但是修的却是说不出道不明得诡诞。 且不谈四周似宫殿一般结构精巧,木檩相错相累,殿内挑高的伞盖屋穹,屋穹下长长短短,挂着数不清的什么东西。 更震撼的,是这大殿内红黑相间的巨龙,盘延在大殿正中央的背墙上。而那龙头处,却是炯目圆瞪的黑色鬼面,龇牙欲吞,凶恶丑陋,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正中央宝座上的那人,太子李琪,看不清他表情,半阖半憩,似在假寐,手上还拿了本书。直到有人进来,才懒懒回过神。 “禀报殿下。徐庆、徐虎、徐豹兄弟三人皆不在阁内。” “哦?”李琪眉挑,问:“徐殷,你的兄弟们未经准许,擅自外出行动,此事你可知?” 他旁边某一人听闻此,连忙跪下,毕恭毕敬道:“回···回秉殿下,属下·····属下的确是不知情。前几日属下的弟弟们只说是要往南边一去,我以为多半是去苏杭那代寻欢作乐,游山玩水去了。 “他们三人正处休沐之期,属下因此也并没有太多过问······” 李琪忽然眸光狠冽,看得底下跪着的不敢再妄言。 徐殷将目光垂低,咽了咽口水才接着道:“属下·····属下对此事是真不知情。您对我们有恩,就是借我们一万个老虎胆子,也不敢先斩后奏,擅自行动啊。”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拿起旁边放着的长剑,就这样丢到地下。地上的人瑟瑟发抖。 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懒得去猜你话中真真假假。不如你来猜猜,我信不信你刚才所说的一切?若是信,你大可堂堂正正走出这,若是不信······”此话一顿:“你的嘴,就自己切下留给我当镇纸罢。” 跪着的人此番便是尿泪横出。他果然早已什么都知道。 此事,便是他们四人兄弟共同谋划的,也未曾同其他人说过一句。 若是事成,大可以此相胁;若是不成,大可将计就计,先斩后奏,邀功讨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暴露了。如果血牌已经······那便是自己的兄弟,已经凶多吉少了。 “徐殷啊,你也倒是长了点本事。”阴柔刺耳的声音,来自宝座旁站的另一人,天罗卫首领,天支高宣。 缓缓走到徐殷面前,高宣从袖中掏出三枚用金线系着的赤色木牌,摇了摇道:“就算是能骗得过殿下,也骗不过这血牌呀。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不如你现在实话实说,可能殿下还只是要你的嘴,若是再不老实,那可说不好用什么镇他的书了。” 事情果然败露了,要亲眼见到这三枚血牌,才真的确定自己的那三位兄弟早已身亡。徐豹此时衍生出浓浓的悔恨之意,涕泪纵横,似只蛤蟆一般呜嚎着。 这三枚血牌,便是这穹顶上挂着的其中三张。 天罗卫乃江湖暗士之首,其中藏了天下各种奇毒蛊药,各类刑具兵刃,论严刑逼供折磨人的法子,只有更恐怖的,没有最恐怖的。 所有天罗卫之人,是都被下了控制蛊药,誓死效忠天罗首领,性命与血牌相链接。 而血牌是门中诡异的秘术之一:以血刻牌,牌挂,便永世效忠;牌坠,那么多半是见阎王了。这样一个暗卫机构,就是靠这诡异之术掌握了血牌知晓所有暗卫的命运。 “其实我也不该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知道我求这东西求得紧。但是呢,你还是太过愚莽了······这样不是坏了我的事么。”李琪叹气道。 徐殷忽然却是想到什么,猛抬头,拾起地上的剑,飞身跃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李琪刺去。可当剑离人只有三寸之时,手却一松,双目圆瞪,如一颗粪球般滚了下去,就这样咽气了。 尸首并没有血迹。李琪袖中伸出手,手心是碎了的血牌,他随意地将破碎的血牌丢在地上,擦了擦手,刚刚暗中捏碎血牌时沁出的血,属于徐殷的血。 “啧啧。一个地支。”高宣感叹道:“真是蠢啊。” “高宣” “属下在。”回答道。 “找些人,继续跟着他们几个罢。”说罢,李琪退出了殿外。 阁中一下子便又安静下来。高宣回到了宝座上,没坐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徐殷的尸首旁,捡起旁边掉落的长剑,却是真的将他的嘴,连着面皮割了下来! 他望着李琪离去的方向,又是若有所思。 徐殷,便成了这天罗卫所创立五十多载以来,为数不多的死的时候没有嘴的人。 一大清早,君霓被山洞外吱吱喳喳的鸟叫声吵醒,忽地一下子从草堆上坐了起来。身上披着自己昨天晾干的外袍,秦蔚澜并不在山洞里,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她将外袍穿好,查看了洞门口的机关,也完好无损,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侧耳细听,洞外有不寻常的异响,便走出洞外查看,刹间一切豁然开朗了起来。 此处已经算得上是山谷底部,横贯一条潺潺溪流,清澈见底,围绕着的山谷石壁嶙峋栉比,被浓雾遮挡,因而也无法估量底部与崖顶的距离。 除此之外,此处倒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一般,不远处还有葱茂的竹林,风吹过带起烂漫温柔的竹叶奏鸣。 异动正是从竹林方向传来的。君霓轻功飞踏,走进发现正是早醒的秦蔚澜。 他精神显然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但是还是十分虚弱。他单手甩着昨日从劫匪那得来的那个镰刀,打算从竹林顶梢上钩下鸟雀巢窝,掏鸟蛋什么的,但是因为左臂依旧无法使出力气,便连连失败。 她飞身一跃,在山间里飞踏,借着凸起的石壁,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来到了竹林中,借着竹子弯曲但不折的韧性,在碧翠的竹林中穿梭,三两下便落在了竹梢上。 看见竹梢上鸟窝中的雏鸟刚刚破壳,粉粉幼幼,便衍生出怜惜之意来。她冲着竹林下的秦蔚澜喊道:“雏鸟好可爱!别吃了吧!” 秦蔚澜远远的在地下朝着她点点头,君霓翻了个跟斗,落地似飘羽。经过昨天的事情,他的表情,再也不像以往一样冰冰冷冷,疏离冷傲了。 君霓知道他要问什么,几乎是一落地便说道:“昨日我来时交代了景云兄,也沿路做了记号,曹姑娘此时应该是被找到了。” 他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 “先填饱肚子,之后再想想办法如何出去。你现在手上这样的伤势,也不利于寻路的。”君霓提议就在溪涧中抓几条鱼果腹好了,秦蔚澜可以寻一些野菜草药野果之类的。 没想到他除了寻到了野果草药,还发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 当时君霓正在岸边烤着鱼,发现秦蔚澜拖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重物回来,定睛一看,竟是昨天使用长链将他一块带下山崖的劫匪的尸首! 秦蔚澜大口喘着气,与君霓交换了一个眼神,扯下了尸首脸上的面罩,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此人你认得?” 他点点头,瞧见这双目圆瞪的脸,死相可怕,这人怎么不熟悉,他可太熟悉了。 “此人叫徐庆。之前便是天罗卫地支刺客。如此说来,昨晚上我杀的那位,便是他的哥哥徐虎了。” 君霓同样是惊讶,一方面是惊讶天罗卫的人找上门来。另一方面更是惊讶,秦蔚澜认得此人。这天罗卫是当朝第一大内务机构,感觉与军营似乎不太有什么联系。 据闻,这天罗卫依照暗卫能力与职责,便是分了三支:一支为天支,乃江湖上沟通往来,书文公告等文职也包含在内,基本上算是天罗卫高层;一支为地支,是奉命行使各种指责任务的,也是人数最多的,就譬如这群劫匪。 最后那一支,便是鬼支。一生不曾遇到最好,若是真的遇上,那便是见阎罗的时候了,因为他们,正是这刺客中最隐秘,隐藏最深,功夫也是最好的。 她此前从未与徐庆或是其他天罗卫打过交道,以好奇探究的目光望向秦蔚澜,他倒是淡然得很,转头拿起君霓烤好的鱼便吃了起来,不打算解答君霓的疑惑。 她又有些气恼,也没理会秦蔚澜,拖着地上的死尸,走了一段找到一处松软沙地,刨了个浅坑,将尸体埋了起来。 天罗卫的人毕竟棘手,还是处理谨慎一些的好,若是同门再追究上来,那可不好说了。 处理妥当之后,她回到火堆前,发现自己烤的两条鱼被吃的一干二净,更是气的跳脚。 这个人真的是! 真的是令人讨厌啊!想起来昨晚上尽心尽力的照顾,然后早晨又是捕鱼又是埋尸,脏活累活都是她做的,居然是一条鱼都不留给她!还有昨晚如此亲密的举动!真的是···真的是··· “瓜娃!”终于是忍不住,看着秦蔚澜离去的背影絮絮叨叨骂道。 四面环山,竹林环绕,虽说他们二人所处在的山洞周围目及之处并不算大,可是扒开这茂密翠竹,或是沿着溪走,竟衍生出了不少岔口小道,令人团团迷糊。 她认为这倒是不难脱困,若是不顾秦蔚澜,自己就利用着链刃,寻一些坚韧的竹藤,辅以轻功,沿着石壁往上攀便可脱困。 只是,要不要带上秦蔚澜? 他现在只有一臂,若是带上他,自然麻烦不少,弄不好二人还途中再度坠崖。 但是若是不带,这乌莱和栩儿还在白景云手里。想及此,又还是叹了口气。当初从未遇上这伙人,便不会生了这么多事端了。 寻了些坚韧柔软的藤,又废了一番精力将链刃与隐鸠改造之后,便已经暮霭沉沉,打算回山洞稍作休息,明日再谋划。 回到山洞的时候,发现这秦蔚澜已经将火升好,挨靠着石壁,嘴里竟然在轻轻哼起歌谣来。 君霓不打算搭理这人,将昨晚二人垫着的杂草分出一份,在离秦蔚澜最远的地方放好,打算就此合衣睡下。 没想到他却开口了:“君霓姑娘,一定有许多问题想问我吧。” 君霓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答道:“没有。” “有的吧。”他轻笑出声:“比如,我手臂中的这个指环,是为何物······再比如,为何我会在身上即使是划大口子,也要妥善藏好······还有,我一个常年驻扎边外,混迹军营的人,怎么会认识一个天罗卫的杀手······” 还真的都是她一直想问的。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往她肚子里放了虫? “你若是愿意说的话,不早就告诉我了?何必此时又反复试探?”君霓叹了口气,心中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的意思。 “我何时说不愿意告诉你?” 君霓本不打算回答,这样与他继续掰扯,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便对秦蔚澜说道: “秦副将,我唐某一介江湖女流,轮学识,轮谋略,自然是比不上你们这些有官牒的,但是呢,也绝对不意味着,我们就能任人嘻耍,逗着玩儿的。 “从阆城,这一路到贺城,我唐君霓自认也没有做什么违背约定的事情。反倒是你与你的那些同伙,一直在给我与乌莱找麻烦。” 她直视着她,语气娓娓而缓慢,正如她内心无所畏惧般清澈:“所以。我想知道的问题,还是只有那一个。” “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这真的只是次简简单单的押送运镖吗?” 他听罢,却是唇角轻挑,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借着洞内微微亮光,掏出衣襟中的那枚黑色的小铁环,细细打量起来。 这枚铁环已经不是最开始将它放入左臂时的通体漆黑,而是泛了些血红,定睛一看,戒内好像似有絮状的花儿般缓缓绽开,诱人又妖艳。 “我虽然不知道这指环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这指环多半乃玄铁所制成,应该是产自蜀中唐门。” “你知道?”秦蔚澜有些诧异。 “我当然知道。”君霓不想再将白眼翻在心中,就直接翻在了明面上: “我可是唐门人,怎么不可能知道此物由玄铁所制?天下间,唯有唐门产此玄铁精矿,自然也有这唐门弟子知晓玄铁炼制之法。此物叫什么名,我倒是不清楚,方才你说了我才知晓,但是此物,一定来自与唐门就罢了。” 秦蔚澜目光中带了几分赞许,她继续开口道:“这玄铁,据说含有奇毒,平常情况下,正常接触对人体倒是无害,若是碰到了有血的创口,那可便就是十分危险了。” 他点点头。 君霓心里此时将来龙去脉盘算了个大概。估摸着他最开始拿到指环之时,也并不知道此物乃玄铁所制,便是铤而走险,以自己的血肉检验了一番。 她双手一摊,对他道:“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虽说是唐门人,自小生长习武在唐门,但是这玄铁精矿,我只是听说过罢了,更别说这个指环了。估计,只有长老辈之人,才会懂得其中奥秘。” 他没有回答她,又开口道:“前两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至于这第三个问题,为何我会熟知天罗刺客······” “只能说,我与徐庆等人打过照面。几年前,他们阁中几个地支到塞外军营中执行命令,便有了些交集。” “天罗卫······天罗卫首领可是叫高宣?此人我倒是知道。”君霓自顾自说着。 “哼。可别小瞧了阉人,本事可大得很。”他冷哼一声,把玩着手上的这个指环。 左臂不似前几日那般剧痛,知道君霓一定是给他用了药罢,想到此,神色也是软了下来:“谢谢你救了我。” “知道就好。”她倒是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下一次不会了。你这种不知感恩的人,下一次直接死了罢。” 果然是还将今早上激动时误伤她的事情放在心上了。他料想到她一时半会儿,气也是不会消,声音软了下来:“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便要寻出路。” “今日我在外头守夜,你在此处好好睡觉。明日还要麻烦你多照顾我。”说完从塌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山洞外边。 君霓松了口气,便又放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个人的山洞。他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君霓觉得看着看着,心中不知怎么地,有一股怜悯之意。 反复无常,暴怒,城府极深,老谋深算,身手不凡,相貌过人······对他的印象矛盾而冗杂。 倒是不知道是战场改变了他,还是经历过些什么,还是,自打从娘胎出来便是如此。不过他说,今夜不会叨扰她,她潜意识地莫名就相信了。 罢,不想了。还是睡觉去吧。 何毒(这世上有些病症,是没有解药的) 客栈内,焦灼而不安的氛围。 白景云抱着双臂,挨靠在墙边,看着床榻旁的乌莱,静静地给床榻上依旧沉睡着的之冉号脉。 终于,乌莱放下了之冉的手,又将她的被角掖好,才缓缓开口道:“你发现她的时候,她就一直是昏死过去的?” 景云点点头:“也多亏了君霓留下的记号。” 乌莱叹了口气:“她的麻服散,早就过去了。方才我号脉,已经没有麻服散存于她体内的痕迹。她昏迷不醒,应该是其他药物所致······” 他拿起那个昨天晚上掉在地上的空空的小瓷瓶,再一次地嗅了嗅:“我不曾闻出药味,只闻到了一丝丝水的味道?” “水?” “是的。就是最普通的水的味道。” “也许是后来下过雨的缘故?” 乌莱摇摇头:“不是的,雨水与水,差别很大。我自小被师父教导着尝百露,识百草,这药就是一股子清冽之味。从昨日到现在,我三番五次地替曹姑娘号了脉,并无异常。若是被下了其他的药,此刻早该有迹象显示才是。” 景云叹了口气,望向床榻上的那人。似乎沉睡于美梦之中,双颊淡淡粉晕,的确是不像是有异病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却会昏睡一天一夜? “对了。那个捡回来的小姑娘呢?” “你说栩儿?我让她去药铺抓些草药去了。君霓他们还是,没有消息么?”乌莱问道。 景云摇了摇头:“蔚澜亲自交待我,必须谨慎些。若是今日傍晚之前,她们还未回来,我便亲自去寻。” 但愿平安无事。乌莱心中想,他一个苗医,实在是不善武力,除了等待,也做不得其他的事情。于此,只能期待二人能平安回来。 “乌莱!!!!!!”房门被打开,君霓似箭般地冲了进来,看到乌莱,上前紧紧地拥抱着他: “太好了!乌莱!你没事!你若是有事,我该怎么向乌玛交代呀!”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他也听不出来她是不是哭了,回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我相信你能回来的!”说罢放开了君霓,又无奈地笑了出来。 面前的女孩蓬头垢面,脸上都是汗水混合着泥土还是什么乌黑的东西,衣服也是垢垢的,只剩下一汪明亮星眸,令人动容。 秦蔚澜自她后面入屋内,景云看到他,自然也如释重负,走上前去道:“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一切可好?”又发现他的左臂似乎是用不上力的样子,又紧紧皱着眉头问:“那个······” 他拍了他的肩膀,白景云这才注意到那个玄鸣指环竟被他大大咧咧地就戴在了右手拇指处,秦蔚澜眼神示意他暂时不谈。 白景云颔首:“我发现你们并未回来,就赶忙去寻,找到了之冉,又发现了其中一劫匪的尸首······” “便猜想你们二人应该是失足掉下了悬崖,就先将之冉带了回来。对了,昨日在你走后,又来了个劫匪,不过给他逃掉了。” “逃了?” “对。怎么,莫非你已经知道这伙人的来处了?” 秦蔚澜点头:“昨夜追到了悬崖上,除掉的那两人,便是天罗卫地支徐庆和徐虎。” 白景云惊讶极了。万万没想到,这群人居然是天罗卫的人:“若是真是天罗的人,事情便棘手了许多。那这么说来,逃走的人,很有可能是徐殷或者徐豹了。” “是。”回答完的秦蔚澜,看见床上的曹之冉还未曾苏醒,心中便是十分担忧:“昨日在悬崖上,徐庆是给之冉喂了拿瓶子里的药。 不过既然知道来人是天罗卫的人,自然便知道何处去讨要解药去。” “可是”一旁的乌莱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打断道:“此药说是药,倒是实在也奇怪的很。闻似水,尝也似水······我号脉,也号不出有任何异象······” “别担心。请示如此,还要请你暂时多加关照她。”蔚澜对着乌莱抱拳以示感激:“之冉的解药,由我来想办法解决。”说罢便是走出了房间,回到自己的房内了。 白景云打趣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君霓,笑道:“也多亏你机灵。辛苦你了。你先去好好洗洗,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吧。乌公子也是,守了之冉一夜,让我轮轮。”他们二人点头,这才离去。 洗了好一会儿,又换了件干净衣裳,君霓觉得自己浑身舒坦多了,与乌莱说起发生的事情:他与秦蔚澜是如何掉下山崖的,又是如何发现绑匪身份的,以及秦蔚澜与她说的,此番要押送的究竟是何种东西,一五一十地细细说来。 当然,秦蔚澜差点失手要她性命的事没有提及,偷吃她烤鱼的事情也没有提及。 “倒真是棘手了。天罗卫不太了解,我只是听我师父说过,他们行事诡异,下手狠辣。如此这般,曹姑娘怕是也很煎熬。” “她可是名门之后,也不需要你替她操心。”君霓实话实说:“瞧秦蔚澜那意思,估计是也跟她爹大统领什么的报个信,解药不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吗?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担心我们俩,目前如何脱身。” “我怕,这秦蔚澜,名义上是聘我们二人给他走镖,实际上别不是把我们当了他的人质!威胁利用你我门派中人。” 君霓说的话,的确是不无道理。 乌莱难得地也是眉头皱起,思索了片刻,才说道:“我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他说阆城在我们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外地人却是越来越多了起来,一瞧便是中原北方人长相。” “我便是吩咐了镖局里的其他弟兄们小心行事,暂时只接老熟客的单子。晚点我再给他回个信。” 君霓点头,乌莱又问道:“那你也要一同也给唐门去个信?” 她苦笑一声,眉目间染上无奈与苦楚,想了想终于是说:“蜀中地貌险杂,易守难攻,这些人能不能找到唐门还是回事呢······” “即使是找到了······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将我看得很重吧,自然也不会受到威胁······”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正打算拿出信笺笔墨,提笔写信之时,隔壁房间又爆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他们二人相视一眼,连忙赶了过去。 “怎么了?”秦蔚澜也一同赶到。 令人惊喜的是,曹之冉已经苏醒,但是状态并不好,情绪崩溃地哭着,而白景云轻轻地揽着她,似乎是正在安抚。 当听到秦蔚澜的声音响起,曹之冉便挣脱了怀抱,意欲找他,没想到被屋内的椅子所绊倒,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秦蔚澜上前扶起她,而一旁的君霓同乌莱此时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这曹之冉的眼睛,尽管梨花带雨,悲伤欲绝,可是眼神中丝毫没有光彩。难道,她竟然看不见了? “蔚澜哥哥······我···我看不见了!”她哭倒在他的怀中,悲伤的无法自持。一旁的君霓看到这幕,心生怜悯,料想到这群劫匪,竟是给她喂了盲药! 他安慰着怀中的之冉,温柔地将她扶到小桌前坐下。同时眼神示意了乌莱,再对她号脉问诊。 “曹姑娘,除了眼睛,可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他在曹之冉的眼前晃了晃手,见到她并无反应,甚至也没办法分辨出他此时所处位置。 对于刚目盲的人来说,此时是他们最痛苦的时刻。世界刹然昏暗一片,而听觉也并没有能灵敏到能够完全代替眼睛,以声定位。 曹之冉能听出乌莱温柔细致的询问,慌乱中似乎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依稀记得乌莱来自苗疆,极善医术之道,或许,他有办法能够治好她的眼睛。 可是之前,自己的确是不太瞧得起他们这些江湖走镖的。 思及此,心中略有愧疚,又有些心急,便紧紧抓着乌莱的衣袖问道:“乌大侠,是你吗·····我的眼睛,可还能医治?” 乌莱有些羞赫。从小到大也不曾与与官家女儿如此相近过。鼻子灵敏地嗅到她身上馥郁的香味,脸微讪红。 他以示安慰,不便推开这可怜的姑娘,只得虚扶着:“曹姑娘见笑了·····我只不过是苗寨中最普通的一个行医之人罢了······但是曹姑娘您放心,一定会尽全力助您重见光明”。 于此,又分别给了白景云和秦蔚澜一个眼色,示意他们私下再议。 等到曹之冉入睡后,众人便是轻手轻脚地来到隔壁房间,方栩儿也是刚刚才回来,看到君霓激动地扑上前抱住了她嚷道:“姐姐你回来啦!太好了!” 君霓摸了摸她的头,心中也高兴。这方栩儿的个性,的确是像极了莫奎,不谙世事,谁对她好,便就爱粘着谁。都出来三月了,不知道小莫奎有没有好好念书。 怀中的方栩儿抬起头,看了眼一言不发面容沉静的秦蔚澜,不敢说话。扭头对着乌莱道:“我把你交代的那些药材都买回来啦!有一味可好难找,我跑了好几家药铺子才找到的。” 乌莱笑笑鼓励着她,翻着桌上那几个纸包查看一番:“那时曹姑娘还未苏醒,我便只好让她买了些清心的药材。现在曹姑娘醒了,这些药倒是用不上了。” “乌公子,之冉这病,能否将她医治好?”白景云问。 乌莱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如果我说,刚才我替曹姑娘把脉,曹姑娘的脉象中依旧毫无异常,甚至也没有目盲的脉象,你们可相信我?” 屋内的众人皆是惊讶不已。 表从于里,里以示表。不管是什么样的症状,脉象上总该是有所显示的。白景云张口欲言,乌莱又接着说道:“即使换一位大夫,相信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依你之见呢?”秦蔚澜开口:“劫匪的确是天罗卫之人没错,莫非必须向天罗卫寻这解药去?” 乌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药便也是如此,若是能寻到这盲药的制药之人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是?”白景云听出这话中之意,接着问。 “可是此病伏得极深,脉象上丝毫不见有所改变,就如同是先天致盲一般。” “我细细地查了一番叶公子带回来装药的瓷瓶,无味无色,近嗅一股清冽,如同水·····我四岁便开始跟着我师父在山上采药,也读了不少医术典故。” 乌莱叹了口气:“不管是苗疆秘典,还是中原药籍,并没有关于这样症状的记载。” “我先前也曾听说,这世上有些病症,是没有解药的······” “这事,就交给我吧。”秦蔚澜道,毕恭毕敬地向乌莱抱拳:“我们在贺城再多留几日,待之冉情况稳定一些,再做打算。还劳烦乌公子,多多关照之冉。” 乌莱颔首:“秦副将太客气了。救死扶伤是每个医者的本心,我自当会尽心尽力。” 一旁的君霓一直是沉默着的。总感觉,很多事情,开始不一样了。于此,君霓心中也替着那个可怜的讨厌鬼默念着,希望她快点好起来才是。 但是令人诧异不已的是,不到三五日,曹之冉的眼睛便又重现光明,但是她的心口又开始绞痛起来,疼得她不停打滚,冷汗直流。 乌莱便也是束手无策,尽管是变了一种症状,但是这脉象依旧无任何异象,他也不好断然给曹之冉继续用药。秦蔚澜知道事态不对,便又加急飞鸽传书,将情况送回长安。 南回(他想去唐门,是为和目的?) 就快入五月,长安也终于开始褪去寒气,渐渐温暖了起来。仆人们手脚利索,把王府内的火盆一一撤下,换上了一些含苞的盆景花儿,倒是也应了夏景。 墨香萦绕,好不闲适。李勉放下笔,欣赏起眼前的字来。 白宣墨字,写得是“大道自乾坤,公安天下然”,笔法庄重凛然但又不是飘逸,字形自然也是好看之极,隐隐地却给人不可拒绝之感。再稳稳当当地压上章,浑然天成的一副佳作。 字如其人,果真是如此。李勉一直都是这副文气涵养模样,像个不谙世事的修道中人,压根不像皇室王爷。 “启禀王爷,武宁统领冯晏求见。” “传。” 冯晏快步走进暖阁内,瞧见李勉正在写字,一时觉得十分唐突,倒是不敢开口。李勉见他不发一语,便从字画上抽出神,问道:“怎么了。何事如此焦急?” “启禀王爷。这玄冥指环已经找到了。与先前猜想并无出入,的确是在蜀中唐门······” “是么。”李勉的唇中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他又继续问道:“那皇兄这边,可有什么动静?” “应该是暂时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寻到了玄鸣指环。蔚澜说一路上曾遇上不少对玄冥指环虎视眈眈之人,极有可能是太子的势力。另外,还有一件事······” “何事?” “蔚澜在信中还提到。之冉惨遭天罗卫毒手,急病难祛,且异常诡异,便是让我们想办法寻这病情的解药。” 李勉双眉紧锁,忽地一下便自书桌后走出,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患了什么病?” “信中说,此药闻似水,嗅也似水。之冉服药后前几日先是一点东西也瞧不见的目盲,过了几日之后又心如绞痛,难以自持······并且还说,这脉象似正常人一般,毫无异常,因此,也不能断定是什么病症。” 李勉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此事,暂时先不要让曹老知道的好。” “不···不告诉曹老吗?”冯晏惊诧。之冉可是曹敬的掌上明珠,这,没有自己女儿生死未卜,瞒着老爹的道理吧。 “她的性命固然是重要。但是现在朝廷上势同水火······此番贸然惊动曹老,只怕他就要直接在朝上把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冯晏沉默,他的确不如李勉、蔚澜他们深谋远虑。但是若是真的那曹敬与太子撕破脸皮,那岂不是反倒让他们这派得利? 尽管如此,都依旧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为。就如同绷紧的绳般,一旦断裂,怕是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勉思虑良久,道:“之冉的事,让我来想办法。你回信,就让他们继续按原计划,想办法打进唐门。” 冯晏领了命便退下了,李勉招呼小厮进来,耳语了几句,便准备要去拜访下自己的好哥哥。 在最热闹的城南,步行不到一会儿便是长安街上最好的戏阁酒楼、珠宝坊。李勉细想了片刻,直接招呼车夫去了云月戏楼。 果不其然,在戏楼的雅室包间里看到了李琪的身影。 此人倒也真的是奇怪,宫中的戏阁明明更加豪华富丽,且表演的宫人自然也比民间的要来得要好看些,总是喜欢爱往这云月楼跑,便是固定地在云月楼包下了视野最好的一件雅室,时常来此处听戏。 李勉换上悠然温润的微笑,佯装偶遇便走上前去。 “哟。二弟,怎么今儿个好兴致?”李琪这一杯茶正要饮下,抬头看见他,略有诧异。 此番出来没带几个人,便是带了自己府里的两个侍妾,暮云和楚卿,还有若干仆人。看到了李勉,调笑嬉闹的咯咯笑声便戛然而止。 “天气暖和了,想出来走走逛逛。”说罢掀开衣袍,端端而坐。 龙生九子,这后人的长相不尽相同。两人虽说五官相似,但是气质却是南辕北辙,于李琪,就是眉飞色舞的轻佻;于李勉,便是彬彬而雅的儒静。 李琪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人暂且退下。 “不必。只是正好碰巧也想听戏了,你们都不必退下,不然感觉我倒像个不速之客似得。”李勉看了一眼站在李琪身后的高宣,道。 李琪听及此,倒也不说话了,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楼下舞台中央旋转的舞姬上。 琴声婉转,舞姬细腻的手臂如柳枝般柔软,随着节奏在风中摆荡。鼓声渐进,密密复复,又似瓢泼大雨,沥沥淅淅,最后收尾又戛然终止。 楼下爆发一阵掌声和欢呼,不少民众嚷着要再舞一曲,热闹非凡。 李勉鼓着掌,看似无心地对身边的李琪说:“据说皇兄派遣不少天罗地支前往西南一带,可是为了要寻南方的舞姬回来?” 手中的酒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李琪冷哼,心道,现在倒是忽地来质问他,明明大家都在找,此人倒是装的清高。 “不如直接开门见山地说罢了,何必拐弯抹角的试探。”李琪道:“你今日找我究竟是为何?” 李勉继续说:“是来向皇兄寻一味毒药的解药。” “哦?”李琪倒是没有想到。他这二弟,一直都是这副不动声色的样子,的确难猜得透,二人势同水火,少见地主动寻他,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此药形色皆如水一般清冽,服用后先是使人致盲,之后便心如刀绞。最诡异的是,服此药之后,从脉象上,看不出有何异常,与寻常人一模一样。此药来自天罗卫,而天罗阁隶属二哥麾下,你可知此等恶毒之药为何物?” “居然有这样的毒药?高宣你可知道?” 身后的高宣毕恭毕敬地躬了躬身子,声音柔柔细细地启声:“回殿下。天罗卫内光是关于这天下奇毒的书籍就有数千本。奴才任天罗首领不过才十来载,怎么可能读尽这所有的书呢,自然也不知道勉王爷口中所谓何药。” “那这可太令人惋惜的。中毒之人是曹老将军的宝贝女儿曹之冉,那这可难办了。” “曹之冉中毒了?”李琪语气中充斥诧异,眉目紧蹙,不像是装的样子。 “若天罗卫没有,那此事我便只好另做调查。这下毒之人是天罗的地支徐殷、徐虎、徐庆三兄弟,若是能够抓到剩下的徐豹,便也好想曹老将军交代。”李勉回道。 好个向曹老将军交代。要是能够拉拢在武宁军中德高望重的曹敬,不就是相当于拉拢了整个武宁么?只是这老家伙的态度一直便是模模糊糊,未曾在二人之中站队。 如此,这曹之冉若是真的死在天罗卫手下,那不就是相当于将曹敬往李勉怀里送。 李琪心中发狠,大概是猜到,先前那徐家兄弟弄巧成拙,坏了他的全盘计划。牙间挤出一句:“高宣!” “奴才在。” “你可听见我皇弟说的了。此事必须彻查不可。若是你不爱读书的,也给我去把这药的来源,一本本的给我翻出来找到为止。” 末了,他刷地一下从软椅上站起来:“勉弟,做哥哥的也还奉劝你一句。” “把尾巴也收严实了,别太聪明,万一被不小心踩到,那可就不好办了。”说罢带着身边的两个侍妾,连同高宣等三五下人,离开了云月楼。 器乐声依旧继续,楼下是不是仍有沸腾之声。李勉脸上仍然不见什么波澜,但是袖中双拳早就紧紧地握起,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由指甲刺入掌心,烙下难褪的深深印痕。 这头的秦蔚澜,终于是等到了冯晏的回信。但是信上所写,却令他心凉了半截。 信中说道,这李琪对之冉中毒一事显得十分意外,似乎之前并不知晓,自然也无法得知她是为何药所毒害。疑点重重,若不是天罗卫出了叛徒,要不就是另有他人所指示。 另外,此时暂时还不能让曹敬知晓。他们会另外想办法寻到解药。 将信递给白景云,他读完之后也一样是愁云密布,不得其解。眼下,前往唐门固然紧迫,可是之冉的病症,自然也拖延不得。她的心口绞痛似乎越发严重,不得已只能让乌莱下了昏药,让她整日沉睡。 “蔚澜,依我看,不如先带之冉回长安,毕竟长安的御医经验更为丰富,或许能够救之冉一命?”白景云提议。 秦蔚澜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去将乌莱与唐君霓请过来吧。” 等到他们二人也一起过来,他才开口道:“眼下的这个情况,也不得以要调整行程,做些改变了。我们于此,便分成两路,景云,你与乌莱一同将之冉护送回长安,早日寻到解药。至于唐姑娘,便是与我同路好了。” “什···什么?”君霓惊讶得轻声叫了出来。 什么叫与他同路,单独两人的意思么?为什么不让乌莱同自己一起? 她当下便反问:“你要我与你同行?去哪儿?” “去唐门。” 乌莱同她相视一眼,齐声开口道:“若是此番又去唐门,那不就是又往回走了么?” “是的。”他回答:“当时找上你们二人时,其实并不知晓目的地。若不是之冉中毒,应该是要一起去才是。” 君霓本能地是想拒绝,一是,这唐门宗族意识极强,外人或者是其他门派的人,若是想去,便也十分困难,更别谈属于朝廷势力的武宁军人。 二是,如今的唐门,对于君霓自己来说,也没有什么再回去的理由了。 乌莱察觉到君霓暗淡的神色,颇为心疼,从城外山崖回来,越来越明了秦蔚澜的目的,他们俩是被连哄带骗的,成为了秦蔚澜的人质。事到如今,知道了这么多,不让秦蔚澜达到目的,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二人了。 思虑良久。君霓才启唇道:“你想去唐门,是为和目的?” 秦蔚澜亮了手上的那个指环:“这不就是为了寻这东西的出处么。你也知道,此物由玄铁所制,那么说,多半是要去一去唐门的。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们了罢。” 他正了正声色,缓缓道:“此番南下之行,我和景云就是要寻到这玄冥指环,解开玄冥指环掩藏的奥秘。” 乌莱和君霓恍然大悟。一切云雾似的疑问,此刻都清清朗朗。 沉默良久,君霓接着开口道:“虽说我现在已经不在唐门,外出谋生。但是唐门毕竟生我养我,授我谋生的武功绝学,我断然不可能就这样帮你。” “若是说得难听点,我帮你潜入唐门,你做出了不利唐门之事,那我不是背上了欺师灭祖之名?” 秦蔚澜前几日也是反反复复思索良久,他也猜到了,君霓不会答应他这个要求。 但是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缓缓开口道:“君霓姑娘说的自然十分在理。路上发生的这一切说明,越来越多的势力,是要奔着巴蜀去了。” “若是唐门真的因为玄冥指环,成为人人抢食的热手山芋,恐怕到时候也再难自安一隅了吧。” “这指环背后,或许也和朝政脱不了关系。解开密藏,也可转移他人视线,还唐门安宁。” 的确是的,他说的,又何尝不是道理? 君霓颓然的坐到了椅子上,良久之后便才轻轻点头道:“好。我助你秦蔚澜进入唐门。不过话说在前头,只是助你寻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后,便马上就走。” “另外,我若是发现你再有些损坏我唐门利益名声之事,我便马上向掌门揭发你。” “对了。还有一事。这进入唐门法子,也必须按我说的做。” 秦蔚澜爽利的点点头:“一言为定。在座的各位都可做见证。” 便如此,这事就敲定了下来。 夜深之时,乌莱同君霓二人促膝长谈,彼此心事重重,对未来即将要分别,除了不舍,更有替对方深深的担忧。 “再折返回川蜀,也不是不好。替我向我哥哥,还有小奎带个好。” “他们才不要你带好。你亲自回去跟他们说,那不是更好。” 乌莱摇了摇头,笑得十分无奈。 这曹之冉目前的情况,自然是有医者同行最好,她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若是途中有个什么意外,还能及时有个照应。于他自己而言,医者仁心,眼前的人病入膏肓,也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乌莱做不到这样的狠绝。 “眼下,便还是有个问题。”乌莱看着君霓床榻上熟睡的方栩儿道:“这个小丫头,是该如何处置?” “要不,将她带回唐门?”他说。 君霓摇摇头:“她不是唐门宗族后人,很难融入。一个异姓人,还有异族血统,去了也只能做些打杂帮厨之类的活儿,不可能让她学到本事手艺的,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受欺负。” 二人间气氛又是沉默了下来。 君霓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高兴地开口道:“不如,你就收了这小丫头做徒弟?毒寨不如唐门这般规矩森严,你就传授些混饭吃的医术,待她再大一些,让她自己寻出路不就好了?” 乌莱听到君霓的这个提议也颇为认同。 这几日观察下来,感觉这方栩儿也勤快听话,倒是也不排斥帮着他跑腿,采买药材。若是真的收了她当徒,自然也是不错。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也还是等明日她醒来,再问问她的意思才行。” 君霓点点头。静静地看着乌莱的面庞,似是感叹的说了句:“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呀。” “你也是。”油灯下的他笑的和煦温柔,一如既往。 隔天,乌莱君霓二人便是原原本本地将他们商量的打算告诉了方栩儿。不出所料,这方栩儿自然十分高兴,当时就扑通跪在了地上,给乌莱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又奉上了茶。 乌莱给方栩儿赐了新的名,便是依照了苗疆的规矩,叫她乌栩,原来的方姓,等她出师了之后才能重新用回来。又把干粮、碎银等必需品购置安排妥当,赶了个晴天的大早,便兵分两路,各自出发了。 蜀唐(恼怒生动,奇丑无比) 此番折返回唐门,既然是明确了目的地,二人脚程就快了许多。唐君霓与秦蔚澜都是练家子,且随行的物什也没有之前多,再加上又是快马加鞭,挑了些偏僻的近道,大大缩短了时间。还未到六月,便已经返回到了阆城。 回到镖局时,只看到三五走镖兄弟在大堂内操练,没有看到乌玛,抓着个人问了才知道,他是去衙门去了。 “你是不知道,自四月起来,官府的人倒是经常来找大当家去,说是这以后蜀中所有干行镖、物运营生的人,若是要往北走,都得配合登记统一的编号,每月变得限号出镖。” “嗨。你说这哪成啊,每个镖局一月也就一个名额,哪够养得起的?就在川蜀跑,能赚的了多少啊?”镖局内的兄弟阿和絮絮叨叨的跟君霓抱怨着,一边手上不停地晒着萝卜干。 旁边的秦蔚澜听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样子。 君霓大概也料想到,这么做无非是要压制南方地区的贸易互通了。阆中镖局这么多人,这么样下去,情况实在是被动极了。 “阿和,别着急。”君霓安慰道:“晚点等乌玛回来问问再说。总是会有办法的。” 君霓把秦蔚澜带到镖局后院的一间小仓库,翻箱倒柜的,寻出一些药材,用药碾子细细的磨成粉末,以水调成糊状,去了小匙勺就要往秦蔚澜脸上抹。 他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问道:“这······这是什么?” “这是乌莱研制的药方子,能使人短时间内生出脓包······”她一边抹着一边解释道。药味儿闻着奇臭无比,就如同刚从茅坑掏出的那肮脏物似得。 没一会儿,他脸上便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如烈火燃过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面上破土而出,隐约有蓄势待发。 她还补充着些注意事项:“你可记住了。涂抹此物期间,可万万不能饮酒,不然这药效相冲便会恢复原样。还有,这抹一次的药效大概只能顶一日,所以还得记得必须日日涂抹才行······” “唔······我调制的可能不如乌莱这么精确······不过这么看效果倒是也还行。你自己看看吧。” 她把铜镜递给他,他一瞧,差点没气晕过去。 呵!这镜子中的,可真是丑不忍睹!满脸的脓包,又红又肿,且皮肤也变得粗糙无比,就如那生了瘤子的树根一般,大大小小,分布在脸上,似乎只要轻轻碰一下,便会爆裂开来。 君霓也实打实地被恶心到了。除了报复得逞的快感之外,心中竟然还有一丝心疼。这几日路上都在琢磨着各种法子,怎样才能藏着他那张格格不入的帅脸。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给他带面具了,他本身就高大,放在巴蜀人中十分突兀,倒不如直接让他扮个落魄的外地人。 “你可记着了。到时候问起来,就说你是贺城人士,我走镖到贺城时瞧见你可怜,家破人亡的,收你给我当徒弟,带回咱们镖局打杂。作为徒弟的身份同我一道回唐门探亲。” 君霓说道,又把先前准备好的一身粗布杂役的衣服给他穿上。忙活完一切,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打量起面前的这个男人: 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头发散乱,脚上穿着双简单的黑布鞋子。更重要的是,面目丑陋得不忍直视。不管怎样,都无法与之前那般个咄咄逼人,肃穆冷冽的武宁军人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她瞧着他手上那枚玄冥指环补充道:“这个指环还是取下吧,系跟小绳挂脖子上。平时就藏在领襟里。” 秦蔚澜压了口气,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嘶哑的声音道:“徒弟明白,师父。”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打发秦蔚澜到后屋空置的房间暂时休息,自己继续收拾着要带走的行囊物什。没一会儿乌玛便回来了,见到君霓自然是惊讶万分。 她拉着他坐下,事无巨细地说起这路上发生的一切,乌玛听罢,深深地担忧起来:“哎。原本以为你们二人一同上路,不管怎样都能够相互照应,现在这样······” 这些同样也是君霓担忧的,此时也只能安慰道:“与他同行的还有白家的白景云,我见过他的身手,人品倒是也还靠得住。应该······应该是能够顺利的吧。” “那到时你与他,会在长安汇合,一同回来么。” “是的。” 他长叹了口气,又是想起什么,起身翻找一番,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是之前秦蔚澜留下的令牌。 “这个,你还是那在身上吧。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或许也能够派的上用场。不管如何,保命要紧。” 君霓本想推辞,脑海中浮现了那张虽是长满脓包,但依旧眼神凌厉的脸,还是点点头收下。 晚些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也将秦蔚澜一起叫上了桌,莫奎下了学见到君霓自然高兴得很,不停地问为什么乌莱不回来,又对着秦蔚澜的脸大嚷妖怪来了。乌玛一边收拾着调皮的莫奎,一边又给秦蔚澜道歉。 想也知道,那张脓包遍布的帅脸,此时又多臭。君霓将脸埋在饭碗里,忍笑忍到腹痛得不行。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便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正式往唐门方向赶路。 宁登青天,勿攀蜀道。越往蜀中地界深入,便越是多的狭窄险道。 于那些不认识路的外乡人,连司南都不太好使,等走到了不见阳光的地方,就无法辨识方向了,更别提问路,连鸟儿都不见几只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烟呢? 不过这对她唐君霓来说,并不算是个难题。 这一路上岔口处,被唐门弟子栽种了不同的花草木,外乡人自然看不出这一大片中的某一两颗有什么区别,她只需要打眼观察下这路旁边的草木,便能够轻松的找到方向。 秦蔚澜此时看到,她沉稳淡定地领着路,仿佛这每一条山间小道都认得,还暗自佩服她记忆力超群,这辨识方向的能力也过人。哪里晓得这唐门弟子间花花草草的秘密。 二人走到夜幕降临便沿着溪暂且休息一晚,明日再走一会儿,便能正式进入到唐家堡地界了。 她守夜,瞧着那火堆另一边的他睡的正香,心中盘算着要不要去溪涧洗个澡。思想挣扎了一番,还是决定飞身来到不远处有树丛遮挡的一处,稍微清洗下。 月色皎皎,映得湖面粼粼如镜般。平日里藏着掩着的柔美,融入微凉的清泉之中。 虽然不似一般闺阁女子的凝脂如乳玉,但是肌肤竟是如染了蜜一般,肢体修长紧致,挠人得很。她散了高束的长发,以手为梳,指尖通理着,让它们如柳条一般散落在水面上,荡荡漾漾。 夜风与虫蛙奏鸣,沙沙草动,好不平静。尽管是如此,她也不敢太过放纵,只是略微地泡了一会儿,便回到岸上。 刚穿上里衣,忽地听到对岸草丛中有异动,便是大嚷一声:“是谁!哪个下流色痞在此处!”,电光火石间便抬起手,瞄准了对岸的声源处发射一枚银针。 “嗷嗷嗷!!”草丛中哀嚎声响起。 她匆忙披上外袍,踏着涟漪来到了对面,拨开草一看,那人正捂着腿满地打滚,想来是正中疼穴。 “快点报上名来!不然挖掉你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秦蔚澜被吵醒,匆匆赶来,便是看到君霓踩着那人的腿,怒气冲冲地逼问道。 只看了她一眼,又连忙转开视线。大手一提,将那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借着月光,她打量起眼前的这人:墨靛色练功服,脚上一双合脚的黑色短靴,细看的话,还能看到袍上隐隐的纹案。这身打扮君霓可是太熟悉不过了。毕竟自己也穿了十几年。 知道他是唐门弟子之后,便是心中更觉恼怒:“速速报上名来,你是唐门哪一人!在谁门下?” “哎呦···哎哟······我这刚入唐门还未满一月呢!我师父是力堂唐义······” 哼!居然还是个刚入门的师弟。也不知道···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君霓在他背后点了几个穴位,他才停止了叫唤,跪在地上: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我同师兄出堡采买,他派我到山上打些山货······听说这附近晚上会有些野鸟在这溪涧休息饮水,我这才······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啊。我到此处的时候,你都······你都已经穿上衣服了。” 那还不是看到了!君霓气结,想着今夜也不休息了,便是压着这家伙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唐门有训,第八条是何?给我背出来!” “凡事···凡事行善,切勿作恶······不做偷鸡盗狗······jianyin掳掠之事······虽行于夜中······” “下一句!” “虽行于夜中,时刻铭记行事光明!”这人是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一定是自己的长辈师姐,顿时眼泪直流,哇哇大哭: “师姐······师姐······我错了!饶我一命吧······我要是此时再被赶回家,娘亲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回去自己向堂主请罚!给我记好了!你可最好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气鼓鼓的调头就走,留着秦蔚澜盯着这小师弟。不过此时好像秦蔚澜居然也有点出神,小师弟看着古怪的他,吸了吸鼻涕问:“你······你又是谁啊?” 秦蔚澜似乎是没听见似得,只是从身后推了小师弟一把,打算把他带回到两人的驻扎处。 他此刻这脑子却乱糟糟的,脑海中盘旋的都是那颈窝处勾着的湿漉漉的长发,脸蛋因为恼,显得红扑扑的,就像是刚摘的红果儿,滴流着水珠子。 素白的里衣下······素白的里衣下,隐隐约约的,软糯糯的,刚出锅的,沾了蜜色糖的米糍么?还有恼怒生动的那一张脸,夜色中似热闹的烟花般,炸在脑海中,留下无尽的,巨大声响的余韵。 这小师弟心中是真的叫苦不迭,自己可真的是什么都没看到,这下一顿狠罚可是免不了的了······不过身后的这个男人更是古怪了!古怪低着头,脸上还有古怪的赧红。 暂归(她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才离开唐门的 折腾了好一番,几近天光乍破。三人总算是到了唐家堡外。 秦蔚澜没有料到,这层峦迭嶂的群山之中,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俨然一座小巧的邦城。 老远地便看到堡外山道间连绵的闹市小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各式各样的商贾店铺,叫卖声络绎不绝,不光是新鲜的蔬菜肉类,包子点心,首饰服装之类的,甚至连一些古怪稀奇的草药,虫鸟鱼蛇都有售卖! 他注意到街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身着墨靛色短袍,口音几乎也说的是西南地区的方言。 倒霉师弟带着他们穿过街道,来到一家草药铺子前。铺子里头的一男子看见了他们三人,激动地跑了过来:“星流!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随即才注意到还有陌生的一男一女跟随着。这女的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而这男的长手长脚,丑陋无比。 “星流······这两位是?” 唐星流,也就是昨日夜里误入草丛的那位小师弟,支支吾吾的,并不认识君霓:“这位是······” 未等君霓开口,面前跑过来的那个男子一拍脑袋,面露喜色道:“你是君霓师姐!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么!小晴仙!唐晴仙!” 君霓这才将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某人重迭在一起。这小晴仙原来是唐门杂役的孩子,但是因为天资聪颖,破例被收入,自小便随着这一群内阁弟子训练。 五年前君霓刚离开唐门时,他性子仍十分害羞,个子矮小还没有过她的肩膀,一晃眼的现在都快比她高半个头了,也比往日看起来开朗了许多。 “原来是小晴仙!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君霓自然也十分高兴:“你正式拜师了么?到哪一长老麾下了” “唐信长老!” 君霓听闻也替他高兴。御堂,她也是御堂的弟子,便是轻功天赋出色过人,才能被选入御堂之内。那就是跟她是同一脉的师姐弟啦。 一边的那个叫星流的弟子此刻便是更加难受。脸色愁苦得很。 他与唐晴仙是今年才刚刚入门的,那唐君霓真的是前辈的师姐。唐门十分看重辈分,看来这位师姐想必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这一切落在君霓眼中,就是这男孩垂头丧气的模样。 说来说去,这毕竟是她的师弟。依照规矩,以下犯上,那可是要关个十天半个月的禁闭的,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对他道:“昨晚之事,我就先暂且不告诉长老。不过作为惩罚,你还是得给我洗一个月的衣裳才行,唤你做事,必须随叫随到!” 唐星流听到这话喜笑颜开,连忙道:“谢谢师姐!”两个孩子气的小师弟乐呵呵的打闹嬉笑,好一会儿之后才打算动身往堡内走。 秦蔚澜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蜀中地界。先前极少与唐门人打交道,知道他们擅长暗器机关,极为看重宗族亲缘。他能接触到的,军营中只有一两个川蜀人,更多的都是江湖上从事打手,或者是走镖之类的行当,总归是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神秘。 现在看下来,发现他们也跟普通江湖人家差不多,该种田的种田,该营生的营生,就连唐君霓的这两个小师弟,看着都像一般人家的孩子。 君霓与他们俩走在前头,秦蔚澜走在后头,四人走在街市上频频引人侧目,主要还是秦蔚澜那张惊世骇俗的脸。 唐晴仙悄悄瞄了眼身后的人,低声问她道:“君霓师姐···那个人是谁啊?” “他呀。”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秦蔚澜,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好奇的打量着两旁喧闹的一切。 “他是我之前走镖的时候捡回来的,家里没人了,见他可怜便收他当徒来着。” “师姐,你可知道咱们若是收外姓弟子,几乎是不能入唐门名下的吧。自然也不能给他正式的名号。” “谁说要给他名号了!就是瞧着他可怜,让他打杂,给口饭吃。” “哦哦!原来如此!”晴仙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对秦蔚澜的怜悯:“君霓师姐心肠可真好!” “就你嘴巴甜!” 走到街市的尽头,两边的门市店铺逐渐变成葱茂的竹林树丛,远远望见高耸的石柱碑,走进了便发现其中石柱上赫然刻着”唐家堡”三字。继续往里走,就是入了唐家堡内堡了。 门口守卫的弟子盘问一番之后便放了他们入内,秦蔚澜抬头瞅见这唐家堡外层还设置了数座守望瞭塔,塔上放置大型远程弩机,有人时刻守卫着的,比他想象中要更为森严。 君霓瞅着他慢吞吞的跟在后头,便是对他道:“跟紧点。走丢了你可就得自己找路了。” 他便是快走了两步,依旧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此处便是在地势较为高耸的山岗上,五六座尖顶笋身的建筑,如碉楼般高悬于空。 最中央的那楼犹如是攀天一般,旁边四五座稍小一些的将其包围,以长桥相连。除此之外,山间处处分布着点点星星的竹制小屋,炊烟袅袅,似有人家。 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着统一服饰的唐门人。秦蔚澜也大概猜出来一些:无论长幼,几乎都以干练靛色布衫为主,装饰不同形状的图纹,多以鱼、草木、竹这类川蜀特产物装饰。 唯一区别的是,年长些的穿的多为长衫,而年轻些的多为贴身裤装短靴,十分干练。想来这样的打扮,是唐门弟子专属了。 周围的一些弟子嘀嘀咕咕,瞅着着一行人,眼神有些诡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蔚澜的关系。君霓脚步更快了一些,倒是也没有理会他们,径直的往最高的那栋碉楼走去。 “哎哟。这不是唐君霓嘛。出去闯荡了这么多个年头,倒是终于肯回来看看我们了?” 一行人的步伐被个尖锐高昂的声音打断,回头望见一女子缓缓朝着他们走来,身着件浅粉色衣裙,身上图案也比一般人来得繁复精致些,裙摆下方还有薄纱,走起来摇曳生姿。本该是个明丽美人,脸上的表情却凶狠得扭曲。 星流、仙晴二人便是连忙抱拳作揖。 君霓心中冷笑一声,不打算理会她,只朝着她略微点头便就要走,谁知她还不休不饶,抓着她的臂弯凑到她面前悄声道:“我若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脸回来。就是死在这外头,也不会再踏进唐门一步。” 君霓十分克制,可是仍然被狠狠刺痛,忍下这般苦楚,反唇相讥道:“唐敏,你最好也给我收敛点。我回来自然是要办我的事的,你最好也别惹上我。” “你!”她显然是没有想到君霓还能如此硬气,便是被吓退了两步。 君霓不在理会她,甩开她的手,带着三人走远。 “禀报堡主,唐君霓求见。” “哦?快请进来。” 四人被带唐家堡主楼内,秦蔚澜随着三人一齐向软椅上的老人家躬身作揖。 这位老先生,便是唐门门主,唐高裘。尽管高寿,但是依旧面色红润,眼神清明,身着大貉裘毛衣裳,鹤发上带鎏金玉冠,瞧着不怒自威。 “叔姥爷,君霓······君霓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尽管是说着这样的话,可是面上却寥寥喜色。说着望向她身后的秦蔚澜道:“你身后的这位瞧着面生,可不是唐门中人吧。” “是的。这位便是我行镖至贺城时,收的一名外姓徒弟,名叫秦澜······我瞧着他还算老实,力气也大,便带回镖局中打杂,给他混口饭吃。” “哦。原来是外乡人。”语气中的不屑,君霓倒是听出来了。只听见唐高裘继续道:“既然来了,行了一天的路相必也是累了,让星流仙晴带路歇息着去吧。” 说罢,秦蔚澜望了眼君霓,便随着星流与仙晴离去了。 君霓正欲说些什么告辞的话,却又听见唐高裘挽留:“君霓,这么久不回来。不陪老头我多聊一会儿么。” 她抬起头。心中轻叹了口气,只得答道:“那是自然。”说罢,让旁人摆了张椅子,便是只得继续留下。 秦蔚澜被带到唐家堡西侧偏僻的一处片竹屋院落中,离集市,唐家堡主楼有很长段距离。小院虽不大,但是生机勃勃,院子内的小菜地种了茄子、土豆之类的蔬菜,还有个小小的葡萄架。 “王姆!”晴仙朝着院子内吼了一嗓子,跑出来一穿着围兜的小老太婆。 “唤我作甚!这都还没到饭点呢!是伙房就找我了么!”她一边用围兜蹭着手,眼神略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秦蔚澜:“小仙儿,这位是······” “他是君霓师姐的徒弟啦。” “阿霓的徒弟?阿霓回来啦!”她的声音中透露着喜悦,热情的拉着秦蔚澜的手道:“啊呀,既然是阿霓的徒弟,也是一家人啦,快进来”。 晴仙瞅着他有点迷糊的样子,便解释道:“这是咱们唐门的厨娘王氏,我们都叫她王姆,君霓师姐从小就跟王姆亲近呢,先前离开唐门之前也一同居住。”说完他摆了摆手,跟他们说他还有事儿,便先让他现在此处等着君霓。 秦蔚澜打量着小小的竹屋内部,与刚才会面唐老夫人的碉楼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不过屋子虽小,但是收拾的也干干净净,窗台上还放着竹条编的小麻雀之类的小玩具,十分温馨。 “饿不饿呀,孩子。”王姆笑呵呵的问着:“待会儿马上就要到饭点了,得去伙房做饭去了。不过阿姆这还有面,要不要先给你做上一碗?” 秦蔚澜以往在塞外军营里头,很少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他的到来。心里头被揉得酸酸涩涩的,便笑着点了点头。 阿姆也开心,跑到隔壁的灶台上忙活起来,一边唠叨着: “阿霓怎么还不回来,想必是堡主又留她了吧······嗨,你说堡主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这么多年了才刚回来呢,都不能让孩子好好先休息,明天再说呢·····对啦,小伙子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是哪里人呀。” “我叫秦澜······是贺城人。” “哦贺城人,那不得离唐门很远很远啦。不能吃辣吧,那阿姆就不给你放辣椒了。” 没一会儿,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来,香气扑鼻,面上还铺着细细的肉臊子,和炸得脆生生的小豆。 他吃了口,觉得心情大好,面条顺滑,面汤酸爽开胃,倍觉浑身舒坦,倒似真的回到了家,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 王姆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吃,嘴角自然也是挂着笑的,但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师父她······阿霓,没跟你说起过我吧。” 他摇摇头。 今日发生的一切,他也隐隐约约地是体会到,唐君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才离开了唐门的。 眼前这位王姆,看着像是与君霓极为亲近的人,若是与她能够亲近些,也许能够对自己更加信任?甚至或许还能够打听到一些关于玄冥指环的事情。 “王姆,我师父她应该跟您也很是亲近?”他试探性地问道。 王姆神色动容,圆乎乎的大脸上,那双小绿豆眼眨了眨,越过他望向窗外。起风了,竹叶沙沙作响。 良久,她才继续说道:“她怕是也不愿意说起些什么关于唐门的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不过既然是君霓的徒弟,又肯将你带回来,那也是信任你的吧。” “她娘是唐门门主的亲侄女,若是算血亲,没人能比她更近的了。可是她只亲近我这样一个外姓的帮厨婆子,哎,她也只能亲近我这样一个外姓的老婆子······” 话音还未落,便听见屋门被打开。唐君霓见到王姆,便冲过去紧紧拥抱了她:“阿姆!我的好阿姆!” “哎哟哟!都五年了,我们的阿霓都是大姑娘了。”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君霓,眼眶逐渐湿润起来。现在的她飒飒生姿,活泼娇俏,哪里还有以前爱惹事小丫头的模样。 “阿姆,别哭啦,今天这么高兴,我想吃阿姆的的面啦······哟,怎么师父还没回来,做徒弟的就先吃上了?”君霓才看到吃得心满意足的秦蔚澜。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这师徒便应该也是一家人,还讲究这么多,阿澜那是饿了,我就先给下了碗面条。你饿了我再去给你下就好。你先坐着。”说着又去隔壁下面去了。 她看着秦蔚澜空空的碗,和他一脸吃得心满意足的表情,笑着问:“怎么样,面好吃吧?阿姆做的面,可是全唐门最好吃的!” 他点了点头:“我今晚该住哪儿?” “你这段日子就住这儿,我隔壁还剩下一间。平日里其他人几乎不来,所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才,唐高裘留了你说了什么?” 君霓一愣,没有想到他会关心起这个:“我回来他也十分高兴之类的······然后还说,最近教授新弟子轻功的师兄生病了,问我能不能顶替一段时间,还询问了我们此番回来的目的······” “哦?那你是如何答的?” “我就说九月初他过寿,回来探望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不管你要在唐门找什么,咱们寿宴一过,不管有没有找到,都必须要离开。” 他应允下来。王姆将她的面条煮好后,便说饭点到了,去了伙房。 夜。 秦蔚澜躺在小小的竹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身材高大,小床塞不下他,一翻身便嘎嘎作响。窗子没关,竹叶唰唰,梢似滚动的河浪一般。 本该是静悄悄地,却听见隔壁君霓那屋响起开窗户的声音。他睁开眼,又听见似乎是她越出窗外,施展轻功,伴着竹浪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血咒(她本来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似乎是在马车上,飞驰在沙土地上颠簸得很。曹之冉迷迷糊糊醒来,便觉得全身乏力得很,手脚都使不上劲儿。 “曹姑娘,你醒了。”旁边的乌莱柔声问道:“可还觉得身体不适?心口呢?还疼么?” 之冉点了点头。似乎是光点头,便用了所有的力气。 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的马车内。她所睡的软塌旁,还有个小小的香炉,缓缓飘着烟气。 记不清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似乎是长到,她都要忘记发生了什么。记得,她是被下了不知名的药,便是盲了几日,接着又好了,随之症状便是心口撕裂一般的绞痛,然后,又是无休止的睡眠。直到刚才,被颠簸的马车震醒。 “我这是·····睡了多长时间?我们这是在哪儿?” “自从离开了贺城,你便一直在睡······我们这是在去往长安的路上。”他说罢,撩开车帘子,对外头说了什么。不一会儿车缓缓停下。 白景云掀开了车帘子入内,眉目温柔,看见她清醒,便是有些激动道:“之冉你醒了。可还觉得难受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这痛是一直都在痛的,有时候忽地,又一阵,更加难受罢了。”乌莱的手搭上她的脉搏,那一如既往生机勃勃的跳动,还是诊不出有什么异样。这几日也在反复曾经看过的那些医术古典,依然是一无所获。 “师父!叶公子!前面马上就要到镇上了!不如到镇上再做安顿?”厢外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 “好的乌栩。”白景云点点头,便又回到了车厢外。缓缓地马车又开始往前驶去。 “蔚澜······蔚澜哥哥呢?”之冉微张唇丹问。思绪这才是回来了,想起似乎并没有看到秦蔚澜和唐君霓二人。 “秦副将随着君霓一同去唐门去了······大概,短时间瞧不到他们了吧” 之冉听闻,脸色愈加苍白几分,痴痴地跌坐到塌上,手轻轻地覆上心房处,似乎,是又痛了几分。 她没有想到,秦蔚澜会弃她不顾,让她一个人返回长安。她这次到渝城寻找秦蔚澜,就是背着爹娘来的。 最迟明年,爹爹就会将她嫁给其中的一位皇子······也没多想地,简单地留了信,说是至少让她出嫁之前,最后游历一番,便是连夜收拾了行囊南下,紧追他的步伐。 她想,若是秦蔚澜肯娶她,替她向爹爹求情······那她,或许就不需要再嫁到宫中了,也算是圆了自己的小心思。她的心意,蔚澜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呢。年少时一同骑马、训练、一同被爹爹骂,一同上书房背书识字······ 可是这还未等她向蔚澜开口,就染上这不知名的病。现在蔚澜也不在,如果回长安的话。 如果回长安的话,爹便是要打死她吧。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力地将泪水生生地憋了回去。 此时,车厢内响起悦耳的笛声,吹得是她不熟悉的曲调。不同她以往听到的王府宫人演奏的那般辉煌大气,而是清朗悦耳,悠扬婉转。 乌莱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巨变,默默地吹奏着。不一会儿,听见软塌上均匀而平和的呼吸,知道她已经安然睡去,曲儿才停了下来。 这一路,三个大人各有心思,猜不透的,也许是大人的烦恼忧愁,就连年幼的乌栩,也是感受到了。 到这个小镇,约莫已经两日了。这两日,之冉的状态时好时坏。自从知道了秦蔚澜不再与她同行之后,便又十分沮丧,不肯再让乌莱施药沉睡。 白景云同乌莱自然整日愁眉苦脸。不管怎样,若是之冉情绪能够稳定一些,总归是更有利于病况的。这日,白景云独自在小镇上晃悠,打算巡一些小玩意儿买回去,逗之冉开心。 来到银肆,便是打算多换一些银元,小伙计看到他的银票上赫然的白氏印号,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请他稍等片刻,便是拿到后屋做检验去了。 一会儿小伙计回来了,对他道:“敢问公子可是白景云?” “正是。” “我们老板说,她认识您,问您若是不赶时间的话,请您到楼上雅室饮茶。” “哦?认识我?”白景云当下便是心生质疑。这小镇处在官道上,不过小小一隅,倒是这么巧还遇上了认识他的人?” “敢问你们老板尊姓大名?” “这······俺也不知道。不过老板知道您会问,便是还让我给您留了一句诗:日暮山关恰逢君,月生霁雨不候郎。” 白景云神色一愣,俊朗面容踌躇怅然,收了手中的折扇匆匆随着小伙计上了楼。 幽幽的茶香扑鼻而来,楼上只有个人在默默的饮着茶。瞧着这个身形,身着一件薄透的烟色雨丝轻纱,还是个身材极为妙曼的女子,素手纤纤,肤若月凝。 他的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的折扇。那女子看到他如此警惕紧张,轻笑出声,挥了挥手让小伙计退下。 等到只剩他们二人时,她才缓缓开口道: “你倒是真的一点没变。眼睛馋着美人,心中警惕着坏人。” 说罢,轻轻地将面上的人皮一撕,露出张美艳而不可方物的脸,浮媚流光,千种柔情自不细说,只要是一眼,不管是多少英雄好汉,还是什么豪杰公子,便是深深的陷进去了,从无例外。 这人,不就是一直那她那张脸做武器么。 他心中叹慰折服,彼此眉目流转,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思量。可嘴上依旧是那副不便的风流味道:“你倒还是带着面具的好,不然,看到你这张脸,总会让人动起坏心思。” “呵呵。”她自茶桌前站了起来,端了杯茶走到他的面前,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我韩霁月的武器么。” 他笑了,接过她手中的茶。 天下第一绝艳的天罗卫鬼支刺客,美到要遮面才可执行任务。几乎是每一个人,瞧见她,都是要神魂颠倒的。 几年前,白景云曾经去过西域,路上碰上大漠沙尘,险些丧命,便是此人所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人竟然是天罗卫鬼支韩霁月。 “你这次来,是要来杀我么?”他道,将茶一饮而尽。既然是鬼支,那就是天罗卫中绝对精锐之人,那么她此行,多半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了。 她摇了摇头,剪水双瞳幽幽地望着他:“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你欠我的可还没还清,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 “我欠了你什么?” “当然是你的命了。”她笑道:“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怕早就死在漫天黄沙之中了。”他放下手中小小的瓷杯,一展折扇,掩饰这纠葛情愁。 “那······你要让我怎么还你?” “让你也救我一命。”她此时的语气,竟然是带了两分无奈真诚,凑到了他的耳朵旁说了些什么。 明明她身上是令人动情的浓烈馨香,可说的那些话,却让他愕然,下一刻,便是忧虑,让他深陷进退两难的抉择。 “好。照你说的那么办就是了。”思虑一番,才是挤出这样的话。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什······什么?”乌莱诧异:“叶公子,你要走了?” 白景云点点头,面露难色,有一丝无奈的狠绝:“白家,出了些棘手的事情,我怕是得必须回去一趟。” “那曹姑娘······曹姑娘怎么办?”乌莱问的,自然也是白景云担心的事情。 秦蔚澜走之前,嘱咐了他,是必定要安全无虞地照顾好之冉,可韩霁月意外的找上门······若是真的就这样弃之冉与不顾,到时候也很难向蔚澜交代。 她真的是够狠的。是深知他不可能放下,无论如何,都会乖乖听她的话,选择回到江南白家。 “之冉·····”白景云脸上的表情再也不似往日的这般笑意晏晏:“我会另外派人守护你们的·····最迟五日,我派的人一定会过来。” 乌莱大概是也猜到了,白景云并不打算告诉秦蔚澜他要离开的事情。 他不善武道,要护着曹之冉,还要护着乌栩,万一又有个什么意外,那定是凶多吉少了。他本来就没什么资格,逼迫着他留下来保护他们,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如此······那还是有劳叶公子了。我们会寻一隐蔽的小院,暂时躲避着,等候叶公子的人到来,再一齐上路。”乌莱心头沉重,只得默认他的做法。 “好。”白景云的眼神十分愧疚:“你们也不需要太过担心···之冉毕竟是曹老的女儿,且蔚澜又将东西带走了,你们应该不会成为目标的。” “届时我驾着马车往官道上走,能分散一些注意力······若是我除了什么意外,且白家的人也没能及时赶到······” “万不得已,你们就去找官府,官府的人会联络曹老将军······” 趁着天黑,带着沉睡的之冉,乌莱乌栩找了小镇上一处荒废无人的院落躲避着,并且也囤了许多干粮,坚持了五六日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安顿好他们之后,白景云便告别了乌莱,留下了一枚玉扳指作为信物,说到时候白家的人会来寻这个东西,消失在星垂沉琅的月色中。 之后的两日,乌莱与乌栩几乎是没有踏出院门。除了照顾之冉,也见缝插针的开始教乌栩辨识一些基础的药材。 乌栩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十分听话,一些常见的入风寒、腹痛之类的小病药方,都能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颇有天赋。惟独对脉象的辨别吃力了些。这也不能怪她,本身行医,就是不断学习,积累经验的过程,当然不可能一朝一夕便学成出师。 白景云走的第一夜。乌莱睡了,便是留着乌栩守夜,结果她实在是迷糊,打盹打了一会儿,睁眼时发现床榻上的之冉没了行踪。吓得乌栩是连忙叫醒了乌莱。二人四处寻找了一番,正打算报官之时,曹之冉便自己回来了。 “我看你们这几日这么困乏如此辛苦······我又睡了很长时间,觉得实在闷得慌,便趁着这会儿没这么疼的时候,四处溜达了一会了。”之冉如是说,乌莱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便只好不再问。 接下来的几日,她的起色明显好了许多,甚至对乌莱说,自己几乎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活力充沛。 难道是,这诡异的药,就过了药效,不治而愈?他想再给之冉把脉,结果遭到了她的拒绝。直到乌栩偷偷的告诉他,看到了之冉在吃些什么黑乎乎的药膏。 她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再三追问,之冉才拿出了一个纸包,里头包的是块黝黑的药膏。凑到鼻尖一闻,乌莱便急忙把它丢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之冉连忙捡起地上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回油纸里。 “你···你可知道这东西是为何物?”乌莱声音颤抖的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曹之冉不肯回答他。 “此物是神仙膏······传闻吃上一些,能够使人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几乎是只要用了一次,会使人深深沉迷其中,忘记痛苦,忘记快乐·····据说,某朝皇帝,便是使用了此物,控制后宫所有的妃子供他淫乱无度······”。 “这个是谁给你的!”他的脸上是少有的愤怒,声音也不似往常的软吞。 之冉那日是半夜被疼醒的,隐隐约约知道白景云不再跟着他们,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似乎是自己又被抛弃了,心里是有寻死的念头,打算是悄悄跑到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结。 跌跌撞撞来到小镇街上,意外的碰见了个“神医”,拉着她问是不是疼痛难忍,便给了她这个药膏,说是百试百灵,也不问她要钱。 半信半疑的尝了些,觉得天旋地转,居然还开始冒汗了,走不动路的飘飘然,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是蜜饯似的,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通畅······不一会儿待心跳平静下来之后,心口的疼痛居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半信半疑。于是这几日偷偷将这药藏了起来,只要心口疼起来,便悄悄掰一块下来吃了。 她有些恼怒,眼前的这个乌莱,虽说一路上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但是效果却不如这一眼就能指出她病症的‘神医’。 或许,压根就没有打算要好好医治她,一味地只是给她下了沉睡的药,以此来躲避疼痛的症状。 “你说这是神仙膏,可有证据?”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我只知道,我辗转难眠时,只有这东西救了我一命!” 乌莱的眼神震撼,唇是张着,却难以言述。他伸手拽着之冉的手到街上去,要她带路,寻到那个“神医”。 他浑身上下,是有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肃穆之气,像是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 没错,乌莱的确是气坏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够偷偷找来这个药····还连着吃了这么多日,给这个药给她的人,一定没有安什么好心,通过神仙膏制造的迷幻之觉,从而压抑痛苦。真的是歹毒之至的方法。 一个医者,不管怎样,万万都不该做此下策。 “你抓疼我了·····”之冉被他拽着来到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小镇街道,路人目光逐渐也聚集到他们二人身上。她又气又恼的她发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的医术不如人,还打算兴师问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带着他来到了那个“神医”所在的医馆。 医馆没有其他病人。那个神医躲在帘幕后头,悠闲的呷着茶,见到之冉,还有些喜出望外:“哟?又是你。药吃完了?”话音刚落,看到她身后冷面肃然的乌莱。 “你为何要给之冉神仙膏?”乌莱压抑着声音质问。面前这个“神医”是个癞痢老头,年约五六十的样子,面色枯黄,身形干巴巴的,像根被晒枯了的草杆。 “哟。还带了个来找俺。他也病了?” 乌莱上前一步,大手一伸,揪着老头的衣襟狠狠问道:“我问你。为何要给她神仙膏。” “你也是个给人看病的。”老头嘿嘿笑了起来,露出熏黄的烂牙:“见到这个丫头的时候,她都要疼死了,不只能给她神仙膏压一压了嘛······” “反正她这个样,俺一眼就看出来她没得治啦,这神仙膏还能让她死之前再舒服会儿。” 没得治了。 晴天霹雳的轻飘飘四字,砸在之冉耳边。那这么说,这个老头那晚上给她的,也的确是神仙膏了? 乌莱松手,便是狠狠地将老头丢在地上。老头心中还在纳闷,这是来道谢的,还是来杀她的? “医者仁心。你这不是救人,是要害死她。” 地上的老头眉毛一横,没好气地道:“怎么是害她呢?俺们这地,谁有个不舒服的还不都是这神仙膏治好的!该种地的种地,该干活的干活,吊着口气都得活着!” “她中的,是血咒,本来活不了多长时间!” 血咒? 乌莱从未听过这药的名字,更何况之冉。她环顾了四周,瞧见一把小匕首,拿起来就是抵在了老头的脖子上。 “哎哎哎!你这······怎么能这么样对救命恩人呢?” 她狠狠地逼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中了血咒?” “我说我说······这血咒,俺也是听俺师父说起过······此药传闻味道清得像水一样,尝起来也是。服药之后,从脉象上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就是这药最为诡异之处,便是这炼药之人,也不知道服下之后会有啥样的表现。可能会成个瞎子,也可能成个瘸子再也走不动道了,也可能尝不出味道······天生一,一生水,水生万物···这药不就是跟这水一样嘛。” “如此诡异,说不定这制药之人都不知道解药,那不就怎么着都是个死路嘛。那俺还能咋治······”这老头儿还补了一句。 无药可治······ 脖子上的刀,几乎就是要刺了进去。之冉颤抖的声音问道:“此药······真的无法可解了么。” “俺也不知道······俺就是听师父说起过。” 可能吗?天罗卫的机密毒药,居然被一个小镇上的赤脚医生轻轻松松的给认了出来。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事。最棘手的是,之冉这几日一直背着他偷偷服用神仙膏,怕是······怕已经上瘾了罢。 看了眼旁边的之冉,她往日秀丽高傲的面庞上,都是破碎的愤怒,还有绝望的惊恐。 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一部分,是恼她的不信任,宁愿着夜半溜出去,服用不知名的药,都不愿意相信她; 另一部分,是悯她祸不单行,眼下几乎就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你究竟是何方人士?”他逼问道。 “俺名安苛,是这镇上的医师。你若要是问俺解药,俺就不知道了······俺师父可入土老长时间哩!”老头眼睛滴溜一转吗,又想到了什么:“不过俺师父的药方,俺师叔应该能知道。” “呵呵······不过俺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们师叔的去处。”藐了一眼自己脖颈子上的刀,冲着之冉笑得诡异:“要是就这么告诉你们,俺可不就活不成了嘛。” 乌莱没有继续再同这老头掰扯什么,对之冉说道:“你先暂且出去一会儿,容我来跟他说。”握着她拿刀的手,缓缓地将刀从老头的脖子上移开。 颤抖地,愤怒地,绝望地······这样平静得话语,让她发寒的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手上的温暖源源不断。 听见他这样安慰,莫名的,竟然是选择相信了。 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他的话,收回了刀。她在医馆门前没站一会儿,他领着那老头出来,老头脸上一块儿青一块紫,灰头土脸的,像个掉进茅厕里的茄子似的。想来是乌莱好好地”劝说”了他一番。 “收拾一下。我们明日赶早走。”乌莱道:“不能等了。” 羌戎(总是有未知的折磨,等着她) 乌栩她可是一点也不喜欢软榻上的这个姐姐。 她依稀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姐姐,觉得她跟君霓姐姐不太一样。君霓姐姐待她可亲了,而这个之冉姐姐,就不太跟她说话。 不过,这个姐姐应该很幸福,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拿了这么多漂亮的华贵的首饰出来发给他们这些难民,虽然没有人要她的东西,不过,能有这么多漂亮的东西,她也应该是幸福的。 这么几个人里头,还是最喜欢师父。师父有很多很多的她喜欢的地方:师父的笛子好听、师父从来不大声同她说话、师父教她诊脉的时候,很温柔。 就像她的哥哥一样。现在她有了师父,便也要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对待她。她这么想。 “乌栩”车帘外乌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去给之冉姑娘拿点水。” 她点了点头。马车颠簸,她从车上的行囊里翻出一只水壶,递给之冉。她沉默地接过,似乎心不在焉,机械地拔开壶塞喝了起来。 自从那日师父和她出去之后,还带了个长相十分可怕的老头回来。师父把之前景云哥哥留下的东西,连同一封信,留在了他们落脚的地方,便说又要上路了。 这几日路上奔波,她看见姐姐有时会想发了狂似的,在车上打滚,不停地喊叫着,抓着自己的头发,还问师父讨要着什么东西。 “乌莱!乌莱!求求你了。给我一点儿······就一点儿······我实在是难受的不行,心口好疼,脑袋也疼······” 师父很生气,而那个哑巴老头一样不发,像是没有瞧见似的。 虽然说是生气,但是师父再也没有像最开始那样,让之冉姐姐睡觉了。有时候会给姐姐一些,有时候又不给。 她觉得之冉姐姐变了个样子,变得就像之前跟她一起乞讨的那些,衣服破了洞的难民一样,伸着手去向别人讨要什么东西,若是不给,便苦恼,喊叫,哭。 师父他似乎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只要是之冉姐姐求着他,他就开始难受揪心,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笑容。 师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管师父变成什么样,要带她去哪儿,要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一行人往西走了约莫十日,逐渐偏离了去往长安的路,按着老头所指引的方向走。老头的确是说不了话了,是被乌莱药哑的;那日也是乌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你给她染上了神仙膏的瘾,那我也得给你下点药才行。不愿意告诉我们你师叔的下落,那你就亲自带着我们去吧。”乌莱这么说。于是乎,又带上了这个老头,一同上路。 往西边,人就渐渐少了起来,路上车马都少。 他们扮做一家子,年长的哥哥,病弱的姐姐,年幼的妹妹,还有个丑陋的哑巴叔叔,马车也选的是最破烂的那种,倒是引不起别人的注意,这一路上也没有再出什么岔子。 老头儿呜呜咽咽,大声拍着车厢门,吵醒了睡得不安分的之冉。乌莱吁住了马儿,之间那个老头麻溜地从马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缝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寸草不生,黄土漫天,孤零零地抽长着三两颗高树,脑袋上方是乱飞的墨色鸦鸟,叫的令人心慌。老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嘴上发不出一个音。乌莱瞧着他那个样子,好像是让他们弃了车,带着东西跟着他步行,他们就快要到了。 四人弃车,走了大概是有一两个时辰,来到一片树林前。乌莱觉得在这寸土不生的地方,有这么片整齐划一的树林,的确是诡异,估计是什么迷宫阵法之类的。老头示意他们几个跟紧着他,走走绕绕,终于是才见了头。 走过了林阵,眼前的一切,别有洞天,豁然开朗。 树林的尽头,是个有山有水,五脏俱全的小村寨。良田交错纵横,树木葱茂,鸡犬交鸣,茅屋村舍整齐划一,孩童嬉闹调笑,俨然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来往的男男女女,穿的都是与乌莱他们不同的服饰打扮,一点都不像是中原人,亦或者乌莱他们苗疆人的样子。老头轻车熟路,推开其中一间茅屋的门,屋子里是个鹤发童颜的长髯老人,见到了哑巴老头先是一惊,之后笑逐颜开地上前紧紧拥抱了他。 二人喜极而泣,长髯老人口中说着的是听不懂的语言,见到老头不回话,才皱着眉头望见他身后古古怪怪的不速之客。 “你们是?”操着不流利的汉话,老人问道。 乌莱和之冉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要怎么介绍自己。老头见状,将长髯老人拉到一旁,寻了纸笔,写写画画,手舞足蹈解释来龙去脉。 看清楚之后,老人便沉默了,接着怒气冲冲地将老头拽到了乌莱之冉他们面前,木杖用力一杵老头的膝盖,老头便跌跪在他们面前,疼得他龇牙咧嘴,空张着口哑声吸凉气。 长髯老者深深地作揖,语气中是浓浓的自责:“安苛本是我师弟的弟子,我师弟过了,他离开了部族,自己在中原行医。他学艺不精,添给您了麻烦。你们说教不严,师之过。我罪无可恕。” 末了,他还补充道:“他哑了就让他哑了吧。罪有应得。” “这段时间请安顿下来,会帮助你们治好。” 这一行人便是安顿在了这个小村寨上。后来是才知道,这整个村寨住的都是羌戎人。 相传羌戎人民风淳朴豪放,骁勇善战,存在的历史悠久。有人说羌戎族早就因为前朝战乱而灭族了,没想到却栖身于这世外桃源之地。 而他们见到的这位长髯长者,便是羌戎族长安达阿,这安苛没将这医术学精,便四处坑蒙拐骗,配上能治得好的病就罢了,治不好的病,就哄着病人服用神仙膏,这次要不是正好碰上了乌莱他们,相比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不过,这羌戎人怎么会又与天罗卫扯上关系呢? 乌莱是百思不得其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先照顾好之冉再说。 在羌戎寨子的第一个夜晚,又干又冷,远远的好像还听到了嗷鸣。之冉睡不着,身下的床榻是以干草树藤编织成的硬床褥,一翻身,床垫上细小的屑子便扎得她的背生疼。 心口的症状,其实较前几日刚到此处时的症状来说,好转了不少。就是这耳朵,听东西开始渐渐不这么清楚了。 反反复复,不是这疼,就是那处失灵了。总是有未知的折磨,等着她。 当时她内心深处或许是知道,那个‘神医’给她的药,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或者根本就是毒药。不过她想,若是真的就这样死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蔚澜走了,景云也走了,活着回长安,等待她的一切,又跟让她去死有什么区别呢。 睡不着的时候,就想起关外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那个时候的父亲,也还只是个副将。 某天父亲从长安回来时,将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带回家。 母亲对她说,她以后可以跟着这个男孩一起去骑马了,要叫他蔚澜哥哥。 那个时候的蔚澜,私下总是偷偷哭,比现在还要不爱说话,不爱笑。他除了得跟她一块在书房跟夫子念书,还会被父亲带到军营里跟着将士们一起操练,晚上一身青紫的回来。 偶尔的空闲时间,她就跟蔚澜一块儿去骑马。 蔚澜会骑马,都还是她教的。他们在蓝天下策马奔驰,追逐成片涌动的羊群,跑到了湖边,就停下让马儿吃草,然后他们俩去摘稗子草,编成各种各样的手环,再互相评比看谁编的好看。 她记得很清楚,也就只有这样的时候,她的蔚澜哥哥能笑得开心一些,她也笑得很开心。 回神,吃力翻过身来,她发现房间门被推开,是端着药的乌莱。发现她没睡,他显然是有些惊讶,手中的汤药险些打翻。 他连忙将药放到桌上:“抱歉曹姑娘。我刚才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你回应,便想着把药留下就走。” 之冉只是瞧着乌莱的嘴动着,他说的话也是朦朦胧胧听到了一些,但是瞧到他手中的汤药,也猜到了他的意思,便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又点了点头微笑。 他眉头一皱,走到她身边,细细地打量着她。 闻到他身上古朴沉重的药草味,让她有些羞赫。听到他问:“你听不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在辨别着他说的话,他却是又凑近了一些问:“这回能听见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点点头:“就是从前几日刚进到这个寨子开始的,之前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从今日早晨开始,就愈发困难了。” 乌莱执着她的手腕,伏上她的脉搏。没一会儿,她从他的脸上读出失望。细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又见他去到小桌上提起纸笔写着什么,回来递给她。 ——这几日我同寨中的药师研究了这病的症状,先给你开一些他们寨子中的定魂药。具体的解药之道,安苛还在翻找他师父留下来的书。 ——还有,这神仙膏成瘾,无其他药方可除,还必须,以你自己的意志戒除才可以。 他的字写得十分难看,她皱着眉头看完,才想起来他不是汉人。 信上的一切,都如她料想到的般。她想起来,路上的那几日,心口痛的发狠,又馋神仙膏馋得很,便是哭喊着求他,狼狈又可笑,还发狠咬了他手腕一口。到现在,他的手腕处,都还有咬痕结痂。 “乌莱”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我···我还未曾同你说过一声谢谢。谢谢你。” 他说了什么,嘴角和煦一弯,替她带上门离开。 听不见他回了什么,不过她想,应该也是类似安慰她的话语吧。这么想着,她心里感觉到了一阵暖意,端起桌上那碗又黑又苦的药仰头饮下。 之冉再重新躺到床榻上,背依旧是被扎得慌,不过迷迷糊糊的,觉得安心了许多,也就这么睡着了。 为师(很像她熟识的一位故人) “似如柳叶,恰如毛羽,起势不带风,落地如滴雨。”君霓自高高的梅花桩上翻身落地,稳稳当当地落在众人面前。 其他的师弟师妹们纷纷鼓起掌来,嘴里由衷的感叹道:“哇,君霓师姐好厉害啊!” “勤加练习,达到这样的水平并非不可能,甚至是青出于蓝,更上一层楼。” 君霓脸上不见一丝局促,好似刚刚仅仅是伸了个懒腰般好不费劲。她详细阐释唐门轻功要义,鼓励面前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们。 曾几何时,刚入唐门自己也是这么激动兴奋地看着他人展示唐门轻功,一转眼这个示范的人变成了自己。 一切,愁云徐散,物是人非。 面前这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是近一年半载才刚入门的新弟子,这些人几乎都是与唐门有一些姻亲关系的人,他们将在唐门度过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 所传授的知识,多半是朱程理学,机甲应用,轻功内功,以及各式弩具、暗器的制造。学习期间,若是特别出类拔萃者,便可被唐门长老挑选为入室弟子,继续留在唐门修习,或者教授新人。但是大部分都还是会离开唐家堡,行走江湖去。 先前见过的唐星流、唐晴仙也是属于这批弟子中。也许是因为依仗着先前与君霓熟识了的关系,课堂上十分的闹腾主动,又是正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杂咋呼呼,调皮捣蛋。 君霓让他们排成一列,轮流到从梅花柱最高的那一根跳下来,以轻功落地。 “就这个高度,还能难得倒我?”晴仙不可一世地笑起来,抢先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蹦蹦跳跳三五下便来到了最高的那根梅花柱上。 他纵身一跃,从高处跳下来,但是并没有在半空中翻转,或者是暗运内力,而是用力一蹬旁边的梅花柱,由此借力才落的地。 因为被他这么一蹬,梅花柱摇摇晃晃,似乎要断裂一般。柱子底下的众人纷纷叫嚷着,抱头跑到了更远的地方。 本来是要高兴地等着君霓表扬他,结果却看到她眉头一皱,走过来对他道:“我先前好像并不是这么示范的。唐门轻功讲究化繁为简,以内气而动。” “若是刚才在隐蔽之处盯梢,你这么一踹,目标早就给你吓跑了。” 末了,她还补了一句:“你待会儿等大家都结束了,再多跳一次。”晴仙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便愤愤回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下一个便是星流。他似乎是有点恐高,即使是站上那梅花柱,腿都止不住地在打抖。 其他孩子在底下看到他这副样子哄笑成一团,其他几个捣蛋的男孩干脆直接摇起了柱子,女孩们也尖叫着又跑远了一些。星流站不稳,只得匆匆从柱子上跳下。 结果谁知道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直接面朝地,扑倒在了君霓面前。 其他人便是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君霓摆出了个严肃脸:“都笑什么!幸灾乐祸可不是大侠之举!你们要是待会儿跳得都不如唐星流好,看我怎么罚你们!” 接着才把面前的星流扶起来。星流看到君霓,脸又红又羞又愧,感觉下一刻就要哭了出来。君霓安慰道:“别心急,待会儿你同晴仙一块儿留下来再练练!” 接下来的几个男孩女孩跳得都不太让君霓满意,要不是落地踉踉跄跄,要不就是气息不稳,仅仅是五六米的柱子跳下来就气喘吁吁。她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这时人群中响起口哨和掌声,君霓看过去,原来是个女孩子刚刚从梅花柱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地,算是优秀。 君霓也鼓起了掌,当然她知道,那群人,尤其是男孩子这么激动的原因,不单单是女孩轻功不错,同时也是女孩长得漂亮。 她叫什么来着?君霓努力的回想了一下。 对了,她叫唐珺。君霓不知道她是不是唐家堡内堡姻亲的人,不过看她在轻功方面颇有天赋,到时候长老们需要挑选入室弟子,也许倒是可以为她美言几句。 转眼大家跳得已经差不多了,君霓正打算问问看还有没有没跳过的。这时候有个男孩子举起手示意。 “咦?你怎么还没跳?”君霓有些奇怪,刚刚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有的人甚至跳了两三次,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她问:“你叫什么?” 这个男孩子一直佝着背,低着头也不敢四处张望。 她上前一步,继续问道:“可是不敢跳?” 他摇了摇头,依旧是不敢正眼看君霓。她心想,虽然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也刚刚成熟,面对异性,总是会有些胆小害羞的,那不算奇怪。不过······她可是老师,总不可能面对着她还害羞吧。 “抬起头来。”君霓轻声道:“你若是不想跳,也要好好同我说才是,至少也要看着我的眼睛说。”男孩这才是正眼看她。 这男孩肩膀宽,长相也普普通通,身上的练功服也比一般孩子要更旧一些。不过似乎真的极其羞赫,总是佝偻着背,畏畏缩缩,藏着掖着的,倒是让人心生不舒服。 君霓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走进了拍拍他肩膀,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现在不过是第一节课,若是你不跳,自然我也不会逼着你。不过我还是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总该是要迈出那第一步的。” 他愣了一下,还终于是点了点头,朝梅花柱走去。旁边其他人也收敛了调笑,静静地看着他。 君霓走到星流旁,悄声问道:“此人你可认识?” “他呀。他叫唐承霄,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明明牛高马大,看着个头唬人,但是不爱说话,平日里在课间也没看见过他与谁亲近。” 君霓点了点头。这个性子,的确是难办了一些,都还是得多关心关心才行。等她视线回到梅花柱上,见到顶上的唐承霄正要准备跳下来。 看他起跳姿势不太对,还未等君霓反应过来,却是已经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完全没有用到她刚才示范时所展示的那些技巧。 她连忙跑了过去,扶起唐承霄,发现他膝盖和双手都擦破了,鲜血淋淋。大声招呼着不远处站着的秦蔚澜:“徒弟!你快过来!得送这个弟子去找刘大夫。” 秦蔚澜虽说是名义上君霓的徒弟,但是又跟打杂仆役没什么区别。这声”徒弟”又叫的十分顺口,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跑了过去。她交代好他之后,注意力便又回到了剩下的孩子们身上。 虽然说是扶着他,但是当秦蔚澜一触碰到他的臂膀,也同君霓一样,便是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伸直了背,个头几乎也快及他这样一个成年人了,比同龄的唐门弟子看起来块头要大不少。 还未等他开口,怀中的唐承霄先开口道:“多谢大侠,不过此前并未再唐家堡内见过您?” 秦蔚澜的脓包脸,自然十分令人过目难忘,他依照着之前君霓交待的回答道:“不必客气。我本是贺城人氏,生长都在贺城。也是这几日才到蜀中来。” “原来如此。”声音木木愣愣的:“那你和我君霓师姐是?” “我是她······”秦蔚澜还是说不惯那两个字:“我是她收的外室徒弟。” 唐承霄点点头。没一会儿二人就到了医馆。秦蔚澜四处打量,没有发现大夫的影子,就把唐承霄放在了医馆内的软椅上。 “也许刘大夫待会儿会回来的。”唐承宵说道。 也就是这会儿,彼此的眼神才是对上了。药香浓郁的小小医馆,隐隐约约能听着瓦罐咕嘟咕嘟的声音,净流暗涌。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秦蔚澜才说道:“我师父或许还在等我,我先行一步了。” 承宵点点头,面露谢意。 回去的一路上,秦蔚澜依旧在回想起当时看到的每一个关于唐承霄的细节。 久经沙场,伴铁蹄成长,面对敌人那也能从他们的仓惶中读出惊恐,或者是那些带着官帽,文质彬彬的披着长衫黄鼬,笑起来便是抹了蜜的刀子。 但是面前这个唐承霄,面对他质问的目光,倒是不慌不恐,清清明明,也不曾有一丝闪躲,周身只有懦弱和胆怯······可是为什么,都与秦蔚澜潜意识的判断极为不符呢。 算了罢。也许是他想的太多了。 结束了一天的教授,君霓自然是累的不行。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再去探望下受伤的承宵。傍晚,她拎着个食盒,里头装的是王姆从后厨偷偷顺出来的点心,独自来到了他的住处。 这些刚进唐门的新弟子,自然是有固定的单独一栋小楼供他们居住的,规矩也更加严苛些,戌时之后便必须得回到楼中,吃饭、训练的时间也十分固定。男女分住,同时也有人轮守。 君霓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和来历,便被带到楼上某一间的门前。轻叩竹门,无人答应。又扭头看了看竹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的是”唐承霄”三个字不错,才推门而入。 屋内比她想象的要干净许多,床榻上的被子迭的整整齐齐,也嗅不到些什么古怪的气味。小小的一间屋子看着十分清爽。书桌上的书随意的被翻开,瞥一眼还能看到他写的笔记,小小楷字工整好看。 门这时候被推开,涌进来的是热乎乎的水汽。唐承霄似乎是刚从浴间回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看到屋子里的不速之客,十分意外,连忙把头转向旁边。 君霓这才意识到她好像有些唐突了,连忙转身对着墙壁道:“······承宵师弟!我······我不是有意的!就是今日看你从梅花柱上跌下来之后,没有再回来······我带了一些点心过来看看你罢!” 他没回话。 她悄悄转头,看见他背着自己,头上盖着块大软巾子,正在慢吞吞的穿上衣服。发丝上落下的水珠顺着背脊滑下,曲曲绕绕,马上就被素色单衣罩住了,隐去了那些肉山筋河。 她呆呆的又把头转了回去。没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今日给君霓师姐添麻烦了。” 君霓才是回过神,忽然又是想到了什么,着急的转过身来。面前的男孩子依旧是没有正眼瞧着她,胡乱的擦着他的湿湿的头发。她的心疯狂的跳动着,手激动的发颤,正欲走上前看清他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这么······这么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刚才不经意间看到了他背上的陈年旧伤,为什么脑海间便下意识蹦出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承宵察亦觉到了她的异样,拉下脑袋上的巾子,湿发下是一张茫然的脸。 可能么。 她的心里不停的问着。若是真的是他,面对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这个上身的背影,这么像······ “君···君霓师姐?” 他的声音凉凉的,察觉到面前这位不太熟悉的师姐在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自己烙出个大洞一般。 回过神来,眼神黯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失态了,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的气氛:“抱歉·····我失态了。只是刚才你的背影,十分像我熟识的一位故人。” “你······你的手脚伤口处本来是不好洗浴的。待会儿要记得重新抹上上药,不要因此影响后面的课。”说罢,他瞧着她微微点头示意,又默默地拿起巾子绞着头发。 她下楼的时候还撞见了从外头回来的晴仙,吊儿郎当的打趣了一番她的窘状。君霓没好气地又强调了一次让他好好练习一番今日所学的轻功招式。匆匆离去,路上心事满怀。 回到住处,王姆和秦蔚澜都吃过了,瞧着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却又不敢问。她随意扒拉了几口,就说今天上了一天的课累了,猫回自己的房间中。 床榻上的秦蔚澜自然是醒着的。甚至连外衣都没有脱去。 他掐掉了油灯,便是在听着窗外的动静。 没一会儿呼噜声逐渐的起来,他竖起耳朵,又听见了隔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嗖嗖地踏风而去。这个动静,自从是今日看了君霓详细的演示一番之后,便是对她这一套路数更加熟悉。 他翻身下床,也推开了窗户。 心秘(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老旧的木窗发出”吱呀”的响声,无声地在述说着什么秘密。 君霓推开窗,蹑手蹑脚地钻进屋子里。扑面而来浓浓的灰尘味。擦亮手中的火折,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房间里,一切寂悄悄的,蒙了尘纱,许久都不曾有人居住了。手中的火光,重燃了旧日的回忆。 心头有些落寞的痛楚,说不出来的。 回到了唐门,回到了唐家堡,便算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年。她知道,堡里,是没多少人喜欢她,希望她回来的。但是她还是回来了。 屋里那张小床榻上,放着当时留下的暗器,旁边散落着数枚羽箭。这暗器,便是她手上这“隐鸠”的原型机,当时她与那人一起设计构造的。 他离开的时候,果真是什么都没有带走啊,她想。 回来的这几日,夜幕深深辗转难眠,梦魇惊醒时,就悄悄跑到这儿来。前几日都不敢进来,仿佛这个房间还住着人。 这处在唐家堡的西南面,偏僻又安静,临近旁边住着的都是门内一些杂役,帮工,不是一般寻常弟子集聚之地。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原来住在间屋子这的那人走了,她也不愿意再跟那些正义凛然的同门们住在同处,便也学着,挑了偏僻的一隅,和心地善良的老厨娘住。 “武学之道,在极。耐得住极久,处得了极静,究得了极精,才能悟出极。” 真的是深奥之极的话啊!不比她大多少,他却仿佛已经是参透了所有人一世都不能参透的东西,经常说一些云云雾雾的话。 曾经的少女唐君霓,是个猴一样的女孩儿。轻功天赋极高,总领着其他孩子到崖壁上采鸟蛋。每每这时,他看着一身乱糟糟脏兮兮的她,不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嫌弃,还娓娓开导: “也不让你学那些穿长袍的带高帽的读诗经古书。至少也要读些江湖故事,有趣传说,也能多知道有意思的东西。”听到这样的劝,她才老老实实开始读些有字的,越读也越能找到趣。 “你要游历江湖。光是靠轻功可不够的哟。” 闭上眼睛,这样的话语,像暴雨前的狂风,吹打着悲伤的神思。告诉她,你珍重万分的,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忽然,在静谧中听到脚步声,尽管极轻,但让她心鼓如擂。 几乎是下意识本能地,环顾了四周,若是此时从窗走的话,动静也更大。于是乎盯上了角落里的立式大柜,马上掐了手中的折子,急忙打开钻了进去。 刚关上柜门的那刻,房间门就被推开。不速之客似乎也是尚武之人,步子走得悄声无息。柜子中的君霓暗自运气,屏住了呼吸。 这是唐门较为高深的秘术,可以通过内力压制自身的气息,不惊扰到敌方,也可用作重伤濒死时积蓄体力,调养之后更有助于轻功使用。据说研制此术的长老甚至可以完全暂停自己的脉搏和呼吸,进入类似于”假死”的状态。 她当然不可能就达到这样的境界,眼下最多是打算不然柜子外头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罢了。 但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柜子中不止她一个人。 君霓感受到属于男子的压抑的薄弱呼吸,刚要抬手向那人探去,那人却快她一步,先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不要惊慌。意外地,她嗅到了一股难以言喻,又十分熟悉的古怪臭味。 当即猜到了这人是谁,心道这人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柜子里。还有,这秦蔚澜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此处? 这柜说小不算小,说大自然也不算大,也就是刚刚能够容纳下秦蔚澜与她二人罢了。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自然二人是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额外再动作。 黑暗又狭小,他的大掌缓缓离开了她的唇,掌心内是她呼吸出来的濡湿水汽。本该是有些什么心跳脸红的旖旎,但是奈何又离他的脸太近,便是闻着那奇怪的味道,实在是令人难捱。 他的注意力倒是不在她身上。耳朵轻贴着柜门,听着房间内那人的动静。听见书案上竹简翻动的声音,又听见那人在拨动竹床上的暗器机匣,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正当那人靠近二人所在的立柜时,他们人便是整个神经都要竖了起来。这时,屋外头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那人便匆忙夺窗而出。 君霓才回过神来,这人怕是触了什么机关才匆忙逃走。她也不敢再在此地耽搁太久,拉着秦蔚澜从柜里出来,二人一块儿也从窗户纵身飞出,躲在了不远处的竹林顶梢上。 没一会儿便看见一队人马奔到楼下,蹭蹭蹭上楼,来到了刚才的房间中。那些移动的火折子,照得她心中发慌。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注意到竹梢上的异状,检查不出来什么异样,不一会儿也就关上了房间的窗,匆匆离去。 等到楼中的人都离去,君霓也便朝着反方向纵身一跃,运轻功腾飞,落到了唐家堡最高处——棋云塔的顶沿上。 秦蔚澜才跟了上来,落在她的身旁。瞧着她整对着辽辽的圆月发愣,便是也没有说话,默默在她身边盘腿而坐。 彼时月色,都不如她的脸哀伤。他想道,那个陈旧的老楼,布满灰尘的房间,对她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或许,藏着是什么唐门的秘辛? “有问题想问?” 这话为何听起来有些似曾相识?沉默良久,见她主动开头,他便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有问题先要问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这样开始跟着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往那儿去的?” 她心里头有些愕然。什么时候开始去的?她返回蜀中的第一天夜里,就忍不住往那儿去了呀!若是按照他这么说,那不是已经暗地里跟着他好多日了? 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他又补充道:“原来是不知道你去哪里的,以为你是去背着我找什么密室之类的。跟着你之后发现你也没去哪儿,就是老远的看着荒僻的那栋旧楼,也不进去,就是远远看着。” “后来,是发现你夜里睡不着,或是在唐门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被谁欺负了,才往那儿跑。今日傍晚看你回来时就不太对劲,就猜到你今天会去。我还抄了近路,比你早到了一些。” 原来如此。倒是还是他想得更深。差点忘了,他这趟可不是跟她来唐门玩耍的。 “你放心。答应你的,我唐君霓自然会做到。” 他点点头,又道:“其实我并不关心你去哪儿,为什么三番两次跑到那栋破楼里。对我来说,这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是因为原本以为与指环有关,才跟着你。” “你若是愿意说,我听了也不会往心里去,你就当讨个心里痛快;你若是不愿意说的话······” 他顿一顿:“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也不能说无关。”她道:“准确的说,我不知道是否有关。因为我之前也说过,你那指环,我只对做成它的材质有所了解,但是具体作何用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我以为能去那间屋子里,能找到点线索的。毕竟,他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 “那间屋子,是我师兄曾经的房间。”终于,开口再重新提起那个名字。 “我师兄叫唐陌。” 唐陌长君霓三岁。当君霓拜入唐门的时候,唐陌已经是唐家堡小有名声的好苗子。聪敏好学,谦和有礼,拜入御堂门下,彼时御堂的堂主唐武夷十分喜爱他,甚至入唐家堡还未满一年,就已经打算收他当关门弟子。 除此之外,唐陌自然也是个面容姣好的男孩子,可以说,是俊秀漂亮的。引得不少师姐师妹的喜爱,连其他堂的人,也在悄悄暗地里关注着他。 唐君霓自然与她们不一样,她亲近师兄是明目张胆的。本身与师兄就同属御堂,总是爱缠着他问这问那。 “师兄······”眸光中带着追忆美好的快乐,她徐徐道着一切:“师兄他很厉害。甚至是比师父,比其他堂的堂主,都厉害的多。我们没有诗词的课程,可是他也特别喜欢读诗,读那些话本”。 圆月高挂,极目望去是藏在夜里的属于蜀中的雾。脚下有河流,远方有远山,近处是唐家堡棋布星罗的格式楼塔。秦蔚澜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听着她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唐陌喜欢这样的诗。 她不过是个小屁孩,自然读不出这样的味道,只觉得他生了个大人的脑袋,明明都是十五六的孩子,就还是该做些十五六的事。比如捉鸟,比如去山崖上采山货,或者是比赛翻跟斗。总是缠着他,让他教着她学。 当然缠着唐陌的,也不止君霓一个。跟君霓同一批入门的唐敏,也喜欢缠着他。 “唐敏?” “就是那天入堡时,在我们去拜见老太太的路上,拦着我们路的那个女子。” “哦。”他才想起来那天回来的路上还发生了这事。不过也不记得那人什么模样了。 君霓顽皮好动,唐敏文静害羞。好动的那个如寻桃的猴一样,顽皮捣蛋;文静的那个白白净净,笑容音浅。在唐门一众长老堂主中,当然更偏爱后面那个。虽然君霓的武学方面更胜一筹。 “那个时候,其他长老,堂主,就连我师父,都更喜欢她一些。”她的笑容中多少带了点苦:“我不明白······我的娘亲,是唐姥爷的亲侄女,他是我亲叔姥。当时六个新入门的弟子中,我也最优秀。” “可是,他们还是不喜欢我。”她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喜欢我。我想,若是问他们每一个人,最喜欢的人是谁,那一定不会脱口而出唐君霓的。” “之后我才知道。这种偏爱,没有,那便是没有。” 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的。 “但是那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努力,他们才不喜欢我。甚至到后来,后来······就开始寻一些偏门。” 她不经意间听其他弟子提起,唐门是有些门中秘术禁书,被锁在书库里。 二十年前,曾经的唐门,是江湖上绝对实力的佼佼者,甚至一度称霸武林,风头一时无两,全拜唐高裘的儿子唐祺所赐。 他不但自创了一些十分恶毒阴狠的招数,同时还研制了些诡异精巧的暗器。其他门派闻风丧胆,便是求着唐高裘秉持公正,将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唐祺就地正法,还世间平静与祥和。 但是有没有就地正法,君霓就不知道了,因为她都还没出生呢。据说是唐高裘当时并没有用狠的,也没有用武力,只是同他的宝贝儿子大吵了一架,二人争执了很长时间。 之后这个天赋过人的儿子,就从唐家堡断云崖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唐门的迷雾之中。 “书库的位置对所有弟子来说,都不算是迷。毕竟我们所有弟子都有机会轮班看守的,这也是我们训练的一部分。那日夜半我算准了时间,打算去书库一探究竟。” 但是却没算准,那日值守的,正好是唐陌。 当时已经得手的她,与唐陌在书库中争执了起来,撞翻了油灯,火势蔓延之时,师兄为了救她,一把将她从书库中推了出来,不幸被倒塌的书架砸伤了手臂。第二日追责的时候,他担下了所有的责任。 “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我想,若是师兄犯了这样的事情,姥爷、师父这么喜欢他,应该是能够网开一面的······要是他们知道是我干的······我······” “我······” “可是没想到,叔姥爷不但没有网开一面,反而从重处罚了师兄。师兄原本已经是被师父选中成为关门弟子,甚至是接替师父成为堂主的······” “师兄······师兄挨了好多大板子,跪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师父一直不相信他会监守自盗,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应该也能想象到他们有多生气” “但是师兄他一直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唐陌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鹤,摔在雨里,被赶出了唐门。唐敏冒着雨去替他向唐高裘求情,求着能网开一面,留下唐陌。 “而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那时的她,觉得若是承认,整个唐门上上下下,一定会更讨厌她吧。 等到这件事情平静了下来,唐敏无意间在君霓的房间看到了那天她从书库顺出来的某本小书,才知道此事与她有关系。 师兄是替她顶了罪,唐敏去向唐高裘告发了君霓。但是出乎君霓的意料,唐高裘并没有责罚她,甚至还勒令唐敏不许声张,此事就到此为止。 “书库被毁一事,已经有人受到了处罚。”唐高裘当时这么说道:“那些的禁书,早就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毁了就毁了吧。此事以后莫要声张。” “然后,等我到了能够出唐门的年纪,我就离开了这里。” 风带着些许冷,吹得秦蔚澜的手也有点发冻,也不知道是此时站的太高了,还是夜太深了。 他找上阆中镖局之前的确是做了一番调查没错,知道她与唐门掌门有血脉关系,但是没有把这些事情查出来。 若是,若是当时查出来,知道是这样的缘故,即使是送上门来的唐门人,他也不会连哄带骗的要挟她,让她带着他潜进来的。 不过?自己真的不会吗?他又在扪心自问。不,即使自己知道了,还是会这么做的。 想及此,他的心里居然也有一丝愧疚,不自觉地手抚上她单薄的肩膀,没想到刚触到她的那刻,她便回头,带着惊讶和些许的嫌弃,瞅着他的脸道: “你看看你,脸上的药都掉得差不多了。我都闻不到臭味了!还不赶紧回去补去!”说罢咧嘴一笑,又恢复了平日里嬉笑生动的样子,自然地远离他的大手,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纵身跳跃,往住所的方向奔去。 他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月亮,似乎,开始泛起了橙的颜色,快要天亮了?便不敢再慢了脚步,随着她纵身跃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就在今夜,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身投入夜的怀抱之中吧。 寻往(像一个没志气的绵软的馒头,在他怀里 君霓想的是没错。隔日一大早,唐高裘就把她叫了过去,旁侧敲击地问她知不知晓昨日夜里发生了什么。她冷静地按照原计划答,昨日入夜就早早睡了。她这位徒弟就睡她的隔壁屋,也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唐高裘又同她说,昨日发现被闯入之后,夜巡的弟子在后山断云崖发现了一套不属于唐门弟子的衣裳,红黑相间,缀以暗纹,问君霓认不认得。 红黑相间?她想起那日同秦蔚澜一起掉下贺城外的悬崖,正好在崖底捡到了天罗卫地支刺客的尸首,也是身着红黑色相间的劲袍。 莫非,天罗卫的人也混进来了? 若是天罗卫已经出现在了唐家堡,那也就是从侧面说明,朝廷背地里也许是对唐门有所打算。 她想了想,便还是回答不知道。若是真的说出来,怕是秦蔚澜的身份也有暴露的危险······倘若是让唐姥爷知道,她帮着外人潜入了唐门,那她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了。 “君霓。”唐高裘望着她,眼神中的精明,好像是要读透了面前的君霓一般:“你还在念着陌儿吗。” 心又像是被抛到了空中一般,漏跳了几个节拍,被扯得生疼。她答道:“师兄······师兄······其实我才是应该被逐出唐门的那个。” 唐高裘叹了口气:“君霓啊。那日你回唐门的那天,我便同你说,你不应该回来的。唐门不是你应该留恋的罢。至于你师兄,那也应该是有属于他应该去的地方。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难道还有其他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先下去吧。”君霓还想再开口,可是见到唐高裘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只得点头答应,便从殿内退了出去。 返回到住处,一五一十地同秦蔚澜道出。他听完也是沉默了良久,取下脖子上套着的玄冥指环,细细打量起来。 目前二人的局面也十分被动,一方面要暗地里寻找,另一方面,他们也要查出昨晚在他们之后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什么来头。 眼下,依旧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令人焦灼。沉思良久,他开口:“你之前说,那个被毁的书库,你还从里头带了一本小书出来?” 君霓回:“是的。不过那本书我我早就翻过了,记得很清楚,里头是没有提到什么关于‘玄铁’、‘玄冥指环’之类的事情,整本书讲的是机甲造器相关。” 他点点头,那意思是还是要再亲自看看那本书。君霓只得回房又找出来给他。 的确是如她所说一般,这本最后遗存下来的书,详尽介绍了一种翼装的飞行器的制作方法,但是的确是丝毫没有提到二人感兴趣的。 把书还给她,他道:“你说,这诺大的唐门,我们该去问谁呢?” 她想都没想,便是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要是真的想寻到,不如直接去问叔姥爷好了。真要是这么论起来,他不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秦蔚澜听到这话,似灵光一闪般。她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便是抢先开口道:“打住,这你不用想。叔姥爷的住处可是全天都有专人守卫着的,还有不少机关,怕是你还没有摸进他的房间,就已经被乱箭捅成马蜂窝子了!” “既然如此······那便是只好再去一趟书库了。你觉得如何?” “去书库?”她有些惊讶:“那之前已经被烧过了一轮,后来就被封了起来。想来也不会再剩下什么东西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泻了气,只得道:“好吧。那今晚再去书库探探。” 外人看唐门,只觉得那是个诡秘又不按理出牌的门派。远离中原,但是又不像西域一样的那么遥远。 曾经的唐门也曾有过那么雄霸天下的时刻,成为武林中,茶桌上,口耳间议论的话题,但是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转瞬即逝地,又告别了所有人的视线。 望不尽的山路,流淌着的浑黄江水,就和巴蜀儿女一起,在平静而隐秘的一隅,生老病死,历经万物轮回。 秦蔚澜时常在想,其实巴蜀,还真是个好地方。远离烦扰的一切,巴蜀的子民,过着与世无争自安自足的生活,倒是也不错。说实话,其实是有些羡慕的,又或者说,江湖上的这些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的,快意洒脱的一切,他是羡慕的。 这么一个好地方,不应该与纷争扯上关系才好。他这么想着,脚步却不敢慢下来,跟上前头君霓的步伐。 二人来到靠近断云崖附近的一栋角楼前。夜半月生,楼前仍然是有三五弟子手执兵刃守候着。她是料到了会加强守卫,预先将隐鸠中的银针涂上了一些麻服散。手起针落,守卫纷纷晕倒在了地上。 秦蔚澜这才赶上她,气喘吁吁的。她看见他面上只蒙上了一块黑色纱巾,便低声嚷道:“怎么不把药给涂上了?” “那药实在是太恶心了。总得要给我歇歇吧。再说,也得省着点用,之前带的不剩多少了。” 她点点头。还得想办法再去配一些药膏才行:“两个时辰轮一班。满打满算,咱们得在下一班值守到来之前离开。跟我走。” 门被推开,似老妪低鸣般的嘎吱声。扑面而来一股陈腐的味道,还混合着隐约的焦黑,呛得他有些难受。 火折擦亮,她四处打量着眼前这个地方。说是个书库,其实就是个破烂的房间。加上之前经历了大火,许多东西烧得面目全非,后续也在无人清理,光靠看,几乎也辨识不出什么来。 回忆涌上来时,君霓的心,是凄楚的凉。 当时,当时师兄发现潜入进来的是她,先是惊讶,而后是无可附加的愤怒。也是猜到了她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违背门规寻求偏门之道。 他说只要她回去,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让她以后安安心心,潜心修炼,少放些精神在妒忌之上。她哪里肯。二人争斗之间,火就这样烧起来,越烧越旺。 “快走!别管我了!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此事与你无关!” 那时候,如果她真的把怀中藏着的书交出来,老老实实的跟他认错,是不是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这儿”秦蔚澜低声喊她,算是把魂儿给她喊了回来。 他半个身子贴在墙边,轻轻敲打着,似乎是在听着墙后头的动静。君霓看着这面墙与其他都没有什么区别。只听见他又问道:“当时,被烧的就只有这个厅房么?” “是的。” 他仔细打量起这面墙旁边的破柜子来,越看越是觉得突兀。要说这墙上还有什么其他更为古怪的东西,那便是这个铜制的烛台了。 烛台乃铜制,塑成了一只孔雀的样子,凑近观察,发现这孔雀的尾巴与身体并不贴合,伸手一扭,便听见屋子地板下隐隐颤动起来,似齿轮扭动,面前这堵墙缓缓打开,露出了掩藏着的密道。 君霓十分惊讶,不知道这间屋子还有个密道的。秦蔚澜镇定许多,凑近了看,密道下还有深不见底的阶梯,也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彼此相视一眼,他走在前头,高举着火折,打算再深入其中,一探究竟。 二人刚一进去,外头的墙”轰隆”一声地关上了。事到如今,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你说,上面的那个书库,存的都是之前的禁书。是因为曾经的那位天赋过人的唐门弟子所撰写,那有没有可能······” 她打了个寒颤:“你是说······写这些宝典的人,现在还留在这密道之中?不,不可能······他是跳了断云崖死的。” 四周都是混合土沙的凸起石壁,窄窄的阶梯只能同时让一人猫腰而过。似乎走了五六十阶,终于有了豁然开朗之感,眼前出现的是另一道紧闭的门。不过这门上倒是有个明显得卡扣,秦蔚澜只轻轻往里一推,便开了。 尘灰扬起,呛得二人连连直咳。这似乎是个建在山洞之中的小房间,他燃了墙壁上的烛台,一切都亮了。 一床,矮桌,四五小凳,木架上粗布棉衫,四五本散落的蒙了灰的旧书,门旁边一双破烂的草鞋,除此之外,竟是还有些婚嫁用的红色囍字、烛台之类的东西。寥寥无他,曾经似有人居住于此。 桌上的碗筷脏兮兮的,似乎是吃完了都没有来得及洗干净便匆匆离去。还有一束早已枯败花儿,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儿下压了一张邹巴巴的纸,展开一看,秦蔚澜眉头皱了起来。 她也凑过来看,不自觉地念了出来:“着汝衣,似落秋棠底;覆汝被,有如软香怀······复缠如此,如胶如故·····这写的是什么淫邪的诗。”一声惊呼,转头看了旁边的秦蔚澜,正好也在瞧着她。 她刹间脸通红了起来,像是刚熟成的番茄。匆匆地又撇开头,愤恨的说道:“写这个东西的一定是个淫得不行的男人!” 他轻笑了一声,顺手着把这小纸迭了起来,塞进衣襟中。四处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好查看的东西,刚才她说得也没错,之前隐蔽在此的,应该也是个男人。 不过,那小诗的字,倒是令他有些似曾相识,说不上来的熟悉。 之后,她又从角落里翻出数卷画来。画上绘的几乎都是同一个女子,长发高束,眉眼泼辣灵动,有的是在树上掏鸟蛋的,也有的是在溪边捕鱼的,更多的是女子呆在树下,闲适假寐的场景。 这些画上既没有名印,也无落款,不知道是何人所绘制的。或许是之前某位唐门的长老,隐秘将自己的外姓情人藏匿在此,暗中相会呢。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此处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之前还在堡中生活,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间屋子,深埋于此。”她感叹一声。 “这唐门可比想象中的有趣得多” 听见这话,也不知道他是夸是损,随回了一句:“再怎么有趣,都还是不如江湖有趣······不过更有趣的,怕是应该在那长安的宫城墙里头吧。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 他一愣,神情随之冷了下来,眸似夹霜,低低答道:“有趣?关乎天下百姓社稷的事情,在你口中就是有趣二字?” 没有想到秦蔚澜的反应如此之大,心道,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总之我与你想的不一样。吃饱穿暖,浪迹天涯就可以了。” “若是昏君当道,民不聊生,何来吃饱穿暖之前提?” 气氛忽然便凝结了起来。他没有再说话,转而继续去探查房间内其他的摆设。 不过一直令他疑惑的是,此处显然是深入地下,可呆了挺长时间,也从未有些气息不畅,难以呼吸的感觉,之前刚进屋子的时候点的烛台依旧在燃烧着。必定有其他可以见风漏气之地方。 她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贴着石壁听着动静,听到石头后呼啸的风声。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石壁轰然倒塌,崩碎的声音带着她一同下坠。 “唐君霓!”他也是眼疾手快地朝着她扑了过去,依旧被乱石砸到。山间的冽风扑面而来,千钧一发之即,被粉碎的石头带下了悬崖。 他一只手攀着凸起的石块,另一只手拉着被石块砸晕过去的她,二人就这样被挂在了石壁上。 原来,这书库下的密室已经快要打通了山体,接近了悬崖边,或许是年久失修,倒塌之后彻底暴露在了外头。山崖底下是川流不息的河水,原本屋子里的衣柜、床榻都跌入河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唐君霓!唐君霓!”他唤着她的名字,体力早已不支。若是再不想办法脱困,或许迟早两个人都要一起摔下去。咬咬牙,手臂用力一拉,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隔着衣裳听到的有力跳动,让他稍微喘了口气。她的脸很近,看到被擦破的伤口,心也揪了起来。 四周打量,发现二人悬挂着的地方,不远的位置还有处凸起的平面,不大,但是还是能够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深吸口气,暗自运功,大手一推,用力地朝那儿飞去。 还好这轻功课没算白上。他心里想道。虽说他的轻功不算上佳,可是旁听了几日,由着她这几日的指点,此刻运用起来倒是找到了一些技巧,没有想象中的吃力。 稳稳落地后,将她靠在了石头上。拉下蒙面,她依旧是昏迷不醒,借着月色打量起她额角的伤。不算严重没有见血,或许只是被砸晕了而已。 以往在军队中,碰上无重伤但昏迷不醒的伤员,最管用的法子便是紧掐拇指旁的虎口了。刚使上力,她便清醒了过来,看见他放大了的脸,下意识地推开他一蹦而起。 “唐君霓!”他喊了出来。这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落脚的地方有多小,这下意识的一推,他失去重心朝后倒去,于是便又是惊慌地抱住了她。 “秦蔚澜!”她嚷叫一声,被抱得满怀。刚苏醒的懵,现在化成惊恐的懵。也许是因为二人刚刚险些一起又再度掉下山崖,此刻愣是从他的身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频率如此的相识,相似得让她难以置信的快。 他的胸膛,像是一口大锅,将她包裹起来,加热,煮沸,闷熟,喷薄而出的。心中也不曾有这样的激动。自己像一个没志气的绵软的馒头一样,发胀得快要爆掉。 她发誓,真的是因为入了夏的缘故,要不然脸才不会这么烫呢。 思念(我要戒掉神仙膏的瘾) 南风刮来,带来的不是之冉熟悉的沁凉,而是粗粝和干燥。 羌戎的夏天,让她觉得有些难熬,不过更难熬的,是渐渐从心中衍生出来的思念。思念尽情在草原上奔跑的快乐,甚至也开始思念长安城中绽放的牡丹,千姿百艳的,不曾悲伤的。 更意外地,开始思念一个总是见到的人。 她的思念,被年幼的乌栩察觉到了。乌栩便开始找她的麻烦。不过她年纪还很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无非是给她送药与饭菜时,端了冷掉的饭菜过来的;再或者是每当乌莱到她的房中查看病情时,乌栩总是会出现,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将他叫走。 乌栩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说,我不喜欢你,你可别打我师父的主意啦。 之后,乌栩也不给她送药了,而是换了一个羌戎的姑娘来照顾她。这个姑娘格子不高,双颊泛着热情的茄红,长长的头发被盘梳成髻,裹在棉布头巾中。 她见到之冉总是在笑,很可惜之冉也听不到她说话。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姑娘叫木妲,天生就不会说话了的。 据说,她的母亲也是个北方的中原人,后来嫁给了她的父亲,就定居到羌戎部族来,因此也能识得少一些的汉文。 她与之冉交流,大多数还是靠比划。之冉不知道为什么会派着木妲来照顾她,不过她与木妲还算是相处的不错,还时不时会闲聊。 日子是一天天过去。乌莱安苛一直在研究解药方子,时不时也配出了新药,让她服下,不过效果依旧不尽人意。与以前一样,总是在她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乌莱才给她用点点神仙膏,就接着此吊着她的一条命。 就像是颗即将要枯萎的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不见红润,人也迅速消瘦下去。木妲放下食盒,走到她的身边,瞧着她的样子,也是难过的。 “之冉姑娘为什么不开心呢?”木妲比划道。 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将食盒推远。 “你要经常笑,病才会好的快。” 之冉心想,若是笑,真的能解决她的麻烦,该有多好。她回着比划道:“我觉得自己,没有活着下去的希望了。” 木妲站了起来,有些生气地道:“不能这么说!你若是自己都放弃了,你的家人们会多伤心啊!乌莱公子该有多伤心呀!我也会伤心的!” 乌莱,他会因为我而伤心吗? 木妲看着她陷入了沉思,又比划道:“之冉姑娘是不是喜欢乌莱公子呀?” 她一愣,像是被人说到了心里话一般,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羞赫,心中问着自己。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尽心尽力的乌莱,目光也总是放在他的身上,好像,的确放的有些多了。 木妲这样一问,她其实也想问自己,自己是真的喜欢乌莱吗?不是出于感激,也不是出于依赖,是真的自己已经喜欢上乌莱了吗? 之冉回答道:“我······乌莱很照顾我。原本还有其他人与我一起同行,但是我生病之后,他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我没有想到,只有乌莱一直还陪着我。” 木妲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那乌莱公子也喜欢你的!若不是喜欢你,为何又会一直陪着你呢?” 之冉摇摇头:“或许,只是因为把我当成病人去照顾罢了。” 木妲好像又有些着急了:“不是这样的······乌莱公子对你一直很上心的!没日没夜地与安苛给你寻解药呢。我之前有一次生了很重的病,羌牙也很照顾我。” “羌牙?他是你的······”之冉问道。 木妲黝黑的脸扑腾一红,点了点头。接着道:“所以,之冉姑娘,也许你遇上了很不顺利的事情。不过,你身边的人都没有放弃你,就算是为了他们,你也不能放弃你自己呀。” 心里的霾霭,似乎被驱散些。她点点头,回报一个温和的微笑:“好,我也会努力的。” 这天,木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之冉的房间中,手忙脚乱,大意是说乌莱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之冉心一揪,便与木妲飞奔到乌莱的房间中。床榻上的乌莱双目紧闭,面色潮红,额上都是冷汗,唇色白的吓人。 一边的乌栩绞着湿帕子,放到了他的头上。见到之冉她们二人急匆匆地过来,有些恨恨地说道: “都是因为你!师父才生病的!为了你,他前两日徒步走了一天一夜,到别处的山上寻一味草药,结果回来的时候,还遇上了风沙天······就倒下了!” 乌栩的小脸涨的通红,她说的这些话,将之冉的心从胸腔中揪了出来,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一旁的安苛,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有点尴尬,奋笔疾书,纸上写的十个大字:只是劳累伤寒而已别担心了。” 之冉没有理会安苛,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乌莱。他不说话,静静躺着,让她心中涌上不可遏制的害怕。仿佛下刻,身边这样一个在乎她的人就要失去了。 她在床边坐下,握上他粗粝的大掌。这样的手,指甲间还有碍眼的泥渍,因干燥而皲裂,她凉凉的掌心被他异常灼热的温度所感染。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她喃喃自语,看着床榻上昏迷虚弱的乌莱,觉得愧疚,更是难以制止的心疼。 接连着两天,之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乌莱,从喂药,到喂食,更换额头上敷着的湿帕,事无巨细,笨拙而坚持。乌栩还是不太待见她,不过也不再说一些风凉话了。 温度下去之后,乌莱缓缓转醒,看到床旁边趴着休寐的之冉,有些意外,手刚触及她的发,之冉才醒来。 “你醒了。还在难受么。”她高兴地开口问道。 他还是觉得身子乏,用不上劲儿,点点头开口道:“好些了,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吗?” 之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读着他唇中说出的话语,自顾自的说道:“是乌栩和安苛在照顾你…他们给你煮药去了。” 乌莱点点头,唇角漾出一抹笑容。连带着在旁边的之冉,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就是看着这样的笑容,她现在确定,她是把乌莱,看得很重很重的。会为着他的笑而笑,会为着她的愁而愁。 是因为,他一直在照顾自己的缘故吗?也许是吧。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她现在知道了,美好而温暖的东西,她归根结底,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似乎是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在乌莱病好之后,她找上了安苛。安苛还以为之冉又是来找他算账的,见到她一脸严肃,还有些害怕,不知道她目的为何。 “我要戒掉神仙膏的瘾。我一定要戒掉它。”她目光中有着燃烧着的炽热,认真而严肃地道。 承宵(洗去罪恶) 君霓收到了乌莱的信。信中写到,白景云现在不曾与他们同路了,且雪上加霜的是,之冉又染上了神仙膏的瘾,就是靠着这药麻痹疼痛。 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总算知道了,之冉被下的是什么药,现在一行人正打算去寻求解药。 秦蔚澜他自然也是读了信的,心中开始担忧起来。景云不与之冉他们同行了?那他是去了哪里?为何没有告诉他?隐隐地有些不好的预感。 自从那晚上与秦蔚澜一起去探了密室之后,探查又陷入了冰点。目前也是没有其他更多的线索了。平日里,君霓照常给师弟师妹们上课,秦蔚澜也照常在不远地地方注视着,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徒弟的角色。 说是一如往常,但是好像秦蔚澜给她的感觉不一样了。说不上来的。 心中来来去去思考,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她最后就把这样的感觉,归结于“秦蔚澜这个人变化多端,太过奇怪,所以她自己也变得很奇怪”作为解释,又尝试着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下决心以后还是不与这个怪人接触太多的好。 没有课的一天,之冉去了医馆,打算再多替秦蔚澜抓些药,给他调制脸上的脓疱膏。心里头正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借口跟郎中说,结果面前撞上了一堵肉墙。 “啊······承宵师弟!”瞧见面前的人是唐承霄,君霓有些意外。 “君霓师姐。”他点头问好,看到她也是打算去医馆的,皱着眉头又问道:“君霓师姐可是也要去医馆?” “是的。” “你生病了?” 她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也不是生病啦······就是来跟郎中开一些强身健体的,美容养颜的汤药。你懂得嘛,我们女子总是要喝点这个的,呵呵。”只好扯出这个理由来,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了。 他应允:“君霓师姐已经很漂亮了。” 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她心想,自己才说不上好看呢,至少皮肤又不似平常女子这般白皙,比不上唐敏那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的脸蛋的。都说蜀中女子各个都是出水芙蓉,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个例外。 两人并排走着,她偷偷看着旁边的承宵,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坦然。古怪的相似感又回来了,之前给他送点心时,瞧见了正在穿衣服时他肩膀上的旧伤,那个痕迹,似乎就像是被重物所砸伤的。 君霓换上云淡风轻的语气,开口道:“你的伤好些了吗?之前给你送的那些小茶点可爱吃?” “好些了。谢谢师姐的关心。但是怕落下了病根,还是再去配一些药的好。” “那就好。那天茶点是用泉水泡过的豆子,石碾子磨出浆之后,点上盐卤,旺灶大火烹出来的豆膏。佐上蜂蜜酱,营养又好吃。” 他点点头:“的确是味道不错。” 话锋一转,她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之前相熟的一位故人,也特别爱吃呢。” 脚步停了下来,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直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要抓住任何一些变化。不过很可惜,他的脸还是只剩茫然。这样的茫然,让她开始质疑,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多心了。 “抱歉······是我太唐突了。我是说,我娘也特别爱吃这样的豆膏,我师兄也是。”见他不答,她开口将话圆了回来。二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到了医馆之后,郎中只是稍微询问了一下,就将药给了君霓。她告别了承宵,就先行回到了住处。 入夏,夜半天空中惊雷大作,还伴着刃一般的银电。知道是瓢泼将至,诺大的唐家堡,出了少数的值守人员趁着雨来临前再巡视一圈,其他人都纷纷躲回自己的住处中,等待着大雨之后的凉爽洗刷闷热,好好入眠。 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大风吹动着的竹丛中,那两抹毫不起眼的黑色。 这两人均是黑色的夜行衣,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若要是真的说区别,那就是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二人所持的武器也十分不同,矮的持的是流星链刃,而这高的,则赤手空拳。 “哼。”那个矮一些的冷哼:“我就知道他会派你来。怎么样,故地重游,追忆往昔的滋味如何?” 高的没有正面回答他,沉着嗓音问道:“是李勉派你来的?你现在是给他做事?” 矮子哈哈笑起来:“二王爷也好,太子也罢。姓李的他们都不配。” 心中明了面前的是敌人,高个黑衣人不再与他继续废话,袖中射出数枚暗器,便朝着他扑了过去。 矮个似乎是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招式又狠又毒,手上的链刃都是朝着对方的要害而去。 而那个高个反应极快,不着急做反击,只是以轻功躲避。刀刃即使已经快要划到他的脸颊,也看不出半点恐惧,瞧这样子,是打算先行消耗对方的体力再出招式。 流星链刃这种武器乃天罗卫专用,虽然杀伤力极大,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十分耗费体力。若是换个不会功夫,丝毫没有内力的人来,单单是举起这把武器,估计就得气喘吁吁。约莫十来个回合,矮个渐渐地体力不支,出招速度也渐渐慢了起来。 那高个瞅准了机会,刹那间袭近,运力一掌,击得对方连连后退,摔倒在地上。 “······化···化虚掌??”矮个显然是受了内伤,捂着心口,眼神难以置信:“这化虚掌是丐帮绝学真传,你又不是丐帮之人,从何处习得?” 只要距离够近,速度够快,任何武学招式,都会有破绽的可能。 “天下武功,为快不破。即使是这流星链刃的精髓之用法,你也没有掌握。”俯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矮个,他捡起了他掉落在地上的链刃,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 此刻脸上微湿,也是又一瞬间的功夫,便是幕帘般锤落的雨水,轰鸣的巨响也越发的近,划破天际的银白,让矮个看到了他没有被遮住的眼睛,存着的是浓厚的杀意。 “我······我知道了血咒的解除之法!······若是你此时杀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你!便是一辈子,你即使做了鬼,都要为天罗卫卖命!” 他步伐就硬生生被这样的话截停。越下越大的雨,淋得这两个人通体湿透。 沉思片刻,高个将手中的链刃丢到矮个的身旁,他开口:“你走吧。” 矮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此刻扬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现在我得求着你才能苟活这一命了”说着,捡起旁边的流星链刃,挣扎地站了起来:“是我技不如人,今天,我就是认了。至于这解咒之法······” “这解咒之法,那也是我必须得活着,才能告诉你。你得记着了,我是万万不能死的。”说罢,恶狠狠瞪一眼,纵身一跃,消失在雨中。 依旧是瓢泼,好像是存了许久的水缸,被砸了个口子的倾泻。只剩下他一人,同茂密的竹林一起被洗刷着。久久未曾离去。 似乎是多站一会儿,就能够洗掉所有的悲伤和罪过,和无数悔恨似的。 考核(这个唐晴仙肯定有些问题) 几日连绵瓢泼,带来了短暂的凉爽。这暴雨一过,就是高照的艳阳天。也趁着这个日子,几位长老们决定对新入门的弟子前阶段的学习进行考核。 考核的场地,就定在离断云崖不远处的一大片空地上。在此设置了不少机甲木桩,以及稻草、木人靶子等,可供诸位弟子在此练习操作。 空地正中央还有一比武擂台,擂台不远处还陈设有专供诸位长老师父点评的评判席。依次陈列着数十兵器架,江湖上大部分流通的武器兵械都在此了。 “今日要对师弟妹进行考核,你还要跟着我去么。” “当然。”秦蔚澜说着:“我可是你的徒弟,师父去哪,徒弟不得跟着去哪?”他瞧见君霓嘟嘟囔囔,又正色补充道:“这不是观察诸位唐门人的好时候么?若是能找到些线索那不是更好。” 君霓只得应允。没想到带着他去到了操练场之后,围观的人比想象的还要多更多,除了王姆这些做杂货帮厨的人在此围观,就连不常见的生面孔也特别多。 唐门不定时也有这样的展示,邀请外人进入唐家堡观看弟子们的操练评比。一方面是为以后是在蜀中地带宣传唐门的实力,另一方面也是借机招揽有资质天赋的新弟子加入唐门。 当然,这个”外人”多半也还是住在蜀中一代的子民,多少也是沾亲带故的。 秦蔚澜左望望右看看的,双手抱臂就像是逛着街市跟在君霓的后头。 对他来说,此次机会十分难得。当然啦,他这一张脸,也没少引起别人的注视。交代他低调一些之后,君霓就去找了即将要考核的那群弟子们,交待最后的注意事项。 最紧张的倒不是那些孩子们,而是君霓这个半吊子老师。手下所带的这十来个孩子,水平参差不齐,优秀的十分亮眼,而水平差些的又也明显得很。 “届时千万别紧张,你们都已经练了这么些天,把我之前叫你们的运功运气之法好好在心中默念······也不需要太过紧张,不过是钉在山崖上的梅花柱罢了。” “嘻嘻,我怎么感觉紧张的是君霓师姐你呀!”那个叫唐珺的女孩各个笑起来,连带着几个弟子也在悄悄捂嘴。君霓暗自叹了口气,果真都还是一群孩子,正值年轻,哪里会晓得压力二字。 今日的考核一共分为四门:弩机拼装、远程射靶、轻功以及近身比武。轻功自然就是君霓这段时间教授的课程。 所有考核评分一共有甲乙丙丁戊五个等级,必须所有弟子都在丁级以上,身为老师的君霓才算是合格的。 这要参加的十二名弟子里头,她最担心的就是唐承霄和唐晴仙二人。一个总是不开窍,另外一个又太过于自满,这两人届时要是紧张,很有可能就会出错。 想到这两人,君霓环顾四周,好像没有发现他俩的身影。问了一个旁边的师弟,说估计是睡过头了。她气结,今天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如此懒散? 正当君霓打算去寻了二人时,他们俩才匆匆赶到。穿过人群,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停下。 “好啊!你们二人!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够迟到?昨日干什么去了?罚你们今日结束后给膳房各挑三百担水!我亲自检查。” 他们二人外袍和衣带都没有系好,这一阵匆忙小跑,吹得是乱糟糟开堂堂的。旁边其他弟子捂着嘴笑,这唐晴仙看到众人笑他,还有些不服气,嘴硬道:“这不······这不是距离开始还有段时间吗······能赶到就行······” “再···再说了······师姐你考核的时候就从未迟到过么?” 君霓被他这么问得微愣,还真的回想了一下。 自己之前拜入唐门修习的时候,不但考核时迟到,就连平时的训练也总翘,不知道又躲在哪个山头哪个屋檐上发呆,要不就是拼装拆卸弩机去了,经常让长辈们一顿好找。 不过好在她都能基本合格达到丁级,而轻功和远程射弩都是甲级,诸位师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些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说出去,她双手插腰,一副理所当然,正气凌然的样子。 “那是当然!你们师姐我,哪里像你们吊儿郎当!拿甲等都是家常便饭!也自然不会迟到了。” 晴仙明显是不相信的。而这承宵居然难得地笑了。 “不信?那我等着你们拿个全甲,再回来跟我吹胡子瞪眼。” 交代完,考核马上就要开始。第一项暗器弓弩拼装,会给每位弟子若干机甲零件,让他们在一刻钟内拼好三种不同样式的常见弩弓:最常见、最基本的轻弩;可立在地面上,及肩高带支架的重弩;还有可折迭、变形的羽弩。 此项大家考得都十分不错,全部都在丁等以上,而唐敏与另一位师弟拿了个丁,其他都是乙等。教授他们弩机制造的影堂堂主唐然还算是满意,在评审席上喜笑颜开,胖胖的肚子一颤一颤的。 第二项射击,则又分为定靶和动靶。自然就是固定的靶子和活动的靶子了。最后综合两小项的分数算分。 可以说算是最为核心的唐门最为核心的课程,教授此项的是最严格的羽堂堂主唐虞。此人本不是唐家堡生人,亦或是巴蜀人士,是娶了妻之后入赘改为唐姓的,因为其在射弩方面极为出色,破格升他为堂主。 严师出高徒。此项成绩十分亮眼,几乎全是乙等以上。 “这个唐晴仙,倒是还藏着两把刷子。看不出来。”唐虞轻声道,令他十分惊讶的是,平日里表现最差的晴仙,也拿了乙等。 “运气自然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一旁的唐高裘安然道。虽说只是新入门弟子的小考核,可不知道他为何今日也在此观看了,瞧着唐虞如临大敌十分紧张的样子不可置否。 唐虞笑得勉强。若是他带的成绩不比其他唐门本家出身的老师更好,保不齐还会有更可怕的责难呢。 到了第三项,轻功,君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是真的恨不得能分出十来个她,画上易容,一个个去替他们考。 这轻功考核,便是用了唐家堡崎岖的山脉,在断云崖南侧地方设置了木桩钉,横向打进山壁的切面,越往上,则钉越小,钉与钉之间距离越加稀疏,一共一百八十八根钉柱。 除此之外,这山切面上还有众多细小凸起的碎石块,若是一不小心,跌落山崖,丧命都是有可能的。考核的弟子们从山崖底,跳蹬踩踏钉柱至崖顶,依照每个人所需时长划分等级。超过了两炷香还未登顶,那则一律戊级。 纵使是见惯了沙场血腥的秦蔚澜,也颇受震撼。怪不得这唐君霓对自己的轻功如此之自信。经受这样残酷的的选拔考核,想必都是佼佼者才有自信的资本。 他还又想,若是此后也依照这样的方法,搬到军营中以训练兵士,说不定也能大大提高将士们的体格水准,这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目前,唐门创始以来,最快到达山顶的弟子,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是谁呢?当然是她唐君霓了。 秦蔚澜默默注视着一个接一个登顶的弟子。同时也观察着周围的异动。目前为止,唯一觉得颇有蹊跷的,就是这个唐承霄。 他是第三个接受考核的。前面的唐珺和唐星流都还算不错,而这唐承霄刚跳了没几根柱子,前面磕磕绊绊的,施展轻功跃上时也极为不熟悉的样子,而到了中后半段,居然好像还腿抖,迟迟不敢跳。 眼看时间就快到了。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而席中的诸位长老也是频频摇头。一边的君霓自然是急的要死,心急朝着承宵喊了声:“快跳呀!别害怕,摔也是摔不死的!” 没想到这么一喊,倒好像是壮了承宵的胆。之后的几根木钉,也顺利起来。终于是卡在了两炷香的尾巴到达崖顶。 困扰秦蔚澜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双眉紧皱,瞧着君霓送了一口气的拍拍胸口,又抬头望见那刚刚登上崖顶的唐承霄,身影化成一个虚点。他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走到了唐星流的身边。 这星流也是个热闹孩子,注意力自然都在即将考核的人身上,冷不丁身边冒出个秦蔚澜被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他拍拍胸口,缓过来之后看着这个脓包脸男人,面露尴尬:“额······阁下大名是什么来着?” “秦澜。”他缓缓开口道,摆上一张笑脸。既然是要打听点什么,自然还是要亲切些的好:“方才考得可好?我看这崖也很高的样子,也是难为你们这些弟子了。” “嗨,还行。”星流心口大石头放了下来。这男人他不熟悉,刚才还以为记着那日在堡外偶遇的事情,找他算账呢。还好只是闲聊。 “不过我看,刚才那唐承宵,估摸得是你们这里头水准最差的了吧?” “那倒真的是。我感觉他根本就是反着这轻功诀窍练的,其他项目他也不太出色。这次要是考核实在太差,估计得遣送回去吧。” “你同他很是相熟?” 星流摇摇头:“我与晴仙熟悉一些。不过晴仙也是个奇怪的人,总是大晚上跑出去,宵禁了才会来,鬼鬼祟祟的。这承宵性子也比较闷沉,说话总是爱答不理,好像都在躲着我们似的。” 秦蔚澜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道:“不过既然是最差,为何当初选拔时能被挑进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挑选新弟子,除了看出身,也得看资质。说不定······这承宵是哪位长老的亲缘吧。” 他同星流点点头,不再说话。视线再回到断云崖上。现在正在考核的是唐晴仙,他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只用了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就到了崖顶。星流激动地为好友呐喊叫好。 “好样的晴仙!哎呀这君霓师姐果然厉害,名师出高徒,不愧是唐门弟子中轻功最厉害的人!” “哦?”秦蔚澜眉毛一挑。 “你不知道吗?就这你怎么当上师姐的徒弟的?”星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当年,君霓师姐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可就到了崖顶唉!” 秦蔚澜看着他神采飞扬,颇为自豪的表情,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星流知晓他此时的表情所谓何意,脸顿时酱红,被人戳到心事地结巴了起来:“你······你可不许告诉我君霓师姐!” 他没有点头,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这孩子暗中心许君霓,好像也正常。 她英气逼人,机敏皎洁,面目慧美,性子爽快活泼,且又有一门十分拿得出手的本领,自然是讨人喜欢的。不过这星流比君霓可小太多,凭自己对她的了解,这份青涩的心意估计也不会收到她的回复了。 “不过······好像其他长老前辈,都不太喜欢君霓师姐。好像是因为君霓师姐的娘,以及先前的一位唐门弟子什么事情的关系。” 他心中忽黯,想起了前几日那晚上,棋云塔月幕下的她。断魂伤肠的往事,染得一身哀伤。 “但是呢,我觉得。”星流话锋又转:“我觉得君霓师姐挺好的。也不像是会做出那些事情的人。再说了,君霓师姐的娘的事儿,怎么能怪罪到师姐的身上呢?” 秦蔚澜听到他这么说,无人察觉地苦笑一声。 “这样。你帮我个忙,我便不向我师父告发,说你对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星流看着这脓疱脸男人,不知道他又打着什么主意。 “替我多关注些唐承霄。” 终于,最后一项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近身比试,也是两年前新开的考核项,无他,就是唐门以往太不重视这一块,因此就从这两批弟子开始,专门派了老师教导训练。 君霓对此决定是深表赞同,唯一不太赞同的,就是这近身攻术的老师,是一直看不顺眼的唐敏罢了。 以往大家都还是弟子时,唐敏各项考核就十分均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没有开授近身的时候,她就十分讨巧地寻了其他老师,私下学习了一些近身功夫。 而这次回到唐家堡,知道了唐奶奶安排唐敏作为这一门的老师,这就让她十分惊讶。唐门弟子众多,一定也能找到比唐敏好的人。 目光渐渐积聚到擂台上时,旁边的唐敏神色看起来十分闲暇,一点也不如君霓之前的担忧。 她脸生的短,双颊边的碎发也多。远远看去,像个发黄的杏子,表情永远都带着一丝乖张。她注意到了君霓的目光,回以一个不屑的冷笑。 这门考核,即弟子与弟子间的一对一切磋对抗。随机二人在比武台上,每人可以选择一样未开刃的武器,也可赤手空拳,由旁边的裁判监督,一旦裁判的锣声响起,比赛就结束。最后通过综合的比分排名次等级。 星流先上场,连胜了好几名弟子。他选的武器是轻制的铜斧,招式十分利落,舞起来也不累赘。一下子胜了两三名,想必是更加增加了他的信心。但是谁知道,在下一局,星流却是败给了晴仙的短剑。 接下来是晴仙对阵唐珺。这唐珺虽说是个女孩子,可是不管是轻功还是射弩,表现的十分可圈可点。 君霓十分期待她的表现。她选了长水袖作为武器。长水袖原本乃舞蹈装束,用于武斗不过是近十来年的事情。其特点就是以柔克刚,灵活多变,且异常柔软,很适合女子使用。 长长的水袖缠上了晴仙的短剑,一收,便被牢牢地控制住。这晴仙为了摆脱桎梏,暗运轻功,袭到她的面前,原本是打算以头抢之,估计是忘了这唐珺是个女孩儿,对方一愣,双颊熨霞。 就在这一瞬间,是唐珺更快动作,后退了一步,给了个不轻不重的飞踹,水袖一甩,晴仙的短剑被缴,同时也飞出去老远。 锣声响起,旁边围观的群众呼声叫好,评审席的诸位长老们也纷纷点头,想必她应该能拿到个很不错的分数。 “她习的不是水袖正常的招式。”这秦蔚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君霓的身边,冷不伶仃开口道。 “管她什么招式呢。能赢便是了。”君霓一边鼓掌,一边扭头对他说:“可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秦蔚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二人在人群之中,也不好说的太多:“回去再说”他道。 唐珺又赢了两局,惹得场下候战的男孩子们议论纷纷。而女孩子们自然是高兴,俏笑着要唐珺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唐珺接下来的对手,是承宵。出乎意料地,他没有选择任何武器,而是赤手空拳地上了台。 不过五招,这唐珺便站了下风。没有靠特别高深的招式,或者是眼花缭乱的攻击,而是以极高的反应能力,在短时间内消耗了唐珺的攻击,抓准机会,在唐珺露出破绽之时,飞突至唐珺的身侧,拽下了唐珺的水袖。 锣声响起,是承宵获胜。但是场下哗然一片。这一场赢的好像有点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近身武斗,自然是要双方招式上的比试,而不是防守。承宵胜,但是全程几乎没有怎么施展技能,自然是不好判定评分的。 诸位长老与裁判们自然便是在交头讨论着,围观的人在起哄:“哎嘿,这叫个什么回事嘛” “对呀” “再比一局!再比一局!” 君霓的心中自然也是五味陈杂,不知作何感想。看着唐敏与唐珺说了些什么,唐珺一脸委屈的样子,而后唐敏又凑到了唐奶奶旁边耳语······几番决策,最后是裁判走上台来,清了清嗓子道: “经长老们共同商定,先前的比试,唐承霄虽不违反规定,但因为没有具体展示近身战斗之能力,因此只决定给予乙等之评判,且要再加赛一局,抽签从刚才已经考核过的弟子中选出一名与之对抗。” “双方必须得使用武器,或者双方必须都不能使用武器。”末了,裁判还补充了一句。 “嘿。”君霓小声地唤着身边的秦蔚澜:“你看得出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么?” “他想赢,但是又不想过多展示自己的真实所学。”他缓缓开口道。目及之处,比武台上的唐承霄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宽肩窝着,有些手无足措。 事已至此,君霓便也只能将藏在心中许久的困惑向他道出:“我觉得······我觉得,承宵他给我的感觉,特别像我师兄。” “你师兄?你的哪位师兄?” “就是······”她的声音小了些:“替我扛了责罚,被赶出唐门的那位师兄。” “你还记得······轻功课开始的第一天,他便摔伤了。后来课后我去探望,意外地发现他的肩上,是有旧伤的。我师兄那时候,书库着火,肩也是受了伤······”她说道。 “暂且先不要下定论。也许正好是巧合罢了。”秦蔚澜打断道:“我是觉得他一直有些古怪······” 抽签结束,结果便是先前三胜一负的晴仙,对阵承宵。他们二人都没有选择使用武器。 这一回,便是都要拿出些真凭实学出来。晴仙先声夺人,拳法似林中矫虎,招招冲着要害而去。而承宵依旧是以闪避为主,时不时回以两掌,是依太极中的迂回之术。打了好一会儿,不点水也不带风的样子,看得君霓有点心急。 “不是说了不能再做防守吗?这承宵怎么还是不肯全力以赴?莫非就是铁了心藏着实力?”君霓自言自语。 台上二人约莫过了十来招,晴仙的路数越发狠了,找准了空挡,一拳击中了承宵的胸口,震得他连连后退。 此时晴仙的脸上露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阴狠,承宵咳了两声,将口中的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又看面前的晴仙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要扶起他。 台下自然开始议论纷纷,而台上的晴仙用了只有彼此二人能听到的声调,悠悠说了一句: “熟悉么?这一幕”嘴角的笑容是藏不住的厌恶:“我倒是看看你能忍到几时。” 重新站起来之后,承宵眉头轻蹙,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开势,准备接下他的下一波攻击。 这回晴仙简直是要往死里打似的,拳拳冲着要害而去。承宵闪躲的步子慢了起来,有那么几招,几乎就要触碰到他。 君霓着急了起来,但是台上的裁判没有什么动作,或许是在等着承宵被再一次击倒。身边的秦蔚澜同样双眉紧锁。 在场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但是他却看出来了。这样阴狠的拳法,他曾经见过。拳法之下的招式,如深冬藏在泥土之下的毒蛇,只需要咬上一口,你的灵魂,便就永远属于他了。 几个月前在贺城的悬崖上,曾经遇上的劫走之冉的那群劫匪。其中的一人,就是使得这样的路数。虽然当时那人使得是流星链刃,处在夜幕之中,只有秦蔚澜同他们真正交手过。 没错了。他心想道。 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晴仙。承霄几乎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接下来的那一招,想必已经是必杀,直冲他的命门。 也是就在此时,秦蔚澜顺手从身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铜棍,飞身至比武台上,长棍一横,挡在了摔倒在角落的承宵的面前。 “够了。再打下去,他是真的会死的。”丑陋面目下,如银狼般锐敏的眼神,是丝毫不惧一身杀气的晴仙。也就是在这时,裁判的锣声才铛铛来迟,围观的弟子手忙脚乱地将承宵扶了下去。 秦蔚澜这一堵,晴仙才变回他平日嬉嬉笑笑的样子。眼神颇有些歉意,嘴上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就看着他一直不太还手,想知道他到底有几斤几两罢了。” 他不再看晴仙一眼,也不曾再说着些什么,在诸位长老的注视中走下台。君霓见到他如此冲动,刚要开口,只听见他薄唇轻启: “我没有冲动。”秦蔚澜道:“这个唐晴仙,肯定有些问题。” 醉话(师兄你不肯理我,是不是因为还在怪我 热热闹闹,嘈嘈杂杂的环境,君霓与秦蔚澜耳语道。不远处的唐晴仙,他与同龄弟子打闹成一片,不知道被什么逗乐,此刻笑趴在桌上。 “你先前是说,这晴仙在比武之中,行的都是天罗卫的招数?” “不错。”他轻点头。 考核结束之后,按照往昔惯例,是有聚集餐会的。意欲犒劳辛苦教授的师父,和奖励努力学武的所有弟子们。设两排长桌,长老教师一排,弟子一排。也是只有今日,是允许弟子们饮酒的。 所以这一群少年少女自然开心得不行。相交君霓所在的这桌,诸位前辈长老正襟危坐,手持雅礼,那弟子桌真是有趣又活泼。 “哎呀,这届弟子可比之前的要差一些了。”饭桌上,唐虞同唐然就刚才弟子们的考核又讨论起来:“不管哪一科目,获甲级的人都不如往时多,更有甚者拿了好几个丁的。” “嗨,不能这么说。你为何不这么想,他们虽没有哪科特别优秀,但基本较为平均,也算是不错。”唐然乐呵呵的答道。菜还未上,已经饮了好几杯,脸开始泛起熏红。他这么说,又看了一眼同桌的君霓,使得她尴尬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个唐然,当年一样也是君霓的老师。也就是只有他教授的这门弩机拼装,她考得最差,拿了个丁级。 不过好在同桌吃饭的人也多,众人并未放什么心思注意在她身上。稍些会儿,这菜便都陆续上来了,浓郁鲜香的滋味馋的大家口水直流。端坐屋正中的唐老夫人举杯,说完酒词之后,众人齐齐开始动筷。 “这桌上······可没有不辣的菜啊。”君霓望着桌上的菜式发愁。差点就忘了,秦蔚澜这人可是吃不得辣的。原本他作为一个外人,本来是轮不得到他上桌参与,不过好像空了个位置出来,且也有辅助君霓课上教授,这才准许他来。 “没关系,你吃。”秦蔚澜摇摇头,拿过只地瓜默默地吃了起来。时不时地,他的注意力都还是放在另一桌上。 君霓心道,这人还真是,骨子里的警觉,怕是真的沙场上练出来的。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到唐承霄身上。 承宵嘴角勾着,是浅浅淡淡的笑意,勺了一勺红艳的臊子盖在碗中米饭上,细细地把饭汁都浑匀,才是开始吃起来。 “哎呀!敏儿你怎么才过来?”唐然嚷了声。众人看去,门口是姗姗来迟的唐敏,她一身好看的缎裙,还略施粉黛,显然是在今日考核之后又重新梳洗装扮了。 “啊······可是这桌也没有空余位置了······”桌上某位长老看着秦蔚澜,面露难色。原来这空着的位子本该是给唐敏的,但她在结束之后也不打招呼,因此都以为她是觉得疲乏,不来餐会了。 “没有关系,我去同师弟师妹们同桌便好。”她这笑容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君霓同她徒弟跋山涉水来唐门,理应是关照他们,谦让一些的。毕竟他们游历江湖,也不常能吃到这般美味的饭食······” 听到这话,同桌的长老们一个个的,面上都是尴尬得不行,之前还算是活络的气氛更冷几分。齐刷刷地看着君霓和秦蔚澜。 说的不是回唐门而是来唐门。被收养的唐敏,对着与唐门掌门有血亲关系的君霓说这样的话,明摆着就是瞧不起她。 秦蔚澜怎么听不懂这话中浓浓的讽鄙。他刷的一下从饭桌上站了起来,君霓还以为是要替她出头,拉住他的衣袖,谁知他说:“我去那桌同星流他们挤挤,你要一块儿来吗?” 那当然好呀。君霓早就想去他们那桌,只不过一直都不敢提。便是直接端着碗,跟着秦蔚澜走了,从头到尾,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唐敏。 星流他们知道君霓来了,起哄闹腾了一阵,又腾了个位置给他们。果然还是这些半大的少年少女心事单纯些,更好相处。 “那敏儿你就快坐下来吃吧······你要是再来晚点,这菜怕是真的要凉了。”唐然打圆场。 那唐敏的笑容多了两分僵硬,更是不服输的生气,不过还是老实地坐下了。因为若是真的再做得明显些,被唐高裘注意到的话,那保不齐都没有好果子吃。 “敏儿这件衣裳未曾看你穿过呀,可是新买的?”某位长老同她搭话。 “不是,是去年的裙,加了一点新料子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那可是手巧!你看他们今日武斗表现都不错,那不是多亏师父教得好吗······” 不管这桌再如何阿谀奉承,圆滑交际,反正君霓是一点也听不到了。她太想念这些唐门的饭菜,吃得忘乎所以。 “你就不能慢点吃?怪不得她都要挤兑你。”秦蔚澜虽然是这么说着,手上夹了块鸡放到她碗中。她的吃相此刻倒不是粗鲁,只是这桌上的人多半都是在谈笑聊天,几乎只有她一人从头到尾碗里没有空过。 “唔唔!这鸡不辣!香的很!你不试试?”吃到好吃的东西,果真是能够一扫阴郁沉闷,让人愉悦起来。她眼睛亮亮的瞧着他,像是个寻到松果的松鼠,带了几分讨人喜欢的孩子气。 “真的吗!那我也来试试!”旁边的晴仙是听到君霓这么说,也夹了一筷,吃了之后被辣得龇牙咧嘴,咕嘟嘟喝了整杯米酒。 “啧啧,你看看你,这点辣都不能吃,还是不是我唐门弟子?”君霓嫌弃得很,同桌其他师兄妹都哈哈笑起来。 转眼间餐会过半,天色更暗,沉到夜里。陆陆续续两桌都有人先行离场返回。 唐高裘吃完离席之后,大家更是放得开了,不少人两桌之前来回乱蹿坐。闲谈的闲谈,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师徒之前,也没有什么平日里的架子和规矩,融洽十分。 桌上的唐珺喝了好些,估计是有些上头,便离开了。她走了没多长时间,这晴仙也说累,后脚也跟着离开。 “你待会儿可能自己回去?”秦蔚澜望着晴仙离去的身影,凑到君霓身边问。她点点头,猜这疑心病重的家伙估计又是要跟着暗查一番,便让他去了。 她其实算是酒量不错,但是或许是太想念这些辛辣可口的饭菜,不知不觉也是喝了很多。等她反应过来时,肚子里那些酣酿美酒,都酵成沉沉的醉意,涌到了面上。 “君霓师姐!君霓师姐!你······你可是喝醉了?”她眼睛都带了三分迷蒙,带着夏夜雨水般通透清澈,惹得星流自己都有些羞赫。 “没醉呢!是吃撑了。”她傻笑道。 好像似鼓起勇气般,这个差她几岁的男孩带着小心翼翼,说出这样的提议:“君······君霓师姐!要不!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那也行吧······”她点点头。星流抬起她一手,准备是架着她,谁知她身子就直愣愣的歪倒在他身上。他身板瘦弱,下盘不稳,二人几乎都是快要跌地。 也就是正巧,被承宵拉了起来,他们才免于摔得狗啃屎的窘境。他叹了口气,对也是面色通红,一身酒气的星流说道:“你也喝了不少了,让我送君霓师姐罢。” 等星流回过神来,他都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二人只剩一个重迭的身影。他看着这承宵背上的君霓,心中开始恨自己为啥不再多练壮实点。打了个大酒嗝,也倒在了桌上。 远离了喧嚣的人群,他们二人就这么走在回去的路上。君霓恍惚间似乎是又醒了,觉得自己是趴在一只移动的乌龟身上。宽大而厚实的肩膀,稳稳当当,是可以相信相托的。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感受啊。师兄也曾经这么背过她。不过是当年她摔伤了腿,这么背着她去找门中大夫去了。 “师兄······” 承宵猛的停下了脚步,然后才是说:“君霓师姐,你喝多了。” “唔······那你是谁?” “我是承宵。唐承霄。” 她的声音闷闷的,埋在他的背中:“你才不是承宵呢······你明明就是师兄。” 承宵听到这话,笑出声来。像是被晚风柔碎了的轻,伴随着他走路的步子,都揉进了她心里。 “师兄······你不肯理我,是不是因为还在怪我?” “师姐,你是真的喝醉了。”承宵收敛了笑容,再一次解释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要是当时能听你的话,说不定现在就跟你一块儿闯江湖了呢······哪里会被秦蔚澜那王八蛋欺负啊,天天还要看他脸色······我可一点也不想跟武宁军扯上关系······” 他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说出来?”没有得到她的回复。身后是她渐渐均匀的呼吸,扑在他颈间,带着甜酣酒香,温暖又婉转。 一声无人察觉的叹息。或是因为夜总是孤寂,又或者,是孤独的人,有不能说的心里话。 乞巧(她如烟火盛放) 未央八月,炙得令人难耐。秦蔚澜从未度过这么火热的夏天,巴蜀不如北方凉爽,而是蒸笼一般的闷,更何况,他还要往脸上,抹这么厚厚一层膏药,的确是令人辛苦。 一场又一场的雨水,愈下愈热。 自从上次的考核之后,他尽可能的也是盯着可疑之人晴仙。可惜也再无什么诡异之处,依旧每日练功吃饭睡觉。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离九月已经不太远了。 他与君霓讨论了一番,应该如何从唐门离开。忽然想起,之前君霓从书库拿走的那本书上,曾经记载了一种可供人佩戴的机关翼,或许可以帮助他们赶路。 于是二人在附近的竹林中找了处隐秘的山坡,伐了许多竹条、又找了麻布开始制作起来。万幸他们居住的地方,已经是唐家堡偏僻的一隅,不太引起别人的注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乞巧节上了。 乞巧节对于整个唐门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日子。 于平日辛苦训练的弟子们,他们可以在这时有这么几天休沐的日子回家;而那些暗恋未果的公子美人,也可在这时候表露心迹。当天夜里,唐家堡外的街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沿街都会摆上花灯,可供赏乐游玩,好不热闹。 这样的节日对于君霓来说,与其他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而除了制作机关翼之外,秦蔚澜似乎也变得越发忧心忡忡起来,神情就极为冷漠严肃。 “乞巧节当日,你们想吃些什么?”王姆乐呵呵地问,他们这些打杂厨人自然也是终于有了可以休沐的机会:“秦澜可有些什么想吃的?” “他不吃辣。”君霓口快抢答道。 他点点头:“王姆平日里如此辛苦,好不容易有那么几日,便好好休息,不用再张罗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巴蜀,到了夏季就要吃凉糕的。混蜂蜜水,加一些时令水果,尤为消夏解暑!恰逢乞巧节,好多姑娘都爱越上自己的情郎,赏赏灯吃吃凉糕呢!” 王姆看着眼前的二人都不太提得起精神的样子,一个心不在焉打着哈欠,另一个心事重重。做粗活质朴的老人家,嘴巴兜不住话,脑袋也包不住东西,无心地说了句: “瞧你们这俩人的样子,晚上可都没睡好?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秘密了?” 听到这话,二人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君霓红着脸,连忙摇头否认:“就是天气熏热睡不好。”,这秦蔚澜没回话,心中还在盘算着自己是不是最近看起来真的有些古怪了,莫不是偷偷造机关翼的事情被知道了? 王姆看着他们,笑得慈爱,也颇有看透一切的睿智。 乞巧节那天,君霓便早早地沐了浴,晚上盘算着要出堡四处去逛逛。 翻箱倒柜地,找出件上了年纪的水蓝色薄裙,还有件绒丝的轻衫,上面缀的是素小的梨花。仔仔细细地将他们换上,对着铜镜梳理着乌发,原本是想盘个时下女子们都喜欢挽的髻,结果弄了好一会儿,梳得是歪歪扭扭,就像是刚与别人打了一架似的。 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放弃了。打开妆匣,里头空落落的,有一枚不起眼的楠木发簪,还有一只她娘留给她的耳坠子,另一只不知道去哪了。 她选了那发簪,随手一绾一插,就算完事。双颊和唇都淡淡晕上了胭脂,眉也取了炭条再描了······ 嗯······还算是过得去吧,看起来像是个女子的样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想道。她实在是不擅长这些东西,不过总归是尽力了。 待她走出房的时候,正在和面的王姆瞧见她这般样子,一愣,又是喜上眉梢的高兴:“唉哟!好那么一个漂亮的小美人儿!我们阿霓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尽管知道王姆是安慰自己,可是心里头也还是高兴。 王姆摸了摸她的脸颊,眼中似乎也有些动容:“这根簪子······这衣裳,都是阿琳的吧?” 君霓点点头。唐琳,就是君霓那早早逝去的娘。身上这些个为数不多属于女子的东西,就是她娘留给她的。她还不到一岁时,她娘唐琳就病去了,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她。 至于她爹。她根本不知道她爹是谁。 整个诺大的唐门,从她被生下,到娘病逝,再到被老厨娘王姆收养,最后到年纪了进入唐门修习······几乎是从来没有听别人说去过关于她爹的事情。 她娘,别人倒是说得很多。说君霓和她娘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她娘不守妇道;刁蛮泼辣,与好几个男人纠葛不清;说她娘都不知道是与谁,生下了她。 但是,她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些记忆的。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会在午后,一边喂她吃软软糯糯的米糊糊,一边给她唱奇奇怪怪的诗。末了,总是还会说上这样的话: “好听吗?不好听对不对?可是娘觉得好听。这词是你爹写的。你爹他呀,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书生。” 其实早已经不记得模样,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真要忆起儿时,对她更亲切的,是师兄还在唐门的时候一起训练的时光,还有王姆做的一碗碗又辣又香的小面。 “我们阿霓,可有喜欢的人了?”王姆问道。 君霓这样的年纪,许多女孩便早已嫁了人。而她唐君霓,这些情事都还像是一张宣白的纸。王姆这样问,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张和煦而文雅的面容,笑起来时是如此温柔,就连声音,也是有着平静的力量。 王姆大概猜到她想得是谁了:“你·····莫非是还在念叨着唐陌那孩子?” 她既不摇头,也未点头。 王姆是又叹了口气,她是知晓唐陌是替君霓扛了罪被赶出唐门的,也是知晓唐家堡的流言蜚语对君霓的伤害有多深。 君霓的母亲生前与王姆关系很好,她无儿无女,自然也把君霓当成亲骨肉抚养长大。自然也是希望君霓的后半生能有好归宿。 二人一时间不说话,王姆知道自己怕是又说着君霓伤心事,便想要转换个话题:“不过你带回来的那个徒弟,我觉得倒是不错。” “秦蔚······秦澜吗?”她惊讶得不行。 “是呀!你若是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带回来给王姆瞧的夫婿呢!虽然样貌是难看了一些,不过挺有力气的,对王姆也好······” 她的脑海中浮现了那张看着极倒胃口的脓疱脸,尽管是易容丑至如此,不过眼眸中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肃和警觉,依旧是抹不去的。 这么一想,好像自己又有点开始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唔,好像也是挺一表人才的? 王姆瞧着君霓的脸是变了又变,一副沉思的神情,心里估摸着有戏,继续自顾自说道:“嗨,不管你俩是不是师徒还是什么的。总之呢,这找夫婿,一便是要老实些,要勤劳肯干,要对你掏心窝子的好······至于长相丑陋些自然也没关系。” 君霓脑壳发疼,这王姆不会真的认为她与秦蔚澜有些什么吧? “好啦王姆,您放心,秦澜可真的是我捡回来的徒儿,我是万万不可能同他在一块儿的。” “那你也得记着我刚才说的那些,不管寻什么样的夫君,是哪里人士,总之一定得记住一条:可千万不能找啥都不能干的书生。” “知道啦知道啦!肯定不找那样的!死也不找那样的!”君霓心道,那可说的不就是我爹?不过自己连爹长什么模样,是何方人士都不知道,这怎么比较。 “行了也不说这么多。今晚若是灯会有相中的,那也别错过知道了吧。”王姆交代着,二人又聊了几句,等到夜幕渐起,君霓收拾收拾了东西便出堡去了。 倒是也奇怪,今日秦蔚澜早早的跟她说,他要去竹林后再把机关翼完善一下,便离开了。一直到她傍晚出门,都没有见到他人。 心里面觉得有些反常的空落落的。回到唐门的这几日,两人除了睡觉和沐浴,几乎是如影随形。没想到恰逢这样的节日,居然也丢下她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 刚才王姆的那一番话,说得她心中毛毛的,边走边想,忽的脑海中有个奇怪的念头:今日自己心中那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莫非,莫非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样的想法几乎是把她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呢?他······他可是武宁军的人,还是个副将,若不是因为押镖,后来又卷入到玄冥指环的事情里,那肯定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 况且,这秦蔚澜对她一点也不好。至少,是肯定没有师兄对她好。 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喜欢师兄吗?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自己从小到大,这么多男子里头,似乎只有师兄对她最好。但却因为自己的懦弱,害的师兄被扫地出门,自己对师兄这般挂念,算是喜欢吗?好像似乎也不是。 可真是伤脑筋啊,她想道。儿女姻缘之事,云里雾里不得解之事。 今日过节,又逢唐门休沐,唐家堡外的街市自然是热闹非凡。夜幕沁凉,疏星许许,盘月洗蜀夜。 街上扯着嗓子叫卖的摊贩,空气里飘的是混合了夜花的甜香,一串串的千形万状的花灯,亮得不知疲倦地耀着。一对对结伴而行的浓情男女,笑语欢声,自由自在。 君霓走在这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悠悠闲闲四处乱望,盘算着淘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唐门的乞巧节有个默守的风俗:若是已经名花有主,或者心有所属的人,不想在乞巧节上邂逅,便可带上假面;若是正在等待柔情与浪漫之人,当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早些时候同王姆的一番谈话,原本是十分期待今夜能够好好玩乐的,结果现在却莫名地提不起劲儿来,于是决定戴上假面。 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夜色都挡不住的通透,像鸟儿般,更是让人好奇那面纱下,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容。衬的出女子的羞,又有女孩的娇。君霓根本也不知道,收获了多少他人的流连目光。 人潮来往,一时快乐。 君霓没逛多久,却意外遇上了熟人,她的师弟唐晴仙。他打扮得十分考究,穿了件墨色袍衫,也将发梳得文气傲然,看起来比往日成熟多了。他警惕地四处打量,似乎在担心有人发现他。 她打招呼的手停在半空中。想起之前考核之后秦蔚澜同她说的,比武擂台上晴仙的诡异之处,她双眉紧紧皱了起来。 晴仙发现四周没有人跟着她之后,便远离了热闹的人群,走向更幽静昏暗的树丛中。 君霓正欲跟上,不小心撞上个人。秦蔚澜也带了一个古怪的半假面,瞧不清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 “再不跟上他就跟不上了。”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快走几步,欲跟上晴仙。她也跟了上去。 二人随着晴仙来到树林中,周遭静谧,只听得到盛夏虫鸣。远离喧闹,她与秦蔚澜自然放慢了步子,暗自运气,让脚步更为轻盈一些。 “怎么才来?” 君霓藏身于不远处的一颗树后面,听到个如黄莺般活泼娇俏可人的声音。 “我在街上转了两圈,怕有人跟来。”晴仙的声音轻浮中又带着一丝急切:“我要的东西呢?你可给我拿来了?” 与晴仙相约此处会面的人,正是唐珺。 “你着急什么呀······我答应了你,便是自然会将东西拿来。”唐珺娇嗔道:“倒是你······今儿可是乞巧节,你也不说点好话儿给我听。为了这东西,我可是易容成了我姐的样子,废了好的的劲给你找来的。” 听到这话的君霓眉一皱,与旁边的秦蔚澜相视,心中明了大半。 这晴仙是让唐珺替她偷了什么东西,还不惜潜入了什么藏物的地方。她恍然大悟,想起来这唐珺同她的死对头唐敏眉眼有些相像,想来唐珺口中的姐姐,应该就是唐敏没错了。 “你这么说可太伤我心了······我的心意你可还有不知道的?前几日考核,若不是我让你,你以为你能赢我?不过你的那个水袖耍的倒也不差,这么软的破缎子,尤为勾人······” 君霓听着这声音着实有些反胃,语气中满满的都是yin意。 旁边的秦蔚澜十分自若,紧紧地盯着唐敏,看着她递给了晴仙一卷灰旧的羊皮轴卷。他欣喜接过,急切地打开,接着月光略瞟一眼,这嘴角边咧到了耳朵,匆忙又将轴卷塞到衣襟里头。 “我的好珺儿,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晴仙搂着唐珺的腰,便是以薄唇贴面,渴情难耐。 “你······你还未告诉我,你要这东西做什么······最好不是什么有辱师门的事情才好。” 她被吻得喘不上来,凤嘤颤颤,整个身子无力地挨靠这晴仙,任由他为所欲为:“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万万不可负心背叛我,不然我,不然我······” 君霓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躲在这树干后面似如针毡。眼瞧着他们二人花前月下,似乎还有更近一步的意思。 她向秦蔚澜投去一个白眼,谁知道这秦蔚澜还是副安然不动的样子,盯着偷情的二人不肯离去。 也不管他,只好运功飞身跳起,跃至稍远处的房檐上。 好一会儿秦蔚澜才跟过来,落在她的身边。君霓摘下假面,一脸嫌弃道:“你倒是不害臊,听人家的私房话做什么。” 秦蔚澜没有回答她,神色坦然,似乎是在说“你知道我并不是关心这个” 而后君霓敛了神色问:“你可看到晴仙问唐珺要的是什么了?” 他摇摇头:“看不太清。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轴卷应该是图纸一类的。” “莫非···是什么藏宝图?” 她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几个月来,二人四处打探暗访,诺大的唐门走了个七七八八,找到的线索寥寥无几。若晴仙得到的这张图纸真的是藏宝图,且与玄冥指环有关,那他的目的恐怕与秦蔚澜一致了。 这也使得局面更加复杂。考核之后的这几日,他将观察的重心从承宵放到了晴仙上。自从见识到了他下意识的招法,便将此人与天罗卫联系到了一起。 若是真的与天罗卫有关系,那就是妥妥的敌人。他这么想道。如此,那对方的确是先他们一步。 “这几日白天多盯着他一些,到了晚上,你我轮流蹲守。若真的是记载了密室地点的图纸,那想必敌方会快我们一步。” 君霓点点头。 秦蔚澜才发现她今日是打扮了一番的,身上的这件裙子也不似她的风格,虽然看起来旧旧的,但十分别致清雅,料子看着也特别衬人,倒是像长安贵女的款式。 她瞧着他眼神有些古怪,不经意间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着她。一时间有些气恼,听见他悠悠开口道:“衣裙是好看的,穿你身上不好看。” “这妆也不好看······你生得黑,涂这样艳的唇脂尤为俗气。” 她好看的样子应该是不染脂粉的,带着热烈的活泼,不掺假的,令人心生向往的喜怒哀乐才是。 就像,就像泉边的月色一样。 他自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她已经被气的不行,狠狠剐他一眼,她心想虽然自己的妆技的确一般,但这军营里混的男人懂些什么呀,哪个女子不是描眉抹脂之后更好看的? 想了想又是气结,一个纵身就飞远了。秦蔚澜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自觉露出个笑容。 街市的人渐渐地散去,涌向了另一处地方。也是老传统,今夜唐家堡内还会有烟火燃放。一年统共是有两次,一次在年尾,一次便是在年中深夏乞巧节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挑空旷点的地方,成群结队,等着在棋云塔上绽放的烟花。 没有多少个时辰,乞巧节就过去了。刚才偷听了一阵,又被秦蔚澜这么一损,君霓的心中自然是有些化不开的消沉。烟花也不想看了,正好途径街头那间小庙,就决定进去静静神思。 都去等着看烟花了吧。这土地庙里愣是没有一个人。 风吹起庙中的那颗参天树,枝叶哗哗抖擞,树上五彩斑斓的许愿签也跟着抖擞起来,像是一只只活泼的夜鸟,也算是热闹。 她心头漾起丝柔软的情绪。月光下盯着树上的签页定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很多很多人的面孔。 有王姆的,娘亲的,师兄的,许久未见的乌莱乌玛还有莫奎的,曹之冉的,甚至是刚才窥探到的晴仙······这些个数得过来的日子,感觉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 她取了张空白签,沾了小墨,歪着头想了想,提笔写下“吃饱睡好,万事无忧”这八个字。 再斟酌,又在空白处添了小小的一行“愿此生得一觅良伴行走江湖”。 写完之后美滋滋地笑了。秦蔚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学着她也找了个签在写。 “你一个中原人,在此许愿都是反着的!才不会灵便呢!”说完心里痛快了些,也算是报了刚才损她的仇。 “哦?这蜀中的庙还如此灵验?那我反着写些坏的,不就都变成好的了吗?” 这人!时而冷漠孤傲,时而又胡搅蛮缠强词夺理,一时间好像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回嘴,哼的一声转过头不在理他。 写完了之后,二人各自将自己的签挂到了树上。她挂好之后,闭上眼双手十合在心里默念,直到被轰鸣的巨响所惊扰。 五光十色,热闹轰鸣,一朵斑斓绽放,沉入夜河,又接上了一朵更大的。 反反复复繁繁,盛夏烟火好人间。 她悄悄瞅了不远处的秦蔚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了脸上的假面,也是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绚丽。发现了她的目光,薄唇微启,说了些什么。 头顶上声音这么大,她自然是听不清的,只看得到他嘴一张一合。他今日脸上没涂药,难得一见地又看到他本来的面目。 好像跟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更,更好看一些?抢了这月色,这烟火的风头。 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好快,那股奇怪的讨厌的感觉又上来了。等到烟火一停,她便嚷嚷呼呼道:“快些把假面带上!被人认出来了可怎么办。” 又问:“你刚才同我说了什么?” 他带上了那股子闷闷沉沉,冷冷的语调:“我说,烟花放完了就早些回去,明日不是还要再授课吗?”。 她就知道是这样扫兴的话。刚才那样子漾起来的兴奋,也同烟火一起消失在了空气中。 天上的烟火捉不到,身边似烟火一样灿烂的笑颜,正好也是开的好看。 他想,听不到就算了,自己知道就好。 戒瘾(乌莱,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你想戒了神仙膏?戒了干嘛,这玩意儿能让你死的舒服些。你们这些住在长安,宫殿里的人不都吃这玩意儿吗?”安苛上下打量着之冉,即使是写在纸上的字,都透露出不屑。 之冉全当没看到,一再追问,这安苛瞪了她一眼继续写道:“戒除之法倒是不难,就怕你挨不住了。” “南边的荒山上长着的忆欢草,连续二十日以此为食,瘾头若是上来了,就加倍服用,以此硬熬过去。” “还有一点俺要说,这忆欢草可难吃得很,你若是能挨住,这忆欢草也有可能让你这辈子都没法快乐起来。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想得足够清楚了。 挑了个晴天,真的自己背了个大箩筐,跋涉一整日,采了足够的忆欢草,拉着木妲熬制成十来罐药汤。 之冉央求着木妲将自己的屋子从外头封死,留了一些换气的细缝,也将窗子紧紧封上,真的是要下了狠心断除这不该染上的瘾。 可是这心里的瘾,也能戒除掉吗? 她不让木妲告诉乌莱。正巧乌莱最近好似在躲着她似的,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曾到她的屋中探望。小小羌寨,也真的不曾再看见他一眼。 不过小乌栩倒是好像看出来她要做些什么,封屋门的最后那日,她给之冉送完了药,离去时看着角落堆着的那一罐罐味道苦涩的药,难以置信又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这小丫头不知道去哪里找了罐蜜饯,放在了被封死的门前,冲着门内的之冉嚷道: “你若是能戒了瘾,我这罐偷藏着的蜜饯儿就给你啦!希望你到时候还能咂摸得出甜味才好!” 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乌栩还小声的补了一句:“不过,师父可不能归你······” 第一日,倒是没有想象中的这么难过,可是过了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便领会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汹涌。没有了神仙膏,身体各处的疼痛又汹涌而至,五脏六腑被狠狠揉捏。 从痛苦中醒来,又在一身汗水和泪水混杂中睡去。恍惚中,又回到了那片一望无际地草原上,羊群、牦牛、鬃毛油亮风中摇曳的马儿。 马儿上无忧无虑的自己,鞭子啪啪抽的很快,马蹄也越来越快,就要追上前面的少年了。 “蔚澜哥哥!你倒是等等我呀!别丢下之冉!” 也许本该是美好的,恍惚间又是出现了那座锦华玉堂的大殿,大殿上注视着她的两个男子,一个嘴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另一个面容凝然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耀红的嫁衣,被一双手推到了那两个男子的怀中。 尖叫声被掐在了喉咙里,她像只木偶,动弹不得。紧接着周围的世界黑了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声响。装在死寂的匣子里,连同灵魂也要跟着一起死去。 她终于还是急的哭了出来。 清楚地知道,这个四面楚歌的黑匣子,是她自己把自己装了起来。若是此时走不出去,便真的走不出去了。 可是。这血咒,真的好痛。这忆欢草药汤,也真的好苦。这悔意,她终于是尝尽了。 木门外的乌莱,也是听了很久。 是的,他明了了她的心意,也是这些日子,故意躲着她。 乌栩忍不住,偷偷又来了几趟,在不远的地方听着屋子里之冉撕心裂肺的笑,欢欢喜喜的哭,终于还是告诉了乌莱。他没有想到,她会愿意以这么近乎残酷的方法,是铁了心也要戒掉神仙膏的瘾。 内心的撼动,远远大于一个医者所该有的。 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即刻就冲到屋内,看一眼她。可是看了又能如何呢?她这瘾想必是永远也戒不掉了。他扯出一个苦楚交杂的笑容,小乌栩抬头看着师父,她发现师父眼眶也是红了,便扯了扯师父的裤腿。 “师父······你之前曾跟我说过,行医治病,最难医治的还是心。我之前不懂,现在······” “现在好像懂了一些······她是在屋子里头,自己把自己的心治好吧······” 乌莱没有回答她,摸了摸她的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乌栩能否告诉师父,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她听着师父一如既往平静而祥和的声音,想着自己终究瞒不过师父,咂摸了一下,老老实实才说道:“倒也不是不喜欢······我觉得曹姐姐心里不坏,但是总喜欢把别人想的很坏······” “她跟君霓姐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跟我,跟师父也是不一样的人。我还是,更喜欢君霓姐姐一些。” “现在······我觉得好像,也不是那样的。”果真是孩童,爱恨简单又直接。 一时间师徒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头的哭泣喊叫声渐渐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呲啷呲啷的响起瓦罐碎裂的声音。 乌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长吁一口气。盛夏的羌戎的风和阳光,从未干燥得如此令人伤神。 二十日说长不长,对她来说,可做了不止二十个梦。似乎是把下半生所有的梦都给看了一遭。悠悠地再从梦中醒来,浑身疲倦使不上来劲。 她是被屋内的味道臭醒的。混合着药味的熏臭。身体虽然不适,但是脑袋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鼓足勇气,起身下床,缓缓地向门外走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着那扇被封死的门。 门外的人似乎已经等着她等了许久,三下五除二的拆掉了木条,推开门,涌进来的阳光刺的之冉有些不知所措。 木妲高兴地抱着虚脱的之冉,搂得紧紧的,丝毫不嫌弃她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好像眼角还有泪水,手忙脚乱地对着之冉比划道: “太好了!之冉姑娘!你做到了!” 之冉自然也是高兴的。发自内心的高兴。这样熬过来的欣喜,似乎比奔跑在草原上要更快乐得多。 不过这样就算是已经戒掉神仙膏了吗? 木妲瞧着之冉一脸疑惑,又道:“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如何知道自己神仙膏是戒掉了呢?”她虚弱地问。 “长期食用神仙膏的人眼神污浊无光,印堂发暗,肌肤蜡黄,神志也不灵清·····现在你身上虽然有味道,但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我知道的。” 之冉点点头,木妲带着她去沐浴,又替她洁发,好好清洗了一番。再次做在镜子前,她才体会到先前木妲说的“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了。不像是最开始饱满的双颊,也不似染瘾时的枯黄,现在看起来消瘦了许多,但是好歹也是有几分生气的,一瞧就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感触最深的,其实不是那一张脸,而是心。现在把自己打理干净之后,心中有迫切的冲动,想见一见那个人。 她不会忘记,这二十日来,每当自己被梦魇纠缠,无法挣脱时,听到的温暖又坚定的笛曲。她知道,乌莱一定悄悄来看过她,听到了她的哭喊。 “乌莱······乌莱他可有来过?” 木妲摇摇头比划:“之冉姑娘,是你让我把门封起来的,你忘记了。” “那······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安苛这几日倒是经常往乌莱那儿跑。”木妲想到什么,神色一喜:“说不定,是他们找到了病除的法子呢!太好了之冉,这样你能真正的好起来了!” 若是真的找到了这样的药,他怎么不会来见她呢。之冉心道。思考良久之后,决定这两日稍微好一些之后,主动去找乌莱问个明白。 乌莱这段时间同她一样,也是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地。 之冉决定戒除神仙膏的前这么几日,安苛兴冲冲地揣了本破书来找他。虽然说不出话,但是一把将他的书塞给乌莱。乌莱按照他的示意,打开那一页。 扫了匆匆两眼,他的心就像是被石子激荡的湖面,波澜溅起。 这其貌不扬的破书上,详尽介绍了一种古老羌戎部落之蛊。 上面说,这种蛊,能形化为药,化药之后无色无味,带着淡淡的如水般的清冽之感。服用之后,身体诸部位会出现不适,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器脏各机能也会失效。更重要的是,这脉象,永远如常,多神通广大的郎中,也瞧不出不妥之处。 研制这药的人,是羌戎族部一位女子。早年羌戎流离失所,与其他族群部落中纷争不断,就是她以这样的药控制敌方俘虏,逼着他们就范,使得他们对她唯命是从。 同时,此蛊还可以其他巫术秘法相结合,其表征不会出现疼痛,但是亦可以此控制服药者之性命。 后来,这位女子,似乎又离开了部族,去往北方。再后来也没有消息了。 乌莱越看,眉头皱得愈深,兴奋的涟漪愈发沉寂。 怪不得。原来这东西说是药,其实是蛊,更似恶毒的咒术。他急切的继续往下看。再翻一页,写的就是解除之法。 这天赋异能,心肠狠毒的女子,当时脑海中充斥都是对敌方部族的仇恨,家破人亡,夫离子散,化作浓浓愤怒,削了一截自己的骨,连着七七四十九日以血浸之,这骨凝了恨,又施以诅咒,化成这蛊中最重要的一味引子。 她制成该蛊没多久,就死了。后来,现在的族长安达阿的父亲依靠此蛊药,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获胜,带着自己的族人隐居于此。这蛊的制作方法,也便永久地封存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安苛的师父,是如何发现的,又碰巧告诉了他。 书中所述,这解除之法,与此蛊同法炮制,以骨血炼之。这段日子内,凡是只要骨将血吸收完毕,便是要重新放血,一直保持有充足的血量。 上头还特别补充了一条,不可用服药者自己的骨血,并且,以血亲同胞,或有情愫羁绊之人献骨最好。 所以这意思是,一命换一命了。真是阴毒之极。 “我就记得我曾在师父告诉过我这玩意儿······不过这玩意儿可真是毒啊。她是惹了什么仇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染上咱们这部族的秘蛊的。”安苛刷刷写完,一脸无奈叹气摇头。 “你们部族,可曾与天罗卫,或者是朝廷有什么接触?” 安苛摇摇头。 乌莱再长叹了口气。是啊。眼下这都不是重要的事。若是之冉真的能戒了神仙膏,这疼痛的感觉又重新席卷而来,想必她更会坚持不住······ “找到解药法子这事,你先暂时不与第二人说。尤其是之冉。连木妲也不能说。”乌莱神色肃穆凝重,将书揣到了衣襟里头。 安苛听了乖乖点头,乌莱又说:“除了这骨血相融的药引,其他的药方还需再检验一下。书上也并没有说明诸味药方的比重,还需一一研究才行。” 说罢,不再多言,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夜晚陆陆续续挂起了风,飘在脸上的也不知道是水滴,还是雨,还是泪。 即使是戒了神仙膏,养了几日,身板依旧是虚弱得不行。她下定了决心,还是要主动些,去找乌莱。 提着木妲傍晚新做洋芋糍粑,踏着夜色去敲了他的屋门。心中忽然荒唐地想起,母亲曾跟她说过女子未出阁前是万万不能与男子走往过密的,自己夜半主动敲男人的屋门,母亲知晓了不得气死。 不过经历了这么些许事情,想着自己染上了瘾的那段,哭着喊着求着的样子,比那娼妇都还要低声下气,若是此时再来谈什么矜贵,那可就真的令人不齿了。 正因此。挨过之后觉得,也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进来。”乌莱想必是还没睡。她推门而入,乌莱灯下夜读,发觉是她,有些意外。 他好像瘦了一些。她想。倦容中有惊讶,或者还有一丝惊喜。被她精确地捕捉到了。 “可是吵着你了?”她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屋子不大,书案上凌乱地对着各式各样的书。角落里还有两个正在冒气的陶壶,药香氤氲。 瞧着是她,原本驼着的背一下立了起来,放下书,又披了件外袍,下了床。 待他走到桌旁,她才细细地打量了他。看着心疼。 “我······我不太会做吃食。这是木妲做的。我听说,这些日子你和安苛总呆在一块儿研究,就······” “谢谢你。”他微微一笑。打开食盒,原本应该是格外诱人的小食,可是自己却一些胃口都没有。他心里明白,这个洋芋粑粑,于他而言,他这辈子都是没有办法吃下口的。 他不能。 二人就是这样坐在矮桌前。美好的香气吹得灯芯摇曳。若是被旁人看着这剪影,心中多半是往旖旎浪漫之处猜去了。 只有她知道,此刻她是多么的紧张。 “我······我听安苛说。这神仙膏也是有戒除之法的。总觉得自己一直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多少拿出些勇气来。”她佯装爽朗,开怀一笑。 “我可是军营里长大的!怎么能屈服于这不入流的瘾药。” 他也笑了,点点头。 乌莱怎么会不记得初见她时的样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娇傲逼人。眼中只有心爱的男子,其他人自然视作无物。他只觉得,那是来自长安的,来自军营的,与自己身处不一样的世界。 他从未见过这样鲜艳的花儿,与天下间所有男子一样,心有向往,十分正常。 后来,她被下药,被同伴一个个丢下,陷入深渊,再自己爬了出来。这样的向往,变成心痛,变成夜半中折磨他难以成眠的心事。 他不是没有疯狂的幻想过。自己一路上陪着她,理应自己是最有资格摘下她的人。至少,他的资格,不比那些更高处的,与她相匹配的人要差。自己与她身处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若是可以,为什么不能就此消失在江湖之中呢。 若是,若是玫瑰愿意的话。乱世鸳鸯,这样世外桃源安度一生,其实也不是未尝不可。 但是现在看到了她熬了过来,憔悴却也精神的,眼神中藏着希冀地坐在他面前,他才知道,他的那些疯狂的幻想,注定是幻想罢了。 “我知道,没了神仙膏,我会像以往一样痛苦十分,但那时我只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我不能靠自己的意志戒除,就让我在那个屋子里,变成一摊尸土吧。” 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波动。含了心事的,要冒出来的奔涌着,涌过流动的烛火,最终在他面前停下。 “我那些日子,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梦着,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梦都给过完了。” “梦里的黑黝黝的,像是吃人的,地府派来勾我的魂。” “然后,我听到了笛声。” 他眼瞳一震,匆忙别开,卷起的风浪,吹得心里,耳畔,轰轰作响。 “我得·····我得活下来,离开那个黑黑的地方。就算是为了你···我也得咬牙坚持下来。” “乌莱,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设计(断云崖间的对峙) 八月中后,唐家堡上下,男女老少,甚至蜀中这一代的大部分人,都开始忙着筹备掌门的寿宴。唐高裘已至耄耋,作为唐门的大当家,自然是重中之重不可怠慢的。 整个寿典共持续五天,前面四天是天下诸交好的门派、世家代表一一献礼贺寿,到了夜晚则会有杂剧演出,或者是唐门弟子自己的歌舞展示;最后的一日则是武学交流,会设比武擂台,或者是各式木耙木桩,可供往来宾客使用。 人多口杂,如果不在大宴上脱身,想必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君霓想道。她沉吟着,是否考虑要想个办法,逼对方先行动手才是。 “敌未出动,先亮招是件风险十分大的事情。”秦蔚澜摇摇头,弄不好反倒会弄巧成拙。 急的是君霓。时间呆的越长,这暴露的风险便会越多。到时候寿宴上其他门派的人也会出现,且不说认出秦蔚澜,万一二人偷偷制作的机关翼也被发现该怎么是好。 她又陷入了思考之中。眼睛专注地盯着那小小的指环。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一计,凑到他旁边,眼神灵转,将她的想法统统道出。 秦蔚澜听了之后眉头一皱,心道这丫头倒是鬼点子多。不过她的办法,也许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又补充了些什么,她听着连连点头。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日又是训练。相较于前些日子,跳固定的梅花柱不同,最近的训练改为跳活动的木盘。场地两旁有类似炮筒的机关,会射出大小不一的木盘,要求弟子们以轻功踩踏,在二十个木盘尚未射完之前不允许落地。 这样的训练不但要求弟子们对轻功的把握,同时也要求踩与踏的时机与精准程度。三两日下来,做的最好的弟子,也不过只踏中四个木盘,十分令人不理想。 不过君霓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上头。袖口中的那枚小指环,硌得手不舒服。她问秦蔚澜今日为什么不陪着训练,他眉毛一挑,神色荡然: “你要栽赃嫁祸别人,我去那岂不是特别明显?” “平日里我去哪儿你都跟着,现在我栽赃嫁祸时你不来,那才叫真的明显。” 不过秦蔚澜今日还是没有出现,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君霓打量着眼前的弟子们,一个个喘着气,尝试将轻功练得更好。 她瞅准了个机会,趁晴仙不注意时,将指环抛到了距离晴仙不远处的地上,不留声色地磨蹭走了过去,用她平生自认为最自然的神色,佯装惊讶地从地上捡了起来。 “你们,是谁的小指环掉了呀。”她朗声道,大大方方将指环亮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了过来,凑到她的身边仔细打量。 “呀。师姐!你这指环在哪儿找的呀?” “喏,不就在地上嘛,是你们刚才练习时谁掉的吧。”君霓佯装的表情毫无破绽,惊讶十分。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不是我的” “我都没见过这指环” “会不会是别人掉的呀。” 一旁的星流惊呼,面色极为诧异:“这!这!这可不是普通指环!这指环可是玄铁做的!” “玄铁?”君霓配合的惊呼。心道,你们这群人也是看了好一会儿才能看出来,这冶炼的常识是怎么学的? “是呀是呀!”他继续到,旁边陆陆续续地也有其他人发出惊讶的赞叹。 “好像真的是玄铁制成的指环啊!” “之前长老课上给咱们拿了些看,不过也就是些不成形状的碎铁粉末,还说这东西稀少得很!”旁边另外一位弟子补充道。 也就在这时候,君霓悄悄打量了晴仙与承宵二人,连带着唐珺都瞄了一眼。承宵与唐珺脸上都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唯独晴仙,脸上由晴转黯,带着诧异,也充满质疑。 错不了了这回。君霓心道。她大大方方地问着这群孩子:“都不是你们的么?” 这群人稀稀拉拉地摇着头。她顺水推舟,按着原计划道:“既然你们说这指环十分稀奇,又无人认领,自然还是上缴上去的好。” 于是她真的就把指环交给了掌管库房后勤的长老。这自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最好是将指环的事告诉所有人,引得晴仙自己去偷指环。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就好了。 耐心。 就像厨子等待香甜的菜肴,秋燕等待着春天,蝴蝶等待花开。一切都需要等待。 秦蔚澜原本以为多少也得等个两三日,没想到隔日,就有了结果。 夜里混着燥热的湿润,这样的感觉秦蔚澜是不喜欢的。他想,若是没有这桩事,他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来蜀中的。 “发什么呆呢!”君霓低声问道。她瞧着这个人眼神忽然盯着远方的一处,居然走起了神,丝毫忘记了此时二人正在顶梢,处在树梢上。 “抱歉。”他答。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那栋竹屋,时不时有弟子进出。临近傍晚,陆陆续续有弟子从浴房回来,离得老远也能听到欢声笑语。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见他们想象中的人的身影。他依旧是有些心不在焉,才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有些奇怪的问: “背的都是些什么?这么大包小包的。” 她瞪了他一眼道:“三天就是寿宴大典,这几日不少人都在忙碌,轮班守卫的人也会少些。不等此时,更待何时。” “既然是正面交锋了,那东西也自然都得准备好······我带了一些迷魂药弹,脱身能用·····还有一些暗器······” 秦蔚澜忽地粗暴的打断了她:“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敲,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人正是唐珺。她神情有些焦急,四处打量。知道面前的竹屋是男弟子的寝楼,除了长老或者师父一级别,其他人并不允许入内。 她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就是在她设计上缴玄冥指环之前。她曾经意外碰见过唐珺。结果她没有忍住,好言劝说了一番。隐晦的当然是。大意是不要轻信他人之类的俗套话,结果后来唐敏瞧见了,又走过来冷颜讥讽一番。 从唐珺的表情中,她肯定是不知道自己心许的男孩心术不正,多半只是在利用她罢了。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春心萌动的女孩说明这一切,她多半也是听不下的。 她不想再同唐敏纠葛,心里憋着口气的走了,走到半路,转念一想,又折回,寻了一隐秘些的地方听着二人的对话。 那时唐敏瞪红了双眼,忽地给了唐珺一个耳光。想来也是十分恼怒,自己的妹妹居然与其他弟子有所私通。 “你······你打我?” 唐敏下颚一抬:“你忘了我同你之前说过的!你我都不是唐姓本家,不过是别人收养的。自然是要事事稳妥一些!你怎么······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娼妇一般的事情!” “娼妇?”唐珺像是个被点燃的炮仗:“我自然是比不过我的好姐姐。虽无亲缘,但是讨得所有人的喜爱······自尊自爱,高洁清纯。” “好像你也从未做过什么逾越规矩的事似的······冒着大雨替心爱的男子求情,倒也真的是良家女子所为。呵。” 唐敏的脸色变了又变,踉跄后退了两步。想不到,自己的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在自己的亲生妹妹看来,也是可笑的笑话。 她涉世不深,也是刚满年龄,托了唐敏的关系,才能进入唐门修习。而唐敏当年,为了这样的机会,做了什么,唐珺自然是不晓得的。 唐珺不再理会她,气呼呼的捂着脸跑了。树后头的君霓叹了口气,暗自运气离开。 “怎么又轮到你神游了?”秦蔚澜皱着眉头问。 “一人一次,很公平。”她瞪一眼秦蔚澜,将神绪拉了回来。 唐珺她是在等晴仙么? 没一会儿,似乎唐珺要等的人还没到,她便又离开了。树上的二人自然不敢等候,飞身跟了上去。 唐珺来到了断云崖附近的一处停了下来,没等一会儿。晴仙果然是出现了。 “我要的东西呢?” “似乎你总是问我要东西······却不曾给过我什么······”唐珺的声音听着有些伤感。 大老远的君霓与秦蔚澜听的不太仔细,他欲换个地方,却被君霓拦下:“你靠这么近做什么!再靠近些会暴露的!都是些情人男女之间的私语,倒也不比听这么仔细!” 他作罢,目光又转回那相约的二人。唐珺好像是哭了起来,而晴仙的脸上充斥不耐,草草将她揽入怀中,又在她耳畔轻言耳语着什么,安抚着她。 她点点头,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啜泣着地从衣襟处掏出一个小布口袋,交给了晴仙。他急忙打开只看了眼,才露出真正的喜色。 “你若是需要那东西,那时候唐君霓捡着了,为什么不直接问她要就好了······还让我冒着风险将它偷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是不好拿过来的······你别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贴着她梨花带雨的双颊,缓缓道: “你也不是真正的唐门人,大可不必以后再委曲求全······我说了,待我的事情都办完,就带你走,到一有山有水的地方,安度此生······” 唐珺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唐君霓同她说的话。可是事到如今,一切也做了,哪里还轮得到她选第二条路? “你先回去·····乖,最迟明晚,我便带着你离开。把东西都收拾好。”他哄着唐珺。安抚好之后,目送着她离开,才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 君霓看到这一切,倒吸了口气,心疯狂的跳着。秦蔚澜面纱下的脸她看不太清,只是觉得他的眼神中的狠意也涌了起来。 “跟上。”他耳语着。晴仙飞身离开,他们二人一同跟了上去。 唐晴仙依照着图纸,飞了好一段,来到了断云崖的西侧。 断云崖几乎是包围了整个唐家堡,而西侧的崖壁最为陡峭,相当于是天然的屏障。 更别说崖壁上汹涌而下的瀑布,以及崖底翻腾的江水,而石壁上几乎是没有落脚的地方。平日里这区域的守卫就不太多,而大典在即,这块守卫几乎是被调走了,也正合他的心意。 君霓与秦蔚澜看着他从腰间掏出一系了长绳的狼钩,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间,钩子一甩,稳稳钉在高处,腿一蹬,飞身攀了上去。 晴仙飞到了石壁上,又从腰间掏出什么东西,石壁缝间一堵,那喷涌而出的瀑布水量似乎就小了一半。他又如法炮制,飞身到另一边也堵上。 渐渐地,瀑布的水流像是被截断了一般。君霓定睛看去,发现藏在那瀑布里的,除了稀稀拉拉的水生杂草,居然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山洞。 “唐门这究竟是藏了多少密室洞穴。”君霓自己感叹道。 他没有答,依旧是在盯着晴仙。 “什么时候上?”她又问道。 “现在。”秦蔚澜话毕,将面纱捂严实了,飞身而起,来到了晴仙的面前。 君霓一愣,倒没想到如此之快。原本二人商量就是打算秦蔚澜出面拦截,而君霓也麻溜地从背后掏出暗器,准备伏击。 晴仙也是惊讶。面前这从天而降的这个黑衣人,有股压迫之气,但杀意却寥寥。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布口袋和卷轴塞回了衣襟中,面上又换了副神色。 “大侠,有什么我能够效劳的?” 秦蔚澜不愿意开口说太多。若是开口的话,保不齐也许能会认出来。他只是伸出手,大掌平张,问他要东西,意思不言而喻了。 “你是说这个?”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又哈哈笑起来:“哎呀,那这可就不行了。”说罢,亮了亮手中的武器,链刃刀锋凌光厉厉。 秦蔚澜也不打算再与他废话,从背后抽出把长剑攻了上去。二人打的火热。秦蔚澜自幼在军中磨炼,曹敬对他要求甚高,既要熟悉参读兵法,又要能灵活运用于实战。不过三两回合,就将对方招式悉数摸头。 面前的晴仙,刨去武器,这一招一式,也是标准的天罗功法。 迫近间隙,兵刃擦花。秦蔚澜压这嗓子言一句:“天罗徐氏兄弟?” 晴仙双目圆凳,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来,而后咬着牙,颤抖的说了一句:“你······” 他冷冷一笑,并未回话。看来他猜的应该没错。手上的剑法越发逼人,巧劲一挑,卸下了晴仙的武器,锋刃逼及脖颈动脉,而另一手则狠击了他的肩胛。 晴仙喘着气,缓缓地笑了起来。秦蔚澜正欲伸手掏他的衣襟处取东西,忽然原处飞来一只箭,射中他的手腕,吃痛一疼,手中的剑叮咣掉地。 还有人!隐蔽处的君霓眉头一皱,推算着此人的位置。紧接着看到一抹倩影飞身而落,竟然是折返的唐珺。 她护在了晴仙的面前,警惕的盯着秦蔚澜: “你是何人?我唐门也是你这种无名之辈能擅闯的?还欲袭击弟子······是不要命了么?” 晴仙的表情到是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才对唐珺轻声耳语道:“你先回去。” 她转头看了一眼晴仙,眸光撼动,又转回来死死瞪着面前的秦蔚澜,手中短刃逼向他。 秦蔚澜在心中权衡着,尽管晴仙老练,但是一定不是他的对手,眼下又多了一个唐珺,那就难办的多,万一之后交战之时误伤了她那就麻烦了。 若是此时向君霓打信号,按照二人之前商议的,她会射迷烟弹,让他趁乱脱身。不过这已经是下下之策。 他暗自运了功,手上伤口也没有这么疼了。唐珺倒是十分会找时机,趁这个空档攻了上去。 他渐渐地也显露出疲态,此时再以一敌二,自然是力不从心。 唐珺心中明了,袖中掏出另一枚暗器,欲向他射去。可是忽地,她吐了一口血,昏倒在了地上。 君霓大惊。她中了箭! 她从包裹中掏出了远望镜,四处观察。瞧见了不远处山石间似乎有异动,于是拿出一枚臭气弹,朝着那处射去。 一时间烟气弥漫。君霓自己也把自己熏了个半死。大概是忘记调整了用量。果不其然,隐蔽的那人确是再也忍不住,终于是现身了。 那是个一身靛青衣的男子。手上还拿着那刚刚射出箭的弩弓。 月色山林间,木丛影梭梭。他轻步落在了晴仙身旁,修直如柏,傲然冷目。 好熟悉的轻功身法。君霓脑袋里那一直紧绷的弦,被莫名地弹了一下,撩拨起巨浪班的琴音。 这边的晴仙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唐珺,皱着眉头,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不远处。晴仙疑问的眼神闻着这男子,对方十分坦然,悠悠说道: “她太麻烦。” 晴仙冷笑一声:“别指望我会同你道谢。” “东西给我,你先走。” 晴仙瞪大了双眼,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人,可倒是真会找时机。秦蔚澜这一掌,也倒是打得他五脏撼震,浑身像是掉进了油锅。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拿出布口袋,交给了身旁的男人,又将不远处的唐珺扛起放到另一肩上,咬着牙飞身离开。 秦蔚澜同那后来的男子,便是这般对峙着。 真相1(山洞门随即要落下,在一瞬间他将指环 事到如今,眼前男子的身份应该不难猜了。秦蔚澜心道。瞧着他刚才飞身而来的轻功,绝绝上乘,而且也是老练的唐门功法。眼下这样不藏不掖的站在他面前,他才知道,为何前些日子瞧着这人如此不顺眼,又说不上来。 擅武者藏拙,难也。 那些年岁月里练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本事,要装出一副不会的样子,怎么都是古古怪怪的。 那男子。秦蔚澜猜他是承宵。似乎也在打量他,掂他的水平。 “回去吧,太晚得罚。”秦蔚澜开口低声道。 那人不愿意回答他。把弄着手上的弩弓,按了一个什么开关,弩身弹出了一内匣,他从中抽出了一把小臂长的短刀,竹制柄把,刀刃泛着月兰色的光,磨得锋利。 他持着刀朝秦蔚澜迎了上去。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 快。实在是快。准,揪其破绽。 秦蔚澜身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先前手上的伤口又崩裂开。许久没有遇上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一身老练的功夫,轻功走的是唐门的,现在这一招一式,倒是有点丐帮或是少林棍棒类兵器的意思。 将短刃与棍法相结合,倒是十分新鲜。不拘泥与重伤对手,而是尽量压制,以消磨其耐力,暴露弱点。 秦蔚澜心知这样的套路并不好破。自己擅长的长枪、剑一类的,几乎都是直指要害,遇上这样的,多半要吃亏。 间隙瞥了君霓所在位置一眼,犹豫要不要让她支援,谁知道对方的刀刃几乎就要擦到他的眼。匆匆侧身一避,便是被他一个扫腿踢倒,跪在地上。 对方再一个突刺,也许秦蔚澜,就要死在这了。也就是在这时,他被挡了下来。 是君霓用弩机挡下了他的攻击。 仰头看着她,秦蔚澜的眼神闪过一丝难以言抒的思绪。 对方看到是君霓,生生收住了攻势。也就是这个片刻,君霓长手一伸,掏出了他衣襟中的口袋。 那人一惊,再探衣襟,发现东西被摸走了,等他再回过神来之前,君霓已经退远。而秦蔚澜见东西已经到手,也是一个翻身,操起武器迎上。 奇怪的是,那人知道是君霓夺了他的东西,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朝着她去。最后一瞥秦蔚澜,手中出现一枚弹丸,往地上一掷,四处烟雾弥漫。 知道他是要脱身,君霓咬了咬牙。这人与刚才带走唐珺的晴仙,肯定是相识的。得让他把人还回来才好。可万万别又被下什么不知名的药了。 她把手中的口袋丢给秦蔚澜,还未等秦蔚澜开口,挥开迷障,运功追上那个已经逃走的人。 “拿好了!”空气中最后留下的,便是她这句话。 飞驰的山崖上,君霓紧跟着。这人似乎对唐家堡诸山崖地势极为熟悉。再往前走一段,便要靠近边界的瞭望塔楼了。 自然是想办法拦着他问个清楚,于是将带有牵绳的弩箭朝前方射出去,钉着了山石,另一手一拽而跃起,抓着绳一荡,落在了那人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她一步步走进,炯炯的目光,而他却在闪躲的后退。二人此时又斗在一起。 并不是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只是······只是要确认一些什么罢了。趁其不备,袭上了他的面纱。 一同被撤下的,除了面纱,还有张如纸般薄薄的面皮。 而眼前的这张面容,是君霓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 与记忆中不太一样了。曾经平和温暖的面容,多了一些棱角。甚至有眼下,还多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刀疤痕。眼神中那种温柔,变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警戒和冷然。 记忆中师兄的样子,竟然在这样意外的时刻重迭在一起。 秦蔚澜一动身,腿上的疼像是要往骨头里钻似的。手中依旧是攒着那口袋,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君霓想必是追着那人去了。他想了想,还是不等她回来了。 踉跄走到山洞口,从腰兜中掏出火折擦亮,打量起来。这洞不深,刚及他头顶还余一些,滴滴答答水珠落在他头顶,距离约莫十步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紧闭的石门。摸索着在门旁边找到个小缺口,约莫手指头的粗细。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玄冥指环,原来是个钥匙!急匆匆地把指环倒出来,确认无误后,将它按到了缺口中。 “吧嗒”指环被吸了上去。紧接着轰鸣声起,藏在石壁中的机关作响,他的心也跟着疯狂跳动了起来。 “师······师兄”君霓缓缓开口,唤着面前的唐陌。 他似乎是瘦了些,往昔藏着和煦笑意的眼神,变得疏离而冷漠,若非是看到了君霓,想必更不会有一丝波澜。眼角下的那道刀痕,像是狠狠地把他与过去斩断。 这些都在告诉她,他早已不是从前样子。 撕下的假面,被她攒在手中。犹豫地往前走两步,惹得他连连后退。 “别过来!”他冷漠地拒绝着她,声音中有一丝慌乱和颤抖。 早在知道自己要潜入唐门之前,不是没有担忧过,此行会遇上她。是的。除去忧虑,却又暗自窃喜,这样盘旋心间数载,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的面容,能够再与她相见。 就在眼前。 “师兄······你可是······”她开口:“你可是·····还恨着我?” “不!”他猛然看她。这个少年时代,总是跟在身后的女孩儿,现在早已出落成这般娇俏模样。 这段时间,最让他煎熬的,不是对唐门众人的憎恶厌恨,也不是费尽心思的装扮成另一人。而是忍住无数次的冲动,想要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 时间就像断云崖间躺着的江水一般,不息向前。带走他的青涩,抹去他在唐门的美好回忆。但是却没有带走属于她的那些美好特质。 干净,动容。 每一个无数溅满鲜血,手起刀落的夜,都会一闪而过这样见不得光的,残存的美好的遐思。 “我从未恨过你。”他断然道。 她的声音颤抖而清脆:“那······为何师兄假扮做他人,都不愿再与我相认?” “若是你说的是当年我被逐出唐门一事,你大可不逼放在心上。书库的书,我同你一样是监守自盗,当罚是应该。唐高裘之子杀我老父,逼得我母亲改嫁…我入唐门的理由与你不同。” “所以······不必再愧疚。”他继续道:“被逐出唐门是我自作自受。” 原来!竟是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只是觉得心口狠狠的被揪疼。年幼的她,他是亲密的长辈,是优秀的榜样,甚至还是在这个严苛的师门中,为数不多的能感受的温暖。 三言两语,便同她对他的记忆,做了了断。 “从今往后,也不必再记得我。”他狠着心说出这样的话:“唐陌这个名字,所有人也不需要再回忆起了。” “或许······以后重逢之时······兵刃相见,我亦不会留情。” 她此刻终于是哭了出来。似乎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再尝过这样残酷的味道。她脏脏的手,胡乱地将脸上的泪抹掉。说来也是可笑,年幼的她虽然在别人面前不曾哭过,可是却在师兄面前,哭诉过别人对她的指责。 “可以哭。但是不能用沾了土的手抹掉。”曾经的师兄是这么说的:“若是用不干净的手擦了,脸上就会留下痕迹。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哭过。这回我便先把我的手,借你好了。” 是那么温柔的手啊。 唐陌身躯一阵,好像是也想起来了。看着她脸颊留下的灰脏印痕,终究是抵不过,不受控制似的再往前迈了两步。 这回是轮到她退。她摇了摇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师兄以前曾同我说过,江湖这般百样生,各当自珍自前程。那时我太小,也不曾再接触过什么人。后来干了走镖局的营生,生离死别,恩怨纠葛什么的我都见识了一番,总算才悟到了这样的话,究竟说的是什么滋味。” “可我还是希望,不会有兵戈相见的那一日······望你以后,一切顺意。” 说完这样的话,终于是将一直以来,挤压在心头的沉重挪开了。尽管不是这么无暇,倒也不曾憎恨。终究不曾有过亏欠,于她,总算是释然了。 他机械的点着头,瞧见她笑,知晓她是理解了他的选择和安排。 她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你若是需要指环······我此番夺去,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这你不必担忧。我原本就没期待能够拿到它。”这说的是实话。另外,他还补充道:“你的那个徒弟,叫秦澜的,可知晓他的来历?” 她点点头:“知道的······他的确是,是我捡回来的徒弟。穷苦人家,颠沛流离,才跟了我。” 他听罢心中苦笑。好个穷苦人家,颠沛流离。喝醉的那夜,她明明就是在抱怨的。她终究也是变了,恐怕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谎有多么荒唐。更没有意识到,这样下意识的袒护,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这么简单。你自己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 君霓没有再回答她的话,又拿出轻松的口气道: “那,那就便如此吧。不必相见,无需道别。”与所有行走江湖的人一般,抱拳一握。运功起身折返。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良久,唐陌喃喃自语,说出刚才一直堵在嘴边的那句话:“若是一切尘埃落定,我还能活着,你若是还肯给我这个机会······” 可惜终究是不会知道了。终于,他才捡起地上的面罩重新戴上,藏好一切之后,决然离去。 终究是狠下心,撕碎了关于唐门最后一份美好的回忆。若是不断,复受其乱;若是断了······ 与君霓一样也不一样,秦蔚澜此时的心情,纠结又难以遏制的激动。滴落的水珠敲在他高举的光亮上,将熄未灭,铺面而来的潮湿的金属气味呛鼻难闻。 一步步地往里头走,发现这个山洞不大,在洞口就能一览而尽。 空空地,正中央只摆了个破旧的小木箱。 他并没有着急着打开。在洞口附近寻了些小石头,朝着洞内的石壁上、或者是地上,以及箱子附近投掷,探探是否还有其他的暗器机关。 最终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箱子。也许是因为时间太长,箱子紧紧的咬在一起,他掏出了把小刀,才将其撬开。 呵,扑面而来的诡异气味。箱子里装的是一些早就腐烂得发臭的花儿,想必就是古怪气味的来源。 他拨开上头厚厚的那一层腐花,赫然出现了块糯玉方砖。方砖上是盘延的卧龙,血口抓珠。颤抖的拿起,一掌不能全握的大块头。火光下碧汪润泽,竟是毫无杂质。 材质本身是传世之宝的天山玉,就是万中无一的奇宝。这样的奇石,放眼天下,便只能用来做一物,才能说的上是恰如其分。 传国玉玺。 他曾经无数次的试想过,玄冥指环所引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或许是什么神兵利器,或者是名贵珠宝,等到他知道要来到唐门时,他猜,或许是一堆又一堆的玄铁原矿也说不定。 此物为什么会被藏在唐门? 越想越是有些诡异,心头涌上阵恶寒。匆匆地又去翻找腐花里剩下的东西,又寻到了一卷玉藏筒,匆匆忙忙将玉玺塞到了身上背着的包袱中,打开了这个藏筒。 灰黄的草纸仿佛一捏就碎,上头有淡淡的酒香,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冰窖中的冻住。 “秦蔚······秦澜,你在哪儿呢?”风草微动,洞口外传来她的声音。 他迅速地将草纸装回藏筒,一并塞到了包袱中。她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她借着光亮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密室,注意力也全在那个装满腐烂花枝的箱子中,丝毫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话说回来,这么费尽周折,就是为了这一箱枯臭的花枝?未免也······也太令人失望了。 “太奇怪了······”她喃喃自语,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他一直沉默,回头瞧他,见他又回复了那副初见他时的孤清冷傲,一身肃穆生人勿进的气。 “这······”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秦蔚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洞外,从头到尾都未曾言语一句。 “你······你怎么了?可是拿到了你需要的东西?”她关上了箱子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未答,转头望她。 她是哭过了吧。折腾了一夜,大概是快近晨曦,越发蒙蒙亮的天,她的眼眶游着的是更加纯净的溪流,挂着大雨之后山间的雾,离她再近一些,或许还能听到她淡而急促的呼吸,勃勃生动。 从未认真的这么瞧过她,她的眉,她的眼,她鼻尖到唇珠蜿蜒的弧度。脑海中一次次又复念起她笑起来的模样,她生气的模样,她着急的模样,她疑惑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些注意到呢? 他袖中的手紧紧握起。这个夜晚,似乎是他人生中最惊喜,最诧异,更是最愤怒的一个夜晚。箱子里的玉玺,藏筒,这个山洞密室······大概几乎是可以拼凑出事情的本来模样了。 他觉得可笑之至,又觉得愤怒。 君霓被他看的脸红过猴子屁股,尴尬地将头扭过一边。 与师兄道别之后,一路上收拾好了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会儿算是真的把唐陌放下了。磨磨蹭蹭地才回来,原本以为他是会生气的,结果回来发现他自己已经打开了密室,并且整个人变得古怪极了。 她不自觉的碰了碰他肩膀,才发觉他整个人僵硬极了。慢慢地才回过神来,冲她点了点头。 “东西都拿到了,在包袱里。” 她点点头,十分好奇,但是感觉他情绪不对劲,也不敢问出口。他问她要了她包袱中早就准备好的小油壶,又重新走到山洞中,拧开往洞里一撒,又擦亮折子,往里头一丢,瞬间火焰腾盛而起,没一会儿就把那箱子包围。 他愣愣地瞧着山洞中的火,吞噬那只箱子,直至消亡湮灭,成为灰烬。君霓在一旁看的惊讶极了,又见他在山洞外壁上摸着什么,取下了那枚小小的指环,山洞门随即要落下,在一瞬间他将指环丢进了洞里。 咚。 一声响。秘密终究是又变回了秘密,这回,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打开它了。 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听到了鸟鸣。二人合力将山石间堵上的地方松开,放出瀑布,等到奔波的水重新将山洞掩上,这才姗姗离去。 她跟在秦蔚澜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忙碌了一夜困乏极了,还是他飞的不同寻常的快,有些跟不上他。鬼使神差地,最后看了一眼山洞的位置。 带东方的晨光笼罩,整个唐家堡,终于才是回复了往日的人气。但是断云崖,也还是这般沉睡着,似昨夜做了噩梦似的。 真相2(从今以后,这些她本该得到的疼爱都由 唐珺的尸首,第二天清晨出现在了断云崖不远处的竹林里。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另外一具男尸。 这男尸死了已有多日,周身皮肤早已腐烂难以辨认,更令人恐惧的是,他的脸似乎腐烂程度更为严重,完全露出了骨,好像是生前就被人活生生的削去了脸一般。 而她死相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虽然衣冠完整,但是背后血迹森森,是弩箭重伤后流血过多导致,更为可怕的是,她的右耳,竟然是被硬生生的割去了! 唐高裘使一眼色,旁边的弟子匆匆地盖上了白布巾,身后的长老们撇过头去,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他上前一步,亲自掀开了另一具尸首上的白布。 有些刚吃过早饭的,已经冲到了屋子外头呕吐起来,而留在屋子里的人,均不敢直视。唐高裘盯着这具没了脸皮的尸首,似乎是想要勾勒他生前的模样一般,尤其是打量着他面下颚与耳朵间那条平滑的分割线。 “唐然。”唐高裘唤了一声。唐然上前一步,他继续询问道: “你专精各式兵器研制,可能瞧得出来,这伤口如何导致?” 唐然点点头:“我见过这样的伤口。边缘干净平整,多半系由锋利短小的‘叶刀’所制。使用叶刀剃其脸肤,是为了······” 唐高裘看他一眼,他咽了咽口水,神情严肃道:“多半是为了伪装他人使用。边缘完整的脸肤,使用起来更逼真难以识别,乃伪装术中的上上乘······就是这手法,太残忍了些。” 一时间再无人应声。唐高裘缓缓将布盖上,这才说道:“彻查。一个时辰之内告知我,门内谁人此刻不见踪影的,立刻告知。” “回掌门。”唐虞此时站了出来。今日就是他门下的弟子轮班巡视时发现的,因此他自作主张,报告唐高裘的同时早已彻查一轮。 “御堂下唐晴仙,与影堂唐承霄,从昨夜到今日早晨,都未见踪影。” 唐然大惊,听到自己门下弟子不见踪影,连忙跪了下来。 “掌门······” “不用着急着跪。”唐高裘摆摆手:“也不用着急着撇清楚了。他们二人,无论真假,此刻应该都还是在唐门里头,抽些人手彻搜,万万莫要等到明日,大典之时,再让人溜了。” 本能地,他脑海中浮现另外一对身影。自己之前一直觉得这二人出现的古怪。难道他们是干净的? 唐然麻溜地从地上起来领命去办。心中叫苦连天,准备寿典本来就十分辛苦,此时又节外生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恐怕局面难以收拾啊。 唐高裘目光转回唐珺,淡然道:“敏儿那边,我亲自同她说。此事你们任何一人都不可声张,若是我发现有人走漏了消息,门法伺候!” 众人应声齐齐跪跪,瞧着唐高裘的背影。 “男尸先处理了。留着唐珺。我想先回屋静静,你们都莫要跟来。” 唐高裘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缓缓的坐到桌前。无端地,终于才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他已经很老了。 即使耳朵会有些听得不清楚,但是也能感受得到不远处,唐门诸人为庆典准备的热火朝天。 唐高裘的身后,是一副断云崖的水墨丹青,洋洋洒洒,黑白泼洒间充斥着侠意。这幅画出自他的哥哥之手,那个原本应该掌管唐门的人。 也许今年的生辰,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生辰也说不定了。他心想。 “等了许久了?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询问我?”他朝着书房内里的起卧间淡然道。 唐高裘从进来的那一刻,便感觉到屋里是有人等着他的。不一会儿,走出来个人,他抬头一看,惊讶异常,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 “我老了。总是有点记不住事。你叫什么来着?” “秦澜。” “哦。”嘴角轻提,笑了起来:“可是阁下真实的名姓?” 秦蔚澜没有回答他。缓缓走到书桌前,摘下了蒙面。今日并没有使用那药,此刻自然是本来面目所展现的。昨夜之后,决定要亲自来问个清楚。 唐君霓说的不错。为什么不直接问问眼前这位在唐门时间最长,知道的最多的人呢。 他抱拳作揖,缓缓开口道:“武宁军副将秦蔚澜,拜见掌门,贸然打扰,有些困扰已久的难题想向您讨个答案。” 唐高裘这才将眼前的这个人,同唐君霓带回来的那个奇丑无比的徒弟联系在一起。而眼前的这副模样,也丝毫不怀疑,一招一式,都像是军营中出来的。 “秦副将的大名我倒是听过的。你这样来找我,君霓不知晓吧?” 他不答,唐高裘又问:“瞧你也是习武已久之人,当她的师父到是还差不多。”心中猜了个大半,失笑摇了摇头。 秦蔚澜从身后的包袱中掏出了两样东西,端正地摆在了书桌上。是那传国玉玺,与那藏筒中的草纸。 “这!”唐高裘大惊,眼前这物,只需一眼,便识别出了。 “这东西·······是你带来的?” “还是······还是你在唐门找出来的?”唐高裘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样的东西,背后代表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找出来的。” “是谁······”唐高裘颤抖的声音,指着玉玺:“把这东西藏到我唐家堡中!” 还能有谁?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能持有此物? 秦蔚澜听着,瞧着眼前的唐高裘,失魂般跌坐到椅子上,又缓缓开口道:“我想求问的这第一事,便是这物,究竟是如何到唐门的。” 唐高裘摇摇头。似嘲弄般。往日里威严的唐门长毛,此刻与寻常人家的老头竟没什么两样。他目光缓缓看向秦蔚澜,良久,双眸一闭,才是开口道,缓缓的说出一个,他之前已经拼凑得差不多的故事。 “约莫是二十年前。唐门称霸武林,成为众多门派中的眼中钉,多少人想要拜入我门下,多少人想要征服。甚至也有些人,隐姓埋名,潜入进来,就为一探究竟,偷师学艺。” “这东西的主人,或许也是在那时来的,混进来佯装学武弟子。” “传闻,他经历了那时的政变,龙椅自然坐的是心慌慌,知道这东西留在长安自然会引更多纷争,就想着寻一地藏起来。” “唐门世世代代专精机甲密室暗器一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更合适的地方了。” “我也是过了许久,才听闻江湖这些传言,唐门中有一密室,藏着人人渴求的宝贝。” “可笑可笑。我是唐门一门之主,到头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所以,是他派你来取回此物的?”唐高裘问。 “不。”秦蔚澜道。 “据说他大概是今年前些日子生了怪病,疯疯傻傻。他的那些个儿子们,虎视眈眈盯着,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接替他的位子了。” “怎么?你也想坐上那个位子吗?” 唐高裘轻蔑一笑:“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算是回答了。这东西本就不属于这,你现在要将它带走,我当然是高兴的。”又补充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偷偷摸摸的。你早说你寻这物,我说不定还会帮你找找。也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唐高裘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个藏筒上。 秦蔚澜缓缓拿起,打开。脆弱的草纸,上头的笔墨有些淡,但是仍然依稀可辨。他展平,放到了唐高裘的面前。 这小小的泛黄草纸,上面是一份还没有盖上官印的婚书。 他又从衣襟中,掏出了另外一份,就是那日与唐君霓,在书库下的密室,所发现的那份,写着淫诗的字条。 这字迹,均是同一人之手。成婚除了要有仪式,要拜天地,要入洞房,自然也有填一份婚书,交到当地官府,才算是接受认可的。 秦蔚澜想,他若是真的敢将份婚书,送到官府里头,还敬他总归是能对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有付出过真心。 可是,婚书好端端的被藏着,并排的两个名字,就像笑话。 唐高裘太现在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初看到这封婚书时要平静多少,甚至是有了更深层次的波澜。 “我原先只觉得这个字迹熟悉,到没认出来······毕竟,我十分年幼的时候,就离开长安了。这婚书,是同玉玺在一处找到的。我这才想起来。” “此番来,更重要是想询问这后一件事。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我想亲口听您说出这一切。” 唐高裘愣住了,忽然似想到什么似的,问他道:“你同那人······”手颤抖的指着玉玺:“你同那人,是什么关系。” 秦蔚澜闭上眼,终于似认命一般。缓缓迈步,伸手轻抚那玉玺上的龙头。这感触太真实,又有些枉无。 战场上见过生死的人,除非是当敌方的刀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不然是不会信命的。 但是此时,他不得不信了。 “我娘,乃前一品命臣秦守忠之次女秦映茹。秦守忠与外邦通敌被发现之后,被判抄斩,连诛九族。我娘······” “她从冷宫的屋顶上跳下,薨了······大火之后,尸首面目全非。” “为平民怒,我本该也是一同领罪。只不过她死前,拜托了可信之人托付,带我离开了长安,远赴边关。” “我的皇姓被除,我就决定同我娘姓。秦家人都死完了,没人会把我的秦,同我娘的秦想到一块儿。” 断断续续说完,唐高裘后退了两步,跌坐到椅子上。 “若是我未猜错的话。唐君霓,应该也是那人所出吧······”秦蔚澜说。 唐高裘太瞧着他,眼神中最后一丝自持的冷静,被掐灭在此刻。外头一直断断续续的喧哗终于是停了下来。 “也许···是的。”唐高裘点点头:“那时所有弟子中,他们几人走的最近。我曾暗中警告过琳儿,万万不可轻信外姓男子。” “没想到······” 秦蔚澜打断,问了个问题:“所以,您是因为君霓生母与他私通的关系,一直不肯接受她,是吗?” 没有回答,便是默许。 也是。唐君霓多少也从她身上,遗传了这样的特质。与寻常女子太不一样了。有些人珍视,更多的或许是嫌恶和嫉妒吧。 “君霓她···她知道你同她······是亲兄妹么?”唐高裘轻轻问道。 他摇头。 “最好是不要让她知道。她本就不属于你们的世界,没必要再让她知晓了。” “我会带她走。”秦蔚澜道:“现在,我既然知晓这一切,我不会再让她留在唐门。” “她在这儿,你们未曾给过她温柔,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这些她本该得到的疼爱,都由我给。” 缓缓将桌上的东西玉玺收拾到包袱中,而那玉藏筒中的草纸,被他撕碎,丢到了角落焚烧着的香炉里。 他不恨唐君霓,也不会恨唐君霓的娘。心里清楚,最该恨的,到底是谁。 唐高裘太终于是叹了口气,缓缓地将身子摆正,低头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道:“明日,就是我的寿辰了。今晚,你就离开吧。她若是愿意,带着她离开也未尝不可。” 他颔首,蒙上了面,从窗中跃了出去。外面又开始喧哗了起来。 君霓抱着王姆,轻轻啜泣。又是临别,她知晓,自己这回一走,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或者是,不会再回来了。 “王姆······要不你同我一块儿走吧!跟我回阆中镖局,我舍不得你·····” 王姆叹了口气,脸上纵横的纹路挤做一块,悲伤得像孩子般。她一直未嫁,出身贫苦,在唐门干了一辈子的活,除了唐门,她又还能去哪儿呢? “阿霓······莫再哭了。阿姆······阿姆会过得很好的。你以后要开心,莫想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了······” “好。”她答应着。 悲伤的也不止是君霓,唐敏也一样。 唐敏哭得几近昏厥。昨日知道唐珺彻夜未归,本以为她又去夜会别人,打算等她回来好好教训一番,结果听到了噩耗。 她亲自葬了唐珺,唐高裘告诉她,这几日是大寿,葬礼只能再过段时间才能补办。且唐珺还是未出阁的弟子,又刚入门,也不能大办,因此多半也是简单走个形式罢了。 那两个叫唐承宵与唐晴仙弟子,昨夜到现在都是下落不明。出现的另一具无脸男尸,查证之后发现这是真正的唐晴仙,死了挺长时间。 至于唐承霄,就是冒名顶替之人盗用了这个名字,真正的唐承霄压根不在蜀中,远在北方。这些也是后来彻查之后才知晓的。 一旁的唐高裘有些漠然,或许是心不在焉。她道:“你妹妹的事,前因后果,是谁所为,唐门一定会彻查清楚。” 唐珺啜泣着,跪在地上的身子一转,朝唐高裘磕了两个头:“掌门,我唐敏虽不是生下来的唐门人,可是对唐门从无二心!我这妹妹·····自幼也是被我惯坏了的。她做这事,落得这样的下场,说难听些也是她咎由自取······” “但是······她毕竟是我的同胞姊妹······所以唐敏恳求您,给珺儿一个公道······就当是······” “就当是看在我这么多年在您身边这个份上······”她抱上了唐高裘的腿。 老人家再叹气。这些个日子,过得真的太不安生了。少有动容地,把唐敏扶起来,安慰了一会儿。等到她情绪稳定些,才继续道: “你放心吧,唐门不会亏待你。待你妹妹丧期一过,我就给你物色唐门内嫡系所出适龄男子,让你名份上也归了。” 唐敏顿时一喜,悲伤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随即又有些漠然,盯着蒙着白布的唐珺看了一会儿,才将所有的情绪敛了起来。 入了夜,虫子们从土冢中现身,大概世间所有微不足道的,隐秘的东西,总是行走在黑暗。 也许是被来来往往匆匆走动的人所惊扰。不知晓。明日开始就是寿辰大典,今晚许多人也睡不着了。 挥别王姆,君霓同秦蔚澜收拾好了一切,来到了之前二人造飞行翼的地方。 君霓有些担忧,怕这东西飞不起来,但是秦蔚澜确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早些时候听说了唐珺的事,心中五味陈杂。师兄与晴仙人都不见了,唐高裘太下令彻查二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她神情黯然,落在他的眼里。 他不太擅长这样的事。想了想,走过去,自然而然的拿过她的行囊包袱,才一背上,皱着眉头问道: “这么沉?你都带了什么?” “没什么······王姆给带的几罐辣椒酱罢了。”她偷偷瞄他两眼,本以为他又要损她一番,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这人莫不是转了性?君霓心想道。昨夜一直到现在都没睡好,只是简单的眯了会儿,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她鼓起勇气,快走两步跟上前面的他:“你能告诉我,你昨天晚上从密室里拿了什么吗?” 他走得有些快,但依旧是语气平稳地回答道: “传国玉玺。” “传······传国玉玺?” 君霓怀疑自己是幻听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快跑两步上前拽住了他:“传···传国玉玺?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皇帝下谕旨传位的时候,谕旨上章印。”他解释到。 她都快要急死了:“我当然是知道传国玉玺什么意思!我是问!我是问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唐家堡!你确定是真的传国玉玺吗?” “也许你得去问那个把玉玺放在唐门的人。”他说完,继续往前走。 君霓此时有太多的想问的了,又看他这个样子觉着像是一团火打到棉花上。竹林里静悄悄的,远离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处,让她越发心不在焉,把事情往深处想。 二人走到一处空出来的地方,矗立着个小山包。他上前去三下五除二扫掉上面伪装的落叶,掀开大大的油布,展现在眼前的精悍大物,就是那飞行翼了。 君霓眼前一亮:“哇!看起来挺不错的样子,你是真把它做出来啦!”她只是在制造的初段参与了一下,再加上她平时要授课,大部分时间都还是他一个人点着油灯,彻夜琢磨修造的。 没有想象中的这么庞大,但是翼展应该还是挺可观的。她稍加打量了一番,看出来这翼的部分用的是韧竹,加以一种名为云革的布料,减小了阻力,又十分有韧性。 不过·····这个飞行翼,好像只有一个啊? “这·····只有一个,怎么给两人用?” “我们俩用一个。” 这·····这该怎么两人用一个?君霓想了想,莫不是,要与他抱在一起飞?想到这儿,那种古怪的感觉是由涌上来了,堵在胸口那儿,风一吹,有点颤颤的。 她拼命摇头,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掉。看着面前摸黑准备,不理会她的秦蔚澜,想起了那日乞巧节烟花下的他,还有王姆没由来的打趣。 他似乎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停下了手中的活对她说道: “无需你帮忙。你要是觉得累了,旁边稍坐一会儿。我再将油料灌满,就能准备出发了。” “不。两人做快一些。”她觉得可能自己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但是当他靠近了秦蔚澜,比以往更轻易的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她也不晓得自己的鼻子何时味觉能如此灵敏,捕捉到了这样让她心乱不已的东西。 原本是热到烧熟的盛夏夜里,衍生一股凉风,吹得她脑袋酥麻,打个颤,手臂上的粒粒鸡皮疙瘩。 “不要······不要再为你师兄悲伤。”他闷闷的声音忽然说道。 “什么?” 君霓细想之后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昨日与师兄说清楚了一切,倒是没有如此在意过往的事情了,如今只希望师兄能够平安快乐就好。 “我已经不再挂着我师兄了······他总归有属于他的路。” “也不必再挂着唐门那些人对你的看法了。”他想了想又说道:“与你都无关。从今往后,离开此处,你可以寻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继续走镖,游历江湖都可以。” “也不一定要同我一起去长安了······”他低声补充了一句。 “那可不行!” 她慌张地回着,大概是自己都没有想到,下意识开口就要拒绝。话刚一出口,就又开始后悔了,连忙补了句: “我······我之前同乌莱说好了,要去长安相见,一块儿回家的!你不要你的信物了吗?就这么放我走?” “再······再说了,我去何处,与你也没什么关系的。” 他的手停顿,一时间也没有接话。不过万幸沉默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已经将所有安装完毕。 “好了。”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将机关翼一抬,驾到了自己肩上,小跑着朝山顶最高处快步奔去。她紧紧地跟在后头。 等到了山顶最高处较为开阔的地方,他气喘吁吁地放下装备,君霓从他背后的行囊中掏出了个小东西,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观察风向测定风速。确定风向也适合之后,一切终于算是准备妥当。 秦蔚澜扭动一个竹把开关,机翼舒展开来,中间躯干部分前后各两,共四个可供手部,脚部抓钩的地方。 “原本书上说这处应该是个竹椅,但是竹椅还是较为笨重,灵活性上肯定不如这样好。只不过没了竹椅可能就不太舒服了。” 君霓表示不介意,她走到右边处,发现还固定了个小小的架子,拿出包裹里的弩弓加上去,尺寸正正好。 她登上之后,秦蔚澜也登了上去。他推着助跑,速度越来越快,快要接近边界的时候用力一蹬,二人边窜了出去。 “你怕高么?” 君霓睁开眼睛,发现二人乘着风势,飞的稳稳当当。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谁怕高呀。修这东西没有测试过,万一飞不起来不就摔死了吗?” “不会的。相信我。”他声音笃定的很。 风把碎发吹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不敢腾出手拨弄开,只好左右甩着头,不经意见看到身下是悬空的,猛地心失了一拍,又赶紧转回头,死死地把着前头的握把。 从飘忽的间隙看到他脸,也许是脚下山河风光美好,又或者是风抚温柔,总之是温柔的很。 她胡思乱想着,从没有在这么高处的地方俯视欣赏过唐门风光。那些人家灯火,像散落的发光珍珠,绽放于群山之间,于浮云之间,于冽风之间,于有情人之间。 于有情人之间。无端端的冒出了这个情字,闪过脑海。 有情······对他有情吗? 她不敢相信,但疯狂跳动的心却更加诚实。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他是有这种感觉的?她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似乎已经存在了相当长时间了。 从未有如此强烈的体验,原本以为,或许只是相处时间长了些,才会有这种古怪。 她与师兄也相处了很长的时间,也有过这样似有似无的感受,所以潜意识的先前不曾在意过。但是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今夜刚才满盈冒到了脑海。 刮过来的风吹散了她脸上的酡红,悄悄的深吸了一口,多半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为什么不说话?”他拔高了声音问道。 “我······我有点害怕。”她不知道她说的是怕高还是怕什么。 “那就闭上眼睛。我们先离开唐家堡这块儿,等快到降落的时候我告诉你。” 她真的就闭上了眼睛。现在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她要好好想想才行。 识人(天下的女子,都是这般下贱吗) 李琪动动手臂,从乌黑的发丝中挣脱出来,而发丝的主人也渐渐苏醒。 “该起了呀~”暮云柔柔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叫唤着,他这才睁开眼睛。金帐透着晨光,透着帐外一张焦急而谄媚的老脸。李琪翻身而起,接过暮云手中的内衫穿上,掀开了帐子。 “老头儿今天是能识字认人的?”他问道。 太监不敢答,跪在地上。全天下,敢叫当今圣上”老头儿”的人,只有他了。 他哼笑一声,懒洋洋说道:“我就说嘛,老头要是今日是糊涂的,那你们应该等着我上朝才是,怎么会敢来催。”慢悠悠从榻上起来,暮云看着他咯咯的笑着。 她想起来被窝里还有个贪睡的,拍了拍身边的那一团,还是不醒,便猫进软被里挠她痒痒,一时间室内充斥缱绻清脆的笑声。 “这么大早的,为何要挠人痒痒呀。”被子里又钻出来位乌发迤逦,面容娇美的女子。 “楚卿你还睡,殿下都要起身上朝了,不为殿下更衣么?” “咦?殿下不是不上早朝么?难道······”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玉手虚掩樱唇,一副惊讶之状。 “好呀!你看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儿什么时候能改!看我怎么惩罚你。”暮云嘟着嘴,佯装生气的样子拿开她的手,啄上了她的嘴。 双花衔蕊,欲蝶扑翅。懂得此中趣味,自然是自己会寻乐子的。旁若无人地投入,交融间越发尽兴,拉过被子一盖,是又玩儿去了。 李琪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是见过不怪,不过这屋内的另一个人就不这么觉着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太监盯着眼睛发直,咽了咽口水。 “你有什么好馋的?馋这辈子也轮不到你。”李琪冷冷说道,掩好了帐子。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太监赔笑磕着头。 他大步一迈,边走边道:“还跪着干什么?来伺候梳洗!还上不上朝了?”太监喏喏应声着,三下五除二爬起来跟了上去,心中有些酸苦的愤恨。 他妈的,若是真的死了还有下辈子,看他要找多少个女人! 长安的早晨,八月也有着凉意。这股凉意穿梭在九曲回转的皇宫里,吹的睡眼咪蒙的宫人们步子也快了起来。 宫人迎面碰上步伐匆匆的太子,惶恐地躬身作揖,却不敢高声问安,就是怕万一他没睡醒,惊着了他挨一顿骂。 到了大殿门前,瞧进去早已乌压压跪着一片。他掀起衣摆大步迈入,淅淅索索的议论之声戛然而止。缓步走到龙椅旁,另外放置的两张金椅,一张是留给他的,这另一张······ “大哥想必昨夜休息得甚好了。”椅子上的那人和煦一笑,身子坐的很直,他的朝服也是这般,板正守矩,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李勉。 李琪轻蔑哼笑。他这位弟弟一如既往准时来到,就越发显得他格外不守规矩。不曾理会他,径直坐到了空着的那张椅子上。 下刻,他们要等待的那人,终于是来了。在老太监的搀扶下,缓缓朝着龙椅行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跪拜他,臣服于他。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享受到这样的殊荣。 跪着的李琪,偷偷瞧了眼身边的李勉,心道:若是今天他不来,这些人要跪的是我。你怕是要跟那些臣子一起跪我。 很快了。这么想着,早起焦躁的心情算是好了一些,开始期待今日早朝能快些结束,这样还能回去再补一觉。 早朝散了之后,李勉没有即刻回到他自己的寝殿中。与太子李琪一样,他自然也在宫中有住处,只不过他更喜平和安静,因此都是居住在这宫外的王爷府邸中,只留了几个有经验的佣人管家。 他与李琪不和,若长居宫中,常常见面也烦心。这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太子尤其耿直,不喜欢写在脸上,苦的还是他手下的人。 今日早朝皇帝气色倒是不错,相较前段时间也精神了一些。 或许是御医新开的药管用了吧。即便如此,天子亲临朝政,也没有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毕竟人人皆知,皇帝总是记不得人认不清物,智商有时退化如小儿一般。新皇登基也是迟早的事情。皇帝旁边那两张椅子上坐着的人,才是他们未来的主人。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呢? 漫不经心的那个,还是兢兢业业的那个。现在,大概就是择木而息的关键时刻了。 “勉王爷请留步!”李勉准备离开,就被他人叫住。回头发现叫住他的人是前段时间刚刚上任的新科状元魏青桥,入了文职,是上书院中目前年纪最小的一个。 李勉冲他微笑颔首的。此人他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偶然看了他考举时关于水利方面的论述,行文精悍流畅,提出要引南方之沛水,以缓北方之干旱。他认为此人敢想敢做,遂私下对主考官赞誉了几句,没想到到是真的被他一举夺魁。 魏青桥快步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对他道: “冒昧打扰勉王爷。我来自巴蜀之地,从小便成长于您的惠恩明治之中,也是您的一直激励着我努力考取功名,才能更好为民谋福祉。今日是我第一次参加朝会,往后到了上书院任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与您相见。” “因此冒昧叨扰,只是想替家乡父老道一句诚挚的问候与感激。” 他听罢,眉头书展开来,笑得和煦,弯腰将他扶了起来。面前的这位新状元果然是年轻的很,甚至脸上还有一分稚气,腰杆直挺挺的,果真是年少有为面目若虹。刚刚那番话语又让人听得十分诚恳舒服,挑不出毛病来。 “为官不为民谋福,那还谋什么呢?”李勉淡淡回道:“不过你的这份心意,我收到了,也倍感宽慰高兴。也望你以后不忘初心,如一如终。” 二人又就水利问题说了几句。李勉听着越发对此人感兴趣,评价甚高。瞧着魏青桥离去的背影,嘴上挂了丝玩味的笑容。 那夜同君霓道别,她揪心,他也不甚好过。除了让她忘却过往,还有更让唐陌纠结的事情。 唐晴仙,也就是徐豹了。 这个毒辣到骨子去的人,唐陌总算是认识到了。在他道别君霓之后,他便去寻了徐豹,最后是在断云崖底一处隐蔽的山洞找到他,还有濒死的唐珺。 “她快死了。”徐豹扭头看到来人是他,冲他鬼魅一笑。唐珺流了很多血,蜿蜒一条曲折的泉溪,汇入到江水中。 “你本可以救她。”唐陌抱着手冷然道。 “救?”他笑起来:“她于我再没有利用之处了,我为何还要费尽心力冒险去救她?况且,她所中的致命伤,也并不是我导致。”徐豹一边说道,在火把下磨着一把锋利的尖刃,呲擦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晴仙······”草堆上的唐珺悠悠转醒,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唐陌知晓她已经是回光返照了,有些愧疚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徐豹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眉头一皱,想起他脸上已经早已没有伪装,顿然大惊。没想到唐珺微微一笑,拉住了他的手,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让他俯下身子听着她说话。 “我好难受啊······相公·····” 徐豹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的瞧着她。才想起,现在自己没有带假面了,所展现的,就是他徐豹本来的样子:短额倒眉,带着凶的长相。虽说这晴仙原本长相不算英俊,但这么一比,的确是差了许多,想来也是相由心生的缘故。 唐珺眨了眨眼睛,一切都了然于心。她继续开口道: “我怕是·····不剩下多少时辰了。相公你连最后听我说话都不情愿了么?” 他瘪瘪嘴,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将脸凑到了她的唇边。 “不能再给你做些什么了······”她话语间夹杂猛烈的咳嗽,开口愈发费力,她身下的血流的越多。 徐豹不曾恐惧血腥之味,但是此刻心底却有些发毛。 似叹息般,她喘着气。平日水亮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浑浊,盯着山洞顶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直到这块石头渐渐化成一个灰色的糊点。 烛燃尽了。柴堆发出爆裂的一声。 “我不曾后悔过······真的见了阎王,我······我也能有脸说,自己是个有情有心之人······” “就是······也见不我那姐姐最后一面了。” “你可知道······不久,不久前的日子,我还曾嘲弄过她。嘲弄,嘲弄她这样一个···” “这样一个······一个将名节看得如此重的女子,也曾为了心爱的男子雨夜,跪在,求情······” 唐陌猛然转过头来,瞧着草垛上的人。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怕是神仙也回天无力。 “原来······原来我也是同我姐姐一样的人······天下的女子,都是这般下贱吗?” “呵呵······” 两声没有吐出来的痴笑,湮没在唇间。头一歪,她去了。 手一松,徐豹站了起来。唐陌重新走了进来,瞧着榻上的人,伸手阖上了她的眼。 “将她送回去吧。”唐陌缓缓开口道:“送回至亲身旁。” 一直到刚才,他才从唐珺的脸上瞧见了熟悉的影子。对于唐敏,他还是有感激的,只不过,经历这么长的时间,这丝感激,大部分已经消失在年岁里了。 “你要送,那便是你的事情。”徐豹耸耸肩,举起手中的尖刀,细细打量着她,最后看上了她颊侧的那只秀气的耳朵,轻巧一划一剃,将她的耳朵削了下来! 瞧着这一切的唐陌皱着眉。他知晓徐氏兄弟心狠,即使是放在拥有众多丧心病狂死侍杀手的阁内,也是极阴毒的。至于残忍如此么?死也不肯留个全尸。 徐豹不曾理会他。捧着那只耳朵,放到鼻子下轻轻地嗅了嗅,笑出声来,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他从角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巧罐子,将耳朵丢了进去。 罐口散发一股清冽扑鼻的味道,甚是好闻。徐豹嘴中嘟囔着:“终于······终于是齐活儿了······再也不用听那人的话了······” 说罢仰头,将罐子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这人莫不是真的疯了?唐陌震惊。 他咕噜噜喝着,似乎是上好的甘泉佳酿。这味道飘到了旁边唐陌的鼻尖,惹得他心头涌出阵古怪的向往。徐豹将空罐子往洞壁上一摔,抹了抹嘴,他哈哈大笑: “怎么?你这是在嘲讽我?哈哈,你可别忘了,要不是多亏你在崖壁上的那一箭,她也许还活着呢!”此刻的徐豹沾沾自喜,面容有些自大的扭曲,哼哼着反嘲弄他。 有什么好自傲的?徐豹心中想道。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真真是再适合入天罗卫不过了。 徐豹知晓唐陌性子阴沉,藏得住事,首领似乎也更为重用他。但是依旧对他十分鄙夷。这种鄙夷和讨厌是从见到他的那一面就开始有的。不过,再怎么鄙夷,也不妨碍他利用他。 他想着,掀开自己左臂衣袖的,唐陌瞧了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绑了血咒的天罗之人,上臂都会出现类似赤红色咒符一样的痕迹。除非死,或者是血牌被毁,不然就会一直存在着,被首领所控制。 而现在徐豹上臂的符咒一点点渐渐隐去,展现的是新生的肉粉的纹路。他真的将血咒解除了! “我说了,你愿意将玉玺拿给我,我就告诉你这解除诅咒的方法。”他得意洋洋,慢悠悠地拉好衣衫:“原本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万一这法子不成功,还可以拿着这玉玺去威胁,让他们解了我的咒。” “既然管用,玉玺至于我,不过是累赘罢了。”他说道,看着唐陌的脸色骤变,心底越发爽快: “现在嘛······告诉你戒除之法,也无妨了。” 他几乎是凑到了他的面上:“你知道······我为何要找上唐珺么?” “前段日子,我偶然间得知解除之法,除了必须的几味药材之外,还必须需要他人的骨血熔炼。也不是一般人,而必须是与自己有亲密羁绊,或者是亲缘关系的人才行。” “血咒,原本就是一种蛊。” “我也是,不得已需要她。正好她送上门来,一举两得了。” 徐豹淫邪地笑着,话句句如雷鸣敲打在唐陌的脑海中。 “那唐君霓似乎是你的故人,不如·······”他话音未落,唐陌掏出袖中暗器,抵在了他的脖颈上。也就是一瞬间的这般功夫,灰暗的杀意又冒了出来。 “首领此番派我前来,也只是让我行监视之任务,若是我将你的尸首带回去,你猜猜他该如何嘉奖我?”唐陌咬着牙道。 刚潜入唐门之时,意外地发现徐豹也一同潜入进来,夜里找他质问,二人缠斗一番,若不是他拿血咒的解除之法要挟他,料想当时雨夜,也许就手刃他了。 实在是恶劣。这人。 “你是在何处,得到这解除之法的?” “羌戎······”徐豹瞧他这副样子,心中居然也有了恐惧,咽了口水,战战兢兢的答道。 唐陌将刀从脖子上拿了开来:“我会如实禀报首领,至于取不取你的项上人头,那就得看首领的意思了。”话毕,不在搭理他,走到草榻前,捧起唐珺略微僵硬的尸骸,飞身离去,消失在月光之下。 相许(我想,我也同样是心许你的) “所以,乌莱公子是拒绝你了么?”木妲比划道。 越往后去,日光越加毒辣,晒得之冉眼睛有些睁不开了。羌戎的秋天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也就是趁着都是晴天的日子,她与木妲到附近的河流中洗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之冉没有直接回答她,默默地绞着手中的湿衣服,然后把它们丢到木桶里头。 她心里清楚,乌莱会给她什么样的答案。只是那日,说完这些之后,她不等到他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木妲瞧着之冉不接话,怕是触了她的痛处,意欲转移话题:“之冉姑娘,不说这些了!我同你说,再过七日,便是我同羌牙的成婚庆典!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参加!” “真的么!”有些意外,但是也替她高兴。 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之冉心中又是激动,又有着酸楚。知道她听不到,但是仍旧是默默地再她耳边,轻声道着祝福。 羌戎这一古老的民族,对死亡,诞生,以及成婚这三种仪式十分看重,自然会办得盛大。 木妲后来告诉她,整个仪式大概会持续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而准备工作,却要提前七八日就开始筹备了。无论是部族中的族长,还是普通人,均是这样的仪式规格,一视同仁。 部落中的女子,多半是已经嫁人了的,因此不适合担任傧相一职。与中原人一样,羌戎婚礼也需要这样的男傧女傧,替新人准备一些花嫁、衣裳以及一些精致小食。也借由这样盛大的仪式,将喜气传给傧相,让他们能够结识良缘。 屋子外头来来往往的都是忙碌准备的族人,屋子里头的乌栩和之冉,静默无言,手上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清洗着各种果蔬。等待清洗完毕之后,她们将裹上树蜜,制作成蜜果干,在庆典当日供大家享用。 “头还疼么?”打破了沉默,乌栩问道。 之冉抬起头。乌栩脸上的表情虽说不是关切,但也比之前来得要有温度的多。 经过这样一事,她受到的憎恨和白眼,可比她过去的日子里收到的要多太多了。高门大户的小姐,瞧见了谁不如意不喜欢的,只需要一个眼神,这人便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收获了难得的善意,只要有那么一点,她都是感激的。 她点点头回答:“还是疼的,不只是头,有时候浑身都还是疼·····就像是···又回到了当时刚被下药的日子。没有了神仙膏,的确是难捱。” “如此。”乌栩擦了擦手,将洗好的水果摆到了架子上晾干: “我会告诉师父的。或许是云根草的计量放的少了些·····再加几克就好了。师父同我说,病患的反馈也是十分重要的,药方也不是一成不变·····师父!你来啦。” 乌莱推开门,手上端了一罐子蜜。之冉一眼就瞧见了他。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他们二人又回复到了先前那种不痛不痒的局面。她平日还是多加休养,要不就是帮木妲做些活儿,实在是疼得难受了,乌栩就会端药给她。尽管如此,乌莱也极少露面。 “抱歉······我可是打扰你们了?”乌莱移开目光道:“族长说担心材料不太够,再让我拿些过来······”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就先行告辞了······” “师父师父!”乌栩抢先一步从椅子上跳下来,拽住了他:“之冉姐姐说她这几日疼痛还是严重了一些,正巧师父你来了,你再帮她看看!我想起来或许安苛那还有些活!我去帮帮忙!” 她说罢,冲着之冉眨眨眼睛,关上门一溜烟地跑开。 小小的茅屋内,又是他们二人。乌莱叹了口气,心中明了这乌栩是小孩心性,故意要给他们二人制造相处机会。 终于还是躲不过的,乌莱心道。将罐子放好,坐了下来:“我···我再给你把把脉。” 又是尴尬的沉默。 窗台上挂着的一串木头做的小吊饰铃铃作响,是风吹的。他感受着她跳动的脉搏,而她心不在焉盯着他头上那一根突兀的白发。良久,他抬头望她,问道: “最近晚上没有休息好么?” 她点头,眼神中有流动的情感。他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令她失眠的罪魁祸首。讪讪收回手道:“我再替你开一些安神的药···晚些时候让乌栩送给你······” 他狠心不再看她,匆匆站起来要走,她快一步的叫住他: “乌莱!”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不敢回头看她,只是怕再难自持。 “那夜你同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不等她继续开口,他压抑着声音,斟酌良久:“你愿意对我道明心意,我若是再遮遮掩掩,实在是不应该。” “我······” “我想,我也同样是心许你的。” 之冉听到这话,只觉得心中越发的苦,苦得喉间发酸,酸得心里发疼,这股子疼又返回心中,化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甜,面上总算是不这么悲伤了。 “但,我自己也道不清楚······这样的心情究竟是爱慕,还是与你呆在一起时间太长,是医者对病患的袒护。”他闭上了眼睛,终于将心中复杂的情绪一一道出。 “那时候,你一人铤而走险,以巨大的勇气选择戒除神仙膏。我站在屋子外头,心很疼的。我见过那些多少染上神仙膏的人,连牛高马大的男子,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勇气和毅力。” 他转过身,背后的之冉听到此处,泪满盈眶,但是仍不见一滴泪珠落下,紧紧的抿着唇,听着他的决定。 “我也是应该同你一样。勇敢起来。”直视着她,说出他的决定。 “如果说,你愿意放下一切,与我在一块。不管是会苗疆,还是留在羌戎······再或者,浪迹天涯。或许从此不再有锦衣玉食。我可以行医治病,你可以教授骑术,做一些普通的生计······从此我们不是偶遇的过客,直到······” “我会想尽办法,治好你的顽疾。一直······直到死亡将彼此分离。这样······这样你愿意么?” 她嘴唇微张,处在巨大的撼动之中。有片刻的失魂。她没有想到,乌莱给了她这样的答案,一时间又是沉默。 见她不答,他笑了笑当做安慰: “你······你也不必即刻回答我。总要有些时间考虑清楚的。”他说罢,淡然一笑,缓缓转身推门离去。 她夹在唇边的“我愿意”没有能够说出来。听到门关上的响声,她呆呆退了两步,跌坐回木椅里。 他······他是愿意的!他也是同样的·····心许自己的! 羌戎的婚典仪式,有些温和的庄重。倒也不是说严肃的那一种,只不过更为平和一些,奏乐也不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是羌戎部族特有的笛声与琴,还有歌声清澈的三五歌者轮流颂唱。 之冉听不懂羌戎的语言,但是依旧心生欢喜。木妲更听不见,但是感觉能听见的更多,羞赫的脸上晕了好看的妆彩,与平日相比多了一丝妩媚。 仪式倒没有这么复杂。他们拜天地是对着部族的神像跪拜的,祭司还会走一些其他的仪式,比如会将雨水、雪水、河水、露水这四种水化成一碗,让二人共饮。 饮完祝福的甘露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歌会,众人在音乐中起舞歌唱,不间断地大概会持续到第二日晚上为止。 之冉也穿上了羌戎足特有的服饰以及帽子,看起来与羌戎其他女子也没什么两样。仪式开始之前,木妲从她的手上取下了一枚银戒指,塞到了之冉的手上,双手相合,低声念着一首古老的词。之冉似懂非懂,也学着她闭上眼睛祈祷。 终了,这个漂亮的新娘注视着她,将这枚小银戒套在了她的手上,然后边推开门去,跟着门口等待已久的喜娘。 祝福你,愿你也能得到美好的情感;愿你也能鼓起勇气面对未来发生的一切。 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夜晚的羌戎也褪不去热闹。之冉也累了一天,飘飘然的。原本以为今日大典乌莱会出现,再向他说明自己的心意的,结果只看到了他一面,之后又找不着人了,连同着安苛也是。 终于能够歇息一会儿,此刻又是饿的饥肠辘辘的,瞧见这宴会长桌上还有一些肉、水、米糕之类的点心,也就不管不顾的,先吃了起来。渴了也就端着瓦罐喝,旁边其他族人看到了都笑她,不过也都是带着善意的那种,让她慢慢吃。 吃着吃着,才觉得不对。乌栩似乎是交代过她,她最近在喝的药与酒是相斥的,而就是眨眼的功夫,旁边的罐已经空了。 “唉呀。也不知道你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乌栩瞧见她这般晕头转向的样子,快步到她身边架住了她。 无心又怎样。故意又怎样。之冉晕乎乎的大脑咀嚼着她的话,替她做了回答: “带我······带我去找你的师父······我要······我要······”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人的事可真麻烦。” 她醉得听不出乌栩的话是不是抱怨,只知道小姑娘带着她一路快走,来到一间屋前,透过窗上的剪影,看到了那熟悉的人。乌栩将她丢在门前就跑没影儿了,摇摇摆摆推开门,对上惊愕的他。 “之···之冉······你···你是醉了么?” 不回他话,只拉着他的手,一起朝着外头跑去。酒后的力气真的大的可怕。 带着他来到今日早晨木妲与她的夫君拜神的地方。乌莱好像知道了她要做些什么,表情有着难以置信的震动。忽而雷起,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巨大的雨幕打了下来。 远处还在庆典的人们尖叫着,有的三两成群跑回了屋子里,有的继续留在雨里手舞足蹈。这一带本就少雨,今年即使到了雨季,下雨的时候也是少得可怜。恰逢今日遇上一对新人喜结连理,不是绝好的兆头还能是什么? 祭坛上的二人像是两颗孤独的稻穗,她的醉意一下子被淋得无影无踪。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这就是我的答案。”她坚定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二人拉着手,跪向羌戎的石雕。今日在典礼上祭司说的祝词,她原封不动的再复述了一次。末了,她还补充道: “我虽然不是羌戎人,我·····我夫君也不是······但是这些日子也多受羌戎一族恩泽。您的子民木妲对我说,你不会介意我们的来处,只要诚心,就能得到您的祝福。” “我······我愿意与我的夫君从此至死不渝,相伴白头。一直到走到了那奈何桥上为止。” 冲着他微笑:“下一世的事情,等过了奈何桥,我再向阎王求去······”话音未落,他将她拥入了怀中。就在这措不及防但又命中注定的夜晚,彼此终于尝到了对方脸上微咸的泪水滋味。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回到屋子里的。或许是回去了,还是或许没有回去。只记得湿漉漉的衣裳好像发了烫,是要将她带到更宽广的海洋中去。 乌莱不见得又多好,但是依旧难耐而兴奋的加入了这场冒险。于此终于是有了可以依靠,倾听心跳的伴儿。 她是新晋的水手,他亦是,但是起初她比他要有勇气得太多。也许是已经处在风浪顶端,二人好像都没有一丝胆怯的样子,仿佛不会水性的人,面对席卷而来的浪,卯足了奋不顾身的勇气,彼此都对对方衍生了珍视的心疼。 一而一,二复二,三又三。细细碎碎的水滴扑到脸上,黏住了她的衣裳,浸湿她的身体。 摇曳着,随着风浪的步伐,融入其中。她与他便觉得安心。脑海中偶然闪过的一枚枚高挂在屋檐上的灯笼,此刻被她坚定的甩出思考里。后来换了乌莱掌舵,小船险些要翻,她就要跌入汪洋的时候,都被他揽了回来。 风浪越发的急,汇聚成要摔下来的一面巨大的水墙。她害怕想要逃,可是他不让,低低耳畔诉说着缠绵的咒。是苗疆话,她听不懂,身体都被他掌握了。他颤抖地与她十指相扣,带着她从船上跳下,跳入到深深的浪潮之中。 都被淹没了。直到被浸得失去意识,他都与她紧紧的在一起。 风浪平歇之后,乌莱没有睡。将窗户关了起来,留了道缝。雨后最是凉,也最是吵。久逢甘露,渴坏的小动物都跑出来到地上的水潭饮水来了,噼噼啪啪的隐隐听着有小小的脚步声。 睡的好生沉,吵不醒她,但是眉头也微微蹙着。替她掩盖好薄被,探身出榻外取了那只短笛,吹奏了起来。 不是扰人的调子。渐渐地,不再听到窗外的步子声,一切都静了下来,她的眉头也化开了。淡淡的月光下,轻轻地触碰着她的面颊,刚触到,又收了回来。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他告诉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敢倾诉的愿望,终于是实现了。原来万般担忧的那些,好像随着先前的雨,下过了也不那么值得伤神了。 是羌戎神的祝福么?哑然失笑,他自己也不知道。乌莱将短笛轻轻放到枕边,拉下了肩上的薄衫,去到了她的梦中。 结合之后的日子,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木妲不再问,二人如此坦然的形影不离早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日升暮垂,复醒复睡。日子过得也就变得更快。 她觉得有些东西变了,比如说一直让她不安的那些,乌莱替她分担了许多。有些东西仍旧是没变,譬如说身体往常的痛楚,短暂的失去味觉,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 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不会让再觉得如此难过了。直到秋风微微起来的时候,她万般祈祷不要来临的,终于还是到来了。 “姐,我来接你来了。” 江南(想对她更好一些) 多亏有了机关翼,二人脚程是快了许多。为了怕引人注目,秦蔚澜同君霓是白日休息,夜晚赶路。等到二人回到贺城时,也仅仅才过去了五日,也就是正好到了贺城,机关翼耗损得无法再使用了。 不过,君霓注意到,这次来贺城,好像不如之前那般萧条了。城里的商贾街市也热闹起来,原来的流民们已不见踪影,城外荒僻的田地还有人开始重新开垦。 她惊喜地四处张望着,直到在官府的救济粮点看到飞扬的大旗上那硕大的狮形图腾,心中猜到了什么,回头问慢悠悠走着的他: “是狮旗······这不是勉王爷的旗帜么?意思是勉王爷要接手贺城了?” 缀有狮子图腾的青色旗帜,是二王爷李勉的代表,他与他的护卫军都会以此为标志。不过,她记得很清楚,之前白景云是同他说过,贺城明明是划给太子,作为太子的管制范围呀。 莫非,二王爷以后是要接管贺城了一代了? 秦蔚澜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小城,嘴角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欣慰笑容。 见他不搭理,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君霓其实是挺高兴李勉能够插手管制贺城的,毕竟之前在蜀中一代成长,也是看着西南一代安居乐业欣欣向荣,与南洋诸国也许久未曾有过冲突。说明了这二王爷李勉,的确是手段过人。 要是他当了皇帝,或许像乌栩这样的孤儿能够更少一些呢。她心里想着。 君霓去了乌栩哥哥的墓一趟,也算是给他托了个信,告诉亡兄自己的妹妹现在跟着乌莱学习医术云云。之后二人依旧是不敢耽搁,朝着江南一带行去。 忽如白露生,瑟瑟秋风起。雁开始成群结队地,往更南边的地方飞去了。君霓盯着天上飞的秋雁没一会儿,就有些犯困。 小船划开圈圈涟漪。秦蔚澜摇着桨,依旧是有些警惕的打量两边河岸,尽管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回过神来,发现船舱中小鼓包一动不动,心一紧,停了船有些担心的去查看,原来她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苏杭一代,选择水路到是比陆路方便许多。富庶的人间天堂,河道纵横,他又挑了些较为偏僻的道,因此路上难免是有些无聊了。 她睡的好香。鼻翼一动一动的,还有些轻轻的呼吸声。 巨大的转变,于他来说,在离开唐门的这十来日,也接受得差不多了。他发现,二人居然也有这么多原先未察觉的相似的地方。 不是指相貌上的,因为她或许长相随她娘亲要更多一些。 比如说,她对身边的亲友十分和善,照顾年纪小的孩童和老人,对武学之道也有属于自己自信的理解,就是近身实战方面,的确是太过于欠缺,偶尔还会有不管不顾的,似男孩子般的任性妄为;初识也觉得不太好接触,但是相处下来,倒是也印象深刻。 可以说,有她的地方不一定热闹非凡,但是肯定是温暖舒服的。 这些种种,此刻想起来,让他心中轻快了不少。 但是他又想起之前自己是如何对她的,好像,的确也说不上好。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收住了,暗暗下决定,以后得对她好一些才行。 缓缓荡荡地船上又飘了好几日,终于才挨了平江城的边儿。 “平江?怎么跑平江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过了这段再换回马车,直接往长安走呢!”她有些惊讶的问。若是在这一代又耽搁的话,那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呀? “有要事。还得去一趟。” 她有些气恼。彼此二人不说是同甘共苦,好歹也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竟然还是不信任她,行程安排也不提前告知她一声。 这世上是不是都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走进他的心呢? 她想到这里,对他的气恼变成对自己的气恼。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刚耕好地准备播种时,忽然掉下倾盆大雨一样。 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心情,秦蔚澜心中想得都是另一件事。 上一次收到之冉乌莱的信时,他们说他们离开了原定的路线,偶然得到了救治之法,往西边去了。乌莱,若是他是唐君霓能够信任的,自然也是他秦蔚澜能够信任的。之前几次接触下来也的确是如此。 令他困扰的,是不辞而别也未曾告知他的白景云。 说实话,他与白景云说是朋友,倒是还不是这么个意思。与他相识不是很深,两年前的春天,是之冉的父亲曹敬介绍二人相识的。私下只说此人是白家的少主,也算是颇为得宠,在兵器研制方面也十分有实力,若是与此人结识,未来自然如虎添翼。 如此,有必要去一趟白家再打听打听。 白家坐落于鱼米丰饶,交错贯通的江南。持有朝廷特许的兵刃贩售准许,从事各类贩售营生,赚的是盆体满钵。 “白家可真有钱啊。”入了平江城内,君霓此时也不由得再惊讶感叹。 不用找,也无需打听,半个平江城都是他们的。城中出现的白家奴仆、学徒等人,均身着烟翠色束袖服,男弟子双肩还有暗色革甲,还有点西洋款式的意思。 而女弟子都着裙装,不繁复但又十分精致,凡一走动,就能看到内裙角纹着的金线叶纹,漂亮又好看。 想必去年又挣了不少。君霓想道。 他询问了白氏庄园中的某位学徒,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哦哦,你是来找小少爷的呀。小少爷前两日刚走呢,跟他的朋友一起。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的朋友?”秦蔚澜反问:“哪位朋友?” 女弟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少爷的事情,我们这些一般人也很少过问。” “那长什么样子你可曾见过?” “样子的话······”沉思想了一会儿,瞧见旁边四处打量的君霓:“大概,就跟你身边的这位姑娘差不多高。身形也很是相似,轻盈极了。但是若说是这长相的话,还真的难以形容。” “十分丑陋?” “不是的。就是很普通的女子长相······哎呀,总之就是普通得不记得什么模样了。”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们二人,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他不说话,明显像是在思考,旁边的君霓漫不经心道:“白景云若是不在庄园里头,找白家庄主不就好了?” “白家庄主不会见我的。”他斩钉截铁下定论,说罢大步离开了。她跟在后头快走了几步才跟上。 开始入了秋,庄园中的枫树黄叶像挂在树上的金子般好看,一簇簇的,与庄内的楼檐相互补衬。 总有人咏颂江南的春,可是少有人知道,江南的秋也格外美丽。 阁楼上的白景云看着他们二人转身离开了山庄,放下了珠帘,转身回到了暖阁内。 徐徐云云的熏香自炉中飘出,混着蜜豆与米糕的茶点香味。桌旁边的韩霁月玉指一拈送入口中,眯着眼细细品尝起来。 她身着素衫底衣,大概是还带着刚缱绻后残留的媚色,诱人之极。这女子,哪怕就是焦急尴尬的时刻,想必也是极具风韵,美丽非常的。 “明明都已经做出了选择,此刻可还是再后悔?”她瞧着他这副纠结的样子,笑着说凉丝丝的话。实在是因为不想引人注意,出现在山庄里头同样易了容换了模样。 他的目光转回到她的身上,心底长叹:“你可有想过,若是真的离开天罗卫,该去往何处?” “你是在替我担心?”她失笑出声。 他不说话,看她拿着手绢沾沾嘴角,摇了摇头:“你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担心白家的未来。你这样子,心不够狠,若是你爹要真的将这庄主之位给你,你要怎么办?” “在替我担心?”轮到他反问。 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白景云想,若是现在,她只要是肯给予一个肯定回答,别说是秦蔚澜,就是连这白家,不要也罢。 可惜没有如果。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他和韩霁月,是错遇的偶然,是脱不掉的纠葛,是那年漫天黄沙之中的甘泉,是春醒十分的婉转蝉鸣,是他心中散不去的瑰迤。 而不远的将来,那个富丽堂皇的长安,怕是要迎来一场风暴了。 君霓原本以为秦蔚澜在白氏庄园碰了壁,大概就是会带着她直径往长安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决定了再等个几日,等待白景云返回。 白家的庄主与太子交好,因此自然是不方便在白家落脚的。他们只好就近另选地方。 白家盘踞了平江城,而不远处的杭镇,则是驻扎着另一江湖名门,旋叶教。 得知二人又要再去拜访旋叶教,君霓心中又有些兴奋起来。 教中多为苏姓,乃苏东坡后人。而杭镇苏氏这一分支,则多为女子。所练所习的功夫均围绕水袖、轻剑甚至是琴、琵琶等音律之器,琢磨出优美又具杀伤力的功法。走得是绵柔化骨,以柔克刚的路子。 “我之前走镖来到江南之时,几次都是错过了江南一年一度的武会。去观过武会的其他弟兄们都说,那旋叶教的弟子们,一个个都可漂亮了!男弟子都漂亮!更重要的是,身手非凡过人,打的那群马大三粗的男子们是落花流水的!哈哈!”君霓兴奋地说着。 不过,若是此番能够在旋叶教停留个一月半载的,或许可以让她趁机练练近身的功夫,也倒是不错。他这么想到,瞧着她轻快的样子也笑了出来。 旋叶教的人到是比白家来得和气的多。二人下了舟,踏入这馥郁温柔的晚香玉味道之中,令人沉醉。远处传来悠悠抚琴之声,也异常心旷神怡。 那些路过的女弟子瞧见了秦蔚澜都是有些害羞,不过等到他们再看到他身后的君霓,又好奇了起来。 有个胆大的上前来询问他们是来寻谁的,秦蔚澜道出个名字之后,便带着他们去了。 “这诺大的教坊中,若是不是相熟的人,也是不会放我们进来的吧·····你可有相熟的人是旋叶教弟子?”她左瞧瞧又望望,无心询问着。 “是的。”他回答道。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的笑容消失在了脸上。 既然是在旋叶教中的相识,那想必,很有可能是个女子了? 二人又是陷入了沉默,前头带路的女孩悄悄回头看着这两人,心里犯着嘀咕,他们怎么如此别扭,感觉就像是一对闹了脾气的情人似的。不过·····刚才身后这男子,点名道姓是要找苏姑娘的,想必一定是她的故人了······ 莫非······ 踏过弯弯曲曲的湖心桥,他们二人被带到湖心楼之中。之前在坊外听到的乐曲之声原来似来自于此。除去乐声,还有花儿与茶香混合的味道。带路的女子吩咐别人端来了茶托和铜盆,柔声对他们道: “教主此时正在与研香,希望二位能净手漱口之后再入内。这是教内定下的规矩。” 秦蔚澜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坦然的端起茶托上的茶水饮漱,又用着铜盆的水将手轻轻的扑洗了一番。 “莫介意,不是其他的意思。她一贯是如此讲究,入了坊,所有人都要守她的规矩的。”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君霓轻声解释着,可是她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不过依旧是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完成了清洗。 女子微微一笑,掀开了门口的纱帘,请他们二人入内。 楼内以竹帘分割成了大小不同的雅室,依稀可看到雅室内女孩们的身影:有的专注于刺绣,有的提笔在作画,有的低声诵读。而音乐和香味的源头那一间,传出了活泼但不吵闹的嬉笑声。他驻足等待通报,而她则停在了离秦蔚澜和那间雅室稍远一些的地方。 即刻,帘被掀开,先是走出那名带路的女子,而后走出的人,相必就是那位苏姑娘了。 君霓只瞧一眼,就知道这位苏姑娘,与她,甚至于先前的曹之冉,都是迥然不同的。 旧时唐陌逼着她读诗,她读到过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时她没见过雪,也不太能体会到其中意思,就去问他,而唐陌也是云里雾里解释一番,她还是听不太懂,之后他才是这么说: “有这样的女子,似月亮一样,也有月亮一样的柔情。霜雪这样洁净的东西,不过都是她腕上的一抹装饰罢了。” “你这么说,好像这样的女子真的存在似的。你可曾见过?” 唐陌摇摇头”这倒是没有。不过若是见了,想必不会有人不珍惜吧。” 如今的君霓,真的见到了这样的人,才能感受到存在的真实。 相貌,君霓见过更美的。可是这无可匹敌的致远和沉静,却让君霓的心,是深深扎到了泥堆里。 这位苏姑娘越过了更近的他,冲着君霓温柔一笑,这才又将目光转回到他的身上,终于开口道: “我以为,都无缘再与你相见了。”她目光极动容,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再压制着不让泪落下。君霓看不见秦蔚澜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伸出手,挽了挽她耳边的发。 就是这样温柔的动作,刺得她的眼睛发疼。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自后颈蔓延开来,又全部贯通到心口。这样的苦,她是第一次尝。比以前所有的难过,都要难过得太多了。 这么看,一个温柔,一个高大,她倒是真的像一颗多余的蝇虫,扰了面前的美好。 苏姑娘回过神来,瞧见了君霓神色十分不对,收敛了情绪方才说道: “你还未曾同我介绍你身后这位美丽的姑娘呢!” 他才想起君霓的存在来,回头发现她靠在墙边,脸望着不远处香炉冒出来的徐徐烟气走神,而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泛着异于往常的深红,好似再压抑着心中的不耐。 “她······”他的脑袋飞速旋转,可是还是嘴更快:“她是我的师父,唐君霓。她极善轻功,乃蜀中唐门人士。此番与我一同去往长安,有些事要在江南逗留,想在你这借住几日。” 师父?他倒是还记得很清楚。君霓听了有些想笑,轻哼一声。 苏姑娘轻轻点头:“原来是如此。借住自然不是问题。但教中少有外人,只能将你们安排在较为僻静的院落,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这位是旋叶教的教主苏晚霜姑娘,是我的一位旧识。” 君霓站直了,对她颔首抱拳:“这几日叨扰苏教主了。” “不用如此见外,唤我晚霜就好。” “你怎么眼睛······”秦蔚澜表情不悦,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瞧着君霓的样子的确是有点不太对劲:“可是外头院落的花粉过敏?” “烟气熏的。” 苏晚霜听见她这么说,不好意思地解释:“抱歉唐姑娘。最近这楼中焚燃的香乃前些年制的陈年檀叶香,味道较为厚重一些,故不习惯的人或许就会觉得眼干涩······不说这么多了,你们二人快去休息吧······红叶!” 她唤来一位弟子:“这段日子你就照顾唐姑娘与秦副将。将他们安排到坊内东侧的冬院中吧。” 那名叫红叶的清秀女孩甜甜一笑,将他们领了下去。 望着他们离去,苏晚霜久久未动。直到雅室中有人轻轻叫唤她的名字,她才转身回去。 入心(终于是念起情起时,只余我一人) 秦蔚澜悄悄推开了房间门。床榻上的君霓睡得很沉很沉,丝毫没有听到他敲门的声音。 把手中的食盒轻放在桌上,环顾了屋子一圈,看到窗户打开,又走过去替她关上。做完了这些,她都还未有要转醒的样子。 他发现屋内被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隔间,走过去看发现是一张小书画桌,以及一架子书,桌上笔墨纸砚,淡彩染料一应俱全,旁边的字画缸满满都是卷轴。随便看两幅,发现多是梅兰竹菊之流的画作,生动盎然。 秦蔚澜今日心情倒是不错,随手拿了一副展平在桌子上,本来是意欲直接在原作上修改的,后来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太妥当,就另取了白新的纸勾画起来。 不过三两笔,画纸上的形象也渐渐清楚了起来:天间远山,薄云群绕;地下老树,有一卸甲老兵,正在喂食身边的老马。黑白互衬,饶有意趣。不过他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能让整张画活起来的东西。 沉思片刻,在老树上加了一只扑翅欲落的燕儿。左看右看,这才满意地放下笔来。转眼间窗外已经落日,黄昏之下,夜幕即临。 他放下笔,点燃了桌上的油灯。隔间外忽然传来了木凳磕绊的响声,他急忙走出去查看。 君霓睡到快黄昏才醒,看到桌上的食盒忽然觉得饿了,料想到是红叶贴心的送来晚膳,也不客气的打开就吃。刹间屏风后油灯投射的身影吓了她一跳,急忙警惕站起来,这才磕到了自己。 头发散散乱乱,一双猫儿样警觉的眼睛,手中抓着的包子似乎是要被当成武器投出去。秦蔚澜无奈笑了出来,现在对她真的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她看着他笑的倒是挺开心的,也跟着干笑了两声。知道面前的食物是他拿来的,顿时也觉得没这么香了。他走过来,点燃了内屋的油灯。又帮着她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的端出来摆好。 君霓发现他拿了两双碗筷。怎么地,这人还是要跟自己一块儿吃不成? “愣着做什么?好好坐下来吃呀。” 不习惯他笑眯眯的样子,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人摸不着是要来同她说些什么事情的,或者是,与旧人相识十分高兴,分了这么点愉悦的情绪给她这个局外人? 想到这是真的更吃不下了。手中的包子被她放到面前的瓷碗中,她带这些冷意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进我房间的?” “唔···准确的说也不是你的房间。是我们借住旋叶教的。也没有多长时间,你睡得实在太沉,我就去了隔间稍候了一会儿。” “你不知道擅闯未出阁女子的房间是十分不妥的一件事么?”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惊讶。心里或许实在是太想当然了,都要默认她知晓彼此二人之间的实际关系。想到此他略带了一些歉意: “抱歉······” 这下子轮到她不自在了。他何时也会对她有这样的愧疚流露?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默默的又将包子拿起来吃。吃着吃着,她忽然问道: “你···你同那位苏姑娘,是什么关系?” “几年前,旋叶教曾派到营中与将士们进行过武学交流,相互切磋。同时她与其他弟子们也给我们表演了十分优美的乐律舞蹈,我便是在那时候认识她的。” “她······她与我十分聊的来,我们一见如故。” 君霓觉得自己是吃得不能在饱了,嘴里的包子开始发苦,草草嚼了两下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一见如故。 多么意味深长的四字,说的人是解释了,听的人听的,到时还要费心思去猜,是无话不谈的挚友,还是终识良驹的伯乐,还是,情投意合的爱侣。 或者是,三者都有呢?也不好说是不是。他们两个人站在那儿,再也不会有这么美的一对儿了。她亲眼见到的,如何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以后千万莫跟别人说我是你的师父了。永远都莫再提了。”她忽然说道。 “为何?” “难不成你让她也跟着叫我师父么?大可不必了。”她摇摇头。 “你大可放心,她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我会再同她说明的。”看到她君霓似乎不太想继续同这样的谈话,知道自己也是时候该走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放到了桌上: “今日早些时候看你,似乎是眼睛不太舒服?我问了晚霜,她说怕是你可能对今天的香格外敏感······她给了我这药,说是取一些揉开之后,再以掌心温敷一会儿就好······” “不必了。我现在好多了。”她放下筷子,不再理会他,也不在看他,径直回到了床上,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 他有些不太高兴。纵使再怎么不敏感,也是能看出来了,而且,还是对他不太高兴了。他有些云里雾里的,自己到底是哪儿惹着了她呀?明明今日刚入坊的时候,她都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你今日不是一直在睡么?到了晚上现在可还困?不如跟我一块儿走走消消食?” 她没有再回他话,秦蔚澜觉得自己的好心好意像是被忽视了,本来是打算问个清楚,她这没由来的脾气到底是为何,但是想起她今日双眼红红的样子,终究是咽回肚子里。 “你睡吧。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什么事可以唤我。”罢了叹了口气,灰头土脸的关上门,提着食盒走了。 等到君霓听到隔壁门掩上的声音,她偷偷侧过身瞥了眼屋内,确定只剩她自己了,才缓缓转过身来,盯着床榻上浅胭色的帐子出神。后来好像又有了些困意,下了床吹灭油灯,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屋外,一抹身影自树上落下来,脚边是踩碎了的花瓣儿。发丝吹过她的脸颊,惹得她有些痒痒。 “你确定是要这么做?这···这可太冒险了!”红叶轻声嚷道,扯住了她的袖子。 “当然!他居然还有脸回来找霜姐姐!她真是的,心软至此还收留他。”这嗓音倒是柔柔的,可说着的话带着一股违和的狠劲儿:“你可记清楚了是冬院?” “没错!我亲自领着他们去的!一共两人,他还带了个俊朗的姑娘来。”红叶眼睛一闭,似乎也是不管了。这人一贯如此,任性得很。再说了,今日她看到秦蔚澜再次出现的时候,自然也气恼的不行。 她瞪大了眼睛,十分气恼:“可真是不要脸!你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完纵身一跃,朝着冬院的房子飞去。 悄悄推开窗,闻到股隐隐的香味。等到她进入房里的时候,想到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她好像忘记问红叶,那个混蛋住在哪一间了。 不过此时若是再折腾的话,或许也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整个计划怕是就要泡汤了。干脆就赌一把,反正这冬院就住着他们二人,若是秦蔚澜的房间,那正中她下怀,若是另外一间的话······ 若是另外一间,反正她也不吃亏就是了。 想到此,开始解下腰间的细带,褪下了外裙,露出素白的衬裙;接着又是不羞不臊地,脱下了脚上的锦花绣鞋,露出晶莹小巧的足。 投射进来的月光,照的她像一只神出鬼没的妖,趁着夜,不知道是要惹哪家男子的梦了。她得意的笑着,褪下衬裙,于是身上只剩下一件薄透的底衫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柔软诱人的起伏。 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她弯腰揭开墙角边的酒壶盖,将酒随意地洒在了地上,又泼了一些在自己的身上。做完这一切,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前,掀开放下的软帐,钻了进去。 好香。她没想到这男人身上,也能有这么好闻干净的味道,轻轻飘到了鼻尖,惹得她心头一颤,忍不住眯着眼睛品了品。身下的人睡得正香,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 多亏了今日拜托红叶提前放置的香囊,床榻上的人是睡得香的很。原本她的计划就是夜中潜入,将一切营造成秦蔚澜酒后失德的样子。接着再大声喊叫,把等着的人喊来,闹到苏姐姐那儿。 这下一来,便可有好戏瞧了。 不过,现在心倒是有些软软的,尤其是刚才闻到了这个味道······不如,也就试试看? 这么想着,听着熟睡的均匀的呼吸声,是越凑越近,吻上了面颊。榻上的人猛地睁眼,掀开身上的褥子,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没想到这人是没睡着,同时她也出手,就是要往眼睛里戳。床上的人知道她要出阴招,抬腿就是一踹,将她狠狠地踢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 秦蔚澜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气喘吁吁,而她身下的君霓拼命扭动着,要挣脱她的桎梏。两人皆是衣衫凌乱,相互缠斗着。床边的纱帐被扯得粉碎,孤零零省了几片挂在上头,而最让人难以忽视的,莫过于这满屋子浓重的酒味了。 那人回头,看到门口的秦蔚澜,先是一惊,又急忙看向身下的人。 完了完了。这还真成了大乌龙!还就真的找错人了! 秋日的阳光格外毒辣一些,正午更加。冬院的正屋内,布垫子上跪着的人,就是昨夜闯入的不速之客,还有红叶。她们二人的头上还顶着一碗清水,至少也有五六柱香的时间了。 “若是撒下来一滴,便是要多加一个时辰。”苏晚霜呷了口茶,缓缓道,看着面前愁眉苦脸的女孩儿,表情十分严肃。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红叶,心里还是有些恼,都怪红叶事先未曾跟她说清楚,不然想必也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的。 苏晚霜瞧见了她的表情,重重地将茶杯放下:“公孙雪!你还不知错吗?你可知道你昨夜做的事,要是传出去,那全天下的人都要耻笑我们旋叶教的人了!” “可我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公孙雪,也就是昨夜君霓房中的不速之客。一着急,是把心里话都喊了出来: “他还有什么资格再来找你?当年不是他主动弃你不顾的么!现如今还带了其他姑娘过来,你说他这是存着的什么心思呢?” “你住嘴!”苏晚霜面色一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好看到了刚刚到屋门口的秦蔚澜与唐君霓。 公孙雪发现苏晚霜表情不太对劲,不约而同的和红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秦蔚澜清咳一声道:“是你遣人让我们来此处找你的······或许我们待会儿再过来?” “不必。”孙晚霜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深吸了口气: “对于昨晚之事······我便是还要再同你们二人道以歉意。也是我管教无方,我这位师妹,着实失礼的很,给我教蒙了羞。请你们二人过来,是想让她同你们当面认错。” 跪在地上的公孙雪脖子更僵了,认命的闭上眼睛。 回想起昨晚上事,君霓心中就颇为不平静了。脸上也是,飘过莫名的绯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亲过呢。 居然,居然还是个女子。想着就有些难以置信。 苏晚霜示意公孙雪站起来,她把头上的水放了下来,有些踉跄地起身。 昨晚闹腾一阵,一直没有机会看清这人的样子,眼下君霓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的看清这人。 小小的脸蛋,带着一丝圆润的孩子气,鼻头小而圆,双颊上有自然而清纯的绯红。君霓在女子中算是高挑,这人还比君霓要略矮半头。 她想起昨晚,最后居然还甘拜下风,心里有些记恨自己。这样个娃娃长相的女孩儿她都打不过。 审视一番,浑身上下除了幼稚的孩子气,也找不到其他恼人的感觉了,想必之前也是被疼爱得极好。 公孙雪同样也是在打量着她,越是打量,越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樱唇小小声的嘀咕着,不过君霓没有听清楚。 “公孙雪。”见师妹未有动作,苏晚霜拔高音调,连名带姓的唤了一声。 “好了。我道歉不就好了。”她终于开口道:“昨夜是我做的不对。” “你哪儿做得不对?” “我不该夜闯你的房间,扰你清梦;也不该与你打斗······”公孙雪憋着口气:“是我给旋叶教蒙羞了······我实属旋叶教中的异类,望你大人有大量,能饶了我这一次。” 君霓听着这道歉,怎么听怎么都有种怪怪的感觉,不过她的神情倒是坦然多了,不像是藏着坏主意的样子,也就顺势点点头,大意是接受她的道歉了。 谁知道苏晚霜又开口道:“你昨夜心怀恶意,本是要加害秦副将,那么你,不打算向秦副将道歉么?” 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那人,秦蔚澜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不过这公孙雪就炸毛了,像只被揪到了羽毛的雀儿一样,脸上写满了拒绝。 “我才不要同他道歉!绝对不要!死都不要!他还未就之前的事情同我道歉,我为何要同他道歉?”不等苏晚霜再开口,她撂下了所有人,头一扭跑了出去。 依旧跪在地上的红叶瞧见这个样子,匆忙把头上的水碗放下,站起来朝着君霓鞠一躬,匆忙道歉之后也跟了出去。 “雪姑娘!等等我呀!”声音是越飘越远了。 苏晚霜深深叹了口气,歉意满面:“让你见笑了。雪儿这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谁都那她没办法,这般肆意妄为。” “的确是需要好好管教了。”他淡淡说道:“若没有什么事,我同她就先走了。” “蔚澜!”她叫住他:“今夜在教坊内南侧的舞榭楼台,会有弟子表演新的剑术与舞蹈,不如同唐姑娘一块儿去看看吧?” 他停住了脚步,略微侧过了头,踌躇一小会儿,才微微点头,便带着君霓离开了。 “你同这个公孙雪,到底是有什么过节?至于她这么记恨你?”君霓问道,心中又补了一句,该不会是什么情感纠葛吧?泡了教主还不够,还要泡师妹?就如此钟情于秀丽江南的女子么? “几年前,也就是旋叶教拜访武宁关外营那一次,她同晚霜一块儿去了。她与我比试了三局,均败于我,就是认为我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技术,要求再比试,不然便要我同她道歉。” “这就结下梁子了?” “嗯。也不完全于此吧······”他沉默一会儿。接着补充:“她记恨我,应该是还有部分是我与晚霜的关系,恼着了她。” 君霓不再说话。 实际上,只要是他嘴里说出”晚霜”二字的时候,她已经生理反应地,脑海中的某根神经都被狠狠揪起来。 秦蔚澜停下了步子,扭头对她道:“我有些私人的事情去处理,你会屋子里待一会儿。或读书,画画,写字都可以。”还未等她回答,就迈步离开了。 江南这灵秀之地,白氏一隅,旋叶教一隅,还有众多达官贵人的祖宅都在此。他抱了私心,易容换装走访了好些人家,要查一查当年的事情。 这么忙活一阵下来,再回到旋叶教的时候,已经是繁星高挂了。 君霓坐在茶桌前,瞧着面前精致的茶点和清雅的香茗出神。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旋叶教弟子们,有嬉笑的,有品茗的,还有些看起来颇为忐忑,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复习待会儿要上台的表演剑法要义。 秋风吹过,高悬的烟粉灯笼轻轻摇曳,连同着舞台上的点缀纱花也跟着颤动。这样一个圆形平台矗立于湖边,围了一圈立式绣鼓。 台下也围着矮桌,配套坐垫。这样的擂台,同唐门的擂台倒是十分不同,带了更多观赏性质的妆点,气氛也更加轻松愉快。 乐师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吹奏起来。悦耳动听的曲调,洋溢在教坊之中。若干的女弟子,上台热场舞了一曲,算是为待会儿正式的展示做热身。 她依旧是无心欣赏,没注意到身边坐了个人,从她面前的果盘中取了一颗枣子,嘎吱嘎吱的嚼了起来。君霓转头,发现来人正是昨夜不打不相识的公孙雪。 “你是不爱吃这些江南的茶点果蔬么?” 她摇摇头。 “那你爱吃些什么呀?”公孙雪把头支在膝盖上,侧过脸瞧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好奇。 “为何你要关心我爱吃什么呢?”君霓云里雾里的。 “因为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呀。” “为什么要多了解我一些?” “当然是喜欢你,心悦你才多了解你一些的,这还用问呢。” 君霓的脸噌的又红了,想起昨晚与这女孩肢体相接,亲密异常。公孙雪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就特别喜欢你这般的女孩儿,我也喜欢红叶,喜欢秋棠,喜欢晚霜姐姐······虽然她好像更喜欢那个臭男人。” 听到这样,君霓暗自松了口气。也是曾经游历四方,之前是见过一些比起男子,更乐意与女子相处的女子们。她倒是没什么偏见,只不过刚才公孙雪的这番话,让她心情时上时下的。 公孙雪担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问道: “你···你该不会介意我是······我刚才这么说,只是想说我愿意亲近你,真的!不是带着要与你同房共寝的心思的!因为你的长相,实在是太过于相像了。” 君霓一头雾水:“与谁相像?” “一位我十分珍视的人,我从小与她玩到大呢。”她眯眼笑了起来:“不过,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了····” 君霓此刻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影,在阆城,在贺城,在唐门······一点一滴,汇成漩涡,越发的把她拽到了深处。 意识到情深之时,都还未曾忆起何时情起;终于是念起情起时,只余我一人。 她沉沉的叹了口气,自己与这公孙雪,倒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了。公孙雪问:“你······你这也是有心悦之人了么?” “算···算是吧······”她支支吾吾的承认道。 “可是你不知道那人对你的心意如何,是不是?” 君霓学着她,把脑袋埋在了膝盖中,沉闷又无人察觉地“嗯”了一声。 “很难受的。这样的感觉。”公孙雪继续道,秀丽的脸庞上,有一丝超脱红尘的释然: “我身边的许多人,见过他们从日渐情深,到情丝渐逝。别看我年纪小,也是瞧的多了,才悟出这真理。光是相爱,那远远不够,还必须相知,相信,相定,这样才能长久。” “不过,这样好难好难好难呀。耗在这日出日落,四季更替里,若是在生命终结之时还未曾达到的话,彼此的情,或许就越来越少,甚至变成恨了。”她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话毕,自己饮了一大口茶。 君霓听着心坎儿酸涩得不行,一句句的,是她能了解但不能感受的箴言,此刻或许是说者无意,但是听者,用力的刻到了深处。 她抬起头,问了面前的公孙雪一句:“你是从何处得到这些理论的?” “当然是从那个秦蔚澜与晚霜姐姐他们身上悟到的呀。” 君霓一愣。 公孙雪此刻的表情有些愤恨,或许更多的是带着遗憾:“你知晓我为什么如此讨厌秦蔚澜么?那时候我同晚霜姐姐一块儿去了武宁军营,结果碰上他,当时所有旋叶教的女弟子都被迷得神魂颠倒。模样好也就算了,一身功夫过人,谁都打不过他。” “话说回来,晚霜姐姐与他是再相配不过了。” “可是谁知道,后来他们二人,就这么分开了。我问晚霜姐姐是为什么,晚霜姐姐说,她与那姓秦的,终究不是一路人之类的,便是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 “肯定是那姓秦的始乱终弃!后来回到旋叶教之后,姐姐还难过了很长的时间。一直到快婚配的年纪,都还未嫁呢,如今他还是还有脸来。” 公孙雪说完,看到君霓的表情是变了一轮,先是难堪,又是窘,自己才晴天霹雳的悟到这样的事实: “你····你该不会是?” 君霓猛地从果盘中拿了一颗枣,塞在她的嘴里。她一边咀嚼着,目光看看身边的君霓,又看看不远处的苏晚霜的背影,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二人,专注地拿着一块细软巾帕擦拭着古琴。 “恕我直言······”公孙雪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与苏姐姐相比,也太不一样了······” 君霓忽然站了起来,没有再理会公孙雪,默默地远离了热闹的人群。 公孙雪瞧见她走了,估摸着她是生气了,又在想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还:“怎么这就走了?不看表演了呀···我好像也没说错什么,的确是差的挺多的。” “不一样也不是坏事呀···”她喃喃自语。乐曲渐渐起,三名弟子已经出现在台子中央,起势摆阵。公孙雪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舞台上。 再逢(她的心事,与他身后背负的愁恨) 这几日秦蔚澜都是早出晚归,也不肯告诉君霓他去了哪儿。准确的说,二人几乎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彼此间像是回到了刚相识的时候,莫名隔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她想去问,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是开口了,也不会告诉她。 不过公孙雪和红叶倒是喜欢来找她玩。这三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到是也混到了一处,尤其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公孙雪,主动提出来要教君霓一些防身的剑术。 “你说你是靠走镖的活计营生······可你的近身功夫这么差,哪会有人放心把东西托付给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除我之外,我们阆中镖局其他人的功夫都可好了!”君霓解释道:“之前倒是也出现过劫镖的,不过都被我声东击西引走了,也多亏我轻功过得去。” “当真?” 公孙雪不信,从袖口中掏了掏,取出一方粉色纱巾,使了点功夫,朝着不远处高高的樟树丛中一掷:“树上的鸟儿可不许惊动了哟!” 君霓将颊边的碎发伏到了耳后,略微伸了伸懒腰,微微一笑。运了气朝那处飞去。轻松地从树顶的枝丫上取下了方巾,翻了个筋斗,轻轻落在了地上。 她投来十分赞许的目光,刚才整个过程不说是惊动鸟儿,就连一片叶都未曾从树上落下来过。看她施展毫不费力,且姿势自如轻便,落地也如鸿羽一般轻巧。 “不愧是唐门的轻功!倒是见识上了!果真是厉害!” 由衷的赞许让君霓喜笑颜开,原本一直沉闷的情绪总算是好了些。 公孙雪提议:“这样吧,小唐唐,我传授你一些适合女子的近战防身剑术,你助我精进我的轻功,如何?” 君霓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轻剑。 “不知道你使不使得惯。不过这类剑总归是小巧一些,应该还是好上手的。”君霓掂了掂,也挥了几下,果真是不冗重,剑身瘦窄,但是弹性上佳,虽说不过臂长,但是阻挡些常见兵器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按照公孙雪的教授,她恶补了一些基础的挡招。旋叶教的剑法自然是不好外传的,加之君霓还是唐门正宗直系堂主的弟子。不过她还是教了她些可以自保防身的一般招式。 “别总是依仗着自己轻功好,便遇到了就想着走为上策。”公孙雪说道:“你首先就得改掉这一想法。不正面反击,敌人总当你是怕了的。” 这句话说的君霓是浑身一激灵。是呀,以往的自己,或许真的是逃避惯了。 “这些大道理,唐姑娘怎么会不懂?可还要你在此处卖弄聪明?”她们闻声转头,来人是苏晚霜。 “霜姐姐!可不许拆我台!”公孙雪娇嗔道。一边的君霓收剑敛势,向她微微颔首。 “唐姑娘,这几日可还习惯?”她今日穿了件烟色纱裙,里衬绣有荷莲,盈盈倩步便可能看到绽放之姿。丽颜带春风,语气也温和真挚,柔柔地询问着,尽足了主人之礼,让人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来。 “叨扰晚霜姑娘了。”君霓微微一笑。 “前几日的表演,唐姑娘也没有去么?” 她一愣。什么叫”也没有去”?莫非秦蔚澜也没有去? 她自己后来是回来了的。秦蔚澜虽说是住她隔壁,但早出晚归,有时候几乎是一整天都见不到人。第二天偷偷跑到他房中瞄了一眼,床榻上的被褥与前一晚都不一样,说明他还是回来过的,只不过早早又出去了。 “抱歉,原本我是等在台下的。后来实在是有些困乏,就回去了。” 苏晚霜点点头,继续道:“或许是前几日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这几日我也未曾见到蔚澜,还以为你们一块儿出去了。” 君霓眼神黯了下来,没有回话。 这就是这样一瞬间,苏晚霜心中明了了她隐藏的某些事情。或者是说,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拿出自己的佩剑,舞了一式旋叶教的新剑法。 秋叶纷纷,落花也是。 飞舞其中的剑和人,都似画一般,在风中划出伶俐的弧度。等到她收剑的时候,一地落叶与花中,几乎是每片落叶,都有被剑锋所伤的痕迹,唯独花儿完好无缺。 打叶护香花,又是厉,又是雅,实乃上乘。 “这便是那日同门所表演的剑法,你那天走的太早,没能看到。他之前同我提过,你的近战稍弱,希望能再有所精进。我想,这也是他带你来旋叶教的原因吧······”她婉婉道来:“阿雪,再辛苦你陪唐姑娘练一练了。” 话罢,微微颔首,又款款离去。 看着苏晚霜离去的背影,公孙雪又望着攅紧拳头的君霓,弱弱开口: “那个······我觉得好像霜姐姐也知道了······不过可不是我说的!这你可要相信我!” 君霓没有回话,一个人默默的继续又练了起来。似乎要比之前更为投入,眼神中也带着那么些少有的狠劲,似乎想要把这手中的剑,刺向谁的胸口似的。 踏着月色,秦蔚澜回到冬院,大老远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翩若惊鸿,执剑画影。女孩似乎找到了与剑的默契,渐渐地褪去生涩。感受到自己入了佳境,她面上的专注和狠劲,变化成柔和的欣喜。 她胸脯微微起伏,抹了抹额角的汗,收了剑,又发了会儿呆,直到听到他的步子声。 他一袭灰底的劲装,面上有淡淡的疲倦,但又有柔和的平静,负着手在院子门口处静静地看着她。君霓不知道要该说些什么,低头拍了拍袖子上的灰,便打算回屋。 秦蔚澜忽地掠到了院子的兵器架上,抽出上头的矛枪,便向她袭去。君霓听着声音,极快地抽出剑接了他这一招。 叮嚓! 兵刃吭呲相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突兀。矛枪像是从他手上长出来的一般,被他用的游刃有余。看得出来,他只用了五六成心力,君霓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有能耐就别使枪,换个兵刃对我。以你之长处攻我短处,算什么好汉。”她咬着牙道。 接下他下一招,逼得她连连后退。他把手中的长枪丢回了兵器架上,瞥见地上有一截拇指粗细的树枝条,脚尖一挑,就打算以这枝杈对她。 秦蔚澜的面色依旧是沉着,静静地看着她。就是这样毫无波动的样子,又让君霓恼怒了起来。 为什么,这个操控着她喜怒哀乐的罪魁祸首,依旧是这么波澜不惊的。 她咬着唇,使了狠劲迎上去,阵脚渐渐乱了,几乎是像宣泄,把所有的招式都使了出来。 秦蔚澜俊眉颦蹙,腹徘这人怎么忽然又这么大的火气,而且似乎比以前更盛了,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绪乱,则功法自乱。”他一边说着,一边接招:“你不够冷静,便学不会。” 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手中的枝条,想是水里的鱼儿似的,灵活避过了她的剑,不经意间啪啪地打到了她的手腕处。 几次下来,手腕处已经红肿,最后一下有些吃痛,剑终于是哐当掉落,轻声叫了出来,疼得眼眶又红。 她握着自己的腕子,默而不言。他丢掉了手中的枝条,抓了她的手腕过去看,又肿又涨。 秦蔚澜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你若是这么意气用事,不如不学。打不过别人就慌,还不如趁早就用轻功逃了,还能保自己不受伤。”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声若蚊响。 君霓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他借着带她来旋叶教的机会,跟苏晚霜联起手来羞辱她来着:“我的隐鸠,足够让我离敌二十尺之外了。” 秦蔚澜牵着她的手,来到屋里,摸着黑点亮了油灯。取了伤药,在自己的掌心划开之后,覆上了她的腕,徐徐替她揉搓起来。 想来还是对她太严苛。 自从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妹妹,心中对她多了两分期许。确是忘了,自己背负的东西,万万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也许就是这样的看重,对她来说也是负担。 不过,更是不可能向之前一般草率的对待她。他不舍得了。 “之后适度练习就可以了,重要的是实际运用。你若是能把晚霜所传授的这套招式学会了,加上你的轻功和隐鸠,肯定是够用了的。” 灯光下的男人,难得语气柔软,话说得比以前要多。浓重的药膏味,混合他的味道,钻入她心里,又是搅乱一池春水,模糊了心境。 “明日我需要你同我一起去······” “不去。”她冷冷回道。 “你是气我这几日都丢下你,让你一个人呆在这么?” “不敢气你。我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说到底,你甚至都未曾信任过我,只是打心底里觉得悲冷。后面的话她未说出口,默默地抽出了她的手。抹了药,的确是舒服许多。 秦蔚澜还欲说的话,被堵在嘴边。看她不愿意继续搭理,自顾自的回到塌上合衣睡下,就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吹灭了苦楚又孤独的灯焰,关上门离开。一室遗憾,满腹愁怨入眠罢。 第二日晨曦初微之时,秦蔚澜带背了个包袱早早的出去了。君霓几乎是一夜没睡,尽管是困得不行,合衣在榻上等了一夜,听到隔壁房门关上,她翻身而起,轻轻开了窗,跃上了屋顶。 他的包袱看起来小而沉。君霓猜他带的是从唐门找到的玉玺,心中更加觉得古怪。 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他走得都是僻静的小巷。约莫走了三个时辰,出了平江城,大概是来到了一处荒僻的村落。他径直上了村子旁那座不高的小山。 君霓连忙跟了上去。山上杂树高草茂盛,她被困在其中,落在他身后许多,还是跟丢了。 这时候肩膀一痛,发现是被小石子砸了。回头发现秦蔚澜坐在不远处一小树的枝杈上,手里抛着另外枚小石头。 他没说话,嘴角有一丝上挑的弧度。想来是猜到了君霓定会跟着他来。君霓也没有说话,只见他从树上跳下来,飞到她的身旁: “走得慢了些,下次脚程还要更快,别让我等你。”说罢,晃了晃手上的小短刀,扭头专注于清理杂草开路去了。他带着君霓一路往山上走,来到了山顶一座小庙前。 这庙不大,看着有些落败,隐藏在树与杂草之中。屋上的瓦片许多已经掉落,似乎又被人补上,只不过补得歪歪扭扭,选的也不是同一色的,看起来不太协调。 庙上的门倒是被一把巨大的锁头锁得严严实实。他撬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打开。 她打量着庙内的陈设。整个建造古朴而大方,四面梁柱都十分老旧了,供案上还摆着若干水果点心,不过都是已经干掉的了,仔细看还有动物的齿印在上头,想来是从墙后头的洞爬进来觅食。 最吸引人瞩目的,还是庙正中那樽戎高的石制雕像。君霓看得出来雕的是个女子,尽管是石像,但仪态容貌栩栩如生,宛若真人一般,慈容善目,夹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她看出了神,但她身边的秦蔚澜,更是陷入了撼动之中。 他···他是哭了吗? 君霓看到他眼中星烁般的晶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他缓缓地一步步朝着雕像走去,蹲下身,细细地摸着雕像足底那块小小的石牌。 这个石像,或许对他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君霓想,这样脆弱的他,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到心疼。抚上他颤抖的背,给予抚慰。 “咣当” 二人的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顷刻间君霓转身回头,举着隐鸠意欲攻击。来人是个衣裳质朴的男子,想必是已经上了年纪,跌落在地上的就是他端着的果盘,果子们咕噜噜地滚得四处都是。 那男子震惊万分,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们二人,叫了一声:“小·····小少爷?” 秦蔚澜猛然转身,莹泪倾泻。他想必是认出了面前这个男子,快走了两步,二人拥抱在一起。 黑鸦盘旋在树顶,停了一会儿,又飞了。 君霓靠在树下,用衣袖反复的擦拭着手中苹果,之后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她望向庙中席地而坐背向她的二人,若有所思。他们已经这么样交谈了大概有几乎一个时辰了,等到君霓都有些饿了。不过此次,是她自己主动选择守在庙外头的。 她看得出来。秦蔚澜有很多话,要同那男子说。 “吴叔······” “小少爷万万不可这么唤我!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秦蔚澜紧紧地握着男人的手。这个男人原本湿润的眼角,泪水似乎又要落了下来。一方面是有生之年,还能重逢的欣喜,这另一方面,当然是感慨,曾经备受宠爱,在花园中追着蝴蝶跑的男孩儿,变成了这样坚定、英伟、潇洒的模样。 “那年,我受命去了东瀛跑商,待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老爷已经被斩首了。秦家被诛九族···我娘与我爹······也难逃一死。” “吴叔你莫要说了······” “小少爷可不要误会!”他补充道:“没有大小姐,没有秦家,我与我爹娘到现在还流落街头······我与爹娘的三人的命,都是秦家给的。便是要与秦家共荣辱的!” 接着,他眼神黯淡了下来:“后来,我听说宫里出了大火,大小姐···大小姐以身明志,追随了老爷而死···我曾经四处求问,暗中打听您的消息,他们都说小少爷您也被大小姐带下去了······” “我不信,但是也寻不到您的下落······” “可是我们的大小姐啊···连蚂蚁都不肯踩;冬天里再多的穷民到府上讨食,她也一个个安顿好,赏口饭吃······怎么会忍心把你一起带走呢······过了几年之后,我回到了平江城,与镇子上的一些乡民修了这庙,给大小姐修了像,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观音小庙,不过是按照她生前的模样修的。” “他们······他们都还记得大小姐的好。老爷······老爷是不是做了卖国求荣之事,我不知晓。但是大小姐,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 “小少爷···小少爷您又何罪之有呀!” 早些时候的撼动,现在变成了哀伤。面前的这个叫吴叔的人,吴河,曾经是他娘身边亲密侍女的独子,虽说毫无血缘,但比血亲更胜。秦蔚澜怎么会不知道,吴叔修这样的庙,是为了告诉他,依旧是还有人念着他的。 这几日秦蔚澜独自一人,在平江城外暗中打听,终于还是打听到了秦家幸存之人的下落。 他先前找到了庙,发现是上了锁,不过乡民们告诉他,因为年久失修,因此只在逢年过节之时开放。算算明日是丰收节,才赌了一把,终于是在今日遇上了。 “当时,我被托付给了武宁将曹敬,由他收养,就说是边关小城的难民孩童,之后一直在军营中长大。一直到去年年末,才回到关中行走。” “那你······” “是的。”秦蔚澜点点头,安慰似地轻轻一笑:“我年少之时,便随着众武宁军士出死,从一个最小的士兵成长到了今天,前年提拔成了副将。也许是娘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命还算大。” “曹总将军给我取了名字,蔚澜。继续用了秦姓,也无人怀疑我的身世。毕竟在世人眼中,所有人都认为我当年同我娘一起葬身火海了······” 吴叔点点头:“能再见到小少爷,我此生已无憾了······大小姐知晓您现在成了这般英武男儿,想必泉下有知一定欣慰。” 秦蔚澜转头看了那尊雕像,看着房顶上的瓦片缝隙洒落的阳光,晕出温柔的弧度,耳畔隐约地,想起了许久之前,一声声睡前的童歌。 然后···也再无其他了。再多的,便是凄惨的哀鸣,漫天熊火,还有一望无际的雪。 “小少爷此番回来,只是为了寻根么?”吴叔问,多少能猜到些他回来的目的,并不只是这样而已。 “事到如今,我便和吴叔您直说了。”他面色凝重,顺下肩上的包袱,递到了吴叔的面前。吴叔伸手摸了一会儿,神色惊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蔚澜点点头。 “这是······” “对。”他斩钉截铁回答道:“此番返回中原,便是受人委托寻此物的。” “这样啊······”吴伯惊讶不已:“可···可小少爷您要是有了此物,那不就是天下最大的主人了吗?若是您做了皇帝,不管是秦家的罪,还是什么的。不就是一个皇令的事啊。” 他沉默了。一时间只剩下头顶上乌鸦的哀嚎。少倾,苦笑一声,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皇位于我,不过是累赘。” “小少爷能这么想那自然是最好的。”吴伯叹了口气,点点头。 秦蔚澜吴叔长叙了一番,千万交待不能将此事透露出去。吴叔嘱咐他此后万事小心,若无其他事,也无需再回平江城,以免引起他人怀疑。彼此心知,此生或许不再相见,诸多尘事绊扰,只得在心中诚挚默愿。 到访(我叫曹懈,是姐姐的弟弟) “师父!师父!你快去呀!师娘她疯了!”乌栩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是气喘吁吁地对着面前的乌莱说道。 “你慢慢说”乌莱放下书问道:“你说之冉她怎么了?” 乌栩小脸红扑扑的,大口喘着气,待气息平静之后才开口:“就是···今天寨子被外人闯了。那人去找了师娘,师娘不知道怎么的和他就打了起来,拉都拉不开,气得像发了疯一样。” 他放下书,跟着乌栩匆匆往外跑,发现不远的祭坛处,聚集了一大群人。扒开人群,发现双面陀红,气喘吁吁的之冉,她手中还拿着一把扫帚,木妲等几位女伴拉着她。 而她发怒的对象,此时正跪在地上,头抵着,手被严严实实的捆在了背后。他抬起头,二人对上眼。 乌莱一瞧便知,此人多半是之冉的亲人。他的相貌与之冉十分相像,带着三两分矜贵的傲气,此人看着年纪应该不大,还夹了稚嫩的青涩,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但是料子看得出来是做工昂贵的长安货。 瞧见乌莱的措愣,少年微微一笑,唤了一声响亮的:“姐夫!” 谁知道之冉一听,更是生气,甩开了木妲他们,扬起手,扫帚就是要劈下,被乌莱眼疾手快的拦住了。 “之冉,切莫冲动,对身体不好。”乌莱安抚道,接过来她手中的扫帚。或许是得到了乌莱的安慰,她的怒气渐渐地被盖住,扭过头去,不再看地上的少年一眼。 “你是何人?”乌莱询问。 “咦?姐姐未曾与姐夫说起过我么?”少年歪着头,丝毫不介意目前被审视的局面:“我叫曹懈。是姐姐的弟弟。” 他瞧了眼身后的之冉,决定还是先帮人家松绑了再说。带着这个叫曹懈的少年到了屋里,族人又把另外一个被困得五花大绑的男人带来进来。与曹懈不同,他嘴巴还被堵上了,呜呜咽咽的瞪着之冉和乌莱。 木妲才不和他客气,上去便是给了一耳光,打完了向他们比划道:“这两人是一块儿来的,不过这个太吵了,便把他嘴堵上了。我就在外头,有事唤我。” 乌莱谢过了她,帮地上另一人松绑。那人手一被放开,便腾地跳了起来,做了进攻的姿势,将曹懈挡在了身后。 “谢增!你在想什么呢?姐姐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 那个叫谢增的男人看了之冉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此时这个看着淳朴而消瘦的妇人,是曾经曹家的掌上明珠,长安贵女曹之冉。连忙跪下请罪:“属下护卫来迟。” 乌莱身边的她依旧是不曾开口的,只是漠然的盯着屋子里木梁上的一处。沉默又冰冷的此刻,还是他打破了:“请问,我可以称呼您为曹公子吗?” “姐姐和爸爸都叫我懈儿。姐夫唤我懈儿就好。这位是与我一同来的谢增。” “我们来,是来带姐姐回家的。” 乌莱听懂了这话中之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淡淡说道:“长途跋涉,你们二人也是辛苦了。今日又因误会造成这么大的波折,想必是累了。不如先暂且休息。” “其他的事·····改日再议。”他看了一眼之冉,她的样子让他又再度心疼了起来。 带着沐浴后的爽气,乌莱进到了屋子中。 屋里点的灯烧得只剩小小烛焰,外头的风打在窗上发出呼呼的声音。他清楚她是养成了习惯的,若是还没有进屋,或者是刚进屋的时候,她总是醒着。 他入了被中,水汽也被带了进来,她冷得轻轻打了个颤。乌莱看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拈起一缕,在指尖把玩着,轻声问道:“吵醒了?” 她转过身来,露出疲惫的愁容:“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她无奈地笑了出来:“你明知道我是为何睡不着,还问?” “我当然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乌莱表情带了三分顽皮,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莫名地被他的样子逗了,把被子拉过头顶,嗡嗡地笑了出来。 “不过我今日也不太困。不如你跟我说说?”他望着她,带着温和似水的柔情关怀,但是还补了一句:“若你不愿意说也无妨。但是万一我待会儿不小心睡着,你只能独自醒到天明了。” 她拉下了被子,对上他的目光。不过半月数日,彼此熟稔得像是过了好多辈一样。多年前的曹之冉,定不会想到,自己的良配会是这样的人。 她今日看到曹懈的时候,除了气恼,惊讶,或许还有一丝早就料到的悲伤吧。她最怕现在能感受的平和幸福,不过是一场幻梦,被他人无情唤醒。 “我娘生了我之后,许久未有所出。我爹担心说出去被笑话,曹家无人可继承,于是他纳了一房,曹懈便是侧房所出。” 曹懈比之冉小五岁。等到之冉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样貌人畜无害的少年了。她与娘之前都在关外生活,而侧室柳氏与曹懈一直住在长安祖宅。曹敬大概也是偶尔返回长安探望曹懈他们。 后来,等到爹病退了,她与娘搬回长安的时候。曹家上上下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记得她这个原本人人宠爱的曹家大小姐了。 她的童年,与秦蔚澜一同长大。心中认可的同伴也只有秦蔚澜一人。曹懈以这样一个突兀的身份出现,不单单是之冉自己,连她娘,也是深深被影响。 “娘她···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忧心忡忡,也不再允许我出去玩儿了。我再大些的时候,请了数位宫中的先生来,教授我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所有的礼仪。” “那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夜晚的时候,跑到军营里,跟蔚澜哥哥一块儿打两场马球。” 她笑了起来。一瞬间,好像又是回到了球场上飞扬跋扈的样子。 娘亲恨柳氏。她恨曹懈。偏偏他们二人表现得如此毕恭毕敬,不管是当着别忘曹敬的面,还是在背地里。曹懈乖巧的叫着她姐姐,尽管之冉总是表现得十分冷淡。 再之后,她如娘亲所想的那样,成长为了所有长安待嫁女子中最耀眼的一个。 “没过多久,传闻皇上是患了怪病,朝中势力几乎是落到了太子手中。爹爹老了,扶了心腹冯晏任统领之位。” 风云急变,若是不想办法找到靠山,世家倾倒便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爹这时便打了主意,让我嫁入宫中,在太子或者二皇子中择一人······” 乌莱心中了然。为何当时初见,她会对秦蔚澜如此之上心。相比也是,她万般无奈,如溺水之人一般。换做是他,想必也会选择最熟悉放心之人,托付此生罢了。 他只觉得万般心疼。疼在心尖上。 之冉再一轻叹,说:“他这回来,想必也是我爹的授意。我原本以为,我爹会派一队人马过来押我,没想到,却是派了曹懈来。” 乌莱摸着她的头发:“也不必过于忧虑。别忘了,还有我呐。”她摇摇头,又是苦笑: “你比他们都要瘦弱许多,想必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摸着他消瘦的面庞,她感叹道。 如此吗?他想着。怀中的她,心跳有力又珍贵。之冉跟他说了这些故事,他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怎样,这些事都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抗。 大约三日,算准了时间,乌莱去找了曹懈。 他倒是也不着急。乌莱敲门的时候,他正在整理带来的物资:“进来。” 乌莱推开门,小小的房间内放了三个小箱子。箱子敞开着,不是金银珠宝,是一袋袋装好的谷米稻种。 曹懈解释道:“爹同我说了。羌戎族长期与世隔绝,耕种自足,因此产出收获也是十分有限。我就提出,跟农部要了一批优良的谷种,希望能够帮助到这里的族民们。” 他这边说着,把谷子口袋的束口一个个系上,防止虫蚁啃食。 “有心了。的确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乌莱微微一笑,点点头。曹懈坐到了屋子正中那个破烂的木桌上,给乌莱斟茶,请他坐下。 “这两日休息得可好?羌戎天气干燥,昼夜温差大,与长安十分不同。” “嗯······”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虽然他年纪本不大。环顾了简陋的房间,还有隐约透风的木房顶,斟酌好了一会儿才说:“虽是陋室,却也因人而馨吧。” 乌莱呷了一口茶。目光从少年脸上移开。 “姐夫。”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中满是柔和的诚恳:“我知道,姐姐之前或许已经告诉了您,我与我娘,和姐姐还有大娘的关系,不算好。” “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十分想帮助你与姐姐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在乌莱耳中,满是困惑,又是惊讶。 他继续说道:“她是女子,始终是要嫁人的。于此,爹不会将家主之位传给她。”声音清朗,年少稚嫩:“所以,我并不需要将姐姐看做敌人,不是吗?” “这样,若是姐姐能过上平凡的幸福,清安一生,与心爱的人相伴,那岂不是更好?” “姐姐这番遭遇。蔚澜哥哥在信中说了一些。之前他寄给曹府的信上,说姐姐是中了天罗卫奸人之毒,途中饱受磨难流落至此。爹爹、大娘,自然是十分心疼的······” 曹懈意思是希望乌莱能告诉将此行的遭遇,再详细地跟他说了一说。乌莱原原本本道来。当然,关于君霓秦蔚澜带着玄冥指环去唐门的事情,被他隐掉了。 看向他,乌莱刚要开口问,被他看穿似地回答:“爹爹不知道你与姐姐已经,喜结连理了。想必是不太会高兴。” “原本的计划,最迟明年夏天,姐姐便是要嫁入皇家的。” 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与心中所想的重迭在一起,像把刀似的抵在心头。乌莱的头有点发麻,想到了之冉脆弱而萧然的面容,令他万般难受。 “所以。我或许是曹家,唯一能够帮您与姐姐的人了。” 男孩说的,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十分满足了。唯一的忧虑,怕就是之冉的病情,以及不能再与之冉相守下去。 “其实,我倒是觉得让爹爹接受姐夫,也并不完全不可能,听闻您为姐姐做了这么多,或许事情也会有转机。” “更难的,怕是姐姐的病情。若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 乌莱喉头滚动,紧抿的唇微松:“其实,原本我们是计划去长安的。只不过,在路上意外得知这病不但是与天罗卫有关,更就是源自这羌戎寨中······” “解药方子,我钻研了一些时日,也的确是有效的。” 曹懈眼前一亮,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的问道:“真的么姐夫!那姐姐···那岂不是就能治好姐姐了!” 看着眼前激动的少年,乌莱僵硬地点点头:“不过,解除之法异常阴毒,仍然还需要加以验证······” “验证?验证什么呢?”曹懈眉头微皱:“既然能找到源头,又有了可靠的解除之法,多拖一日,难道姐姐不就是更痛苦一日吗?” “难道······”他目光炯炯的看着乌莱,面上涌现出失望与难过:“莫非·····姐夫,姐夫不肯用尽全力医治姐姐么?” 乌莱身躯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曹懈其实长的与之冉,几乎是有七八分相似的。他衣袖的双拳,紧紧地握起,知道感觉到了紧绷的疼痛,才是松开。 他不是不愿意的。老天爷知道,他多么想治好之冉。 最隐秘的犹豫,万一这治疗途中,出了什么岔子,留她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她该怎么办?还能有谁帮得了她? “我······” “姐夫。”他修长的手,覆上乌莱颤抖的肩:“若是都不拿出一些勇气,如何向姐姐证明,你是真的愿意为了她付出呢?” “又···如何向爹爹证明呢?” 屋内只留下了凉茶一杯。窗外的风太猛了,吹得心也有些寒。曹懈觉得手冰冷,插到了双袖中。 他记得刚才乌莱离去时,略有些跌撞的步伐,万般撼动伤神的面容,心里反复咀嚼着,似乎自己好像,还没有看到哪个男子,能有这么般脆弱的? 诡异地嘴角露出笑容,掏出袖子中的手,轻轻在木桌上叩了一声,谢增闪身进来。 “这几日,辛苦你多盯着那男的。要格外注意一些,这是在羌戎寨子里头,莫让其他族人发现了。” 谢增有些疑惑:“少爷···那我们是,在这又要暂住一段吗?” “那是当然。病还没治好,自然是,治好了再走。” 不敢抬头看他,谢增是欲言又止。对这个样子看起来还青涩的少年,竟然没由来地延伸出恐惧。 “可是···曹老之前不是交代了,寻到人之后,不是要即刻赶回长安吗?若是继续耽搁的话,会不会耽误····”他咽了一口口水:“婚期呀?” “哼哼。”曹懈从长凳上跳下来,摆了摆手:“谢增,你是比我多吃了几年饭,为何还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谢增愤怒又汗颜。他继续说道:“你说说看,若是我们着急着回去,姐姐的病没有治好,而且,又多了个碍事的‘姐夫’,你猜会怎么样?” “···老将军一定会,大发雷霆吧···说不定直接就和朝廷撕破脸面。凭小姐的性子,估计是为了那男子,与老将军抗争到底,说不定就在回去的路上逃了。这样一来,原本的婚事,肯定就要告吹。” “估计怕是会,雪上加霜。” “若是,利用羌戎的资源治好她的病,稳住了他们二人,又能让她完好无缺的回去呢?” “那······至少小姐可以治好病,对太子还可以再从长计议。” 曹懈笑得灿烂,点点头:“我还忘记说了。刚才,他同我说,要解除这蛊,是需要有人献祭,以血肉炼之才行。” “血肉炼之,风险极大。连我这个不懂医术的人都晓得,这乃阴毒之极,违背人伦的法子。残废重伤,或许都是小事了······” 谢增瞪大了双眼,后退了两步,这个刚及他肩膀,还不满二十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能有如此缜密谋算的心思。羽翼尚未丰满,就露出了凶恶的尖牙······若是再过几年,那可不是祸患的魔鬼么?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曹懈问,声音薄凉:“我替你继续说下去罢······” “曹之冉治好了病,回到长安,安安分分的出嫁。若是那男治了病还能活下来,再除掉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管是嫁给太子,还是二王爷,还是朝廷中的哪个重臣。总之一定会是对曹家有所帮助提携之人。 “爹一天天老了,曹家,总该是交到后生手上。一步步地,我能替爹爹拿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尤其是武宁军·······” 谢增听及此,猛然清醒过来,脱口而出:“这!武宁军可是圣上亲令组建的军队!虽说曹家是最开始的创建者之一,可,可这······” “可是什么?可是什么?”曹懈牙缝间挤出这样几个字:“我曹家,祖上多少人死在战场上!你可知道?这武宁军的威名,可都是建立在我曹家儿郎血肉之上的!现在,总统领的位子就这么交到了个出生卑微,毫无建树的人手上,我爹甘心,我曹懈都不甘心!” 言以至此,已经无需再说其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谢增下定了决心,单跪在了地上抱拳,头垂得很低。少年微微一笑: “终于是看明白学聪明了?” 天是越来越凉,夜风吹来,带着干燥的沙砾。乌莱调了一些香膏,用羌戎的药草中配比,放置于枕边,有助于睡眠。也是多亏了这香膏,原本因为曹懈的事而忧心忡忡的之冉,终于能够睡得安稳一些。 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发现乌莱定定的望着窗外失神,身上也未披衣袍,也不见冷。以往睡不着的总是她,现在好像是倒过来似的? 她迷迷蒙蒙,揉揉眼睛:“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他说罢,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以往睡不着的得都是你” 之冉捂着被,坐了起来,猛地起身,倒是让她晕了一瞬,乌莱急忙抱住她。在他的臂弯中,忽然地睁开眼,露出狡猾的表情,送上了唇。 鸳鸯衔喙,合欢协好。 稍些,乌莱恋恋不舍的放开,发现她面色潮红,乐的开怀,知道她是在戏弄自己,哑然失笑。 “好了好了,我都困了。”她放开了他,吹了旁边的烛,重新躺回床上,留了背面给乌莱。 真正黑暗环绕的时候,之冉捂上胸口,小口小口的,悄悄喘着气,总算才是将疼痛缓解了一些。 还未天亮,打着哈欠的安苛就被乌莱叫醒。见着他,也没说什么话,乌莱背着个药箱子,把他又往另一处带。 二人约莫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来到了快靠近羌戎部族边界一座破旧低矮的石屋前,警惕确认是否有人尾随,这才带着安苛入内。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灰土味儿,想必是许久没人打理了。乌莱擦亮了火折,环顾着,神情冷峻地对安苛说道: “这几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得将这屋子内发生的一切告诉第三人。” “包括乌栩,族长,木妲······” “还有她。”他继续说道:“事成之后,我会把解药给你,你就能重新说话了。” 安苛眼睛一亮,连忙啄米似地点了头,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皱着眉头狐疑的思考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手脚胡乱比划着,最后是一脸无奈的表情,指了指乌莱,有拍拍自己的脑壳。 “说我蠢?” 那可不是嘛!安苛内心想道。 他这辈子也是与女人亲密相处过的。但是也没有哪个女人,值得让他割心剜肉的。不就是这么那点事儿?还值得这么赴汤蹈火? 他想不明白。乌莱却不理会他,开始动手收拾起屋子来。也不算花了很长时间,等到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就把小屋子内的一切打理干净了。 “开始吧。”乌莱道。 安苛仍然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活生生要剜骨剜肉,他还是头一遭见。 咕嘟嘟喝下一碗浑黑的药汤之后,乌莱拿起他的短笛,开始吹奏了起来。这回的曲子,听着倒是诡异得不行,让人有些害怕,甚至,像是在召唤什么似的。 曲终。石屋顶响起稀碎的沙沙声。安苛抬起头紧张地打量着。可惜屋子太暗,瞧不着。乌莱低下身子,从地上拿起了什么,他这才瞧清楚。 那是一条手臂粗,长约四尺的大蛇!它正盘挂在乌莱的手上,朝着安苛探头吐信子。 安苛连连后退,显然是怕了这邪物。江湖都传南疆毒寨人人能唤虫引蛇,原来是真的。而乌莱是显然不害怕手上的东西,笑眯眯的看着,甚至还轻轻地抚了下它的身体。 “莫害怕。它是来帮忙的,不会伤人。此处只能唤来这种沙蛇,若是身处苗疆,倒是还能换来我认识的‘伙伴’······” 安苛及时打住了他的话,催促他快些。乌莱对着手上的蛇低语了一阵苗疆话,只见那蛇居然乖乖的从他的手上爬了下去,爬到他们二人在石屋搭的那张木板旁。 乌莱脱了上衣,卷起了袖子,仔仔细细地用皂洗净,又再烈酒里泡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左手,像那只蛇伸去。 是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了。那蛇张开大口,一下咬下了乌莱的小指,把那一小截肉吐到了旁边的碗中。 他以为会血如泉涌,没想到却没有见到一滴血流出。断了的指根处,隐隐的红藏着白,看得出来是被猛兽咬断的。 乌莱喘着气。尽管是先前吃了药,但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总是让人觉得悲切:“这样···到时她问起来,也好说是,外出采药时,不小心遇上了蛇······” 地上那条蛇吐着信子,斯斯的叫声像是戚笑,然后它缓缓地从乌莱身上爬过,沿着墙一路爬到屋顶上消失了。 安苛回过神来,麻溜地帮他缠上绷带。不敢去看那一节小小的骨肉。乌莱缓缓起身,喝下药之后,他瘫倒在了床板上,扭头端详着那只装着断指的小碗。 他希望能为之冉做更多。但是,目前好像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角落里,一只其貌不扬的罐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是今天乌莱一起带来的,前些日子同安苛一同熬制的底药。少倾,这只小指,就会同这罐药融合,然后让之冉饮下。 安苛难得表情是严肃而关切,乌莱面色白的就像寒冬新下的雪,他摇了摇头,表示暂无大碍。但是安苛知道,这是他十分虚弱的表现,说话想必都费劲。 明明是都饮了药,为何还会感觉如此······ 昏死恍惚间,乌莱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绯红的颜色,不是血,是大喜之日热闹的红烛的颜色。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之冉同他一起坐在饭桌旁,好酒好菜,旁边的一圈坐满了其他人:身边是哥哥乌玛、打打闹闹的君霓和莫奎、小徒弟乌栩;再远一些,坐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之冉的父母,还有她的弟弟曹懈,他们对着他微笑,是温和平顺的。 离他最近的,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一身红裳,俏面似那最娇艳的花儿,幸福的脸上,不见沉哀与萧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柔嫩娇细的小手覆上他的,然后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如此真实,真实到他感觉之冉繁琐的凤冠不小心剐了下耳侧。 她凑近他的耳边悄悄说:“你吃慢些,以后我们天天都能这样吃。” 这怕是乌莱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宴了。 天罗(最终的结局,不都是权力的弃子么) “别杀我!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角落里的男人捂着胸膛,惊恐地看着缓缓朝他来的人。身体自然是五肺六脏都像爆裂了一般疼痛,骨头好似也碎了。 夜深人静的,他正巧在回屋的路上,谁能想到既然遇上这样的事? “大······大爷!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血咒之类的!也不知道羌戎人在哪驻扎!真的!哎哟呀······” 这个不速之客不多言语,一脚踏上他的胸膛,身下的人吐了口血,呜呼乱叫连连求饶。在他看到这人从背后抽出银黑色的流星链刃时,俱意更深了几分。 就像是看到地狱的阎罗一般。 他知晓自己是被什么人袭击了,露出血牙,放肆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天···天罗卫······原来是天罗卫的人······怎么,我们羌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于是就派人来赶尽杀绝吗?” “那倒不是。”唐陌道:“只是,我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来过。”说罢提刀,在身下牧民脖子处一划,似溅射的火花般瞬间涌出的血,宣告了终结。 他拿开脚,地上的人是断了气,绝目龇牙,死状惨绝。环顾四周,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简陋小石屋。心中决定打算布置成仇家寻仇的样子,随手翻乱了屋内摆设。 正当准备要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哨响,神色一紧,飞身遁寻而去。 月色下的人一身软甲,脖上一条醒目的赤色面巾,同样地,背上也是背着两把流星链刃。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取下了蒙面。 “是你······”唐陌语气中略带质疑。 韩霁月点点头,笑面如皎月般,清透又不施粉黛的脸上,是有别于浓妆的素美,依旧是令人难忘。 他这才是放下心来,把流星链刃放回身后的刀鞘中,缓缓走近。同为天罗卫中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此处。 按照阁里的规矩,鬼支作为最隐秘的存在,一般不会同时有两个鬼支同时出现在有一处,除非另一人是来执行清除任务的。 “你可是来杀我的?” 听到他这么问,韩霁月是一愣,而后放肆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你可知道···另外个男人,也曾经这么问过我。” 唐陌心道,这个韩霁月,也是一贯的做派了,六分勾人,三分慵懒,剩下那一分,怕是对别人的不屑和嘲弄。 她平静下来,说道:“你拿到玉玺了?” 他摇头,浓眉深锁:“玄冥指环所藏之物是玉玺?。 韩霁月略微吃惊:“你不知道?”但是似乎也料到了他没有拿到那东西。 “徐豹也潜入了唐门,不过此人狡诈,给他跑了。” “跑了?”韩霁月道:“能有人会从你手下跑掉?该不会是你故意放跑他的吧。”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他也依旧神色如常,暗沉的眼眸中,只有月光的倒影,见不到慌乱。 “徐豹必除。”她语气笃定:“此人已经背叛了天罗卫,若是让首领知道,你我自然都少不了好果子吃。” 唐陌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解除诅咒之法,现在想必是更加难寻了。” 她大惊:“当真?怎么可能!” 点点头:“他当着我面服下了解药。服药之后,原本身上的印记统统不见,整个人宛若脱胎换骨一般···想必也无需再另外服药压制疼痛了。” 唐陌看着她越发惊讶的神情,三言两语地将之前徐豹告诉他的解除之法道来,也包括削耳献骨这种最重要的药引之法。 “我还是怀疑,于是便来了这羌人出没的地方,验证解药来了······你可知道,这血牌的诅咒,控制我们的蛊药,最开始源自羌戎?” 韩霁月点点头,眼眸中有难过的忧伤。自嘲一笑:“倒是真的狠啊···天子帝王,还有那些带着高帽的阉人······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自幼入阁,都是些凄凉离苦,没爹没娘的人,不是这咒就是那蛊·····到底始终都还是质疑我们的忠心。” 此刻二人便是不约而同苦从心头涌出。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最终的结局,不都是权力的弃子么。 “既然···”终于她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这解除之法···是打算······” 他点点头:“我被曾经被仇恨蒙蔽得太深,后来却又深陷于修炼精绝之术,渴求天下武极,因此才加入天罗卫。” 但是这重新回到唐门的这一趟,才意外地,让他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月色下那一抹心上的笑容罢了。 韩霁月似乎懂了:“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摇摇头。若是徐豹的法子真的管用,那他得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他又是割耳朵又是送命的呢?且这个人又不能是一般人,还必须······ 她嘴角浮现一丝阴狠笑容:“我觉得,既然是咒,为何不考虑除了高宣,那岂不是一了百了?何必又这么麻烦寻来寻去的。”猜也能猜到,所有天罗卫之人身上的枷锁,源头必定都是首领高宣。 听到这话,这回是轮到他惊讶了。韩霁月算是首领的心腹,以往的任务中,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损失。虽然他是知道了这人早有叛逃之意,但此刻居然想出了个这么疯狂的主意来。 “皇权争夺,朝中更不得安生了,到时候高宣也难顾暇叛变之类的事情,那时候也方便你我脱身。更何况,秦蔚澜他可是还带着个公主回去呢······” “你说什么?” “激动什么!”她睨了一眼慌张的唐陌:“我得到线报,秦蔚澜此番回唐门,不但是寻到了玉玺,同时还寻到了狗皇帝当年与唐门女弟子私通生下的女儿。” “叫什么来着?对了!唐君霓。” 唐君霓。 这三字像水藻一般,紧紧抓住他挣脱的腿,将他拽入漩涡之中。怎么会?为何···这是真的吗?从未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啊。 难以呼吸的他,又回想起来,在唐门日日夜夜训练之中,君霓望向那个面目丑陋男人时的眼神。更别说那夜,在断云崖夺取玉玺的时候,还有,她对着他描述与秦蔚澜关系的时候······ 韩霁月瞧着面前面如死灰的唐陌,这下是也估摸着了,秀眉也是深深皱起:“难道,你与这小公主······”顿了一会儿,又是决绝道: “你若是真的为她好,想着以后脱身了与她双宿双飞,就应该尽早脱身才是!!” 指甲是深深刺到了肉里头。他终于是才挤出一句:“你知道,这秦蔚澜是什么来头吗?” 韩霁月侧过头:“听过此人的名字,在武宁军中表现不凡,去年被提拔为副将了······不过,再多的,我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来从何方。” 他面色惨白:“离开唐门之后,我调查了好一番,追溯此人的身世,或与江南秦家渊源不浅······” “二十多年前,重臣秦守忠的独女秦映茹,嫁入皇家,次年诞下三皇子。之后因秦守忠通敌,秦家被诛十族;秦映茹薨于冷宫火海之中。” “有人说,这第三子,是同着这茹妃一起死了。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是被托付给了武宁军才对······” 听完这些,韩霁月是也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眼下的一切,怕是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如此复杂:“眼下,你便就是当从没有听过此事的好。你不知道那个女孩是狗皇帝的女儿,也不知道秦蔚澜是狗皇帝的儿子。先想办法除了徐豹,至少回首领那里好交差。之后···” “之后再寻人解除血咒之法。等你之后自由了,想与她双宿双飞,那也不迟。” “这些破烂事,就让他们李家人自己琢磨去吧!” 若是依照在唐门时的那个样子,现在,她怕是早就对秦情根暗种了······不行,不能让她触了这背德之罪! “不用你说。”他丢下这句话,深深看了韩霁月一眼,便又把蒙面带上,纵身一跃,使了轻功离开。 情人(心上之人) 等回到旋叶教时,都已经是圆月高照了。今晚似乎风大了一些,如此,秋意更浓。 一路上秦蔚澜都不说话,她习惯了他的这个寡言的样子,也猜到了肯定是在思考,不然,就是在缅怀什么。 眼神的那一抹忧伤和痛楚,想必是那观音庙,和”意外”撞见的故人给的。君霓又猜不透了。既然是对她有所防备,似乎也不应该带她去这样的地方。 她打破沉默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长安?” “后日。明日我会再去趟白家。若是景云还未回来,我们就先到长安在做打算。” 她点点头。又是沉默。她忽然心中一紧,想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有意思的故事,让他至少也能开口说说话,也是好的。关于他,她依旧是有太多想问,大概是排了长长一个卷轴这么多,该从何处问起。 “也不知道,莫奎他这大半年来有没有认真上学堂。”她喃喃自语没头脑地说着:“镖局的兄弟们,最近还好不好···押送的活儿多不多······” “乌莱···乌莱他们是不是已经顺利到长安了。” “既然挂念,为何不传信?”秦蔚澜是开口问道。现在不在巴蜀唐门了,江南一代通信便利得很。 “传信······传信有什么用?怕是三两页薄纸都写不完的话。而且,他们的回复一定也都是‘很好,勿挂’之类的内容。所以,传信除了让我更想他们,也不会有其他什么帮助了。” 乌莱的上一封信,是告诉秦蔚澜,他们得知了解除曹之冉病症之法,众人寻解药去了。出于担忧,秦蔚澜在寄往长安的信件中,是告诉了曹家之冉他们的下落的。 之后一直到现在,便再也没有收到他们的书信了。羌戎部族区于一隅,外人也很少踏入他们的地界,知道他们具体的位置。再往西走走,就是波斯西域了······ “或许对家人才有这样挂念的心情吧······” “他们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问。 “当然!”她飞快的回答:“我娘死了,除了老姆姆,师兄······唐门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样子你也晓得。我早早出了唐门,幸得遇上了乌莱乌玛,还有小莫奎,同吃同住,闯南走北行镖运货,那不是家人是什么?” “那······那你爹呢?”他放轻了语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 “我爹?切。”她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什么登徒浪荡子,我从未见过他,自然就当自己没爹啦!就连我娘,我都记得朦朦胧胧。” “不过他们都说我娘不守妇德,与好几人周旋,肯定也不会知道我爹究竟是谁,是死是活了······” “若是······若是你爹还活着呢?”他不留痕迹地接上这话,连涌动的呼吸都黏在了一起:“他另外还有家室,甚至······甚至你还有兄弟姐妹呢?” 她眉头一皱,回头望着他。月光打在他的背后,秦蔚澜的表情,有道不上的情绪混合,不过,却是专注的,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每一丝变化。 “那与我何干?不是说了吗,我没爹的。所以,更不会有什么兄弟姐妹啦。” 他将脸扭开,也不再说话,就这般各怀心事地回到冬院。 秦蔚澜又是难眠,望着床榻上的帐顶,还有一只可怜巴巴的虫,在烧残剩的灯影里泳动。 南方人似乎是更中意睡软踏?他已经是拿掉了身下的一床褥子,可是还是觉得睡的不踏实。胡思乱想,在胸口摸了摸,想起前些时日在唐门与唐高裘的对话,心中只觉得哀然无限。 他许多年许多年都没有回过长安了。不知道,长安的一切,是否还如他离开时那样。既然是辗转难眠,再床上躺着也是心乱如麻,他便打算再去走走。 周遭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匆匆走过的弟子。之前依稀是有听到说,冬院附近有一片夜香花林,入夜的时候香气扑鼻又柔雅。颇觉新奇,便决定过去看看,清清神思也好。 远远地看过去,林亭中依稀有星点灯火。再瞩目一看,是正在打理修整古琴的苏晚霜。踌躇一会儿,缓缓走了过去。 苏晚霜听见步子声,抬眸发现来人是他,有些意外: “不睡?” “辗转难眠。”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手上动作继续:“可是因为床榻太软?我交代了红叶,是拿了硬些的褥子给你的。” 秦蔚澜应允:“也不全是。” 笑意确实更深了一些,她不再接话,自台面上的木匣中取出筝油,细细抹上。 “你此番来旋叶教找我,我十分意外。”她重新开口:“上次在长云关离别前的那一夜······你对我说的那番话,让我觉着,我是这辈子都不会见着你了。” 侧坐在凉亭抚杆上的他猛然回头,素素白衣的苏晚霜有些落寞,让他心头一紧。 三年前的长云关,曾经的他,是笃定了自己再也不会踏足中原腹地了。再如何两情相悦,怕也是终难相守。她愿意为了他留在关外,但是秦蔚澜是不舍得的。寒苦之地,时常外敌来犯。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再也回不来呢? 这回途径此地,故作停留,或许下意识还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吧。 她停下了手上动作,抬起头来望他:“我本身也不是郁郁寡欢之人···但是都三年了,却还是想着你······” “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甚至都还不如阿雪对我的喜欢那么多。所以还是将我远远推开了。” 真的若是爱,哪里会舍得啊。再怎么艰苦,都要守在一起的。 秦蔚澜微愣,看到她轻叹一声。月下的她,跟初见时一般温柔。心动吗?曾经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彼此也那么亲密无间,可如今,不过都是过往了。 “晚霜。我信任你。”他说:“你曾说过,锦衣玉食不如年岁相伴,饭蔬同食。你要的,我给不了。” “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再也回不来了······”喉头滚动,此刻难言:“我终究是负了你。” “是啊···你不该来的。更不该是在我已经走出来之后,再次出现的。” 愧疚淹没了他。愧疚于自己的残忍辜负,愧疚于他的狠心拒绝,更深地,是愧疚于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无疑不是句句说得他汗颜。 翻身从栏上跳下,拥住她,他的吻落在额间,惹得苏晚霜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像是春时化开了的河水,带走的眷恋永远不必再回来了。 “对不起。”他耳语道。 君霓看到的,也就是这样子的景象。一样的是彻夜难眠,在隔壁听到他蹑手蹑脚关门的声音,下意识的也是翻身起来偷偷跟着了他。 她觉得,以前看话本里,那些纠葛爱恨,弯弯绕绕的,瞧见自己喜爱的人怀中是另一个,便就要死要活,那时她想象不来。 而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刮来的风把心口吹得疼了。面前的一对璧人,真的像公孙雪说的那样,是一副不忍打扰的画。 秦蔚澜那么心疼苏晚霜,那她呢?她唐君霓,在他心中算什么?会有那么一点点大的位置吗? 深吸了口气,纵身一跃,她飞身离开。 而这边的苏晚霜将秦蔚澜推开,也不再看他。默默地收拾着石案上的各种物什,怀抱着古琴走过他身边,还是留下了这么一句: “就这几日,你事情若是办完了,便与唐姑娘离开吧。以后······若是还能再相见,也不必特别相互问候了,就当做从未相识就好。” “人生寥短,莫要留下遗憾,更莫要让那些不属于你该承担的仇恨吞噬你,蔚澜。”苏晚霜款款而去,她留下的话,还绕有余音。 刮起风,一阵阵地送来微不足道的花香。想来不久之后,就要入冬了。 “别愁了,愁什么呀!平时也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公孙雪抱着枕头,看着面前像鸵鸟一样埋在被褥里不说话的君霓。 她正睡得香,就被闯进来的她吵醒,脱衣上床,说什么今晚睡不着要来同她一块儿睡,结果又满脸闷闷不乐,用被子遮得严严实实,公孙雪追问下,才说了句“他们就像你说的一样,像画一样。”公孙雪才大概猜到了。 唉,还不是一个情字。 “我劝过你不要再难过啦,既然你不听,那今日就哭个够吧,明日就不要再难过了。” 公孙雪还叹了口气,带着些愤恨嚷嚷:“那个姓秦的到底好在何处,一个个的为他牵肠挂肚。” “我也想问我自己呢!”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显然是懊恼得不行。 “说不清也实属正常啦。”公孙雪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转过身去背向她:“困了就睡吧,我可困死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她心里难受得很,他们彼此以为的画面就不断的在眼前循环播放着。就这样一次次地,不知不觉是也觉得疲乏,迷迷糊糊就睡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剩下夜晚的时光应该好好安睡才是。 忽然间,她似乎是听到了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没等睁开眼睛,下一刻床帐子被掀开,然后自己被揪了起来。 为什么总是会在夜晚出现不速之客呢。君霓想道,白天打打杀杀的都不够这些江湖儿女肆意了,晚上应该要让她好好休息才是啊。 没得她看清楚来着何人,君霓肩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掌,不过她一样咬着牙,用力飞踹,正中来人腹部。 公孙雪也醒了,惊讶的下一刻便是也开始帮着君霓反击,一掌正中那人肩骨。 “公孙雪你居然揍我!你是胆子肥了!”这个声音,脆生生的就像是刚折断的竹子。听得出来,这又一位不速之客,是个女子。 君霓停下了攻势,把帐子一掀开,速速擦亮了油灯。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们二人都狼狈得不行,身上的衣服一团糟乱,而这另外一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是头发散乱,身上的麻布外袍被扯开,露出紧致精实的肩膀,狂放不羁的气质在女子中,格外突兀。 二人又缠斗起来,直到公孙雪费力拦在她们中间。 不速之客嘴角带着刚才君霓刚打的伤,眼睛大而亮,像一头生气了的狮子。她定定的看着公孙雪,手上攒着一撮君霓的头发。 头皮发疼,心里哀叹:我唐君霓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公孙雪扑倒了那人的怀中,竟然是哭了起来。而她居然狠心的把公孙雪推开了:“不许哭!你给我都说清楚了,这个女的是什么来路?还睡在你的床上!” “她···她是小唐唐啦!是我们旋叶教的客人,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她焦急的解释道。 瞧公孙雪这个样子,这个人应该也是她熟知的了。或许,还渊源匪浅。既然如此,那想必也就没有她什么事情。君霓想着,头皮和脸上火辣的疼,晃晃悠悠下了床,打算寻一铜镜看看自己到底是伤着哪儿了。 “慢着!”此人拦住她:“你到底是何人。” “蜀中唐门,唐君霓。”愤愤地看了她一眼,越过她下了床。取了镜子一瞧,满肚子的气冲的天灵盖都发烫: 镜子中映照的,简直比当时满脸脓包的秦蔚澜好看不到哪儿去。左脸眼睛那处几乎是完全青了,隐隐还泛着紫黑;靠近额那块儿被揪下来一小撮,渗了血珠子出来。只要是略一动作,身上疼的就不行。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心里与其说是生气,更多的是疲倦与无力。眼睛里原来堵的石头,好像就快要堵不住了。大概是眼泪要流了出来。 “喂。”那人喊一声。 君霓回头,发现那人坐在床沿边,大大咧咧的把腿盘了起来,探究地看着她。 “哭什么。唐门的人还怕这顿打?”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只小酒壶,拔开酒塞她咕噜噜地喝了两口:“别照啦,被我醉拳揍过的,基本也没几个能健全的。反正本来也就没多好看。” “郭姣!你怎么能这么说小唐唐呢!” 这个叫郭姣的丐帮女弟子回头又将公孙雪收拾了一阵。公孙雪肯定是力气不如她大,便也老老实实的不敢再反抗她,躲在床的一角小声解释道: “这个人······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去了很远的地方的那一位。她的性子就跟她的力气一样,简直就不像是寻常女子······” 郭姣是把这话当成夸赞,哼哼两声。君霓依旧是浑身酸疼难受,气息都堵在胸腔中:“既然如此,你们二人再叙旧罢······我回自己屋子里了。” “抱歉······公孙雪,今夜不改来打扰你的······”君霓站了起来,本打算离开,结果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栽倒了过去。 秦蔚澜在那花林中亭子下坐了一夜。天光熹微的时候才回到冬院。 按照计划应该是明日继续赶路的。他打算去叫醒君霓,同她一起再去白家走一遭,顺便采买些路上所需的干粮。 可敲了好一会儿,都未听到有人应答。他想了想推门进去,发现屋子里窗户大开,床榻上的被褥都与前一天一样。昨夜她根本也就没有在此睡觉。 而现在,人确是不见了踪影。 一股担忧攀上了心头,焦急的在房间巡视一圈,并不像是有人闯入,随身的物什都还在,就连她的隐鸠,都还放在妆案上,更不像是不辞而别的意思。 莫非,是找公孙雪去了? 想到这,他急匆匆的就往公孙雪所在的院落跑去。一进院子就闻到了浓浓的草药味,还注意到了坐在院子外头石凳上的郭姣。 郭姣低头摆弄着她的酒壶,一回神才注意到来了个男子。还没来得及阻止秦蔚澜,就让他进了正屋。 屋里苦涩而燥热的药味极其浓厚,他发现了忙进忙出的公孙雪和红叶,还有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君霓。 公孙雪瞧见了秦蔚澜冷面肃穆,一副怒不可知的样子,脱口而出一句:“糟了!” “怎么回事?” 红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大半夜的也是还在被窝里睡着,被公孙雪叫醒,说是有人受伤了,让她帮忙一块儿照顾,还不允许她告诉教主或者其他人。 “这······这就是意外!小唐唐······小唐唐是昨晚睡不着,找我练武来着,结果我不小心打伤了她!都是我的错!” 秦蔚澜显然是不相信的,要走进一步看着床榻上君霓的伤势,就被公孙雪拦了下来:“你你你!你干什么呀!小唐唐身上上了药,这可都没穿衣服呢!” 他眼睛一眯,察觉到事情不对。刚才瞥一眼,虽然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脸上绷带缠了好大一圈,但是还是能看到素白里衣的,根本就不像是赤身裸体的样子。 没有再同公孙雪纠缠,绕开她,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一角,瞬间诧异得不行,而下刻,又是更加的愤怒了。 君霓的里衣半穿着,露出来的部分敷着泡了药,染成棕褐色的绸布,想来这就是浓重药味的来源。不过伤口周围,特殊的纹路倒是格外吸引他的注意:似褐红色的龙一般,隐隐的延伸到了脖子上,十分吓人。 此伤乃是被丐帮绝学醉拳击中所致。若是能挡过去,或者是内力极深之人,自然能化解一些伤害。但是眼下看这个伤势,显然她是被打中了,而且打她的人,想必是也用了至少八成功力。 他放下被子,替她窝好了被角,扭头就向院子里走去。 “秦蔚澜!秦蔚澜你要去哪里!郭姣你快跑呀!” 院子里的郭姣听到里头在闹腾,而她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手上那只已经空了的酒壶上:“大早上的吵吵嚷嚷什么呢这是。” 等到她抬头,面前的秦蔚澜提着一支长枪,估计是从角落的武器架上弄来的,凶神恶煞地站在她面前。 浑身散发着怖恶的杀气,像是索命的厉鬼一般。横眉直视着郭姣,平日看起来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面庞,现在更甚。 “你伤的她?为何?”他开口道。 “呃······”这郭姣懒懒的看着他,打了个酒嗝儿:“是我打的。为何嘛······因为她抢了我的人啊。” 冷哼一声,他提着枪突了上去,卷起地上微湿的残叶。郭姣自然是不怕她,把空酒壶往地上一放,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起势迎战。 她自然是以掌法还击。别看郭姣是个女子,但是筋肉结实有力,手掌较一般女生来说也宽大,出掌力道精准,轻轻松松挡下了他的长枪。 想来此人在丐帮中地位应该也是不低的。他心道。 醉拳是乃绝学,对修炼者要求也极高,这女子想来天赋也十分出众。酒饮江湖,自由无束;野,但是依旧不容小觑。绝学功法同门派一样,秉承一贯路数。 二人你挡我攻的斗了七八回合,明显看得出来是郭姣占据了上风。郭姣得意一笑,长腿一迈,配合着手上的掌法,又将气力分到了腿上,跃至空中,右腿朝着他就是一个飞踹,虽然被他横枪一档,但是力也冲得他连连后退。 本以为她还会再鼓足干劲,一举击败他。谁知道这郭姣竟然移至石桌前,举起酒壶又打算喝了起来。 “糟了!喝完了!”她面色忽然一变,心道不妙。 他知晓刚才她享用醉意打出杀手锏,不过现在酒喝完了,想必功力也没有办法再激发出来。这给了秦蔚澜机会,重新握紧长枪,瞅准当季往郭姣腿部一打,正好是化了她的力。 她吃痛惊呼了一声,跪在地上。秦蔚澜枪头指着她的面,冷冷道:“不管是为何,你将她伤成这样,我也应该打你半死,这才算公平。” “哦?那我可还是得感谢你手下留情?”郭姣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在腹徘着,若不是刚才酒正好喝完了,现在被打输的应该是你才对:“你这么在意她,与她是什么关系?” “心上之人。”他脱口而出,也未多细想。 但是等到他说出这四个字,好像又觉得也不是这么回事。 郭姣听到这个回答颇为惊讶,脸上才露出一丝愧疚的歉意: “如此···那便是我的过错了。是我误会了唐姑娘和阿雪的关系。”郭姣低下头,满脸愧疚。得到了她的道歉,秦蔚澜这才把枪一甩,丢回到角落,重新进到了屋子里。 郭姣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一瘸一拐的走了。 今伴(旧曲新人) 君霓的眼睛缓缓睁开,浑身像是被无数乱石砸过一般,疼,更酸。脸上的伤口无时不在提醒她,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会落成这副样子。 “醒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慢慢扭过脸,瞧到他正好推门进来,手上还端了一碗药。 看到他清俊的脸,心头那股古怪的,叫做欢喜的情绪又冒了上来。眼泪不自觉的就掉了。遇上他,经历这一切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心里有又了讨厌自己的感觉。 昨天晚上明明还看到他在安慰那苏晚霜,现在终于舍得回头看看她这个可怜虫了。 “哭什么。”他坐到了床边,手上的药碗放下,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连带着轻轻地抹去她的眼泪。 “疼······”她实话实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上这些人······我只是想睡觉罢了。” “那个丐帮的郭姣,为何会来找上你?” “她是误会了我和公孙雪的关系吧······她以为我是······” “或许,昨夜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自己房间里,或许就不会生这样无端的是非了。”他是这么说。第二天早上回到冬院房间没有看到她,当下有多担心,这些都是君霓不知道的。 不过,她也是与公孙雪走得太近了? 公孙雪这小姑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对男子意见很大,之前她们旋叶教弟子一块儿去边关时,见到那些个男兵士,就她躲得远远地。 若是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也必须得管一管了,不能让唐君霓跟她学了这般骄纵的样子。 他这样想当然的想着,才是说了刚才那句话。可是君霓听了,又是更添恼意。她跟公孙雪可是光明正大,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是他,夜会美人,倒反是责怪她? 她眼睛可又是憋红了。但是又不敢继续再哭,一哭头皮就火辣辣的疼。 秦蔚澜语气软了下来,端起旁边的药打算就给君霓喝,结果却差点呛着了她,大半的药汁都洒了出来。 “你会不会喂药的!你这么喂,是打算喂给被褥子喝吗!还是打算呛死我!扶我起来用勺喂啊!”欲哭无泪,她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恨不得昨晚上郭姣再用力些,一掌拍死她得了。 “抱歉!”他手忙脚乱扯过旁边的软巾替她擦拭着唇角,脸难堪的红了起来。这可是真少见:“我···我之前从未给别人喂过药,对不起。” 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几乎是要靠在了他的怀中。她鬼使神差地心跳的又快了一些。明明心里却还是在气恼他这个人。 二人都不再说话,一个略带歉意的在喂药,一个心事满怀的在喝药。看着还算是平静无碍的,再或许,也可能还流淌了些叫做温馨的东西? 君霓这一伤,原本二人的行程又要耽搁了,不得不继续在旋叶教多逗留些时日。好在旋叶教也有些医术精湛的药师,给的伤药见效也快。除了贴身换药的时候由红叶代替,喂药熬药这些细致活都是他做的。 自然还是她更重要。没办法,秦蔚澜也抽不出时间再往白家跑。 五日之后,君霓的内伤再好了一些,脸上的绷带也可以拆掉了。虽说还是在结痂,不过万幸的是她还一直带着之前乌莱留的金创化伤药,不会再留下疤痕。但是发际边上的伤,即使好了,应该也还是得再过段时间,才能长出新的头发。 公孙雪不知道去哪儿给她找了个头带,系上之后,刚巧是能遮住伤处的。她现在这个样子,额头上疤痕交错,倒是更添了几分英气,颇像是武宁军中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士了。秦蔚澜这么想着。 等到她能自行下床走路,他的心稍微的就能放下来一些了,才又去了一趟白家。 白家弟子听到他是来找白景云的,有些奇怪地说:“小公子前两日同庄主与庄主夫人一同去了长安呀!” “所以,这些日子白景云一直还是在白家内?” “是的呀!他之前是交代我们别跟外来人透露他的行踪,就说他出去了,也不知道是要躲着谁······不过既然现在人走了,我想应该也没关系了吧。” 他心道不妙。当日回到旋叶教就同君霓商议,最多两日,必须要往长安走了。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今日秀坊还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郭姣他们三人踏入冬院的时候,红叶还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看到郭姣,赶紧又冲屋子里喊:“秦公子你快来呀!!!”话音刚落,他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到了大包小包的人。 郭姣还是那副不可一世样子;而这另一个人又很眼熟,秦蔚澜想起来,是之前在贺城帮忙寻回玄冥指环的那个丐帮弟子,尹习文;而这第三人年纪最大,及肩短发精白,一圈胡茬,但是面上并无皱纹,看着精神抖擞,体力充沛。 他们大包小包的扛了不少的东西,看起来像土产干货一类的。 尹习文上前开口:“秦公子可还记得我?春末之时在贺城,我们偶遇了打劫你们的贼人,将东西给你们抢了回来。” 他点点头:“记得。当日多亏了尹兄,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就目前而言,气氛还算好。第三人向郭姣使了个眼色,郭姣开口介绍道:“我们今日来,是来赔礼道歉的。这些都是滋补的养品土产,希望唐姑娘病能快好起来。” 说道君霓,秦蔚澜的表情又冷了下来。 那个年纪最大的见状,笑盈盈地走上前,面带愧疚,朝着他抱拳:“丐帮郭禾,是郭姣的生父。小女前些日子鬼鬼祟祟的去城中药铺抓了一大堆跌打伤药,被弟兄们看到了回来告诉我,逼问之下,才知道这事情原委。” “教女无方,教女无方啊······还请秦副将多多海涵。小女郭姣······”他瞪了一眼旁边的郭姣,在她背上一拍,郭姣噗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秦蔚澜是听过郭禾此人的。历届丐帮帮主均是武学过人的奇侠好汉,这郭禾可是新丐帮帮主的热门人选。与其他人不同,他的功夫可是不值一提的,原本不过是个书生秀才。 或许,是其他方面特别出众?思及此,秦蔚澜虽是不太高兴,但是也不好再说什么,权衡一番,紧绷的脸渐渐松了下来,与这郭禾回旋了一番,这个事也算是这么过去了。 “唐姑娘不知道恢复得如何,可否让我们见见她?” “不太方便。她此时正在沐浴换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下意识地回绝。 “如此······”郭禾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点点头,与郭姣相视一眼:“姣儿告诉我,秦副将与唐姑娘好像要去往长安?现在唐姑娘意外受伤,路途想必还是有些麻烦的。姣儿正好也是要往长安去一趟,不如让小女护送你们,这样也当是赔罪了。” “不知秦副将意下如何?希望也能给我们个赔罪的机会。” 郭姣的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与秦蔚澜的眼神交汇,倒也丝毫无惧,郎朗明明。再三考量,最后还是点了头,答应了他们的提议。 对于这个提议,意见最大的倒不是君霓,虽说她心里下意识地还是有些惧怕郭姣,但是既然秦蔚澜选择相信她姣,那想必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同时她认为,就她与秦蔚澜二人,身边带着那个玉方方的东西,多一个帮手还是保险些。 公孙雪显然就不太高兴了。她与郭姣分别了很长时间,现在好不容易二人重逢了,又是面临着别离,她当然想要一块儿同行。 “为什么我不能同你和一块儿送他们去?难道丐帮可以,旋叶教就不行么?” 郭姣舍不得,但是她与秦蔚澜唐君霓二人同行,其实是还有其他打算。因此只得狠心拒绝她,说了些软言好语安慰,她才松了口。 等到了出发的那一日,他们起了个大早,郭姣架了辆马车在秀坊门口等着他们。公孙雪和红叶在门口送他们,眼眶是都有些红,这几日的相处,感情也深厚了很多。 君霓已经许多日都没有见到苏晚霜了。就是今日他们离开旋叶教,她都不曾来送别,是与秦蔚澜有了什么隔阂么?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他,读不出喜悲。心底倒是衍生了一点不可说的高兴出来。 希望他们是结束了,这样,或许自己有机会的,他是不是会多看自己两眼,多在意自己一些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的喜色涌上脸颊,红得就像秋收的苹果。 等到他们驾车离开旋叶教,隐隐约约有琴声响起。不多悠扬,只是惆怅,秀坊中的很多人都听到了这样优美的曲。也传入了公孙雪的耳中,后知后觉地读懂这别离之调,只得送上一声叹息。 但,有些人或许是再也不会听到了。终是成为旧曲,化作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被忘却。 乌莱(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气色好差,身体不舒服?”之冉问道。 乌莱摇了摇头,浅然一笑:“或许是最近总是外出采药,有些疲乏罢了。” “我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你不必再如此辛苦到处采药寻方子了······”她抚上他缠着厚厚纱布的手,心疼万分。 那日回来他手上缠着纱布,几乎要把她吓得半死,说是遇上了山上的沙蛇,给咬断了小指,万幸此蛇无毒,但是这断指是不可能接上了。 “你自己就是医者,你若是病了,哪里还有人能医你。” “你放心。我自己知晓的。” 你便是我最好的药了。他安慰道:“最近,安苛同我在书上找到了个新的方子,喝了之后,你的病或许便是能彻底治好了。” “真的吗!”之冉高兴得跳起来,扑倒了乌莱的怀中:“太好了······若是这病治好,我们是不是能一起回苗疆了?” “回苗疆?”听到这个答案是有些错愕:“你······你愿意同我回苗疆么?” “不回苗疆的话······那要去哪儿?”她有些疑问:“你先前是住在什么地方?是和君霓住同一处吗?” 她试探地问着:“若是······同她住一处的话,她怕是会不高兴。毕竟,我先前这样难为她,也不招人喜欢。” 说道君霓,他微微一笑,点头又是摇头:“按她的性子,是肯定不会喜欢你的。不过,你也不再是曾经的你,我想,或许你能同她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也说不定呢。”摸着她的发,他的话语依旧是如水般的柔和: “我倒觉得君霓不是大问题···”这话说着,乌莱望向窗外,炊烟袅袅的木屋人家,一位矜贵优雅的小公子静静伫立,极目远眺这萧索的秋景。 之冉知道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尽管这几日,曹懈都表现的老老实实,并无什么逾规越矩,惹人讨厌的举动,但是她对这个人,还是喜欢不起来。打心底里,便是不喜欢的。 曹懈一定也知道这一点,尽管二人同父异母,算是这个寨子中血缘最亲近的人,可是彼此都不说话,就像陌生人一般。 他白日就找村长,或者是寨子中负责掌管畜牧耕种的人探讨一些粮产方面的问题,帮着他们改进谷种。到了晚上,就与谢增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暂住的小屋中。远远的看到之冉,也只是微微一笑,看不出其他。 “你···不想回长安么?”乌莱看到她黯然沉思,便是循循问着。 她摇头。 “是······因为我么?” 之冉目光是眷恋的坚毅:“你已经是我的夫君。羌戎神认定的夫君。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若是······我也去长安呢?或许,你爹爹他们也许会接纳我也说不定。”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罢了:“不过,我是挺想念娘亲的。” “长安啊,的确是个好地方。”她似叹息:“富丽堂皇锦,金灯永不眠;食粮尽仓满,饱温无民饥。长安啊,大概是天下最幸福的地方了···” “你喜欢长安?” 她点点头:“但是······” 得到她的答案,他此刻心中才明白,避世桃源对他来说或许是归宿,但是对于她,也许就不是了。陷入到她略带哀伤的明眸之中,乌莱也知道该如何做选择:“你不必再担心。都交给我,好吗?” “你喜欢长安······我们就回长安!让我来说服你爹爹,我会努力让他接受我。” “开一间医馆,医治病人······然后,等我们很老了,儿女环膝···若是没有也没关系的。” 她目光闪动,又似撼动。 之冉觉得自己太过幸运,情深至此,无以复求。这过去的奔波时日,被掳,毒发,背叛······好像终于是熬到了头,看见了光。 “你可知道,这是要拿那你自己给她续命?”安苛的嗓子刚刚复原,说话的嗓音就像是蛤蟆叫。有一段长时日未曾开口了,听起来古怪得很。 乌莱没有回话,端起旁边的药汤一饮而尽。之后取下手上的布绷带,取来尖刀,朝手心狠狠割去,涌出来的血,滴落到瓦罐中。 这样的动作,已经大概重复了有些时日。除了献指做药,乌莱又放血炼丹。这健康之人的血,对大病初愈者补精养元大有裨益,也是解蛊之药中的一部分。 “可就不怕疼?这残缺肢体之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还会认为自己身体是完整的,因此残缺处便是还会作痛。”安苛继续反问道,忽然晴天霹雳地嚷了出来:“你······你该不会是······” 他痴笑一声,似嘲弄般,算是回答:“书上的那个方子,你之前也看了,猜得到这剔骨削肉,应该是由死人来做才是。” “怎可能不痛,活人自然也是折磨成死人了。” “这神仙膏···能让我多陪她一些时日,染上了瘾,又算得了什么呢。” 纵使是安苛般放浪形骸之人,听了也是无言以对。 觉得心中感慨万千,除了情爱,这般圣人之心,他这辈子也是不会有的。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给他伤了止血的伤药,替他换上了干净的纱布。 “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他问。 乌莱面色越发惨白,摇摇欲坠。后事这两字从别人口中说出,与自己知晓,都是不一样的。安苛将他扶到了床板上让他躺下。 “你既然是行医,以后,便是以全善之心,面对你的病患吧。切莫再有侥幸,切莫再行旁门左道之法。这便是我的遗言了。” 安苛气的眼睛发红,或者是说,心中的震撼终于是藏不住了:“呸!装什么圣人?俺行医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俺师父死了,这羌戎小族这么点大,耕的地还不够老子吃的!这时候来给我说教?等你再多活几年再说吧!” “若是你不嫌弃,我徒儿乌栩也可以给你当学徒打下手。” 他愣住:“你···你真的愿意?也不嫌俺技术不行?” “怎么会。那时你能一眼辩出之冉的病症,就说明你医术绝非泛泛之辈。”他似感叹般:“若是乌栩跟了你,也能学到不少实用知识吧。” 也不知道改怎么接下这话。看着奄奄一息,面色发白的乌莱,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安苛觉得乌莱现在,就像真的是在交待后事了。 “那曹姑娘你就舍得?你死了她怎么办的?” 是啊。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千万世间人,最放不下的只有一人。是病患,也是情患。或许早就是该醒了。 “我若是死了。大概她会回到长安,继续过着属于她的人生吧···无需再提心吊胆,回到她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 “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安苛再无言。一阵冷风刮过,吹出戚悯的声响,悲凉二字都难以言述。 渐入冬,羌戎的秋收一过,族人们都闲了下来。连着好几个大晴天,各家各户纷纷准备好冬藏的食粮,好不热闹。族长高兴地向族人们宣布道,有了长安来的贵客曹小公子的帮助,明年秋收之时,粮产说不定还会再翻一番也说不定。 “多亏了曹公子啊!”务农的羌人感叹。 乌栩听得心里感觉怪怪的。最近师父似乎和安苛又不知道去忙什么去了,早出晚归的。她就只能自己读着安苛给的书。 等她读到”精由气显,表现于面”这样的句子,教人通过判断面色及精神状态来判断身体情况,脑海中浮现的是越来越精神的师娘,还有最近看着羸弱病虚的师父,陷入了沉思。 “安苛。你看书上这句,说的是什么意思?”终于是忍不住了,她找了个机会偷偷地问了安苛。 对了,师父又帮安苛恢复了嗓子。可真是够奇怪的。 “这你都不懂?有没有认真读哇。”安苛杂咋呼呼:“说的就是这人啊要是生病了身体那块儿不对劲了,那面上多多少少是能看的出来的嘛。就是中原人他们说的什么‘望闻问切’的‘望’嘛!” “噢!”她拉长了声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看师父最近的样子不对劲,原来是生病了!” 安苛心中惊呼不妙,差点就被这小鬼头套话了:“瞎说什么呢!这这这书上教你的你学了咋能乱看嘛!你师父身体好得很!他就是跟你师娘晚上闹腾造小娃娃呢!你懂个啥嘛。” 她努努嘴,跑开了。意外地,第二天师父把她叫了过去,从袖子中拿出那只短笛: “听说你最近是觉得读书无趣了?那今日师父教你吹笛吧。” 乌栩高兴地跳了起来,把小脏手在衣服上好好地蹭干净了,接过了那笛子,又是好好打量把玩了一番。大概是五六寸长的样子,比她的小臂还要短一些;摸起来凉丝丝的,感觉像摸泡在清泉里的卵石般舒服。在笛身的细部,还刻着一只蝶的图案。 “好好收着,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唉?我还以为师父只是要教我吹而已。”她很意外,喜欢这只笛,但是也不敢贸然收下:“给了我,那师父怎么办?” “师父不需要了······”他笑着,揉了她的头。乌栩好像是也长高了不少。本就是小孩长高的年纪,先前还是流民的时候,吃的太少了,现在饮食正常,自然是蹭蹭蹭地长。 他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阆中。不知道莫奎这大半年,是不是也长个了。 乌栩还在歪着头琢磨他话中的意思,他已然开始哼起曲子。不过他唱歌实在是不好听,哼出来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 小朋友心直口快,打算是吐槽一番,但话又被抢在了前头:“我知道我唱的不好。但是大概就是这么个曲调。” “这笛,是我师父仙逝之前送给我的,名为怜生。吹奏起它,会让悲伤的人感受到慰藉,让快乐的人愈发珍惜眼下美好···这大概也是每个行医之人的目标吧。” “师父,仙逝是什么意思啊?” 乌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此刻心中的滋味,已经不是三两句能够说得清的了。乌栩在音律方面也的确是比他强的太多,才练习两三次,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已经能够流畅的吹出悦耳的音律。 一曲终了,乌莱欣慰地点点头,鼓起掌来。她是越发喜欢手中的这枚小笛,心底打算着以后去哪里都要带着它。 “谢谢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吹的!”小丫头得到了鼓励也很是高兴,又闻到悠悠饭菜香味,一溜烟跑去吃晚膳去。 这样的日子,夕阳,还能看几日?他心想,手放到心房上,感受那一下下微弱的跳动。知晓自己已经是枯灯油尽,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一件件地安排着未完成的事情。 将短笛怜生给乌栩;恢复了安苛的嗓子。另外,他还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君霓,另一封是给哥哥乌玛的,都托付给了安苛,请他代为转交给君霓。 他终究是没办法按照预定到达长安了。 在地上结了霜的夜里,他在屋子里等着之冉回来。 “你回来了。” “嗯。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比我早一些。”她脱下厚重的外袍,抖落一身寒气。刹间闻到屋子里浓重的腥气,疑问的问坐在茶桌旁的他: “这是什么味道?为何血腥气这么浓重?” 他点头,不做更多解释,心中暗想,这药在病人鼻中闻到的是血腥味,但是旁人闻着甚为清新,真就诡异之极。 他自桌上的药罐中倒出一碗药,古怪的味道愈加弥散。之冉皱着眉头走进,望了一眼,似乎也猜到这东西为何物了。 “这······这······这是那解药?” 他轻轻点头,将药碗递到她的手上:“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药,总算是炼成了。” 之冉是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疲惫的面上神色如往常。她觉得这药的味道实在是呛得难受,但是想到为了她,乌莱所做的一切,也再无多言,深吸口气一饮而尽。 他连忙扶上她的脉搏,感受这强劲有力的跳动:“如何?可······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黏糊糊地这东西的感觉,自喉间滑顺而下,温温热热。等这一碗药都到了腹中,便顷刻蔓延出难以言喻的满足质感,就像是,肩上压疼她的苦楚被抽走,整个人便轻快了许多。 “太奇妙了······”她惊呼出声,对这碗药便是连连称赞,更是称赞乌莱的医术。看着她整个人如脱胎换骨般精神了起来,他倍觉苦尽甘来,自然是欢喜的。 “可还有其他不适的地方?头疼么?耳朵······都能听见?” 她欣喜摇头,但是却发现乌莱脸上的表情好像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她的激动瞬间又冷了下来:“你······你不高兴么?我的病好了。” “怎么会。”他安抚一笑,搂她入怀。隔着衣服,用了很大的力气怀抱着这份温柔。 她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有力。有一瞬间,刚才她欣喜的表情,秀眉高扬,神采四溢,就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识的时候那般。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才对。他知道。 乌莱还拿出另外的一个小匣子,里头是若干枚乌黑黑的药丸: “此物是苗疆秘典中的固精养元之药。你的身体这番波折,也得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可以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这段时间记得每日清晨醒来就吃一粒,配温水。” “好。”她毫不怀疑地接下。身子一歪,靠在他的怀中,感叹: “这一年来,感觉像是活了五辈子,吃了八辈子的苦。但是,总算是也就过去了。”眼眸轻阖:“以前偶尔都会觉得日复一日是漫长,现在觉得,年复一年都太短了。” “满足的话,就是觉得充满意义,或许才觉得今日过不够,希望明日能更好些。”她说道。 听到这句话,他眼眶一红,拼命咬着自己的唇,不让怀中的她察觉异状。绑着白纱绷带的残掌,轻轻地摸着她的发,万般缠恋。 他不满足,他还想要陪着她过更长更长的时间。但是不能了。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便是今夜。就如被吞噬的赤橙夕阳;如外头挂着残破黄叶的树;如堆着厚厚融蜡烧尽的烛一样。耗尽,消亡,迎来终结。 明谋(他死了,也省的我们再去暗中下手) “可是顺利?” “是的。” “如此甚好。他死了,也省的我们再去暗中下手。” “那······若是大小姐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回去呢?” “不会。我会带着她回去的。”曹懈收了扇。月下窗前,暗暗孤孤:“收拾物什,事已成,不日可启程返回长安。” 时间推回到两个月前的长安,一场雨带来脱胎换骨的秋意,天光白明,如刚刚制好的新宣画纸般。 冯晏快步走进曹府,一脸紧张严肃。府上的人知道是他是有要事,丝毫不敢拦,畅通无阻地走进了曹敬的书房。 曹敬的书房,也像他的人一般。方方正正,古旧严肃,也不太有人气,看得出来不常在此逗留。冯晏深吸了口气,敲门请入。 果不其然,曹敬是七窍生烟的恼怒。房间里站着谢增,同样也是武宁的军士,也是他贴身护卫;还有一人,是曹敬的幼子曹懈,他乖顺地站在侧后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二人头垂得极低,此刻也不敢开口。 “你们也是长本事了!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虽及知名年,但是依旧中气十足,隐约还可见到年轻时叱咤四方的雄姿。 “我曹敬的亲女儿!就这么被天罗卫给下毒了!你们一个个的居然还想瞒着我?” 冯晏是心中叫苦。曹敬算是他的恩师伯乐,将他一手从武宁军士扶持到了现在的位子,甚至还毫无二心,在自己卸任之后向圣上举荐他,让他担任武宁军总统领;另一边呢,则是二皇子,是天下唯一的希望。他权衡再三,还是按着李勉的吩咐做了。 但是,距离蔚澜的上一封信,已经过去了许久。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告诉了曹敬。 曹敬自然是心疼的。尤其是当他知道秦蔚澜已经不和女儿同路,中了天罗卫的奇毒,又音讯全无之后。 “爹。”一边的曹懈开口:“您先别生气。眼下的最重要的事情,或许还是先将姐姐找到才是。” 他点点头,深吸口气,坐回正中的太师椅上。 “冯晏请命,愿意南下寻回之冉。” “徐将军与姐姐之间竹马青梅,这份情谊着实让人感动。”曹懈话接的很快:“不过徐将军贵为武宁军总统领,就这么请离,会不会也不太合适?” 他咬了咬牙。这个曹懈,年纪小小,但是却不知道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不如,就由我与谢副将一块儿去寻?姐姐离家奔波,若是能有个亲近之人去,或许是会更好。” 曹敬听闻此话,打量眼前的曹懈。也不小了,快十六了。当年他曹敬十六岁的时候,已经上阵杀敌征战四方,再大一点,便是扛起了武宁军的半边天。 也是应该要给他这么一个机会,或许,时候到了。曹家的男儿,应该是要勇往直前才对。他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好,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启程。谢增,你随懈儿同行,护他周全。” 事已至此,冯晏也不再说话。在曹敬看不到地方,曹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阴冷。 “冯晏你同我再去宫里走一趟。”心中这般窝火,褪不去。不管怎样,自己被瞒了这么长时间,总是要去讨个解释的。 见亲(玄?是你来了么?) 秋雨带着凉,刺入肌骨。秦蔚澜架着马车,飞驰在道上。 车厢里的君霓穿得很厚。身上的伤处还是发疼,尽管是关严了车窗,但是风还是钻进来。半睡半醒,睁眼看着坐在对面的郭姣,盘着腿居然在默念打坐。 学什么和尚?至少也得把头剃了吧。君霓腹诽,忽然对上了郭姣睁开的眼睛,便匆匆地收回了视线。 郭姣当然是看得出来她在偷看,也不说什么,爽朗笑笑,将身子坐直,在身边一堆东西里找来找去,意外地发现个不起眼的小木匣子:“奇怪了···我的那酒壶儿呢······唉,这是什么?” 君霓看到了心中一惊,在她还未打开之前便伸手夺去。她之前是看到了秦蔚澜将玉玺放到这个箱子里,下意识地便保护着。 “你怎么如此没规没矩!乱翻别人东西!”君霓有些恼怒。 这郭姣略带歉意地耸耸肩,又回去找酒,找到了咕嘟嘟喝起来。灌了几大口,把酒壶一放,提着声音问:“可是还讨厌我呢?” 废话。君霓帽子下的眼睛翻了一翻,没大没小,没规没矩,毫不讲究,谁会喜欢这样的人? “你们唐门人,都是这么别扭么?一个个的,都是这么愤恨的样子。” “你是从哪得出来的这么个奇怪结论?”君霓皱着眉头问。 “我爹说的啊。”郭姣道:“当年唐门在江湖上盛强至极,我爹那时候还没入丐帮呢,觉得读书没意思,便千里迢迢去了蜀中,想要拜入唐门学武。” “结果啊,学了没多长时间,当不了入室弟子,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哈哈哈哈。我爹跟我说,唐门人一个个看着高深莫测重亲重义,本质却还是守旧刻板得很。” 君霓很想反驳,但是想了想却还是作罢。又听见那郭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上下打量着她:“不过,我爹倒是说了,巴蜀之地的姑娘,各个肌肤水灵,眉眼灵秀,腰肢纤软呢!” 这人真是!她恼了,但是又不想助长她的嚣张之气,愤愤说道:“我们唐门不收你爹看来是有理由的!也不会收你!” “我还不想去呢!”话音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沉稳的调:“前方有一落脚酒栈,我去补点干粮,待会儿你替我。” “啊?”郭姣扯着嗓子问:“你说的是君霓还是我呀!” “你。” “哦,那你还得再给我带壶酒的!我酒喝完了,路上犯困呢!” 他没有再回话,但是君霓听到他跳下车的动静明显要更大,知道他是心里不高兴。又愤恨看了一眼郭姣。 “你说你,年纪不大,人也水灵,怎么老看人如此恨恨不平的?我让你男人去给我买壶酒怎么了?” “我···他才不是我男人呢!你瞎说什么!”她急匆匆坐起来反驳道,又警惕地靠近车厢听了听,确定他是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丝毫是没注意到,当下红得像樱桃般的脸蛋,完全落在了郭姣的眼中。 “真的吗?” “当然。” “那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君霓的心跳慢了下来,歪过头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朋友,好像不是;那更不可能是师徒;又似乎比路人更亲密了点···想道最后,她才说:“他是我的雇主。” 郭姣听到这样的答案眉毛一挑,有些惊讶:“哦?是么?雇主?那为什么我打伤你他如此生气?气得像是要把我大卸八块。” “我也问过他,他说,你可是他的心上之人呢。” 心上之人。 掷地有声的四字,在君霓的脑袋里溅起花,自己的心,跳得是比活鱼下锅还要闹腾。他···说自己是心上之人,莫非是,也对她有了欢喜的意思? 脑子里清醒的部分告诉她,或许是郭姣又戏弄她罢了。但是······ 对面的郭姣看着她阴晴骤变,交替反复的样子看得是津津有味,心底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本想又开口,但是想想,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外人添油加醋弄巧成拙,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乎话题又一转: “把衣服脱了。” “脱···脱衣服干什么?”君霓有些傻眼:“我···我对女子没有其他的兴趣!这点你放心!”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对你也没有兴趣!我是要给你换药!待会儿秦蔚澜回来了不是要跟你待一处么!你想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上次换药已经是一日之前了,这么说来也的确是应该再把药换换。还是带着些不情愿的脱下外袍,拉下里衣露出肩胛。 她细细地倒出膏药,在掌心化匀,确定温热之后,缓缓抹在她的青淤处。虽然是已经好转很多,但是依旧是吓人得很。 郭姣一边抹,心里还是十分愧疚:“我还未曾同你道一声抱歉···将你伤的这么重,的确是我的不对。” 听到了她声音中的愧疚,君霓宽慰了许多。她同公孙雪同睡一寝,外人看起来的确是亲密,郭姣也的确是为自己在意之人所气。 唉。一个情字。君霓回答道:“你若能好好护送我们到长安,这事情就一笔勾销算了。不过到长安若是我恢复过来了,你我倒是要光明正大好好切磋一下。” “好呀!这可是你说的。其他事情我可以让你,唯独功夫武学,可不能掺假谦让哦!”郭姣也开心的说道,抹完药,又帮着她将衣服穿上。 “其实,你倒是与我十分相像。性子像,相貌也像呢!”看着君霓的脸她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君霓听到她这么说,也细细地打量她。正好此时二人离得近,看了好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不像。” 二人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气氛相较于之前,是缓和了许多许多。君霓觉得这人,倒是也没有之前认为的空是有一身武艺,而没脑子。对郭姣的印象也改观了。 正巧这个时候是秦蔚澜回来了,他敲敲车厢,郭姣开了箱门跳下去,见他左手油纸包提着新烙的饼,右手提着个酒壶。 “哟,还真的给我带酒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将酒递给她:“一个女子,还是少喝点好。接下来的一日由你驾车,朝西走。” 话毕,拍了拍身上的灰,开了厢门上来。车又开始走了起来。 秦蔚澜对上她未化开的明媚笑颜,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有些慌张。坐稳之后匆匆侧过脸,把手中的干粮递给她:“此处偏,只有炊饼了。” 她点点头,看到他头发是被风吹得有些糟乱,心中泛着滋滋的甜:“好。辛苦你了。” 他又给她拧开了水囊,交代她细嚼慢咽。静静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有滋有味。没一会儿,见她打哈欠犯困,又说道: “你睡吧。若是···若是觉得硌得慌,也冷,就···靠着我好了。” 君霓看着他,脑袋里化成一锅甜汤,大概也是掏了蜂巢的蜜,全都倒在里头的感觉。吃饱了晕乎乎的,她拉了拉帽子,点点头,他坐到了她的那一侧,君霓便将头靠了上去,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也是不敢靠的太近。君霓把整张脸埋在厚厚的围巾中,脑子里自己美滋滋喝着自己脑子里的甜汤。 想起了在旋叶教的夜,看到他在苏晚霜额间落下的吻,但是更想起了再早一点,唐门的夏夜,二人在山崖边紧紧相拥;贺城的夜晚,那个温暖的山洞,第一次与他能离得这么近。 那时候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心许他呢?而且,甚至他,说不定也心许自己呢,都是天意吧。 情之妙,或许就是如此。 想着,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温暖的小空间内,她睡得沉沉。 车马不停,奔波于途。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中旬。秋长漫漫,寒露入暮,远远看到高阁玉宇,你就知道那是长安了。 近城关的时候也已经是傍晚,秦蔚澜唤醒了沉睡的君霓:“我们到了。”听到这话,她几乎立即就清醒了过来,跳下了马车。 远远地高耸的城墙,染着溶金之光,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地方。郭姣也是在极目远眺:“这就是长安了?” “嗯。”君霓点点头:“这就是长安了。” “既然如此,那我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听到这话,君霓心中对郭姣还衍生出了依稀不舍的情感。路上的这些日子约与郭姣相处,二人越发志趣相投,聊得总是热火朝天的。 “那之前说好的比试呢?”秦蔚澜也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两位姑娘身边。 “哟,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要比试一场的?”郭姣挑眉问道。 “猜的。” 什么猜的。君霓心中想,明明就是听到了。回头再看这个男人,冷峻的脸在落日下晕上了温柔的神色,嘴角挂着笑容,认真的看着她。 郭姣瞧着这两个人,会意一笑,知道自己是有些多余了,扭头又回到马车上翻翻找找,嚷嚷道:“喂你们两人收拾下行李呀,我还要赶路呢。” “怎么?这车你驾回去?”君霓问道。 “那不然呢!这车可花了我三十两银子呢!不带走白送你们不成?” “车上的那些吃的,我们就不带走了。”秦蔚澜冲着郭姣道。君霓看到他背上已经背着了个包袱,看那形状,就是只带了那个箱子。 “那行。”郭姣扬起鞭,马儿嘶鸣长扬:“我会替你向阿雪传达问候的!” “我有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比试,就留着重逢吧!再给你机会练一练!哈哈哈。”留下了声音,郭姣的身影渐渐化成消失的点。 “好!说好了哦!”君霓回答,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希望是听见了才好。 回过神来,秦蔚澜神神秘秘地问她:“身体好些了吗?可能用轻功了?” “好多了。腿脚都能如往常使用了。” “好。我们那我们就在城外等着,入夜了再进城。” 虽然还是不知道他手握着通关腰牌,且放着敞开的城门不走,一定要选择夜行潜入的原因,不过她是懒得再猜了。 “不知道乌莱他们到长安了吗?”喃喃自语,她现在担心的就是只有这件事。城外的那个柔和的他似乎又是不见了,回到了原本冷肃的样子,眉头一直紧紧锁着,忧思其他的事情。 他和她,就像高处的两只黑鹰,乌色裹身,俯视脚下的繁华。 长安啊,每一晚似乎都是不一样的,君霓对长安的印象不说好,也绝对不坏,但是现在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了憎意。 笔直宽广的长街,流动的人群,连成线的灯火,再极目望去,是高高的赤色宫墙·····不如来猜猜,宫墙里头的样子,是不是也如城中一样热闹? 猛然间想起贺城城外那一群流民,还有一路上碰见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眼下的美景蒙上了灰。长安幸福的人们,可知道同片土地上的别人,还吃着贫困流离的苦。 “这是要躲什么?”蒙面下的她压低了声音问。 今日或许是有夜戏班子正在唱戏,在城中搭了个漂亮的台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人,是城中最热闹的一景。秦蔚澜给了那块儿一个眼神,君霓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正在巡逻维持次序的武宁巡兵。 原来这是要躲着自己人。君霓心道。这么目巡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找到了目的地,带着她开始在屋檐上飞驰跳跃。 城北静谧的某处,一座看着十分普通的四合院落,院子中挂上了红色的灯笼,贴上红色的喜字,似乎是即将好事将近了。 他自房顶上跃下,她紧随其后:“你在此处等我。”他道。君霓便找了院子中的一颗高树,跃到了顶上,沿着树枝找到处即不被别人发现,又能投过窗子观察屋内动静的地方。 她取下隐鸠,固定在了枝干上。便是有了意外发生的话,就可第一时间帮他脱身。 屋子里静悄悄的黑乎乎的,淡淡檀香传入鼻尖。接着月光他看到了厅堂内的红烛,都还是新的,明显是被特地装扮一番。只有一间屋子是有光亮的,他便循着光去。渐渐地看到光芒处的人,那人似乎是正在研墨书写,专注而认真。 “阿弟,你随着曹统领去到了关外,要多保重身体。愿你一切顺遂,希望我们还有再会之时。”稚嫩但是却温暖的声音,夹着风雪,无比坚定,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说实话,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与此人再度重逢。但是即便是过去了二十多载,他也许多人中认出这一人。他变了很多,可有些东西却又是完全没变的。 李勉无意识的抬了头,正巧是看到屋门那一身黑衣蒙面的高大男子,那双深沉而内敛的眼眸。他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 “玄?是你来了么?” 秦蔚澜摘下蒙面,”吧嗒”一声,李勉手中的墨块跌落在纸上,下一刻,他便快步走出,与秦蔚澜紧紧拥抱在一起。 “二十年了······”秦蔚澜是意外的,但是此刻又是无限感慨。环抱中的这个人,与他血脉相连,冒险救下了他的性命;天各一方的距离,却让他与这人只能靠传递书信交流。他也紧紧地搂回李勉,一时之间二人再无言。 终于还是李勉先收敛了情绪,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你跟我印象中记的都不一样了······” 秦蔚澜常年操练,自然看起来比李勉更精干结实,体格自然也比李勉要大;不过偶尔显现出来的修然挺拔之气,还是与他相像的。 “这些年,你是不是过的很苦?” 秦蔚澜轻轻摇摇头:“苦的不过是身罢了,不算什么。”见惯了金戈铁马,就变得坚硬。出到边关之时,他瘦瘦小小,也经常哭鼻子。曹敬为了磨炼他,带着他到雪地里赤膊操练,又四处去寻了狼奶、马奶给他喝,才把他的身体塑好。 最怕磨的,是心。幼时丧母,身位被废,甚至是性命堪忧······这些,不比艰苦的环境来的更磨人吗。 李勉知道到他说的是什么,便是语气坚定:“你肯信我,支持我,我定不会负你的心,更不会负天下苦民的心。” 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无其他顾虑了,便是燃起全力以赴的豪情。秦蔚澜把身后的包袱顺到了前面,走到内室的桌上一放。 “我信中所说之物,玄冥指环我已拿到。这东西,就是藏在玄冥指环背后的。”打开包袱中的盒子,那玉块静静地放在其中,蒙了些灰,但依旧莹润清明:“交由给阿兄你。” 李勉取了一张新纸,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玺,就这桌案上刚才的墨汁,印出玺印。举到光下细细打量,确认了这玉玺是真物。 “是真的。”大石头从心口滚了出来,一下子整个人松快不少:“玄,多亏有你,我······” “唤我蔚澜就好。”秦蔚澜打断他:“世上只有蔚澜了。” 一声叹息。 “父皇他······”李勉终于说出那两字,注视着他的神情,不过秦蔚澜依旧是面色如常,毫无异变。 “父皇他的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现在,都是皇兄在操持朝中各事。试了无数的药方,也寻了很多名医,不过情况依旧是时好时坏;好些的时候还能如常人,偶尔还上上朝;坏的时候,就如同痴呆小儿一般······” 听及此,他的脸上才有一丝波动,袖中双拳紧紧攅起,牙缝间吐出冷冷两字:“报应······” “早晚而已。”李勉道:“秦相当年一案,此番回来,你是可还要再彻查?现在仍在世的知情者寥寥无几······” 秦蔚澜心中笃定,当年秦家一事,或许也没这么简单。但李勉若是下了决心要夺权,那等着他的大事小事还多着呢。自己替秦家翻案的事情,也不好再叨扰他: “秦家不剩什么人了。查了又有何用?”摇摇头,撒了谎。 “对了。”李勉想到了什么似的:“你之前在信中说的,父皇······他在唐门还有所出?” 他点点头。 “那时我年纪不大,但是仍然是记得,他便是乔装打扮南下。”李勉娓娓道来:“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剑走偏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带了出去。” “那这个男孩,此时在何处?” “是个女孩儿。”秦蔚澜回答道:“唐门掌门唐高裘亲口与我承认的。她娘在她未到一岁时,也病亡了。” 想来也是,阴差阳错的就相遇了。他言简意赅地道出一路上的遭遇,包括唐门所有人对她的态度,李勉越是听,面上神情越发沉肃。 “她也与我一同到长安来了。” 李勉有些惊讶:“我认为,你将她的真实身世告诉她,并不是妥当之举。” “我知道。”他回答:“但是我也不能将她继续留在唐门,毕竟······” 他停顿:“毕竟都是相连血亲。我不想她再受委屈吃苦了。这长安城内,知道她身世的唯一一人,想必也不会再认得出她,所以,阿兄,也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你放心。”李勉的话语中,是令人笃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是你的妹妹,也同样是我的妹妹。我没有理由不护她。” 得到他的肯定回答,秦蔚澜这才是真正放心。扭头看向窗外的树影。 梭梭落落的声音过后,是轻柔如鸿羽的步伐声。秦蔚澜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摘下面罩,便是莹莹灵动的一张脸。 秦蔚澜向君霓介绍:“这位,便是二皇子,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包括巴蜀,苗疆,岭南一代,均是由他······” 话音未落,君霓的眼神迸发出光芒,噗通一声跪拜在地上: “偶像!” “哈???”纵使是李勉这么矜含温雅,彬彬有礼的人,也是被她吓了一跳。旁边的秦蔚澜满脸黑线,面无表情地缓缓道: “忘了跟你说,她就是跟一般女子不太一样的······” 李勉心道,我们李家人没有这般样子的似乎,可能是遗传她娘亲多些?回过神来,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唐姑娘不必行如此大礼······” “南域川蜀安和平定,是多亏了您啊!”君霓声音拔高了一层,被旁边的秦蔚澜一个白眼,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夜深,而且他们还是黑衣潜入的,切勿将其他下人管家招来的好。 “是要行这个大礼的!每一个巴蜀儿女,都应该向您行礼才是!我这是万般荣幸,有这个机会!” 秦蔚澜哭笑不得,李勉也是哭笑不得。这三人是有你来我往磨叽一阵,最后还是李勉发话:“时候也不晚了,你们二人长途跋涉想必也是疲惫不堪,今日都就在我府上住下,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这二皇子可真是平易近人啊。君霓想道,也是十分感激地应承下来,也不知道再用什么赞美之词去形容了。 而他眉头皱起,看了一眼李勉。李勉知晓他的意思:“你放心,我府上之人嘴巴严实,奴仆都信得过,与宫中之人都无交涉,不会走漏消息。” 点点头,一切都是放心的。今夜,秦蔚澜是睡了入关以来最好的一觉,安稳又妥当。但是君霓,却是失眠了。 礼你(她送的礼物,让他意外地欢喜) 为何失眠?自然是在忧虑乌莱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床榻太软,睡不惯,一整夜思前想后,早早的就起身了。茶桌上留着封秦蔚澜的短信,信上说他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让他在王府中稍作休息,他还会再去打听关于乌莱一行人的下落,让她放心。 还特别说明了二王爷李勉此人可信,但是让她不要捣蛋找事情。七七八八交待了一些杂事。 她看完之后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了屋里的火盆中,心想,虽说是习惯了这人经常甩下独自行事,不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虽然自己现在对他的牵挂比以前更多,但是感觉不对劲的古怪。 当她拿起自己的外袍准备穿上之时,意外地闻到了衣服上酸臭的味道。毕竟常年外出跑商,自然是不好讲究这么多,不得已就渐渐习惯了;更别说她前些日子伤筋动骨又赶路。 不过现在是住在皇亲国戚的府邸,或许还是应该把自己收拾妥当些才是?她这么想着,招呼了府上的一位侍女,请她帮忙准备热浴和衣服。 “唐姑娘······”这位侍女面露难色:“府上只有供王爷女宾换洗打扮的华服······” 华服?她怎么可能穿:“可有小一码的男装?或者是男佣人装扮也可以。” 侍女摇摇头:“王爷不常住宫里,基本上都是在府中居住······大部分王爷手底下的佣人都在宫中的王爷府,加上我,不过一共就五人,且都是女子,所以不会有男佣人的衣束。” “您要是真的要找男子装束,那我只能将王爷的衣服拿给您了······” 君霓苦恼,只得是摇摇头:“不必了,将女宾的装束给我即可。麻烦你了”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得身上香香的。她喜欢上了王爷府内皂子的味道,淡淡的,香味宜人又不浓郁,尤其适合在这样的深秋使用。 想来是茗荷一类的香提炼而成?真是文雅又精致,讲究啊。 不过等她看到干净的女宾服饰时,美滋滋的心情瞬间蔫了下去。 倒不是衣服简陋,相反,而是衣服太过华贵了。包括里衣、里裙,还有中裙,外裙,最后还有一件秋袄,连鞋子也是精巧的绣鞋款式,一看就不耐磨损,以她这样飞檐走壁的使用,估计都不够撑五天的。 没办法,却还是咬着牙一件件的套齐了,又请侍女替她挽了个简单大方的飞灵髻,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到街上去再买身合适的衣服好了。 洗漱修整完毕,在府中花园意外偶遇了三人。其中一个便是器宇轩昂文质彬彬的李勉,只不过却不见秦蔚澜的身影。 还有另外这两人,一人似乎也是武宁军士的打扮,看着身上的软甲,腰间的腰牌,估计军衔还不低;另一人看着是个白面书生,年纪不大,面上秀气俊朗。 他们二人看到从屋子中走出来的君霓,都是吃了一惊,又齐刷刷的转头看李勉。 君霓眼神滴溜一转,看了自己的打扮,又看看神情尴尬不已的这二人,猜到这两位估计也是李勉的客人了,莫不是要误会了? 她心想,便大大方方开口:“叨扰了三位过意不去。可是我询问了侍女也未曾找到适合的便装······” 李勉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略微有些歉意:“抱歉了唐姑娘,我府上也的确是没有。街市上有家新开的衣裳坊,听说有些不错的服饰,不如去看看挑选一番?”他说着,招呼来侍女,让他们拿银票过来。 君霓有些不好意思,这都住人家的了,怎么还好意思那人家的钱去买衣服呀,便是摆手连连拒绝,这李勉清风一笑: “无需跟我客气,玄······蔚澜的朋友,便是我朋友。” “我才不是他朋友呢。”君霓嘴上嘟囔着,想到秦蔚澜这家伙,今天又不知道他神神秘秘的跑哪儿去了,可真是的,这般尴尬,若是他在还能帮着解释一番。 她最后还是接下了李勉的银票。因为她的确是没钱,而且,也不想再穿着这衣服晃来晃去被别人误会了。李勉成亲在即,她这一身华服的,真的是令人尴尬。 看着君霓离去的身影,李勉的神情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是身边的两个大老爷们却是内心澎湃了起来。 冯晏激动,是因为他与李勉相识已久,从未见过他与其他女子特别亲密过。这太子李琪留恋花丛,身边美人无数,子嗣最大的可都会打酱油了,但是他李勉却连个侍妾都没有。如今他大婚在即,这还又冒出来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这魏青桥激动,自然就属于所有男子都会有的激动了。 乍寒之时,初见这般灵秀的佳人,像是温室里不曾出现的山间花儿,格外脱俗活泼,倒是也不卑不亢,看着大大方方毫无遮掩,一举一动又不做作。 身上的那身华服,倒是将这不娇柔的气质反衬出来。眉眼看着也令人欢喜,清清亮亮,如泉潺潺。画中仙人虽美,但哪里有这般新鲜? 真是,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呀! 他侧过脸去,不让另外的二人看到他的脸红,等红潮退却,转过头来悄悄打量着李勉,看见他神色未有变化,猜到二人应该没有什么旖旎之情才是,心中狂喜,琢磨着要怎样开口,向李勉询问这位姑娘的事。 猜不到他们各怀的心事,但是看见他们都不说话,李勉慢悠悠的来了句:“你们莫要多想,她是蔚澜带来的人。” 冯晏惊掉了下巴,这魏青桥侧着头,听到了这个答案,又不知道在想什么。 君霓拒绝了仆人跟随,自己一个人游逛在街市上。长安街面宽阔,能同时并排走四辆马车,街市两边各种各样的铺头商铺,招牌都五花八门;更别说那种沿街挑担叫卖的了。 她找到了李勉说的服饰铺,一到店门口,老板娘两眼放光,心花怒放的出来迎她,弄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被脂粉味儿熏得晕乎乎的。絮絮叨叨在君霓耳边说了些甜言蜜语,又将她带到了女子绫罗衣裙区。 看着这些衣裙,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那个······有无比较干练一些,方便赶路的劲装?或者是尺码小一些的男装也可以的。” 那老板娘听到这话,脸那间黑得像锅底:“女子家穿什么劲装?要方便赶路的那就只能去麻布店买衣裳,那都是给下人做衣裳的地方。”估计是把君霓当成了买不起衣裳的穷人了。 听见这句话,心中自然是极不高兴的。 她先前到访长安时,遇上的铺主店家都没有如此势利,再加上老板娘这身板,方才中气十足的说出那些话,已经引得其他顾客回头侧面,窃窃私语了。 君霓深吸口气:“我是客,你是商,我需要买些什么与你无关吧?你说没有就是了,为何还尖酸刻薄,出言伤人?” “这长安城里,谁人不知道我这轻罗坊不卖束口裤装么?”老板娘不屑一顾,又上下打量起君霓的打扮:“穿的这身衣服,都不知道是不是偷主人家的呢?”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君霓是气的不行,脑海里飞快盘算着,要让这势利的婆娘吃点亏才成。忽地身后是站了个人,她回头,是陌生的面庞,大概是丢到人群中都不会被发现的长相。 不过那人看她的眼神,却是有些炽热的。 她好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他又易容做什么?君霓给了他眼神,让他别插手管,这边从袖中掏出早上李勉给的银票来: “这些不知道够不够了?我今日看上了那个,便要买下它。” 她所指得方向,是店里正中心的展示墙,墙上粘了些珊瑚玛瑙之类的摆件,而这些豪华摆件上,挂的是精致的耳坠珠钗一类,想必是做展示类的非卖品,别致罕见自不必说了。 将银票塞到那老板娘手里,等到那婆娘看清楚银票的署名之人,险些没有晕过去。再回神看君霓,她已经纵身跃起,飞身来到那展示墙最高处,取下了上头的一枚发簪,落在地上。 裙摆翻飞,那身姿灵得就像是鱼儿的尾巴,抖落起的水花泡泡,波动了在场看客的眼睛。 “这簪子我看挺好看的,要不送给府上的小桃儿吧!”小桃儿是谁?就是早些时候帮她准备衣裳的王爷府的侍女。 “配对了便是好看,配不对便是不好看。”她环顾了围观的一众长安女流,有惊讶艳羡的,也有恼怒嫉妒的,窃窃私语就更不必说了。 “如我所见,好看与价值无关;至少我知道,势利狭小之人,心眼不太好看就是了。”丢下这句话,剐了那势力老板娘一眼,越过人群走出了店里。 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穿劲装?呸!要她这个母蛤蟆管呢?也不瞧瞧她脸上脂粉擦得,就跟猴屁股似的。君霓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刚才,心里又把那老板娘喷了个遍。 秦蔚澜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一段,这才问:“这衣裳谁给你挑的?” “小桃儿啊!二王爷府上的小桃儿。”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君霓的心像是被羽毛撩过了似的,还是开口问了:“怎么会在那衣裳店碰见你?” “我途径于此,瞧着里头人声鼎沸,碰巧撞见罢了。”他别过头不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慌张的很,也不知道他的这番说道她信不信。 其实他赶早早的易容探访长安街市,一是为了调查当年秦家叛国抄家之事,或许能碰见什么意外的线索。不过时隔太久,真要暗中调查还是废了一番气力。 还有一事,自然是替她去打听乌莱的消息了。他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的,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打听到个更令他惊讶的消息:他二哥李勉即将迎娶的正妻,不是别人,正是曹敬的独女曹之冉。 之冉回到长安了?那她现在情况可还好?为何转眼间就要嫁入皇家了?他细细琢磨起来,中间太多不解之处。怪不得冯晏后期不曾给他去信了,就连昨夜到了李勉府上,他也不曾主动说起。 疑问太多。 她听见他又是沉默,回头看他,不留神脚一崴,几乎是整个人往前方扑去。幸好秦蔚澜是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可还需要再买一身新的衣服?”秦蔚澜看着她身上层层迭迭的裙衫,他叹了口气。 她丧气地点了点头,跟着秦蔚澜东走西拐,来到了武宁长安总督军需处。门前的守卫将他们二人拦下,秦蔚澜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个腰牌,估计是顺来的,就带着她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秦蔚澜带她去的地方,便是武宁军的军需处。包括武宁将士们的武器、铠甲、衣裳等相关军备,都是由此处发放的。长安这里的就是总处。 他遣了个内务官,让他找来厚束裤、短甲袄、轻靴各两套,又交待挑绛紫一类的低调颜色。等她重新换完衣裳,秦蔚澜脸上的神色才是缓和了一些。 君霓心道,这人还真是,眼光也不赖,挑的尺寸都还正正好好。她摸出那只刚才在街市衣坊买的拿根价值不菲的簪子,递给他: “唔······这个,这你吧。” “给我做什么?” 君霓支支吾吾:“你不是给我找了两套衣裳么?那我衣裳也不能白拿呀。” 他眉头一皱,刚想要拒绝,见她把簪子飞快的塞到他手里: “我先前在那店里也是气头上,才没注意这簪子买的是男子款式的!我一个女子用男人的东西像什么话!你···你就拿着吧!不然拿去当铺当了换钱也行!” “那你,不送给小桃儿了?” “她也是个女孩子呀,不一定喜欢这男子款式的饰物呢!” 说完飞快地抱着那套换下来的华服,是走的飞快。 他愣了好一会儿,摊开了手,那只好看的簪子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说是男子的款式,倒也不全是,以老陈檀木精雕,缀青云纹,还嵌了赤红的玛瑙珠子,其实说男女用皆可,的确是别致又匠心。 他意外地欢喜。欢喜到脸上浮现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笑容,之后仔仔细细地将这簪子收到衣襟中,紧贴在心口跳动的地方。 死别(我如约到了长安,你现在又在哪儿) 君霓自然也是心跳的飞快。他不会怪她是借花献佛吧?这么想着,又开始纠结刚刚这送礼,会不会反倒弄巧成拙,给他留下了轻浮的印象。 反正李勉给了她的银票,便是给她了,怎么花,是她的事情。李勉的人情,以后替他办事跑腿偿还回去就好了。 当时她眼神尖,那花枝招展浓墨重彩的衣裳堆里,只撇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摆放的绝精之品,忽地就想,她好像也从未见过他穿像李勉这样文质彬彬,涵雅高贵的文客衣裳,不过要是穿了,想必也是好看的。 如此,那自然也要配一些相得映彰的饰物了。 想的美滋滋,笑得也美滋滋。但是从后面匆匆追上来的秦蔚澜,他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时候也不早了,你若是逛够了的话,就先行回到王爷府吧。我还有其他要事要处理。” 怎么?这就又是要甩下她了?君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这才刚送完东西呢! 他的表情恢复往日波澜不惊的样子,这张假面,不熟悉得有些令人寒心。她真是不知道这人又卖的什么药,冷冷的剐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秦蔚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是走了另一条路。拐过人群聚集,鳞次栉比的这一条街,再行了一段,来到了约是长安城东的位置。 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因为他上一次在长安的时候,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但是他要是没记错,之前曾经听曹敬说过,长安的曹府,大概就是在城东的。 此路人烟稀少,寂静十分。没走多远,抬头看到不远处某府上高挂的红喜灯笼,走近些看,牌匾上果然是写的”曹府”二字没错。 他并不着急着进去,沉思片刻,再转角处的墙后边往脸上一抹,撕掉了假面,这才朝曹府走去。 果不其然,门口的武宁守卫将他拦了下来,他不慌不忙道来身份: “武宁前锋军副将秦蔚澜求见曹老。” “前锋军?”守卫的武宁兵满脸讶异:“你若是前锋军的你不在关外驻守,跑回长安来干什么?” “自然有要务在身。还烦请各位兄弟通报。” 守卫哼笑一声:“你若是真的是我们同军兄弟,就该知道,曹老同龄的独女喜亲在即,婚前曹府上下,方圆十里加倍戒严,除了特许名单之上的访客,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入府。” 也如所料,是碰了壁。他还未走远,就听到那侍卫继续嘟嘟囔囔:“这个冒名顶替的还真是会挑名儿唉,以为我们是都没听过秦副的名字?” 他心渐渐冷了下来。 自曹敬前些年病退之后,将位子交给冯晏,回到了长安,他则继续留在关外的军营中镇守,直到年初时被秘密召回。与他而言,曹敬不单单是将首,更是他的引路人,他的恩师。 因此,自然是打心底里不相信,曹敬会将他拒之门外。但是在阴晴不定,愈加肃寒的此时长安,或许,也都不好说。 思及此,他决定再想办法。 猫在屋阁高处看着他的君霓,见他在曹府门口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街尾。便是回过头来,被曹府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晃了神思。 她垂头丧气的回到李勉府上,脑子里塞满了事。 她是记得,自从她与秦蔚澜去了唐门之后,乌莱的信中所说,他随着曹之冉一同去寻解药了。秦蔚澜背着她去曹府,也被拒之门外,而现在,又丝毫没有乌莱的下落。 总之,心中不好的预感是越发强烈。深深长叹胸中愁气,弯腰捡了一颗石子儿,用力地朝面前的池塘掷去。 “姑娘在愁些什么事?”君霓被吓了一跳,猛然回头,身后站了个男人。 唔,这个人不是早些时候,跟个武宁军人来见李勉的么?君霓皱着眉头,发现这人眉目含笑,带着炽热的友好打量着她。 见君霓不说话,他一脸惬然,自顾自的介绍起自己来:“我还未与唐姑娘介绍自己呢。我叫魏青桥。” “你怎知道我姓唐?” “自然是王爷告知我的。”他道:“王爷同我说,你来自川蜀,正好我也来自川蜀之地。离乡赴考之后未曾返回过,有些思乡了,便是想同唐姑娘聊聊,交个朋友。” “交朋友?”君霓上下打量他,越发警惕。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面肤白净,是个斯文公子的模样,但是,这人葫芦里是卖的是什么药? “嗯嗯。” 他点点头,心里默默的又补充上一句,自然是要先做朋友,再熟悉之后,才能谈婚论嫁啊。 说起来,这魏青桥,倒是还要比君霓小那么几个月。今儿个早上跟着冯晏拜访李勉,意外撞见了她,他脑袋就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心一下飞了起来,就像是出冬的蝶,拍腾着翅膀忽然就这样被唤醒了。 纵使仅相识,如梦三千面。 他自然是紧张的很,生怕是自己太过唐突,惊吓到了他,思来想去便是想出了这样的烂借口。不过君霓依旧是爱答不理,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 “君霓···唐姑娘我可以唤你君霓么?” 她不回话。 他有点头皮发麻。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这孔圣孟圣,也没有在书中写该如何与女子沟通搭讪的方法。此刻既是觉得心急,又是有些挫败。 这会儿她却忽然开口:“你说,你是勉王爷的朋友?” 他点点头:“他将我举荐到了上书院,算是朋友吧。” “那···你与武宁军的关系如何?”君霓试探性的问他。 “尚可吧···武宁军前统领曹敬之女不久之后将成为勉王妃,几日之后的婚宴也邀请了我······” 勉王妃?曹敬的女儿,那不就是曹之冉吗?她的怪病已经痊愈了?她若是已经身处长安,那乌莱呢? 乌莱人现在,又在何处?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强烈到仿佛下一刻,就即将迎来她想也想不到的事实。 魏青桥看见她面上冷得发青,又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就看见她急切地说:“你可否带我进曹府?” “你想要进曹府?为什么?” 她稍顿,表情严肃:“寻我哥哥。” 今夜是暖夜。虽然已近冬,但是这几日尤其反常,夜晚逐渐闷热了起来。秦蔚澜从李勉的屋内走出,忧思于心。 刚才李勉同他说的话,依旧是历历在目。他常识拜访曹府无果,自然转头就回来找了他。 他说,他并不在乎他的正妃,是曹之冉,还是林之冉,还是其他世界上所有的女子;这一桩婚事,与其说是李勉需要的,倒不如说,是曹敬,是曹家需要的,一枚最好的定心丸。 “曹家提出的条件,我便是满足了他们,才能得到他们的全心支持。”他说:“如此······就答应了他们。” 无需再言其他。秦蔚澜似乎懂了,为何当年曹敬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收留他,或许跟曹敬要之冉嫁给李勉一样的缘由,是一颗定心丸,是孤掷一注的选择。 只不过,他秦蔚澜意不在此。不能在此,也不愿在此。所以曹家为了继续巩固地位,自然还是要在其他皇子中再选。 之冉···他轻轻地念出这个名字,儿时自己最好的玩伴,顽劣单纯的妹妹。还暖的夜里,有股别无他法,只得默许的凉意。 君霓睡不好,从梦中醒来。 惶恐地,他梦见了乌莱。梦中的乌莱,身边坐着乌玛,还有莫奎。莫奎在读书,嘴里念念叨叨今日学堂上学的诗歌;乌玛在看账目;乌莱在用小药捻研磨着药材,面目和煦似初阳抚照,含笑看着摇头晃脑的莫奎。 忽地,他抬起头,对君霓说: “君霓,我很幸福。”他说。此时注意到,有人端着冒着香气的饭菜走了进来,放到了餐桌上。 这人是曹之冉。她面上带着笑容,穿着简素的衣裙,梳了个妇人发髻,对他说:“都是吃晚膳的时辰了,你们一个二个,看着怎么都不像是饿了的样子?” 之后她就醒来了,一额的冷汗,心跳的很快。耳畔隐约地,有阵断断续续的曲乐声,似乎是笛曲。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辨了一会儿,便连忙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收拾穿衣。如此夜半,这样的曲色,又是笛音,她知道,这样的音色,出自乌莱伴身的短笛。 遁声而寻,她来到城中荒僻的一处巷子里。自从被公孙雪、郭姣偷袭过之后,她也算想通了,或许自己实在是不擅长近身武技,于是在身上被了一些不过手指长短的小刀刃,藏在靴子里,衣袖中,必要之时依旧可以保护自己。 她莫名地开始有些心慌,约往巷子里走,越发昏暗,更握紧了袖中的小短刃。也就是这时,转角处冲出来一团黑影,袭到了她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君霓大惊,正要袭击来人,却听到了声音: “君霓姐姐!是我!” 听着这声音······是乌栩? 取下灰灰烂烂的麻布兜帽,借着昏暗的光线,君霓看清楚了她的脸,的确是乌栩没错了。这时又走出另外一人,也是破烂的灰麻布衣,头上长了癞痢,看着这长相也不像是中原人。 乌栩较数月前,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颇有些少女的清秀,又或许是因为混了异族血统的关系。 她面上悲伤的神色,未干的泪痕以及通红的眼睛格外显眼,本该是愉悦的重逢才是。 癞痢头男人问:“你就是唐君霓?”她点头。男人听闻,将她们二人带到了一处隐蔽但是更光亮些的地方。 确定四下无人,便从衣襟中掏出两封信: “俺叫安苛,是乌莱的······”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与乌莱的关系,便还是就略过。 “他死之前,留了两信,一封说是给他哥哥的,另一封是给你的,都在此处。乌栩她···此番带着俺来长安寻你的。乌栩娃夜夜都在此处吹笛,说你听到了变会来找我们······” “你说什么?”她还未反应过来,反问道。 小乌栩是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又喷涌而出。她抱住了君霓的腰,嚎啕大哭: “师父······师父他······他没了······”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仿佛灵魂脱离出了肉体,再或者,被丢到了封冻的河水里,四面涌来刺骨的寒意,不断下沉,沉到了深渊之处。 乌莱······死了? 安苛面上是沉肃,也有化不开的哀伤。恍惚间她想起夜里的梦,他笑着对她说话,说他自己心满意足,觉得幸福。 原来······原来竟是诀别了。 脸上留下滚烫的泪,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找回了呼吸。听见自己颤抖而压抑的声音问: “他······他是怎么死的?” “他在俺们羌戎族寨中寻到了医治他娘子病症的药方。这药方需要至亲之人的骨血献祭,唉,就是得割自己的肉当药引······” “哪个晓得,这解方反噬如此厉害······他身体垮了,再吃什么补药都补不回来。结果他又放血放了那么一段时间,说是他们苗疆的古法,以血入药引,使得大病初愈的娘子能够补回元气······” “唉···他这是铁了心的,不顾自己,也是要救他娘子啊······” 安苛缓缓道来一切。君霓反问:“她娘子?” 乌栩啜泣着,抬起头,抹着眼泪:“师母······师母就是······就是之冉姐姐······他们,在羌戎寨成了亲······” 曹之冉。 君霓听到这个名字,神思终于是又全部归位了。理智告诉她,或许乌莱的死,还另有内情,安苛说的,不过是片面之词。 可是,人的确是没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摸着乌栩的头,深吸了口气。不管如何,乌莱的死,是与曹之冉脱不开关系的。他的乌莱死在异族部落,而她,即将风风光光地嫁进皇家。 不管如何,不应该是这样。 君霓吸吸鼻子,摸掉自己的眼泪,把那两封信放到了衣襟中,对乌栩与安苛说道: “我定会替乌莱讨回公道,我想他的死,恐怕是也没有这么简单。这曹之冉最初中毒,原本就是阴谋。” “若是···真的另有隐情······”她牙咬得紧紧:“不管是谁,那是要血债血偿的。” 她原本是想,等到长安与乌莱碰面之后,一起返回阆城。现在这样,看来也必须再在长安逗留些时日了。 君霓问:“谢谢你照顾乌栩,将遗信带给我。接下来有何打算?” 安苛说:“他临走前,将乌栩托付给俺,俺也是半个医生,就说是让俺带着学学······” “他葬在羌戎了。但是据说按照苗疆的规矩,哪怕是死在外头,至少也要有一件遗物回故土,安个坟,也算是归根。所以俺应该会南下去一趟苗疆,替他料理清除后事。” “阆中离苗疆不远,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安坟这事······就交给我吧,也不好再麻烦您。”君霓沉思后道:“乌栩跟着你,也好。我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回去了。” “君霓姐姐······你······你不跟着我们走吗?”乌栩问道。 她扯出一抹微笑,摇了摇头:“曹之冉没有几日就要嫁入皇家,到时候再想要找她,恐怕是越加困难了。” “那······君霓姐姐要小心才行。”乌栩点点头,又像是想着什么似的:“师娘······师娘在师父死了之后,就被师娘的亲人带走了。好像是师娘的弟弟。” “羌戎的族人们都喜欢他们,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有些奇怪。” “我知道了。”她摸摸乌栩的脸蛋:“乌莱他······是把笛留给你了是不是?” 乌栩点头,拿出那短笛。君霓点头,让她留下,好好使用,又是交代了些话,也同乌栩说,若是以后还有机会,也是可以到阆城相聚的。 看着他们二人,便又是到了离别之时。 “君霓姐姐···”在她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乌栩又叫住了她: “你···你得好好的!明年···或许后年,等我医术学精了,我就再去找你!” “好。”笃定答道,又是转身。 不知道怎么地,眼泪又再度落下,她咬着唇不敢出声,怕是惊扰了路边已经熟睡的人。 生离或有重逢时,死别再无相聚日。乌莱啊,我如约到了长安,你现在又在哪儿······ 婚喜(瓷灯笼和之冉) “小心点!瞧你这大手大脚的样子,千万莫要摔破了!这可是宫里的东西呢!” “知道了知道了!”曹府侍女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梯,接过另一人手中的瓷灯笼,将它们挂到了房檐下。 这瓷灯笼烧的可真美啊。瓷壁薄如蛋壳,通体圆润清透,上的是喜红色的釉,灯笼上还镂刻了喜鹊和福柿,讨巧又雅致。风吹过来,轻轻摇曳,就像是飘在空中的一个个泡泡。 不远处的曹敬喜上眉梢,看着忙碌奔走的家仆侍卫,准备喜宴上的一切。 “虽然未曾用到鎏金点缀,可是这瓷烧的灯笼,也是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了。”李勉道。 “那是自然。”曹敬眼睛笑迷了,止不住的点头。虽说是二皇子,婚宴所用之物的品级不能为顶级,不过这瓷灯笼便是打眼一看就知道用了心的,不似金物,更胜金物。 “明日婚宴的流程,都是已经预演过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如此,喜时一到,便可开始。” “好。” 送走了李勉,曹敬长吁一口气。这几日是越来越冷了,也便是趁着隆冬雪前最后的日子,将这件事情办完。 他又站了会儿,走向曹府东处的院落。正巧遇上了曹夫人,携一众侍女,大份小份地搬来各种喜物。其中最大的那一箱,就是喜服了。 瞧见曹敬,曹夫人的脸忽然冷了下来,别过一边。 曹敬自然也是皱着眉,便是一顿训斥:“你看看你,是当家主母,还是这般任性蛮横,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我不成体统,你就是慈父?卖女求荣,可真是大丈夫所为。”曹夫人虽年近五十,但面上依旧是矜贵含雅,又是带了三分冷,所说之话如刀尖般:“我倒是宁愿你就死在战场上,那才是真的不辱曹家列祖列宗。” “你!”曹敬气的不行,大掌扬起就是要给一个耳光。旁边的下人纷纷跪下,头垂得很低。 他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捂着胸口,脸上煞白如纸。最终,还是顾及面子,便是丢下句“其母不慈,其女必孬!”。曹夫人也不再搭理他,转头带着侍女们进到了屋里。 明明是白日,但是屋子里却是有些阴黑的。炭盆中的火早就熄灭,余了白灰。曹夫人试着叫了两声,却无人搭理。 猩红的帐子,挂了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搭到地上,不见喜色。 “之冉啊······” “我在这儿,娘亲。” 听见之冉的回答,她才放下心来,寻着声音而去,瞧见她坐在室内的最里处的书桌前,似乎是正在读书。 曹夫人让人将东西一一放下。原本是打算来做最后的交待,对一遍明天梳妆、穿喜衣的顺序,想了想,便还是作罢。 “你···明日你什么都不用管了,早些起来就行······我会遣人来叫你·····” “咦?娘不是要来给我试试喜衣吗?” 曹夫人听见这话,忽地鼻头一酸,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的好。她知道的故事版本,是自己的爱女委曲求全,为了在野蛮村寨求活,只得委身于人,直到被曹懈带回来。 “以后莫要再一个人跑出去了,这长安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好在万幸人是回来了,完好无损,看着也是健健康康,不像是中什么毒之类的。李勉知道内情之后,也未多怪罪,唯独这曹敬,像是着了魔似的,依旧是要将之冉嫁过去。 “你疯了!之冉她···她已经不是完璧,你这么做,你以为成婚之后,这王爷就不会知道吗?”之冉回来那天,曹夫人同曹敬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 “你不说,我不说,懈儿也不会说,还有谁人知道?成婚之夜那天,买通人做手脚不就好了?” “你个妇人之家懂什么?李勉嘴上说着不需要婚事,可是你看看太子马上就已经要有自己的子嗣了,他自己却连侍妾都没有一个!若是他最后能坐上那位置······” “那之冉,不就是凤后么?这朝廷之中,还有谁敢动曹家一根汗毛?” 曹夫人觉得自己是再也不认识眼前这人了。 “你······你疯了······” “不,不用。”回过神来的曹夫人忍住眼泪,回答道:“娘亲知道,你穿一定好看!这是长安最好看的款式,料子又是勉王爷转成派人寻的西域天丝制成······一定好看的!一定好看!” “这样啊······”语气里似乎是有一些失落:“可是,这段日子,我的腰身好像胖了不少······真的不需要再修一修么?” 她摇头,踌躇一会儿,走到之冉身边,轻声地再交待道:“落红之事,你无需担心。娘亲交代了人,第二天早上一定都是妥当安排的,不会让勉王爷发现。”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曹夫人终于带着人离去了,走之前稍微开了些窗,说是也要透点阳气,不然明日怕是会冲了喜。 不太吉利。 又是夜。这回曹府方圆十里的街道,却不再寂静,开始热闹了起来。曹夫人信佛,说是这大喜的日子,连着婚宴的五日,前后再加足五日共十日,布施粮粥,接济城中的所有穷困之人。 虽然长安也没有什么穷人,但是来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你要今日去?”魏青桥在转角处看着热闹的人群,问身边的君霓。 她吸吸鼻子点了点头。身上冷的直打哆嗦。穿的朴朴素素简简单单,看着倒像是一般长安民众,扮的是魏青桥的男仆侍。心里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也没有再带其他暗器之类的兵刃,只带了手上的隐鸠,以及之前乌玛给她特制的毒耳坠子。 万用解毒药给秦蔚澜当时在贺城的悬崖洞里用了,现在,就只剩一只毒坠子了。会用得上的,她想,万一的话。 与那日拦下秦蔚澜不同,曹府门前的侍卫大看到魏青桥便是很快地放行了,也丝毫不做询问。君霓跟着他走了进去。按照计划,大概就是魏青桥想办法引开注意力,之后她去找曹之冉。 “咦?魏尚书?” 他们二人被叫住。走来的是个矜贵华服的少年,大概比君霓要小个两三岁的模样。 “啊,曹公子。”魏青桥有礼作揖。君霓悄悄地把他的脸打量了个边,辩出了曹之冉的影子。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人估计就是曹之冉的弟弟曹懈。 就是这人去的羌戎,这样的话,关于乌莱的死,他是不是也知道些内幕?她这么想着,这边曹懈也是在上下打量着她,一边悠悠开口道: “这么晚了,魏书郎到访曹府是为何?姐姐的婚宴应该是明日。” 魏青桥演技也出乎想象的好。他笑着回答道: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圣上赐我了一吉物,来自西域的安魂香。放在枕边能使人夜晚睡得更加香甜。我记得曹老将军不是说近日总是难以入睡么?明日这么重要,今夜必须得好好休息才行,这才火急火燎地来了。” 他眼神示意了旁边的“侍童”君霓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小块枯木。曹懈听着点点头,丝毫也不怀疑的样子。 “魏书郎有心了。爹爹在南面的大屋,顺着路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他说罢,又上下打量了君霓几眼,这才离开。 二人顺着他指的路,走过小径,穿过府内花园的时候,便是定好大概三炷香之后,在此处碰头,君霓去找曹之冉,他去找曹敬。 君霓把盒子递给他:“谢谢你了······今日之事,就当是我欠你的。” 他答:“好。我等着你还。快去快回。” 之冉(乌莱为你而死) 烛火熙熙然,犹见镜中人。 自房顶上落下,悄声无息。君霓一眼就看到了内室里头的红衣女子,背对着她,一头散漫的乌发。 整屋的红烛红幔,案台上吉祥喜饰,都刺痛了君霓的心。她已经不在乎为何乌莱会与曹之冉处在了一起。她在乎的是为什么,曹之冉能够心安理得的,就又另嫁她人妇。 镜中人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面目并无讶色,她哗啦一下站起,对君霓说道: “你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君霓看着她一身嫁衣,是艳过了肤,渗进了骨头里,似天上的牡丹。她努力回想之前见到曹之冉的样子,不见的蛮横,或者是忧愁,现在都变成明色,变成吹弹可破的柔肌,变成脉脉含情的眼眸,变成一亲芳泽的樱唇。 刺眼得很,手中得拳紧紧攒起。曹之冉这样的美,都是拿乌莱的生命换的,她觉得不值,心狠狠的痛。 她甚至都没有与乌莱道别的机会。乌莱一个人在羌戎,就这么走了。 “你恨我的吧。”曹之冉继续说道:“我年幼之时,憧憬着能够心许一人,相伴终老,希望自己能死在他前头。可结局我却未曾想到······” “为什么······”君霓终于开口:“为什么会是乌莱?” 她自嘲笑笑:“若是我能说得清道得出缘由,便不会爱上他了。” 曹之冉说的这些,君霓也懂。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表情黯淡了下去,被之冉看在眼中,也是猜到了几分,甚至于,还猜到了是为谁伤神。想必是属于女子的天生本能罢了。 “若是没有乌莱。若是···我最开始不离家出走去寻蔚澜哥哥,或许,之后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没有或许了······” “你现在,病可是都好全了?” 之冉默许。 君霓缓缓走进她:“你问我,恨不恨你······” “我怎么可能不恨?”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乌莱,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今夜我来,原本是决心杀了你,给乌莱偿命的。” “我还记得在沐县时,你处心积虑要给我难堪。实话实说,即使是那样,我也没有恨过你。你我不是同道人,相逢只是或有时。我无需将爱恨倾注与你罢。” 话锋一转,君霓眼眶红红,目光看着曹之冉:“人走茶凉,恨又有什么用,杀了你,乌莱也不会回来。” 她从衣襟中取下了剩下的那枚小坠子,放在了桌上。 “今夜一过,不管你之后是化凤登天,还是凄苦流离,都再与我无关,便是当从未相识过。” 曹之冉知道这坠子是为何用的。此前失眠的夜里,乌莱曾经抱着她,给她讲此前发生在阆中,或者是走镖时的奇闻异事,自然也告诉了她,君霓将他研制的一味毒方、医方作为女子耳坠,从不离身,以备不时之需。 “在你返回长安之后,乌栩同个叫安苛的老头,也偷偷的来到了长安。她跟我说,你的胞弟去的羌戎将你接回来,也在羌戎与你同住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你是否曾经考虑过······” “考虑过,乌莱的死,与你们曹家其他人脱不了关系?” 还是说出了她的怀疑。君霓看着她面上依旧看不出起伏的悲伤,不知道是她逢场作戏,还是埋藏得太深。 之冉听闻此话,便是侧过头浅浅一笑。拖着嫁衣走回妆案前,开始盘梳头发。不一会儿就整好了一个标准的新妇髻,又开始做描眉染唇,给自己化了一套妆。 不否认,那看来她也是猜到了。 瞧见了她这高艳模样,始终还是憋不住,薄凉讽道:“即便是有怀疑,但追根溯源,乌莱的死,是与你脱不了关系的。” “乌莱为你而死。” 你的心魔,也最终将会害死你自己。还有后半句,君霓没有说出口,是因为她看到,铜镜中美丽的妇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好自为之,曹之冉。”深吸了口气,君霓留下这最后一句话。 乌莱啊。君霓在屋顶上飞梭,眼泪散在空中,心底一边又一边的念叨这个名字。 等她现身于约定的小花园时,那魏青桥急的团团转。夜色昏黑,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她几近崩溃。 “你可办完你的事情了么?办完了就快些走,虽说这几日曹府为了布施夜不闭门,但是再晚一些便有武宁军巡逻了。” 她点点头,忍住眼泪回过神来,与他一道寻路离开。 “谢谢曹夫人啊!这曹家人一个个都是心善的,放眼望去,城中哪个权贵能做到他们这般?” “嘿嘿,说不定都是转世的仙人呢,来凡间渡劫来了,都在积累功德。” “是啊是啊!真是大好人。” 走出曹府大门时,路过排着队领布施的平民,君霓听到这样的对话,脚步停顿,又接着走了。 放下梳子,曹之冉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是被抽走了魂魄的人偶。面上的泪也干了,瞧不出喜怒。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从椅上起来,拿起那枚毒坠子,将它投入火盆中。 算准了时间,看守她的武宁军换班的空挡。她来到了二楼,摘下楼檐上挂着的一只美丽的瓷灯笼,她使着蹩脚的轻功,跳到了外头的屋顶上。 她怕奈何桥太黑,找不到路,想着还是带着一只灯笼的好。况且这瓷灯笼,是那么的美丽。 头顶圆月高挂,寒风比前几日更加凌冽。 极目远眺,整个曹府,是喜气洋洋的景象,精心妆点的灯笼,和那哪怕是近了寒冬也要摆上的花儿,顶着冷意送来温暖香气。大门依旧是热闹不凡的人潮,更远处,是辉煌的万家灯火,终夜不灭。 长安永远美丽模样。 她转过身,面向屋后的方向,低头看着脚下那一方池塘,慢慢地走到边缘处,搂紧了怀中的瓷灯笼,纵身一跃,打在水面上。 真当像是朵谢了的花儿,用尽全力,留下最后一圈涟漪。湖水渐渐灌进了灯笼里头,变得很重很沉,将她带到了湖底。 在湖底,生命燃尽的最后时刻,她似乎是躺到一个熟悉怀抱中,恍惚间听到了歌声,大概是个女子唱的: “我生不由我,奈何才逢君 世间愁苦了,别忘终有时” 听着这样的歌声,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心(跟这乳臭未干的状元郎在一起,你如此 曹之冉死后,留言便在城中传开来。说是这曹家的女儿,私下与其他不三不四的男子私通,死的时候已经怀胎二月有余了。 传到曹敬耳朵里,自然是气的不行。急火攻心之下,两眼一翻,就这么过去了。这下可倒好,本来喜事变成了丧事不说,还丧上加丧,极悲也。 曹敬一去,曹家便只剩了曹懈。唯一能成为曹家家主之人。 长安人窃语纷纷。啧啧,这曹家的女儿,定是做了亏心事自寻的,该死;曹敬是被不孝女气死的,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多少也该背些责任······ 要说最惨的,那可不就是二皇子嘛?于是乎,民众中带着这份同情,对二皇子李勉的印象便又更好了些。 不过关于曹家的讨论还未盛行多长时间,便又生了更大的事情,迅速取代了曹家,成为长安城内关注的新热点: 关外忽有敌来犯,我方未有备防范,镇关的武宁军士伤亡惨重。 于是武宁府开始征兵了。并且告示中写的十分清楚,各户各家必须出一名男丁参与选拔,若是选不上正式的编制,则也可作为后勤通兵,为官府所用。 这样不平静的长安,没有人注意到,今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凛冬将至。 君霓想,这怕就是报应吧。还未等着她查清事实的原委,曹之冉同曹敬都过世了。 她这几日一直在思虑着,心中盘算着要不要等天气再暖些,去趟羌戎,查清楚一切,不然若是莽撞地直面曹懈,怕是也凶多吉少。 望着王爷府上已经封冻了的湖水,她穿着厚厚的袄坐在亭阁内,怀中抱着暖壶又陷入了沉思。 她从衣襟中拿出那份乌莱留给她的遗信,终于还是将它拆开: “阿霓,见信好。”乌莱的字,写得不太好看,如此也可以看出的确是亲笔无误。 ——阿霓,见信好。 我知道,你一定在怨我了,怨我没有信守承诺,如期到达长安。 你与秦副将去了唐门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此刻我写下这封信时,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一切不过都是幻梦,醒了便才知道都是虚无。 我与之冉,或许都只是幻梦中的两只迷途蝴蝶,窘境之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产生难以割舍的情愫;亦或是我可笑的圣人之心作祟;还是她病痛缠身的无奈之选······我自己也道不清楚了。 但是我是知道,我并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 之冉之弟到访羌戎之前,我便知道了这蛊药的解方具体所需,只不过一直是抱着侥幸之心,不停寻找更加两全其美的方法。但终究是我没能赢过时间,或者是,太过贪恋梦中的美好,哪怕即使是万劫不复,都愿意为了这一丝可能去尝试。 羌戎这几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此处民风淳朴粗犷,虽然也曾有过好战好功的过去,不过他们选择了隐居于世间,想必就是也参透了一切因果,选择了放下。 我知晓让你选择放下,你又是要生气的。但是这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没有能再见上你,见上我哥哥,还有小莫奎一面,是我对不住你们,来世,若是我乌莱还能有这福分,让我接着同你们重逢,一起将阆中镖局做大做好。 阿霓,对不起····· —— 越写到后头,字越是潦草。君霓读完了这信,心中仿佛是被千斤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若是当时她不答应与秦蔚澜回唐门;或者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坚定地回绝他们一行人的请求,是不是后来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了? 都不会再有如果了。缠缠绕绕,缘由因果,是解不开的死结,算不清的债。 “你怎么又在此处?不觉得冷么?”又是有人叨扰,她不动声色地将信揣回衣襟中,回头发现是这魏青桥。 已经连续三四次在这看到他,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虽说他作为这李勉的幕僚,时常到他府上拜访不为奇怪,可是总是与她相遇,那的确是古怪了些。 魏青桥猜到这曹府大小姐的死,或许与唐君霓也脱不了关系。不过若是真的是她所杀,那作为一个罪魁祸首她成日在此处闷闷不乐,倒也不像是这么回事。旁侧敲击询问了她,她是摇头,又是点头,也弄得他摸不清头脑。 曹敬一死,曹家只剩个乳臭未干的曹懈,跟灭门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武宁军,这只朝中最庞大的军队的指挥权,就完完全全地落在了李家人手中,准确的说,是落在了李勉手中。这样一来,他们的胜算,大了可不止一点儿。 “前几日你同我说,你是在忧虑不知道晚上该吃些什么,那你今日在忧虑些什么?” “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返回家乡了······”她依旧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不行!”魏青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不可以这么快走!” 她转过头狐疑看着他。 “你···你还忘记了你欠我的个人情。那日我可是做了你的掩护,帮你进的曹府。”他甚至都有些结巴,仔细地观察她面上的表情。 他与她的关系都还没有更进一步,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心里是着急得很,这段时间频频找了借口来拜访。 “我不会忘记的。若是你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便是。” 他其实也不知道能让她帮些什么,碰上这样的场景也实属第一次。这些日子自己跟个无赖般,主动想要与她拉近关系,对她的性子也是摸熟悉了许多。 唐君霓她这人看似冲动,实则又十分小心谨慎;处事有属于她自己的一套规矩,且十分尊重江湖道义;吃软不吃硬,对妇孺老人,不善习武的弱者容易放在防备,心肠也软。 魏青桥越是好奇,越是想要靠近,又越是着迷。他一个死板书生,从小都是泡着四书五经长大的,他爹也是个小进士,先前哪里见过这般有趣的女子。 况且,她也长得好看。这更是个重要的理由了。 “这几日,王爷让我入宫中同太子商议调运粮库物资补充军需一事,宫内人多口杂,我不善武艺,也担心会生出什么意外来·····” “可否请你同我进宫。”虽然这么说好像有些奇怪:“劳驾君霓姑娘保护我?” “但是我近身的武艺也实属一般啊·····”她有些面露难色,倒不是拒绝,只是实话实说:“我擅长轻功,以及弩弓、暗器之类的,我想这些兵器也带不进宫中吧。” 他是真的有些发愁了,一个大男人,让女人保护自己本来就有些说不过去,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 “不过或许多一个人也是多个照应的。”她见他面露难色,话头只好又转:“那你何时需要入宫?我可以继续扮做你的侍童帮你忙。” “好,辛苦你了,明日午时我来接你入宫。” 听到他这么回答,魏青桥是高兴得不得了,整个人的精神劲儿也回来了。目的达到,也不好再要求这么多,弄巧成拙那可就功亏一篑。思及此,心满意足地同她告了别。 秦蔚澜不知道在远处看了多久,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心中莫名地憋了一股气。 他这几日都在忙着操持曹家的丧葬。曹敬于他有养育教导之恩,曹懈年纪尚幼,需要协助,于是就由他暗中帮着操持寻址下葬之类的事情;同时这边也是要与冯晏、李勉等人商议排兵布局之类的安排,也没有精力顾得上她。 之冉死后他才知道,乌莱为了救之冉逝亡客乡,甚至或许与曹懈都脱不了关系。他同样难过,乌莱虽然与他相处时间不算长,但是其心之善,待人温和仍旧历历在目。 分身无术是一个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概是不敢面对她。他将她卷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才是。早出晚归偷偷去看她,只看见她要不是睡觉,要不就是发呆神游,极度忧虑······看得他也是难受。 又越发胆怯。不知是怎么回事,沙场上不怕刀枪,却不敢面对她,好像是更怕她恨。 但是料不到,这个叫魏青桥的小子,为什么会与她忽然走的这么地近?感觉这两人相识还未有多长时间,更要命的是,面对魏青桥,她的话好像还稍微多了一些? 越想越是不高兴。看到这魏青桥兴高采烈地走了,他快步走亭内: “同他在一起你如此高兴?” 君霓回头,瞧见是他,思绪被狠狠地勒住,又是移开了眸光,不晓得他又怎么了,这番怒气冲冲的样子。 秦蔚澜看见她不敢直视,又是更加恼怒,觉得她是心虚了才不敢答: “你知晓他的底细吗,就与他走这么近?” “底细?”听到这话她颇为一愣,才品出这夹枪带棒的意味。这几日都不曾见到他,好不容易见到他了,莫名其妙便是质问。她眉毛一挑,注视着他,反问道: “什么底细?这魏青桥不是王爷的人吗?不是你带我见王爷的吗?再又说回来,我见谁,面谁,需要你来指教?” “我不是三岁孩童,何人真心待我,何人心怀鬼胎我也是辨得出来的。我觉得他对人热忱真情,毫无隐瞒地愿意为朋友倾囊相助······” “与他走得进些又如何?” 君霓忽然间觉得疲惫,还是如此的不信任她。与秦蔚澜这人相处这么久,他像是提线的人,一举一动都牵着她的神经。更要命的是发现自己喜欢他之后,又觉得二人间的关系似乎从未有更近一步。 他从未信任过她,从未让她走进过他的心。 连朋友的对待,可笑的是,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关于他的一切。 如今他现在的质问,让“心上之人”四字,显得像个笑话。 秦蔚澜看到她波澜翻涌的神色,尴尬地硬着头皮继续解释: “我是······我是为了你好。你若是信我,便不要与他走这么近。”这魏青桥看她的眼神中,不只是有善意,更多是有钦慕和讨好,这点唐君霓她哪里知道。 “他比你熟知朝中人际心术,你看他虽不识兵认武,可任职不到一年就如此受重用,就该知道他不简单的······更何况他都还比你小一些······” 他比你还小,怎么能够照顾你? 话快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地忍住。面前的她颤抖着说: “秦蔚澜······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对我指指点点的?” 这才是她生气的样子,瞪红了眼睛,面上挂着极冷的神色。很不像她。说起来,好像就是在旋叶教那个时候见到过一次。 “我······” “原本说好,是与你同行至长安。”她深吸了口气:“现在你如愿以偿,我们阆中镖局,也算是仁至义尽······” “我还有我的私人事务需要处理,事成之后便即刻离开长安。” 丢下这句话,也不看他,扭头就走。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有些懊恼,她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陪在他身边,就像在唐门那个时候,或者来长安路上那样呢? 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这么冲动。不能告诉她一切,但是瞧着她这样,又是心疼。 很疼。 要不然,干脆与她说明一切好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被自己再否决。自嘲一笑,自己就见了这样的权谋争斗,尔虞我诈,万万不能把她扯进来。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落了下来。一颗颗,像莹晶的珠泪,落在结了冻的湖面上。他抱着她留下的小暖壶,紧紧地将暖意握在手里。 各愁(你会想着同自己妹妹共度一生么) 冯晏本来是约了秦蔚澜一块儿吃个晚膳。二人都同属武宁军人,李勉的幕僚,相交甚密,志趣相投,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上次见面都还是一年之前在关外,后来他被提拔为总统领,接任曹敬的位子,此番是暂时回来领命的。难得机会,自然是要小酌一番。 到了约定的这东街酒楼,冯晏一进到雅间,便是闻到扑面而来的酒味。怎么?这家伙没等他到,就喝的这么痛快了? 秦蔚澜瞧见他来,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怎么来这么迟?不是约的是傍晚么。” 冯晏脱下厚重的外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今日还算早的。过去这一年接任这统领之位,操心的事就都没少过······若是都是武宁军的事,那都还算还好,要命的还要跟朝中其他那些个文官周旋,费劲。” 听到”文官”这个词,秦蔚澜的脸又是黑了下来,蒙头又是将手中的喝了一杯。 “你是不知道啊·····你哥哥我倒是更想念关外的日子。与军中的兄弟们同在一处,都没有这些文绉绉的礼节,虽然条件艰苦,但是也比现在强得多。” 这冯晏是正儿八经的北方汉子,说话直来直去,同秦蔚澜一般身材结实健壮,甚至块头还更大。他瞧见秦蔚澜一声不吭又是在喝,奇怪地问: “怎地都不说话?还有,你不是到长安的这几日都是易容蒙面的吗?怎么现在又不蒙了?” “认得我的都死完了,也不必小心翼翼的。” “呸!你可别咒我!”冯晏啐了一口:“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 冯晏知晓他是曹敬的养子,但是不知道他同李氏皇家的关系。秦蔚澜先前在关外,闲暇之时也极少放纵,最多是同兄弟们小酌,不过五杯,即使是庆功宴上也十分克制。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看书,要不就是写字画画,打马球之类的爱好。 的确是反常啊,今天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 “莫非······是因为曹家?”冯晏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这是忘不了之冉么?” 他醉笑,眯着眼睛,点点头又摇头。 “人走茶凉,劝你莫要伤神了。”曹家人,除了那曹懈,算得上是武宁军的一根主干神经,曹敬作为老统领,立过汗马功劳。他去了,没有一个武宁军士不难过的。冯晏拿过他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剥了两颗毛豆放到嘴里: “逝者忙着过河转世,我们在上头的人也莫总是挂念他们,不然他们也过得不舒坦。” “活人还有活人的事操忧啊······”一饮而尽,才算是痛快。 “不打算同我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冯晏问道:“你这算是第一次到中原地方游历吧?” “见闻······”秦蔚澜想了想:“还行吧,跟梦中出现过的差不多了多少。我途径了贺城、也去了趟沐县这些的地方;这蜀中唐门,我也呆了好一段时间,然后又去了江南······” 冯晏听闻差点呛着:“你去了江南?”又小心翼翼问:“那你,去见了苏姑娘没?” 他知道苏姑娘与他是有段情的,这小子看着肃穆正经,结果竟然和温柔的苏晚霜一见如故,不过这两人倒是才貌极配,神仙眷侣般。 只是不知道为何就没了下文,苏晚霜回了江南。趁着这个机会,自然要探探消息。 “她觉得关外太冷,我觉得南方潮湿······便处不到一块儿。”秦蔚澜似答非答。 “啧啧啧。”冯晏听到这话,瘪瘪嘴:“这是哪门子理由?你俩要是真的愿意,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 “看来你爱她不够深,也不肯多信任她几分。你都不信她足够心慕于你,能够克服困难同你在一起?” “唉。你也是的。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也莫要耽误了苏姑娘了。”冯晏叹了口气,知道秦蔚澜幼年颠沛流离,或许被曹敬收养之前经历过些事,才导致他品性中始终都是带着防备。 “你瞧瞧我,瞧瞧我媳妇。她也是出生自南方,与她不就是在关外相会?生老大、老二的时候,关外那个条件,也没少吃苦头。” “但是不也一样是过来了吗?现在我当上统领,自然也能给她更好的条件了·····” “我跟你哪里能一样·····”秦蔚澜苦笑。 “有什么不一样的!普天之下,谁人不渴望亲人挚友相伴?难不成你是打算这辈子就孤身一人?我就不信了······” 顺着冯晏的话,他脑海中无端浮现了那张清秀生动的脸,还有她像燕儿一样的身形。 笑起来爽朗放肆,生气时眼眶红红。这快一年的旅程中,快乐有趣的体验,都是连着她的。 若是此后一生,都能这样游历相伴,和她,倒是真的还不错。 他不知道他现在对她的这份感觉,算不算是正常的。兄长,会对自己的亲妹,有这样的感受吗? “你有,你可有同胞弟妹?” 冯晏瞧着他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接着又愁眉苦脸,百思不得解的样子,回答道: “我有一妹,小我四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你会想着同她共度一生么?”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冯晏再一次被酒呛到。这小子是喝多了还是病了? “有哪个做哥哥的会想和自己的妹妹过一辈子啊!虽说做兄长的得多照顾些,但是妹妹总归是要嫁人的呀!” “共度一生不该是我妹婿该做的事情?” “要是真的是这样,估计只有罔顾常理,乱伦之亲才会怎么想的!” 乱伦······ 秦蔚澜头”咚”地砸到了桌案上,手一松,杯盏倾倒,也不回话了。 冯晏叹了口气。 醉夜渐深,约莫是过了三个时辰,秦蔚澜忽地被热醒,发现自己是在一暖阁之中,屋里的碳烧得很足,身上还盖了很厚的毯子,也难怪了。 一动这脑袋就疼得很。从未如此放纵地饮过这么多酒。看了眼窗外,天黑,不知是睡了多长时间。 冯晏呢? 他清了清嗓子,喊了声:“晏哥!”,便听见门外淅淅索索的声音,接着有人举着烛灯推门而入。 “公子,你醒了呀~头可还疼?”来的人是个浓妆艳抹,样貌娇美的女子,声音听着柔柔顺顺,身上也是浓重的脂粉味儿。 他大概是猜到此处是哪里了。捂着头,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却被拦住: “唉唉,公子你要去哪儿啊?你喝太多了!今日便让玉荷来照顾你吧······” 女子拦着他,身上的味道直冲鼻尖,熏得他五腹六脏翻江倒海,想要推开她,谁知道还是慢了一步,脸一青,”哇”地吐到了她身上。 “啊啊啊啊啊!”女子连连后退,尖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冯晏刚推门进入,就看到这女子一身污秽尖叫着跑了出去,转头看这屋内,狼藉四处,恶臭秽物。 冯晏捂着鼻子心道,啊,这可跟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你要寻花问柳,你就自己寻去,莫带我来这些个地方······” “我谁要寻花问柳啊!我夫人不得废了我!”他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眼前这个臭小子,以为他精力过剩,情网深陷,才想着让他舒缓一下罢了,结果这人倒是还怪罪他,好心当了驴肝肺。 气归气,冯晏还是走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他,秦蔚澜又哗啦啦地吐了一波,这才算缓过来些。将秦蔚澜扶到隔壁间,冯晏又喊侍女来打扫。 早些时候他喝晕倒在桌上,还以为他至少得睡到明日,谁知道不过三五时辰,他就醒了过来。这间房是冯晏另外再开的,自己在此处小憩。 端起茶壶咕嘟嘟灌了,又将身上的污秽收拾干净,换上冯晏的衣服,他黑着脸嘱咐: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给第三人听!” “呦呵。你倒是还威胁我啊?我这可是一片好心,你知道那玉荷姑娘有多难请么?她可是这里的头牌······” 他不曾回话,不知道是酒未醒,还是什么的原因。像喝酒一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这个男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更复杂的东西:憎恨、愤怒、孤高······ 现在还有悲伤,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或者说,是为了谁。 “你这般,是自己给自己的孤独。”冯晏收了神色,有些严肃地说道。 “想来是我的宿命吧······”秦蔚澜说出这句话。大约是醉得太厉害,冯晏看见他眼中有认命的壮烈。 曾经战场上都不曾有这样的悲哀,但是在这明亮的冬夜,在这热闹的酒肆包间,徐徐晕开。 只曾窥见,无人能懂。 君霓大概快到正午的时候起来了。天气越发的冷,自然起的晚了些。昨日同秦蔚澜在亭中争执一番之后,一直到夜半,都没有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 她还是忍不住,推开隔壁屋悄悄看了一眼。被子枕头都整整齐齐,想来是昨夜彻夜未归的。关上了门,又开始担忧,担忧之余,衍生出了几分愤恨。 昨日那场争执之后,为何自己还要在乎他,还要喜欢他呢?况且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跟他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也无需再顾忌他的想法才是。 可是自己,好像是做不到呀。君霓又开始发起愁来。 不过还好,这魏青桥倒是懂得活络气氛,一路上都是他在说话。从风土人情,到长安民间奇闻异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情也倒是没这么沉郁了。 “这天下三姝,说的就是品性才华最上佳的三位女子,世间都以她们三位作为教养女儿的榜样:一位是两朝之前的女将军,善武精兵,带领不到十人的队伍便击退当时的敌军,可谓是女中豪杰;一位是出身歌坊的女相臣,人聪慧之极,又饱读诗书学问渊博,成为百相之首,是史上首位女相呢······” “这还有一位啊,是江南的秦氏······唉,最惨便是她了。秦相通敌罪证确凿,被诛十族。当时秦氏已为贵妃,还诞下皇子,只要她愿意明哲保身,与本家划清界限,就不会受到牵连······但是秦相被处死之后,选择追随其父而去······” “秦氏······”君霓喃喃自语。 魏青桥以为她是终于感兴趣了些,顺着说了许多有的没的,一直到二人到了宫门外,被守卫的武宁兵拦下。 跟着他自然是被放行了,君霓心里还有点紧张,许多人一生都不一定有这机会入宫呢。魏青桥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不停地打量着周围。 除了这高耸耀目的红墙褐瓦,金玉琉璃,还有许多震撼之处。整个布局南北方长,使得其开阔宏广,庄肃异常。以中轴为准。正中坐落宣政大殿,前后侧云布星落着其他的宫阁。 途径含元殿,她远远地多看了几眼。二人加快了脚步,偶有遇上些文官宫人,便是稍作问候行礼,又匆匆急行。 除了含元殿,其他的大大小小从外表上看也分不出。不过走过个别宫殿之时,或有嬉笑之声,或有幽幽熏香飘来,大概也能猜到此殿用途。 走了真的有好一会儿,便是看到了太液池。太液池以后,便是后宫的范围。太子的东宫就在这太液池不远处。君霓看着这东宫的装潢摆设,以及守卫人员的配置,觉得好像怎么这才是皇帝住的地方似的。 他刚要带着君霓进去,便被拦了下来。说是仆人侍童一律不得入内。魏青桥有些犯难,只得道: “前方右拐百米左右,有处带院落的房子,是供访客歇脚的地方,你先去那里等我可好?” 君霓点点头,心道那这不能随行,还怎么保护他啊?在这东宫守卫的注视之下她走开了,魏青桥才被带入内。 规矩可是真多。 她撇撇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着。可没走多远,就看到一颗树,看过去树顶似有异动。再走进些,树上的是个人。 那人卡在树枝上,好像是在取树顶挂着的风筝。君霓四处看看,未见到其他宫人,想了想,运了轻功飞身而上。 空中一个翻身摘下了那风筝,落在树下,她冲着树上喊:“我替你拿下来了!你自己能否下来?需要帮忙吗?” 叶飘而下,那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是个约莫五六十的男子,浓眉星目,面上一圈花白络腮胡须,颇为英俊。 “哇!姐姐你好厉害啊!谢谢你!” 姐······姐姐? 君霓愣住,看着这男人拿过她手里的风筝,麻溜地卷起线,检查是否有损坏,这大冬天的,放什么风筝呀。 她觉得听着太奇怪,还从未被比自己明显大这么多的男人叫过姐姐呢。看这个男人衣裳虽然埋汰,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但是布料衣裳是上好的锦蚕云革,绣了盘卧金蛟,可见做工精良。 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的样子啊?她想道。男人看她一直在打量着他,又跑过来,兴冲冲地问: “姐姐你跟我一块儿放风筝吧!”说着拉着她的手就跑。都还未来得及拒绝,这男人一手拉着他,一手拽着这风筝在树下跑了起来。 心中怕又是惹上事,好不容易甩开手,她刚要问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殿内冲出来个太监,一脸惊恐。 “哎呀呀呀呀,阿鹤啊,我这才走了多久,你怎么又给我惹事了?这个女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个叫“阿鹤”的男人好像生气了,把手里的风筝往地上一丢,指着这太监说道:“你还怪我呢!不是说好了你陪我放风筝,结果你就不见人了。” 太监不敢还嘴,陪着笑点头哈腰解释道:“不是阿鹤你说要吃凉糕的吗?奴才给您做去了呀。” “对哦!”阿鹤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那姐姐跟我一块儿去吃凉糕!”说罢,拉着君霓往里头走。 男人虽然痴傻,但是力气一点也不小。她刚想要拒绝,这老太监摆出一张谄媚的笑脸:“姑娘你就先跟他去吧,不然他发了脾气,他现在就在跟老奴置气呢。” 君霓尴尬一笑,心中盘算着要怎么解释脱身的好。到了殿里头,男人才放开她,把瓷碗往她面前一放,就是要她吃。 “新做的呢!可香了!你快吃呀!” 这面前的凉糕,君霓其实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碗。她凑近一闻,唔,味儿也一模一样。 阿鹤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也不嫌粗放。她看了一样站在旁边的老太监,眼神中充满疑惑。 这老太监含着深意点头,轻轻说道:“姑娘不管你是什么来路,阿鹤说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阿鹤说的话,全天下人都得照做。” 她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痴傻的人,便是万人之上的那一人。 皇帝李秋鹤。 阿鹤(他们都说,我是这个天下最大最厉害的 知道了他的身份,君霓心里惧得很,又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多管闲事的,万一待会儿魏青桥找不到她怎么办。 没一会儿李秋鹤的碗底空了,他抹抹嘴,冲着老太监嚷嚷道饿了,说是还要再来一碗,老太监听令,小跑着又去了。 “那个······”君霓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要不,你吃我的吧。我的还没动。” “你不吃吗姐姐。” “我不饿·····”君霓回答道,脑子里胡思乱想。李秋鹤眼神滴溜转,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见过你呀。” 心里咯噔一声。傻皇帝见过她?她怎么不知道呢:“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你呢!你住在宫里头,我住在宫外头······” “不不不!我真的见过你!”李秋鹤疯狂摇着头,无比认真道:“我以前去过南方呢!才不是一直住在宫里。” “你是不是也姓唐呀姐姐?” 君霓心里咯噔一声,莫非还真的见过?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她纠结的样子,这李秋鹤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你想装作不认识我是吧?那可不行的呢!” 以前是听说过这江湖消息,说这皇帝疯疯傻傻,偶有清醒的时候,没想到是真的。若是面对正常人,倒是还可以沟通,面对这些,心智如孩童一般的痴傻儿,该怎么做? 难不成也要如哄孩子般去哄他们么?她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决定拿出之前对付莫奎、乌栩的那套,看看是否管用。 “我的确姓唐不错,也是南方人。”她点点头:“那你知道我名字叫什么不?” “不知道······” “是吧。”君霓头一仰:“那你不算认识我呀,哪有嘴巴上说认识人,实际上又不知道别人名字的?” “那你叫什么?”李秋鹤挠挠头。 “哎,你看我刚才还帮你把风筝从树上拿下来了,我又不住在宫里,那说明我是客人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满脸懵然的李秋鹤:“身为主人,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才是。” “是不是得足够让客人多了解他一些才行?” 他挠头想了想,觉得君霓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便是笑着点头道:“也是噢,不多了解多一些,怎么算认识呢?” “我呀,我叫李秋鹤。”他说道,然后凑近君霓的脸,压低了声音: “他们都说,我是这个天下最大最厉害的人,是皇帝!我要什么,他们都得给我什么!” 明明是一张老成的脸,却得意洋洋地如孩童般,说着威严的话,但是丝毫没有威严之意。瞧着他这个样子,君霓的恐惧一扫而光,噗嗤笑了出来。 看来这个皇帝还真的是个傻子,真不是装的。君霓心道,脑子转的飞快。而且,估摸他这个样子,他的想法应该十分容易受他人影响。 “你是皇上呀!”君霓故作惊讶的样子:“那你好厉害啊!那我是不是得给你行个大礼才是?” “你是我朋友,给我行礼干什么!”他努努嘴:“只有下人才给我行礼,那些人嘴上都说着要当我朋友,但是见面都给我行礼·····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行。那我不给你行礼了。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当你朋友也成,你觉得怎么样?” 她咧嘴笑。李秋鹤也跟着笑:“真的么!那太好了!” 过会儿李秋鹤吃饱喝足了,说是要带再君霓看什么梅花,高高兴兴地带着她去玩儿。又是把君霓吓得不行。之前去装凉糕的老太监一去不复返,来的又是另外个面生的人。 这人更年轻些,体格也更魁梧健壮。君霓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应该是个练家子。他说他叫陈孤,以后便由他代替老太监的职务。他说,老太监未能司其本职,领罪受罚去了。 “姑娘这么受陛下的喜欢,便是应该好好珍惜才是。”陈孤说道。 “他是一国之尊,陪他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为何你们要我作陪。”君霓看着玩雪的李秋鹤,冷声问道。原来的老太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便是被狠处了,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明明在场的,不过就是李秋鹤,她,还有这个陈孤。这雪化为泞的花园中,一眼望去都是枯败,了无人际,荒寒稀漭······可是她知道,自从她碰上了李秋鹤,就已经被暗中盯着了。 “你不问我是何人,来自何处,是不是,已经查清了我的身份?” “姑娘聪明。”陈孤答道:“这样的玩伴,我们挑选了很多,今日,意外地皇上选择了您,可以说,是姑娘的福分。” 这陈孤的话中,带着不容质疑的胁迫,他还说道:“待会儿,魏书郎回来此处找您的。” 君霓点点头。一团雪自远处飞来,看过去,李秋鹤捂着肚子在笑。她弯下身,捡了一团更大的,丢了回去。 她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早些时候秦蔚澜让她安分些,她或许应该老实听话的。唐君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多管闲事,然后惹祸上身的毛病?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 冬天天黑得早,当你感觉冷的时候,离夜也不会太远了。君霓玩得气喘吁吁的,虽说她身体不差,但是跟一个男子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尽管这个男人也不年轻。但是傻是真的傻了,心智跟七八岁儿童也没有区别。 结识不到半日,这李秋鹤是真的将她当成自己的朋友。拉着她玩来玩去,告诉她这御花园大大小小哪个角落春天的时候能挖出春蚕,冬天哪里可能藏着蛇,君霓现在都知道了。 “太可惜了,要是还能早些认识你,这儿······”李秋鹤终于也是气喘吁吁,他长臂一挥,划着这园中的枯枝残木: “这儿,都是拒霜花。像云霞一样的。” “我当年去南方的时候,最喜欢这样的花儿了。”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沉醉出神着。 君霓哪有心思听他追忆往昔。只是觉得越发的冷,这没多长时间就即将要入夜,为何傻皇帝还没玩够。就当她还在抱怨的时候,抬起头,发现不远处匆匆而来的身影,顿时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臣魏青桥,参见皇上。”魏青桥不犹豫地行大礼。 李秋鹤没有看他,他的注意力还放在手上的那个雪球之上。魏青桥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陈孤,他示意免礼之后才起身。 太好了。她没有出什么事情。魏青桥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在和太子议会之中,听到太监秘报,说是她的书童正在陪皇上玩乐,便是吓得他七魂不见了三魂。明面上还要继续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与群臣太子论政。 早还在前一段时间的某天,皇上一时兴起,说是要看人和猛禽一块儿跳舞,便是找了几个战俘,结果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活人被禽兽撕咬入腹。 再之后,等皇上清醒过来,却丝毫不记得此事了。现在看着君霓完好无损地等着他,魏青桥心中自然是庆幸万分。 陈孤上前一步,对皇帝说:“时候不早了,阿鹤,你该去吃饭了,待会儿还要喝药呢。” 李秋鹤听到”喝药”二字,表情一变,噌地从地上窜了起来,用尽全力将陈孤推到,蹦到了他的身上,狠命地捶打着他: “我不喝!我不喝!我喝了就会变成傻子!你们都是坏人!巴不得我死才让我喝药!” 他似愤怒般地喊着,陈孤哪里敢反抗,便是任由他打。一边的魏青桥和君霓都被吓愣,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幸好是这李秋鹤玩了大半天玩累了,打了没一会儿又爬了起来,气喘吁吁的嚷:“我饿了。” 陈孤从地上爬了起来,额头上见了血,但是仍然面不改色的领了命:“晚膳御膳房都已经备好了。阿鹤你今晚要在哪儿吃。” “在忆茹宫吃。”他面不改色地说完,回头又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问君霓: “君霓姐姐今晚要跟我一块儿用膳吗?” “下次吧!我娘都烧好饭了!她说我要是今儿不回去吃,晚上就得揍我。” “这样啊·····”他沉思片刻:“那,你明儿还能来跟我玩吗?”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李秋鹤算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跟她挥挥手:“今天谢谢你陪我玩儿啦!明日···明日我带你钓鱼去!” “好!” 看着李秋鹤离去的背影,他们二人久久都不敢再有动作,一直到他和陈孤的身影消失,她才敢松一口气。 她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注视都消失了。夕照残剩的最后一点,万物枯毁的花园之中,终于只剩他们二人。魏青桥取下身上的大裘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回去的路上说。太阳快落山了。” 她点点头。 夜晚实在太过于寒,一出皇宫,魏青桥便包了辆马车,送她回王爷府。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魏青桥开口道:“对不起,我······” “为何要同我道歉?” “若不是我提出来要你陪我入宫,你就不会······” 她浅浅一笑,摇头:“与你无关。这皇宫整个都是他的。遇上不过是几率问题,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这话听着让他心酸又更自责。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心中只想着要多制造些与她相处的机会,却没有想到给她找了这样的事端。 “那·····你明日,还要去宫里吗?” “由不得我吧。”她叹口气:“估计皇上身边的暗卫什么的,在我遇到他的那刻,就开始查我的来由身世了。我若是不去,保不齐也会派人来押我呢。” “要不跟王爷说说?” 她想了会儿,摇了摇头。不想给秦蔚澜惹麻烦,更不想给李勉惹麻烦。今日见到了傻皇帝的恼怒无常,她知道不能以常人的说理办法来对付他,得逗哄着来才行,就像对孩子那般。 “皇上······是中了什么毒吗?有多长时间了?”她问道。 “大概也是从去年冬开始的。”他答:“皇上这病,起初还只是偶有发生,太医开了药,压制了一段时间。但之后发病的频率就越发高,且药也不太管用了。形同小儿,喜怒无常。” “起初,还是瞒着朝中诸臣,但后来怀疑了,便不得不找了太子代为审阅议事。约莫三四个月前,皇上就再也没有上过朝了。” 她听罢眉头一皱:“就无人怀疑调查么?” 魏青桥无奈摇头:“调查有何用?若是此事本就与幕后之人有关,哪里有自己捉自己的道理。” 她心中了然。他继续说:“江山易主,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我们也只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支持我们希望当权的人。” 马车停了下来。魏青桥便将话头落在此处。他自马车上跳了下来,极有涵养地替君霓掀开车帘,又伸出手意欲搀扶。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从未受过这样的文雅礼遇,从来都是直接从高处一蹦而下。尽管如此,但是还是将手给了他。 “这事·····因我而起。”他的面上依旧染有疚色,目光亮亮的:“明日·····我会陪你一起入宫。伴君如伴虎,多个人陪着,要是真被老虎咬死了,黄泉路上还能多个伴儿。” 君霓被他凶狠的比喻逗乐,嘴上又扬起笑容: “你太夸张了。”她补充道:“那你若是愿意,明日还可以再同我一块儿,咱们都想想办法,怎么脱身的才好。” “若是真的被老虎咬了·····你放心!我唐君霓绝不是背义忘恩的小人,要扛就一起扛罢。” 心照不宣地二人倒是有了些革命情谊出来。君霓现在觉得他虽是个书生,但是也讲几分义气,或许能够深交;魏青桥听着她的话,心里就像鱼儿扑腾池塘一般水花溅溅,虽说还没有能得到她的爱慕,但是至少是成为朋友了,什么老虎大象狮子的,面对起来也多了几分勇气。 至于正巧看到这一幕的秦蔚澜和冯晏,那心中又是另一般想法了。 冯晏扶着秦蔚澜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正正好好打了个照面。原本是还晕头转向的,冷风一吹,看到他与她脸上浅浅的笑容,酒意完全醒了过来。 揉了夜浓厚的深意,全部塞到了他的胸腔里。又苦又痛。 冯晏看了看秦蔚澜,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二人,机灵的脑瓜飞快的转着:他与秦蔚澜是兄弟,一目了然,可是他们两人,又怎么会忽然扯到一块儿了?还有,为何他们的裤腿身上,都是沾了泥渍的?这两人是去了哪里? 她闻到了风送过来的脂粉味和酒味,心也是冷了,想也知道他们二人大概去了哪儿。这四人,彼此就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 “冯统领,秦副将。”是魏青桥率先打破了沉默,微微颔首问候:“今日我同唐姑娘一块儿去郊外散心了。她说她是南方人,也未曾见过这旷野雪景,我便尽了地主之谊,带着她游玩一番。” 冯晏心里呸了一声。这小子也是南方人,装什么呢!说得好像自己从小就是在北地长大似的。 “有劳魏书郎了。”秦蔚澜凉凉开口,眼神似结冻的湖:“唐姑娘是我的······” “是我的客。”他继续补充:“游玩向导这样的事,理当还是应该由我来做才是。就不劳烦魏书郎了。” “行行行你们都一块儿去,大冬天的。”冯晏尴尬地打断,扭头对着秦蔚澜说:“可把你送到了,你就自个儿进去吧。”说罢钻回了马车上,不会儿消失在夜中。 秦蔚澜不理会他们二人,从君霓身边擦身而过,大步走进府内。 “那·····”她揉了揉鼻子”那明日早些再见了。” “好。”聪明如魏青桥,看懂了这二人定是发生了不快之事。不过夜色已晚,看着她冻得瑟缩的脸,心中又心疼得很。 她目送着他的马车离去,才回过头来。 感觉自己的腿像是被冻在了地上,寒冷顺着也趴到了心里,是多厚的衣服都挡不住的。 宽恕(怕是在死前的最后时刻,人都是在后悔 天光乍破,晨鸡鸣晓。难得的冬日,下了好几天的雪,慈明山的山道上,僧人们穿的厚厚的袄子,扫山路上的雪。 若是用轻功的话,这台阶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佛门重地,多予两分尊重还是好的。唐陌这么想着,便开始登山了。 他今日并没有穿天罗的服甲,穿了件普通的麻灰冬袄,不过依旧是带了流星链刃,布困得严严实实背在身后。尽管如此,还是吸引了一些僧人的瞩目。 “叨扰大师,想请问是否认识个叫徐豹的人?我听说他在慈明寺出家了” 那僧摇摇头。 他想了想,便又换了个问法:“那是否曾有习武流离之人曾经到访?大概比我矮一些,是个男子。” 好像的确是有的。那僧人或许是想起了谁,但是面露难色,不知是否应该告诉唐陌,因为他也判断不出唐陌的来历。 唐陌没有穷追不舍,了然一笑,谢过他之后,继续往山顶寺庙走了。 他找徐豹,找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自从唐门徐豹拿到了解药之后,从此便像是消失在江湖上,都不曾寻觅到此人的踪迹。 不过既然是人,总归不可能永远脱离人生活的。打听到徐豹回到了宿州,他的故乡。大概是在北方的一个小村。等他赶到宿州,却发现他不曾逗留早就离去。再有消息之时,便是在这离长安不过百里之外的慈明寺被瞧见。 唐陌十分意外。这慈明寺距离长安不远,离天罗卫的总部就更近了,脚程快的话,大半日便可到达。若是说这最是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那这徐豹还是挑对地方了。不过这佛门之地,不是什么人都收留的,也不知道为何会收留他。 总算是走到了慈明寺前,似有僧人击钟,一下一下,令心情平静。陆陆续续的有香客上香,这浓浓的香火味,就跟所有寺庙一样。 说实话,从哪里开始找,他心中也没谱。 更不可能寄托于徐豹会主动出现认出他。然而就在他思索的时候,身后出现了位长眉僧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唐陌回头,略微有些讶异。但是这僧人的眼神,似皎洁的弯月,映照出他的烦恼。 佛家最讲究缘。红尘中万千结局,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的轮回。似乎,他知道这天此刻,唐陌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他这一路上,都还是带藏匿的杀意,或许是在这些僧人看来,不够诚恳,凶神恶煞。唐陌心中了然,松了口气,面上也不再紧绷,露出个浅淡有礼的笑容。 僧人见他心如明镜,能够自行顿悟,刮目相看:“老衲曾以为,是位恶煞恶棍,不识道理之人在追杀他。没想到······” “没想到这来人,有几分佛性。” 唐陌知晓这僧人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便敞开说实话:“我来此处,是寻个答案的。”他实话实说:“还请大师带路才好。” 老僧面上有一分遗憾,语重心长摇摇头:“罢了,罢了。他虽与我佛家有缘,但终究却是不够······你同我来吧。” 跟着这老僧入了庙,穿过人群,领着他来到了寺庙的后方,来到一处小院。大概是庙中伙房,远远看到有人正在卖力劈柴。就送到此处,老僧与唐陌眼神示意,便离开了。 “果然是你!”徐豹看到唐陌,倒不像想象中惊讶。他喘着气将手中的斧子往木墩子上一钉,笑着看他。 这徐豹,穿的是僧人的灰蓝袍,一双薄底的罗汉鞋,虽未剃度,但留了精短的的一层,跟以前的模样大庭相径,看起来朴素爽利。 “如何?”他发现唐陌在打量着他,自己也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我倒是挺喜欢的,瞧着干净。” 唐陌依旧是不说话。徐豹笑出声:“行了,何必再装样子?此处是少林佛家,我若是真的处心积虑反抗,与你大动干戈,那今日怕是谁都走不出这慈明寺了。” “你与我也算是有缘分。在天罗卫时就是同门,到了唐门扮的又是同门。”听到唐门二字,唐陌是微微皱起眉头。徐豹知道还是戳到了他的心伤之处,又是一笑。 “好好好。你与我只是天罗的同门,这么说,应该也不会再有异议了吧?” “你何时废话怎么多。”唐陌终于开口。 “我都快死了,你还不允许我多说几句?”徐豹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在这慈明寺么?” 唐陌不语,看着他大大咧咧坐在柴垛旁边,掏出一只水壶,大口喝起来。喝足了,徐豹终于才是将这之后发生的事,同他一一道来。 原本以为,他的故事不会复杂,没想到,却足够唏嘘,百感交集。 “我自唐门离开之后,知晓首领一定会派其他人来追杀我。毕竟,血咒与我再无作用。我若是活着,将血咒解除之法再告诉其他人,那可就麻烦了。” “我们徐家兄弟四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他叹气:“原本这次计划,是我们四人一同想出来的主意,做他人的棋子做了那么多年,怕是只有死才能解脱。” “死得尽忠尽义,万人歌颂又怎样,不如死在老家。” “我们兄弟,是被卖到镇上的童工作坊的,后来又半骗半哄地被选到天罗卫中······对家乡记忆也模糊了,但是依稀记得是在宿州。我带了一些哥哥弟弟的遗物回去,想着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归根了。我下半辈子,做点小营生活计,混混沌沌,也挺好。” “却没想到啊·····”再叹一声,徐豹仰着头,看着天上偶然飞过的孤鸟。 “不知道是血咒的缘故,还是报应。我夜夜辗转难眠,梦到的都是以前在阁中,每次任务我所杀的那些人,轮番的,一个个的走到我梦里,哭喊着,求我饶了他们。” 徐豹闭上眼睛,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历历在目。 虽然说这些人也不见得全是好人,但梦中这死魂都掐着他的脖颈,诅咒着他,说他不过是个傀儡,是个工具。杀了他们,好人也不会记住他的好。但是到了地底下,他们这些恶魂,都会来找他的。 “我还梦到了唐门的那个小妮子。” “唐珺。”唐陌替他答。 “哦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梦里啊,她一直在同笑,她说会有人替她报仇的,我就快要下去与她团聚了。” “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估计我那时候有点魔怔了。又不得解脱······”徐豹一边说着,撩开自己裤腿和衣袖,手脚筋脉处一道深深的刀痕。 “我自己断的。”他答:“若不是正好遇上了觉慧师父,我早就死了。”觉慧师父,想来就是刚才带他来找徐豹的那个老僧人。 “他救了我一命,虽说这筋脉接上了,正常行走干活没问题,但是武功这辈子是再不可能恢复了。” “家乡已经再无亲友。去哪儿,不是一样呢。觉慧师父看出我饱受折磨,罪孽深重,替我超度了亡魂,也净化了我。” “他愿意将我带回庙中,但是却不愿让我拜入佛门······说是我还有未了的俗事。死人或许是不计较了,但是活人或许是还会找上门。” “所以。你是在求我,放了你一马?”唐陌反问道,刚才他说的那番话,听在心中不是没有触动。 徐豹笑了,摇头。 “我知晓阁中规矩。若是这个任务必须完成,执行者失败了,也一定会是有替补的。我若是死了,那就是必须让我死。” “我只是,劝你也给自己积几分功德。” 听到此处,唐陌心中更是讶异。竟然会是有这样一天,这样一个奸诈凶狠之人,轮得到他劝他行善。 午夜梦回,他也曾梦见过那些死在他刀下的魂。偶尔跟韩霁月说起,她笑着告诉他,天罗卫中的每一人,多多少少都是会梦见过的。 当首领命令他回到唐门执行任务之时,原本以为自己心中还是会有芥蒂,但,真正重新回到唐家堡的那刻,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仇,那些怨,都只剩下了怀念。 尽管不愿承认,但是比起天罗卫,他更觉得唐门像家。 刻板守旧的长辈,活泼可爱的师弟师妹,川蜀热辣的炙夏和瑟寒的阴冬······虽然那个时候自己天天只想着复仇,想尽办法偷学唐门所有的秘典。但是至少那时候不知道他身世的那些唐门人,对他,倒真的像是家人一般。 更何况,又见到了她。 心中浮现哀悯。他后悔自己离开了唐门,现在又后悔曾在天罗卫做的每一件事。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徐豹,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果缘由,无穷尽也。怕是在死前的最后时刻,都是在后悔的。 “就像你说的。我若是不杀你,也一定会有其他人索你的命。”唐陌终于是开口说道。 轮到徐豹惊讶了。他原本以为今日,是真的要死在这人手下,到没想到刚才那一番话,还是打动了他。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怜悯你。”唐陌冷冷剐他一眼,又继续道: “而是从今日起,是恕,还是杀,都由我自己决定。” 他心中做了决定,深深看他一眼:“自求多福吧。” 徐豹看着他转身,离开了院落。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歇够了,柴还没砍完呢。”徐豹自言自语,站了起来拍拍裤子,操起斧头继续他的活。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好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看自己娘在院子里劈柴,然后目送着他爹背着一大垛砍好的柴到集市卖。 就这样,从正午,又一直忙到了太阳快落山,终于是将这些柴火都劈好了。待会儿好跟觉慧大师邀功了,他想着,直起背伸了伸懒腰。 或许是天快黑了,他才发现院子门口又出现了一人。蒙着半张脸,静静地看着他,自身后抽出兵刃。 “唉?唐陌你怎么·····”话音还未落,徐豹的头已经落到了地上,腥血喷溅而出,他的尸首,就这样直愣愣倒下,压垮了辛辛苦苦堆起来的那一垛柴。 忽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又是鹅絮纷飞的夜。 收了手中的流星链刃,纵身一跃,飞到了寺庙后的荒林中,融入了黑夜里。将面上的脸皮撕下,随手一掷,再无用处的伪装渐渐被飘雪掩盖。雪中翻飞的身影,与面容一样,如此令人难忘。 回到了天罗卫中,唐陌站在殿内大堂,看着正面石壁上那只红黑相间的巨龙出神。 他想,这龙无龙貌,倒不如说是阴长的鬼蛇,就像是晦暗一面,根长在人性深处。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打量过这巨物,五味陈杂。 空无一人,只有他。仿佛是面对自己的心魔。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单跪作揖。 “首领。” “嗯。”高宣不缓不急地应了一声,走过他,端坐到了巨龙下的椅座。 “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回禀首领。”唐陌回答道,将先前编排好的措辞道出:“徐豹已死。属下无能,玉玺被徐豹所夺,现在·····也不知道下落在何方。” 出乎意料,高宣的面上居然毫无怒意,甚至嘴角还喏了笑意:“你们一个个的,真当我是傻子么?” 唐陌的面上虽是没有反应,心底却是掠过慌乱。 “还有,我想,这徐豹大概也并非死在你手之下吧?” 他放走了徐豹没错,但是听高宣这么说,心知徐豹怕还是死了,看来在他走之后,还有其他人除了他的。 终究是逃不过一个死。 高宣看到他脸上的波动,深意笑笑:“不过,这任务倒是还算做的不错。东西也去到了该去人之手上。” 唐陌眉毛一皱,未能等到预料中的责罚。原本以为,交代他这个任务,多半是要将玉玺拿到手才是。 “唐陌,你入我天罗卫时间与其他人相比虽不长,但武学精高,天赋过人,仍旧将你划为鬼支,那便是欣赏你的。” “这徐豹由谁所杀,我其实并不关心。但依旧是要提醒你······” “我天罗卫,不会容下有二心的不忠不义之徒,那些个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否则徐豹和他那三个兄弟,就是下场。” 唐陌心一沉,面上不露波澜神色,微微颔首:“弟子明白。” “行了。你也是辛苦波折。准你一月的休沐之期。冬至之后再回阁中报道吧。” 他领命退下。才是抬起头看那高宣一眼。 这天下第一宦臣,生了一副半男不女的阴性皮相,喏着隐隐笑意,就是这么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蚂蚁。将他人命运紧攒握于手中,想必就是能有这般无上快感吧。 唐陌心中的杀意,从未如此浓厚。 拒情(青桥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君霓姐姐呀) 接连着好几日的晴天,阳光甚是明媚。君霓望着天上蓝蓝的白云,心也旷然多了。 “君霓姐姐!看!我钓了好大的鱼!” 诺大的太液池冰面上,李秋鹤说是要钓鱼,让人凿了洞,说是今日钓上多少,晚上便要让御膳房做多少。可是这湖中的鱼儿哪是给人吃的呀,一条条养的肥肥大大,身圆肉满的金鲤,都是祥物。 于是乎李秋鹤这边钓,君霓这边另外自己偷偷凿了个小洞,又给都放回了湖里。 这钓了好半天,他竟然也是没有发觉,自己钓上来多少都不记得。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君霓脚边的小桶,竟是空空。 他嘴巴一憋,有些不高兴,把刚钓上来的那一条放到桶中: “唉。我真没用,我还是个皇帝呢,钓了这么长时间,就钓上来一条······怪不得他们都不喜欢我。” “谁说是皇帝就得特别会钓鱼的?”君霓反问道,看着他面上极不高兴。算了,这一条就不放了,到时候就让他带到御膳房中,等到下锅的时候再换条普通的鱼。 “可是这一条鱼,够咱们三个人吃么?” 他口中说的这三人,自然是只魏青桥,他自己和君霓了。她白天赶早的进宫,等到魏青桥下朝了,二人再陪李秋鹤玩一会儿,傍晚时再回到府上。 这几日,对于李秋鹤的认识,更多了些:比如他虽是这天下最大的王,但实际上已经再无权利。由上至下,甚至他的两个儿子,都将他当成痴儿对待。 再比如,皇帝病了之后,也不曾再尽夫妻之事,后宫不少妃嫔宫人淫乱通奸,正好给了李琪借口,该遣散的遣散,该杀的杀;李秋鹤无实权,自然也不会有臣子来探访。这诺大的皇宫里,竟看不见几个人。 几乎是人人都在盼着他死了。 君霓觉得,于皇帝一职,他当得实在够呛;通过他这俩儿子与他的关系,估计父亲也当得不怎么样。 但是除此之外,他孤独的可怜。 “你说我们吃了这锦鲤,会不会惹怒神灵啊?”魏青桥有些担心,看着桌上麻辣鲜香,诱人无比的水煮鱼,悄悄对着她耳语道。 “你放心,我让厨子换了成了普通的鱼,放心吃吧。”君霓从碗中夹起一大块,放到李秋鹤的碗中。 魏青桥听罢,面目上流露出明晃晃的钦慕,大概是越发欣赏她的聪明。李秋鹤一边吃鱼,看了看魏青桥,又看了看君霓。 “青桥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君霓姐姐呀?” “咳咳咳······”魏青桥差点要被肉噎住,连忙转头看了旁边的她。君霓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澜,笑眯眯地再夹了一块鱼到自己碗里。 “对呀,我也喜欢他呀,我也喜欢你啊阿鹤。谁喜欢我,我就喜欢他。”如法炮制地又搪塞几句,丝毫不把这话往心里去。 看她毫无波澜,魏青桥又无奈又觉得好笑。一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居然不知道。 “那我给你们赐婚吧!”沉思了一会儿,李秋鹤忽然爆出这样一句。 君霓和他纷纷愣住了。 “你们俩成了婚之后,要是有了孩子,那就是四个,五个,六个······就有更多人陪我一起玩儿啦!” “你瞎说什么呢!还吃不吃鱼了?不吃都要凉了!”君霓大大咧咧地夹起他碗中的鱼塞进他的嘴里。扭头,正好对上魏青桥炙热的目光。 炙热到,好似比这面前的鱼还要火热一些。她心底抱着侥幸,希望是她多想了才好。 她与秦蔚澜之间似近似远的关系,已经搅得她心烦意乱了,再来个魏青桥,那这么个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 傍晚离开了皇宫,在回去的路上,魏青桥说吃得撑了要散散步消食,便才没有叫车。还好今日也不算冷。 偶尔踩到半化未化的积雪,才有嘎吱声。不然这两人间,是尴尬又安静的沉默。 “我······” “你······” 都要开口,撞了个巧。魏青桥十分大方:“你先说吧。”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由她主动提起。遇上这样的事,她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勇气烟消云散。若是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她想多了,那岂不是给别人,给自己难堪吗? “你知道吗。”她终于还是憋回肚子里,又想了另外的由头:“那皇宫里的太液池中的鱼,有这!么!大!” “这么大是多大?” 君霓比了个夸张的长度:“就是这么大!”瞧着她滑稽的样子,他笑了出来。又听见她继续说: “阿鹤抓的那条,还是池子里最大的。送到御膳房的时候,御厨都懵了,该去哪儿找这么大的鱼偷梁换柱啊。” “我就同御厨说,反正你都是要做川式的水煮做法,鱼切几条,片成片了,谁能看出来原来有多大啊?” “看来皇宫里,也不是谁都聪明。” 魏青桥笑得肚子都疼了,君霓也跟着他笑。这尴尬的气氛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不过···阿鹤倒是真的嗜辣,感觉比我这个川蜀长大的女孩儿还能吃。” 他没由来地敛了笑容,似冻在了脸上:“你唤圣上阿鹤······” “啊·····”君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一瞬,连忙解释:“那不是因为皇上都不让我叫他皇上呀!我叫他皇上他就跟我生气,不就叫他阿鹤了?叫着叫着都还顺口了许多······” “你唤他阿鹤,唤我都还是魏书郎。”他转过头,带着道不出的一丝苦涩,轻轻说道。 装着的,有何止苦涩啊。还有不敢打扰的,越来越深的喜欢。他不敢去赌,太过贸然,只怕她生厌。 君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又扯了扯嘴角,好让自己的脸显得不这么僵硬。 “我在想,什么时候同你说才好······”不肯错过她面上一分表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说来你不会信,大概就是从见到你第一面开始。” “第,第一面?”那不是没多长时间吗?她努力回想起,大概是在刚到王爷府的第二天,自己匆匆忙忙的那副样子,哪里说得上是惹人喜欢啊。 瞧见她发愁的样子,他又是笑。她自然是不会懂。 “我很心悦你。而且越来越心悦你了。”他轻轻地说:“但是,你似乎,心里装着别人,只是那人却对你没有同样的感觉,对不对?” 想来是都有这样爱慕的烦恼,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猜出了她的心事。君霓不觉得难堪,亦不觉得羞耻。 只是,若是魏青桥都能发现,为何她心慕的那个人始终都未曾发现呢。 时而给予她温柔,时而又把她推得很远······还有,来长安的路上,从郭姣口中听到的那四个诡异的字。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魏青桥读懂了这四个字,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笑:“不管怎样,以后可不可以都别叫我魏书郎了?朝中人这么唤我就算了,你可知道这上书院里头,与我一样的书郎都是老人家,那个胡子都有这!么!长!了。” 君霓觉得他又是照搬先前的比喻,模样滑稽,但是她又觉得也是苦意满腔。 “那不是说明你年少有为吗?那难不成唤你魏状元?” “青桥!我的朋友都叫我青桥!” “好好好,就依你就依你的。”她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出来: “青桥。” 青桥听到她的答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愿意看到她这般纠结,便是帮她做了选择。 也好,或许这样自己就能走出来了。 “不过。我觉得那天晚上,秦副将是好像有些吃醋的样子,你要不要去同他说一说?”他小心翼翼开口。 君霓不答,他看她这个沉思的样子,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去。 就这样走到了王府门口。这回意外地碰上的是李勉,他正打算外出,一只脚踏上了马车。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青桥同他寒暄一番,而李勉看着君霓并不多话,浅然一笑,疏而礼全,然后便离开。 送李勉,又与青桥道别,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王爷府内静悄悄的,她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大老远的看到隔壁屋亮着灯。君霓快步走入自己的房间,轻轻合上屋门。 等再听不到彼此的动静,这两人才是各自睡去。 一声叹息。 亲缘(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这是要遭天谴 近年关,长安的夜越发冷清起来。君霓猜或许是因为路上的商贾多数都返乡回村过年的缘故,也不像往常这么热闹了。 见到秦蔚澜和李勉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白日进宫,傍晚便回府上。于是乎李秋鹤让下人收拾了宫里一处安静的小院落,若是君霓需要,也可在此休息过夜。 青桥下朝的时间越来越晚,两人一块儿回家的时间也变少。 他说,是因为最近朝中在讨论与孜国谈和的事情,以太子为首的一方主张割化边疆若干土地,换来更少的伤亡,求得和平,孜国则每年进贡千匹牛羊良马,孜国王阿木达在任期间不再来犯; 另一方以冯晏、李勉为主。则认为孜国开出来的条件实属欺人太甚,主张以战止战,重挫孜国的锐气。 “但若是真的开战,就不知道该打到什么时候了。”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 “要么战,要么降。孜国新王不愧是军人出身,战术走的是又快又狠的路子,看着架势,多半够呛。”青桥说出来的话,是将目前的局面分析给君霓听。 还有一些没说出来的话,沉沉压在心中:目前孜国倒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必须得选出一位真正的当权者才行。不管是太子,还是勉王爷。 溃烂,往往都由内开始。内不安定,谈和安外? 这日天又晚了,今天与李秋鹤两人自己拿树枝在御花园中搭了个小屋子,也挺有意思的,折腾到挺晚,君霓就打算留宿宫中。 她觉得,她这么频繁地往宫中跑,秦蔚澜肯定也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但是并未询问过她,也未曾提起。 知道自己是在躲,又或者说,单方面的跟他生气。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要不就离开长安吧,但是又不甘心。 这样子冷淡的局面,一直到今日夜里,终于被打破了。 她举着小灯笼,刚踏入自己的屋子里,忽地眉心紧皱,感受到屋子中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心怦怦直跳,转身关上门,将灯笼放在茶案上,悄悄地拨弄着手上的隐鸠,一瞬间举起手,朝异动之处射出数枚银针。 “叮” 细细小小的银针落地,想来都是没射中。在光找不到的地方,那人走出来,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取下蒙面,眸光炯炯若星火。 “是我。”唐陌沉声说道。 “师···师兄?”君霓颇为惊讶,快走两步上前去:“你···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个问题我倒是要问你。”他今日易容潜入宫,其实是另有打算的,但是极为意外地,看到了他与李秋鹤在花园中玩闹的身影,还是决定来问个清楚。 “说来话长······”这般意外的见面,君霓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来龙去脉,但是依旧是解释了下,自己是陪着朋友进宫,意外地认识了李秋鹤,现在只得日日陪着这傻皇帝玩闹。 即使是在这悠悠烛光下,他读懂了她眉间的愁思。从面貌上来说,她比之前更白皙了一些,也更消瘦,尖尖的小下巴惹人怜爱。因这几点忧绪平添,竟又生出了楚楚动人的媚,便更是像个成熟的美丽女子来。 “你的准头,不如之前好了,是不是疏于练习的缘故?”他看着地上那几枚银针说道。 “师兄你来,就是与我说这个的么?” 他明明是担忧,又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三分才是问:“你与那秦蔚澜······不曾有什么越轨之举吧?” 越轨之举·····他是说,如情人一般亲密无间的那种吗? “自然是没有了!”她脸蛋噌红:“师兄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最好。”他松一口气:“我会想办法,让你尽快从皇宫中脱身,你再撑一撑,到时等我消息。” 带她走?为什么要带她走?君霓想不明白,说就此当做陌路人的也是他,现又是突然出现,意欲为何。 “师兄······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她眉头紧锁,稍后退了两步。 她云里雾里,不明白到底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似乎有种预感,他说的是十分重要的事。 唐陌深吸一口气,严肃且认真地告诉她。告诉她这个真实但又荒诞的真相。 “你······万万不可再同秦蔚澜,李勉还是李琪,还是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走这么近了。” “秦蔚澜本不姓秦,应该是姓李才是。二十多年前,一品将臣秦守忠通敌叛国,被连诛十族,其女,当今圣上李秋鹤的妃子秦映茹以身明志,带着尚且幼小的三皇子葬身于火海。” “这些,都是江湖流传的说法。但是事实上,这个皇子是被秦妃托付于他人,带出了宫廷之中······依我看,那人便是前武宁军总统领曹敬错不了。” “而后,这刚登基没多长时间的李秋鹤为了转移朝中耳目,偷偷带着玉玺南下,来到了蜀中,遇上了一个唐门女子·····” 他几乎不敢说出后面的话。 “秦蔚澜就是这李玄,乃当今圣上的第三子。而你,亦是李秋鹤所出。之前的唐门之行,聪明如你,我想你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你娘与皇宫之间的关系。” “你···你与秦蔚澜······” “是真真正正的,同父兄妹。” 叮铃。或许是夜里寒风吹过窗户的声音。将凌冽都关在了外头,衬得屋子里那么静,静得好眠。 秦蔚澜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内,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暗暗的,不知道是早就睡着了,还是,压根就未曾回来。 李勉说,这段时间她经常都往宫里跑,是与李秋鹤都混熟了。他本来意欲插手,暗中帮助她脱身与皇宫之中,但是却被秦蔚澜制止。 那天她是这么问秦蔚澜的,依旧是历历在目: “秦蔚澜······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对我指指点点的?”她说。他也想理直气壮地回答她,照顾她是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兄长。 但是自己,又不止将她当做妹妹了。 他告诉李勉,她可以做想做的事情,若是她愿意留在长安,留在宫中,那也都可以,暗中派人盯着就可以,除非必要,不然不再插手管她的事情。 李勉追问他们二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答。他哪里敢答啊。 一室的清冷等着他回来。他关上门,觉得身心疲惫。今日整天都在与李勉、冯晏、曹懈等人商讨战事状况,累得不行。 他燃起了火盆,又点上油灯,屋子里总算是暖和多了。油灯映照出屏风后的一个影子,他心中狂跳,抽出腰间的短匕,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突袭。 这才是发现了她。静静坐在一张硬椅上,看着这样警戒的他。 君霓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刚要开口询问是不是又犯过敏症,结果定睛一看,眼眶中濡湿含水,知道她是哭过了。 感觉她有些不对,且面上毫无其他表情,只是在专注地看着跳跃烛火。他收起手中的短匕,正要开口,听见她说道: “阿兄,你回来了。”这样话,让他如被点了穴道一般,钉住他的一切,甚至都感受不到心的跳动: “你······你都知道了。”他喃喃。 她苦涩地笑:“我不该知道么?若是我不知道,你打算要瞒到何时?” 秦蔚澜摇摇头,想要辩解。但是自己,直到前一刻,都没有要坦诚对她如实道来的打算的。不敢看她,他匆匆移开眼睛。 “从认识,到现在,我对你有那么多的疑问,但是你都不曾给我答案。”她叹口气:“但是我不想再猜了,我想你今天都告诉我。” “你······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与你······”声音小了下来,她是自己都不敢说出那几个字:“与你,有亲缘关系的?” “唐门,断云崖一夜后······我在密室中那个箱子里不但发现了玉玺,我还发现了一张婚书。写着你娘和,和他的名字。” “我就去找了唐高裘。”他说:“你的身份,是他亲口承认的。” “原来······你那时就知道了。”她点点头,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怪不得他们,总是都不待见我,不管我怎么努力······唐门本来就对朝政之中的人十分排斥,所以也是会必然讨厌我了。” “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是我师兄,他想带我走。”她坦然回答。 唐陌?他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人的存在了,又为何此时出现? “那·····这几日······我都在宫里,我······” 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见到了他,日日都是陪着他玩乐。” “你知道啊······”她愣愣地重复道。到底是不如他藏得深。原本以为自己早出晚归,瞒着他或许能够让他更关心一些,没想到,他都看在了眼里。或许那些暗中监视的目光里,就有他的一份。 “他······他虽不是明君,但他确确实实······”他回:“确确实实是你的父亲。你与父亲亲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没有理由阻止你。” “那······你这一路上你对我的关心,也是,出于兄长对胞妹的关心,是么?”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泪,在此时划过脸颊。两道清明的水痕,像是劈砍在他心中刀印,一刀,又是一刀。后悔将她带到长安来吗?后悔将她卷入其中吗?他不敢去想这些问题的答案。 君霓忽地从椅子上站起,环顾了他的房间,快步奔到他的抽柜前翻找着什么。书案上的箱匣,角落里放的杂物、甚至是床榻上的被褥都被她抖开,连枕头下都被她翻了个边。 都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最后又站在他面前,咬着唇问道: “那根簪子呢·····”浓厚的鼻音,又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 “什么簪子?” “那根簪子!”她狠狠地看着他,拔高了声音。就是现在,只要愿意,伸手就可以拥抱住她的距离,发现她的目光里不只是有愤怒。 还有绝望。 女子赠物,又是结发簪,是要与心上郎君定情的。她怎么能,与自己的哥哥定情呢? “那根我的簪子!”再次重复,声音近乎于喊叫了。她其实很少发脾气,若是将她惹毛了,大部分也只是冷言白眼回复,再或者干脆就不屑一顾,这样激动的她,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我送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还给她,万万都不能还给她。若是真的没有了那根簪子,好像,他的一切都要失去了似的。 “送人了·····”她后退了两步:“送人了最好。” “阿霓······” “不许这么叫我!”她摇着头:“只有与我交心,坦诚相待之人,才能唤我的乳名!你······” 你不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真话的人,不配。 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血亲,自己的哥哥。这是要遭天谴的。她已经陷得如此的深了,才发现这样的事实。 该怎么办啊。他想替自己辩解,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此刻有痛心,但是更有无法挽回的悔意,如鲠在喉,辗转难咽。于他心中,她或许,也早就变成了这么样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到,见到现在她破碎失望的脸,几乎也是要了他的命。迟来的察觉,自己的喜怒苦哀,早就跟她长在了一起。 “我······” 未等他在说什么,她却早已跑开。他听到隔壁屋的房门被重重关上。 取出放在衣襟里那发簪,天那么冷,原本是该带着暖人的温度,没一会儿却是比手还要更冷些。 父兄(他是一国之主,是至尊天子,唯独不是 君霓一个晚上都没睡。第二日天光熹微之时,带着个小包袱就往外走。心里默念着,千万不要撞见他,没想到是碰见了李勉。 他似乎也是刚醒,身着一件大方舒服的武袍,手上还拿着柄木剑,估计是可能要晨起操练。看到步履匆匆,双眼泡肿,魂不守舍的君霓时,心慧之极如他,即刻就猜到了发生什么。 “君霓姑娘。”他唤住她:“今日难得见你起这么早。” “啊······是啊······”她尴尬地回答着。 面前这人,居然也是自己哥哥呢!后知后觉的才想起来,秦蔚澜的兄长,那必须也是自己的兄长了。 “若是方便的话,能否陪我练会儿剑?听闻你的功夫特别好,或许能够帮我指点一二?”李勉一如之前,儒雅含笑,矜贵文气,是令人笃信的温柔。她点了点头,回他个生硬笑容。 王府内找了处空旷又无积雪,能晒到阳光的地方,他舒展了身体,便开始武了起来。说是练剑术,君霓觉得他一招一式都慢吞吞的,别说杀人,就怕是连只虫子都吓不跑。 她看着面前的李勉,耐心的等候。不出大会儿,这李勉就是练得气喘吁吁的。他敛势之后,平复着呼吸,坐到了君霓的对面。 瞧她依旧是纠结尴尬的神情,失笑出声:“莫要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你是我······” “是你兄长?”他抢过话头,说的更是坦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们二人之间会有这样的对谈,眨眨眼睛,几分狡黠:“是你兄长,那不就更不可能吃了你么,你说是不是。” 才是发觉,这李勉,真是与李秋鹤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她与秦蔚澜,或许都更像对方的娘亲,与这李勉没有几分肖像。 “是蔚澜同你说的,还是你主动问蔚澜的?”斟半盏茶递给她。 “是我自己知道了的。” “说实话。”他娓娓道来:“当蔚澜同我说,父皇还在川蜀有所出之时,我同样也是意外的。但是你要知道,一国之君,他是这么样的人,或许,又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我却没有想到,玄会将你带回来。”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君霓打断他话:“原本,最开始此行,除我之外,还有一结拜兄弟。”她闭上眼睛,闪过还在夏初之时,在贺城,此生最后见到乌莱的场景,以及曹之冉大婚前夜,那满目喜红。 “他跟曹之冉去了羌戎。原本,是说好我们要在长安相聚,一同返回蜀中。” 他点点头,面上有感同身受的悯惜:“总归是鲜活的生命。不过,我想他们现在应该也团聚了。” “啊······曹之冉不应该是你的妻么?你就······丝毫不介怀?” 他笑,站了起来,极目仰览这深冬的阳光:“我与之冉都不曾见过几面,何来情感?或许这话你听着会难过。我对你,也并无什么特别亲情联系,即使是知道了你是父皇所出之一。” “当然,也有可能是你我相识还太过短暂。” 李勉的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是冷漠些许,但是却让她如释重负。她望着他的背影,阳光涂了一层暖又亮的边。而心头压的沉重负担,总算是轻了些。 “所以,你也莫要有什么负担。”他言语中包含真诚,仿佛是在与她聊今晚用膳该吃些什么。 “若是想住到宫中,与父皇多相处一段时日,自然也是可以的;唤我一声皇兄,阿兄,或者是继续唤我勉王爷,我都不介意······” “不过,还是劝你,还是莫要与太子说出你的身世的好。你若是时长出入宫中,想必总会碰见他。你的这位大哥,可并不如玄这般疼惜你。” 这突如其来的打趣,让她失笑出声,又是生硬掩住了。提到秦蔚澜的”疼惜”,便让她回想起昨夜他面上的表情,悲憾难持。 她怎么敢有脸告诉李勉,自己是对着自己的亲兄长,有了男女之情,才这么难过,又这么愁恼啊。 眼中愣暗三分,被他继续读懂。很多事点到即止即可,只听见李勉转了话头,又说:“我今日也练好长时候了。如何?我刚才这些剑舞得怎么样?” 君霓努力回想了刚才他这些招式,认真的回答:“嗯······做强身健体的话倒是不错,至少还能预防骨质疏松。” 这样的评价让他愣是笑得开怀,差点都要丢了形象包袱。瞧到他这个样子,她也跟着笑了出来,原本的压抑也缓解了好些。 啊,感觉二王爷在她心中的形象,好像又高大些了。她想,若是她能与李勉一同长大,定是会很幸福的吧。 这君霓的另一位兄长,李琪,此刻在东宫内,是愁得火上眉梢。无他,便是今天一大早,得到陈孤的暗报,李秋鹤今日早晨醒来,居然清清楚楚的能认识身边人了,还说要见他。 “昨日不是还痴痴傻傻的?今儿个就说是要议论朝事了?” 屋内的围坐了一圈的人,均是不敢开口说话。他们其中有的暗暗移开目光,也有面面相觑者。作为李琪的幕僚。此时他们皆心照不宣,每走一步都至关重要。 “距上次皇上清醒时,想必过了已经也有三五月之久?”这胆子大开口的,是这些人中年级最大的,白家庄主白非池。他身后坐着的,便是那白景云。 “是。”回答的是矮个文弱的医官,姓柳,乃太医院之首:“这药也是依照先前商议的,开的都是些强身健体,无痛不痒的汤药······” 李秋鹤之病,估摸着并不想是自然患上的。若是真是先天,那他李琪到了这个年纪,该是有些征兆了。现在想想,当时得知李秋鹤大病,还以为是老天眷顾,让他早些登基称帝呢。 现在想想,或许又没这么简单。 “太医院内,可还有李勉的人?”李琪问。 “即使是有,但这日常奉药、熬药的宫人都是我们心腹。每碗汤药都是仔细检查了才端过去的······不可能再有另外再有人下药的可能。” “若是真的有所纰漏······不该问问高公公么?”柳太医将话头转到高宣那儿。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这高宣丝毫不惧,都不曾给予眼神,朝着李琪乖顺躬身:“每日的医食玩乐,都是详尽汇报的,未曾有异。” “哼。”这神色不屑之人叫杜微,官及一品,也是朝廷重臣。他素来鄙夷阉人宦官,因此是最看不起这高宣的。 “倒是也不能这么说。除了可人为药诱之外,自然是也有偶然异变的可能。”柳太医分析道:“若是他曾经有到南方如苗疆、巴蜀这样乱杂未开化之地的话,也极有可能积郁奇蛊异毒······如此,病发也是迟早之事。” “还有,这叶小公子,年初时可是去了南方的,还曾出入武宁军营之中!若要我说,就怕是有人怀了二心,两头都想捞着好处呢。”杜微说道,眼神落在落在叶家父子身上。 白景云刚要是开口辩解,被白非池眼神示意,灰溜溜的坐了回去。 “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可真是有意思。”这爽亮违和的笑容,来自样貌其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人,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为眼前这幕内斗的荒唐景象感慨。 这男人生了一头卷曲短发,大弯鼻下密须浓胡。他的身份,便是那孜国王阿木达的弟弟阿兹提。 “若是在我们孜国,怀疑了便就是要直接杀了的!省得还要猜来猜去。那句话怎么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众人汗颜,开始七嘴八舌的噪论起来,你不服我,我不信你,像是一窝聒噪的麻雀般。 “够了!”李琪冷厉出声。目光在面前这些人身上扫视一圈,心中便是乱上加乱。 “你们若是就这般自乱阵脚,就是真的替我把皇位送给李勉了。”时候不早,留下这句话后,便是转头离开,往李秋鹤寝宫而去。 他手上能够与此抗衡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了。 李秋鹤抬头,看到殿门口的李琪。他一身华贵袍氅,步伐匆匆。”太子求见。”不会儿就响起了传报的声音。 李琪将外氅递给太监,毕恭毕敬地跪拜在李秋鹤面前:“儿臣参见父皇!喜闻父皇龙体康愈!” “起来吧。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他起身,对上李秋鹤的目光。这殿内似有道不清说不明的浑热暗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盆烧得太旺的关系。 要论说道,李琪和李勉,都与李秋鹤十分相像。最像的,却还是这太子李琪。当时李琪诞生的时候,李秋鹤都还只是个皇子。先帝是最疼李琪的,无他,因为李琪在这皇爷爷面前,都是一副讨巧活泼的机灵样,令人心怜。 “这段时日,朝中各事,可都还是能够处理得过来的?” 李琪躬身垂头,也不敢多再直视,换上了假模假式的谦卑回答道:“不只是儿臣一人的功劳,皇弟助我良多。” 他长吁,叹道不出感慨。 “琪儿。这江山辽土,至于你,是什么?” 李琪一愣,却想不明白为何这老头忽然会这么问,答得滴水不露:“江山于我,是承继父皇之意。父皇认为是什么,儿臣就觉得是什么。” 这个答案,一如既往让他挑不出刺来。也罢了。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已经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更何况,自己是真的记不太清了。 父子二人又聊好一番。等到日暮垂余,李琪才离去。 远远地,传来宫人打梆调子。那不见头的长道,只剩下巡守的油灯,和他们裤靴擦磨之声。 当然还有她,不老实的唐君霓。 身上的一套裙裳,款式像极了宫中侍女衣服,是从集市上淘的。长发也老老实实倌成圆髻。左顾右盼,确定现在没人,这才闪身从窗户溜进了忆茹宫。 李秋鹤好像在作画,等到君霓走进了,才发现她。 四目相对,他警惕十分,瞬间便从身旁抽出佩剑,直指面前的君霓。她心道是真的丝毫不认识她了么?凌锐剑锋,几乎就是要点到她的梗喉,她一身冷汗,听见他发话:“夜闯皇殿,好大胆子。” “皇······皇上,我是······我是君霓呀,唐君霓。”她问着面前的苍俊依然的他:“皇上······阿鹤······你不记得我了?” 他依旧是困惑不已,不过手上的力道总算是松了些。剑锋从脖子上移开,她喘了口气。 “我昨天答应了你,今日要来同你一块儿堆雪人的。今早上欲进宫的时候,被拦了下来,就说是你······”她眼儿滴溜转,原本欲开口说”正常”二字,但是想想并不妥当,便改口: “说是你今天要上朝,可忙了。不过,是先前答应你,便是一定要守约的。” 他收了剑,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孩。眉目清丽,顾盼之间是带了蜻蜓点水般的狡黠,刚才如此凶煞警惕,她的惧怕倒是没有更多几分。 想来是十分熟悉他的。 “想必前几日,也给唐姑娘添了不少麻烦吧。”他转过身,沏了杯茶,递到她手中。 “倒是也挺开心的,让我想起先前同我弟弟一起玩耍的时光。”她说的自然是捣蛋的莫奎了。他又是继续道: “朕这病便是如此了。有时能想起,有时便全无印象。”眼中浮悬着的懊恼,与糊涂玩闹时截然不同:“呵。朕都要想不起,自己孩童时是什么个样子了。” “不知道这是何种病症吗?何时患上的?” 他摇头。 君霓听及此,犹豫再三,仍是将自己袖中,之前从唐门带来的属于她娘的小耳坠拿出来,放到他面前。 “这东西······皇上可是还记得?” 李秋鹤面上困惑非常,细细打量这坠子,就是摇了摇头。君霓小心翼翼再问:“那······蜀中唐琳,此人,可是还认得?” “朕是去过蜀中没错······也在唐门修习了一段时间。不过此人,真是一点印象全无。你此番来,就是要打听这人下落吗?” 她听闻这话,心中凉透。 这李秋鹤,现在是丝毫不记得自己与娘亲的纠葛了。这么可见,或许这人,对娘亲感情也就寥寥。甚至在听到”唐琳”这二字时,反应也没有更多几分。 就像是听到其他毫不相关,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陌生之人一样。 “我明白了······”君霓收起那耳坠:“此物是我姑姑的遗物,我······从小受她养育长大,但她去得早,因此才这般贸然打扰皇上。” 他眉头倒是皱了起来。就为了这件小事来寻人的?心道这人真是古怪,难道唐门每个人死了,都要闯进宫中质问他一番吗?若不是念在这姑娘在他病发之时有照顾过他,怕是早就喊禁卫押她下去了。 事已至此,也无需再多问什么了。 “朕会交待陈孤。若是朕过几日又病发,也不会再传召你了。依照以往,也应该是不曾有印象才是。” “民女今日叨扰皇上。”她双膝跪地,朝着李秋鹤一拜:“愿祝皇帝龙体安康,早日康复。” 于此,再与这男人无何瓜葛。 辞别李秋鹤,她纵身一跃,引入黑暗之中。她的确,是个没有爹的孩子。他是一国之主,是至尊天子,唯独不是她爹。 李秋鹤又回到那幅未完的书画之前。冷夜寒人,只得以暖碳相驱。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涵雅端庄,恬静如水,浅笑嫣嫣。她身边还有一咿呀学语的小儿,也是可爱异常。 沉静注视着记忆中的画卷,难言之悲痛又从心起。却是无法再继续画下去,就止于此。再如何生动描绘,都不可能再使逝去之人回来罢。 年岁(时事变迁,年岁推移) 明日便是除夕,纷扬的大雪中添了团圆的颜色。白天热热闹闹的,晚上各家各户是开始长燃灯烛,彻夜为明日做准备。 不过,对于那些鲜有家亲的人来说,这样重要的日子,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杜微踉踉跄跄地走出翠艳楼,依旧是留恋不舍地同身后花枝招展,艳丽妖娆的女子挥手。 “杜老爷过了年后,可还要再来看雨茜姑娘啊!” 啧。若不是有除夕必须是在家中守岁的习俗,他倒是更愿意呆在这热热闹闹,闻香软怀的花柳之地了。 人至中年,他的发妻前年病逝,平日里除了上朝,也再无其他乐趣。若是自己要女人,就往这脂粉浓香的翠艳楼跑,也未曾再又纳过妾。 自己的大宅中,除了那些个老嬷仆人,就只剩他自己了。 雪更大了些,街上的人较往时少了更多。他踉踉跄跄走着,肚中的那黄汤随着他的步子在胃中翻腾,顶到喉间,便止不住吐得个稀里哗啦。走到离家不远处的地方,他又吐了一次,翻江倒海。当他直起身,面前却出现一人。 这人身材高大挺拔,将面掩得严严实实,露出双凶厉眼睛,直勾勾盯着杜微。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呼喊,颈后挨下重重一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杜微发现自己是被带到了某处暖阁之中。屋内打扮质朴大方,就是普通人家的样子,而面前站的那人,就是刚才将他掳走的男子。 这男子换了身轻便的单衣,背负双手。虽是生的俊朗,但是却是有近乎杀气的胁迫,紧紧抿唇,看着杜微醒来。 “杜大人。这般冒昧请您来,还请您多加见谅。”说是这么说,但是面上一点都没有客气的意思。 杜微一觉醒来,醉意散了许多。这不速之客虽是体格上比自己这个半老不老的要壮实,完全就不是相熟面孔。他鼓起胆子嚷道:“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我是谁?就将我绑到此地!” “我当然认识您了!小的时候,还唤您杜伯伯。去您府上,还摘了您花园中的荷花。” 这话听得杜微是皱起眉头来,又将男人打量了一番,越是打量,越是发现这人,隐隐约约是能看到熟悉影子,既有超然周正,又有内敛修涵。想着想着,终于是想起来,曾经皇上是有这样一位妃,也是这般长相的。 吓得他是连连后退,磕到腿坐倒于地。杜微指着,颤颤巍巍,喊出这人名字:“玄······三······三皇子······” “你······你不是跟那茹妃一起被烧死了么?” “我是愿意同我娘亲一起去了······不过,地府王爷不收,说我还得回来,至少得将罪人送下去再说。”秦蔚澜说道。 心里是越发恐惧了。杜微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来索命的阎罗。当下也是明了,秦蔚澜来寻他为的是什么事。 “你······秦守忠叛国!那就是该偿命的!你找我有什么用!” 秦蔚澜也不跟他废话太多,来到他面前。还未曾等这杜微回过神来,便是用力掰断了他的一根小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杜微的惨叫,回荡在冬夜。 秦蔚澜冷冷一笑。这几日,要查清楚其中的原委,的确是花了他不少功夫。 当年叛国一事,的确是秦守忠做的,无需质疑。曾经的秦守忠,坚信李秋鹤会是个明君,自然乐于攀亲,将宝贝女儿秦映茹嫁给他。 只是没想到,这李秋鹤,将这治国之责,当做儿戏一般。日日沉迷于吟诗作画,游玩赏乐,后宫妃嫔数不胜数。 秦守忠私下同外邦使臣通了不少书信,其中必然也有一些机密东西,例如中原地区各区域地势,水利状况,粮产农作等。关键的是,这有叛国之意的,不是只是秦守忠,还有这杜微。 杜微同秦守忠二人,暗结成盟,计划是投靠敌王。只是没想到,事情意外败露,有人暗中将二人罪证公开于朝堂之上。正巧那时李秋鹤带着玉玺南下,等到他回来,秦家的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家族满门抄斩,秦映茹悲伤欲绝,以身谢罪。杜微把所有罪证,都推到了秦守忠身上。后来他平步青云,官及大一品,风头无两,成为呼风唤雨之人。 秦蔚澜是个正直之人,既然知晓真相,该是谁的罪,那就是要罚谁的。甚至自己的娘亲,都已经为秦守忠的错付出代价。不过,既然若是要惩罚,那便不能漏了。 面前的杜微龇牙咧嘴,涕泪纵横,看着秦蔚澜从腰间抽出锋利长剑,此时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要自救: “这事!这事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纰漏!要不是被捅了出来,现在这天下早就改姓了!其帝无德,民之凄哀!当时易了主,能得一明君,哪会落到这步田地!” 秦蔚澜手上,杀过太多敌军了。他恨这肮脏的杜微,恨自己身上留着李家的血,他更恨秦守忠一时糊涂,为反李秋鹤的昏治,居然做出如此叛国通敌的下策。 只是可怜了他那心善温柔,忠贞不渝的娘亲。夫父皆不为良人,此生都未曾有过选择的机会。 那关外并戈铁马之中,每斩下一个敌军头颅,他想,或许都是他替自己,替娘亲,偿还这些罪。 杜微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秦蔚澜将屋子内布置成仇家来寻的样子,又换回夜行黑衣,头也不回的离去。 门窗打开,凉气涌入,散了满室腥血气。 现在是赶不及在年前返回阆中的了,君霓便是想着,等到明年天气暖和些,再寻到羌戎去,带着乌莱一起回家。 受魏青桥盛情邀请,到他府上一起过年夜。原本她是打算回绝,可现在是不可能住在宫中,也不可能再住在李勉府上了。 自从上次与秦蔚澜摊牌之后,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更别说交谈了。偌大的长安,若是有心,便是天天都能相遇;若是无缘,便是真真正正地不曾相见。 但是她已经回绝了魏青桥的示好,自然是也不能过于亲密了。还好,魏青桥府上并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他远亲的表叔表婶表妹一家,说是做生意,年前也赶不及再回巴蜀,便决定一块儿过年。 魏青桥的表妹只比君霓小个三两岁,性子活泼又不怯生,表叔表婶也是典型的南方蜀人,男的老实女的泼辣。这都是一群同地老乡,吃食习惯什么的都能对上,比想象中热闹太多。 魏表妹和魏青桥在院子里放烟火炮仗,表叔在贴喜联窗花,她则在厨房和魏表婶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 最后一串长炮仗放完,就是到了吃团员饭的时候。饭桌上鱼鲜满目,滋味自然麻辣鲜爽。小表妹也不好好吃饭,嘴里塞满了一大口,还偷偷打量君霓,也不知道是不是魏青桥私底下说了些什么。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梦,也是这样的一桌菜,围绕着的,都是那些舍不下的人。 想起了秦蔚澜。不知道今夜,他是在哪儿吃年夜饭的。 吃没吃不知道,不过当下的秦蔚澜,身处于皇宫之中。早些时候,李勉同他说,今日宫中有年宴,便是小心翼翼地问了秦蔚澜要不要同他进宫。 秦蔚澜拒绝了。但在杀了那杜微之后,忽然心中又涌起念想,要看看这个李秋鹤,现在是变成什么样子。当晚他易容,混到了御军之中。 宫中的一切,同他记忆里也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他还小,不过还是隐约记得娘亲的寝宫大概位置,便是也悄悄过去。 大火之后,该宫殿被撤了冷宫的名,又被重新修缮一番,改称“忆茹宫”。他嗤之以鼻,还有什么好忆的?若是真的对娘亲有这么几分情,为何会独自南下,事发之后,让她面对这一切。 他觉得可笑。 时辰一到,大宴开始。排场隆重浩大自不必说,这御用的戏班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天寒地冻的也都不怕,还穿着精贵的薄秋衫,估摸着觉得冬袄太过厚重,影响表演。 暖阁正中央的李秋鹤,身边李勉、李琪二人相伴,看不清他们三人的表情。服侍的女婢和守卫都围了一圈,也花了好些时间,才混到离他们更近的位置。 若不是今日在见到他,秦蔚澜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想起他的样子。 相貌上,李秋鹤同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头发花白了许多。原本挺拔伟岸的身板,现在也是微微驼躬。眼神之中,带了日薄西山,灯油燃尽的残倦。他看着眼前喜庆热闹的舞蹈,专注十分。 他不记得李秋鹤的样子,更加不会记得李琪的样子了。李琪长他五岁,现在看着,面上更是有阴骜之气。虽说一样是看着舞蹈,但是看得出来,心思都放在旁边的李秋鹤,和坐对面的李勉身上。 但是他是记得李勉的。这位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在群臣上书要求重惩秦家,李秋鹤左右摇摆之时,冷静地安慰了母妃,也是他提议,将自己送托至可信之人手上抚养,远离宫中争斗。若不是李勉,或许他就不会活下来。 在他的贤治之下,本是贫寮的南方地域,也是一派祥和安定,安居乐业之景。虽说自己是远在塞外军营,但是自己这一年来的游历,亲眼见到了这传闻。 于德于行,于这苍生天下,他便是那最有资格称帝之人。 “又是岁终,也是岁始。明天就是新的时候了。”李秋鹤喃道。李勉李琪双手举盏,共敬李秋鹤。意外地,他念叨起曾经的事: “本来,朕该是有三个儿子才是······” 李勉李琪心中听到这话,是各有想法。秦蔚澜是没有听到的。趁着天空放起绚烂烟火之时,悄悄地离开了。 宫里的年,今年也如同往年一样,热闹的很但又寂寞。 远离了长安,这塞外的除夕,是另外的景象。 兵马嘈杂,踏地奔涌。城关上箭雨纷飞,呼喊不绝。那些凶煞的敌军将士,就像是打了鸡血般,一波又一波地从云梯登上,而他们身后的火箭,火石也未曾停止,瞄准了城墙上那些英勇无惧的武宁兵。 真会挑时候。这孜国鞑虏将这中原人的习惯摸得是一清二楚,知晓这农历新年前后,正是兵乏思乡之时。 城墙上的士兵挥舞着砍刀,那些能爬上来的敌军,被三五军士围攻斩杀。后来上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孜国攻兵渐渐占据上风。 “我想我爹······”角落里的甲兵,战了一夜,终于是腿乏无力,坐倒在地。 “放什么屁呢!你爹要是知道你娘们唧唧的,不得气死!这孜国狗他妈都没杀干净呢!你给老子起来!”乙兵吼道,同时又取了几只箭,探出头去,意欲拉弓反击。 可是这才刚拉开弓,他的头颅便是像个压碎的西瓜般,被飞来的箭射中,红汁迸溅。他看着身边的好兄弟,鼓励的话留在嘴边,直愣愣倒下。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驻城武宁将军胡非,他恨得快要将牙咬碎。这两个兵不过是前段时间急招进来的,训了还不到两月,就匆匆送到了前线。刚成年,比自己家中小儿只大一岁。 “通知城中老弱妇孺!两个时辰之内离开!并召集所有青壮年男子迎战争取时间!” “将军!若是扛不住了呢!真的要弃城吗!” “扛不住······”胡非的声音,湮没在轰天巨响之中。 敌军越来越多了,估计也再撑不住多少时候。迟来的烽烟燃起,浓黑的,滚滚而上,熏得天色好生可怕。 又是一年了。 国仇(军心未定,何以抗敌?) 这年过了没几天,李秋鹤就逝了。一个阴霾的早晨,再也没有醒来。 朝中说法各有差别,都没个准信。有人说,是这年三十的夜晚皇上高兴过头了,结果摔了一跤就走了;也有人传,是这皇上本来就不太行了,年前那清醒的日子就是回光返照;更多人相信的版本,是这新帝已经迫不及待,谁要是坐上那龙椅,谁便是凶手。 国君驾崩,便是举国哀丧之时。自帝驾崩之日起,朝官及所有百姓白日内不得作乐,四十九日内不准屠牲,一月内禁止嫁娶。 而前线战况终于传回。边塞守城营州失手,十万武宁将士死伤惨重,残活者不足三百,驻城将军胡非英勇就义。 收到信的冯晏,彻夜未眠。第二日清晨去找了李勉,要求亲自带兵重回关塞,镇守疆城,驱逐鞑虏。 李勉面背着他,看不清表情。一身素白麻孝,冷陌肃然。许久,才是说道:“中原国土,一寸不让。抽调长安的驻城军与你同去。另外,传信南方军,让他们随时做好北迁支援的准备。” “还有,让曹家家主与你同去。国难家仇,最是能练人的时候。” 冯晏听到这意外非常。现在的曹家家主,就是那曹懈了。他一个半大不小的,连马估计都不会骑,何谈上阵杀敌,指挥作战?想不明白。不过,若是李勉让他去,想必一定也是有他的打算。 这收到征诏令的曹懈,明显的是慌了。 传送诏令的太监看着面前这位矜贵的少年,他面色绿转黑,粗鲁地从自己手上夺过那份诏令,盯着令上每一个字仔细地读起来。 “令已达。请曹公子后日准时到营中报道,随军出发。”话罢,便是转身离开。 曹懈读完了这诏令,失神坐回椅上。呆愣良久,又猛地起身,将屋子中的那些个花瓶摆设砸了个粉碎。 “李勉!李勉!天杀的李家!!”他嘶吼道。谢增闻声而至,瞧了眼地上的诏书,大概也明白是发生了什么。 如愿以偿地,成为曹家唯一的主人。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 他害怕得很。 对于作战之法的了解,仅限于略读兵书,应战功夫也是平平。更别说他压根就不会骑马,瞧见那马都是有些惧。 可真是一步好棋,算准了他不能不去。 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再也回不来长安,那整个武宁指挥权,不管是李家哪个人上台,便是完完全全归出去了,从今以后,朝堂之中再也不会有曹家什么事。 旁边的谢增垂眉沉默,不发一语。这曹懈发泄完了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些,便是吩咐下人要进宫。 他直奔东宫,去见了李琪。这李琪知道他的来意之后,便是讥讽:“哟?曹懈你这意思,可便是怯了,不肯为国出征?” “虽是知晓战事急迫,但······”他硬着头皮说道:“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不来,那曹家不就绝后灭门了么?” “恳求······恳求殿下看在曹家世代戎马功劳,鞠躬尽瘁的份上,能够······能够收回成命。” 李琪看着他面前的曹懈,将他的窘困尽收眼底,自己面上摆出一副困扰模样:“可是,这召令也并不是我下的。你为何不去找你的勉王爷去?” 他哪里敢去!曹懈自是不敢道出真正原因,又急得噗通跪地:“若是殿下能够出面,这诏书作废自是不成问题。” “我曹懈·····连同整个曹家,便就此位您左右,祝您完成大计。” “呵······”李琪是当真笑出声:“你曹家哪里还剩什么有脑子的人?” 早就看透了这个曹懈。他李琪自是与这个弟弟必有一争,按理说,有人投诚应该高兴才是。不过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狐假虎威,诡计多端又没多少真本事之人,送他都不想要。 想要获得权力,那是要付出代价的。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怎么争怎么斗? “有这个时间,我若是你,还是打道回府好好准备准备才是。”说罢,搂着身边身怀六甲的侍妾暮云,眼神示意太监送客。 出征的那日又是下起洋洒雪点。李琪李勉都在场,依照规矩要鼓舞士气,并与所有将士们共饮践行酒。 秦蔚澜易了容,他看向不远处泣不成声的冯晏夫人以及子女,心头沉重难言。那日冯晏找李勉说是要亲自出征,他知道之后便是也要请令重回前线,没想到被李勉拒绝了。 “我还需要你。长安之事一日未定,这天下终不可能太平。”李勉是这么说的。 从未在这一边,于城墙上目送过远征武宁军士。乌压压的,躁动的一片人海。飘扬的赤红旗帜,在白皑之中醒目十分。 秦蔚澜还看到了前阵冯晏身边的曹懈。看不清面上表情,但是在一众军士中格外显眼,马儿似乎不太听曹懈的命令,焦躁十分。 作为太子的李琪双手高举杯盏,朗声说道:“这一杯,就敬诸位将士!必定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城墙下的兵士们也一齐举杯,淅淅索索,饮罢便将酒盏一摔,以此明志。 身边的冯晏夫人看见这离别之时终于是到来,哭得又是更凄厉了些。秦蔚澜些许心软,便是走至她母子三人身边,轻声安慰。 李勉的注意力在即将整装出发的军队上,这李琪此时脑子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安分地四处打量,便是看到稍远的地方,同在城墙上送别的人群中,一个男子安慰着那冯家母子。 唔······真有意思。 这男子看着面生,不是朝廷中人,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不过跟冯家母子走得如此之近,令他忍不住又是猜疑起来。也未曾过多停留,不留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挥挥手,他招来身边个心腹太监耳语。 送别远征的武宁军,便是还有件事,乃是所有政朝中人最为关注的——立定新皇。 大殿内,绫白高挂,官臣都不敢小声窃语,静静等候着李琪李勉二人。正中那张金椅辉煌依旧,等待着下一位主人,全天下亦是如此。 胆子大的,便是上书省之首,德高望重的老臣何锐:“臣斗胆直言,当下最紧要之事,必属立定新皇。” “苍泱天下,不可无主!” “苍泱天下,不可无主!”其余臣士跟着一同跪下,异口同声随着这何锐高呼。 李琪转过头,些许漫不经心睨着李勉,缓缓开口道:“何大人所言甚是。皇弟,不如便就是赶着这时候,将立新帝之事裁定下来?” 还未等李勉点头,这底下又有一臣谏言:“臣以为,太子殿下在先帝病时已操持朝中大小事多日,自是功劳满硕,又经验丰厚。”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必是不二人选!册立太子为皇,也是历朝历代之传统。” 说这话的人名叫王佐,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一说这话,太子党羽便是纷纷点头赞同。 李琪面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先前那些财权收买,让不少支持李勉的人临阵倒戈,中立派也都纷纷站队。他心想,这些心思花的,总该还是值得。 正当李琪打算唤太监来,当场拟文之时,一直不说话的李勉悠悠开口:“皇兄莫急。父皇临终之前,其实已经拟定诏书,决定了新皇之人。”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哗然。李琪面色骤变,猛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勉。怎么可能? 心里面是慌乱得不行。为何自己从来不知道这诏书一事?也无人告诉他李勉手中有这样一张王牌! 魏青桥收到了李勉的眼神,从袖中拿出纹金卷轴,走到人群前方,大方展开。 “这······这是真的诏书吗!” “嘿!都有玺印呢!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当目光都聚集在卷轴下落印的红方之上,有好事者上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得出结论。 李勉的面上,没有想象中的张狂神色,依旧是温温淡淡的笑容,甚至他还转过头,幽幽对着李琪道: “皇兄可是也要看看么?” 李琪都快将牙咬碎,整个人气的瑟瑟发抖:“你······”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冷静下来,央人将这诏书拿来。 他只需要瞧一眼,便知道诏书笔迹根本就不是李秋鹤的。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这落款之印,与李秋鹤之印并不相同。 若不是李秋鹤的皇印,能够盖在这地方的,被李勉自信拿出来,只有传国玉玺了。 “呵呵······这印,好似不是父皇之印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李琪问着李勉。 “皇兄,是传国玉玺之印。” 台下听到这话,即刻炸开了锅。堂上不少老臣都未曾见过传国玉玺。毕竟此物据闻一直被李秋鹤所藏,先前文书盖印盖的都是一般的皇印,谁知竟然是在李勉手中。 “皇弟说这是传国玉玺之印,试问在做,可还有其他人见过玺印?”李琪的声音中回复了往日的轻佻。他这么疑问,大家又都懵了。这······说的好像也是。见过此印的人都早已经死了,谁能证明此印真伪? “此印真伪,自然是还需要辨识的。若是此物为真,那这份诏书自然有其效力。” “若是此物是假的······那么伪造皇印,便是死罪啊。” 说完,他咬着牙将诏书交还给李勉,又道:“立君之事不是儿戏。光靠一无人认识之印,恐怕也过于轻率······” “立帝一事,恐怕是还要暂时搁置了······”话音落在这儿,李琪狠狠刮了一眼,便是径直退朝离开。 李勉心中戚然。或许他早就料想到不会这么简单。若是这一份诏书,就能让李琪乖乖将皇位让出来,那就不是他李琪了。脸面之上温笑褪祛,浮现了不相符的狠。 你我二人,终究是要走到你死我亡那一步。 夕阳将沉,都等不到夜晚,几乎是下了朝之后,就暗中去找了白非池父子与阿兹提。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己身边,一定是藏着李勉的人。之前的许多计划,想必都尽在李勉掌控之中。 哼。怪不得。 幸好他依旧留有一手。他先前同白非池,阿兹提私下还另有计划,作为万不得已的下策。 朝中之臣,不过都是见风使舵的苍蝇蚂蚁。忠诚都是可笑的笑话。 正巧也是今夜,他前几日交代出去打听消息的密探回来,将送军那日在城墙上见到的陌生男子身份告诉了他。 这消息,竟然是比李勉拥有玉玺诏书,还是更令他惊讶的:那早该死了的三弟,居然还好好的活着,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塞外的武宁军中。 更要命的是,李秋鹤还有一不为人所知的女儿,这次秦蔚澜也是将她一起带回来了! 这私生女一直自由出入宫中,他竟然是也全然不知!现在,这两人似乎全都忠心耿耿地跟着李勉,欲要帮他夺下江山。 他蠢。到现在仍然以为李勉,就是那面上斯斯文文,云淡风气的样子,殊不知这雄心壮志,也没有比这个太子,少上多少,是他太轻敌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变局(歪打误着,打入天罗内部) 乌丝倾泻,是发;凝脂如玉,是肤。 暖意隔绝寒冻,蒸腾消散的眷恋蜜意。塌上男子睡得沉沉,或是说,半死了过去。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试探戳按,确定了位置,自软枕下取出小匕,毫无留恋地划开男人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脏。 没有呼喊,也不曾有夸张的血溅,男人就死了过去。 这天罗卫的药一如既往地好使。这药服下之后,会使人昏死过去,除非有解药,不然便不可能再苏醒。 来不及清理自己满手的污血,她有些激动地跳下榻,把这鲜活心肉放到早就准备好的陶罐之中。 罐子里滋啦滋啦,是相融相化的声音。不一会儿,便飘出一股极为腥重的气味。她果决地举起这罐子,将药饮了个空。 无月之夜,这唇角、手上鲜红的女子,那么美。 / 唐陌这几日都在找君霓的下落,暗中好是打听,才知道她住到了一个叫魏青桥的人府上,同他家人一起庆祝。 看来她交了其他朋友,那就好。原本是担心她一人在长安过年会寂寞,现在看来,寂寞的是他罢了。 那天夜里,当他告诉她一切之后,便是到今日也忘不掉她面上的表情:不信、悲切、震撼、苦楚······后来,她又在宫里住了几日,再后来,李秋鹤死了。想也知道,那高墙殿阁里,是有多么血雨腥风。 是时候了。 他加快了速度,按照之前徐豹给的方子调配蛊咒之解药。韩霁月提出来,由她先身试药,于是二人就约在了今日见面。 又是那熟悉的哨声。唐陌寻着声音而去,却发现她穿着一身古怪的灰袄,用围巾将脸蒙的严严实实。虽说是这人之前也经常蒙面,不过此时围得倒是也太严实了些。 韩霁月将唐陌带离喧闹的人群,来到一间偏僻的客栈之内。刚进屋,他就闻到了那股清甜香气。 关上门,她是才颤抖开口:“唐陌······这药······你是确定了,能除得这身上的血咒吗? 一边说着,一边取下面上的围巾,露出一张苍老又干枯的脸。 唐陌皱起眉。若不是见过她原来的美艳面容,到还以为她现在又是易容的。难以置信,这样一个依仗面容生存,绝艳姿色,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是最难以置信最难过的人。本想是质问,但是看到他面上的震惊,心中又是哀戚,不知不觉眼眶瞪红。 “呵······徐豹是骗了你吧······”她手颤抖的摸上自己的脸,哪里还有昔日紧致光滑,只剩这纵横的纹路。 他心中有不忍,但是又是疑惑不已。再同她对了一次这药引配方,询问了她是从何处寻来的骨血。 原来这两月,她是跑到了离长安城二三十里外的一处村镇之中,扮做纯良美丽的农家女,哄了个贪恋美色的村夫,假模假式地当夫妻相处了好些时日,等到这村夫真的是放下心中防备,才杀他取的肉。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更是不知。将之前所有的细节复盘一次,终于是找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徐豹虽是未曾见容貌被毁,但是他也说自己饱受梦魇折磨,甚至是有些走火入魔的状态。原本以为,是这徐豹因为自己杀了太多人的报应,难道说,是这解药的副作用? 她哭声渐渐停了。唐陌安慰她:“或许,事情也没有坏到无计可解······这几日,你先隐蔽起来,莫要让第三人知道此事,尤其是首领,以及阁中其他人。” 听着他的安慰,心中的绝望生出一丝希冀。唐陌这么说,一方面或许是对韩霁月的内疚,还有一方面是知道,自己与她现在是同船上的孤客,若是这船沉了,他与韩霁月这辈子怕是都要淹死在这天罗卫之中。 自己都深陷湖沼,又怎么能带她走······这徐豹,韩霁月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是天罗卫永远存在,便是无休止的,永不能终结的牵绊,做了鬼,都要听命于首领,听命于掌权之人。 就像她先前说的,若是断了它的根,或许一切,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 君霓悠悠转醒,头疼欲裂。她打量着四处,发现这地方陌生得很。自己身下是凉硬的理石砖,像是什么密室之类的地方。 这密室内不止她一人。还有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座上,正专心看着手里的书。 听到动静,那人放下书,走到君霓面前。 “哟。皇妹可是醒了啊。”这嘲戏的声音,这浮挑阴郁的面容,不是李琪又还能是谁。 君霓本能地开始运气,却是发现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胸中的气劲完全被打散,别说是轻功了,怕是赶紧逃命都来不及的。 “你······我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呵呵。”李琪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目光似要将她刺穿一般:“怎么,肯叫二弟哥哥,都不肯唤我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声,额头的冷汗是拼命往外冒。如此看来,李琪是什么都知道了,甚至,大概连秦蔚澜的身份大概也是清楚了。 早些时候,不过大概就是刚出魏府,打算替魏表嫂到城西集市补买一些蔬菜,结果过转角,便是失去了直觉,再醒过来,就已经身在此处。 “你是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就是让你乖乖听话的茶水,皇兄我要同你聊聊天。你跟三弟都是一身功夫傍身,哦对了,你还是大名鼎鼎的蜀中唐门弟子,我功夫不太行啊,不得另外想些办法么。” 君霓听他这话,狠狠咬着牙。估计是喂了软筋散一类的什么麻药了:“我对皇位什么的,并没有兴趣······你放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是么?普天之下,还有人对皇位毫无兴趣的?我可不信呢。”李琪这笑起来的模样,真的是像极了李秋鹤,但是说难听些,便是他周身不怀好意,戏谑的气质令人讨厌,毫无王者气度。 “再说,你若是有兴趣,也轮不到你。目前都还未有传位女子的习惯·····请你来,其实都算是次要,最主要的,还是想见见三弟。” 这混蛋!莫非是要以她来要挟秦蔚澜么? “我已经与他有一月未见了······并不知道他行踪在何处······况且······”况且自己上一次与他,闹得如此不欢而散。那时的她,几乎是带着与他断别的态度,也全然不听他解释,大概也是伤了他的心······ 他会为她而来吗?她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李琪似乎并不相信的样子。这时,有人叩门,走进来一个身着红黑衫服的男子,低声同李琪汇报着什么。 “虽然我还想继续同你再聊会儿,不过,眼下还有些更紧急的事情······”他转头又对那男子吩咐一番,大概是让他看着君霓,说罢李琪便匆匆离开。 留下的看守关上了密室门,给了她思考逃脱之法的机会。此处大概是像刑室一类的密屋,堆着不少器物,可惜是连个窗子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什么,摸摸手腕,发现腕中的隐鸠还在,大松了口气。说不定这李琪还以为是什么苗疆奇形怪状的手镯类的东西,也没有收走。 一边在角落里翻翻找找,一边想着逃脱之法。刚才那个来像李琪通报消息的,穿着的是天罗卫的装束。那这么说,自己现在是身在天罗主阁巢穴之中? 若是这样的话,逃出去可真的就是难上加难啊······ 君霓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根手臂粗长的铁棍,心中有了主意。便是赶紧弄乱自己的头发,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肚子喊叫起来: “哎呀!好痛啊!痛死我了!你们这是给我喝了什么啊······”果然是唤来了看守。那人打开密室门,刚要上前查看君霓的病状,她便是眼疾手快从身下拿出那根铁棍,往他脑袋上重重一敲。 那看守倒地晕死了过去。原本是打算用隐鸠的,但是这隐鸠的银针有限,想了想还是省着点的好。闯出去,光靠银针肯定是不够。 她也不敢拖沓,飞快地换上了那看守的天罗服饰,梳个男子束发,半蒙上面。同时也夺了那天罗弟子的流星链刃背在身后,便关上密室门走了出去。 此处似乎是在地下。开了门,两边是挂了油灯的石壁。沿着这阶梯上去,又出现一道闸门,她用从看守身上摸的钥匙轻松打开,迎面便是碰上了另一名天罗弟子。 那天罗弟子皱着眉打量他,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她压低声音回:“关的那人喊肚子疼,我去看,谁知是诈我。嗨,差点就中了那丫头的计了。” 那天罗弟子似乎是相信了,没有再搭理她。便是再给了君霓机会在好好打量一番:这里似乎是在楼塔的底部,空间开阔,周围是支撑的木柱,头顶似乎是塔身地面,一片木质地板。人在上头走,便是响起哒哒声。 侧耳又听,身边不知道哪一闸门之后还有水声。她冷静分析,若是遁寻水声,应该是能找到出口。 但是,鬼使神差地,心中又想在此处再探寻一番。不为别的,若是能找到些什么他的软肋证据,能够帮助李勉扳倒李琪,那也是不错的。 毕竟这天罗卫的首领,可是李琪走狗。此处也可以说得上是李琪的大本营了。 君霓又尝试运气,打算从这木柱与这石壁的缝隙间跻身而上。但是一动气,便是一阵眩晕,心口涌出腥气。 妈的!这个李琪!到底是给她吃了什么药!自己真的好歹算是与他同父!至于这么下狠手对付她? 如此一来,便是只能用老办法,硬爬的了。 她手脚并用,手肘撑着这石壁,腿反力相抵,一点点顺着柱子爬了上去。废了老大的劲总算是上了一阶,才发现这还只算是库房处,堆了类似武器、服侍、粮食的库存。 又有巡逻弟子。她听到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太子殿下正在正厅面见他人”之类的话,猜想大概是跟着他们能够找到李琪,灵巧地闪身到那些巡视弟子身后,自己快步混入其中,跟着他们一起走。 天罗卫这地势真的是复杂,几乎快赶上唐门。除了这地底下的审讯密室、密道,再上一层的库房之外,也有许多隔出来暗室。一不小心走到死角,或许是真的会迷失。 又好一番爬来攀去,现在,君霓猫身躲在这大殿上方,挤在这层层迭迭的木质横梁之中。她的顶上,是一扇小小的见光天窗,还有无数丝绳垂挂的木牌哗啦作响;她的身下,是巨大的恐怖盘龙。 而那龙头处那椅座上,坐着的人,就是心急如焚的李琪。 抉择(景云兄!救我!) 秦蔚澜快步走在积雪的王府内。叩开李勉的屋门,将那份刚收到的快信递给他。 李勉三两下读完了信,面上的表情比秦蔚澜好不到哪去。薄薄一张软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几行字,让他们用玉玺换君霓。 “他倒是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秦蔚澜气的发抖,声音是难遏的盛怒。 读完信的一瞬间,他怀疑过这会不会是李琪的诈术。君霓虽然硬功夫一般,但是应该不会笨到会被掳走。但信上另外还说,她的头上,有一块难以察觉的疤。便是这一点,才让他真的着急起来。 这疤是先前在旋叶教,被郭姣揍了留下的。整个长安城,除了秦蔚澜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莫要着急。”李勉安抚他:“信上说,便是明日之前送入宫中,还有些时间。我们再想想办法······” 他与她,是有些日子没有相见了。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关于她的消息,像是撕碎了他的魂。 终于还是将她拉进了这场硝烟之中。若是从未相遇,或许,她现在便不会遭受这些了······可哪里还有什么若是。 “王爷!王爷!不好了!”有个武宁军士跌跌撞撞跑来,都不曾敲门通报,着急的喊着: “城西······城西的城门外,集结了孜国军队,正在准备攻城了!!!” 惊如雷震。李勉猛然从椅座上弹起,失声问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这孜国军队,怎会就忽然集结到这原理前线的长安城外?并且,若是长途跋涉,直捣内陆中原,又怎可能毫无通报消息? 想到此处,答案便是在下一刻呼之欲出。这敌军,是对我方兵力安排部署,以及地貌地势熟知得很。定是我方,出了内奸。 秦蔚澜举着那封信,眼中的锐利,对上李琪的沉肃:“来得如此之巧,又是夺位,又是掳人。” 答案呼之欲出。是啊。这李琪,是真当要夺权了。若是他们不将玉玺拿去,便是要借孜国之手,除了他们。 李勉稳稳开口:“若是我未猜错,君霓现在应该是被扣押在天罗卫之中。长安方圆地界之内,只有那是我们势力之外。” “蔚澜,你去将她救回来。”李勉道,一边把桌上的盒匣收进包袱中。 “哥·····阿兄······你是真的要将东西给他么!”秦蔚澜是不敢相信:“你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么?” “你放心吧···你只需要将她救回来就好。其他的,无需在担心。”李勉安慰道。 转眼间,太阳便是要落山了。比寒风更凌冽的,是这两人隐约地,听到了很远的地方,杂乱凶狠的马蹄跺踏。 / 君霓咬着牙,紧紧抓着横梁,生怕是从这上面掉下去。却是到此时才发现,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血痕累累。想来是刚才攀登时擦到了,或是这木樑勾起的小屑子扎伤。 这李琪似乎是在等着谁。终于,三人姗姗迟迟走进大殿之中。 走进来的第一个男人牛高马大,领间为了厚厚一圈布巾,眼尖的君霓打眼就发现此人突兀的深绿瞳孔,就知他不是中原人。 这第二人也是上了年纪,打扮倒是贵气不凡,面上是迫人的严肃;就是这第三人,让她差点失手跌落。 瘦了好些,且不再有先前初见时的潇洒模样。在阆城衙门里,站在秦蔚澜身边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少爷儿郎,变成这么个喏喏不安的样子。 白景云······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他不是应该算是秦蔚澜李勉的朋友吗? 君霓的心如擂鼓般跳着,聪皎如她,大概是猜到了他们应该是在密谋什么,便是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三人看。 高个人一圈圈摘下面巾,同李琪胸有成竹的交换了眼神,朗声道:“城外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再过两个时辰,日落之前,便是可以攻进来。” “好,阿兹提。此计若是真的能成,我必定会兑现之前同你哥哥允诺的,划三座边关富饶城池,赠与你们孜国。” 君霓倒吸一口凉气。这大胡子绿瞳男人,估计就是孜国王亲信了!这李勉,做了盘算,要割让土地,以得外邦兵力支持,助他夺权。 白景云身边的那人则说:“此计的确奇险。希望太子殿下能够记住,这城外每一名‘孜国将士’都是我们白家之精锐弟子。” “我们已经拿出了白家中最为宝贵之东西,便是希望一切都值得!”这人表情是笃定的严肃,眼神中是难以撼动的坚持。君霓明了,这人大概就是白家的庄主,白非池,也就是白景云的父亲。 李琪重重点头:“君臣一命!本王定不会负你们。” 听着这四人对话,君霓心越发沉得深,也将眼下局势拼出个大概:这李琪是邀联合孜国人和白家,让这些白家弟子假扮突袭攻城的孜国军队,打乱他们的阵脚;又将她绑来,真正要抽他们髓骨,坐稳江山之位。 她并不懂多少权势局谋,江湖的恩恩怨怨,有仇结怨,人死怨终。扯上邻友亲家,就是小人德行,她深深鄙夷。 他们这般暗斗,算计自己的亲兄弟,算计身边的每个人,每一件事,甚至为了成为人上之主,勾结外敌,以残害自己同族同国胞亲。 不齿! 心中这么想着,便是整个人都沸腾起来。愤恨之极,觉得这手上的伤都没这么疼了。 但意外的,不留神脚滑了一下。也是眨眼的功夫,幸亏手抓住了另一根横樑,才不至于掉下去。 不过也就是这意外,让身下大殿内的邪恶三人,发现了他们头顶的君霓。 “君······君霓!”白景云最先喊叫出来。他意外得不行,自从在贺城与她兵分两路之后,却没想到在这能遇上。 李琪恼怒得,狠狠瞪着头顶那个像猴子一样巴着的女孩。知道她刚才铁定是将他们三人的谈话都听了去,便是下了毒心,要治她于死地。 至少,不能再让她走出这天罗卫了!不能! 瞥到角落是有些弓箭,李琪快步拾起,丢给那孜国人,又丢给了白景云。 “她今日是必须死在这!绝不能让她活着回去给李勉报信!” 那白非池自然也是怒不可支。便是运了轻功,纵身飞越而上,轻功落到了横梁之上,打算活捉君霓。 她看了眼地下已经将弓拉满,正在瞄准的阿兹提,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缓缓向自己靠过来的白非池,正是在焦急的想着脱困之法,结果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冲着底下的白景云喊出声: “景云兄!救我!” 这刚一喊出口,心中又是懊悔。她在干什么啊······这白景云现在,已经是敌方人了啊,怎么会脑残到向他求救? 但是这句话,落在白景云耳朵里,如厚重的钟声,敲在他心上。他毫不犹豫的,拉满了弓,锋利的箭头瞄准君霓。 君霓······白景云看着满手鲜血的她,心中唤着她的名字。好像,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才才分别几月,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电光火石间,白景云眼中闪过清明的狠意,猛地转了弓向,瞄准了阿兹提的额心,一箭射穿。 嗖。 李琪都还未反应过来,阿兹提已经在他身边倒下。不过在他倒下之前,他手中的箭也还是射了出去,只不过瞄不准君霓的要害之处了,她运功一个跟斗躲开,落在另一根樑上。手刚抓稳,便是胸腔涌起腥气,吐了一大口血。 “云儿!!!!!”白非池咆哮出声。这白景云更是快,又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瞄准了李琪。 “哼······白景云,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琪冷哼。 白景云不答,自然是也不敢看他爹。阿兹提一死,原先一直困扰着他的东西,才真的想清楚想明白了。这样浓重的反抗之意,箭指李琪,就是他的选择。 杀了阿兹提,是让李琪意外的。不过现在,他看到白景云拉着弓弦的手微微颤抖,便是知道了,他始终还是不敢射出这第二箭。他原本以为,这白景云不过是个没吃过苦,害怕老爹的软茄子。 没想到,倒也还是有些胆。 李琪摸准了白景云的犹豫,一步步地往后退着,渐渐要退到大殿门口的地方。他高呼一声,这大殿外便是响起如洪脚步声,连同着先前那些在阁内此处巡视的弟子纷纷涌出,瞬间将白景云围了起来。 他抹唇讥笑,最后望了一眼横樑之上的白非池,缓缓开口道:“你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你还是自己训罢。”话音落,又看一眼君霓,在天罗弟子的掩护之下离开了。 这个局面,自然也是超出了君霓的预料之外。尤其是这刚才为了躲箭,还是用了轻功,是挫伤了丹田,短时间内,绝对是不能再动气了。 白非池的愤怒,转化成了失望,痛切至深的失望。他下了决定,不再看君霓,也不再看自己的儿子,纵身腾越,飞身到大殿之外,冷声对着那些天罗卫弟子道: “这大殿中,已经不再有我叶家人了。要杀要剐,随你们天罗卫的便。”这句留下,毫无再无亲情之意,也是离开。 君霓见这个样子,便是开口大嚷:“景云兄!告诉秦蔚澜去!他现在最需要你!”同时又是抬腿,给了身边那看着像是支撑的木梁重重一踢。 轰隆。整个天罗卫剧烈摆晃起来。 白景云深深看她一眼,知道了她的计划,咬咬牙,便是不在犹豫。趁着这些包围的天罗弟子还没站稳,便是运功,突飞出去。 这场景,或许又是有些似曾相识。曾经的贺城上,遭遇徐氏兄弟等人夜袭,他就是这么救她与困斗之中,而现在,轮到她替着他去争取时间。刚才那声下意识的呼救,可能是因为下意识的还是相信他吧。 唐君霓······你虽是女子,但是,却好像比我,更有这么几分骨气。 白景云心中深深撼动,没飞多远,听到地动山摇的声音,似坚厦倾倒一般,呼啸而来。他不敢再回头看,飞速直奔王爷府而去。 / 这长安城内早就乱做一团,都是大包小包等着逃难的居民们,估计是听到消息了,便是由余下的武宁军作为安排,领着百姓分散到附近的村镇中避难。秦蔚澜被裹狭在慌乱的人流之中,心中焦急得很。 他在城中找了匹快马,逆行于人群直奔城外而去。一路驾马飞驰,只是希望能够再快些,极其意外,迎面而来的,碰到了之前一直苦苦寻找白景云。 秦蔚澜吁住马儿,居高临下瞧着面前晃晃乱乱的白景云,他浑身泞泥,脸被风冻得煞红,早就没了昔日矜贵的样子。 “你要责问我是个叛徒,那便也晚些时候再说吧······” 白景云看着他,眼神中是有悔恨的:“我长话短说,那城外的孜国军队,并非孜国人!是我白家弟子乔装而成!听从我爹的命令,制造攻城之假象!” “那孜国人为何能将我们的兵布了解得如此透彻,全是因为太子一直在同孜国人狼狈为奸。” 怪不得!秦蔚澜心中喊呼。便是再怎么算,他们都不应该这么快打到长安才是。 “我知道了。”秦蔚澜点头回答道:“你将此消息,报告王爷。”说罢,又是迫不及待的要策马继续赶路。 “你······你是要去找君霓吗?”白景云再拦住他,面上露出悲伤。”她为了救我,牺牲自己将其余天罗弟子围困其中······想必已经······” 秦蔚澜不愿意再听他继续说下去,头也不回的继续驭马前行。 不愿意,也不相信。 命运(今夜之后,何去何从) 白景云回到长安城内时,许多地方都着了火。城中能走掉的,多半是已经走了。街道上乱乱脏脏,都是被匆急踩踏过的痕迹。不远处西城门已经响起震天的炮火,剩余的武宁军应该都是集中在那,架起重工弩具应战。 他直奔王爷府,却被告知李勉现在不在王府之内。头晕脑胀之时,转念便是打算赶到西城门那儿,与负责守城之人说明这一切。不管怎样这城外的都是他白家之人,自然是心有疼惜。 步伐匆匆,忽然却撞上一个裹着浓厚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那人同样也是匆匆,刚要走,被白景云拦下。 他死死瞪着这人,三下五除二的取下她的面巾,看到了韩霁月的脸。 深秋之时,在白家相别之后,他以为此生是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许多年前,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与车队失散的他快要干渴而死,她就是这样,如下凡仙人般,出现在他面前。 “哟,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儿?可是同家眷走散了?”这便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现在,好像是倒了过来。 “哟。是哪里来的姑娘,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便是学着当年的语气,夹了调笑的语调说着。 看着她这张苍老的脸,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眼神中那道不出的浓厚牵挂,依旧未改。 韩霁月此刻心愁难言。她在小客栈中睡得沉沉,被炮火吵醒,以为自己是要死在这政变之中。跑到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凄荒满目。 然而,上天却把他送来了。 白景云不过是跟天下所有人一样,被她的美貌吸引罢了,曾经的韩霁月这么想。他们在大漠相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纠葛,她无数次或短或长的不辞而别,又忽然出现。 最后,却是定格在这了无人迹的乱城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眼眶湿润,总算是露出了些寻常女子会有的情绪,来自内心深处的满足和高兴,可能还有一丝对宿命的臣服。 “公子好生英俊。”她吸了吸鼻子”不过,小女子我没有家,一直都是漂泊浪迹之人。不如,公子带我回家吧······” 什么李琪,什么李勉,什么血咒······也许她活不过明天,也许她还没踏出这长安城一步,便会被天罗卫追杀,或许过了今夜,这李家王朝自相残杀到不剩一人,天下易主······ 那都有什么关系呢?都不重要了。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再也不是了。姑娘跟着我,可能要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的声音中有颤抖。却是苦尽甘来,终知所求。 “如此这样···还要愿意么?” 她牵上他的手。紧紧地。他不再犹豫,做了此生最自私的一个决定。 直到后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这位曾经最为白家庄主宠爱的小公子,和闻风丧胆的天罗卫鬼支杀手,那个以美貌作为武器的女人,一夜之间消失了,活也好,死也罢,江湖上也再无人知道他们的踪迹。 / 皇宫内,亦是一样,乱成一团。宫中的武宁军守卫原本是该有千人,但前些日子几乎都抽调支援前线去了,现在留守的都不到百来号精兵。 沉厚的宫门关阖,身着重甲的武宁军列队其阵,已经不许任何人入宫。尽管已经是火上眉梢之时,却还是无人注意到,这武宁阵列之中,有一人趁乱,脱离了队伍,顺着宫墙,往太子所在的东宫寻去。 与一触即发的西城门不同,与谨慎戒严的宫城门也不同,这深宫之内,依旧是静谧非常,偶尔还能听到某殿院内传来悦耳琴声。 高宣快步走在宫道上,靴子踩着雪粒子,留下规律的节奏。直到身后又传来不属于他的细微声音。他回头,瞧见不远处伫立一身着武宁军重甲之人,半蒙着面,亮了手中的长枪。 “这位军士可是寻错了路?”高宣幽幽开口,丝毫不见紧张。 唐陌不答他话,单手默默地取下胸前、小臂上的银甲护胸,随手丢在路边。长枪一旋,便迎了上去。 现在四处人仰马翻,拿下他项上人头应该不算难,但出乎唐陌意料之外的,在快要欺进他身前时,高宣忽地抬手,给了唐陌一掌。 掌风力道凶烈,亏得唐陌反应也快,以枪挡之。尽管如此也是中了攻气,连连后退。 唐陌捂着胸口稳住气息,看着面前的高宣,他笑的狐淫。 天下人都以为天罗卫首领是个不善武功,就是个得了势的文官天支罢了。现在,好像倒是都小瞧了他。功力不浅,不知是藏了多久。 “阁下要取我人头,也要给个理由才是吧。”高宣开口,仿佛大概也是猜到了来人身份。 “哪有死人还问自己缘由的?” “这声音倒是熟悉。莫非也是我天罗卫中人?”高宣问道,又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若是我阁中人,那你也算是胆子大的。” “怎么,是窥视天罗首领之位,还是报深仇大怨?” “为的无拘自由。” 话毕,唐陌将手中长枪在腿膝上一折,断成两截,一截锋利枪头,另一截毛糙木刺。再运功,小跑突飞而上。 黄昏之下,缠斗难分。招来式往,难断伯仲。 高宣这掌法生风,尽管是赤手空拳,但招式之间无惧兵刃。唐陌未曾见过这样的掌法,与先前在唐门书库中偷学的丐帮招式完全不同,或许,根本就不是来自中原。 他暗自咬牙,猛地窜到高宣身后,意欲偷袭,结果这高宣更快,半旋身,肘顶,掌风一扑,直接打到了唐陌左胸之上,片刻之间,便是感到自己左臂连接之处筋络散断,震得肺腑疼痛难耐。 唐陌觉得这血全涌到了脑门,疼得呼吸一滞,也顾不得那么多,抛刃又接,冲着这高宣心门之处捅去—— 利刃划肉,艳血溅涌。高宣后退了几步,咬着牙,跪倒在冷腥地上。 “你······” 高宣失笑:“原来,你们这些杀人工具,也是会反抗的······” “你当真以为,杀了我,你便是自由的了么?解了身上的咒术,你就能脱离天罗卫么?呵呵呵······” “过了明日,不管是谁称王。王在一日,朝在一日,天罗卫就不可能消亡······” “愚蠢······还以为杀了我,便是能一了百了呢······” 唐陌牙关死咬,气的浑身颤抖。脱下蒙面,走到高宣面前,用那只没有被打废的右手,又将那截枪头再用力捅入他胸膛。 高宣看到是他,一口血牙,笑的诡异。终于,失了力一般,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点了自己身上穴位,他暂时封住了左臂直觉。直到刚才,脑袋变得清明无比,明显的感觉到心口不在受迫,似入阁之后一直纠缠他的那些东西,都化成浑烟,逐渐飘离。 说的不错,这高宣一死,或许是蛊咒真的清除了。想来这高宣就是天罗咒缠的源头。 唐陌忍着剧痛,正当他意欲脱身离开皇宫之时,不远处出现一人。他连忙闪身到转角之后。看清楚那人华贵熟悉的背影,一身厚实大麾,向着东宫方向走去。 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便是暗中跟着那人。 / 秦蔚澜气喘吁吁,刹住了马儿。面前满目疮痍,震得他有片刻失魂。 原本六层的塔阁,现在是崩塌得不成样子。横七竖八的木梁,放眼望去,堆成坐惨败的木塚。他飞身下马,冲到这面前便开始动手刨挖起来。 他不相信!即使是她真的被埋在此处······若是真的,那他也要见到她。 这样挖了不知道多久,刨出来若干残肢,还有些面目全非的尸首,看服饰都是天罗卫之人。他庆幸,又是祈祷。 吃劲搬开一根支撑重樑之后,脚下残骸松动,又引起了新的塌方。片刻之间,将他带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不给他运功逃离的机会,他也连同着被埋起来。万幸自己身上有根重樑横架,替他挡了许多碎瓦,才不至于又被砸伤。但是这硬生的高高摔下,也着实振到了胸腹。 秦蔚澜艰难的左右挪动着,搬开身边的东西,意外的发现身边有若干红色木牌,上面好似还写着人名,但是辨别不出来是什么字了。 他打量起围困的环境,似乎已经处于塔的底层,类似地库之类的地方。抬头看了刚才摔下之处,又被严严实实的木桁挡上。 如此说来,这木桁承了那些塔顶碎片,底下反倒是安全的。不过也不好说,万一又是动了什么,造成新的塌陷,或许就又被彻彻底底的埋死其中。 他借着壁岩上歪歪扭扭的油灯,打量着这四处。大大小小的堆着残木,和一些被砸坏的摆件,还有一庞然巨物,类似上了红黑漆的石雕,不过也辨认不出来了。 又再定睛看,石雕旁边,那堆不大不小的木垛之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只血糊手臂。 那手腕上,已经被摔坏了的小小机关匣,零件散落在手边。 是我(不管怎样,她都不应该是这样死去) 痛苦,悔恨倒灌入身体的每一部分,齐齐拍打着胸中跳动。腿脚酸软的,吃不上力,秦蔚澜扑跪在地上。 他慢慢挪到那手臂的主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上面的残木。心中的楚苦,变成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划落。 她静静躺在那里。脸面上、身躯上都无明显伤痕,只是双手血肉淋淋的。他轻轻擦掉了她颜面上的灰,无意间手指划过她的鼻下,毫无气吐。 “唐君霓······唐君霓······”这样的喃语,得不到回应。他想是着了魔一般,将在搂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唤。 她这样鲜活,爱恨都无限饱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见过她眼眶红红,见过她在漫天烟花下希冀兴奋,见过她静静沉思眺望远方。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是这样死去。 “我多希望没有遇上过你······”若是没有遇上你,现在你一定还在亲朋好友间,生龙活虎的笑得畅快吧。 像从未到访的燕鸟,突如其来的,给他的生命带来春天,带来热血的一切。告诉他,或许生命中不只是又仇恨,不只是有对故人的牵挂,更重要的是能够珍惜美好的相遇。 可惜懂得太迟了。 恍然间,想起什么,秦蔚澜伸手在自己衣襟中摸摸索索,拿出那根她送的簪子,放在她手心,紧紧地包着她手。 “哪里有女子送男子发簪的。都应该是男子送簪才是。” “但是既然是送了我,那就是更不能将它收回去了······” 那天长安街上,她眉飞色舞的在那些城都贵女中出尽了风头,然后又别扭地将簪塞到他手里。后来,那个离碎之夜,她知道一切之后,又是心憾难忍地将它要回来。 阿霓,这是不是你的心意? 深陷其中的,何止他一人呐。他现在才是知道。阴差阳错的缘起,日积月累的倾心,到现在,万骸伤痛的结局。 哭了很久,似乎才从悲伤中醒来。他将那发簪斜斜插到她发髻间,又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不管怎样,应该将她带回去,好好安葬才是。 当他静下心来,认真思考如何脱险之时,意外听到了细细的水声。若是有水,说不定是地下河之类的,若是能够顺着河流出去,或许也不会再被这些残桁木架掩埋了。 他循着水声,来到地库其中一间,发现这闸门是被紧紧锁着。又忍着伤痛和疲惫,找来根撬棒将闸门打开。 门后是纵向直通的石阶,他顺着走下去,来到片开阔的青砖石面上,石台旁边就是急涌湍流的地下河,顺着这地底下的隧道一直向前,看不到前方终点。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他看到岸边船拴墩上还系挂着粗绳,一拉,果然是从角落中拖出艘小舟。秦蔚澜大喜,连忙原路返回,背上了君霓意欲顺着河离开。 将君霓稳稳放到舟心,自己解了栓绳,刚踏入舟上,后头的汹涌便是将他们往前送了出去。颠颠簸簸,河湍冲撞,还没离开岸边多远,小舟就被掀翻了,二人双双陷进水流之中。 那不争气的小舟被水流拍到石壁之上,撞得粉碎。他呜咽着呛了很多水到胸腔之中,只得跟着这水涌向前奔去。拼了命的,紧紧抓住了君霓的手,将她整个身体锁抱在怀中。 自己要是会泅水该有多好啊。这大概是秦蔚澜是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了。 嗯?怎么会有兽犬嗷鸣之声? 君霓悠悠转醒,隐隐约约觉得这声音过于古怪。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睁开眼睛,目及之处发现已经是掺了晨昼的昏夜。星垂渐褪,快要日出了。 身上又湿又冷,寒风刮过,冻得她牙齿打颤。不过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人紧紧拥入怀中。她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挣脱开禁锢,发现她身下昏死过去的秦蔚澜。 他冻得嘴唇都是紫了的。君霓探了他的鼻息,微弱均匀。 “秦蔚澜!秦蔚澜!”她摇摇他,呼喊他名,却得不到回应。 叹了口气,他还是来了。 回想起来,当时这一触即发之时,她心生一计:自己若是要逃,估计是够呛,天罗卫的这些人也不会放过她。幸好她先前那一番攀爬,大概也弄清楚了这天罗主阁结构,虽为木质,但是也有一定年头。好几根主架樑木又被虫子蛀得差不多,几乎踢踢就倒。 所以当下便是决定毁了塔身。看到她要拆塔,那些天罗的人便是也一哄而散,几乎也跑的差不多。她在下坠时点屏息保气,护住自己的轻功内力,是进入了假死之状态。打算深睡片刻,之后再琢磨着顺着地库的水声逃离的。 也算是老天照顾她,从这塔顶跌落也没对肉身造成什么伤害,就是这手,先前被木屑刺得血肉模糊的了。 君霓稍微打坐运气,发现李琪先前给自己灌的药效是散的差不多了,应该是能正常使用轻功。 她打量着这周遭,此处似乎是在什么峡谷山坡之处,不远处是泊泊水瀑之声。估计这里应该离天罗卫阁不远,或许是这河涌把他们带到了下游之处,冲到岸边。 虽然是人迹罕至之地,但是若出现了什么狼兽之类的,也是够呛。思及此,也不敢再做什么耽搁,驾着这秦蔚澜,运轻功快走,循着这晨光的方向回到长安城中。 西城门乌泱泱的一片人海,那些打扮做孜国士兵的白家弟子纷纷被投降,兵刃都被武宁兵士收缴。尽管如此,依然是满地狼藉。 他们看到君霓搀着秦蔚澜讶异得很,默默地给她让道。君霓瞧见这景象,猜到这李琪的计划应该是没有成功的,长长吁了口气。 “君霓!”魏青桥惊呼出声,连忙迎上前去。折腾了一夜,原本是打算是被派来进行收尾工作,却意外看到他们。 她看到是魏青桥,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冲他微微一笑,唤他一声青桥,之后便扑腾倒地,又晕死了过去。 秦蔚澜再醒来,是被窗外的鸟鸣唤醒的。屋阁内炭火烧得极旺,被冻僵硬的四肢都恢复了直觉。 看不到君霓,他心中一紧,挣扎着下床。这时候门外进来个太监,毕恭毕敬地放下托盘中丰盛的膳食,对他道: “秦副将可还觉得哪儿不舒服?” “君霓······那个跟着我一块儿的女孩她尸首在哪?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太监不紧不慢,有礼回答:“回秦副将,此处是皇上寝宫。那位姑娘安然无恙,也就早您一会儿刚苏醒,正在隔壁屋室呢!” 他正准备到隔壁去,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转过身问那太监: “你方才说,皇上?” 太监点点头:“是的。”这么回答,太监将昨夜发生的事,道了个大概。 新皇(泱泱河山莘莘子民,明日一定会比今日 五个时辰之前。 李勉看着秦蔚澜离去的焦急背影,无言沉思。有个仆侍叨扰,开口催促他:“王爷,可是要给您备好进宫的马车?” “不必。”他答:“我改变主意了,让人将车夫遣了罢。我自行进宫,亦不必派人跟随。” 走出王爷府的时候,他仰头望了这天空。 冬季天黑得早,今日实属难得,夕霞烧艳,似火光一般,格外浓烈,估摸着明天应该会是个阳光特别好的大晴天,能把残雪都化了。他眷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自个儿大步走出了府门。 不远处临街上哄闹的躁动,想来是已经行他先前所令在疏散人群了。他将那装着玉玺的布挎别在手臂上,仿佛这包袱里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当。慢慢悠悠地,与喧哗背行,享受着进宫路上的平静。 “王爷!宫中此时正在戒严之中!属下······”守着宫门的看到李勉一人前来,有些意外。 “我知晓。你们继续行责即可。我此番进宫,是要来见皇兄的。”听闻此,也不敢再多问,提议要拨几人护送李勉到东宫去,也遭到了他的拒绝。 那些武宁兵觉得古怪得很。也罢,从这天色,到城外的叛军,多少也不寻常的很。 / 李琪所处的东宫,去年修缮好一番,看上去竟然是比皇上的寝殿都还要再富丽几分。入夜昏晚,这东宫内外,墙宇上,檐阁下挂的都是鎏了金的灯笼,恍如白昼。 他身穿着大麾,矗立在东宫院庭之正中,面色傲然狂妄,仿佛他李琪已经坐稳江山之位了。等啊等,终于是看到了李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阿弟一向准时,为何今日踩着点来?”李琪这么唤他,像是平常人家兄弟之间的问候罢了。 很多年以前,当时李秋鹤还是太子时,李勉与李琪倒是能玩在一块儿。私底下打闹都不称尊称,就是叫阿兄、阿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大概是后来再大些,知道这龙椅上,只能坐一人的时候。 “皇兄又是再逗我。”李勉微微一笑:“皇兄极少邀我来东宫,不过每一次来,我自然都是要做好些准备的。” “今日自然不例外。” 李琪听到他这么说,也是笑。目光落到了他臂弯间的那个小包袱上,又打量他身后,发现并没有随从和侍卫。 “天色也不早了。不如,阿弟直接将东西给我,早些回府上用晚膳罢。又冷,早些上路的好。” “皇兄说的是。”李勉点头:“不过,在将东西给皇兄之前,我还斗胆想问皇兄一句。” “你凭什么能拿得此物呢?” 李琪想起来,这样责问他的深奥问题,好像李秋鹤也问过他。问他,江山至于他,算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算什么。他只在乎,自己是否拥有罢了。他是太子,是李秋鹤的嫡长子,皇位本就理所当然属于他。眉毛一挑,觉得可笑,反问李勉:“你为何不问问自己,凭什么与我争?” 李琪自石阶上走下,走自李勉身边,幽幽道: “手握武宁军权又如何?现在城中武宁军不足五百;天罗卫众人也听候我差遣。李勉,你拿什么同我争?” 他话毕,拍拍手,那白非池自院外入内,匆匆走到李琪身边耳语几句,听罢,李琪面色大变,惊然呼吼:“你说什么?高宣尸首被发现了?” 李勉眉头皱起,又化开。李琪狠狠瞪他一眼,对那白非池道:“传令,攻西城!” 白非池得令,抬起头来以难以置信的目光询问着,心中百般不情愿。城外的人哪里是什么孜国军人,全部都是他白家的弟子。原本计划只是为的逼迫李勉,谁知道李琪是真要同他打起来。 白家发展至此,家业雄厚,庄内弟子都是一等一的精练武学之人,拿这些人的性命相赌,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利益权衡之下,白非池面上的动摇都被李勉尽收眼底。但是出乎意料,这白非池竟然是猛的拔剑,就要向李勉刺去。 可是还未靠近李勉,从那东宫屋檐上却是飞射出一只弩箭,径直射到白非池肩胛处。 齐刷刷向箭来方向看去,只见屋檐上的那人轻功腾身而起,飞快跑跃消失不见。再回过神来,这白非池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唇发青,明显是中了迷毒晕死了过去。 李琪狠狠咬着牙,额上冒着冷汗,开始有些慌乱。他朝着院外吼道:“天罗卫诸仕现身!护驾!” 意料之中,无人答应,也无人出现。高宣死了,阿兹提死了,现在这白非池又不省人事。 “皇兄是可还在算计自己手上还有多少筹码?” 李勉幽幽问道,这回倒是轮到他鼓掌,没一会儿,便是响起匆匆步踏之声。自宫院口齐齐涌进来约莫百人左右身着精卫甲的武宁军士,长枪一横,迅速包围了李琪。 怎么会!这些武宁军看打扮,应该是之前要派上前线的那些前锋军才是!难道说······ “皇兄若是真的傻到以为,我不曾留下一两队武宁精卫傍身,全部都将他们派到前线,中你的调虎离山计。那你,是真的笨的不配做皇帝了。” “毕竟这武宁的指挥权,我也是废了好大的心力才全权掌握,自然是要好好使用。” 李琪听到这话,心中如雷霹雳,他不死心地,还要再问:“你这是布了多久的局?” “嗯······”李勉似真的在歪着头思考:“大概,是从二十年前,秦相被判满门抄斩之后吧。” 李琪瞪大眼睛,颤抖着:“是你······当年······” “当年父皇不在长安,是你······暗中做了手脚,以民意相逼,加速了秦家斩刑······” “那也是要怪秦相,先有叛国之举在先。送上门来的机会,为何不要?”李勉那时候多大?不过是十五六岁罢了。 “那这秦映茹的儿子······” 李勉点点头:“自然也是我安排,送离长安的。” 原来···原来··· 李琪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面前的李勉,这般温和有礼的模样,从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父皇还曾说,李勉缺了点狠,生在皇家,幸好是个庶出,安安心心做个书卷王爷便好。 这么想到李秋鹤,困扰他许久的疑问,此刻似乎也是猜到答案。万万也想不到的答案—— “父皇的病······父皇······你!你!你······” 本该是谦和如玉的李勉,事到如今,面对着李琪,终于露出本来的德行。他朝前走近两步,那李琪竟是被他吓得有些腿软,跌坐在地上。 居高临下的他,夜幕中,眼睛里有摄人利光。李勉没有正面回答李琪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其他: “皇兄,再告诉你。这高宣,其实一直都在为我做事罢。” “你何时同孜国通敌,何时派了人跟着玄去了唐门,我其实都清楚的很······不过刚才知道他的死讯,倒是令我有些意外······”话到此处,他望一眼房檐上,那个暗中相助之人所在地。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死了便死了吧,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原本以为你沉不住气,却是没想到你如此之蠢。蠢到要走上秦守忠的老路,去联合那孜国蛮夷。” “这是我最不能忍之事。” “叛国者,罪极无赦。” 李勉挥挥手,武宁军阵中出来一人。这人跟李勉交换了眼神,得令之后,派人押着那昏死过去的白非池出去了,随即这些武宁精兵也是退到了宫院之外待命。 没多久,又出现个太监模样的人,挟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殿下!殿下!” 李琪在地上久了,想要起身,腿却都是被冻麻,刚站起来,又跌坐回去。李勉冷笑,嘲弄着他这副滑稽落魄的样子,弯腰一把将他架起来。 那个太监带来的两个人,哭兮兮的,面上冻得通红,是最得李琪疼爱的两个宠妾,暮云和楚卿。其中这暮云看着更是揪心,被这般粗暴对待,却还是护着她大大的肚子。 李勉偏头,对李琪道:“我不屑威胁别人,我只会让他们做选择。” “皇兄,你做了这么多错误的决定,接下来可是要慎重了。” “她们的,对你的。你要怎么选?” 暮云和楚卿听闻此,哭声又是更大了些。抓着她们的那个太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手腕又在收紧,这两弱女子的手被勒出红印。 “殿下······殿下救我······” “不要啊殿下······” 事到如今,是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了。他李琪,是这样一个烂人,但是对自己的女人,总归是心疼的。 夜夜缱绻,给予温柔的女子,都是他的心中血肉。他做不到弃她们不顾的。 更何况,还有那肚子里的孩子。 “哈哈哈······”地上的李琪苦笑出声,撑着地,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父皇真是看走眼。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藏得这么深的好儿子······” 李勉不再回他话,也没必要了。 “你可说话算数?” “算数。”李勉点点头答:“一国之君,说话自然算数。我不会动你的人。” 李琪看着门外走进来几个手持火箭的武宁兵士,满拉长弓,那些火便如天垂流星一般,击打在这富丽华贵的东宫之上。渐渐地,被火光包围。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所有那些李琪精心设计打造的木雕窗阁,鎏金装饰,他引以为傲的东宫,一点点轰塌。 他慢慢朝着暮云楚卿二人走去,脱下了身上的厚大麾,披到暮云身上。 “安心养胎。”他对暮云说。转过头,留给楚卿一句:“保重。” “他们说的没错,你最适合为帝了。”李勉听到李琪的这番评价,些许感慨,随后又换上了那番淡然。 不。不是淡然,是将为君王的傲然,成竹在胸的傲然,最终赢家的傲然。 李琪算的是人心,但是李勉,却算的是每个人的命运。算准了这些环环绕绕,无论如何,总有后手。 终于想明白的李琪,笑得嘹亮又歇斯底里。命运的最后时刻,他顿悟了所有。 “阿兄好走。”李勉回答:“泱泱河山,莘莘子民,明日一定会比今日更好。也会比过去的每一日更好。” 阿兄。很久之后,知道现在,才这么听到李勉重新这么唤他。一切已成定局,尘埃落定。谁又能想起他们原本是手足兄弟,也是曾经如此亲密无间。 李琪转过身,面朝那烧得凶狠的大殿,留下最后一句话:“替我向三弟问个好吧。你是这样一个人,希望他不要恨你。” 背后捅了这么多刀子,好的坏的,间接的直接的,害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还要再扮这救世主兄长的角色。 李勉一愣,眉头皱起:“这就不劳皇兄费心了。” 暮云楚卿看着李琪一步步走向火光,哭声凌厉,直到他真的消失在漫天焰河之中。 烧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这样一场火。直到东方出现隐隐明光,太阳即将升起。 李勉自手里包袱中拿出那玉玺,将它高举,沐浴着初阳的光芒。手一松,这绿意诱人的权物,就这么摔落在地上,碎做粉块。那太监楞得瞪大了眼睛,暮云和楚卿亦是,哭声戛止。 待会儿从这院走出去之后,他便是这天下的皇。无人再敢质疑。 李勉拍拍袖上结了一夜的寒霜,大步朝着这院门口走去。后面的太监才恍然出声,喊住他: “王······陛下!她们该如何处置?” 他没有停下脚步,开口回答:“你现在是内宫监首,你来定。” 答应了李琪不动手,但没有答应将她们作何处置。如此,交给他人做选择自然也是合乎情理。 在院外等候已久的军士齐刷刷的跪地,这般洪亮的声音,给李勉送上第一声恭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这样的声音,那太监好像是清醒了过来,面上露出丑恶的狠意。暮云大概是猜到这宦官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便是朝着他面上淬了口唾沫。 “操x妈的臭娘们儿!”气的那太监狠狠给了暮云一耳光,拽着他们二人,走向院落中的那一口枯井。 “不!不!不!” 楚卿想要挣脱,可力气哪里够他大。二人呼喊的声音又被那门外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恭祝掩盖。 太监先是将那暮云丢了下去,楚卿连忙跪倒在地,抱着他腿哭喊道:“我愿意!我愿意!我不想死!我愿意啊!” 可惜都是晚了。那太监心想通了,自己现在坐上了这位置,那不是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 还至于再去馋那李琪的破鞋嘛?毫不留情地,也将那楚卿丢了下去。干净又利落地搬了旁边的大石块,将井口盖得严严实实。 哪里还有再留着的道理?身为大公公,这点事,自然是要替主子处理好了。 于是乎,可以预见的,太阳升起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蔚澜(他果真是全天下,最适合称帝之人) “如此,昨夜陛下降服叛军之后,身体疲累,现在正在休息。正巧魏大人在城外碰到了秦副将和唐姑娘,便带入宫里请太医包扎诊疗。” 太监自然不会将昨夜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了。秦蔚澜听后,又是将这人上下打量一番。 “有劳。还不知道公公尊姓大名?” “小人姓陈,单字一个贵。” 秦蔚澜点点头,疏而礼全:“多谢陈公公。”陈贵点点头,皮肉不笑,躬身而退。 李勉如愿以偿,坐上了帝位,秦蔚澜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高兴的。想着这终于是要结束了罢。长吁一口气,现在他心里念的,全部都是另外个人。 君霓被饿醒,侧靠在榻上,身边的宫女端着碗小米莲子羹,小心翼翼喂着她。本想要拒绝的,可是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绷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整个人便是彻底泄了气。 “太医吩咐,姑娘这几日手莫要用力了。先前光是给您挑这手中的细毛刺,就挑了好长时间呢。” “让我来吧。”君霓抬头,看见他。 百转千回,这一刻忽然是混合了浓实的厚重。他面上还有伤痛低迷的沉郁,不过精神倒是还算好,眼睛亮得很,透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心照不宣,情愫涌动。 他与她,经历这么多事,心底某部分紧紧的连接在一起,彼此牵扯,伤痛共感,好像是再也很难将其分开了。 “我来。”他淡淡重复,那宫女呆愣愣看着门口那神情专注而认真的男人,也忘记要劝这两个病患要老实些,把碗交给秦蔚澜就退下。 她觉得自己瞧见了他,便是柔软起来,心里之前对他的那些愤慨也好、哀怨也罢,倾慕或是喜欢等等的那么些冗杂情感,就只剩下温柔了。 君霓嘴唇张着,想说话,可是话没说出来。他便将勺送到了她的唇边,最后谁都没有说话,一勺勺,直到这碗羹见了底。 “那时我以为,你要死了······”他先开口。似乎是也患了与她一样有话难言的症状。 她叹口气:“那时候我也以为我要死了······可是还是活下来了。”而且,你来救我了。 秦蔚澜点点头,指腹揉掉了她嘴角的残渍。 她现在百分百确定,这个人,亦是心许她的。 那个时候她封闭自身轻功时,听不见他的那番话,也看不见他为她心殇得死去活来。 但是刚才在宫中醒来,她摸到自己发鬓间那根多出来的簪子,便是什么都懂了。 “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见她难得沉默,他又似鼓起勇气的开口。 “那便留着说。又不差这一天的。”她笑意浓厚,点点头。 “好。”他放下碗,瞧见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心疼得很:“手还疼么?” “不太疼了。只不过大夫说,得养好才能用了。你呢·····你身上可还有哪里疼的?” “疼。”他点点头,老实回答着。被她听着感觉竟然是这样前所未有的软糯语调,像是在向她撒娇一般。 说是这么说着,他又侧着身往塌立坐了一些,侧过肩膀,离她更近。她便是配合的靠了上去。也闻到了他衣袍下,与她一样浓浓的草药味道。 “我······”她深吸口气,才开口:“我是不会叫你阿兄的。这辈子都不会的。” “好。”他的回答毫无犹豫,又有淡泊的坚定。之后,谁都没有再说话。 阳光打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实在是太舒服了。 本来也是,这样温柔的光芒,与心爱的人在一处,是世间最管用的疗药,也别再无他求。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早晨的阳光,已经有了春天的样子。虽然夜里还是会下雪,不过这白天的暖意,总算给了挨过寒冬的人一些盼头。 宫里乱糟糟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地,便是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因此李勉现在依旧是在宫外的王府之中。城外避难的长安民众也陆续回来了,瞧这王爷府外一圈又一圈的重兵,不必再问,也是知道这结果。 李勉从宫里回来之后,直到第二日的又一个清晨,都未曾休息。现在他终于是感觉到疲乏了,放下手中的批文公案,缓步到窗柩前,眺望这花园中乍放的春枝,和回飞的候鸟。 “启禀陛下,魏尚书求见。” “传。” 魏青桥快步而进,略微行礼,对着窗边的李勉道:“城外的叛军已管押妥当。一点不错,均是那白家弟子。” “至于这白家庄主,已经关押至武宁军牢狱之中,还未苏醒。”他稍作停顿:“可是需要上刑审讯?” “不着急。朕与他还有话要说。” 魏青桥有片刻失魂,或是说迟来的了然。这个冬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宫变不过三两日,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一国之主。或许心中还有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没有错。 “天罗卫、武宁军中目前人数统计可是在进行中了?”李勉又问。 “是的。武宁军人数仍在估计。至于天罗卫,发令之后主动遣报之人不到十人······” 高宣一死,原先蛊咒自然解除。于李勉而言,这样一群武力卓然之人窜逃之江湖中,怕是也会生惹事端。 “继续暗中回召。派一两位心腹行命,违抗诏令者,除。” “还有······”李勉转过身来,平静注视着魏青桥:“那日宫中击伤白非池,手刃高宣之人查的如何?” “暂时还未曾有结果。”魏青桥老实回答,但话锋一转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过臣猜想,能够有这般身手之人,想必多少应该是有投诚之心······” 的确如此。当时这个情况下,若不是屋顶上的那人出手帮忙,恐怕一切都未能有如此顺利。 “或许这杀高宣之人,与这制服白非池之人,皆是一人也说不准。总之,若是查出该人身份,也莫要打草惊蛇,暗中再安排会面即可。” 魏青桥点头应允。李勉的目光在他的娃娃脸上流连一会儿,竟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私事问题: “青桥,等朕登基,你坐上百相之首后,或许很多事情便是会不一样了······”李勉含笑:“你自然算得上年少有为,不过男子,总归是成家之后,才能算得上定下来。” “可是有婚配打算?” 听到这话他差点是要晕倒。为什么忽然就问到这个了?不过尽管是如此,心中还是浮现了个活泼生动的身影,泛上求而不得的苦意。 李勉看的深,大概也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先前是有听王府中的佣人报告,他经常借由议事往府里跑,几乎次次都是要找借口去看看君霓的。不过自从除夕之后,也渐渐少了起来。想来是心意遭到了她的回绝。 只见他噗通跪地作揖,摆了副知晓大义的样子,豪言道:“臣自然大家也先,小家为次。陛下都未曾考虑纳妃立后之事,臣哪敢忧虑这些?” 气氛总算是轻松些,像是回到之前的样子。李勉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鬼精,懂得变向胁君了啊。 “得了得了。朕知道了。”李勉失笑摆摆手,让他起来:“你也辛苦了好长时间,回去歇着吧。过几日还是有的更忙的呢。” 魏青桥见好就收,辞别退下。回去的路上心中嘀咕着,总归还是觉得这李勉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但是也不是说这样的变化是坏事,就是大概可能整个人更深算些? 或者说,是这李勉本来就深谋精算的,现在,摘下了和蔼外表,将他的本来面目露了出来。 这几日也未曾看到李勉入宫,君霓秦蔚澜二人便是好好安心养病的。早睡早起,养的君霓脸上还圆润些。 他们就如连体般,除了不同睡,几乎都呆在一处。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谈天说话了,说不完的。 最质朴的亲密,就是平淡的相处。 夜晚,君霓失眠了,溜到了屋顶上,数着天空的亮点。秦蔚澜像是知道她也睡不着似的,飞身落在她身边,替她披上了外袍: “春天的星星最多。为什么都不叫上我一块儿?” 星垂之下,他也能有这么温柔的时刻。褪去凌厉和冷漠,眼神中都是疼惜。这男人的温柔皮相,比冷漠时果真要更吸引人。她灿然接受了这样的呵护,歪过头,被他搂入怀中。 正好闻到她头发上那沐浴之后的淡香,觉得心安。望向不远处院落中的那棵绿意盛然的树同她说道:“这里······这棵树,先前是我娘种的。” 君霓点点头,她自然是还记得的。先前,也是在这个树上,偶遇了李秋鹤,还替他摘风筝。 “当时那院也不叫现在这个名字。”他瞧着殿外高挂的牌匾,心中五味陈杂:“以前叫亭院······”好像改了个名字,能多一些什么意义,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君霓一边听着,没有说话。都是过去的事情,大概,前一辈的情仇纠葛,她无权又不想去做评价,但是绝不想让这些再影响自己了。 “宫里什么都好。吃的住的,地盘很大,感觉比唐家堡的山头都大。”君霓感叹:“唯一不好的大概是床榻太软了。那底下的褥子全是丝的,睡上去就像是躺在水里。” “的确是太软。”他赞同她的看法。 “以前在唐门,镖局里,睡得都是竹条榻,薄薄一层棉底,睡着可有弹性了。” 他点点头:“我睡过的。”不过要是真的说回来,那他便是睡土砖睡得更习惯。关外条件捡漏,有时候随军操练,都是天地为被。更别说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能睡也是常有。 她听闻此,心底感叹一声,这般背道而驰,完全不相干的成长环境,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阴差阳错,便是有了交集,难以想象。 “既然都不喜欢,以后我们一定是不会再睡在这软塌上了。”她说道。支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神。 “好。”他回。 立帝之事尘埃落定,君霓又意外再见到了唐陌一面。隔天她与秦蔚澜在宫中转悠,等回到住所殿院之时,却发现院中的唐陌,等候良久。 她正要跑过去,却被秦蔚澜拉住。 ”师兄······师兄不会是坏人的。”她对唐陌依旧是有天然的相信。但是秦蔚澜听着又是醋意大发。 若不是现在两个人都还好端端的,他肯定要找唐陌清算一下当时挑拨离间的事!身世真相,本来就是他与君霓之间的牵绊,第三者当然无权过问。 唐陌回头,看到臭脸的秦蔚阑和她,微微一笑。 君霓给予秦蔚阑一个安慰的眼神,拿开了他的手,将唐陌带到院子中的石桌上。 等到只剩二人,她才发现唐陌那左手袖管中空空的一截,心中震撼惊讶:“师兄!你的手······” 唐陌似释然一般,面容上有超然的洒脱:“为达目的,总是要做一些交换的。”他笑的轻松。这个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不是在宫廷里的相见,也不是在那断云崖的分别,而是七年前,她刚入唐门的时候,见到他的一面。 清然,温柔,又坚持。似唐门竹林中的风。 她叹口气。听见他这么说,大概心里也懂。就无需再询问断臂之经过了。 短短一载,天下易主,他们的命运也变了个样。 “师兄今后······有何打算?”她问。知晓这断臂之人,往后要想再使出原来的功法内力,一定是要再花很长一段时间适应的。高宣死了,天罗卫也倒了,他要去往何处? “我应该还是继续会替人做事吧······”他想了很多:“此次再来找你,便是还想问你······” 目光灼灼,难掩情愫。 “若是我说,我要离开长安,在江湖中再寻归宿,你······”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君霓一怔,脸红的像树梢上乍开的春花,又艳又羞。心中才是明白,师兄的这番邀请,明摆着是要表明心迹。 “我······”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说。抬头一看,秦蔚澜在院门口的树下,百无聊赖,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到他的背影,才有了更坚定的勇气。 “师兄,我不能同你走。”她浇灭了唐陌眼中的炙热,肯定而坚决:“先前,在断云崖那时候你同我说清楚了,各个人都是要有自己的路要走。” “曾经在唐门的日子,有师兄拂照,我心底里一辈子感激。” “但是余生往后,我都想同他在一起。” 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唐陌猜到,但是还是叹了口气。开春的寒气,这么渗人,打到心肺里,打散了本来为数不多的憧憬。 他眼神暗淡,但仍旧是化演出笑容。昨日,李勉的人找上了他,邀请他到府上,二人长叹良久。 李勉发现了夺位当日,是他杀死了高宣,又在东宫相助。 同时李勉还说了对天罗卫的打算:归隐田园者,不得再用天罗之命,饶;胡作非为再引风浪者,除。于此,邀请唐陌行这个监管之责。 高宣说得不错。没了天罗卫,也一定还会有其他暗卫机构,行这不见光之事。新天罗卫直接归属皇帝管问,不再以险恶咒术控制阁中人,亦不再设置分支,一视同仁。 唐陌当时没有应承下来,全然是因为顾及她。现在,知晓她的决定,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了。 “我明白了。”唐陌怅然:“你能想清楚就好。” “但是,我还是必须再多问一句。你与他的身份作为前提,若是真的要相伴相协,往后都不可能再如平常眷侣一般······” 如寻常一般,成亲,甚至生子。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终于是揭开了她血淋淋的疮疤,那根一直横在心房上的刺,还是被别人提醒。纵使相认了心意,始终,这都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知道。但是现在这样在一块,我便心满意足。” 她唐君霓可以寻到毫无血亲关系的夫君,但是全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秦蔚澜。哪怕即使就是这么平淡相处,都让她心存感激。 就像乞巧节那时候写的愿望,吃饱睡好,万事无忧。而那位良伴,现在就在那树下守着她。 再别无他求。 不过命运或许总是爱捉弄人,这样恬淡的安养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隔日,秦蔚澜收到李勉的传召,让他火速到王府来面见。刚踏进李勉的书房,便是感觉气氛不对劲。魏青桥,已经另两位心腹也在,个个人面上都是凝重严肃。 “前几日,前锋军来信,韵城失守了。”李勉道。 秦蔚澜眉头紧皱,拿过书案上的信件要读。越是读,越是愁艾。 寥寥草草的几行字,除了说到韵城失守,还说到了这领军作战的冯晏身负重伤,能挺过去的概率微乎其微;且这孜国小人还派了死侍夜间奇袭,掳了曹懈做人质,现在生死不明。 大概是李琪同阿兹提的死讯传到了,于是乎便是愈加不择手段,加速战事进程。韵城若是丢了,盛夏之前,孜国军便可长驱而入,直奔长安。 实乃危急存亡之时。 读罢,秦蔚澜气的将信笺攒成纸团,按捺不住,低狠咒骂。李勉面色不好,遣了在场其余臣子,只留了秦蔚澜一人。 “原本只是想将他们驱至关外,河海不相犯。现在看来,也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才可。” 秦蔚澜转头望李勉,被他面上凶恼之色所诧。印象中的李勉,哪里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可转念一想,的确也是可憎。孜国这么肆无忌惮,说到底都还是李琪的错,现在,让所有人,让整个国家为他擦屁股。 “朕思量良久,或许,也是时候让你回到关外了。”李勉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长将军一位。” 长将军,论起来便是极为重要的职位了。整个武宁军之中,仅位于总统领之下。现在冯晏身负重伤,可以说那整个武宁军都要听他遣调。 他有一瞬间的恍然。 原先不过是个副将,虽然战功显赫,但能调配之人依旧有限,依旧是使不开拳脚。总归是个顶天男儿,不服气得很。 现在李勉成了皇帝,一声令下,这武宁军权也全权归于他,不会再受到外家干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赐他军阶,给了他报这血海国仇的机会,让秦蔚澜意外,又更是高兴。 但是这欣喜仅仅只是持续一瞬。下一刻,便是脑海中的另个声音又自问道:“那她怎么办?” 那个与他约定好,以后要在一起的女孩,要怎么办? 李勉本该是要等着他接下这调令,却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转头,却发现他呆呆站着,头垂得很低。再定睛一瞧,面色灰惨,完全不像是个刚刚听到升官加爵的将士。 眉头一皱,李勉心想,难道这是要拒绝么? 秦蔚澜辗转,话到嘴间,喏吁反复,苦久挣扎,才终于抬头答: “我······” 他面上难堪不已,除了愁,还有不忍,还有藏得极深的浓情。李勉终于是恍然大悟:“是因为她?因为唐君霓?”问也白问,还能有谁。 “你与她,是怎么会到如此······”从里面口中听到这话,又是更震撼几分。 “我知道。”秦蔚澜喉头滚动,眼睛是任命的紧闭:“我与她,两情相悦,就是犯了乱伦之罪的。” “但我放不下她。”也不愿意再放下。他是终于勇敢了一回,肯这般光明正大的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心意。 李勉咬着牙,又道:“真是荒唐!为了她,你是连家国天下,都不管不顾了?” 真是混账!混账!李勉越是看他这副“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依旧任命随心一回”的表情,胸中怒火烧得更是雄旺。原本以为只是这二人相处时间长了亲近些也实属正常,没想到,她竟然是将他的整个心都勾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早些时候,这二人还住在自己府上时,三天两头各自别扭又不舍的状态,不是深陷情伤难舍难断,又还能是什么。 若是真的没了秦蔚澜,那一时间,还真的挑不出这第二人,又有才能本事,又是他器重信任之武将,统领全军,应对这来势汹汹的孜国贼了。 眼下,再说重话怕是也只有反作用。想及此,李勉的语气是软了下来,走回自己桌案边,亲自给他沏了杯茶,让他先坐下来: “你先冷静下,凡事三思,也莫要着急拒绝朕的请召。刚才是朕话说的重了些。”他话又转: “但朕先前所言,的确都是事实。” “你若是担心她之后没有去处,朕亦可以让她以长公主之位,留在宫中。” 长公主?秦蔚澜摇摇头,若是真的将她留在这金雕玉坠的地方,怕不是真的要了她老命。 “都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贪恋这些情爱之事的人。” 李勉的语气里,是带着嘲弄的失望。只听见他忽然声音沉冷地提起另一件几乎要被忘却的事情: “年前朕听闻,杜微的尸首在城中一废旧老宅被发现。” 秦蔚澜抬起头,对上他目光。不错,的确人就是他杀的。这么一问,李勉想必也是知道了。 “杜微告诉我。”秦蔚澜听见他提起这事,干脆直白说明:“他告诉我,当年秦守忠叛国案,他也有份。但是事发之时,收到了他人提点,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秦家身上。” 李勉望着窗外的春景。声音又是轻,又是凉。没有了粉饰的柔和,他说话原来是这么渗人的: “哦。那你可都是查清楚了?”他转过身问,身子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是你······”秦蔚澜愣愣的看着他。 李勉点点头:“是我。” 当时秦蔚澜想了很久,秦家倒台,最大的获利者是谁。杜微若是说得是真话,那么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嫌疑的。李秋鹤的原配,太子生母逝得早,而李勉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只有他,是真正的出身正统,父高母贵。 若是真的没有这些事,他秦蔚澜做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是因为李勉身后的阳光折射,这个角度,愣是照得他眼睛发闪。他失魂怔忪,眼睛眯起,再睁开时,便是看李勉的脸都模糊了,不是他先前认识的那个人。 李勉看着他面色煞白,幽幽继续说着:“杜微表面上是得利,但要是真是算起来,秦相余党一定不会放过他。正好也给了我时间,做这渔翁,将他们都清算了。” “李琪······”说到这个名字,李勉表情仍是嘲弄:“这么个刚愎自满的人,能成得了什么事。想必到死,到还在苦恼,为何会遭到背叛,为何一次次的失败。从来不去深究,都只是以为我走运,总是胜他一筹。” “权谋之事,从来就无运气可言。一切都是算计经营。” 背叛。背叛就是算计的另一个解释。 秦蔚澜的脑海里,顺着这两字,又将之前所有的疑问又盘算了一次,答案渐渐的浮出水面。 “天罗卫高宣,可是 一直在为你做事么?” “不错。最开始,李琪自然也是派了人去寻玉玺的。不过消息自然都是被拦下,送到我的手上。 秦蔚澜这时候才是想起来,若是依照李琪这么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三番五次派人,在他们押送玉玺的途中来夺了,放长线钓大鱼哪里是他作风。 “曹之冉······你本是可以救她的。” “我为什么要救呢?”李勉轻轻歪着头,失笑。缓缓的又走离那窗子,再漏了光芒进来:“我要的就是逼曹家站队,要的就是他曹敬恨上李琪,恨上天罗卫。” “为什么?” 即便是知道了,就在此刻,秦蔚澜还是这样不死心的再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人或凄悲,或应得的命运,凑成一环又一环的局。 那年雪这么大,娘亲的脸这么红,只有李勉的声音,稳稳当当,稚气未脱,但是却安心的很。后来,在长安再相逢,他是这么信任他,毫无保留。当夜见到彼此的激动,紧紧拥抱在一起。 难道,这些都是算在他的算计里的吗? “这个问题,你自己大概应该是知道答案。”李勉回答。 是啊。 他就像是个农人,一点点,从最不被看好的那块地开始,除掉那些杂草,那些害虫,那些凡是任何会危害到整片农田的东西。哪怕是用这肮脏的手段。 然后,再被他一点点治理、平衡、修复,重新种上种子,看他们开花结果。 他果真是全天下,最适合称帝之人。 “那时候。朕给了皇兄两条路做选择。”李勉清清嗓开口:“现在,朕也要给你两条路选罢。” “带兵领军,行将军之责,行大丈夫之责,行武宁军之责,给这孜国人好好上一课,保河山完整” “作为交换,朕便是可以下赦令,彻底洗脱秦相叛国一罪,还秦家声望名节。杜微已死,自然是无可对证。亦可还茹妃名节清白。” “或是,你与你心爱之人,从此双宿双飞,忘掉这一年发生过的所有。” 那么,他便是会行这农夫之责,天涯海角,不管到哪,一定是会将害虫都清理干净的。 秦蔚澜阖上眼,补出了他没说出的话。明明都是莺飞草长好春光,可是心底这么凉,又像是回到了冬天。 这刺骨,都还不如让他早就死在战场上好了。 君霓(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君霓睡了个大懒觉,伸着懒腰,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伤渐渐好了,手上的纱布也拆掉了,没了病气,整个人精神不少。 磨磨蹭蹭的梳洗打扮完,披上件外袍就出了房间敲隔壁的门,一边是大声嚷嚷: “起床了秦蔚澜!怎么今日你起得比我还晚!早膳还吃不吃面呀!我······”轻叩房门却发现没落锁,推就能进。 空落安静,满屋孤凉。想必离开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她的笑凝在脸上,心落到了这流动浮尘之中。 一方面想着,或许是有什么急事,不是要故意丢下自己的;一方面这不辞而别独来独往的样子,像极了之前在江南时有什么区别?她缓缓的关上门,转身便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倒是都说开了,也不再有隔阂。不管怎样,也还是应该告知一声去向,不让她担心才是。君霓嘀咕。 她打算到李勉府上寻人,但还未到宫门处,便是听到那块一片喧哗之声。几位值守的武宁军士拦着,有些手无足措的样子。再走近些,发现这人群中大部分都是妇孺孩子,个个都是焦急担忧,还有些面上挂了泪,眼眶红红。 君霓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这是万万不能的!皇上······陛下有令,宫中还在修整,便是回绝一切请探的!” “连我都要拦着么?” “······冯夫人莫要再难为小人我了······” “连武宁军总将夫人都要拦着!未免太过分了!都什么时候了,迟迟不肯发令调兵!”妇女们七嘴八舌,还真是这几个大老爷们应付不过来。 “请问······”君霓清嗓开口:“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此喧闹?” 守门的武宁军是认得君霓的。上头下令,现在宫中戒严之时,她与秦蔚澜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外人,便是让他们好好休养。他们不可能懈怠这两人的,但是被拦着的那些妇孺,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眼睛齐刷刷的上下将她扫了个边,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这是谁啊?难不成是准备要赐位的妃嫔?” “长得倒是还行······不过,怎么看着这梳妆打扮如此不讲究,像个江湖混混······” 君霓汗颜,正要打算开口解释,闹事的人群中领头的那位妇女便是朝着她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娘娘!臣妾徐氏恳求您一定要帮帮忙呀!”她带着的两个孩子也是,瞧见了君霓就开始哭,也随着娘一起跪倒地上。 君霓头皮发麻,连忙上去将母子三人扶了起来,柔声劝道:“我不是什么妃嫔,我是他妹······我是皇上的一位相熟故人罢了。你们先起来,将事情的原委同我道来。” “若是我能帮忙,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冯夫人,也就是冯晏的妻子,眼睛早就是哭肿了,啜泣着,手中的帕子胡乱抹着眼泪,硬是止住悲伤,才是开口说出来意: “臣妾身后的这些,都是长安户籍武宁军士的家眷······此番贸然前来,是要求见皇上的······谁知一直被拦在这,不肯通报。” 君霓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养病,从未在宫中见到过李勉,都是他派了御医宫人来好生照顾。想来他或许根本就不在宫里吧。 说不定,这秦蔚澜今日就是被李勉唤去了。 她沉吟一番,问那徐夫人:“敢问大家此番前来求见,是为的何事?” “姑娘还不知道吗!这孜国都快要打到长安了!我们是来恳求御驾出征的!” 傍晚饭时,秦蔚澜回到了宫里。尽管是回春了,可入夜的风还是夹寒,吹得他背脊僵硬。在君霓房间外矗立良久,终于还是敲门。 意外的无人应答,询问宫人,得知她现在是在膳宫准备膳食去了。说是今日要亲自下厨,现在在御膳房呢。 等他到御膳房的厨室,远远地就看到了她,穿梭在那炊烟缭绕之间。 身着一件灰素色的软袄,腰间系了作炊厨用的白围兜,就像是最平常人家的妻妇,专心在这锅里沸腾的食物。取了个勺来尝味,皱着眉入口,又心满意足的化开,麻溜的将吃食装碗。 油灯橘暖,落在她身上,刻在眼中,像梦一样美好恬淡。 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温柔家常景象,感到鼻头泛痒痒想哭。有酸有疼,有苦有涩。 都是这般被身世命运作弄的人,为什么这样的幸福,老天都极少施舍给他们。 “你回来了!”看到他的身影,君霓欣喜的呼喊。她让他今日就趁热乎劲儿就在这膳房中的小桌上解决了。 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一碗盖的红亮油旺的辣臊,一碗盖的酱香肉卤,还有小炒清蔬,青菜豆腐羹。甚至,她还温了壶酒。 秦蔚澜喉头发紧,瞧着一桌丰盛:“哪有人吃面还配酒的。” “这有什么不行?” 她怼回去,蹦蹦跳跳的把他按到桌前,递了筷:“快吃!不然面要驼了。我跟你说,我做面的手艺是王姆教的呢!你吃过她做的,你再来吃吃我做的,一样好吃!” “我今日馋的慌,是做梦梦到这面了!正好前段时间养病寡得很。”她笑着,替他倒酒。 “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抓住她的手。终于,这热络还是注定要灌了悲伤的。 她的笑渐渐隐去,眼神转到了面条上:“吃完再说。当然是吃饭最大。” 终于是动了筷子,拌开那面条。他全无心思再吃食上,但是又知道,现在不吃,以后都不一定有机会了。 “你要走了,对不对?”她打破沉默,轻轻开口问。 “你······你知道?” “我今日本想是出宫找你,正巧碰到宫门外,那冯统领的妻子带着其他军属家眷求见王爷······” “她同我说,现在武宁军前线群龙无首,应接不暇。我就猜到,可能今日你是被召去了。” “阿霓······” “若是,你是在纠结这个的话,你大可以放心啦!” 她语调拔高,听着仿佛就是一件小事的爽快清朗,但仍旧是低着头,还在扒拉碗,都快将面条搅茸。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不就是你的责任吗!你也是应该要去的。” 啪嗒,雨下在那面条里。他放下碗,又将她的碗抢过,硬是逼着她抬头直视,才发现她婆娑泪眼藏了整条河,这般波涌,双眼早就又红又肿,不知道哭哭停停重复了多少次。 他捧过她的脸,吻就落在她眼睑之上,再然后落到她唇角,最后辗转到唇心。 又是咸,又是苦,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兜兜转转,尘埃落定之时不是幸福,而是离别。 太残酷。 她是再按捺不住,只是觉得一切都太难以承受。千回百转,终究还是抵不过命运作弄。 君霓发了狠,推开了他。头也不回的跑回自己的房间里,落了锁。他追过去,被留在门外。 “我今夜就要回军营中报道了,明早在城外的何平关出发。”秦蔚澜开口,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七尺男儿,第一次觉得难堪,万般破碎了的柔情,此刻只想全部给她看。心也给她看。 他知道她隔着门,一定也是在听着的。 “我跟阿兄说了。若是你愿意,随军同行一起去前线也可以。你若是留在宫中,会给你长公主之位······但是我替你回绝了,猜你是不可能这辈子都困在长安。” “想要浪迹天涯,去哪里都可以。” “我应了他的要求。我跟他说,我肯领命带兵,不单单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 为了你。 为了你能够从此与这权谋争斗再无瓜葛,为了你能够做自己喜欢的模样,为了你能够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纵游江湖。 “也莫要回唐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出这番话的。明明在天罗卫的时候,就发了誓,在不与她分别: “你回到阆城,便选一位人心忠厚的男子嫁了吧。能够照顾你。会武更好,能够陪你练练功夫······” “然后,忘了我吧。我们这般的关系,就算没有这些事发生,我们在一起,未来也会是遭受到他人非议的······”自己说这话,怕是自己就不信。 这只自由灿烂的燕,飞回属于她的阆中镖局,那是属于她的地方。 仿佛就是昨日之事,他坐在高堂之上,冷肃的看着台下的她,那自信满满不卑不亢的样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稳稳当当地轻功落地,灿烂得很。 终于是传来微弱的声响。门后的人,在没点油灯的黑暗里,将他的一字一句听到心里,数着面上流淌的热泪。 君霓是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合着衣,靠着门一整夜。直到被敲门声震醒。 “唐姑娘!唐姑娘可在屋子里?”这声音听着她不认识,迷迷糊糊听见似乎门外还不止一人。 秦蔚澜······他是走了吗? 头壳疼得很,打开门,发现门口呼啦啦的十来号人,在清晨的阳光之中,阵仗浩大。面前敲门的这个男人是个守卫打扮的武宁军士,毕恭毕敬: “叨扰唐姑娘了。今日大清早的巡逻的抓到这两人要闯宫,问了之后才说是要巡你,便压过来了。” 侧过身子,身后那一群人押了两个五花大绑的,格外狼狈。君霓揉揉眼睛,有些惊讶,却是想不到再次见到她,连忙上前去取了她口里塞的东西。 “郭姣!你怎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那武宁军知道这两贼人似乎是真的认识唐君霓,便连忙给他们松了绑。郭姣气呼呼的,一脸灰,瞪着身边那群过度紧张的武宁侍卫,等君霓遣散了他们,才开口道: “终于找到你了······害我和老爹一阵打听······和我们老爹一阵打听。” 这被捆的另一人君霓不认得,穿着与郭姣一样,大概也是个丐帮人。带着书卷气的中年男子,有两分不凡的气度,再年轻个十岁,必定是风流潇洒,桀骜不羁的。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君霓,眼神有些古怪。 郭姣有些心急,有太多话要跟她说了,一下子不知道又从哪儿说起,一拍大腿嚷出来: “这是你爹!你亲爹爹!你是我妹妹!” 郭姣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到了,可是却理解不了这意思:“什·····什么意思这是······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男子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我······此事说来太长,对你来说,一时间或许难以接受。” “那时在旋叶教,姣姣同我说,她打伤个我长相十分相似的唐门女孩儿。那时我便想去探望你,不过被拦着没有见着。” “后来我便让姣姣送你们来长安,这边又与习文到蜀中去了一趟。打听到了你娘的事情······” “我姓郭名禾。”那男子面露窘色,在衣襟中摸索,掏出一根耳坠。这耳坠小巧可爱,君霓眼熟的很,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一根,是当年娘死之前留下来放在妆匣里的。 “当年,我与那李秋鹤,都曾经在唐门修习过······你娘的确是与那狗皇帝死定了终身,但是有夫妻之实的,却是我······” 君霓昏昏沉沉,听着面前这个男人说这话,努力想要找到什么彼此两人相似的线索。心中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应该要做些什么事才对。 “你···可还同那秦蔚澜在一起?”郭姣这么问,终于是点醒了她。 对,她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不说二话的,又将这耳坠子塞回郭姣手里,飞快跑出了院子。 “哎哎!你要去哪儿啊?”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郭姣郭禾,面面相觑。这个是认亲的正常反应吗?不应该同话本里那样,抱头痛哭才是? 她寻了一匹马,飞身而上。也不管宫中能不能骑马的规矩,在宫人侍卫的惊呼之中奔驰着。 春阳掠影,马蹄子塔在青砖上,是焦急的心情。 娘是谁,爹是谁,她早就不在乎了。她在乎的,这辈子,将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就要走了。 至少要在走之前,再跟他说清楚:说不要牵挂,说我同你并无血缘,只是上辈孽缘牵扯,害了你我; 说你得好好的,活下来,活着回来,把那孜国人打回家去; 说我愿意; 说我等你。 深春的长安街道,这样寻常的早晨。开市的商户看到这马跃穿而过,马上的女子焦急而坚定,眼神中的清澈像是化冻了的泉,那么清明。她身后长披风翻飞。还没来得及抱怨这无理莽撞,便看着她消失在长街巷尾处。 嗨,瞧这样子,定是为了心上之人吧。 她策着马,恨不得能够再快一些。心情像启程的擂鼓,咚咚敲着。城门紧锁是出不去了,便策马奔上到了城墙。 城外大片褪了雪衣的绿意摇摆浮动,可爱的很。再看那雪地上,长长乌压压运动的尾巴,举着大旗的队伍,只剩最后一点,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拖迤至远方。 “秦蔚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他哪里听得到啊,这样迟来的呼唤,终究是要消融在天地里。 不知道的是,那队伍之中,有人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