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魂》 第1章 前尘烟火 哼着一首过气的小曲,私家侦探韩青钻出汽车,走向通往湖心的回廊,笑容比“炸”了十年的地沟油还要肥腻。 湖心的茶亭,是他跟客户约好的碰头地点。 手中u盘里的女方出轨证据,足以让客户在离婚官司中,占据绝对主动,如愿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并且将夫妻两人的共同财产,分走三分之二以上。 至于,客户乃是“男同”,与女方结婚目的就是为了给其家族传宗接代的事实,韩青“专业”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做私家侦探这行的“规矩”,他懂! 特别是提供“离婚咨询服务”的私家侦探,不该去关心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去关心。 当然,在今晚证据交割结束,并且将尾款结算清楚之后。如果女方能及时找到他,付出男方双倍的价钱,他也不介意为女方提供一次拥有同样分量的“咨询服务”。 生意么,就是讲究个在商言商。 钱么,只要是合法赚来的,就不嫌多。 至于良心,自从韩某人八年前,做保卫干事之时,被领导的司机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会儿,就已经被冰封。 如今,韩某人是省城有口皆碑的金牌“离婚咨询服务师”,虽然没有律师执照,却人人见了都会尊称一声“韩律”,随便拍几张照片就能赚大几万乃是几十万,岂不是比拿着死工资守大门荣耀得多? 哪怕偶尔午夜梦回,又看到了在军营时那个年少热血的自己。韩青也只会摇摇头,冲着曾经的自己说一声,“土样土森破”! “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有一位妙龄少女,伴着胶片电唱机练声,用的却是一首过气了二十年的老歌。 更远处,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跳广场舞。 柳树下,有个少年,手持长枪,上下挥动,枪樱鲜红如血。少年的眼神,却不停地朝练声的少女身上飘。 一对年青的恋人,忽然停住脚步,相对流泪。 一个孩子,手持气球疯跑。年轻的妈妈追赶不及,指着孩子的背影大声威胁,却毫无威慑力。 …… 油炸蚕豆和烤鱼的气味,顺风飘了过来,将气氛破坏殆尽。 这就是生活! “长坂坡上草木腥,沧江一梦镜花影……”韩青摇摇头,笑着接了一句,快步跨上了通往湖心的廊桥。 歌声严重跑调,腹部脂肪太多,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呼吸质量。 该做一些有氧运动了,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扣不上扣子的西服。韩青在心里提醒自己。随即,眼前又浮现了健身女教练那修长的大腿和凸凹不平的好身材。 然而,下一个瞬间,却有一声凄厉的叫喊,将他幻想出来的香艳画面搅了个粉碎,“救命,救命啊——”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自杀,有人自杀了!” “别胡说,是三个小姑娘,失足掉下去了。这该死的栏杆,早就该修。市政那帮……” “别抱怨了,快救人,快救人——” …… 呐喊声和议论声接踵而来,此起彼伏。 韩青的目光迅速向有些发暗的湖面扫去,果然看到水面上,有三个正在挣扎的身影。 没等他的大脑来得及权衡利害,身体已经做出了最习惯的反应。脱衣、踢鞋、纵跃、下扎,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他终究还是一名子弟兵,哪怕已经退伍多年,哪怕身上的棱角早已磨平,哪怕心中热血早已凉透! 身体破开水面,留下一道优雅的白线。 转眼功夫,韩青已经接近了第一名落水者,一只手托住对方腋窝,另外一只手抓住对方本能地朝自己抱过来的手臂,快速返回湖畔浅水区。 将其交给一名陌生的壮汉,韩青再度返回湖心,以同样敏捷的动作,救出了第二个落水者。随即,第三次掉头而回。 第三名落水者,已经濒临昏迷。韩青没费什么力气,就托住了她,将其鼻孔托出了水面。无数人手拉着手下湖,向韩青靠拢,韩青双腿发力,游向湖畔,与伸向自己的手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腿处,忽然传来刀割般的剧痛。浑身的肌肉,瞬间失去了控制,不停地抽搐。 早春的湖水,比冰还凉,渗透皮肤,渗透肌肉,渗透韩青的骨髓。 “该锻炼了……”韩青拼着最后的力气,用肩膀将落水者朝岸边顶去。随即,身体不受控地沉向了湖底。 “谁将浮名牵系……”湖畔,跳广场舞的大妈,练声的少女,遛弯的大爷,耍长枪的少年,还有先前正在准备分手的恋人,全都围拢了过来,用衣服结成绳索,下水救人,忙得忘记了各自的年龄、心中的块垒和脸上的皱纹。 只有落伍了足足四十年的老式胶片机,还在孤独地吟唱,“折戟沉沙秋水溟,繁花落尽君辞去,青灯怨语一枕清霜,冷如冰——” 【作者有话说】 新书,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酒徒鞠躬致谢了。 第2章 好官难为 “噗——”韩青抬头喷出一口冰冷的河水,上半截身体紧跟钻出水面,古铜色的皮肤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从头到脚,朝气蓬勃。 然而,双目之中,却隐约流露出几分中年人才有的沧桑,与十八九岁的相貌极不相称。 “巡检好水性!” “巡检好身手!” “巡检威武——” 四下里,赞誉声宛若潮水。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将马屁话毫不吝啬地往自家年轻巡检头上丢。 “休要呱噪,取咱家的衣衫和兵器来!”韩青大咧咧地摆了下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家棱角分明的八块腹肌,年轻的面孔上,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得意。 也许是老天爷念他舍命救人的功德,也许是其他什么阴差阳错,三个月之前,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宋朝九品芝麻官儿身上。 身体原主人姓韩名青,表字佳俊,官拜……。 得了,不用拜了,其实身体的原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不久之前,刚刚因为“妄乱上书,煽摇国是”和“当街殴打党项使节”两项罪名,被赶出汴梁太学上舍,贬谪到永兴军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做了一名从九品巡检。(注:宋代太学毕业,就会被授予同进士出身,可以参加殿试并授予官职。) 用现代话来解释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韩青,在大宋的最高等学府太学,已经读到了研究生级别,马上就能毕业授予进士资格,前程远大。却因为在汴梁城内犯了严重政治错误,被驱赶到鸟不拉屎的边境小寨戴罪立功。 具体职务相当于,大宋宁州府定安县金牛寨的派出所长兼工商税务所长。 至于犯错的原因,更令人哭笑不得。 数月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竟然不满大宋朝廷在战败之后,将灵、凉二州“赏赐”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治理。先与几位同窗好友,刺血上书,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与党项人死磕到底。 随即,又因为痛恨夏国公李继迁派来汴梁接受封赏的使者,策马冲撞百姓。将其扯下坐骑,当街痛打! 结果,朝廷治不了党项李氏,还治不了几个刺头愤青? 有司以大宋立国以来最快的速度,将带头生事的几个太学上舍生拿下。(注:上舍生,宋代太学的高年级学生。) 朝廷以大宋立国以来的最快速度,宣布了对他们的处罚决定,“远窜千里”,在地方官员监视下接受改造。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之所以被贬谪到距离汴梁数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还能够被留下一线生机,当上金牛寨巡检,全亏了他父亲韩唯贤前几年为国战死沙场。而他祖父韩重贵,当年,曾经用自己的身体为大宋太宗皇帝挡过羽箭!(注:巡检,是宋代前期官职。归地方和上级巡检衙门双头管辖。权力划分上,类似于工商,税务和警务综合体。) 但是,年轻人却非常不知道好歹。 临出汴梁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跟其祖父韩重贵大吵了一架。又当着所有送行者的面儿,赋诗一首,将自己的恩师,不肯出面力挺学生的国子监祭酒郑长风,骂了个狗血喷头。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热血难凉。 到任后没几天,就根据边境上的情况,向朝廷提出了“屯田、备战、整军、禁止茶叶出境”等平夏十策,结果,没等朝廷答复下来,就在忧愤、劳累和水土不服的三重打击下,一命呜呼。 该,活该! 研究清楚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之后,现代人私家侦探韩青,心里对此人的遭遇,生不起“半丁点儿”的同情之意。 以三十六岁私家侦探的城府和眼光,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就是“五行缺钙”,严重缺乏社会吊打! 集倾国之力,打不赢只占了西北穷困之地的党项李家,大宋真宗皇帝除了承认夏国公李继迁对灵、凉两州的统治权,难道还能凭借空口白牙,让对方把吞下去的土地吐出来? 御驾亲征,带着谁去? 难道区区几个太学键盘侠,还能挥舞着毛笔和砚台,替皇帝迎战十万党项铁鹞子?(注:党项铁鹞子,重甲骑兵,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两万不到) 再说了,从九品金牛寨巡检级别虽然低,终究也是国家干部,体制内的人啊,有编制的铁饭碗。 换做后世,博士毕业应聘街道办都得托关系,身体前主人却二十岁不到就做了正科级,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虽说眼下在汴梁城内,一砖头能拍死五个从九品。 在地方上,却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 如果不跟祖父的闹翻,也许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调回汴梁,东山再起。 更何况,巡检其职责范围还包括:“巡捉私茶盐矾,马匹药材进出,兼就近水陆贼盗公事” 换句话说,金牛寨周边数十里的治安事务,以及稽查临近商道上,大宋与党项割据势力之间的走私贸易,全归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管! 即便不回汴梁,他也是妥妥的土皇帝。不能称作百里侯,喊一声七十里侯绰绰有余! 山高皇帝远,手中还掌握着稽查走私的肥缺,一攥一把油。花上三五年功夫,还愁变不成一个富家翁?! 至于平不平党项,以及大宋的未来如何,当朝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和参政知事(副宰相)都不着急,哪里轮到你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瞎操心? 更何况,据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私家侦探所知,党项李家最强盛的时候,也只是自立为夏国,逼着大宋赏赐了一些岁币而已,始终没法对大宋构成致命威胁。 反倒是北宋,在灭亡之前,还以太监童贯指挥大军,拿下银州、横山等战略要地。强迫西夏重新俯首称臣,其国王屈辱地改名为赵乾顺!(注:此乃历史事实。) …………………… “巡检,兵器来了!” “巡检,属下伺候您更衣!” “巡检,风大,小心着凉……” 耳畔传来弓手张帆和杨威的声音,打断了韩青纷乱的思绪。 “嗯!”韩青张开手臂,心安理得地在两位弓手的伺候下,穿好便服。随即,抓过长枪,一招一式地在河滩上练了起来。 看不上这具身体前主人思想的的“土样土森破”,他却很喜欢现在这具身体。 年轻,高大,健壮,并且小腹处还没来得及长出丝毫的肚腩。 他更喜欢的,是身体前主人记忆中的韩家枪法。 如假包换的军中杀敌术,多掌握一分,万一下次李继迁带着党项铁鹞子打到家门口之时,他就多一分保命的希望。 所以,自穿越以来,身体前主人的家族关系、学识本领、志向爱好,统统都被私家侦探韩青丢在了脑后。 唯独记忆里的这套枪法,被私家侦探韩青当做老天爷赐给穿越者福利,日日苦练不辍!还参照后世武侠小说,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追魂夺命枪!” 正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个月的艰苦锻炼,再结合一些二十一世纪的营养补充门道,让韩青收获巨大。非但招式使得有模有样,精神也一日比一日矍铄,远远望去,就像一棵迎风傲立的青松! 身体的原主人虚岁二十,真实年龄只有十八,绝对称得上青春年少。 身体的原主人自幼营养无缺,家教又严格,因此长得非常英俊。站在一堆弓手,乡勇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而韩青的灵魂,却已经三十有六,性格圆滑,手腕灵活,且没什么远大志向,遇事不紧不慢,对属下们“发财”的门路,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看的皮囊与成熟的灵魂相结合,竟让韩青在“痊愈”之后,很容易地,就于金牛寨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如今,“跟着巡检大人混,有肉吃,有钱赚,干活还不累”,已经成了金牛寨所有弓手和乡勇的共识。 特别是跟数月之前调离,喜欢摆架子还偏爱吃独食的前任巡检陈平相比,新任巡检韩青韩佳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上司。 弓手和乡勇们,巴不得他永远不要高升,一辈子都带着大伙吃香喝辣才好! “巡检好枪法!” “巡检不愧为将门之后,枪法出神入化!” “巡检威武,巡检神枪无敌!” …… 一套“追魂夺命枪”堪堪使完,赞颂声已经又响彻河岸。 虽然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严重缺乏新意。可听在韩青耳朵里,就是感觉舒坦! “取酒和干肉来,左右无事,大伙一起喝几杯!”心情舒坦,就需要跟人分享。韩青戳枪于地,用力抚掌。 “折煞了,折煞了,小人们何德何能,敢蹭巡检的酒吃?”张帆和杨威等人心花怒放,却含着口水连连作揖。 “叫你们去就去,休得啰嗦!一个寨子里吃西北风,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韩青故意把眼睛一瞪,高声呵斥。 “那,那,那我等就高攀了!”众弓手和乡勇们轰然响应,七手八脚地从河边的泉眼里,拉出浸泡多时的酒坛。 随即,又从临近的柳树上,取下风鸡、干肠、猪耳、腊鸭之类下酒菜,分别用多个木头盘子装了,摆在遮风且向阳处。 总计四名弓手,三十二名乡勇,却自动分成了三组。 张帆、杨威和另外两个,名字分别唤作刘鸿、王武的弓手,属于有国家编制的正式工,坐在韩青左右,陪着巡检大人喝酒。 二十四名乡勇,没有正式编制,属于临时工,地位等同于后世的协警,按年龄、资历,自动分为两组,围着吃食和美酒,搬石头落座。 还有四名刚刚补了缺儿的新丁,则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两个站在韩青这边负责倒酒布菜,另外两个一人伺候一组乡勇。却谁都不觉得有啥委屈,满脸心甘情愿。 韩青身体虽然只有十八岁,灵魂却是三十六岁的老油渣。对弓手和乡勇们的表现,丝毫不觉得奇怪。端起刚刚斟满了瓷杯,向大伙轻轻举了举,随即,一饮而尽。 “呼——”热气喷出,在西北四月的料峭春风中,萦绕不散。 酒是从西域贩货到大宋的行商所“赠”,据说产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带有浓郁的栗子味儿,颜色宛若琥珀。 按照后世划分,应该归属于甜葡萄酒品类,在宋代,则有可能是波特酒的祖宗。 宋人品酒,以清爽,辛辣,略带苦涩为优。以甜腻绵软为劣。故而,韩青很怀疑此酒运到汴梁之后的销路。但是,他却有至少五种以上办法,让此酒变得更适合自己的口味。 加白酒和黄酒,调制鸡尾酒是最佳选择,不仅可以化解甜腻,还可以提升酒的度数和层次感。 不过,金牛寨地处偏僻,买不到刚刚出现的小酒(原始白酒)。韩青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用冷泉冰镇,去涩解腻。 下酒的风鸡、干肠、腊鸭等物,也是过往商队主动赠送。纯天然,无污染,还是用的上等青盐腌制,滋味胜过后世真空包装品十倍。 这句话里的“主动”,绝对不需要再加任何引号。 自打韩青“病愈”之后,非但将过往商贩在国家正税之外需要额外交纳给金牛寨的“茶资”,削减掉了五成,并且带领弓手们沿途广布陷阱、猎夹、毒饵等物,将金牛寨周边百里的豺狼猛兽,杀得尸横遍地。 结果,除了最开始一个月,分到弓手和乡勇们手上的茶资,略有减少之外。其余两个月,落到弓手和乡勇们手里的“油水”,反倒比往年同时期,增加了三成! 而过往商贩们,节省了大笔开支后,也懂得投桃报李。将中原和西域的美食,主动留给金牛寨,充当弓手和乡勇们肃清猛兽的酬劳。 “巡检,属下斗胆,敬巡检一盏。” “巡检,到底是汴梁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咱们这边,冰泉到处都是,却谁都没想到,用它还来镇酒。” “巡检,属下再敬您一盏!” “弟兄们饮胜!” “饮胜!” 古往今来,酒桌上谁官职最高,谁就是理所当然的核心。在大宋,也从未例外。 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什么“安得低眉折腰事权贵”,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都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整出来的幺蛾子,与边塞小寨无关,与三十六岁的私家侦探韩青,更没一文钱的关系! 穿越后的韩青,打心眼里,感谢老天给了自己这个重生的机会。 穿越者韩青,满意且享受,现在这种前呼后拥,有酒有肉,啥都不用操心的生活! 当然,如果远处那串煞风景的马蹄声,也别出现,就更好了。 “巡检,侯家村东口的侯张氏,在官衙门口跪了一早晨了,说您如不为他做主,讨还她们家被隔壁周家堡周癞子偷走的黄牛,她就跪死在官衙门口不起来!” 马蹄声转眼就到了身边,原本该留守在金牛寨当值的弓手牛巨,翻身下马,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含混地汇报。 “让她去找族长,族长如果不管,就去县里敲鼓,请县令做主!”想都不想,韩青放下酒盏,皱着眉头摆手。 “巡检,她,她撒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周围,周围还有很多人看,看热闹!”咽口水声,伴着牛巨说话声传来,让人格外心烦。 “她不肯起来,你就找几个弟兄,抬了她,丢回侯家村去,让族长和里正看着办。”韩青拆下半只腊鸭,丢给牛巨,继续随口吩咐。 爱管闲事儿,易落不是。 他是巡检,只负责捕盗缉私,不负责审案。 断耕牛归属,那是知县的管辖范围,他费力管了,也未必有人念好。还不如落个清闲! “是!多谢巡检赐肉!”牛巨原本就是例行前来汇报,不希望自家巡检多管这种没有任何油水的闲事。接过腊鸭,纵身跳上马背。 然而,没等他催动坐骑,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回头看去,只见自家巡检韩青,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一片,嘴唇乌紫,豆子大的冷汗,沿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第3章 良心会痛 “又来了,我管,我管还不成么?”手捂胸口,身体佝偻,韩青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心脏处的疼痛,迅速缓解,然而,他的手却不敢立刻从胸口处拿开,欲哭无泪。 这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即便灵魂穿越,也是一样。 自己占据了宋代韩青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十八岁,还免费获赠一套高明的枪法,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代价就是,良心会痛!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灵魂,跟新身体的契合度不够完美的缘故,还是大宋愤青韩某心头热血难凉的缘故,三个月来,每当他的二十一世纪老油条思维,与大宋愤青韩某所秉持的理念,产生严重冲突,他的心脏就会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痛。 像今天这样的心痛程度,只能算是一般。 前几天麾下弟兄们巡逻时发现一批走私的砖茶,他想要收了贿赂后直接放行,才疼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没有速效救心丹,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脏疼,到底是出于心理因素,还是真的有某个大宋愤青的鬼魂在作祟,韩青只好选择先保住性命再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 既然占了别人的身体,偶尔满足一下身体原主人的心愿,不丢人! 那次,韩青为了避免心脏剧痛,不得不拒绝了贿赂,带着弟兄们将砖茶和砖茶的主人一起扣下,送往了府城的巡检使衙门。 虽然隔了没几天,砖茶的主人就得到了府城巡检使衙门的放行,还获得了一份官方正式通关凭证。但是,消息传到金牛寨之后,韩青只是又约略感觉到了胸口略微有些闷,却没再疼。 “不好了,巡检又岔气了!” “赶紧给巡检捶捶!” “巡检您感觉好一些了吗?好一些了吗?” “哎呀,我就说水太凉,这才四月,西北比不得汴梁!可巡检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惊呼声,慰问声,伴着捶胸捋背的动作,接踵而至。让韩青不得不放下紧捂胸口的手,强行振作,“我没事,扶我起来,备,备马,回寨!” “巡检,您真的没事了?!” “巡检,要不要属下帮您再捋捋,属下学过一点儿推拿……” “巡检,您身体要紧。找牛的事情,尽管交给属下!” 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四“大”弓手,继续围在韩青身边,一边小声询问,一边恋恋不舍地拿眼神朝酒水和吃食上瞄! “虽然只是一头老牛,却是侯张氏全家生活的依仗,本巡检岂能因为身体不舒服,就置之不理?”为了避免良心再痛,韩青故意摆出一副清官姿态,义正辞严地说道。 说来也怪,随着话音落下,心痛的感觉,迅速消失不见。 “土样!”韩青偷偷翻了下眼皮,对已经死去数月的身体原主人,报以王之蔑视。随即,又大方地摆手,“酒水和肉食,让弟兄们分了。人头份,吃不完可以拿回家去,别浪费!” “多谢巡检赐酒!” “多谢巡检!” “巡检出马,有案必破!” 欢呼声,响如雷动。 众弓手的乡勇们,七手八脚搀扶韩青上马。用眼神选出四个倒霉蛋,负责护送他回金牛寨。其余人等,不待马蹄声去远,就一个箭步冲向酒坛和干肉,大快朵颐! “不过是一些腊味和劣质葡萄酒而已,至于么?”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麾下弟兄们的行为,韩青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金牛寨这里好山好水好收入,就是食物太贫乏了。 不但跟二十一世纪没法比,跟身体原主人记忆中的汴梁,也差了七八个档次。 身体原主人,在被踢到金牛寨之前,可是妥妥的功臣之后,平素自然是锦衣玉食。 什么乳饮羊、葱泼兔、洗手蟹、醉虾酿橙、三脆鹌鹑、百味羹等,都是家常便饭,想吃,随便派仆人传句话,酒楼就会做好了,专门送到府上。(注:以上为历史典籍中的汴梁美食。) 而吃饱喝足之后,还有隋堤、梁园、州桥、琉璃塔等好去处,可供散步消食。甚至连“集尽天下绝色”的樊楼,身体的原主人,都曾经与朋友们,大摇大摆地光临过几次。 虽然碍着读书人的颜面,每次只是喝酒,听曲,写词与歌姬互动,但场面也香艳得很。让私家侦探韩青偶尔在记忆中翻到,就羡慕得两眼放光! “不行,等赚够了钱,肯定得去一趟汴梁!”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葱茏的群山,和空旷苍茫的原野,韩青在心中偷偷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 眼下是咸平五年,即公元1002年,距离北宋灭亡,还有一百二十多年。 私家侦探韩青原本就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在他有生之年,大宋也不需要他来抵抗女真,避免靖康之耻。 所以,开开心心享受生活,享受美食,美景和美女,在韩青看来,才是自己此番穿越的头等大事。 至于其他小事儿,自然有吕蒙正,寇准,范仲淹去管,自己犯不着浪费精神!自己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政治水平,也未必就比得上这些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贤相良臣! 金牛寨距离延水河,本来就没多远。 一边信马由缰,一边想着心事,几乎眨眼功夫,韩青就在四名乡勇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日常处理公务的金牛寨巡检所正堂。 虽然比不得定安县县衙那样高大宏伟,但金牛寨巡检所衙门,依旧是方圆百里内,排得上号的“豪华建筑”。 前后房子有五进,左右跨院各占地两亩,正堂门口的空地,也足足有三十米宽,六十米长。 空地上铺着从附近山上开采来的青石板,平整光滑。左右两侧,还竖着两排青色的石柱,以供前来公干的人拴马。 正对着巡检所正堂大门,则是一堵七八米宽的照壁,由土砖垒就,表面抹了防水的白色泥灰,上部罩着木头做的斜顶。 每当官府有大事需要通知,或者朝廷有大事需要昭告天下,照壁就能当成布告栏使用。 而平素,照壁则为分隔开官府办公区域和民间集贸区域标识,以免有人乱闯,或者随便停放运货的马车、驴车。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刚好是约定俗成的赶大集之日。因此,照壁以南的街道两侧,各种货摊,货车,足足排出了一百多米长。 买卖货物,出卖劳力和雇佣短工的各色人等,挤在摊子前,讨价还价声宛若开了锅的热水。 但是更多的人,心思却不在做生意上,而是绕过照壁,簇拥在巡检所正堂门口,对即将开幕的“好戏”,翘首以盼。 边塞偏僻之地,严重缺乏娱乐活动。春播已经结束,大伙都有充足的时间。 对当地人来说,看新来的巡检如何断案,是难得的好消遣。 其吸引力,远超过莽汉打架,或者回家制造下一代。 “巡检回来了,巡检回来了!” “到底是汴梁城里长大的,看着就是俊俏!” “什么汴梁的,巡检出身于西北韩家,地道的西北汉子……” 对看热闹抱着极大热情的,可不止是无聊男子。 边塞民风彪悍,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赶集之余,发现可近距离欣赏巡检的英姿,也纷纷朝正堂门口凑。 有道是,物以稀为贵。 看惯了皮肤粗糙,满脸胡须的家乡子弟,再看同样古铜色皮肤,却光滑如绸的韩青,无论如何都觉得养眼。 而从韩青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书卷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让很多已婚大嫂和未婚妹子,都在心中偷想,是不是让自家丈夫和情郎,也去找几本书读读,也好在闺房当中,增添一些不同的味道。 如果没有穿越这档子事,光是人群中那些热辣辣都目光,就足以让汴梁来的太学生韩青感觉手脚都没地方放。 然而,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老油条韩青,这点目光,威力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面对乡亲们的品头论足,韩青丝毫不觉得紧张。大大方方地跳下坐骑,摆了个自认为最潇洒的姿势,把缰绳丢给身边的乡勇,随即,快步上台阶,穿正门,走到桌案后,抓起镇尺,轻拍桌案,“啪!” “巡检升堂处理公事,闲杂人等退避!”立刻有当值的差役,扯开嗓子,高声喝令。 虽然比不得电视剧中县令升堂那般威风,却也令四下里,瞬间为之一静。 与二十一世纪城市百姓习惯寻找法院解决各种冲突不同,眼下的大宋,愿意打官司的人,其实像凤毛麟角一样稀缺。 寻常邻里纠纷,财产冲突,找族长或者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就能解决。 只有涉及到命案,或者超越了族长和长者们解决能力的案件,才会惊动官府。 而官府办案,也不会像电视剧中所演的那样,屁大的事情都得知县亲自出马。通常县尉、主簿和巡检,就能处理掉大多数案件。 只有涉及到凶杀、谋反、忤逆不孝等重大案件,或者冲突双方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士绅,才需要县令过问。 而县令在出马之前,早就有师爷和各房书吏,替他将案件梳理得七七八八,他本人,通常都是在走过场。 所以,韩青今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只有侯家村的侯张氏状告周家堡周癞子偷牛一案,妥妥的vip专场。 须臾,两个乡勇,将原告带到大堂之上。还没等韩青开口询问,侯张氏已经“噗通”一声跪倒于地,哭了个地动山摇。 “请巡检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家里大小七八口,就指望着一头老牛过活。它是民妇家的顶梁柱,此番被人偷了去……” “哈哈哈哈……”正堂外,哄笑声响成了一片。 看热闹的百姓不嫌事情大,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偷偷往前挪动脚步,唯恐距离太远,影响自己“欣赏”大堂内的精彩“演出”。 令他们吃惊并略感失望的是,新来的年轻巡检,虽然连胡子都没长,却表现得比四十岁的前任巡检陈平还要老到。 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坐在书案后,耐着性子听侯张氏哭诉。直到侯张氏自己哭得没力气了,才笑呵呵地开口吩咐:“来人,给她摆个座位,让她坐着回话!” “民妇,民妇不敢坐!巡检,巡检面前,民妇不敢造次。” 本来已经做好了,只要巡检问及案情,就再大哭一场的准备,却没料到,年轻的巡检第一句话是让自己入座。登时,侯张氏就有些进退失据,瞪圆了婆娑的泪眼,连连摆手。 “让你坐,你就坐。本巡检低头看你,脖子疼!”韩青抬手揉了下后颈,声音稍微加高。“况且,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谁稀罕你跪来跪去!” 还是不按常理出牌,侯张氏的眼泪,顿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外流。足足楞了七八个呼吸时间,才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躬身行礼:“民妇不敢,民妇站着回巡检的话就好!” “也罢,随你!”韩青挥了下手,示意乡勇把刚搬来的座位抬走。 随即,又笑着向侯张氏轻声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凭据?” “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侯张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双膝再度跪地,放声大哭。 “别哭,站起来说证据。本巡检是外地来的,原本就听不太懂你们这边的土话。你一哭,更听不懂!”韩青扫了她一眼,回应声略带上了一点恼怒。 侯张氏被吓了一跳,眼泪戛然而止。 韩青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询问,“你控告周家堡的周癞子偷你家的牛,可有证据?本巡检总不能听了你哭诉,就立刻派人去抓他?” “有,有!”侯张氏不敢继续嚎哭,站起身,挥舞着两只手臂高声回应,“那周癞子,是个下三滥,坑蒙拐骗,坏事干尽。不信巡检您问问,这十里八乡……” “本巡检问的是证据!你有,就拿出来。至于他是不是下三滥,与他偷没偷你家的牛,有什么关系?”韩青轻拍镇尺,低声打断。 “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多了一头大黄牛!看上去一模一样!”侯张氏挥手跺脚,唯恐自己的话说服力不够。 “这一带,耕牛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吧。总得有个标记,或者哪里特殊,容易辨认!本巡检才好把牛判给你。”韩青笑了笑,皱着眉头提醒。 “我家大黄牛,屁股上烫着一个侯字!”侯张氏立刻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又跺了下脚,高声强调。 “他家的牛,难道屁股上也烫了一个侯字?”韩青的眉头皱得更紧,笑容迅速消失不见。“你可看清楚了?本官这就派人去查验,如果没有,侯张氏,你可要承担后果。” ““这,这……”侯张是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瞪大了泪眼,哑着嗓子补充,“他,他把标记烫掉了。他,他家大黄牛,同样位置有个疤。” “你只是因为他家的牛,在同样位置上有个疤,就认定了他家的牛是从你家偷来的?”韩青又是好笑,又是觉得好气,摇着头,低声盘问。 “肯定是新烫的。民妇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怕民妇找他讨还,才故意烫掉了那个疤!巡检,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大黄是民妇家的……”侯张氏把嘴一咧,放声嚎啕。 “呵呵呵……”不待韩青生气,正堂门口,哄笑已经此起彼伏。 大伙儿都从先前韩巡检和侯张氏的对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 敢情,这位后侯张氏,半点儿证据都没有,就像凭着哭声打赢官司! 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也就是换了韩巡检脾气好,不跟她计较。换个脾气差得,比如前任陈巡检,早就命人拿棍子将她打出去了,怎么会有耐心听她继续号丧?! 侯张氏听到哄笑声,嚎哭顿时难以为继,抬手狠狠揉了一下眼睛,高声补充:“那周癞子吃喝嫖赌,样样全占,哪里来的钱买牛?我家大黄牛刚丢,他家就忽然有了一头牛,不是偷我家的,又是哪里来的?” “我家大黄牛通灵性,那天我找牛找到周家堡,隔着门喊了一声,大黄牛就一边叫,一边用头撞门。” “我让周癞子说牛是从哪来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还,还拿马桶泼我!可怜我一个妇道人家……”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虽然声音比先前小了许多,却肝肠寸断。令大堂门口的哄笑声,迅速减弱。 韩青听了,却丝毫不为所动。 二十一世纪打官司,讲究的证据。并不是当事双方谁更可怜,或者谁品德低劣。而侯张氏的哭诉,听起来颇为令人同情,作为证据,却远远不够份量。 正准备指出,对方话语里的问题,然后迅速结案。心脏处,一股刺痛忽然涌起。登时,就让韩青的身体僵了僵,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间,脑海里,一段清晰的文字闪现。 “凡买卖牛畜,舟车之类,必立文契,三日内,由县衙用印,路远,可由乡间宿为中人,用印缓为百日。” 比网络搜索结果还清晰,并且远比某度有良心。 身体又是微微一僵,韩青立刻知道,这是谁的记忆了。 无可奈何地用桌案边缘处压住胸口,他低下头,柔声对侯张氏提醒“既然你如此肯定,黄牛是你家的,本巡检派人去,让那周癞子,把交易文契,拿出来当众核验就是。” “他既然说是买的牛,总会有个文契,或者中人。若是没有,牛便断给你,想必他也无话可说!” “如果他拿的出文契,并且核验无误。说不定,牛果真就是他的。侯张氏,届时你也不要再冤枉他。周家堡与侯家庄就隔了一条河,彼此算是邻居……” 侯张氏大急,挥舞着手臂凄声打断:“巡检您可能不知道,那侯癞子向来会骗人。他可能是伪造了买牛文契,骗县衙那边盖上的官印!” “这么说,你已经看过文契了?”韩青板起脸,沉声发问。心脏处的压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假包换的尴尬。 “他手里那份文契,肯定是伪造的,伪造的。”侯张氏的声音,愈发凄厉,手臂挥舞,仿佛恨不得将偷牛者当场撕个粉身碎骨。 “如果是伪造的,县衙那边,为何会为他在文契上盖印?”韩青丝毫不为对方的声势所动,一边感受着自家心脏的反应,一边皱着眉头低声反问。 ”官府被他骗了!”侯张氏又气又急,话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 “既然是买卖,总得有中人,周癞子可能伪造文契,总不可能连中人都能伪造出来?”明知道对方开始胡搅蛮缠,韩青却丝毫不动怒,笑着继续询问。 “中人是他找同伙假冒的!” “你可知道中人是谁?” “文契上写的,是牙行胡老六。” “那本官可以找胡老六验证!” “巡检,胡老六跟他是一伙,早就被他买通了!” “大婶,你到底要告谁?这么一会儿,你可把衙门里管文契的主簿,牙行胡老六,和周癞子三个,全给告了!” “这,巡检,你可替我做主啊。我家上下七八口,全指望着那头……” 哭声取代了回应声,再度响彻大堂。 “呵呵呵……”哄笑声,也再度于大堂门口响起。除了侯张氏的本村邻居,其他看热闹者,心中对她再也生不起任何同情。 “你先别忙着哭,让本巡检帮你捋捋!”韩青叹了口气,用镇尺轻拍桌案。 “肃静——”乡勇们,早就被哭得不耐烦,拖着长声,用棍子敲打地面。 侯张氏的哭声被压制,软软地蹲在地上,泪水滂沱。 “你状告周癞子偷你家的黄牛。”韩青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侯张氏,低声总结,“却拿不出任何凭据,甚至连黄牛身上的烫印,都与你所说的不符。而被告方,却能拿出官府的文契,还有牙行的中人。你让本巡检如何替你做主?” “假的,文契是假的。周主簿被他骗了。胡老六跟他是一伙!”侯张氏明知道官司已经不可能赢,却继续咬着牙死撑。声音凄厉而又绝望。 “本巡检的职责是,缉拿盗匪,维护治安。如果你坚持认为,文契乃是伪造,县城牙行的胡老六,跟周癞子勾结。这就不是盗窃案,而是伪造文契案和伙同他人诈骗财物案了。地点也超过了本巡检管辖范围,并且涉及到了本巡检的同僚。”韩青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家心脏的反应,缓缓说道。 心脏处很闷,跳动却还算正常。很显然,即便有鬼魂住在心脏里,也没脸再干涉他如何判案了。 笑了笑,他继续补充: “如此,你就需要去县衙找县令告状了。本巡检没有权利,传讯县城主簿。也管不到县城牙行的头上。” “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不待侯张氏大哭,韩青又快速补充,“知县未必如本巡检这般好说话。而偷窃耕牛……” 稍作迟疑,他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一段律法条文,逐字逐句,读给所有人听。 “偷窃耕牛,枷号示众半月,流放千里,或者坐监四年。而诬告者,反坐!” 【作者有话说】 新书,希望大家喜欢。酒徒这本书,金戈铁马不动。江湖风波与儿女情长不少。希望大家喜欢。 第4章 韩巡检审牛 “啊,我,我,呜呜呜,呜呜呜……”侯张氏彻底绝望,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泪流不止。 “巡检英明!”众乡勇对侯张氏,心里涌不起丝毫的同情,齐声拍韩青马屁。 “唉——”看热闹的百姓,虽然觉得侯张氏可怜,却又觉得她也有很多可恨之处,摇头叹息着开始退场。 “表面上看起来,比姓陈的强出不少,其实还是个银样蜡枪头!”正堂口,也有几个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互相看了看,悄悄点头。 与其他凑热闹的百姓不同,他们来巡检所,却是想通过观察韩青审案,确定今后跟这位新任巡检打交道的方式。 最开始看到韩青不为侯张氏的哭诉声干扰,几句话就抓回了对话的主动权。他们真心觉得这个从汴梁来的新任巡检,本事非同一般! 然而,待看到韩青绕来绕去,最终还是采用了威逼侯张氏主动撤诉的懒办法,他们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又急转直下。 什么太学上舍出来的高材生,什么名门之后,不过是肉食者往自家脸上贴金而已。即便换成土生土长的前任巡检陈平,处理起同样的案子,也不会比他还糊涂。 “来人,搀她出去,好生安慰。”成功解决了一件麻烦事,韩青心情大好。摆了下手,吩咐人将侯张氏送走。 “是!”乡勇们齐声答应,上前假惺惺地搀扶起侯张氏,半推半拉往外赶。 “我的牛,我的牛……”侯张氏一改先前的彪悍,像失去了骨头般,任由乡勇将自己拖了出去,哭泣声一声比一声绝望。 “唉——”望着她瘫软的背影,韩青缓缓摇头。 怪不得自己心狠,无凭无据,即便包龙图转世,也没法帮她。更何况,这会儿,包龙图应该才开始蹒跚学步。 无凭无据,又无任何实际利益。自己区区一个从九品巡检,初来乍到,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陌生的农妇,去得罪县里的同僚主簿?! 道理都对,然而,心口处,却忽然又涌起一股闷涩,令人感觉好生沉重! “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解决案子的关键点,是从你的记忆里涌出来的。有关诬告反坐的律法条文,也来自同一个地方。”偷偷用手捂住胸口,韩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抗议。 他弄不清心脏疼的原因,到底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鬼魂作祟,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是,暂时却只找到了这一种解决办法。 说服心脏里的鬼魂,或者,说服自己所剩不多的良知。 “打官司总得要证据,衙门里的文契,是最有力的证据。” “周主簿已经在交易文契上盖了印,我跟他平级,哪有权力推翻他的判断?!” “法律不是人情,总不能……” 理由,要找总能找出一大堆来。 胸口处的闷涩,再度缓缓褪去。然而,却如同初恋的遗憾般,萦绕不散。 “罢了,罢了,我试试。不行,你可别再跟我没完没了!”韩青被磨得心烦意乱,只好再度选择让步。 闷涩消失,冥冥中,他却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随时会穿破自己躯干,握住自己的心脏。 “妈的,等哪天老子找个得道高人,降了你!”低声威胁了一句,尽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存在。随即,抓起镇纸,轻拍桌案,“且慢……” “巡检,民妇不告了,不告了。”侯张氏还以为韩巡检要治自己的诬告之罪,哭泣着转过身,跪倒,连连摆手。 “你既然来了,案子总得做个彻底了结!”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摆手,“放心,即便今天你输了官司,念你是初犯的缘故,本官这里,也不会治你诬告!” 说罢,也不管侯张氏如何反应,他再度用镇尺轻拍桌案,高声吩咐:“来人,去周家堡,传周癞子。让他将耕牛,交易文契,一并带过来,本官要当众核验。” “巡检……”弓手张帆刚刚吃饱喝足返回,听韩青要传讯周癞子,赶紧给韩青使眼色。 “你尽管去带人和耕牛,本官只是核验一下文契真伪而已。好让当事双方,今后不再有任何纠缠。”韩青知道,张帆是不想让自己跟周主簿之间出现龃龉,笑了笑,低声解释。 张帆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去周家堡公干。不多时,就将周癞子、交易文契和一头纯黄色的耕牛,一并带回了巡检所。 那周癞子,乃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滚刀肉,从十四岁起,就因为打架伤人吃了官司,一路吃到了四十岁,拿进监狱当走亲戚。 偏偏他又懂得拿捏分寸,从不犯什么重罪,也轻易不得罪官府的人。所以,一来二去,衙门的胥吏就懒得再搭理他,对他平素所做的诸多不法之事,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要利用他来做一些脏活,收拾其他“不守规矩”的“刁民”。 侯张氏今天到巡检所找新来的巡检告状,地头蛇周癞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半点风声?因此,早早就派了手下爪牙在巡检所大堂门口打探消息,并且叮嘱对方,只要情况不对,立刻向自己汇报。 所以,韩青这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周癞子的耳朵。待听闻韩青威胁侯张氏,诬告别人偷牛要反坐,周癞子在大叫痛快之余,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轻视之意。感觉所谓汴梁来的新巡检,也不过尔尔。 再听闻,韩青要自己带着牛,交易文契,到巡检所当众核验。周癞子心中,愈发觉得有恃无恐。 牛,的确是他买的。 虽然钱财的来路不正,交易本身,却清清白白。 牙行中人胡老六,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坑谁,也不敢坑他。 而县衙的周主簿,虽然是他的远方族叔,每年收他不少孝敬,却也不会拼着自己的前程,在有问题的交易文契上盖印。 新来的书呆子巡检想要在交易文契上找纰漏,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故而,本着让新来的巡检见识一下自己的本事,以便将来双方打交道的念头。周癞子接到张帆的传唤之后,没让对方为难,就非常配合地,赶着牛,带着交易文契上了路。 一路跟张帆东拉西扯,谈笑风生地,就来到了巡检所大堂门口。 山路崎岖,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半时辰。 乡野集市收摊早,大堂门口,看热闹的人,也已经散去了过半。但是,还有一些无所事事,或者心痒难搔者,坚持留了下来,准备看新来的糊涂巡检,究竟能如何判这幢糊涂官司。 “既然周大官人也来了,就让他和侯张氏一起进来,与本巡检一道,仔细核验交易文契!”韩青正等得昏昏欲睡,见到张帆回来交差,立刻打着哈欠下令。 “是!”弓手和乡勇们,懒散地答应着,重新打开正门,将原告和被告,一并带入大堂。 令他们感到非常诧异的是,简单一个交易文契核验,原本三眼两眼就能解决的麻烦,竟然被韩巡检,给玩出了诸多花样。 先一字一顿,将上面的文章朗读了三遍,确认原告被告,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异议。然后,又指着上面的花押,官印,让双方辨认。 最后,唯恐落下什么话柄,他竟然让看热闹的百姓,自行推举三名年长望重者入内,帮忙验看,交易文契,到底是真是假,到底跟外面的大黄牛,对得对不上。 如此折腾,时间消耗的可就长了。 原告和被告,各自怀着心事,还不觉得厌烦。而那大黄牛在周癞子家,中午根本没吃饱。下午又被赶着走了二十多里路,早就饿得两眼发花。 此刻被拴在大堂门口的桩子上,等到了红日西斜,还不见半点草料和清水,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声抗议,“哞——” “我的大黄啊——”侯张氏被这一声牛叫,叫得肝肠寸断。以手掩面,嚎啕大哭。 “大婶,你肯定认错了。牛是俺花了四吊钱,在集市上新买的。有中人和官府发的交易文契为证呢!”周癞子胜券在握,撇着嘴,抖着脚,高声反驳。 被看热闹百姓们临时推举出来的三位老者,虽然对周癞子的举动不满,却从交易文书和牛身上的印记方面,找不出任何毛病来,只能无奈地摇头。 正准备劝侯张氏认命了事。却不料,坐在书案后的韩青,忽然抓起镇尺,奋力下拍,“啪!” 周癞子,侯张氏,三位老者,连同在场的弓手和乡勇们,被吓得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哭泣、冷笑和叹息,将目光转向韩巡检,听他做最后的裁决。 “区区畜生,竟敢咆哮公堂,来人,将它给本巡检牵进来!重打二十,以儆效尤!”对侯张氏,周癞子和其他众人的反应,视而不见,韩青如同发了癔症般,指着门外的大黄牛高声吩咐。 “这,这……”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韩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而那侯张氏,听闻韩青要拿大黄牛泄愤,心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巡检息怒,巡检息怒,牛是饿得急了,才会乱叫。它只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不会故意冲撞您。真的不是故意要冲撞您!” “你说它是一头牲口,什么都不懂。本巡检却觉得,它未必如此!”韩青忽然冷了脸,非常不讲理地反驳。“来人,先取些马料和清水来,喂饱了它,然后牵进大堂来。本巡检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因为饿了才叫,还是故意在跟本巡检捣乱!” “巡检,牛的确是饿了。牛吃草,不抗饿。如果不放养在野外的话,一天得喂五六次!”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家巡检再丢人现眼,张帆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要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韩青却死活听不进去,扭过头,对他怒目而视。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从来没见韩青发过这么大的火,张帆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答应着快步跑下。 其他几个弓手,唯恐遭受池鱼之殃。也纷纷跑出去帮忙,转眼间,就取了足够份额的马料和清水,一股脑摆在了大黄牛面前。 那大黄牛,有了吃食,立刻不再抗议。低下头,大快朵颐。 周围看热闹的人,则一边小声偷笑,一边连连摇头。都觉得这位韩巡检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离奇。 而几个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中年商贩,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悄悄聚集在了巡检所大堂门口,静待最后的谜底的揭晓。 大黄牛正值壮年,胃口极好,只花了半柱香功夫,就风卷残云般将饲料和清水,给吞了个一干二净。 肚子里有了东西,它的脾气也温顺了。任由张帆,将自己拉入了大堂。 那侯张氏唯恐韩青祸害大黄牛,再度哭着求饶。几个乡间老者,也纷纷主动作证,说牲口无知,绝非有意捣乱。 然而,韩青对他们的话,却坚决不听。径直绕过书案,走到大黄牛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两条光滑的牛角,念念有词。 “他们都说你是无知的畜生,本巡检却认为,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嘴巴说不出来罢了!” “你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回家了。” “去吧,去吧,人都说老马识途,你虽然是头牛,也能自己找到自家。去吧,你可千万别让本巡检失望!” 说罢,抬起手,轻轻拍打牛头。 随即,不给任何人阻拦机会,快速将目光转向满脸惊诧的弓手们,声音迅速转高。 “来人,拉它出去,解开牛绳,放它自行回家。张帆,你带几个乡勇,一路跟着它,如果有谁敢用强带它走,或者拿青草之类哄骗它,立刻给本官拿下!” “这,是!”张帆、杨威、刘鸿、王武和牛巨五大弓手,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齐声答应着,护送大黄牛出门,每个人脸上的尴尬,都迅速变成了骄傲。 “巡检,不行,这不公平,不公平!”周癞子,大急,扎煞着双手高声抗议。 “怎么,你心里有鬼?还是也想咆哮公堂?!”韩青把眼睛瞪圆,目光凛冽如电。 “这,这……”周癞子的气焰,立刻被压了下去。低下头,不敢与韩青对视。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也终于明白了,韩青到底在做什么,一个个,先是笑着以手扶额,然后自动让开道路,目送那吃饱喝足的大黄牛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而去。 说来也怪,那大黄牛如同有灵性般,自己出了寨门。在众人的注视下,忽然加速,一溜小跑,踏上了通往侯家庄的岔路,身背后,留下欢声笑语无数。 “这下,你该满意了?”不理睬后侯张氏的喜极而涕和周癞子的高声抗议,韩青也走到了寨门口,用极低的声音,扪心自问。 胸口的闷涩感觉,早已彻底消失不见。唯独心脏跳动的节奏,透过手掌,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一下又一下,清晰且有力! 第5章 似是故人来 “宋律,购买贼赃者,赃物被原主认出,物归原主。” 身体的原主人,不愧为太学生。韩青在他的记忆中,随便翻了翻,就找到了一条最为妥当的判案依据。 既然先前周癞子拿出了交易文契,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大印,就不能再随便改口,说大黄牛是通过其他途径得来。 按律,大黄牛归还于侯张氏,在乡间宿老的监督下,重新烫上标记,并在官府重新备案。 周癞子从牙行买了贼赃,可以打官司向牙行索赔,弥补自己的损失。 但是,牙行位于县城,不归金牛寨巡检所管辖。所以,接下来周癞子是自认倒霉,还是真的去找胡老六打官司,韩青没理由过问。 同理,周主簿给交易文书上盖印,是被狡猾的胡老六给骗了,还是另有其他隐情,也不属于巡检所管辖范围。 在理念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十一世纪大宋太学高材生的强大记忆力,和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的老辣,简直是完美搭配! 转身回到巡检所大堂,三下五除二,韩青就将偷牛案处理得干干净净。 人类天生同情弱者,看热闹的百姓,只看到了大黄牛顺利判给了侯张氏,就心满意足。却看不出韩青在后续问题上推卸责任和偷懒,因此,毫不吝啬地将喝彩声和赞颂声,送给了新来的巡检。 弓手和乡勇们,发现自家巡检不动声色,就将金牛寨从案子里摘了出来,一个个,也钦佩地暗挑拇指。 厉害,厉害。 不愧是圣人门生,太学高才。不但案子断得高明,为人的手段,也高明无比。这种人如果将来不发达,才怪! 至于某几位怀着特殊目的中年“商贩”,则在各自心里,将对新任巡检的评价,迅速拔高了好几个台阶。同时,也在心里迅速做出决定,回去后告诫手下的人稍稍收敛行为,不要像原来那样,再拿巡检不当干粮。 “背书,你行。论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俗事,还得看本大侦探!”听到堂下赞颂声不断,韩青心里难免也涌起了几分熏然之意。手扶着心口,悄然嘀咕。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大堂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调侃,“好个老牛识途!人都说太学高材生韩佳俊遭到打击之后,从此一蹶不振,缩在某个边塞小寨混吃等死了。杨某却不敢相信。今日特地赶来验证,果然,正如杨某所料,奇剑天生难自晦。纵使深埋千年,依旧气冲斗牛!” 后半句话,用的典故实在有些深了,哪怕韩青如数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也花费了一些力气,才理解了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对方将他比作了绝世名剑,干将莫邪。 传说这两把名剑,在春秋时期,就被深埋地下数丈。但是,每天夜里却有剑气,直冲斗牛。 晋代广武侯张华发现了剑气,找奇人咨询后,到豫章一带挖掘,终于让宝剑重见天日。 “怎地,莫非佳俊心中还在怪杨某没跟你有难同当,要跟杨某割席绝交不成?”迟迟得不到韩青的回应,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皱起眉头,沉声质问。 “不敢,不敢,杨兄请!杨兄速速里边请!”韩青迅速收拾起心中的纷乱,笑着回应。然而,声音里,却依旧带上了几分紧张。 好在他前世待人接物老练,察觉自己表现失态,立刻着手补救。堆起满脸的笑容,热情起身相迎,“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没想到季明兄会来,刚才吃惊过度,我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当身体绕过桌案,却不小心又被绊了个趔趄,刚好与他自己所说的吃惊过度,互相印证。 “小心!”来人吓了一跳,以无比敏捷的身手,越过弓手和乡勇,扶住韩青的手臂。 同时,嘴里低声抱怨,“着什么急?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开不得玩笑了?!” “不是开不得玩笑,而是离京数月,在这里跟季明重逢,恍如隔世!”韩青故意叹了口气,用感慨声掩饰住了自己此刻的真正心情。 紧张,他用尽全身解数,也无法让自己不紧张。 来客姓杨,名旭,表字季明。形象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实在太清晰了。清晰度仅次于娘亲和祖父。 身体前主人所在韩家,与来人所在的杨家,乃是世交。 二人的祖辈一起陪着大宋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打过天下,现今府邸都在汴梁城内,几乎门对着门! 私家侦探韩青穿越之后,之所以在金牛寨蹲得如此老实。一方面是因为生性懒散,容易满足,觉得做一个巡检挺有滋味。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唯恐被熟人发现,自己鹊巢鸠占的事实。 然而,偏偏没等他做好准备,熟人就已经找上了门! 好在老天爷帮忙,这次来的熟人杨旭,虽然跟身体原主人关系亲密,心思却不够仔细。 跟他久别重逢,此人最初光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与原来那个韩青之间,有多少不同。 而随着他一句“恍如隔世”说出口,来人心中顿时一酸,两眼迅速开始发红,“可,可不是恍如隔世!我等,我等当初谁能想到,朝廷,朝廷为了给党项反贼出气,竟然不惜我等的性命?!” “唉——”有关几个太学愤青,当街殴打党项使节的鲁莽举动,私家侦探韩青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正常,只好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再度低声长叹。 “我本以为,你祖父做过殿前军都虞侯,堂叔又是屯卫大将军,官家总得念几分旧情。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真的不管你。”听到他的叹息声,杨旭心中愈发难过,眼睛也红得越发厉害。 “我当初,我当初应该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扛下来的。当时动手的同窗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朝廷怎么可能弄得清楚?我,我……呜……” 一边抬手抹泪,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越说,心里越难受。到后来,竟语不成声! “季明,季明,我的季明兄!你我兄弟半年没见,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行吗!”虽然不认为鹊巢鸠占之后,自己跟杨旭之间,友谊还能继续,但是,私家侦探韩青,却依旧被对方哭得心中酸涩难耐。红着眼睛,柔声开解。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金牛寨地方虽然偏僻了些,却山清水秀。” “并且我在这边,还说一不二!” “来人,退堂。今天天塌下来,本巡检也不搭理了!本巡检来了至交,需要好生接待!” 最后这句,却是对弓手,乡勇和堂外看客说的。因此,声音极为宏亮,唯恐大伙听不清楚。 杨旭也因为这句话,迅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赶紧抬起手,在脸上乱抹,“好,不说,不说。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又见了你。高兴,高兴!!” 一路风尘仆仆,他的脸本来就满是尘土。再被脏手一抹,顿时就跟眼泪和了泥。 韩青顿时被逗得莞尔,紧跟着,心脏却又受到了前世主人的影响,里头五味陈杂。 悄悄用手捋了一下胸口,他吩咐乡勇帮自己打来了清水。随即,又亲自扶着杨旭去了二堂,交代官府给自己配备的仆妇,小心伺候对方净面更衣。 乡勇和仆妇们,刚刚看了一场精彩的“审牛”大戏,心中对韩巡检好生佩服。因此,爱屋及乌,对韩巡检的好友,也照顾有加。 趁着大伙忙做一团机会,韩青赶紧抽出神来,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仔细翻检与来客交往的所有画面。并且努力模仿身体原主人的举动,习惯和说话风格,避免自己与他出现太大的偏差。 对方跟“他”真的很熟。 熟到韩青恨不得立刻躲到山里去,别跟对方见面那种熟! 对方与太学生韩青一样,是将门之后。其祖父也与太学生韩青的祖父一样,都曾经在大宋太宗皇帝帐下效力,深得皇帝信任。 韩家与杨家,在汴梁城内的府邸,位于同一个坊子。自打太学生韩青记事时候起,杨旭跟他两人就一块摸爬滚打。 从上树掏鸟,到下河洗澡,凡是让大人头疼的事情,只要韩青干过,就少不了杨旭的份儿。 韩青某天因为调皮捣蛋吃家法,杨旭那边肯定也是屁股开花。 托庇各自祖上的余荫,二人同时进入太学就读。同一年因为成绩出众,被升入上舍。随即,又在同一天,被太学山长郑长风,视为衣钵传人。 大宋太学生韩青不满朝廷与夏国公议和,辜负了边关将士和西北百姓,刺血上书。联署“愤青”名单里,自然少不了杨旭。 而当街将西夏使者从马背上拖下来痛殴,下手最狠的几个人里头,韩青自谦排在第二,杨旭肯定排在第一。 唯一不同的,是兄弟俩打了西夏使者之后的待遇。 朝廷大怒,着落有司从重成惩处。参与动手的同学,要么贬谪去了海南摘椰子,要么贬谪去了广南西路吃荔枝。 韩青的家里托了关系,才让他被从轻发落,丢到西北边陲小寨做巡检,戴罪立功。 而杨旭,虽然年龄比韩青大,下手比韩青狠,却被列为“盲从”者,交给其家人领回去禁足两个月,就算了事。 实际上,禁足还不到半个月,此人远赴其祖父,重兵在握的现任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帐下,做了一名录事参军! 并且,还因为主动投笔从戎,忠心可嘉,在朝廷那里获取了一个从七品翊麾校尉的散职。(注:北宋前期官职含金量高。六品以上就是高官。) 可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二十一世纪,私家侦探韩青可是没少见到有权有势人家弟犯了错,有司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没想到这竟然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换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第6章 祖传三代老中医 忌妒,赤裸裸的忌妒。 有那么几秒钟,韩青真的很郁闷,为啥自己穿越的目标不是杨旭。 同样是将门之后,自家便宜“祖父”韩重贵的官职的确比杨嗣小了那么一丢丢,实权的确也比杨嗣差了那么一丢丢。可看人家杨嗣怎么保护自家孙儿的,再看看自家那个便宜“祖父”,唉—— 然而,几秒钟过后,心脏处传来的隐痛,就让他快速认清了现实。 第二次穿越这种好事,还是想都不要想了。 当务之急,还是琢磨如何把杨旭杨季明尽快打发走。 他先前在金牛寨的弟兄们面前之所以能够不穿帮,是因为大伙对身体原主人也很陌生。所以,他的举止无论如何古怪,都不会引起弟兄们的怀疑。 而杨旭,却是身体前主人的“发小”,他跟此人相处越久,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佳俊,佳俊,韩小二,赶紧让你的人取些吃食来,愚兄快饿死了!”正郁闷间,耳畔却又传来了杨旭的声音,兴奋中透着几分洒脱。 “已经让厨房去准备酒席,地方偏僻,买菜买肉都需要花费点儿时间,还请季明兄担待则个!”在人看不到的位置,无奈地耸了下肩膀,韩青努力模仿以前的说话腔调回应。 “不必,不必!佳俊,你别让厨房准备。随便弄点儿点心,或者干粮,给我垫一下肚子就好。”杨旭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急切,“你自己也随便吃一点儿,然后换了便服,跟我进县城,李师兄来看你了!” “李师兄,哪个李师兄?!”韩青被说得满头雾水,犹豫了一下,冒着穿帮的危险,沉声询问。 “当然是李昇李德昌师兄,除了他,谁还配你我喊一声师兄?”杨旭听得很不耐烦,哑着嗓子反问。“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说话怪怪的,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没,没什么?太久,太久没跟你说话了,一时有点不适应。”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脸色比做贼被人抓了现形还要尴尬。赶紧强打精神,努力转换话题,“李师兄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有,你刚才还没说呢,怎么忽然从河北定州,跑到了我这里?” “来看你,不行么?”杨旭抓过仆妇送来的毛巾,一边自己擦脸,一边顺口反问。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我就是怕被御史知道,弹劾你玩忽职守!”韩青摇了摇头,笑着回应。同时在心里巴不得此人不来才好。 “老子才不怕那些狗屁御史!”杨旭耸肩撇嘴,满脸不屑,“有本事他们弹劾李继迁去?整天盯着老子这种软柿子,他们也不嫌丢人!” ‘你要是软柿子,天下石头全是面团儿!’韩青心中暗自嘀咕,嘴巴上却继续低声劝告,“不怕归不怕,还是少惹那群家伙为妙。虽然他们奈何你不得,但是被他们盯上,却像苍蝇般烦人。” “放心,这回他们不会咬我。我是奉了朝廷命令,护送李师兄前往夏州宣读圣旨。”杨旭又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应,“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表现可不像你?你以前,从没将那些家伙放在眼里?” “吃一堑,总得长一智!”韩青被问得心中发慌,嘴上却迅速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否则,先前的亏岂不是白吃了?” “那倒是!”杨旭丢下毛巾,对着仆妇送来的铜镜子开始整理衣冠,自然的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略作犹豫,他又快速补充,“你别生气啊,现在,我不怕你没有吃一堑,长一智慧。而是怕你失去了锋芒,变成了一个只知道追逐功名利禄的俗人!总觉得你忽然变得老气横秋,跟我记忆里的你,差了足足二十岁。” ‘可不是差了将近二十岁么!老子今年周岁都三十六了!’韩青心里悄悄嘀咕,嘴巴上,却苦笑着继续解释。“是么?我自己没觉得。也许是岁月催人老吧?” 说罢,又觉得自己这样解释来,解释去,肯定越解释破绽越多。索性把心一横,快速补充道:“季明兄有所不知,我刚来这里时,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大病了一场?什么病?”一句话没等说完,杨旭已经破门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没给我送个信?你家里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应该是旅途劳累,外加水土不服吧!已经好了!早痊愈了。我是怕家里担心,才没写信告诉他们。韩青苦笑着咧了下嘴巴,轻轻将自己手腕往外挣。 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可以看得出来,杨旭乃是个粗线条。 自己终究不能在金牛寨躲一辈子。如果今天能过了杨旭这关,将来才能面对其他熟人。 而届时,有杨旭这个粗线条替自己在一旁帮衬,远好过自己一遍遍向人陈述,自己大病之后失去了记忆。 “别动,我略通医务,给你把一下脉!”杨旭哪里知道,好朋友已经换成了别人,正在考虑如何利用自己。只管眉头紧皱,低声吩咐。 韩青不敢再挣,硬着头皮,继续补充,“真的没大碍了,不信你还可以问这边的弓手。况且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又是个戴罪立功的。真的久病不起,地方官早就让我给别人腾地方了,才不会让我一直养着!” “他们敢!”杨旭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即便你的家人真的不管你了,还有老子。当初,老子就劝你,不要死犟。辞了官,然后跟着老子去定州。在那边,有老子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结果,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嘴里低声抱怨,他手上的动作却没丝毫放缓。先把了韩青左手的脉,随即,翻了韩青的眼皮,再随即,又转到韩青背后,用耳朵贴着后背倾听呼吸,末了,还让韩青把嘴巴张开,给自己检查舌苔。 韩青既是感动,又担心露出更多破绽,只好像个木头板,任由对方摆弄。好不容易将“望闻切”三个流程走完,正打算松一口气,对方却又拉着自己坐下,开始从头询问发病时的症状。 “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我怎么不记得?”韩青终于被折腾得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杨旭翻了翻眼皮,满脸得意,“我祖父没从龙之前,是个江湖郎中。所以,我们杨家,医道乃是家学,除了家中有女人生孩子,从没请过太医上门。我去了祖父身边,别的可以不学,医术如果敢落下,仔细身上的皮!” “这……”韩青瞠目结舌,什么多余的话也说不出。 “你的肺和脾也没问题。但是,心脉不稳,非常不稳!”唯恐韩青受惊不够厉害,杨旭想了想,继续补充,“我建议你及时去看郎中,否则,早晚得遇到大麻烦!” 这句话,可是戳到了韩青肺管子上。不由得他不郑重对待。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心脏就时不时会痛上一次。 他始终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身体上一任主人的灵魂,还在继续纠缠。还是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为了不再受心痛的折磨,韩青曾经四下求医问药。然而,却苦于地方偏僻,周围的郎中水平有限,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杨旭主动送医上门,还表现得似模似样,韩青岂能再将其往外推。因此,果断在冒险穿帮和心脏病暴发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 当然,即便盼望对方能帮自己治疗,他也不能说自己是灵魂穿越,更不能说,每次心脏疼痛,都跟自己与身体前主人的理念冲突有关。 只能避开这些,将身体前主人最初吐血的缘由,经过,以及康复过程,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杨旭知道。 至于时不时的心脏疼,则被他说成了后遗症,请求对方出手诊治。 如此一来,也算因祸得福。 杨旭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病情吸引,再也顾不上追究,他为何言谈举止跟以前判若两人。 哪怕他偶尔露出几分老气横秋,杨旭也直接脑补为,他是因为遭受了仕途和疾病的双重打击后,心灰意冷所致,不再怀疑其他。 不过,杨旭虽然拉足了“神医”的架势,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却只给出了九个字的结论,“此病,非杨某能力所及!” “治不了你忽悠我?!”跟对方打了足足半个时辰交道,韩青多少也找回了一些身体原主人的感觉,竖起眼睛,佯装气恼。 “我治不了,世上治你这病的,恐怕加起来也不够一巴掌,并且你还未必寻得到!”杨旭丝毫不为自己瞎折腾而愧疚,晃了晃脑袋,大言不惭地回应,“此外,我还劝你千万别回汴梁城里去找太医,那帮家伙,通常一剂葛根汤包治百病。只求你吃了药只会不会被毒死,其他听天由命!” “这倒也是!”韩青听得哑然失笑。 前世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医生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将葛根汤,换成了不同包装和名字的扑热息痛而已! “你这病,虽然我不会治。但一时半会儿,却也不会要了你的命。”见韩青反应颇为平淡,杨旭误以为他已经弃疗,赶紧语重心长地开解,“古语云,身体强健了,自然百邪不侵。你我都是将门之后,家传的武艺练起来,不求上阵杀敌,至少能让自己强筋壮骨!” 少年的纯真友谊,虽然属于别人,却让韩青感觉心里发暖,笑了笑,郑重回答,“武艺,我倒是没敢丢。这里距离党项太近了,说不定哪天李继迁就会又带着兵马打过来。我练好了,才有自保之力。况且……” “这就对了,你我只要这身武艺没丢,将来就不愁封妻荫子!”把韩青凭借武艺保命的想法,误解为想要为国杀敌,杨旭连连点头。“可惜这回时间紧迫,否则,我真想像以前那样,跟你过上几招,称称彼此的斤两!” “不会连半个时辰都抽不出来吧,我这后院就有演武场。”韩青穿越以来,最热衷的就是练武,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陪练。听了杨旭的话,顿时,就觉得心痒难搔。 “你居然还长本事了?!”看到韩青跃跃欲试,杨旭心中也迅速发热,手推桌案,长身而起。“我倒是要看看……” 一句威胁的话还没等说完,他的肚子里,却冒出了连串的“咕噜”声。登时,就将屋子里的气氛给破坏殆尽。 “对练的事情,等吃完点心再说。我这还真有些好东西,包你吃了之后,念念不忘。”韩青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骑马赶了几十里山路过来的。连忙也站起身,去催促仆妇们快点端上吃食。 金牛寨地处偏僻,吃食自然跟汴梁没法比。但把着往返夏州和西域的商道,食盐和调料,却从没匮乏过。 所以,无论过往商贩“孝敬”的吃食,还是韩青自己根据二十一世纪经验炮制出来的下酒菜,都以风干和卤制为主,味道极重。倒也恰好满足了杨旭旅途劳顿,身体急需补充盐分的需求。 然而,美食滋味虽然合口,杨旭却没敢尽兴。只是稍稍垫了下肚子,就端起浓茶狠狠灌了自家一大口,然后笑着说道:“好了,一会儿还要骑马赶路,不能吃得太饱。李师兄也还在县城等着咱们,不宜让他等得太久!” “李师兄……”韩青这才想起来,杨旭先前跟自己说过此行的目的。先是楞了楞,随即,伸手指向自己的脑袋,“不瞒季明兄,我这场大病,接连发了十几天热。把自己给烧糊涂了。好转之后,以前很多事情,都给忘了!” “什么?你不会把我也给忘了吧!怪不得你先前见了我,满脸生分!”杨旭手一哆嗦,差点儿吧茶水泼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你即便脸上抹了锅底灰,我也能认得出你!”韩青笑了笑,连连摇头,“你,我家里的人,还要平时走动多的同窗,我还记得。但你说这个李昇师兄,抱歉,我只记得他品学兼优,比咱们早毕业了三年,其他的都没记住。” “德昌师兄如果听到你这话,不知道得多伤心!”杨旭闻听,立刻替李师兄打起了不平,“他这趟,原本不必经过定安。是特意绕路过来看你的。为此,还跟同行的人,费了甚多口舌。” 胸口处隐隐又涌起了一阵闷痛,韩青却怎么翻动记忆,也找不到身体前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自己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心脏就有反应。 所以,他只好凭借上一辈子的经验,摆出一幅懊恼姿态,含混地回应,“是这样啊!我倒是真有点对不起李师兄了!该罚,该罚!” “你不是怪他当日没出手相救吧?!”这次,杨旭却听出了他口不对心,眨巴着眼睛,低声追问。 待发现他脸上的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又叹息着点头,“也是,心之官则思。你心脉出了问题,有些人和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 “多谢季明包含!”韩青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拱手。 “你我兄弟,哪来的这么多客气话!”杨旭瞪了他一眼,低声抗议。随即,又想了想,快速提醒,“这些话,你跟我说就行了。等会儿,千万别跟李师兄说。他为了咱们的事情,可是费尽了心思。在他和郑祭酒的运作下,跟你我一道受到惩处的几个同窗,还没走到谪居地,就被有司找了理由给减了罪。如今虽然回不得太学,却也能暂时回故乡安置。只待党项人把这件事忘记了,就能找机会悄悄补上一份官缺,衣食无忧。” “因为你已经做了金牛寨巡检,所以,李师兄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很显然,杨青对那位李姓师兄极为推崇,顿了顿,继续替对方说话,“他这次以右巡使的身份,奉旨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原本不路过定安。只是因为你在这儿,才特地绕了个弯子,过来探望。一来,是想跟你叙一下兄弟之义。二则么,也是为你撑腰。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你虽然跟家里人闹翻了,可你在朝廷里还另有根脚,绝非那些地方官员可以随便拿捏!”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愈发强烈。韩青皱着眉头,满脸苦涩,“如此,韩某就更没脸去见他了。他为我劳心劳力,我却差点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没脸见他,倒不至于。你又不是故意忘了他。你这是因为生病,对,你这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妙极,妙极!”杨旭先是翻了个白眼,忽然,又大笑拍手调侃。 无心么? 韩青手扶心脏,苦笑着摇头。 手掌处,能清晰感觉到一颗年青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只是,这颗心脏,自己可能仅有一半儿产权,而已,而已! 第7章 小透明 上辈子受了近三十年无神论教育,韩青对鬼神之说,原本不屑一顾。 然而,当穿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的信念,难免会出现一些动摇。 如果没有鬼神,他的灵魂又如何会跑到宋代,占据了别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心里闪过一丝善念,救了三个女孩,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如此丰厚的福报? 所以,对于自己良心会痛这个问题的判断,几个月来,韩青一直在鬼魂作祟和疾病二者之间徘徊。 刚才对于杨旭这个祖传三代老中医,他心中也充满的期待。 而如今,既然祖传三代老中医杨旭都对他的心脏问题束手无策,求医问药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 在没有b超,ct,核磁等现代检测手段的情况下,韩青也只有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神。 而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只剩下了暂且委曲求全。今后如果有合适机会,再去寻个高明的道士,替自己超度掉,可能是寄宿在心脏里的那个愤青残魂。 正郁闷地想着,杨旭已经喝完了茶。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朝着桌案上的吃食指指点点,“风鸡,干肠,还有这些羊肉干,给我一样拿点儿。我还有两个伴当也没吃东西。回去路上,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骑马!” “你还有两个伴当?”韩青愣了愣,本能地就想问对方,为何不把同伴一起带进来吃些东西。 然而,话到了嘴边上,瞬间又想起,这里是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 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领导与司机警卫同桌吃饭,再正常不过。而在大宋,以杨旭这种官三代身份,怎么可能与手下亲兵同席? 杨旭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还能想起亲兵没吃饭,已经是心肠仁厚。换了个刻薄的,恐怕连食物都不替亲信们讨要,直接让后者饿着肚子往返。 “嗯,祖父怕我吃亏,硬塞给我的亲兵。其实,凭我这身手,寻常冲突,谁能让我吃得了亏?而若是遇到大批的敌军或者土匪,区区两个亲兵,又怎么可能够别人塞牙缝儿?!”杨旭急着回返,没察觉韩青只说了半截子话,点点头,顺嘴回应。 说罢,又低声催促,“赶紧,你也去换身衣服,他大老远来一趟,你怎么也不能穿着官袍去见他?!” 心脏处,又传来一阵隐痛,很显然,身体的前主人,并不愿意跟这位李师兄再扯上什么关系。 韩青自己,也不想去见这位李师兄。在他看来,如果对方真的是来探望自己,何不与杨旭一道来金牛寨? 到了县城就停下,然后让杨旭过来请自己去相见。那和二十一世纪有人做了暴发户,故意把同学召集到一起炫耀,有什么差别? 自己既不指望这位李师兄发财,又不指望其提拔,往返一百多里,就为了吃顿饭,实在没劲得很。 心里觉得没劲,他自然要想办法推脱。 然而,无论他找出什么理由,杨旭却死活拉着他不放。毕竟,姓李的那位,占了个同门师兄的身份,并且身为朝廷的右巡使,有权力察纠地方。 所以,最后纠缠不过,韩青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的常服,跟对方一道赶赴县城。 一路上,杨旭见他表情寡淡,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忘记的东西太多,会在师兄面前失礼。还不停地安慰他,并且承诺,替他在师兄面前解释,不让双方产生误会。 “如此,就有劳季明了!”韩青拱起手,非常认真地致谢。 不光为了即将到来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日后自己跟熟人打交道方便。 毕竟,有杨旭这个热心肠的祖传老军医外加官三代替自己背书,比自己日后遇到相熟的人,再亲口解释性情举止大变的缘由,要容易许多。 “你再跟我客气,信不信我现在就向你讨教拳法!”不满意他言谈间,露出来的疏离感,杨旭竖起眼睛威胁。 韩青心中有愧,只好笑着赔罪。杨旭确信他大病初愈,也懒得过多计较。兄弟俩嘻嘻哈哈互相臭了几句,迅速又和好如初。 金牛寨距离县城甚远,二人紧赶慢赶,待看到城门之时,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照例,这种偏僻小县,天黑后是不准出入城门的。然而,杨旭却显然不在限制之内。让他麾下的亲兵,亮出腰牌朝着城头喊了几乎,后者就赶紧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满脸堆笑地迎接杨校尉入内。 刚一进城门,立刻又有差役迎上前来,告知右巡检和本地张县令、周主簿,正在县城中最大,也是唯一的酒楼,长乐楼相候。并且挑起了灯笼,头前带路。 韩青自打“病好”之后,就没进过县城。见了这阵仗,心中顿时就又敲起了小鼓。然而,人和马都已经进了城,此刻再缩,反而会被人怀疑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光。所以,只好强打精神,见招拆招。 好在杨旭这人虽然心思有些粗疏,做事却极为靠谱。答应过替好兄弟打圆场,就绝不食言而肥。在此人的帮助下,从入城到与传说中的那位李师兄会面,韩青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倒也没出现大的纰漏。 那李昇李德昌师兄,父亲乃是御史大夫,据说深得皇帝信任。他本人,又刚升了右巡使,此番以巡视的名义,送党项使者回夏州,并去向夏国公李继迁宣读圣旨,回来之后,前程肯定一片光明。故而,在场的官员,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包围在他身边,着实也没多少时间,浪费在韩青这个小巡检身上。 如此一来,韩青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属于“小透明”状态。但是,以他三十六岁,且两世为人的心态,却丝毫不觉得郁闷。反倒乐得趁着没人搭理的机会,观察起在场的上司和同僚来。 没经历北元和大清的两次血腥同化,公元1002年的宋人,还保持着分席而坐的传统。从韩青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在场官员的地位差距。 坐在主位的,是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大概六十上模样,须发皆白,看上去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此人的级别为从六品,兼管庆、宁、邠三州税赋钱谷,仓库出纳、权衡度量,无论年龄,级别,还是实权,都比韩青的师兄李昇,这个八品右巡使高得多,按道理,没必要对一个八品芝麻官如此客气。 然而,在大宋,官员地位高低,却不能完全看品级。 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想把折子送到皇帝面前,至少得经过转运司,中书省两道关口。八品右巡检李昇,却属于御史,折子可以直接递入皇宫。 更何况,李昇的父亲李隆,还是四品谏议大夫,言官领袖。李昇本人所担任的右巡使,也有替皇帝核验地方官员成色的职责。 所以,即便驻地不在定安县,吕行延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以李昇的父亲李隆同年进士的身份,为李昇这个后生晚辈壮行。 坐在左首上位的,是韩青的半个顶头上司,县令张威。此人是个四十六岁的胖子。不笑不说话,一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但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却极为明亮。 虽然算上这次,韩青只跟他打了三次交道。但是,凭借在二十一世纪跟官员交往的经验,却清醒地判断出,此人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绵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为好。 坐在右手上位的,当然就是韩青的便宜大师兄李昇了。韩青自问,自己和的新身体已经够得上帅哥标准。可跟这人比起来,却仍旧差了一大截。 白净,匀称,英俊……,个头也足足有一米八二。坐在席位上,脊梁笔直如松。 如果没有被白胡子吕行延和胖子张威两人衬托,韩青真的会怀疑,自己进了某个二十一世纪的综艺秀场,看到的是某个顶流男星。 不过,比起那些顶流男星,李昇的气度,明显又沉稳了许多,并且举手投足间,透着浓浓的儒雅味道。给人感觉更像一位渊博的太学教授,而不是朝廷命官。 此外,这位便宜师兄的待人接物,也非常地成熟。韩青自问上辈子活了三十六岁,也算见识过不少地市级干部。但是,却没一个,像李昇这样,能同时应对所有人,话不多,却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这就是天生的政客了,怪不得人家能做右巡视使,而身体的前主人,家世,学问样样不差,却被踢出了汴梁。 比较的念头刚刚涌起,心脏处,就又是一痛。韩青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白,握在手里的酒水,也差点洒到自家身上。 好在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李昇身上。而好朋友杨旭,又被一名兵马都监拉着互相敬酒,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还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韩青至此,愈发相信自己心脏不是生了病,而是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占据,撇着嘴,在肚子里低声嘲讽。 然而,嘲讽归嘲讽,他却终究不敢再自讨苦吃。迅速将目光从李昇身上挪开,去观察其他客人。 坐在右侧次席的,是此番陪同李昇一道前往党项宣读圣旨副手,官拜承务郎。姓王名肃,人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除了正常应酬之外,大部分时间,手里都举着一盏美酒做若有所思状。 韩青不愿意自己被打扰,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别人。迅速将目光从对面收回,又落到另外一边。 紧挨着县令张威坐的,则是定安县主簿。姓周,单名一个崇字。年龄四十出头,生了一双三角眼,眉梢微微向下耷拉,因此相貌看起来颇为阴毒。 韩青总觉得,这厮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隐藏着敌意。然而,自问跟这厮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下午判的那件案子,也不算落了这厮的脸。因此,这厮对自己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就颇为费解了。 理解不了,就放在一边。反正韩青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过客,对大宋,对定安县,都是如此。 先前人生地不熟,韩青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经过三个多月摸索,他对大宋已经有些熟悉了。即便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也不至于没地方可去。 至于像杨旭所鼓励的那样,建立不世奇功,封妻荫子,重返汴梁。老实说,两世为人的韩青,真的想都没想过。 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历史知识,时间越往后,大宋的武将越不值钱。即便是狄青,最后也落个愤懑而死的下场。自己又不欠老赵家的,何必费力讨那份气受? 而文官,太学的路子,已经断了。科举的路子,自己那点文化水平,肯定不够。 想要结交历史上大宋那些名人,一睹对方风流。眼下苏轼还没出生,包公估计也才穿开裆裤。 至于辛弃疾,李清照,更是差了两三代,等他们展露峥嵘时,估计韩某人坟头上的树都怀抱粗了,彼此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如此想来,越发没有“上进”的动力,连带着今晚的酒席,都让韩青觉得乏味。虽然一道道菜肴看起来都美轮美奂,却远不如金牛寨的风鸡、腊肉更对他的口感。 人群中的孤独,最为难捱。 端着酒盏,将在场之人研究了个遍,宴会的进程却仍然没过半。偏偏场上还有“老同学”和上司,连逃席都成了奢侈。 正昏昏欲睡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古琴声,顿时,就把韩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迅速扭头,却只看到两扇画屏,不见任何操琴人的身影。 “德馨奉旨出使党项,老夫甚愁该如何为你壮行。好在宁州虽然偏僻,昔日却是大唐的腹心之地,非但街市楼台,还留着几分过往繁华。当地的音乐歌舞,也带着几分大唐余韵。”那请客的主人吕行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笑着介绍。 ‘哎呀,还有节目!’韩青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寂寞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想当年,他也是夜店和会所的常客,经常夜夜欢歌,左拥右抱。而魂穿到大宋这三个多月,每天接触的,却全是膀大腰圆的弓手和乡勇! 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异性,要么是官府派来的仆妇,要么则是到巡检所衙门告状的老太婆。他体内的荷尔蒙再多,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偏偏那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还有许多在汴梁城内,游戏欢场画面。里边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并且保证是原装正版,而不是韩国批量制造。 因此,韩青一直捉摸着,等哪天自己攒够了钱,完全熟悉了这个时代的情况。就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进城里,找座宋代的欢场开开眼界。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够提前得偿所愿。 就在他热切的目光中,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将屏风挪走。顿时,一个直径足足有二十米的牡丹花造型舞池,出现在了他斜下方。 圆池四周的围栏,皆做花瓣状。花瓣顶端呈桃红色,由浅到深,最后汇聚于底部,又迅速变成了浓绿色,汇入一团花叶造型的基座中。 舞池的正中央,则有一支粗大的灯柱,高高耸立。柱子顶端,顶着足足二十根蜡烛,火焰跳动,恰如盛开时的牡丹花蕊! 穿越以来一直躲在金牛寨养病练武,韩青眼里的大宋,乃是一幅非常古朴简陋画卷。今日乍看到丝毫不输于二十一世纪的舞池,顿时惊诧得将眼睛瞪了个滚圆。 待定下神来细看,心中愈发觉得震撼。 原来,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一个半悬空的包厢。平素用屏风当着向舞池的那半边,所以和普通房间看不出任何差别。而此刻屏风尽数被搬走,包厢就变成了一个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观赏歌剧看台。 包厢里边的人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舞池中的歌姬,琴师,以及舞者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果然是盛唐余韵,此等舞榭歌台,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处来。至少,晚辈在汴梁,从未看见!”李师兄的声音,响起得非常及时,恭维得也恰到好处。 “那当然,此地当年隶属于大唐京畿道,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大唐太宗皇帝秋猎,曾多次率部在此驻跸!” “怪不得在下一进县城,就觉得风貌与别处大不相同……” 夸赞声,此起彼伏。陪同李昇一道去党项宣旨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开口恭维此间曾经的繁华。 “昔日大唐腹心之地,如今,党项鹞子却近在咫尺。”唯独韩青,没来由地,心中就涌起这样一句。好在他反应及时,不待话冒出口,就将其直接吞回了肚子里。 “你还嫌自己不够倒霉是吧?!吃一次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身体前任主人的影响,韩青冲着心脏处,偷偷奚落。 心脏处,闷痛的感觉又起。但是,这次,他强行忍住了,坚决不肯妥协。直到自己坚决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疼痛,然后静静等待其自行消失。 在场诸人,除了杨旭之外,谁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怪异。大伙的注意力,全都被吕行延所讲的关于牡丹池的来历吸引。 原来这宁州,在大唐,乃是不折不扣的京畿。非但太宗皇帝曾经在定安城内驻跸,城外山上,还曾经有一座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夏日避暑的行宫。 而大伙今日所饮酒地方,昔日乃是大将郭子仪家儿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私邸。公主喜欢歌舞音乐,所以才于宅院中造了这样一座牡丹池。牡丹阁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唐末战乱,郭家凋零。这座宅院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毁掉,院子里的花园,也变成了街道。牡丹阁,则因为造型别致,被转了几手主人,最后成了整座县城中最大的酒楼。 “郭暧,我知道,喝醉了酒打老婆的那个。醉打金枝,很有名的戏。”应酬了小半个晚上,韩青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加入的话题,然而,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倾听。 今晚酒宴的主角,是师兄李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第8章 那时繁华 做小透明的感觉,肯定不会太舒服。 但是,对于两世为人,上辈子还历经了一些沧桑的韩青来说,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并且从某种程度而言,眼下的他,做小透明远比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更为安全。 毕竟,他前世的生活环境,人生阅历,跟这辈子身体主人的差别实在太大。 一个是二十一世纪的草根无照律师,私家侦探。另一个是大宋将门之后,根正苗红的官三代。 后者表面上的语言,动作,他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勉强还能模仿得来。有些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细节,却未必能够学得像。 而在座众人,却不是每个都像杨旭那样粗线条。 万一引起了谁的怀疑,揪住某些细节不放,认为他是冒牌货。即便以宋代的技术手段,检查不出他乃是鹊巢鸠占。肯定也会给他招来一大堆麻烦! 如是去想,韩青就更不愿意往自家便宜师兄李昇身边凑了。只管手持酒杯,眼睛盯着牡丹池,自得其乐。 牡丹池内,开场节目很快结束。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从周围的包厢中响起。几个红衫绿裤,面涂脂粉,打扮不男不女的龟奴,捧着铺着红绸的长方形器具,沿着通往各包厢的扶梯,迤逦而上。 还没等韩青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那长方形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清脆悦耳的琴声和手鼓声已经再度响起。一队妙龄少女,身着粉裙,臂缠绿纱,缓缓登场。 一个个,腰肢摇摆,长袖轻舒,宛若繁花盛开,翠柳拂风。 “赞!”哪怕见惯了二十世纪的大型歌舞,韩青仍旧为牡丹池中的少女们,轻挑大拇指。 喝彩声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不符合宋代的礼仪。赶紧抓起酒杯遮脸,随即,小心翼翼地四下扫视。 非常幸运,整个包厢内,依旧没人注意到他。大伙的目光,全都被少女们婀娜的身体吸引,无暇他顾。 而请客的东主吕行延身边,也有一位幕僚极为擅长把握节奏。趁着大伙开始欣赏少女们的舞姿,立刻就安排小厮将残羹冷炙,换成了蜜饯、水果和点心。 唯恐有宾客喝得不尽兴,所以酒水并未随着残羹冷炙一道撤下。但是,每位客人面前的矮几上,却多了一壶素茶。 所谓素茶,就是没有加香料的清茶。对于韩青这个穿越客来说,宋代纯天然无污染的茶叶,远比酿造质量参差不齐的黄酒可口。因此,他迅速将酒盏换成了茶杯,一片捧在手里慢品,一边继续歌舞。 虽然经历了五代十国长达八十年的乱世,宁州民间,却依旧留着几分盛唐遗韵。而此刻理学尚未兴起,文化也以兼容并蓄为主。因此,少女们的舞姿,既有中原的传统柔美,又带着一些西域传播过来的奔放,让人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少女们的装扮,细看起来,也极为具观赏性。 粉裙乃是上下叠色套装,上半截颜色稍淡,恰好映衬出她们吹弹可破的脸庞。下半截颜色偏深,却高到小腹,与缠在腰间的绿纱一道,将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 粉裙的袖子又宽又长,舞动之际,让少女显得飘飘如仙。而粉裙的下摆,却只堪堪盖住小腿。 烛光闪烁,少女们白皙的皮肤和细嫩的玉足,以及套在脚踝上的金铃,交相辉映,无须任何动作,都令人怦然心动。 而当少女们身体开始伴着乐声旋转,身体就变得愈发动人。 裙摆则如花瓣一般飘然而起。长腿在粉色的裙摆和绿色的轻纱之间,宛若一根根清脆可口的莲藕。 脚踝上铃铛,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波接一波,勾魂夺魄。 “好——” “好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声喝彩。刹那间,掌声与夸赞声,响彻全楼。 “凝萃阁的贵客,打赏现钱两吊!” “怡红阁的梁员外,打赏白藕大家雪花银锭一双,总计十两!” “明珠阁——” “归燕阁——” 不待夸赞声和喝彩声落下,龟奴们特有公鸭嗓,已经临近的几处包厢窗口,传了出来。 刹那间,韩青就明白那铺着红绸的托盘是什么东西了。原来,乃是接受客人打赏的专用器具。而打赏,显然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发明 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之。 只不过,二十一世纪打赏,是通过虚拟的各种礼物。而在宋代,是真金白银! 带着几分凑热闹的心态,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正琢磨着,到底打赏多少,才算合适。牡丹池内,乐声和脚铃声却戛然而止。 少女们齐齐敛衽行礼,结队退下。随即,一面半人高的大鼓和八面脸盆大的鼓,被小厮们快速抬入牡丹池内。 烛光跳跃,照得鼓身上的红漆,炽烈如火。 八个头扎红色丝带,赤裸着上身的绥德汉子,结伴跑入。先齐齐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又随即,每人抄起一双鼓槌,将鼓面用力敲响。 刹那间,一曲与先前风格截然相反的音乐,响彻整个酒楼,将所有人的心神,迅速从温柔乡中拉出,直面铁马冰河。 巨大的落差,让所有观众,呼吸都为之一停滞。紧跟着,喝彩声再度从各个包厢响起,宛若涌潮。 那绥德汉子,心神丝毫不为喝彩声所动,一个个神情肃穆,继续奋力敲鼓,将万马奔腾般的鼓声,一浪接一浪,送入人的耳朵。 “如何?不虚此行吧!我下午专程去请你,你还满脸不情不愿!”杨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举着酒盏来到了韩青身边,低声点评。 “我当时只是觉得路途遥远,来回多有不便!”韩青举起茶杯,笑着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一事无成,有些羞见故人!” “又来,又来,你就跟我装斯文吧!”杨旭跟他之间,已经找回了一些当年的熟络,撇了撇嘴,低声抗议。“我看你就是懒。” “再懒,最后还不是被你拉了过来?”韩青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让一让,别挡着我观赏舞姿,在汴梁城内,可没见过有人将大鼓搬出来献艺!” “你没听那吕老子说么,这边曾经是大唐腹心之地!”杨旭笑着侧开半个身子,将头扭向牡丹池,“梨园余韵未尽。” 这句话,又令韩青微微一愣。稍微转了几下心思,才意识到,杨旭用了唐玄宗大肆宠信梨园乐师典故。而吕老子,则是这个时代对老年长者特有的尊称。 “杨翊麾果然好眼光。接下来,正是当年梨园三大舞之首,破阵乐!”有人就是不禁念叨,杨旭这边话音未落,他嘴里的吕老子,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已经端着茶盏走了过来。 这可是传说中的千古名曲,韩青立刻被勾起了观赏的兴致。而那吕行延,却不肯立刻转去招呼其他客人,捧着茶盏,絮絮叨叨介绍:“以前牡丹阁,可从来没人能跳得了此舞。而最近几天,阁主刚好从京兆府,请了莲花班前来献艺。” “走穴啊,原来在宋朝就有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同时对场中接下来的节目更为期待。 而那杨旭,眼睛却突然开始闪闪发亮,“莲花班?是长安城平康坊的那家莲花班么?号称白藕紫菱并蒂双莲的那个?不知白藕,紫菱、青莲和红莲四位大家,今晚会有几个登场?我在汴梁,早就听说过她们,只可惜以前没机会一睹芳容。” 很显然,即将登场的莲花班,非常有名。以至于杨旭这个汴梁浪子,说起其中四位台柱子,都熟悉得如数家珍。 “杨翊麾也听闻过白藕、紫菱和并蒂双莲并蒂?”吕行延身上,半点儿都没有前辈宿老模样,像忽然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得眉毛和胡子一起微微颤抖,丝毫不顾,自己的年龄已过半百,“得知有汴梁来的贵客,今晚,她们四个都答应登场。刚才的采莲曲,领舞的便是白藕。接下来的破阵乐,掌鼓的是红莲大家。紫菱擅长琵琶,会择机为大伙献上独奏。今晚压轴的,应该是《霓裳羽衣曲》,届时,领舞者便是青莲!” 话音刚落,牡丹池中,鼓声的节奏忽然大变。中间还夹杂了一阵古筝和几声低沉的号角,令人不知不觉间,心中就涌起了几分肃穆和悲壮。 韩青没心思再听吕行延啰嗦,悄悄地将目光转向牡丹花状的舞池。只见两队身披战甲少女,手持亮闪闪的长矛和明晃晃的方盾,快步而入。踩着鼓点,汇拢在舞池中央,将队伍合二为一,摆出一个锐利的楔型。 说来也怪,长矛和方盾,与少女们娇小单弱的身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然而,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然形成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心脏中就热血滚烫! 而少女身上的战甲,显然是专门订制的。大部分都为皮甲,涂成了粉红色,宛若桃花盛开。唯独前胸,上臂,大腿三处,却为纯银打造,上面带有复杂的花纹,随着身体起伏,反射出不同角度的烛光,璀璨闪烁。 “这,这不是亚马逊女战士造型么?只是打破了穿得越少,保护力越强的定律。用皮甲,代替了裸露在外边的身体而已。谁说宋人保守来着?”杨青看得两眼发直,嘀咕声差点就脱口而出。 正怀疑,是不是还有同样的穿越者提前到来,改变了历史。牡丹池中的少女们,已经列阵开始向前“冲锋”,一个个,身体伏仰,舒展,脚尖着地,单脚为轴快速旋转,盾牌和长矛,化作一道道海浪。 “她们穿的是特制的舞鞋!”杨青的眼睛更直,心中也涌起了一层层粉色涟漪。 那舞鞋,竟然是细长形,坡跟,顶端收拢成一个细尖儿。每只鞋子的左右,还分为青蓝两色。无论设计,还是颜色,放在二十一世纪,都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厂潮牌! “错到底!”记忆深处,及时地涌起一个颇为有趣的名字,让杨青愣了愣,迅速又恢复了心神。(注:错到底,宋代的潮鞋。宋代欢场女子缠足,是缠细,以便跳舞时方便。三寸小脚是后来的陋习。) 自己孤陋寡闻,小瞧古人了。 没有谁,比自己提前穿越,改变了大宋,而是大宋本身就如此。 军力孱弱,对上北方的辽国和西北的党项,十战九败。 然而,文化上却又无比的开放,无比的繁荣。 偷偷吐了下舌头,他扭头观望。发现大伙谁也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才放下心来,继续观赏歌舞。 牡丹池中,烛光忽然变暗。鼓声消失不见,画角声也变得低沉而苍凉。少女们拖着长矛,半佝偻的身体,彼此搀扶,踉跄后退,俨然一幅征战受挫,铩羽而归模样。 黑暗追逐着她们,如影随形,宛若一头巨大的魔鬼,随时准备她们尽数吞噬。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忽然疾驰而至,刺破黑暗!三两个盘旋,就来到了两人高的巨鼓之下。 韩青愣了愣,定神细看,却发现,来的是一名长腿蜂腰的少女,全身上下,都被黑红色皮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五官和面颊,露在了盔甲之外。 比起其他跳舞的少女们,这个身穿玄甲的少女,身材明显要高出一个头。面孔算不得美艳,却别有一番清冷英俊韵味。 只见她,迅速抄起两只比自己手臂细不了多少的鼓槌,狠狠砸向巨大的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所有音乐全都停止,闷雷中的鼓声,成为全场唯一的节奏。 烛光慢慢变亮,跳舞的少女转动盾牌,像镜子般,将烛光全都反射向巨鼓。玄甲少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影子落在鼓面上,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开始随着鼓声,翩翩起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琵琶声再起,银屏乍破,铁骑突出,号角声也再起,宛若狂风掠过树林,掠过高岗。 另外两队身披黑红色战甲的少女,列队而出。长矛如林,盾牌如墙。却很难将观众的目光,从鼓面处分走。 所有看客,几乎都一眼不眨地盯着击鼓少女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那个身影,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走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火焰跳动,闪烁,化作一只凤凰。在鼓声中,以火浴羽,涅槃,重生。 风声萧瑟,琵琶铮铮,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 玄甲少女列阵而前,区区二十几道身影,却宛若千军万马。 盾牌反射的烛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前推,前推,不断前推。 黑暗在少女们的长矛和盾墙前,不断后退,后退,直到彻底破碎,一溃千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琵琶声,号角声,鼓声渐渐消失,击鼓的少女也停止了动作,对着“战场”,深深俯首。 断矛,碎盾满地。 很多伴舞的少女,都长卧不起,宛若花朵凋零。 但是,一面战旗,却在凋零的繁花间,骄傲地竖起,旗面飞舞,猎猎作响。 第9章 官场,欢场,明暗规矩 “呼——”换气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包括韩青在内,所有人,先前几乎都忘记了呼吸,直到现在,才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打赏,是必须的。 如此精彩的破阵舞,恐怕在汴梁城里的官家,都难得一见。若是不让舞者赚个盆满钵圆,恐怕体现不出盛唐故地父老乡亲的鉴赏力。 然而,还没等大伙儿琢磨清楚,该打赏铜钱多少为好。牡丹阁二楼靠近韩青等人所在包厢的隔壁处,已经响起了一声粗犷的喝彩声,“好,跳得好!果然是红莲大家,盛名不虚!” 紧跟着,又是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当啷啷——”,不似铜钱落盘般清脆,却透着出其份量不虚。 “这——,这,折煞了,折煞了!”龟奴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先是带着几分惶恐,随后变成了狂喜。“骊山雅居李姓贵客,赐马蹄金一锭,为红莲大家添妆!” “好——”周围的几个包厢中,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一半是为了红莲大家的舞姿,另外一半儿,却是为骊山雅居包厢中客人的豪爽。 “土豪!”饶是韩青在金牛寨收益颇丰,也为李姓客人的出手,暗自惊叹。 据他来大宋之后所了解,马蹄金乃是商号或者官府的标准压箱物,从不在市面上流通。 所有马蹄金,重量都是十两。每两黄金在市面上,可折铜钱八千文。而一斤糙米,在市面上如今只能卖一文钱! 换成二十一世纪的物价,隔壁那位姓李的客人,出手就是一辆中型轿车!哪怕是在做私家侦探的时候,韩青也没见过几个大款,如此挥霍。 很显然,隔壁客人,是红莲大家的铁杆粉丝。或者,那位客人,干脆就是牡丹阁今晚特地请来的托! 正惊诧间,却看到包厢门被人轻轻推开。紧跟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顶着一头汗水,朝着吕行延连连作揖。 而那吕行延,一改先前弥勒佛般模样。眉头倒竖,面沉似水。 他自持身份,不跟那商人说话。自有他麾下一位姓余的幕僚,替他出面呵斥那名商人,不守规矩。 韩青听得满头雾水,花了一些力气,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宋代,去寻欢作乐,也要讲究长幼尊卑。 今晚自己所在包厢之中,请客的和被邀请的,都是官员,甚至有几位乃是货真价实的地方父母官,身份地位绝非一般。 大伙肯来牡丹阁“与民同乐”,已经是给了牡丹阁的主人和莲花班老板偌大面子。 那牡丹阁和莲花班的掌柜,即便不清场,也需要暗中叮嘱各自麾下的伙计和龟奴,注意把握节奏和分寸,别让其他看客抢了“贵宾”们的风头。 然而,刚才隔壁骊山雅居的客人,出手实在过于豪阔。一下子将龟奴给砸懵了,才让那龟奴忘记了掌柜的叮嘱,立即扯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将赏金数量喊了出来! 十两黄金不是小数目。 今晚整个牡丹阁,恐怕不会有第二位客人,拿出如此庞大的手笔。 而在场官员,即便个个身家千万。也得顾忌身份,不能拿真金白银朝托盘里乱丢。 如此,他们又如何,抢回被隔壁土豪夺走的头筹?! “罢了,我等今日,也是便装出行。没必要讲究过多!”眼看着请客的东主,就要下不了台。右巡使李昇放下茶盏,笑呵呵地向吕行延的幕僚摆手。 这句话,可是给双方解了围。不但吕行延有了台阶,前来赔罪的牡丹阁史掌柜,也立刻缓过来一口气。 前者故作大度,吩咐自家幕僚不要小题大做。 后者,则赶紧叫进来十几个妙龄少女,给众位贵客斟酒谢罪。末了,还涎着脸低声补充道:“余长史莫怪小的啰嗦,隔壁骊山雅居那位公子,乃是从长安城一路追着红莲大家过来的。好像也是个官身,所以,小的不敢随便请他走!” “官身?” “什么官?” “姓甚名谁?他事先可知我等在此?” …… 在场众人,除了韩青之外,全都是微微一愣。质问的话,纷纷脱口而出。 大宋官员待遇高,朝廷不禁止官员用公款喝酒狎妓。但是,一位官员擅离职守,从长安追到宁州来给歌姬捧场,就有点太过分了。 更何况,李昇本人,还顶着一个右巡使的名头。向皇帝汇报检举地方官员的出格行为,乃是他职责所在。 “他,他自称是西头供奉官。具体何职,小的没敢多问!”史掌柜人老成精,听出众官员语气不对,赶紧想办法一推二五六。“各位贵客可否需要跟他相识?如果需要,小的这就过去知会他,然后命人将包厢打通。” 除了韩青和杨旭之外,在场其他官员闻听此言,立刻笑着摇头。 “原来是个小使臣,怪不得出手如此豪阔!” “不必了,我等都有公务在身,与他一个闲人没多少话可说!” “也不知道谁家子侄,唉,拿父辈的血汗如此挥霍?” “同样是将门之后,似杨翊麾和韩巡检这般,文能考入太学上舍,武能上阵厮杀,方是俊杰。欢场上拿马蹄金砸歌姬,实在有辱父辈英名!” “是啊,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最后两句,却是专门针对杨旭和韩青而说。弄得韩青两眼发懵,又花了些功夫,才终于弄清楚了众人为何绕来绕去,又把话题绕到了自己头上。 原来,所谓西班小使臣,并非一个单独的官职。而是大宋对某一类官职总称。 这类官职,通常由都由地方节度使或者封疆大吏的子弟占据,级别从正八到从六不等。不需要任何考试,凭着父辈的功劳和颜面,就能担任。 只是如此一来,对于真正在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和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书生,未免太不公平。所以,通常西班小使臣,都只拿一份优厚俸禄。不会承担任何实际差事,甚至坐在家中,就算去汴梁履行了职务。 吕行延等人都是经过多次科举考试,才成功鱼跃龙门的文官,数落起西班小使臣来,当然不会留任何情面。 但是,大伙却不愿让同样为将门子弟的杨旭和韩青两个多心,所以才又根据二人的情况,追加了两句奉承话,以划清先前攻击范围,避免误伤。 不过,在韩青的二十一世纪眼光看来,大伙的此举纯属多余。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医学理论,人生,乃是从受精卵开始。 大伙都是凭本事投胎,有谁投到富贵之家,就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既然是投胎的赢家,有什么好丢人的? 至于用马蹄金捧角儿,对于封疆大吏的儿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他如果不花钱捧角儿,而是子承父业,天天整顿兵马,闻鸡起舞,大宋朝廷里头,还有几人能睡得成安稳觉? 虽然心里的想法,与众人格格不入。然而,以一位三十六岁男人的老练,韩青表面上的反应,却跟在场其他人,别无二致。令一干同僚们,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连带着对他被赶出汴梁的遭遇,都开始同情了起来。 同情韩青的遭遇,难免对朝廷的一些举措,就做出一些品评。以吕行延的老到,怎么可能准许大伙如此跑题? 听了几句,就赶紧举着茶盏,笑呵呵地提议:“今日德馨奉命前往夏州宣读圣旨,虽然不是一探虎穴,却也要周旋于群狼之间。而以德馨的本事,想必也会如班定远(班超)和张博望(张骞)那样,扬威于域外。令那党项群丑,知道我大宋止戈罢战,并非畏惧其蛮恶。而是不忍让夏州无辜百姓,流血漂杵!” “那是自然,官家之所以委李兄右巡使之职,就是将夏州仍然视为大宋一隅!” “李兄高才,在汴梁就有小相如之名。此番去了夏州,定然能一展身手!”(注:相如,蔺相如,战国时著名谋士,使臣) “夏州百姓多为李贼蒙蔽,此番李巡使去了,定然能让百姓知道,官家……” …… 刹那间,附和声宛若夏日蝉噪。除了杨旭和韩青两个,其他在场官员,全都对李昇此番出使的结果充满了幻想。 的确,夏州李氏赢得了先前的战争。但是,毕竟夏州最后还是向大宋称了臣。而朝廷特地给李昇加上了右巡使的头衔,让他以此身份出使夏州,明摆着,就是将夏州视为大宋的一部分! “李师兄的父亲,与家父有旧。所以家父特地找机会,派我带兵护送他到边界。然后留在青岗峡这边等着他,直到他平安归来!”趁着众人都自我陶醉的机会,杨旭端着酒盏,低声向韩青解释。不经意间,嗓音里却带上了几分愤懑。 作为将门子弟,虽然曾经因为反对和谈受到了朝廷的惩处,他至今却仍然固执认为,武将在战场上失去的脸面,不可能靠谋臣用舌头舔回来。 所以,家族为他争取来的,护送使者的差事,在别人眼里是白赚功劳。在杨旭自己心中,却是如假包换的耻辱。仿佛自己就是议和的主谋,今后要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李师兄肯定会平安归来,党项李家没多少积蓄,打完了上一仗,家底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肯定会消停一段时间!”假装没听出来杨旭的愤懑,韩青举杯跟他碰了砰,笑着说道。 身体虽然是个宋人,内心深处,他却没觉得大宋跟自己有啥关系。 站在二十一世纪回头看,此刻大宋输也好,党项赢也罢,几百年后,两国都一道会被蒙古人连根拔起。 后世研究大宋,好歹还能找到一些建筑和书画。而党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念头及此,韩青的心脏就忽然又疼了起来。刹那间,如同当胸挨了一记刀刺。 “你折腾我也没用啊,我是从历史书中看到的,又不是穿越去做了贾似道?!更何况,世间哪有不灭的王朝?除非我有本事,劝说皇帝杀光全天下姓秦的和姓贾的。否则,几百年之后,我和你都成了古人……,”韩青相信是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个死不瞑目的鬼魂又在捣乱,强忍疼痛,在肚子里抗议。 杨旭见他忽然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询问,“怎么,心疾又犯了?要不要紧,赶紧坐下,我帮你按压穴位。该死,早知道你病得这么重,我就该带着银针。” “没事,不妨事!”韩青不想让更多的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有情况,强笑着摆手,“已经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听曲子,看跳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接下来登场的,该是那位青莲大家了吧!” “早着呢,虽然说是白藕,紫菱,并蒂双莲四美争芳。事实上,前两位,名头跟双莲终究有些差距。如今白藕,红莲已经登场,紫菱肯定要往后拖一拖,至于青莲,恐怕得留在最后!”杨旭快速朝牡丹池那边扫了一眼,然后笑着摇头。 随即,有人压低了声音补充,“另外,刚才有人赏了红莲一锭马蹄金,此刻青莲如果出场,看客们难免会将她得到的赏钱跟红莲相比较。” 轻轻撇了下嘴,他继续补充,“而天下哪有那么多豪客?即便你我,第一次看到某个歌姬,也不会如此糟蹋钱。” “说你自己,别扯我!”韩青在前主人的记忆中,能找到不少青楼听曲的场景,从找不到一处挥金如土的画面,当即,摇着头低声捍卫“自己的”名誉。 杨旭也不跟他争论,自顾继续说道:“而隔壁那位,既然对红莲如此痴迷,肯定也不会给青莲同样的打赏,惹美人吃醋!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牡丹池中,云板轻敲,琵琶声忽然变成了特色浓郁的胡乐。有一队少女,缓缓登场。却是学了天竺那边的装束,裸臂,赤足,身体大部分,也只着了一层薄纱。 比起先前的破阵舞,这队少女,肯定更吸引看客的眼球。特别对于一些初识滋味的少年男子来说,简直是在心头点了一把野火。 然而,比起破阵舞,这队歌舞在格调上,却差了老大一截。因此,赢得的喝彩声虽然响亮,赢得的打赏声却非常寥寥。更没有任何一份赏金,高于百文。 “真不爽利,放在我们那玩某音,主播穿得越少,打赏才越多!”韩青是个大俗人,先前喝的又是容易上头的黄酒,不甚习惯。因此,打着几分熏然之意,在肚子里悄悄嘀咕。 如果早知道会穿越的话,他肯定会将后世那些大型节目的舞台设计,编导手法,灯光布置,学一个遍,刻在脑子里。 如此,今后即便不做巡检了,随便开个场子,也不会输给莲花班。 就像那宁毅,宁缺,武安国等穿越界前辈,哪个不是脑子里带着一部大百科,文武双全,外带导演系无师自通? 同样是穿越,怎么轮到韩某人,偏偏就没做好任何准备? …… 只可惜,穿越这种事情,是单向的,并且没有第二次。 他自己在二十一世纪那边的身体,估计早已被火化成灰。名下的房子,车子,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好!” “理应如此!“ “我等职责在身,无法陪同李巡使一道探虎穴!好在还有一支秃笔,可以拿来以壮李巡使行色!” …… 四下里,忽然又响起了涌潮般的回应声。瞬间打断了韩青心中的乡愁。 扭头看去,却发现众人捧着酒盏或者茶盏,摇头晃脑开始填词。而一队莺莺燕燕,正捧着笔墨纸张鱼贯而入,准备给贵客们红袖添香。 “紫菱大家听闻此处才子云集,主动请求入内为各位献上一曲。在下不敢擅作主张,特地来询问余长史,可否给紫菱大家一个机会?”牡丹阁掌柜甚会做生意,跟在少女们身后走了进来,向余姓幕僚躬身施礼。 “嗯——”余姓一边沉吟,一边将目光转向吕行延,随即,又快速转向李昇。看到后二人都轻轻点头,才笑着回应,“当然可以。东翁和几位贵客,正要作词为李巡使壮行。如果紫菱大家能当场弹唱,不失为一件雅事!” 掌柜的闻听,立刻千恩万谢地去了。在场众人,作词的兴趣也瞬间高涨。一些原本让幕僚偷偷提前做了准备的,也不敢立刻就把“大作”拿出来“抛砖引玉”,而是抬起笔,装作沉思的模样,反复推敲。 “那紫菱大家也算得上兰心蕙质!”杨旭已经决定子承父业,走武将道路,因此不认为作词有自己什么事,以旁观者角度,笑着撇嘴,“知道今晚未必有人给自己出一锭马蹄金,又不愿青红双莲比下去太多。所以才打着慕雅之名,前来骗取我等添词。等会儿只要一首能达到中上水准,比起那马蹄金,也不算输了。若是能有一首广为传唱,马蹄金立刻黯然失色。” “这样也好,难道我等还跟隔壁比赛砸金子不成?”同样觉得填词不关自己什么事情,韩青笑着在旁边摇头。 刚才看到大伙开始索要纸笔,他心中其实就已经雪亮。 这群同僚耐着清廉之名,不敢跟人比赛砸马蹄金捧歌姬,却又不愿被隔壁那个公子哥落了面子,才另辟蹊径,拿诗词来装十三。 而那紫菱大家的打算,与众人其实不谋而合,甚至极有可能出自吕行俨麾下某位幕僚的暗示。 如此,紫菱大家不会输给她的同行,在场众官员也赢回了面子,既两全其美,又各得所需! 何物能与金银相比,唯诗词也! 这就是大宋的好处了。 据说著名词人柳永柳三变每到一地,青楼女子争相宴请。管吃管住,还自荐枕席。 虽然那柳永虽然长得又老又丑,却只需要留下一首词,就可以抵上所有嫖资。甚至,还另有赚头! 就是不知道,今晚在座诸位同僚,有没有谁,水平能抵得过人家柳三变的一根脚指! “民女许紫菱,见过吕,拜见诸位官爷!”正怀古品今之际,耳畔已经响起了一个黄莺出谷般的女声。不似二十一世纪会所美女那般嗲糯,却别有一番滋味,勾人魂魄。 第10章 美人如歌 “嗯?”作为曾经的欢场浪子,韩青一听这声音,就来了精神。像久旱逢甘霖的麦子般迅速抬头。 只见一紫衣女子,正朝着吕行俨敛衽施礼。 身材不高,却也不能算矮。 不瘦,也算不得胖。 下巴不算太尖,也不算太圆。 皮肤干净且白皙,长发宛若流瀑。 因为角度问题,韩青只能看到女子的半边脸庞。然而,那干净的面孔,凸凹有致的身材和妩媚温柔的动作,却让他呼吸瞬间为之一滞。 “哗啦!”有杯子落地声及时的响起,让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神瞬间恢复了明。 扭头看去,却是同僚周主簿,失手打碎了酒杯,正窘得面红耳赤。 “先前喝酒喝得有些急,手抖,手抖!”主簿周崇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美色面前失去了定力?一边手忙脚乱地掸去洒在身上的残酒,一边连声解释。 “周主簿这几天太累了!” “是啊,定安虽然是弹丸之地,却也俗事甚多。最近夏粮即将入库,周主簿每天从早忙到晚,太累了!” “安定虽小,县中事务也甚为繁杂,马上又临近麦收……” 县令张威和其他几位同僚,也非常体贴地替周主簿打起了圆场。 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就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之后失态,对大伙的言行视而不见。只管继续给场内另外一侧的宾客行过了礼。待四下行礼已毕,才重新转过头,袅袅婷婷地走到了周主簿面前,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干净酒盏,亲手给对方斟了一盏酒,感谢他连日来为民操劳。 如此一来,在场倒是有好几个人,恨不得刚才失手打翻了酒盏的是自己了。 韩青上辈子虽然见识广博,却也在心中暗自佩服,那紫菱大家非但长得好看,驾驭场面的手段也足够了得。哪怕放在后世,也是顶级场子的领班级别,寻常人很难一亲芳泽。 “这周主簿,倒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正感慨间,耳畔却又传来了好兄弟杨旭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假掩饰的羡慕,“若不是他及时打翻了手中酒盏,今晚失态的说不定就是老子。可叹老子在汴梁风月场中混出来的道行,被紫菱大家敛衽一拜,就差点儿防。等会若是青莲大家出来,还不知……” “你什么时候有过道行?嗤!”韩青抬起头,冲着杨旭大翻白眼。 记忆里,杨旭的确带着身体的前主人偷偷去过好几处汴梁城内的风月场所,但二人都距离混出道行这个小目标来,差着十万八千里远。 “至少比你强一些吧!”杨旭却是不服,撇着嘴继续说道。 话音落下,却忽然意识到韩青刚才在美女面前的定力,明显高于自己。皱了皱眉,低声补充,“你以前见过比这还妩媚的女人?怎么刚才你似乎一点儿都没动心?莫非你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真的万事皆空?你们老韩家这支,可就你一个独苗,你若是遁入了空门……” 这倒有点儿像退役战友之间的调侃了,刹那间,就让韩青心里涌起了几分熟悉感。连带着,令他跟杨旭之间的关系,也又密切了几分。 “没有万事皆空,只是最近有点儿累,所以没感觉了!”故意换成了后世的口吻,韩青笑着回答,期待对方能听懂自己话语里的梗。 然而,杨旭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轮,然后不屑的摇头,“假正经!你不会是想做那些道学先生吧,你我在太学之时,可是最瞧不起那类人。满嘴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扒灰的扒灰,玩兔子的玩兔子,臭不可闻” 韩青没接他的话,只管端着酒盏做品尝状。那杨旭却不肯放过他,又向前凑了凑,低声道:“我看这紫菱大家虽然眉眼生得妩媚,却是颇有些驾驭场面的手段。你反正身边也没个女人,不如赎了她做妾。保管里里外外,都帮你打点的井井有条。”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个有钱给人赎身的么?总不能写信去汴梁找家里头要!”没想到好朋友还有给人做媒的癖好,韩青翻了翻眼皮,低声反问。 “我替你出好了!”杨旭将手一摆,大包大揽,“如果你想,我立刻托人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 “她可是莲花班四大台柱之一。名气和身价,即便比不上那红莲大家,却也不会差得太多。你确信你真出得起她的赎身之资?若是仗着身份强逼,可就连隔壁那个败家子都不如了!”韩青笑了笑,继续摇头。 “我……”杨旭家资身甚丰,却也没丰厚到,不经过长辈准许,就能调动数十锭马蹄金的地步。顿时,被问得气结。 韩青终于落得了个耳根清净,扭过头,自管去欣赏牡丹池中正在表演的歌舞。然而,还没等他欣赏明白,底下正在跳的是什么,杨旭却已经“满血”恢复,笑着用手捅了他一下,低声说道:“直接跟莲花班的老鸨去谈,肯定不行。那老鸨,肯定是将她们四个都当做摇钱树。但是,如果你能先俘获了美人芳心,让紫菱非你不嫁,想必那老鸨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凭什么?我看,还是你自己去的好,不要拉上我!”韩青撇了撇嘴,将对方的心思直接挑破。 “我是说正经的。我肯定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婆娘,跟我一样是将门之后,表面看上去文文静静,真的发起火来,敢拔剑跟我对刺。我若是把紫菱娶回家,恐怕只有两个后果,要么给她收尸,要么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杨旭立刻耷拉下头来,大倒苦水。 对此,韩青生不起半点同情。 按照他上辈子的生活理念,一个人如果选择独身,无论男女,自然有资格随便玩耍。可是,如果成了亲,就得尊重婚姻关系和另外一方,不能再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而据他这辈子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杨旭的夫人,乃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后。非但无论家世,长相,学问,性格,都是一等一,为人也极为仗义。并且还跟他们两个从小就相识,算是二人的大姐。 以杨旭那点本事,取了潘家大姐,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被管得严一些也是应该。想要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乱竖,才是贪心不足!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至今未娶,提前纳个妾,不算出格。将来即便再取了正妻,也不好再赶她出门。”丝毫没感觉到韩青心里正在幸灾乐祸之意,杨旭继续设身处地地,替好朋友谋划。 看韩青似乎不为所动,想了想,他又继续苦口婆心地补充,“你别撇嘴,如果现在不纳,将来肯定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并且你长得比我英俊,又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做词就像默写诗经一样轻松。今晚紫菱想要不输于红莲,就必须求到一首好词。李师兄的本领不在此道上,而在场众人,未必有你的本事!” “你说什么?我,作词?”韩青听得脑袋发懵,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 这不是网络小说里,最常见的桥段么? 主角随便背诵一首词出来,就惊艳四座,然后名震朝野。 没想到,如此好事,竟然也能落在自己头上! 只可惜,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虽然自己也算是半个麦霸。各种古风歌,都唱得滚瓜烂熟。 却偏偏在当兵的时候,就将背诵过的古词,大多数都还给了语文老师。 眼下能记得起来的词,恐怕只有两首。一首是《沁园春-雪》,另外一首则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前者如果照搬过来,恐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而后者,非但跟眼前场景格格不入。里边透出来的苍凉和练达,恐怕也不可能出自一个年轻人之笔。默写出来,说自己不是抄的,肯定没人相信。 至于拿二十一世纪强行堆砌出来,意思都驴唇不对马嘴的古风口水歌,用来冒充宋词,不是硬拿狗屎去冒充黄金么? 但凡脑子没进水的,恐怕都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当然是你,舍你其谁?”杨旭却不知道眼前的朋友,早已换成了西贝货,兀自按照原来的印象,低声撺掇,“你即便今晚才思不够便捷,把以前的旧作拿一手出来,也足够应景了。我保证,在场不会有任何人,写得比你好。即便有,一群老头子,论相貌皮囊,哪个又能比你生得好看!” 这倒是一句实话。宋代人平均寿命短,普遍生得老相。而韩青灵魂上虽然三十五六,身体却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再加上自幼衣食无缺,营养均衡,又勤于练武,所以,坐在一众地方官吏之间,宛若鹤立鸡群。 除了杨旭,在相貌上还能跟他比一比之外,在场其他人肯定涂脂抹粉都赶不上。 包括那位李师兄,虽然满腹经纶,才名远播,相貌却只能算一般,并且从头到脚带着一股暮气,远不如他这样英姿勃发! 只可惜,任杨旭把嘴巴说干,韩青也坚决不点头。实在被逼得狠的,干脆用手将胸口一捂,又做发病状。 这下,杨旭算彻底拿他没了辙。只好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摇头。恨他不懂得把握机会,平白辜负一肚子才华。 正纠缠不清之际,邻座已经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下这里有了,先抛砖引玉!” 二人回头看去,却是转运司的司仓刘永年,笑着从歌姬手里接过了毛笔,俯身于案,一挥而就。 “我就说,不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在座皆有七步之才,我那点本事,怎么能拿出来献丑!”韩青不想继续被杨旭纠缠,站起身,捧着酒盏凑上前去拜读佳作。 杨旭无奈,也只好跟了过去,带着几分怀疑,低声品读。 却是一首《蝶恋花》。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风吹孤帆行渐远,敢问恨水何时了。 提笔欲书无所语。 关山万里几处堪回首。 他日重逢莫相问。 征鸿掠影西秦道。 韩青虽然将身体前主人的学问,忘了七七八八。但身体原主人的口味,却还在。 稍作品尝,便判断出此词的水准,着实不敢恭维。然而,耐着同僚的面子,却依旧硬着头皮夸赞了几句,以免让人觉得自己太不合群。 “久闻刘司仓有急才,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奴家先拿去唱了,羡慕死红莲那妮子!”而那紫菱大家,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只管笑吟吟地将写满了字的纸捧了起来,低声许诺。 在场众人轰然叫好,其中有几个,隐隐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很显然,有了刘司仓跑出的砖头,大伙接下来无论写得再烂,都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韩青看得心中大乐,捧着酒盏,一边观赏牡丹池中的表演,一边静待紫菱大家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也就等了七八分钟模样,牡丹池中的表演,就宣告结束。紧跟着,全场就充满了淙淙的琵琶声。 一队身穿轻纱的少女,鱼贯而入,轻舒广袖。 紧跟着,一个清脆中略带忧伤的女声,伴着琵琶,传入了所有人人的耳鼓。 “盏中离愁倾不尽,渐可千斛,且谋今朝醉……” 词还是原来的词,从任何角度,都不能算是佳作。 只是从紫菱大家口中唱出,却平添了无数味道。让听众根本没心思去品味词的好坏,只觉得有一个红颜知己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含泪相送,欲语还休。 “如此歌喉,哪怕一个字没有,都能唱成天籁,无关词的好坏!”杨旭却是不服,站在韩青身后,小声嘟囔。 “若无如此歌喉,又如何跟那红莲相提并论?!”韩青对他的话,深表赞同,笑着轻轻抚掌。 再看其他同僚,一个个捧着酒盏,搜肠刮肚。只怪自己才思不够敏捷,或者刚才过于谨慎,才让姓刘了拔了头筹。 第11章 燕子还来寻旧垒 须臾,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四下里,叫好声宛若鼎沸。 伺候在楼梯口和各包厢门口的龟奴们,再度卖力地扯开嗓子,将贵客打赏给紫菱大家的缠头奋力喊出,唯恐有人听不见。 虽然全部赏钱加起来,也抵不上先前那锭马蹄金的十分之一。至少人气上,却也没让紫菱大家输给红莲大家太多。 那紫菱大家,做人功夫甚为了得。 先怀抱琵琶,朝各包厢放下频频行礼。紧跟着,又为主动为贵客们弹唱了一支最近流行的小令,以示答谢。 待喝彩声再度轰然而起之后,才抱着琵琶,缓缓退场,绕路返回了韩青等人所在的华山雅居。 一众看客正听得高兴,哪里肯依?纷纷笑闹着抚掌顿足,要求紫菱再度返场。 牡丹阁的史掌柜见状,赶紧亲自走到牡丹池中,做着罗圈揖,向众位客人解释:紫菱大家先前那阙《蝶恋花》,乃是永兴军路转运司刘司仓,为送别友人当场所做,并非莲花班预先准备。所以,暂时不可再二。 当即,就有好事的人高声抗议,说自己也能填词,牡丹阁不能厚此薄彼。 史掌柜正愁气氛不够活跃,立刻满口子答应,如果对方也有好词,他会安排白藕大家一展歌喉。 随即,又趁机宣布,今晚如果其他才子有雅兴,也可以现场填词。主题和词牌皆不拘,紫菱和白藕两位大家,会从中挑选有眼缘的佳作,当众配曲弹唱。 这下,现场的气氛可就开了锅。 许多读过几天书的客人,都立刻招呼伙计和龟奴们速速取来纸笔,自己也要即兴作词。 而那史掌柜,却又怕这些人喧宾夺主,暗地里,悄悄叮嘱麾下的龟奴和伙计们,无论哪位客人写出何等好词来,都要暂时排在后面。今晚白藕和紫菱两位大家的所有时间,都先紧着华山雅居的官爷们安排。 事实上,又哪用得着他如此煞费苦心? 定安县昔日在大唐,虽然曾经是腹心繁华之地,此刻在大宋,却是如假包换的边陲。 全县人口加起来,都不到十万,一时间,又能找到多少个擅长填词的才子? 甭看眼下大伙叫嚷得起劲,真的提起笔来,还有胆子和本事把一整阙词填完的,恐怕十不存一。 并且这十分之一的人,也不太可能写出什么上乘的佳作。 道理很简单,读书令人心活。虽然世人常笑话不通人情世故者为书呆子,但是,真正的才子,有几个会不通人情世故? 先前听到转运司司仓这个官称,心思通透者,就早已明白了,今晚牡丹阁来了一群当官的家伙! 有谁会闲得没事情干了,非得跟一群将来有可能阻挡自己上进之路的官员们抢风头? 而寻常连功名都考不上的读书人,临阵磨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吕判官、张县令和刘司仓这等已经在科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英才”? 更何况,吕、张、刘等辈,身边还有幕僚代为推敲润色,甚至提前就为他们准备好了“答卷”。 如此一来,今晚牡丹阁后半段助兴节目,就几乎成了几个官员展示才华的专场了。大伙你一首,我一阙,端的是才思宛若泉涌。 白藕和紫菱两位歌姬,来者不拒,将大伙填好的词,轮番登台弹唱。中间即便偶尔有其他节目穿插,也无法让填词者的兴致降低分毫。 韩青自己虽然不懂得作词,却知道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因此,刚刚开始时候,心中还带着几分尊敬,洗耳恭听。 只可惜,接连听了五六阙,竟然没一阙,超过刘司仓那阙《蝶恋花》水准。甚至比他记忆里的那些二十一世纪古风口水歌,也没见得高明多少。 这令他,顿时觉得好生地困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番穿越,来到的不是华夏历史上那个北宋! 然而,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想那北宋和南宋加起来三百余年里,世人填的词,恐怕数以十万计。而真正流传到后世,并且被寻常人熟悉的,总计不过百十首而已。 历史的巨浪无情,经历近千年反复淘选,留下肯定是真金。 当年那些狗屁不通的,即便靠着各种手段博得一时之名,转眼间也就不再有人记得了,更没任何机会赢得千古传唱! “佳俊,佳俊,赶快帮忙看看我这一首。不求惊艳四座,只是不要让人挑出太多毛病来丢丑就行!”杨旭生来喜欢凑热闹,忽然托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走到韩青面前,连声央求。 “你早就投笔从戎了,这会儿还跟着瞎掺和什么?”韩青根本不懂如何填词,当然不会胡乱给他修改。更不希望,好朋友去抢了本应属于李师兄的风头,平白得罪人。因此,果断将纸张往旁边推,“并且在座诸君,哪个读的书又不比你多?” “那可未必,所谓各花入各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不定,那白藕大家,今晚就看我写的这首,格外对心思呢?”杨旭却不肯低调做人,眯缝着一双醉眼,连连摇头,“到时候,我找个机会,悄悄把她带回河北安置。反正河北距离汴梁相隔千里……” “你刚才不是说,对紫菱一见倾心么?怎么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受不了对方胡言乱语,韩青皱着眉头提醒。 “什么叫见异思迁啊,我这是不忍冷落佳人!”杨旭显然已经喝过了量,大着舌头高声解释。“红莲有人砸马蹄金,青莲今晚要最后压轴。紫菱刚才有刘司仓他们作词捧场,若是没有一首像样的词给白藕大家,岂不是……” 韩青闻听,愈发不肯陪着他胡闹。而那杨旭,却吃定了他,非要好朋友先替自己润色了再说。 兄弟俩正僵持不下之际,正对着牡丹池一侧窗外,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啪,哗啦啦……” 紧跟着,一声怒叱透窗而入:“兀那史老儿,休得欺人太甚!你倒是说说,我家公子今晚填的词,比起前面那些,有哪里差了?为何那边写的,一首接一首唱起来没完没了,我家公子所作,却被你硬生生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李管家宽恕则个,宽恕则个。”包厢的墙壁全是木头打造,隔音效果极差。两家包厢距离又非常近,史掌柜的声音,也快速传了过来,透着许多无奈和惶恐,“是手下人有眼无珠,识不得李郎君的传世之作。小老儿这就把红莲叫来,让她进包厢内,亲自为李郎君弹唱!” “哪个要你请红莲来私下献唱了。我家公子的词,难道见不得人不成?!”那管家却狗仗人势,继续扯着公鸭嗓子,不依不饶,“告诉你,我家公子先前没有张扬,是体贴别人,不愿意把他们写的那些东西,都比了下去。如今,你既然狗眼看人低,我家公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到底什么样的词,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什么样的词,只能算是街头俚唱!” 这,明摆着是要跟华山雅居的官员们争风头了。身为平头百姓的史掌柜,哪里敢应承? 陪着笑脸,弓着身体,苦苦哀求。只盼那李公子能站出来说出话,别让自己和自己的牡丹阁,卷进一场无妄之灾。 那隔壁的李姓西班小使臣,显然是霸道惯了。竟然由着自己的管家撒泼,从始至终,都不肯吐一个字。 结果,倒是韩青这边的李昇李师兄,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压怒气,吩咐吕行延的幕僚余长史,去给史掌柜传话,将隔壁客人的绝世好词,着人配了曲子,弹唱共赏。 “这……”余长史听得好生犹豫,抬头向转运判官吕行延请示。 “去吧,人家既然要登门献宝,咱们好歹听听他的大作,然后再替他父亲指点一二!”吕行延心中也早就憋足了火气,冷着脸,轻轻挥手。 在他想来,一个二世祖,即便身边幕僚再有才华,写词的本事,也未必高过自己这边的科场出身。否则,那幕僚自己早就考进士了,何必寄人篱下,整日伺候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公子哥?! 先前念在彼此都是官身,他没计较对方乱砸金子出风头。已经是大度。 如今,既然对方拿着词作班门弄斧,自己刚好狠狠给此人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大出吕行延所料。 尽管紫菱大家,借口疲惫,没有亲自登场弹唱,而是换成了弹唱水平逊了她三分的白藕。 尽管白藕大家仓促上阵,没多少时间熟悉那公子哥或者是帮他捉刀的那位幕僚的词风。 当歌声伴着琵琶声响起,依旧瞬间让全场瞬间为之一静。 “秦楼东风里。 燕子还来寻旧垒。 馀寒微透,红日薄侵罗绮。 嫩笋才抽碧玉簪,细柳轻窣黄金蕊。 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屈曲阑干遍倚。 又是一番新桃李。 佳人应念归期,梅妆淡洗。 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好词!”才听到了“燕子归来寻旧垒”,韩青就忍不住悄悄在桌案下抚掌,同时,知道自己这边的同僚们,今晚已经输得毫无悬念。 待听到“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屈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更是心服口服。若不是耐着大伙的脸面,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声跟着吟唱。 【作者有话说】 最后这首词,乃是宋代无名氏所做。韵律跟东风破很像。配上东风破的曲子,应该能唱得通。 第12章 前世之仇 “好词!” “写的好!” “写的好,唱得也好,绝妙好词!” …… 没等琵琶声停歇,四下里,喝彩声已经宛若雷动。 今晚牡丹阁的众酒客当中,可不止韩青一个人识货。 大宋从官方到民间,都追捧好词,就像后世追捧流行歌曲。 而宋词对应的词牌,大多数原本就有定谱。只要照样规矩填好,就能直接清唱。 所以,很多酒客的情况,都跟眼下的韩青非常类似,自己没有动笔填词的本事,鉴赏力却早就被社会大环境给熏陶了出来。 还有一些客人,先前搜肠刮肚琢磨了一晚上,都没填出半阙词来。情绪、兴致和口味,却全都被调动到了临界点上。 此刻乍闻“凤箫声杳沈孤雁,目断澄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之语,眼前顿时一片大亮,五腑六脏紧跟着也一片通透。 只觉得,这几句,正是自己苦苦酝酿一整晚都没酝酿出来,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 几乎每一个字,都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故意的,故意的,我敢保证,隔壁那厮,是在故意跟咱们这边较劲!”同样的好词,落在韩青的好兄弟杨旭耳朵里,感觉却跟其他客人完全不同。“刚才那锭马蹄金是,现在这阙词也是!” “不要急。他身边已经有了红莲,词也得再好,也不会跟你争白藕!你只需要多花些心思,先过了世伯那关。否则,小心他拿军法治你。”韩青不愿意多事,端起一杯酒,故意将话题往别处岔。 在他看来,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之间有过节也好,有交情也罢,都是另外一个韩青的事情,跟自己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而今晚一道吃酒赏花的同僚,除了直肠子杨旭之外,也跟自己没任何交情。 所以,隔壁那位是故意争锋,还是无心打脸,都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只管端着茶水,继续看戏就行了,没必要跟着瞎掺和。 更何况,眼下以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即便掺和进去,也掺和不出什么结果来。 隔壁那位,随便就能丢一锭马蹄金砸人。自己如果光拿从九品的俸禄,不贪污受贿,得存上小两年时间,才能凑出这个数。 隔壁那位,今晚所丢出来的诗词,无论是其亲手所填也好,幕僚代笔也罢,论品质,都足以纳入《宋词三百首》之列。而自己,哪怕继承了身体前主人的全部学识,这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同等水平的作品出来。 隔壁那位,官拜西头供奉官,最低正八品起步。自己眼下只是从九品巡检,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想要升到正八,至少得熬满六年,还得看上司肯不肯提携。 …… 不争,争也争不过,只要砖头没落在自己头上,就姑且安心看戏。 这一刻,中年人的躺平心态,在韩青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暴露无遗。 然而,杨旭才二十岁出头,正气血方刚,性子怎么可能像他一样躺平?听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自己的茬,直气得抬手拍案,“韩小二,这可不像原来的你!莫非你大病一场,连骨头都病得软了?” 自打穿越以来,韩青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像”,顿时心里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哆嗦。 然而,他却依旧不愿意掺和别人的事情,也不愿意让杨旭乱趟别人的浑水。 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之后,再度苦着脸摇头,“什么叫不像原来的我?我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当年同窗们夸我,是给我面子。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你如果不擅长此道,太学之中,就找不到第二个擅长此道的了!”那杨旭大急,一连串实话脱口而出,“在汴梁之时,大伙去樊楼喝酒,为啥谁都愿意叫上你?还不是因为你词填的好,每次都替大伙捉刀,让大伙赢得姐儿的青睐?!今晚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却忽然说自己不擅长此道!知道的,是你自谦。不知道的,还以为……” “我真的不是自谦,我这不是大病初愈么?拳一日不练手生,填词也是一样。好几个月不动笔,自然反应迟钝。”没想到身体前主人,还曾经是个风流才子,韩青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仍旧努力给自己找理由。 “佳俊,今晚如果你有才思,千万不要藏拙!”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师兄也捧着酒杯走了过来,满脸郑重地叮嘱,“我和季明,原本就不擅长此道。在座诸君,刚才大多数已经填过了词,比起隔壁那首,全都略逊一筹。虽然没必要争这口闲气,可今晚被人一再欺负上门,我等却无力反击,日后传扬出去,难免颜面无光。” 这不是今晚他第一次跟韩青说话,却是说得时间最长,语句最多的一次。 刹那间,让韩青的心脏处,就又开始闷得好生难受。 不知道身体原主人到底跟这位李师兄,有什么过节。也不认为,自己有为大伙争回风头的必要。韩青犹豫了一下,礼貌地拱手,“敢教师兄知道,师弟我真的不是藏拙。以前填词,都是事先花了时间和力气准备下的,所以勉强能上得了台面。今天来这里之前,我却毫无准备。而隔壁那位公子哥,恐怕却是和当年的我一样,早就写好了稿子,就待时机一到便拿出来……”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忽然一亮,后半句,本能地咽回了肚子里。 是了,隔壁那位公子哥,事先早有准备。甚至包括此人先前砸马蹄金之举,也不是随意而为! 此人从长安追到定安县,恐怕并不是为了红颜! 此人今晚跟大伙在牡丹阁碰上,更不是偶遇! “佳俊是说,此人专门冲着愚兄而来!”那李师兄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大宋皇帝的慧眼,怎么会是个庸才?瞬间,就明白了韩青为何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双目之中,寒光闪烁。 如果韩青所推测没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大宋前往西夏宣旨的使臣,虽然行踪不需要保密,可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里,却绝非小事! 而隔壁那位,明知道他李昇担负着向夏州李继迁宣读圣旨,弘扬“天威”的使命。还专门堵着他,落他的颜面,安得又是什么居心? “师弟我只是随口一说,也许他就是个浪荡公子哥,不知道轻重。”关键时刻,韩青中年人心态,再度发挥了作用。一边讪笑,一边摆手,“师兄千万别被我误导。况且填词之事,原本也是文字游戏。既不能治国安邦,也不能替官家教化万民。这种一时意气,没必要较真!” 无论身体前主人跟李师兄关系如何,这些话,都算是韩青的肺腑之言。 作为一名经历过坎坷的中年人,他实在看不出来,身为大宋朝廷的使臣,李师兄有跟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头的必要。 写词这事情,好坏都无关前程,更无关国运。 苏轼乃是一代词宗,照样被贬到岭南去吃荔枝,还差点儿把命丢在那边。 柳永与苏轼双星争辉,一辈子都没当过官,死得时候,棺材都是青楼歌姬们捐资众筹的。 而蔡京,高俅,章淳,吕惠卿,哪个写出来的词,能赶得上苏轼一根脚指头。却没耽误这几个人出将入相,子孙世代享福。 那李师兄乃是天生的做官料子,如何分不清楚孰轻孰重?听了韩青的话,脸色变得愈发谨慎,眼神也变得愈发凌厉。 本打算,今晚先揣着明白装糊涂,退避三舍。待将来弄清楚隔壁那位公子哥的身份,再秋后算账。谁料,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就在他冲着韩青连连点头,准备顺坡下驴的当口,华山雅居的包厢门忽然被人推开。牡丹阁史掌柜,满脸惶恐地走了进来,冲着吕行延和余长史二人,连连躬身谢罪。 隔的距离稍远,外边的喝彩声又是此起彼伏。李师兄和韩青、杨旭三人,根本听不清史掌柜在说什么,却从对方的表情和动作上,感觉到事情好像又出了岔子,顿时齐齐皱起了眉头。 没等他们出言询问,甚至没等吕行延和余长史两个,做出确切回应。包厢门口,已经又涌进来了几个陌生面孔。 当前一个,身穿淡蓝色锦袍,头戴雕冠,手拿摺扇,一幅贵公子打扮。看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长得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但眉宇之间,桀骜之色毕现。 紧跟在其身后的,则是四名中年男子,皆穿着青色锦缎常服,看样子也是有官职在身。 其中两个,胸前肌肉鼓鼓胀胀,几乎要冲破衣服。另外两个,则八字眉,山羊胡,满脸阴毒。 不待这些人自报身份,韩青的心脏,已经像失了火般跳了起来。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成了拳头,脊背和大腿处的肌肉,也瞬间绷了个紧紧。 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许多画面,也如走马灯般闪过。其中最为清晰的,则是其中两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汴梁城内横冲直撞情景。 在画面角落,还有几个负责迎接客人的大宋官员,满脸羞恼,却敢怒不敢言。 而马背上的那两位中年男子,分明能控制得住坐骑,却故意叫喊说战马受惊,要求百姓自己躲避,否则生死皆不能怪到自己头上。 眼前的画面,忽然开始变红。 红色的世界里,几个熟悉的身影冲了上去,舍命拦住了惊马,将两名中年人拉下坐骑,按在地上痛打。 其中一个,乃是杨旭。 另外一个,就是身体的前主人! 大宋热血少年韩青! …… 可以说,身体前主人之所以从前程无量的太学上舍生,变成了一个从九品边塞巡检,全是拜那两位中年人所赐。 甚至连身体前主人之死,也与当初那场汴梁城内那场冲突,脱不开关系。 “西头供奉官,六宅使,末学后晋李德昭,拜见诸位前辈同僚!”没等韩青眼前的画面恢复正常,带头闯入包厢的那位公子哥,已经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拱手。“在隔壁听到各位的佳作,一时心痒,所以斗胆班门弄斧。鲁莽之处,还望各位前辈,见谅则个!” 第13章 因果 话,说的礼数十足。然而,此人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飘在天上。仿佛多看大伙一眼,都会让他丢脸一般。 “贼子欺人太甚!”身为汴梁城内鼎鼎大名的公子哥,杨旭如何能忍得下这种气?嘴里发出一声怒喝,纵身挥拳,便往前冲。 那李德昭既然敢登门挑衅,就早就做足了准备。毫不犹豫地抽身后撤,动作飘忽,宛若鬼魅。 与其一道入内的那两个胸肌鼓胀,明显练过武的中年人,则齐齐迎上。宛若两扇门板一般,将杨旭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季明小心!”事发突然,韩青根本来不及再做任何思考。完全凭借本能扯住杨旭的左侧手臂。同时,脚步踉跄,将一张矮几碰翻,令果盘,茶壶,杯子滚得满地狼藉。 “季明,咱们现在跟他算是同僚,打起来有损朝廷颜面!”李师兄反应也不慢,快速追过来,拉住了杨旭的右侧胳膊,同时,点明双方现在的身份。 “别拉我,松手!他都欺负上头上来了,还不准我给他个教训?这官司,哪怕打到官家面前,咱们都占理!”杨旭的胸膛里,新仇旧恨交织,根本听不进人劝,挣扎着继续前扑。 然而,他一个人的力气,终究抵不过韩青和李昇两个。无论如何用力挣扎,都不可能再继续前进半步。 而那李德昭手下的两名练过武的伴当,地位毕竟照着杨旭差着一大截。为了保护自家主人而还手,没有任何问题。主动扑过来与杨旭厮打,却是以下犯上。没奈何,只好借着脚步被茶壶、果盘等杂物阻挡的由头,缓缓后退。 “杨翊麾,没必要生气。李供奉乃是党项人,不识中原礼数,先前未必是存心冒犯。” “杨翊麾,大伙乃是同僚,打起来,徒惹外人笑话!” “夏州终究重新回到了大宋治下,李供奉也做了我等的同僚。以前的恩怨,理当一笔勾销!” “夏州刚归,杨翊麾,你若是打了夏国公之子,肯定会落一身麻烦!” “杨…” 转运判官吕行延,县令张威、转运司司仓刘永年,主簿周崇等官员,也纷纷围拢过来,一边劝说杨旭不要动武,一边用身体将双方隔开。 而那歌姬紫菱,一众陪酒的少女,以及牡丹阁史掌柜,早就吓得傻了。一个个惨白着脸躲在矮几后,噤若寒蝉。 “师弟听我一句话,佳俊先前说得对,此人乃是有备而来。你跟他厮打,恐怕正中他的圈套!”借着吕行延等人争取到的时间,今晚宴会的主宾,右巡使李昇迅速理清了思路,压低声音继续劝告。 “姓李的,我知道你在存心找事。有种别玩这些下三滥的阴招,咱们俩到外边,真刀真枪面对面了结恩怨!”杨旭虽然是个直心肠,却不是个莽汉。听了李昇的话,迅速停止了挣扎,同时瞪圆了眼睛,向躲在两名武伴当身后的李德昭发出“邀请”。 “杨翊麾,这么说可就错了!”李德昭笑着推开两名练过武的伴当,折扇轻摇。语言和身体的动作,带着如假包换的轻松,“李某跟你素不相识,“恩怨”二字,又从何而来?至于今晚,李某乃是奉了圣旨,去汴梁面见官家,顺便进入太学读书。半路听有人填词,心痒难搔,就随手胡写了几句,又何至于,因此与你结怨?!” 不待杨旭回应,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昇,“对面可是李巡使?莫非大宋还有这规矩,当官的在某处酒楼填了词,别人就不准比他填的好?” 李昇猝不及防,被问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你,你,你放屁!没胆子就是没胆子,别信口雌黄!”杨旭也被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话来反驳。 “杨翊麾,算了,算了。大伙如今都是同僚,没必要太计较小节!”县令张威唯恐双方真的厮打起来,把自己卷进漩涡,苦口婆心地连声劝说。 扭过头,他又冲着李德昭轻轻拱手,“小老儿张威,乃是安定县令。事先不知六宅使驾临,才没有设宴相请,并非存心冷落,还请六宅使多多包涵!” “是啊,六宅使既然要去太学读书,便是杨翊麾的同窗。师兄弟之间,有啥过节不能揭开?” “六宅使既然是奉旨去拜见官家,何必在路上节外生枝。消息传出去,即便官家宽容,不予计较。令尊那边,也不好看!” ““令尊乃是夏州节度使,杨翊麾父亲,乃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你们两个,都是将门虎子,理应彼此亲近才对……” …… 其他官员们,也强忍怒气,继续为冲突双方劝架。仿佛先前李德昭反复挑衅,只是针对的杨旭一个人,与他们全都无关一般。 韩青听得心脏处又闷又痛,然而,头脑却渐渐恢复了清醒。 强行压制住揍那李德昭及其身边西夏随从一顿的冲动,他以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局外人的角度,追寻前因后果。没费多少时间和多大力气,就从众人的话语里,将那李德昭的身份,和今晚整件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个七七八八。 此事,还得从他穿越之前说起。 数月之前,大宋捏着鼻子与夏州和谈,割让了数县土地给夏国公,党项人李继迁,换取对方重新称臣。作为回报的一部分,李继迁也承诺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汴梁读书。 这个以读书名义,做人质的倒霉儿子,就是李德昭。 没等离开夏州,此人就被朝廷封为六宅使。位列干领俸禄不用干活的西头诸供奉之列。 此人来大宋,当然需要熟悉大宋的人带路。故而,数月前,曾经被杨旭和韩青的前世,在汴梁拉下马痛打的两个夏州使者,这次又与此人同行。 而再不被李德昭重视的儿子,也是夏国公之子。所以,除了两名熟悉大宋情况的使者之外,此人身边,还带上了数名侍卫,做武伴当打扮。 既然是去汴梁做人质,李德昭在路上走走停停,随便瞎逛几圈儿,只要去的不是战略要地,沿途也没有地方官员会太跟他较真儿。 而六宅使虽然只领俸禄不用干活,却是货真价实的从六品。所以,牡丹阁史掌柜,先前将李德昭认作大宋的正式官员,也不算眼拙。 至于李德昭什么时候盯上了李昇和杨旭,为何一路从长安城跟到了定安县,今晚还千方百计扫诸位官员的面子,其实也很简单。 大宋战场上没打赢,君臣们却在出使夏州的官员职位上玩起了花活,临时给李昇安排了右巡使的身份,本身就存了压夏国公李继迁一头的心思。 李德昭半路上听闻此事,当然不会忍气吞声。 没等使臣入境,先给使臣一个下马威,让其威严扫地,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今晚的举动,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盘内招和盘外招,在路上等着李昇! 想到这些,韩青就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不完全是受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而是自己的情绪很不爽! 他从没把自己当做过宋人。 他对大宋没任何归属感,跟忽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兄李昇,也没任何交情。 然而,杨旭却是他穿越以来,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三十六岁的人,不会冲动到,去为刚刚结识的朋友两肋插刀。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即将走上一条充满屈辱的道路,却无能为力,这滋味,也绝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打疫苗,胳膊不太舒服。这章短点儿。明天努力写多。 第14章 一曲 “麾下全是这种没骨头的废物,也难怪被我大夏打得割地求和!”将众位官员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李德昭于心中暗自冷笑。 正如韩青所推测,此人是从长安城一路跟随李昇和杨旭的脚步,来到的定安县。 此人今晚的所有举动,也全都是蓄意而为。 其目的就是,尽可能地羞辱李昇,让大宋君臣明白,他们战场上丢失的脸面,休想靠小聪明再找回去。 此外,李德昭所怀有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了解永兴军路各地大宋官员的喜好、性格和能力,为接下来夏州的进一步扩张做准备。 反正,只要大宋不想跟夏州开战,他无论在大宋境内怎么折腾,大宋各级官员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万一折腾出来的结果,让他的父亲李继迁满意,他还有可能早日被接回家,换他的兄长李德明去汴梁做人质。 而如果大宋与夏州之间的战火再起,哪怕他躲在汴梁太学里头,什么坏事都没干,面临的也是被斩首泄愤的下场。 赢了血赚,输了也不亏到哪去,如此便宜的事情,试问李德昭怎么可能不做? 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事态的发展变化,基本上都符合他最初的预期。 大宋永兴路的地方官员,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胆小,无能且无耻。明明是所有人一起被他打脸,却争先恐后想把自己摘出来,让右巡使李昇一个人承担屈辱。 大宋使者李昇,也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是个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在大宋境内,连这点突发情况都应对得手忙脚乱,等到了夏州,面对巨大的压力,此人恐怕更是要进退失据。 唯一出现的偏差,就是有人及时拉住了杨旭的手臂,避免了事态扩大。 按照李德昭的设想,以杨旭的二世祖脾气,受到羞辱,肯定不会选择唾面自干。 而只要双方动起了手,自己就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最好自己再被杨旭打上几拳,脸上带上明显的淤青,文章的抓手就更多。右巡使李昇,此番出使夏州的底气就更虚。 甚至他自己连汴梁都不用去,就能平安打道回府。 不过,古语有云,谋乎其上,取乎其中。这点小小的偏差,还在李德昭可以接受,并且可以修正的范围之内。 至于导致偏差出现的“罪魁祸首”,李德昭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在来“偶遇”李昇之前,他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将在安定县地界排得上号,并且今晚有可能出席酒宴的地方官员,早已经摸了个一清二楚。 名单里头,肯定没有刚才及时拉住了杨旭的这个年轻官员。 而从此人坐的位置来推测,其品级恐怕也是在场一众宾客里头最低的,甚至完全是个顺手拉来凑数的添头。 “在下倒是想跟杨翊麾亲近,但是无奈,杨翊麾对在下误会颇深,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背对着同行的两位文职,李德昭也没注意到二人发现韩青在场时的表情,只顾冷笑着跟吕行延、张威等官员撇清,“在下久慕大宋风雅,听闻这边包厢填词填得热闹,才特地前来向各位同僚讨教。又怎料到,好词没讨到一句,却差点儿讨到了一顿老拳!” “误会,刚才全是误会。杨翊麾离开汴梁之前,估计还没听闻你已经被朝廷授予了官职,并且即将到太学就读。”明知道李德昭在拿话挤兑大伙,今晚做东的永兴军路转运判官吕行延,却仍旧试图“和稀泥”。 他久居官场,知道大宋无论如何,在最近两年之内,都不会主动跟夏州开战。所以,更清楚无论李德昭怎么折腾,朝廷轻易不会处置此人。顶多了申斥几句,或者降职罚俸。 而李德昭的前程原本就不在大宋,哪怕一路降到从九品,对其来说,都无关痛痒。倒是自己和今晚在座的官员们,会落下一个不会处事的恶评,多少年都难洗干净。 所以,对吕行延和在场大多数官员来说,息事宁人,其实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至于两次被故意抢了风头,甚至被李德昭当面冷嘲热讽,与个人前程比起来,都不算事儿。 更何况,大伙今晚奉承右巡使李昇,乃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轿子”被掀了,尴尬的也是李昇自己。大伙无论跟他本人,还是跟他父亲的交情,都没好到不惜任何代价,强行替他出头的份上。 “不打不相识,况且你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意气之争,意气之争,年青人在所难免。等会儿坐下喝杯酒,就冰释前嫌了!” “六宅使既然喜欢填词,不如坐下来喝杯酒,然后大伙继续填了词,请紫菱她们弹唱。你和杨翊麾都是太学翘楚,何必非为几句酒话,耿耿于怀?” …… 今晚抱着和吕行延同样想法的,可不止一个。其他地方官员,也都继续陪着笑脸,试图化干戈为玉帛。 夏州已经名义上,又回到了大宋版图。夏国公李继迁,如今就算是他们的同僚。 按照辈分,李德昭就是他们的晚辈。身为长辈,他们怎么能够跟晚辈一般见识? 而那李德昭,心中虽然非常看众人不起,却懂得把握进攻节奏。涅斜着眼睛瞟向杨旭这边,低声冷笑,“各位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既然主动过来拜访,当然是愿意跟各位把盏言欢。然而,今晚大伙能不能坐下来一起喝酒听曲子,却不在于我。” “李巡使正要去夏州,巴不得听你先介绍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是啊,李巡使怎么会不愿跟你相交?杨翊麾刚才还不知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师弟。师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 “李巡使,杨翊麾,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吕行延、张威等人闻听,赶紧分成两波。一波继续温言软语安抚李德昭,另外一波则将面孔转向李昇和杨旭,满脸祈求。 李昇的眼睛和肚子里,都怒火翻滚。然而,肩负出使夏州,替朝廷弘扬仁德的重任,他怎么可能,没等进入党项人的地界,就先跟党项首领李继迁的小儿子,结下大仇? 所以,他肚子里和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到最后只能主动熄灭。然后,笑着向众人点头。此外,还没忘记替大伙压制住杨旭,令后者也别再节外生枝。 只可怜那杨旭,仗义出头,却里外都不讨好。直憋得脸色发青,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季明,算了。咱们兄弟俩,如今见一次也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心里替杨旭觉得不值,韩青拉着对方的手臂,缓缓后退,“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掌柜的,还不安排小二,给老子换个桌案来?!” 最后一句,却是对史掌柜说的。登时,令后者如蒙大赦,连声答应着逃出了厢房,唯恐逃得慢了,继续遭受池鱼之殃。 “有劳紫菱大家,去给我们兄弟俩,重新找一套笔墨过来!”迅速向周围看了看,韩青一边继续拉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的杨旭走向自己原来所在的包厢角落,一边继续笑着吩咐。 歌姬紫菱,顿时也找到了魂魄。带着两名婢女,一道蹲身给他行了个礼,随即快速离去。 其他被吓傻了的少女和小厮们,也纷纷回转了心神。七手八脚,收拾地上瓜果碗碟。 包厢里的秩序,立刻变得有些杂乱。但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暂且告一段落。冲突的双方,也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排了位置落座,谈笑炎炎。 须臾,牡丹阁的另一位管事,带着新的一批小二赶到,将包厢内彻底收拾整齐。重新更换了瓜果和小菜,以及缺失的酒具和茶具。 随即,一批看起来更机灵也跟更水灵的少女,被老鸨领了进来,将先前受到惊吓的少女们,全部换走。以免有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神不守舍,得罪了哪位官员,给牡丹阁和莲花班,带来无妄之灾。 趁着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无暇顾及自己这边的机会。韩青则拉着杨旭,不停地问东问西,转换后者的注意力。以免此人被气出病来,或者等会儿又耐不住撩拨,平白被人当枪使。 以他三十六岁的成熟心智,和上辈子被社会锻打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应付个小年青杨旭,还不简单?几句话问过,就把杨旭的注意力,给转移到了大宋和辽国的边境上。 比起已经暂时选择蛰伏的夏州,辽国对大宋的威胁,显然更为严重。特别是自打去年大宋集举国之力伐夏,却铩羽而归之后,辽国大军,已经开始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撕破北方防线,直扑汴梁。 好在此时大宋的北方,还有杨延昭和杨旭的祖父杨嗣二人在,辽军才始终找不到合适机会,大举入寇。 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从没中断过。大宋边军,眼下只能做到四处堵窟窿防守,不让辽军深入宋境。却根本没力气反击,更甭提深入辽军境内,饮马高粱河畔。 “我一直怀疑,党项人和辽寇,暗中早有勾结。”忽然扭头向李德昭那边看了一眼,杨旭用很小的声音,向韩青抱怨。“李继迁选择服软,不过是为了修整兵马,以图来年。而辽国,则趁机在北方挑起战火,让我大宋无法两头兼顾,明知道李继迁老贼假意服软,实际却在暗地里养精蓄锐,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两家即便勾结在一起,也不能将大宋怎么样。你且放宽心好了!”韩青的历史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却知道大辽比大宋亡得更早,笑着举起刚换的酒盏,低声开解。 看出杨旭余怒未消,想了想,他继续开解,“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人人都像你,明明只是个校尉,却要操枢密院的心,那朝廷岂不是乱了套?”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杨旭不敢赞同,立刻低声反驳,“且不说,朝堂上枢密院那帮老人,都早就没了锐气,只想要过一天算一天。我等身为将门之后,世受皇恩,岂能……” “我原来是没出汴梁,不知道天下之大。”韩青可不想在这里跟他谈论朝政,赶紧笑着打断,“而现在,却发现,自己当初的确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你说什么?你是真心的?”杨旭越听,越觉得眼前的韩青,跟自己记忆里的韩青,对不上号。皱着眉头,继续反驳,“我记得你原来可是跟我说,朝堂衮衮诸公,皆……” “我那时候,是井底之蛙!”唯恐身体前主人的胡言乱语,传到有心人耳朵里,韩青又赶紧笑着打断,“现在,是知今是而昨非。” “嗯——”杨旭从皮囊上,找不到眼前的韩青,和自己记忆里的韩青,有任何差别。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待自己,也是像原来一样真诚,沉吟着摇头。 “算了,不说这些。”韩青不想招人怀疑,再度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总之,你听我一句话。大宋的国运长着呢,远不到你我拿刀子为他拼命的时候。大辽也好,夏州也罢,想夺走大宋的江山,都不可能。“ “这个结论,又从何而来?”杨青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低声询问。 “嗯——,感觉吧。我自己的感觉。”韩青想了又想,却无法给自己的话,找到合适的佐证。更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来自后世,知道这段历史的大致走向。最终,又选择了东拉西扯。“最近看史书,通常到了末世,民间必然一片凋敝。而现在,据我自己亲身体验,大宋民间,却还是生机勃勃。” 这种论据,如何说服得了杨旭?后者却也懒得再跟他争论,只管捧起一盏酒,慢慢品尝。不经意间,嘴角和眉梢,却浮现了少年人不该有的苦涩。 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努力开解对方。然而,偏偏又不能告诉对方,大宋也好,大辽,西夏也罢,千年之后,全是一家。所以,开解了半晌,却没几句话,真正具有说服力。 到后来,他自己也疲了。摇摇头,笑着举起了酒盏,“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此去夏州,路途坎坷,你遇事多听李师兄的,切莫冲动。” “我跟你说过,我只负责送他到边境上!”听出韩青话语里的担心之意,杨旭红着脸解释,“不会进入夏州境内。至于接下来从这里到边境的路……” 扭头看看正在跟吕行延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李德昭,杨旭恨得咬牙。“此人不再来找我,我自然分得清楚孰轻孰重。如果他再追着我挑衅……” 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跟对方隔得也足够远。然而,他一句话没等说完,李德昭的目光,却恰恰转了过来。隔空跟他的目光碰撞出了一团团火花。 “杨师兄莫非还想赐教于在下?”李德昭原本也没打算轻易放过李昇和杨旭,只是刚才需要点时间养精蓄锐,才好再接再厉。此刻发现机会上门,立刻撇起了嘴,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质问。 “不敢,杨某可不敢做你的师兄!你……”杨旭胸膛里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被勾起,手拍桌案,就开始出言回呛。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儿,视线却被自家师兄李昇,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赐教二字,着实不敢!”唯恐杨旭再度上了李德昭的当,李昇举着酒杯,替他接上了下半句,“杨师弟已经投笔从戎,不写文章多时。而六宅使今日所展现的文采,也令李某甘拜下风。” “李师兄,你让开!”杨旭大急,抬手去推李昇的肩膀,“先前那首词的确好,但是,填词的人,却不一定是他!” “师弟,你喝醉了!”李昇扭过头,低声呵斥,“那阙词,的确比你我平素所填,高明甚多!” 随即,又迅速将头转向李昇,继续陪着笑脸说道,“六宅使如此文采,到了汴梁之后,何愁找不到知音。李某痴长六宅使几岁,家又在汴梁,就借这一盏酒,预祝六宅使,早日名动文坛!” 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晚要忍辱负重到底了。所以,无论李德昭如何找茬,自己都坚决不接招,也不准许杨旭再接招。 反正李德昭先前拿来给大伙添堵的那阙词,写得着实不差。哪怕是找幕僚提前代笔,或者干脆就是花钱买来的,被这阙词给比了下去,他输得也不算丢人。 然而,李德昭却坚决不肯让他和杨旭轻易脱身。撇了撇嘴,继续咬住不放,“有什么不敢的?李师兄入学比在下早,成名也比在下早,指点在下这种后学末进,岂不是理所应当?” “入学早,学识未必就高。”李昇迅速接过话头,干笑着补充,“况且我原本就不擅长填词。哪有胆子,盲人指路?” “这倒是有趣了!”李德昭早就料定,今晚没人写的词,能胜过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那阙,自顾气定神闲地摇头而笑,“李某自幼仰慕大宋风雅,家父也叮嘱过李某,到了太学之后,要多多向各位师长和师兄请教。而今日有幸遇到两位太学才俊,却一个只想跟李某动拳头,另外一个不擅长写文章。却不知道,李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真正有学问的师兄?还是大宋太学徒有虚名,原本就不值得李某一去?” 话音未落,杨旭已经推开李昇,强行冲上,“贼子,你敢辱我师门,我跟你没完!” “季明,不要争一时意气!”亏得韩青早有防备,双手死死抱住了此人的腰,才令此人没有冲到李德昭面前,将酒桌再度变成战场。 “六宅使,李某刚才已经说过,甘拜下风!请你不要羞辱我的师门。”如果李昇再忍下去,今后,就无法继续做所有太学子弟的大师兄了。因此,他铁青着脸,将杨旭和韩青,再度挡在了自己身后,同时,冲着李德昭低声怒吼。 “莫非名闻遐迩的李巡使,也准备跟李某动武?”李德昭才不在乎,羞辱不羞辱别人的师门。对他来说,太学就是一座牢狱,不去才最好。“提前说明白,动武,可是我党项男儿的强项。单挑也罢,群殴也罢,你今晚都没机会赢!” “这,这,怎么又争执起来了。刚才,刚才还不是好好的么?” “六宅使息怒,右巡使,且给老夫一个面子。大伙难得相遇,听曲子填词,都是雅事。何必非要动手打架,有辱斯文?!” “六宅使,右巡使,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 吕行延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起身,努力将双方隔开。 “你等慌什么?难道李某说错了么?太学才俊,若是个个皆如此,李某何必去那里找罪受?”李德昭,却已经养足了精神,决定将李昇打击到没脸见人为止,隔着一群官员,继续出言不逊。 “师兄,季明,咱们难得一聚,不如换个地方喝酒!”韩青实在觉得心烦,干脆抱着杨旭,直接往包厢门口推,同时低声招呼李昇。 以他的心态和目光,李德昭今晚的形象,就像一个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四处找人挑衅的初中生。不理他,是最好的选择。哪个成年人去接招,才是自跌身份。 “也罢,今晚的确喝得够多了。就容李某先行告退。”李昇正愁找不到办法脱身,听了韩青的话,果断决定,顺水推舟。 那李德昭打击人打击得正过瘾,岂可让目标全身而退?立刻抚掌大笑,“呵呵,这倒是符合你们宋人风格,见势不妙,撒腿就逃。” 这话,可就是在太过分了。非但李昇和韩旭,都停住了脚步,双手握拳。连先前一直努力试图把自己摘出漩涡的吕行延等人,也全都停止了劝说,一个个对李昇怒目而视。 “怎么,各位觉得李某说错了么?”李昇才不怕得罪人,反正只要大宋和夏州不开战,他就没有性命之忧,“今晚,斗钱财也好,斗文采也好,你们哪个,又曾经赢过李某半根手指?而斗拳脚,你们又全都推三阻四,这么多人,不敢打我一个!我先前真是得了失心疯,竟然想要向你们这群人求教!” “杨某跟你斗拳脚,咱们出去外边,不倒下一个不休!”杨旭挣开韩青的胳膊,怒吼着迎战。 “你,你……”吕行延等地方官员,个个气得胡须乱颤,浑身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某先前念你原来是客,才对你一让再让。没想到,你却得寸进尺!”李昇也被逼得没了退路,站直了身体,抬手指向窗外的牡丹池,“你不就是想要给李某个下马威,让李某到了夏州之后,对令尊唯唯诺诺么?别以为李某猜不到?出去,拳脚兵器,随你挑!” “那就别怪李某欺负你们了?”李德昭巴不得对方跟自己当众比武,立刻笑着开始扒身上的常服,“算了,你们师兄弟俩一起上便是。免得李某打得不过瘾!” 说着话,他推开吕行延,带头就准备下楼。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依旧平静的声音,“打架,就不必了吧。各位又不是小孩子。更何况,六宅使入朝为质,纵使有错在先,把他打个鼻青脸肿,也不是待客之道。” 这话,可比刚才所有的话,听起来都戳心窝子。当即,就让李德昭停步,扭头,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只见说话之人,跟杨旭身材和年纪,都极为接近。 然而,眼神却比杨旭,深邃得多。 可能是心脏不舒服,此人单手抚摸着自己胸口。但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二公子,他,他就是当街殴打我大夏使节的韩青。”跟在李德昭身后一道前来闹事的夏州文职,也终于找到了机会,咬牙切齿地向他汇报。 “你就是那个,被贬谪到外地,戴罪立功的韩青?”李德昭眼里的凶光四射,声音却迅速恢复了冷静,“怎么,亏没吃够,还是嫌自己命长?” “六宅使言重了。”韩青原本没打算掺和,却因为李德昭刚才的话,辱及大宋太学,触到了身子前主人的逆鳞,导致自己心脏剧痛,最终,被迫卷了进来。因此,说出的话里,充满了无奈,“我只是觉得,今晚六宅使闹得太过分。其实夏州也罢,大宋也好,几百年前,还不是一家?而几百年后,谁知夏州和大宋,会不会又归为一统?你我打来打去,自己觉得无比威风,在后世之人眼里,却未必不是几句谈资!” 这是他站在了二十一世纪的角度,看眼下的大辽,大宋和党项,有感而发。也是先前他想用来劝解杨旭,却一直没斟酌好的说辞。 此刻被李德昭逼到头上,他的思路反而变得清晰无比,说起来毫无停顿。只是其中扑面而来的沧桑,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吕行延、张维等官员,都是读书人,听了这话,顿时全都愣了愣,若有所思。 李德昭虽然读书少,经历却远比同龄人丰富,跟自家兄弟之间的争斗,也远比寻常大宋豪门的继承人之争残酷,因此,刹那间也是一愣,心中酸涩无比。 然而,他终究是狼群里撕咬出来的优胜者之一,神经之坚韧,远超周围的大宋官员。转眼之间,就又找回了本我。先拍着手,给自己争取了几个呼吸的调整心态时间,随即,再度冷笑着摇头,“韩兄弟好口才,连临阵脱逃,都能编出这么有趣的理由。也罢,今晚你填词,写诗,喝酒,比武,你随便挑。只要其中一项能赢过我,你当初羞辱我党项使臣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韩某不擅长填词,也不擅长写诗,不过曲子词,却勉强还能记得一首。”韩青见过自大狂,也没见过狂到如此地步的,叹了口气,继续摇着头回应。(注:曲子词,宋代对曲的称呼。比词的规矩少,但也是有曲牌,可以直接清唱。) 作为曾经的麦霸,他能够唱出来宋词,只有两首,却都不应景。但刚才跟杨旭说起宋,辽,党项三家的过去未来,他脑海里,却忽然想起另外一首千古名句。非常应景,并且与他现在心境,也颇为对得上号。 那李德昭不知道他是穿越客,听他说“记得一首曲子词”,还以为是讽刺自己,找人代笔后背诵,因此,毫不客气地挥手,“不管你找人写的,还是以前写的,都算。李某却不信,今晚你们这群废物,肚子里还能拿出真东西来!” “六宅使莫忘了,我曾经也在太学就读,算是你的师兄!”韩青笑了笑,谨慎地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如果韩某赢了,咱们之间的恩怨照旧。你对大宋太学的狂言,还请自己吃回去,切莫再留着恶心人!” 随即,又四下看了看,高声吩咐,“掌柜,取纸笔来!” “来了,来了!”史掌柜和管事正躲在门外,瑟瑟发抖。听闻他准备填词,而不是跟李德昭动武,顿时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去预备纸笔。 “佳俊,我去喊紫菱,让她准备琵琶!”杨旭对韩青永远信心十足,迅速收起怒气,上前助战。“拿出你当年的十分之一本事来,羞死这只井底之蛙!” “我当年有个屁本事!”韩青心里嘀咕,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傲,“别光喊紫菱弹琵琶,把先前敲鼓的那个红莲,也一块喊来。顺便让人取一面鼓。我心中这阙曲子词,需要铜鼓铁瑟才好。” 说罢,也不管那李德昭如何撇嘴。接过史掌柜亲自捧来的毛笔,附身于纸上,奋笔疾书: “临江仙,贬谪途中怀古。” “好字!”吕行延识货,光看书法,就知道韩青绝非纨绔子弟,果断开口喝彩。 有他带头,四下里,叫好之声立刻轰然而起。在场的大宋官员,都打定了主意,只要韩巡检写的曲子词,不比先前李德昭带来的那首词,差得太远,就一定力捧,以找回今晚大伙失去的颜面。 “许久没练字,手生。”韩青却摇摇头,笑着向大伙解释。 穿越以来唯一没丢下的,就是身体前主人的武艺,因此,他的腕力和手指灵活度,都远胜于前世。 而前世,他为了拉生意,专门在书法上,下过一番功夫。此刻,再结合这辈子身体主人的书法功底,写出来的作品,端的是银钩铁画,韵味十足。 须臾,一首曲子词写罢,众人哑口无声。 韩青自己,却借着三分酒意,丢下了笔,从杨旭手里,接过鼓槌,走到刚刚抬过来的鼙鼓旁,奋力敲响。 “咚——” 众人皆被鼓声吓了一跳,目光却迟迟离不开纸面。包括那李德昭,虽然狂妄自大,却不是瞎子,两眼盯着刚刚写好的临江仙,嘴巴不停地蠕动,额头鬓角等处,汗珠不断。 “有劳两位了!”韩青自己,也进入了状态。向满脸欣喜的紫菱和满脸不情愿的红莲笑了笑,低声说道。“此曲,与时下的其他曲子不同。我先来第一遍,两位随后跟上就行。” 说罢,再度抓起鼓槌,边敲边唱。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沙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会写词,可架不住,他听过,背过,并且记忆里,有一个曲子词,永远难忘。 改两个字,就与此刻的心境和世事,扣得稳稳。 上半阙,他自敲自唱,用的是二十一世纪标准三国演义主题曲韵律。 下半阙,他敲鼓,紫菱努力用琵琶伴奏。红莲楞在原地,失魂落魄。 待一曲终了,他又重头唱起。 紫菱的琵琶,已经弹出了金戈铁马之声。 而那红莲,彻底忘记了心中对李德昭的畏惧和崇拜,挥舞起鼓槌,如醉如痴。 再看吕行延、张威等人,皆须发张扬,作仰天长啸状,嘴里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至于李德昭,早已经没脸再听。转过头,带着随从,失魂落魄而去。 第15章 素签小字 “蛟龙出水,野马分鬃,仙人指路,追星赶月,美人回眸……” 婆娑的垂柳下,韩青一边在心中默念招式名称,一边挥动长矛,将身体前主人祖传的韩家枪法,舞了个虎虎生风。 这套枪法,据说出自大唐开国名将尉迟恭,威力巨大。练到登堂入室之时,千军万马中取敌军首级,如探囊取物。 又据说,身体前主人的祖父的堂兄,大宋开国名将韩重赟,就是凭借一把长枪,从寻常小卒,硬生生杀到了殿前司铁骑指挥使的位置上。每战马前马后,亡魂不可胜数。 还据说,当年高粱河兵败,大宋车神一路转进两百余里。惊魂稍定之后,不哭阵亡的将士,单独哭五年前就已经去世的韩重赟。 大抵是,如果韩重赟没有病故,带头持枪冲阵。那些契丹将士,根本挡不住宋军全力一击。更甭提,后来居然凭着地形和天气,反咬一口! 还,还据说…… 总之,传说很多,每一个,都给这套枪法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韩青所掌握的历史知识不够,判断不出上述传说的真伪。 但是,却用实践验证出,身体前主人留给自己的这套枪法,锻炼效果绝对一等一。 连续几个月练下来,他非但体型越来越符合后世健康美学标准,精神也越来越旺盛。 甚至视力,听力,隐约都有了一定提高。隔着三十米远,都能看清楚来人的五官,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巡检,巡检,擦汗,擦汗,小心风吹!”来人正是弓手张帆。只见他,先从旁边伺候的乡勇手里,接过毛巾,然后涎着脸凑上前,连声请求,“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山中风硬……” “有事就说,别绕弯子,烦!”相处日久,韩青不用猜,就知道有事情找自己。迅速收起长枪,单手抢过汗巾,在自己半裸的身体上快速擦拭。 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 “巡检英明,小的就知道瞒不过您!”张帆继续涎着脸,连连拱手,双目之中,写满了讨好,“小的有个本家兄弟,读过几本书,附庸风雅。前天家里盖了个亭子,想求巡检题一幅匾额。” “小的知道不该拿这事儿来烦您,原本直接拒绝了,可耐不住家中老父天天念叨。”唯恐韩青嫌他没事找事,顿了顿,他将身体弓得更低,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就厚着脸皮……” “拿纸笔过来吧!”韩青不等他说完,就笑着打断,“几个字而已,不算啥大事。更何况,韩某也不是什么书法名家。” “哎,哎……”弓手张帆喜出望外,摇着屁股跑远。不多时,就带着四名自己熟悉的乡勇,将全套笔墨纸砚捧了过来。 韩青刚好也穿完了衣服,先走到柳树下的石头桌子旁,取过凉茶水喝了几口。然后抓起笔,一边俯身纸上,一边低声询问,“凉亭有名字么?还是我随便写?” “有,有,叫揽月厅。这里,这里还有一幅楹联。还请巡检一并赐以墨宝。”张帆早有准备,从衣袖中,取出另外一卷桑皮纸,在石头桌案上徐徐展开。 “要写这么多?”韩青皱了皱眉,却没等张帆回应,就开始挥毫泼墨。转眼间,匾额和楹联所需要的字,全都写了个整整齐齐。 “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多谢巡检赐以墨宝!”张帆眉开眼笑,再度连连躬身,欢喜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不必客气!”韩青笑着摆手,随即,一边欣赏自己刚刚写的字,一边顺口询问,“真的是你本家兄弟?他给了你多少润笔?” “真的是,绝对没出五服!”张帆想都不想,就高声回应,“润笔,他答应给我两百文……” 话说出了口,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漏了嘴。赶紧红着脸,躬身求饶,“巡检,小的没有骗您,小的真的没有骗您。他真是我的本家兄弟。我,我本来没打算收钱,只是,只是亲兄弟,明算账。” “拿出一半儿,给弟兄们买酒喝。你自己,留一半儿!”仿佛早就预料到,此人在拿自己的书法换钱,韩青随便横了他一眼,顺口宣布,“下次记得收四百文。我的字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却不能卖得太便宜了。否则,将来不好跟别人抬价!” “哎,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松就过了关,张帆擦着头上汗珠,连声答应。“小的下次收半吊,低于这个数,小的绝不答应!” 作为心理上的中年穿越客,对于手下人拿自己的书法换钱这件事,韩青并不是很介意。然而,却介意手下人不懂生意经。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补充,“半吊也不要随便答应,答应得太容易了,字就不值钱了!以后每个月,你们所有人加起来,只准答应别人两幅。多了,就自己想办法推到,别来烦我。” “哎,哎。小的记住了。小的这就去跟王武和刘威他们几个去通知。”张帆愣了楞,迅速躬身领命。 有些人,根本不经念叨。 还没等张帆把身体重新站直,弓手王武和刘威两个,已经联袂而至。远远的,就朝着韩青见礼,“属下王武(刘威),见过巡检!” “有事?”见两人模样颇为郑重,韩青皱了皱眉,沉声询问。 金牛寨巡检所,虽然卡在通往夏州的商路上。但是,平素需要出动两名以上弓手带队的事情,也难得一见。 王武和刘威,约好了到巡检所后院找他,想必是遇到了二人自己解决不了,或者不敢做主的麻烦。 “没,没,就是过来跟巡检报个到。” “好久没见巡检练武了,想过来开开眼界。” 出乎韩青预料,王武和刘威,都连连摆手。随即,又各自抬手搔起了后脖颈,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韩青立刻猜出,二人找自己不是正经事,瞪了二人一眼,低声叱骂。 “哎,哎!”王武和刘威挨了骂,身体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自然了许多。又相继作了个揖,低声请求,“巡检,窦家堡的窦里正,后天做四十大寿。想请巡检赏面子,到他家喝一杯酒。” “巡检,转运司的刘司仓,派了贴身书童过来,想请您帮他那边的粮库大门,写个匾额。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让书童在门房候着呢。“ ”窦里正?我跟他又没啥交情,给他去贺哪门子寿?”韩青听得好生不耐烦,又横了二人一眼,果断拒绝。“替我回了他,说,就说后天我要去县里,拜见县尊,实在脱不开身。” “县尊,县尊也会去窦家堡。”王武苦着脸,低声提醒,“那窦里正,虽然没做过什么官。但是,他的大女婿,却在张提刑身边,做了个书办。您虽然跟他不熟,却也没必要驳了他的颜面。” “永兴军路四大粮草仓中的最大的一座,就设在三十里外的牛头山。”刘威也赶紧压低的声音,向韩青解释,“刘司仓跟咱们,也算是近邻。往常咱们这里无论缺粮食还是马料,只要历任巡检言语一声,刘司仓都会帮忙想办法挪点出来应急。” “嗯——”韩青低声沉吟,最后,无可奈何地点头,“也罢,你们先替我答应了。等我有空,再写两幅字,分别请他们二位雅正。” “是,巡检!”王武和刘威两个得偿所愿,齐齐抱拳答应。 被他们俩一打扰,韩青也没了继续练武的心情。摆了摆手,冲着几个伺候自己的乡勇吩咐。“来人,收了摊子。今天到此为止。” 随即,倒拖起长枪,径自返回了书房。 累,真的很累,不是因为处理公务和练武,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迎来送往。 如果早知道会面临如此后果,韩青在半个月之前,肯定不会替李昇和杨旭两个出头。 这下好了,便宜师兄李昇和发小杨旭的面子找回来了,二人拍拍屁股,继续前往夏州公干。韩青自己,却要留下来面对一夜成名之后的麻烦。 最近半个月,隔三差五,就有当地的读书人,不请自到,请他斧正各自所填的新词。 还有一些附庸风雅的大户,不惜拐上七八个弯子,也要求他一幅“墨宝”。仿佛他成了二十一世纪的某“大师”一般,每个字都价值千金。 天可怜见,韩青哪里懂得填词?! 不答应替那些读书人点评大作,别人就觉得他过于清高。而出言点评,他又怎么可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 这些时日,全凭着在二十一世纪做离婚咨询大师时,锻炼出来的话术,勉强应付。而定安县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喜欢填词的读书人? 并且,随着那首《临江仙》的传播,他的名声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趋势。临近的几个县,已经有读书人专门修书向他讨教,想要跟他结交。 此外,韩青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的字,能好到可以供不应求的地步。 且不说眼下还没出世的苏黄米蔡四大名家,就是唐代的颜真卿和柳公权,也是他跑丢了鞋子都赶不上。 他那笔字,唯一的优点,就是力道十足。 可书法这东西,什么时候只看力道了?如果按照力道标准,尉迟恭,秦叔宝的字,才是数一数二,哪里有颜真卿什么事情? “不行,等给窦里正过完了生日,我得找个由头,出去躲一阵子去。”知道再继续装十三,早晚得露馅,韩青忽然灵机一动,果断做出决定。 由头是现成的,金牛寨巡检司负责方圆数十里内的治安。眼下随着天气越来越好,山中野兽也越来越多,为了过往商贩和当地百姓的安全,韩巡检有责任,再带着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清理一次山中的猛兽毒虫。 并且以这个理由出去躲风头,他都不用向上级请示。 大宋官制复杂,巡检所受上级巡检使和县令双重领导。两个领导,彼此谦让,实际上谁都不会管到他头上来。 一边在心里头慢慢规划着行程,韩青一边走路。没等行程规划完毕,人已经回到了书房。 将长枪挂在兵器架上,转身去换官袍。才抬起胳膊,门外却又响起了弓手牛巨的声音,“巡检在吗?县城……” “别打扰我,有事下午说!”韩青的思路被打断,没好气地吩咐。 牛巨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却不敢喊冤。先低低的回应了一声“是!”,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有您的一封信,县城急递铺子,专门派人送了过来。属下看那鲤封甚为精致,想必出于女子之手……”(注:鲤封,古代比较讲究的信封,用木头做成鲤鱼形。所以俗称鲤封。) “女子?寄信给我?”韩青听得将信将疑,打开门,从牛巨手里接过一个系着红色丝带的木制鲤鱼。 扭头走到窗前,他将信封对着阳光打开,两页洁白且带着香味的信纸,被他缓缓取了出来。 是紫菱大家托急递铺寄来的信。 当日凭着明代状元杨慎的一曲《临江仙》,打得李德昭落荒而逃之后,韩青又与同僚们,在牡丹阁热热闹闹地喝了半个晚酒,才各自找地方安歇。 第二天下午返回金牛寨,他就习惯性地,把所有热闹都忘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想到,那位紫菱大家,还记得自己,并且辗转打听到了自己的任职地点。 而发小杨旭所承诺的,出钱替他给紫菱赎身之语,韩青更是直接当此人从来没说过。 二十一世纪,劝歌女从良,位居四大无聊之首。韩青才不会动这种念头。 至于酒桌上的承诺,谁要是当真,才是脑袋有包。 不过,即便不相信,自己随便背一首古诗,便能俘获美人芳心。 能接到美人的信,韩青依旧感觉到几分得意。 快速将信纸展开,他想见识一下,古代的男女之间,会写什么样的情话。 而信上的内容,却是紫菱返回长安的路上,新听到的一组新词。当时觉得颇为清雅,所以特地记下来,请韩巡检品评。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第16章 懒青天 “还是一个女文青!问题是,你这样写信,让韩某怎么给你回?”心中的那点儿得意,迅速变成了为难,放下“情书”,韩青哭笑不得地摇头。 上辈子做韩大“律师”之时,他过得也算潇洒。肚子里的土味儿洋味儿情话,装了无数。 却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回对方这组《九张机》。 而让他自己写一组情词来与这组《九张机》相和,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这个太学上舍生,乃是西贝货。根本没继承身体前主人的那些吟诗填词的本事。 即便是全盘继承了下来,一个中二少年写出来的诗词,又怎么可能及得上当晚那阙《临江仙》分毫? 被有心人拿去一比较,不是立刻验证了那阙《临江仙》是抄来的么? 自己毁自己人设的事情,韩青是坚决不干的。 更何况,他跟紫菱之间的感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话,也没浓到值得他不惜自毁人设的地步。 当晚他和紫菱双方,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相互配合着唱了首歌,饮了几杯酒,而已。 以他在二十一世纪泡会所的经验,哪怕当晚,有人借着酒劲儿,说过一些暧昧或者挑逗的话,也全都是逢场作戏。 酒醒后,双方就理应忘得一干二净。 更更何况,以目前的进度,他本人想要完全适应大宋的生存环境,至少还得一年半甚至两年的时间。 而他目前的攒钱速度,虽然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同代人。想要给紫菱这个级别的歌姬赎身,却至少还需要三年。 在二十一世纪,三年时间,已经够离婚结婚再离再结五六次了。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之时,可是看尽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如何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能在一晚上就迸发,并且迸发之后,保鲜期能超过三年。 如是想来,紫菱的这封信,他就愈发没有回复的动力了。 然而,他的心情,多少还是受了一些影响,在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时间里,都变得沉闷且烦躁。 所以,应付完了窦家堡寿宴和刘司仓的楹联,韩青立即骑上高头大马,跨上弓箭,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们,浩浩荡荡进了山。 躲,躲,躲清净,越躲越清净! 山里的气温,远比金牛寨凉爽。这个时代又没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到他。所以,他这次一躲就是大半个月,玩了个乐不思蜀。 可怜那山中的飞禽走兽,可是倒了大霉。本该是繁殖和涨膘的季节,却被韩青带着弓手乡勇们,追得无处藏身。 韩青的箭法,着实不敢恭维。弓手和乡勇们,射艺也是一个赛一个烂。可架不住大伙有的是时间,箭矢供应也绝对充足。所以,最后倒也收获甚丰。 光是野猪,就被大伙硬生生累死了五头。其他兔子,山鸡,沙鸡之类,也吓死,累死了一堆,尸体多得需要用筐子来装。 安定县靠近夏州,韩青手头从来不缺盐巴。他命人将猎物用盐裹了,挂树上被风吹干,就又收获了一堆纯天然无污染的美味。 所有收获之中,韩青最满意的,就是一头金钱豹的皮。 虽然被乡勇们用弓箭和猎叉,戳出了七八个破洞,但是都伤在腰腹处,回去之后,找人高明裁缝处理一下,就能掩盖这些缺陷。 届时,硝好了铺在韩青自己找木匠定制的高背摇椅上,不仅舒服,而且能为巡检大人,平添几分威风。 要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甭说打只花豹,就是随处可见沙鸡,早就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死两只以上,就足以被抓去吃上半年牢饭。 …… 日子过得安宁并且惬意。 如果由着韩青自己的性子,他真的想在山里躲到入秋再出来才好。 然而,心脏处的隐疾,却再度限制了他的自由。 从入山第十一天起,闷痛感就越来越强烈,中间还明显伴着几番刺痛,仿佛有人抓着他的心脏,屡屡对他做出严厉警告一般。 “回,我再玩一天便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检,又不是枢密使。我在外边玩上几天,大宋难道还能亡了国不成!”在野外的第十三天,趁着没人注意自己,韩青躲在帐篷里扒开胸前的衣服,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上一次他的心脏似这般疼痛,还是在李德昭对太学出言不逊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之所以决定出头。一半是为了杨旭,另外一半儿,其实是被自己的心脏折磨的无可奈何。 而从那时起,他就愈发相信,自己的心脏里,住着身体前主人的一部分残魂。 所以,在暂时找到一举解决掉残魂的办法之前,他只能努力跟后者“和平相处”。 “残魂”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第十四天,他的心痛没有继续疼。 入山的第十五天,韩青没有如约返归金牛寨处理公务,他的心脏又开始发痛。随即,他又躲进帐篷里,跟对“残魂”摆功劳,讲道理,最终,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两天的假期。 入山的第十七天,心痛的感觉又开始加剧,韩青不敢再冒险。果断下令收兵,带着弟兄们和这些天来的所有猎物,返回了岗位。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错,在他“怠工”的这段时间内,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什么大事都没发生。 几件积累下来等候处理的小案子,无非是东家和西家弄混了一只猪崽;某人砍柴砍过了界,动了属于别村的林木;某兄弟俩分家,长辈对财产处置不公;某村长辈,控诉晚辈不孝,或者寡妇偷人,令举族蒙羞之类。 这种案件,根本不需要动用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大宋律例,凭着韩青所熟悉的人情世故,轻而易举就能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而这种偷懒以人情替代律法的行为,非但没有让韩青被乡亲们鄙夷,反而替他赢得了很多赞誉。 甚至有乡亲前脚刚刚离开了衙门,后脚就开始传颂韩青天的名头。 “这年头,青天大老爷,也太容易做了些!”从弓手们马屁话里,得知自己不小心竟然抢了眼下可能还没出生的包拯的名号,韩青忍不住以手扶额。 他病愈之后,判的最大一桩案子,就是侯张氏状告周癞子偷牛案,其他那些,充其量不过是在调解邻里纠纷! 连调解邻里纠纷,都能被百姓称为“青天”,这金牛寨的前任巡检,得懒到什么地步,糊涂到什么程度,才让其治下百姓,在他滚蛋之后拍手称快? “巡检,巡检,赵家庄的赵寡妇,给你送来四十个鸡蛋,感谢你替她主持公道,洗清了她的名声!我替让人替您收到伙房了,等会……”又是平凡且安宁的一天,弓手张帆晃着肥硕屁股跑进了韩青的书房,脸上的笑容仿佛刚刚偷吃了蜂蜜的狗熊。 “胡闹,她家只有四只老母鸡,一年到头加起来,也下不了两百个蛋。”没等韩青过脑子,几句话就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咱们这边一年到头商贾不断,还愁没蛋吃?” “这,这,巡检说得对,拔毛得捡着肥雁拔。”张帆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不着恼,低下头,继续笑呵呵地解释,“但是,问题不在鸡蛋,而是您收和不收,所代表的意思不同!” “嗯?”韩青的眉头又皱了皱,努力屏蔽掉上一任身体主人的思想干扰,用三十六岁的老练成熟眼光,重新考虑问题。 刹那间,答案就呼之欲出。 有关赵寡妇的案子,是他从山中回来之后,所处理的官司当中,案情最复杂的一个。 赵寡妇姓张,她的丈夫一年前病故,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三间瓦屋,两头牛和五十亩薄田。 赵寡妇自己摆弄不了那么多田地,肯定得雇长工。 而一来二去,赵家村就有人看到,长工半夜钻进了主母的屋子。 赵家的长辈,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马上开了祠堂,要把赵寡妇赶出家门,儿子交由其堂叔抚养,田产和房子收归祠堂。 赵寡妇的娘家,跟赵家庄就跟着一条小溪。 她的哥哥们闻讯,立刻全部拎着朴刀和棍棒,从张家庄杀到了赵家村。 当众放出话,如果赵家村的人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立刻杀了自家妹子,向死去的妹夫谢罪。 如果赵家村的人,敢冤枉自家妹子,他们也不介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村子的里正,怕出人命,干脆写了状子,就近到金牛寨请求巡检裁断。 韩青从山里返回巡检衙门,看到状纸,心中好不耐烦。第二天一大早,就派弓手出马,将张家庄和赵家寨的里正找到自己面前,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然后勒令他们,各自回去之后,约束自家晚辈,不要举族出来丢人现眼。 否则,再让自己听到类似的争执。诬告者反坐,杀人者偿命,案子涉及的财产,无论房子,土地还是牲畜,全部充公。 于是乎,两位里正当场代表两个家族,当场宣布撤诉,所有争执自动平息。 糊涂官判断葫芦案。 结果,却相当不错。 只是,今天赵寡妇专门来送鸡蛋,却未必真的想表达感谢。 她分明是在向外界表明,她得到了巡检所庇护,以震慑她已故丈夫的那些亲戚! 如果韩某人这里不收,则代表着巡检所上下,都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恐怕用不了几天,那些族人,就会又找到别的借口,谋夺她的财产。 她不可能回回都搬他娘家哥哥们撑腰。 更何况,娘家哥哥们,也不是白白出动的。她至少得管一顿酒水,还要欠下不少人情。 她丈夫留下的财产,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鸡蛋,的确该收。 不过,如果韩青稀里糊涂,就让人收下鸡蛋,难免又会被借题发挥,引起很多没来由的风言风语。 韩青倒是不在乎这些虚名,可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却是个假清高。弄不好,又得“拿捏”上他好几天。 迅速权衡完了利弊,韩青无奈苦笑,“也罢,收都收了,总不能再让追到她家去还。把上次咱们从商贩那边,白得到的盐巴,称二斤给她。你亲自给她送到家里去,就说是衙门酬谢她帮忙提供野猪的线索! 问题圆满解决,风言风语,让张帆来背。好官,韩某自为之。 心脏剧烈了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半点都没有疼。 “哎,哎,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巡检您真是好人,这二斤盐,可是八十个鸡蛋都换不来。”张帆哪里知道,被韩巡检给做了挡箭牌?满口答应着,晃着屁股出门。浑身上下的肥肉,仿佛都轻了几分。 “德行!”朝着张帆的背影,偷偷啐了口吐沫。韩青抓起一卷唐朝人写的话本,斜躺在阳光下,慢慢品读。 才看了三五十个字,耳畔却又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弓手王武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响起,“禀告巡检,朱家庄的朱里正送了两头羊过来,感谢您上次秉公而断,勒令刘家村那边,把偷偷砍走的木柴,全都还给了他们!” “杀掉一只,今晚给大伙加餐。另外一只留着,准备改天招待县里来的客人!”有了前一轮铺垫,这一轮,韩青立刻“上了道”,想都不想,就高声吩咐。 不待王武离开,他又继续吩咐,“处置好了羊,你带几个乡勇,去朱家庄那边走一趟。把朱家庄和刘家庄之间的界桩,重新戡合验证,做好标记。别让两个庄子再起纠纷,更别让朱家庄借了咱们势,趁机欺负别人!” “哎,属下明白了,巡检英明!”王武隔着门,偷偷挑起大拇指,随即,小跑着离去。 还没等他的脚步声去远,弓手牛巨又急急忙忙赶到。却是钱家村丢失马驹子的事情,查到了结果。 并非歹人所偷,而是马驹子贪玩,钻出了马圈后,自己走得太远,被一群灰狼拖去当了晚餐。 韩青听了,少不得又要安排牛巨,召集十几个乡勇,去打狼。并且特地吩咐对方,将狼皮分一半,给马驹的失主,作为抚慰。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牛巨,又来了几个老年资深乡勇头目,所请示的,依旧是一些人情往来和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韩青屏蔽掉脑子里不时冒出来的幼稚想法,按照三十四岁老油条所掌握的人情世故,一一处理。 于是,又收获了马屁和赞誉无数。 待耳根子终于恢复了清净,韩青目光再度回到书上。入眼处,正是一篇古典作,《莺莺传》 此文乃是唐朝大诗人元稹所写。不但词语清雅,内容也令人回味无限。 特别是对于曾经在二十一世纪浪迹花丛的韩大“律师”来说,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一点就透。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啧啧,这意境,非但令人觉得唇齿流芳,小腹处,也是一片火热。 抬头向窗外望去,却发现,时令已经到了仲夏。天空燕子比翼,地上野花成双,再看看自己,未免有些形单影只。 “要不,下月有空,咱们去一趟长安?杨旭和李师兄,那会儿差不过也该回返了。同窗一场,总不能让他俩再绕路来看咱们。“ 悄悄低下头,韩青跟自己的心脏中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商量。 “咱们主动送信,约他们长安碰头。顺便可以看看骊山,曲江,还有,还有莲花班的新节目。” “你放心,我压根儿就不会填词,肯不会替你撩拨紫菱。这些日子,也没收到她的第二封信。估计,她已经把你忘了!” 心脏,没有发疼,只是隐约有点闷。 韩青权当那个可能存在的残魂,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欣然放下书,取来自造的炭笔,开始在白纸上规划行程。 虽然已经不再是国都,眼下长安应该也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东西两市,大明宫,太极宫,太液池,未央宫这些地方,应该还是能凭吊一番的。 而据说,东市旁边就是平康坊,里边汇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娘子,档次肯定不会输于莲花班的歌姬。 而除了平康坊,还有上善寺,白马寺,白云观……,和尚和道士们术业有专攻,帮自己做一场法事。残魂能早点解脱,自己以后也少受一些挟制…… 正筹划的高兴,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又从门外响起。紧跟着,又是弓手杨威那烦人的公鸭嗓,“巡检,巡检,周家堡的周癞子,想要拜见您?” “周癞子?他来见我能有什么好事?告诉他,我很忙。他如果对以前的判决不服,可以去县里上诉!”韩青听得心浮气躁,丢下笔,没好气地吩咐。 “他,他不是来翻案的。他扛着一头猪,押着两个人!说有个新案子,请您老处置!”杨威激灵灵打两个哆嗦,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有案子,也请去县上。本巡检这边,只管缉拿盗匪,查办走私。”韩青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跟地痞无赖打交道,毫不犹豫地再度补充。 话音未落,已经有叫嚷声,破窗而入,“放狗屁!老子才没偷她家的牛。老子只是一时眼瞎,上了胡老六的当!” 很显然,有人拿上回耕牛的案子说事儿,把周癞子给惹急了眼,大声嚷嚷了起来。 “老子这辈子,坑蒙拐骗,都干过。可就是不会去偷东西!” “一日偷窃,终身是贼,老子可不想,死后没脸去见爷娘!”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韩青听得哭笑不得,在屋子里连连摇头。“偷东西丢你爷娘的脸,坑蒙拐骗就不丢了?” 话虽然如此,他心里头,对周癞子的恶感,却减轻了许多。 大概是觉得此人多少还有一些底限,并非彻底烂得无药可救。 “韩巡检,你上司判周某人还牛,周某心服口服。”见韩青迟迟没有处理接自己状纸,周癞子索性继续扯开嗓子,在院子内,将自己今天的目的,一股脑道出。 “但是,有几句话,周某得跟你说个明白。牛不是偷的,是周某从胡老六那买来的。侯寡妇也不是丢了牛,而是他儿子赌输了,瞒着她,把牛押给赌坊!” 心脏突地一跳,尴尬的感觉,油然而生。 韩青楞了楞,立刻意识到某个人的中二病又犯了。 再次迅速低下头,他用心语说道:“别胡闹,案子当时断得没错!咱们只说交易本身不合法,不算冤枉他。” “他买了赌脏,可以找胡老六索赔!胡老六自然会再去找赌坊算账。赌坊,也会去找那侯张氏的儿子!” “而你,身为官员,却不宜与周癞子这种人有任何交往。除非你将来打算黑白两道通吃!” 效果,立竿见影。 心脏又用力跳了几下,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只可惜,没等韩青命人将周癞子赶走,后者的声音,已经再度破窗而入。 “巡检,你放心。俺今天来找你,不是找补这件事。” “胡老六跟周某之间的账,周某跟他另算。” “俺是佩服你,断案如神,才专程找你来裁断。”“你要是不管,这俩人俺也不会送到县里去。让族长直接用家法一块儿打个半死,肯定有一个不冤枉!” “冤枉,冤枉——” “巡检,小的冤枉,冤枉——” 喊冤声,交替而起,透着如假包换的委屈和恐慌。 心脏处,再度传来一丝隐痛。不强烈,却让韩青无法忽视。 “得,我居然还真成包公了!不就是用了你的身体么?有本事,你抢回去啊!”韩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低声抱怨。 疼痛加剧,让他头晕目眩。无可奈何,只能快速改变主意,吩咐杨威将人带进大堂,免得听到喊冤声听得久了,自己活活因为心痛而死。 案情,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 周家庄的里正兼周氏族长周珏,昨天晚上在他弟弟那喝醉了酒,独自回家,半路上被人一闷棍敲翻,抢了装钱的荷包。 紧跟着,周家庄的佃户赵二子,和临时雇用的短工许三,就在庄子里打了起来。 庄子里百姓被惊动,点着火把,将二人团团包围。二人都说,是对方敲闷棍抢劫,被自己发现后追上厮打。 而那里正周珏也是糊涂,昏迷之前,跟本没看清楚,敲闷棍者长得高矮胖瘦,是啥模样! 这种案子,既没出人命,也没真正丢了钱财。即便把赵二子和许三押去县衙,估计也见不到县令,随便一个书吏出面,敷衍几句就算了事。 可周里正,七十多岁年纪,被人敲了闷棍,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了周癞子。 作为村子里的“能人”,那周癞子虽然名声不怎么样,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替里正兼族长出头,所以,他就将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他自己不会断案,可他懂得找懂行的人帮忙。 而他眼里最懂行的人,就是韩青。 自打来到金牛寨以来,有案必破,从没冤枉过一个好人! “就这……”耐着性子听完了周癞子的陈述,韩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赵二子和许三,轻轻摇头。 “可不是就这儿!”周癞子有求于人,连连作揖。“巡检您别嫌烦,案子发生在俺家门口,就是打俺的脸。俺不想平白冤枉他们,也不想让人笑话了去。所以,俺给您扛了一头野猪来,不让您白劳神!” “野猪的事情,以后再说!”韩青摆了下手,意兴阑珊,“你先告诉我,他俩吃过早饭没有?” “给他俩吃了,一人俩馕。俺可没有饿着他们!”周癞子不知道韩青为何会有此一问,楞了楞,瓮声瓮气地回答。 “昨天半夜何时,周里正被人敲的闷棍,你知道么?”韩青又看了精神略有些萎靡的赵二子和许三两眼,继续低声询问。 “大概,大概是亥时吧!”周癞子愈发满头雾水,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那大概是迟了下午饭三个时辰后吧,和从早饭到现在的时长差不多。”当地人一日两餐,韩青心中算了算,快速得出结论。 “是差不多,莫非巡检您饿了。对不起,俺不该这个时间来打扰您!”周癞子听得愈发糊涂,眨巴着迷茫的眼睛,作揖赔罪。 “杨威,把他们俩领到外边最远的拴马桩那,然后让他俩一起朝大堂跑。谁先踏上大堂的台阶,本巡检赏他半只风鸡!”韩青没有搭理周癞子,自管朝麾下弓手吩咐。 “是,巡检!”杨威也猜不出,自家巡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却相信自家巡检,不会无的放矢。答应一声,立刻带领乡勇,将赵二和许三两个,押了出去。 须臾,两个嫌疑犯被押到了指定位置。随着杨威一声令下,同时发足狂奔,才跑到一半儿路程,就已经胜负分明。 短工许三长得人高马大,腿脚却远没有佃户赵二灵活。明知道胜利者能吃到风鸡,也被前者甩出了足足一丈远。 “怎么回事儿,韩巡检这是又在玩什么花样?!” “看看去,看看去,韩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就是厉害,审案从不动用刑,有的是办法。” “可不是么,简直就是铁齿铜牙。” …… 临近的百姓们,发现又有热闹可瞧,纷纷议论着,朝巡检所大堂门口靠拢。 还没等他们走上台阶,大堂内,已经传来了韩青的宣判。敲闷棍者,短工许三是也。见义勇为者,为佃户赵二! “冤枉,冤枉——”许三大急,扯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你先别忙着喊冤……”韩青用镇尺轻拍桌案,笑着道出原委,“同样是吃过饭后三个时辰,你怎么跑,都跑不赢赵二!若是昨天夜里,他抢了周里正的荷包逃走,你怎可么可能追他得上?!” 话音落下,喊冤声戛然而止。 周癞子一把揪住短工许三,拳打脚踢,“还嘴硬,嘴硬!巡检乃是天子门生,皇上面前都能打擂台的,怎么可能冤枉你?” “里正都七十四了,你抢他荷包,也就抢了。敲他闷棍,你就不怕敲死了他!” 收拾完了许三,他又朝韩青抱拳行礼,“巡检,俺服,你是真的有本事!野猪给您留下,我拖这厮回去向里正交待!” “猪可以拿走,人必须留下。”韩青摆摆手,回应得义正辞严,“他敲人闷棍,抢人钱财,自有国法处置。你将他押回去处以私刑,是什么道理?!” 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思维又受到了身体前主人的影响。摇摇头,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后堂。 待到了无人处,却快速以手抚胸,低声抗议:“我说,你瞎折腾什么劲儿?野猪肉不香吗?那周里正乃是有名的抠门儿,当时身上能带几个钱?咱们把许三顶格判,也判不到半年。还不如让周癞子将他带回去,狠狠打一顿给他长个记性。” 四下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力且平和。 第17章 碍事 “小心肝,别捣蛋,吃饭,吃饭!定安县衙凉爽明亮的二堂里,知县张威用朱漆盘子盛满小鱼干,笑呵呵地递到一只橘黄色的家猫嘴边。 正在睡觉的橘猫闻见鱼腥味,迅速睁开眼睛,先欢快地叫了几声,随即,低下头,狼吞虎咽。 “慢点儿,慢点儿,吃完还有,还有!”县令张威像哄情妇般,满脸温柔地叮嘱。心中也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他今年五十二岁,书读的一般,连考七次,才考中了进士。并且在一干同年之中,位列倒数第二。 不过,他做官的本事,明显强于做学问。 五年之前,他被录用为下县主簿,正式步入仕途。随即两年一个台阶,稳稳地从主簿,县丞,一路升到了知县,调任定安。 今年,他在定安县令位置上,又即将做满两年。虽然不到规定的三年考核期,但是,也有资格再往上挪一挪了。 县令升迁,按惯例是换个地方,出任一府州同知。但是,张威更中意的职位,乃是耀州通判。 其中原因有二,第一,耀州距离京兆府近,跟上头往来方便。 第二么,则是因为通判这个职位,虽然与同知平级,权力却比知州还要大。并且属于中枢直辖官员,无论升迁还是调补其他肥硕官缺儿,都有资格优先。 “慢点儿,慢点儿,阿福,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呢,吃相不要这么急!”想到自己前途坦荡,张威心情就愈发地好,一边喊着猫的名字,一边伸手在橘猫的脖颈后反复撸摸。 橘猫的名字叫阿福,跟他的乳名一模一样。 在张威眼里,这只猫是自己的福星。自打养了它之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 至于橘猫从来不捉老鼠,甚至看到老鼠跳上书架,都懒得叫一声的事实,被张威果断视而不见,甚至当作“仁义”,来大肆宣扬。 这年头,会抓老鼠的猫比比皆是,能跟老鼠交朋友的猫,全天下却只有阿福独一份! 做猫,要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官,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恪尽职守,什么廉洁奉公,在张威看来,那都是刚刚步入官场愣头青才会相信的谎言。 事实上,能在官场上玩得转的,无一不是懂得和光同尘者。愣头青们,要么四处碰壁后,慢慢学乖。要么一辈子沉沦底层,永远得不到升迁。 所以,对于身边最近某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巡检,张威一点儿都不看好。 真的以为,凭借一篇曲子词,就能青云直上么? 那是落魄文人的自我安慰罢了,事实上,文章啥时候那么值钱? 大宋开国以来的历任枢密使,有哪个是词填得好,文章写得漂亮的? 俗话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读书多了,反而未必有本事做官。 至于公务,无论是其辖区内的大小案子,还是邻里纠纷,自有专门负责的孔目去处理,哪用得到一个堂堂巡检事必躬亲?(注:孔目,宋代胥吏的统称。一般县里分吏案、户案、礼案、兵案、刑案、工案六个办事机构,每个机构设一个孔目。) 你一个从汴梁来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再能干,对地方事务和风土人情的掌握,难道能比积年老吏还熟? 眼下没还没捅出篓子来,算是走运。 万一哪天惹了不该惹的人,任你背后站着太学的同窗,也得落个灰头土脸。 所以,在县令张威看来,自己手下的这位韩姓巡检,要么是读书读傻掉了。要么,就是想捞取一票名声,就换地方,根本没打算在定安县金牛寨巡检位置上长干。 否则,此人绝不会放弃官员身份不顾,去抢捕头和衙役的饭碗。 更不会身为文职,还终日拎着长枪弓箭满山追野狼。 所谓“有案必破”,“铁齿铜牙”,听起来威风,却都应该是小吏才会获得的头衔。 而官和吏之间,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天然的鸿沟。 一旦某人给上头留下了“能吏”的印象,这辈子最大的去处,也就是“少府”“将作”“都水”三监,或者大理寺。 除非他将来某次机缘巧合,能够立下不世奇功,否则,永远没可能出镇一路,或者入主中枢。 “启禀县尊,金牛寨巡检所弓手张帆,奉巡检韩青之命,转了窦家堡窦三娘状告儿媳忤逆不孝案子,以及该案的原告与被告到县里,请求县尊亲裁!” 有些人,就是不禁琢磨。 张威刚在心里嘲弄金牛寨巡检韩青少不更事,韩青的名字,就通过主簿周崇的嘴,传入了他的耳朵。 “婆婆状告儿媳忤逆不孝?!他不是号称铁齿铜牙么?怎么芝麻大的案子,忽然要劳动老夫?”张威撸猫还没撸过瘾,皱着眉头,冲门外抱怨。 “属下刚才也问过同样的话,张帆汇报说,他家巡检以为,自己的职责是缉私捕盗。而替天子牧民,并教化百姓,乃是县尊的职责。他不敢越俎代庖!”周主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就在张帆的原话中,加了一些油盐酱醋。 “他还知道不能越俎代庖,难得,难得!”知县张威闻听,立刻冷笑着撇嘴。 然而,笑过之后,却迟迟没了下文。 直到周主簿忍不住在门外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恍然回过神。摇摇头将手从橘猫头上挪开,柔声吩咐,“子瑜,进来喝茶。这里没外人,你我不需要如此在乎繁文缛节!“ “是!”主簿周崇周子瑜答应一声,躬身快步入内。自有丫鬟替他掀开门帘,收拾座位,端茶倒水。 知县张威捋了半晌猫,自己也有些口渴了。自己先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了几口,然后笑着询问,“卷宗你看了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官记得,那窦三娘子,不是第一次状告她家儿媳了吧?!” “县尊有过目不忘之才,属下佩服!”周崇立刻坐直身体,笑着拱手,“不过,上一个儿媳姓李,已经跟他家儿子和离了。这个,姓冯,是他家儿子年前才娶的,成亲还不到半年。”(注,和离,宋代离婚。) “和离?窦三娘肯?”张威立刻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本能地刨根究底。 “上个儿媳,是李家寨人,父亲是个乡老,地位不比窦三娘的兄长低。窦三娘既然不念亲情,到衙门告儿媳忤逆。” “李家也舍不得女儿再受气,直接通过窦家堡的堡主出面,让女儿跟他儿子和离了事。” “成亲之前收的礼物和现钱,加倍奉还,陪嫁之物,全都白送给了他儿子” 周主簿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吏,立刻明白张维想要了解什么,所以,三言两语,就将其中关键解释得一清二楚。 “哦,怪不得。赚了一倍,还白捞了一份陪嫁,却是一笔好买卖!”张威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老脸上写满了对窦三娘子的不屑。 “窦三娘子给儿子新娶的媳妇,是她娘家那边的,跟她一样姓冯。彼此之间,还拐着弯沾亲。父亲是个杀猪的屠户。”周崇也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上次她告状,绝对是刁状。县尊当时将她的儿子和儿媳当众训斥一番,不做深究,也处理得着实妥当。” “而这次,恐怕就不是诬告了。她还想象拿捏李氏那样拿捏人家冯家女儿,后者恐怕会真的敢跟她对着骂!” “嗯,肯定!”县令张威笑了笑,脸上涌起了几分幸灾乐祸。 随即,却又想了想,迟疑着询问,“刑案赵孔目那边,你可问过了,他怎么说?” “在来向您汇报之前,属下就问过了。”周主簿非常老练,笑着给出了答案,“赵孔目说,那冯屠户以前的名声颇为不堪,其家教可想而知。无论婆媳之间谁对谁错,其女儿以下犯上,此风绝对不可涨。当然,具体如何决断,还请县尊裁定!” “的确,岂风绝不可涨!”张威立刻有了主意,用手轻拍桌案,“那窦三娘子虽然为人蛮横,终究是冯氏的婆婆。冯氏身为小辈,岂能忤逆犯上?来人,先将那忤逆不孝的冯氏拿下了,掌嘴二十。然后枷在公堂门口,以儆效尤!” “县尊英明,圣上以仁孝治天下。县尊刚好借此机会,将圣意宣扬出去,教化阖县军民百姓!”周崇配合默契,立刻笑着补充。 “嗯,子瑜知我!”张威听得心中受用,抬手轻捋胡须。 判案,向来就是一门学问。 关键在于,各方都能接受,或者都能摆平。 至于如此判案,公道与否。以及那窦三娘子的儿媳,是否真的曾经忤逆了婆婆,被从重判罚,是否冤枉,却非县令和主簿需要考虑。 谁叫她父亲只是个屠夫呢。既没面子,也没能力,像上一个儿媳李氏的父亲那样,给自家女儿撑腰。 “县尊,这种小案子,金牛寨那边,未必真的处置不了。”三言两语,即将一个从未曾谋面的小女子,打入了深渊,主簿周崇意犹未尽,想了想,又涎着脸补充。“他之所以将此案移交到县上,恐怕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怎么,你听说他捞油水了?”知县张威斜着扫了周崇一眼,不置可否。 “毕竟守着通往夏州的商道。今年圣上下令罢兵,放过了党项人。过往的行商,至少得翻一倍。”主簿周崇不说证据,先说可能性。 根据以往经验,凡是涉及利益分配问题,知县张威绝对是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他故意在此处做起了文章。 然而,这一次,张威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此人,先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随即,笑着摇头,“子瑜啊,你这眼界,小了!” “这……”主簿周崇愣了愣,赶紧躬下身体,作虚心求教状,“属下愚钝,还请县尊指点迷津。”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光盯着脚下这一亩三分地!”知县张威又摇了摇头,笑容变得高深莫测,“目光要往远处放。” 顿了顿,稍微给了周主簿一点时间消化,他继续侃侃而谈,“他虽然是因为犯下了大错,才被赶到金牛寨戴罪立功,可他的根子,终究在汴梁。他家中长辈和授业恩师,也都未曾倒下。他那个同窗李昇,上次你也看到了,为人沉稳,前途也颇为远大。” “李巡使的确前程远大,但是,从那天晚上的情况看,李巡使跟他之间,关系似乎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亲近。”周崇斟酌了一下,低声补充。 “嗯?你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嘴巴上说得那样亲近?”县令张威的眉头迅速皱紧,将眼睛转向周崇,沉声询问。 “他,他们师兄弟俩那天晚上,就没说上几句话!”周崇被问得心里发虚,迟疑片刻,才犹豫着给出了回应,“另外,那天晚上,李巡使受辱,他好像也不太愿意助拳。直到,直到李德昭出言辱及了太学,才不得不站了出来。” “嗯——”县令张威嘴里发出一声沉吟,随即,长长吐气。 主簿周崇,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说动了张威没有。又犹豫了片刻,继续试探着补充,“李巡使前往夏州,按理,他完全可以找借口送到环州和夏州的交界处。巡检所又不是离不开他,县尊您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然而,他却只送出了县城,随即掉头就进了山。” “嗯——”,县令张威继续沉吟,对周崇的话,依旧不置可否。 “还有……”周崇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准备再继续上眼药。谁料,县令张威却忽然瞪了他一眼,低声追问,“你跟他有仇?还是他最近又惹到了你头上。” “没,没有!最近肯定没有。”周崇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摇头否认。 他跟韩青之间,按理说,真的没什么利益冲突。 但是,却从第一天看到此人,他就觉得不顺眼。 而后来韩青不考虑他的面子,问都没派人问一声,就直接将耕牛判给了原主,更让他觉得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虽然那件事当中,他的过错很小,也不会影响到他的考评。但再小的污点,也很碍眼不是? 更何况,姓韩的最近,风头也出得不要太多! 全县官吏,除了县令之外,几乎全都被此人给比没了影子。 好像就他韩巡检会做事,县尉,主簿,六案孔目,全都是泥巴捏的摆设一般。 以县令张威的老辣,岂能不知道周崇在拈酸吃醋?但是,既然对方否认,他也不戳破。忽然笑了笑,低声吩咐,“既然没有,就别老盯着他。他这种人,你以为他会在金牛寨赖着不走?即便他本事再不济,他的家人和同窗,早晚也会帮他。恐怕等风头过去了,他就会被调回汴梁,另做安排。” “是,属下遵命。”不知道张威为何会护着韩青,周崇红着脸,躬身拱手。 “你啊,淡定一点儿!”张威又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深长,“既然前后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你又何必急着赶他走?” 不等周崇表态,顿了顿,他继续教训道:“更何况,巡检虽然位于知县之下,却是县里,和府州巡检司共同管辖。来一任巡检,做不了几个月,就被赶走。你让府州巡检司和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本县?” “万一永兴军路都巡检衙门,为此专门派个老辣的干吏下来,你以为会比姓韩的生瓜蛋子好对付?!” 一席话,宛若当头棒喝。令主簿周崇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颗颗冷汗。 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辩解:“县尊有所不知。属下恶他,不完全因为他曾经扫了属下的颜面。而是,而是……” 迅速朝窗外看了看,他确定隔墙无耳,声音压得更低,“属下是担心,他如此聪明,又喜欢多管闲事,还在汴梁那边有根子。万一哪天不小心发现了咱们的事情……” “牛巨和王武,都在替老夫盯着他。目前来看,他的兴趣只在打猎和破案出风头,没有注意到咱们这边任何事情!”知县张威的脸色,也迅速变得阴沉,回答声宛若毒蛇在黑夜里吐信。 “属下是怕,是怕万一……” “真的到那时候,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张威用手指轻敲桌案,仿佛一切尽在自己掌控,“这里距离夏州那么近,他恶习难改,跟夏国公之子,争起了女人。那李德昭一看就不是个有心胸的,难免会派个刺客过来,找他报连番羞辱之仇!” “咔嚓!”一记闷雷,忽然在天空炸响。 闪电透过明瓦,将张威和周崇两个的脸孔,照得忽明忽暗,宛若鬼魅。 第18章 美人心计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转眼天晴,艳阳高照,曲江池上,波光潋滟。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有女子的歌声伴着琵琶声透过珠帘,在开满荷花的水面回飘荡。 不似韩青当日唱的那般沧桑古朴,却别有一番婉转悲凉。 须臾,一曲终了,画舫内喝彩声四起。 看客们一边打赏,一边要求紫菱大家复唱一曲,以抚愁肠。 而弹琵琶的歌姬紫菱,却缓缓站起身,随即便在侍女的搀扶下,飘然去了后舱。从始至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向几个喝彩声最大的公子哥那边多看一眼。 公子哥们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此乃应有之义。 身为大家,自然要有大家的范儿。 烈性的胭脂马,才让人更有征服欲。 若是随随便便给几个铜钱就返场,岂不是成了寻常酒楼卖唱的小丫头。 更何况,随着《临江仙》的传开,紫菱大家的名气,已经比往昔硬生生拔起了一大截。她的“大家风范”,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鼓声响起,二十几个大唐玄甲军打扮的少女鱼贯入内,翩跹起舞。 这组《破阵乐》,乃是莲花班的镇班绝技之一,自推出以来,每次登场,都能获得赞誉和打赏无数。 而今天,观众们的反应却明显冷淡了许多。甚至有人干脆轻摇折扇,走到船舷旁去看曲江上的风景,仿佛那潋滟水波,正是奔流万里的滚滚长河一般。 只可惜,大伙的画舫又大又宽,行动又极为迟缓。而曲江,名为江,其实只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池塘。 否则,大伙儿真恨不得让船家扯起风帆,顺流而下,去看看那万里之外,如何天空海阔。 “恭喜妹子,又斩获拥戴者无数。”画舫后舱,曾经与紫菱齐名的歌姬白藕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了正在对镜整理妆容的紫菱面前,“赶紧润润嗓子,我估计,等会散场的时候,班主肯定还会派人来请你出马,再弹唱一曲,以答谢今晚贵客们的盛情。” “怎敢劳烦姐姐!”紫菱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我自己来,自己来。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不会太辛苦,姐姐不必这么照顾我。” “咱们姐妹之间,不必客气!”白藕笑了笑,将杯子轻轻交给对方。随即,抬起手,帮对方轻轻捋顺了略显凌乱的刘海儿,“我不是照顾你,而是为你高兴。整整两年了,终于轮到咱们姐妹也扬眉吐气一次。” “是啊,快两年了。”紫菱听得心中一酸,脸上笑容迅速消逝。随即,扭头偷偷向前舱看了一眼,继续低声回应,“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落梅重开的这一天。等会儿若是班主要求返场,还劳烦姐姐帮我打个下手。红莲不愿意做我的陪衬,而光用琵琶,又弹不出那支曲子的意境,姐姐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妹子这是提携我,我哪能不知道好歹。”白藕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立刻满脸感激地轻轻点头。 “委屈姐姐了!”紫菱放下茶杯,也顺手给白藕整理了一下耳鬓的头发和发簪,脸上再度浮现了温暖的笑容。 “怎么会呢,姐姐求之不得。”白藕笑了笑,带着几分凄凉摇头,“姐姐原本年纪就比你大,又没有你的嗓子和运气。再不跟着你多露几次面,恐怕过上一段时间,莲花班里就……”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不可耳闻。 紫菱听着难过,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白藕刚才耍了心机,对此,她一清二楚。然而,她却不会戳破,并且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全对方。 因为,对方此刻心中的恐惧,她能清楚地感觉得到。 花无百日红,人也是一样。 莲花班四美争妍,只是对外一个招揽宾客的说辞。 实际上,四美,在最近这一年里,已经渐渐变成了青红双莲。 她和白藕,非但年龄比红莲和青莲大,人气也被双莲越拉越远。 去年若是能及时得到一首新曲或者编出新舞,勉强还能争取跟双莲轮流压轴。而从今年春天起,二人却已经沦落到,只能替双莲暖场和在双莲之间串场的地步,“争妍”二字,再也没人会提。 莲花班的东家,是不会养她们一辈子的。 无论姐妹两个,往日曾经给莲花班赚了多少白银红绡。东家肯定会赶在她们两个对看客彻底失去吸引力之前,将她们的卖身契转让出去。 到那时,成为某个富商的外室或者小妾,已经是她们的福气。 至少,她们还有机会,熬到卖身契到期,然后自己想办法去疏通官府,重新做一个寻常民妇。(注:宋代一部分妾和奴婢,是有固定期限的。理论上过期可以解约,实际上么,就哈哈哈了。) 然后,凭着手头攒下来的钱财,小心翼翼地度过余生。 如果不幸被落入某个胥吏或者“江湖豪杰”里,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非但丝毫看不到活着脱身的希望,甚至连多年来积攒的那些私房钱,也会被对方柞得一干二净。 届时,一个既没地位,也没钱财,更没有儿女做依仗的老妇。乱葬岗就是唯一归宿! “姐姐不会拖累你太久。”知道寻求庇护,也得掌握分寸。心情才稍稍平复,白藕就挣扎着离开了紫菱的怀抱,强笑着抹干了自己的眼睛,“姐姐老家那边,有一个表弟,最近已经托人联络上了。他是个做砚台的手艺人,答应今年秋天就来长安,想办法替姐姐赎身。” “姐姐手头的钱财够么?他人是否可靠?掌柜那边,姐姐可曾试探过口风?”紫菱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认真地向对方询问起几个常识性问题。 像她们这种身份的歌姬,是不用指望家里的远亲,真的肯出钱帮忙赎身的。否则,当初被父母无奈之下卖掉那会儿,远亲早就出手救急了。 表弟也好,堂弟也好,能答应出面,已经是仗义了。至于赎身之资,肯定得她们自己从私房钱里掏,并且,数量还不能低于掌柜和东家,将她们转卖出去的预期。 白藕现在人气大不如前,但是终究曾经风光过。那段时间,多少也能从客人的打赏里头,分到一些红利。如果手头的钱财,能满足莲花班掌柜和东主的预期,那个表弟,人品勉强也靠得住,自赎自身,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至少,风险比嫁给胥吏或者郭解那样的江湖豪杰小得多。 “钱够,掌柜那边,我还没问。但从以前姐妹们的情况看,掌柜为了给其他人一个盼头,也不会过分为难我。”白藕也不隐瞒,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告知,“我那表弟,人品倒还靠得住,只是做不了父母的主。如今其父母俱不在了,才有资格对我这个表姐照顾一二。” “那就提前恭喜姐姐了!”紫菱闻听,由衷地替白藕感到高兴,笑着斟了一杯茶给对方,然后又将先前白藕为自己倒的那杯茶端起来,跟对方轻轻相碰。 “也恭喜妹妹!”白藕举着茶杯,轻轻点头。 两个女子相视而笑,拿茶当做酒,一饮而尽。 举手投足间,竟透出了几分豪迈。 “你也要早做准备,趁着这次难得翻红。”放下茶杯,白藕心情自觉轻松了许多,笑了笑,设身处地地替对方谋划。“多存些钱财,然后联系上家人来接你。或者有看起来可以托付终身的年青才俊,想办法让他赎了你去,哪怕实际上是自己掏私房钱。” 这是她通过多年观察和自身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世间没有不吃人肉的风月场。 东家和掌柜把她们买下来,交给老鸨训练培养,传授歌舞琴棋等诸多本事,图的就是从她们身上赚回足够丰硕的收益。 当一个歌姬不再受客人追捧,或者年老色衰,被其所在的风月场掌柜转手卖掉,乃是必然的结局。再“善良”和“好说话”的东家,都不会打破这个行规。 但是,为了给其他歌姬留下一线希望,东家们通常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以免因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可榨的过气歌姬,影响了整个风月场的士气,得不偿失。 所以,对于歌姬们来说,无论当红到什么地步,都需要懂得“早做准备”四个字。 越当红,越有机会攒下更多的钱,以便将来自赎自身。 越早,则越容易找到肯替自己出头,或者值得自己托付的良人。 越早…… 只可惜,她的肺腑之言,紫菱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管转过身,对着铜镜默默摇头。 “怎么,你还想继续跟红莲、青莲争上一争?她们俩可是都比你小三岁呢,而女人,含苞待放的日子,总计也就三五年。”白藕对紫菱心存感激,继续认真地奉劝。 “我不似姐姐,还能找到家人。”紫菱脸上的笑容再度消失,代之的,是浓郁的苦涩与无奈,“姐姐莫不是忘了,我是从新罗来的?我来大宋的时候,还不到三岁。姓是人贩子给的,自己的父母姓什么,家住哪,我根本不记得。” 白藕闻听,顿时觉得心中又愧又痛。愣愣半晌,才学着刚才紫菱安慰自己的模样,从背后轻轻拢住了对方的肩膀,“可怜的妹子,原谅姐姐。姐姐不是故意要碰你心中的痛处。姐姐知道你是新罗人,却不知道,你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 “也不算痛,被卖到大宋的新罗妇,又不止我一个。”紫菱咧了下嘴,继续摇头,“当初若是留在新罗那边,恐怕不被乱兵害死,也得活活饿死。这会儿,尸体早就喂了野狗,根本没机会活到现在。” “妹子这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饿死?”白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努力将话题朝别处岔,“不过,回不去也好,倒也少了几分牵挂。在这边找个真心相待的公子,趁他被你迷得晕晕乎乎,快刀斩乱麻……” “风月场中,怎么可能找到真心?双方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酒醉时说的话,酒醒之后,谁还会记得?”年纪和白藕差不多大,紫菱头脑,却远比对方清醒。一边拿出脂粉唇膏,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一边快速打断。 “那就找个好看的皮囊,也不算亏。”白藕贝齿轻咬,像是在替紫菱鼓劲儿,又像是在发狠,“还有,趁着这次翻红,把才女之名做实。读书人和有钱人,最好这个调调。只要再有两首类似于《临江仙》的曲或者词,你就能搏长安第一才女之名。再往后,即便只吃老本,也够你吃上好些年。” “哪那么容易啊?!”紫菱被分了心,唇膏明显涂得过了界,苦笑着掏出巾子擦拭嘴唇,“你又不是没见过,每当我唱完了《临江仙》,多少所谓的才子试图填曲相和。可连续两个月下来,哪有一首,能够真正与原来那首比肩?” “那倒是!”白藕松开紫菱的肩膀,走到后者侧前方,蹲下身,仰起头,带着几分歉意,亲手替她涂抹唇膏,“我来,你别动,也别说话。你听我说啊,能写出《临江仙》的那位巡检,肯定能写出第二首。你与其在长安城里寻找,不如想方设法,再请他为你写一阙。词也好,曲也罢,总之,一客不烦二主。” 怕再次弄坏唇膏,紫菱不敢回答,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苦涩。 “怎么,怕他误会了你的意思,追到长安城来?”白藕化妆水平很高,动作也非常娴熟。一边迅速将唇线勾勒整齐,一边继续低声调侃,“那样,索性就嫁给了他。虽然他只是个从九品,可长相不赖,嘴巴也甜。将来你未必不能妻凭夫贵!别动,别动,你这妮子,我马上就弄完了,你一动,我就前功尽弃了。” 最后几句,却是她看到紫菱准备开口,所以急切地告诫。 后者闻听,果然不敢乱动嘴唇。苦苦忍耐她把唇膏涂毕。才侧过头,幽幽地叹气,“想什么呢,你那晚没听人说么?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太翘楚,圣人门生。是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人,才被赶到了穷乡僻壤受苦。” “那不是正好?你与他相逢于落魄之中,肯定不会被误以为贪图他的富贵。”白藕听了,立刻笑着抚掌,“这可是送上门的好机会,你可千万抓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也要两厢情愿才行啊。”紫菱越说,心里越觉得失落,叹息声也越来越低沉。 “你问过他,被他拒绝了?”白藕愣了楞,随即再度用力抚掌,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羞恼。“没想到,他看着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睁眼瞎!” “他可能,可能是嫌弃我的出身吧!”紫菱写信得不到回音,连日来正憋得难受,此刻听白藕替自己“伸张正义”,眼圈儿顿时开始发红,“毕竟,他是读书人,在乎脸面。哪怕娶妾,据说都必须出身于良家。而我非但是个风尘女子,来历,来历也不明不白?” “这是他亲口对你说的?这厮,不愿意就不愿意罢了,话也说得忒地恶毒!”白藕愈发羞恼,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妹子,别生气。没了张屠户,难道就要吃带毛的猪?天下才子有的是,更何况,他那首临江仙,未必是他自己写的。” 唯恐紫菱还觉得不够解气,狠狠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她继续咬着银牙数落,“肯定是这样!他花钱买了词曲,冒充才子。否则,怎么可能词是新的,曲子也是咱们以前闻所未闻。我在莲花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人,能在短短半柱香时间内,填词谱曲,全都一气呵成。” 她是个爱憎分明性子,先前话里话外,将韩青捧得多高,此刻,就踩地多狠。“这也太能装了!如此会装的人,性子肯定阴险。他看不上你,是你的福分。别哭,你该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场劫数!” “没,没有!我没哭,我只是,只是有点难受!”紫菱半晌插不上话,直到她数落够了,才终于红着眼睛回应,“那些话,也不是他说的。是,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站在他那边,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出来的?”白藕又是一愣,随即,气得以手扶额,“我的好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呢?自己糟践自己,好玩么?他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我那天,分明看他跟你情投意合。你不会,你不会,至今还没问过他的意思吧?只管在这里自怨自艾,那你可就傻透了。” “我,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他没给我回。”紫菱被说得心烦意乱,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解释。“想必,想必是不愿再跟我扯上任何瓜葛。” “你在信中告诉他,你对他芳心暗属了?你这妮子,动作够快,胆子也够大!”白藕闻听,两眼顿时瞪得滚圆,上下打量紫菱,满脸赞叹。“这种事情,总得先做一些铺垫,比如请他再替你写首新词,然后你回赠一件礼物,循序渐进才好啊!这样,即便最后不成,至少你把新词弄到了手,也不算亏本。” “我,我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紫菱平素其实也没少跟公子哥们逢场作戏,此刻,却羞得恨不得找个甲板缝隙钻进去,头垂得更低,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天哪,你抄了《九张机》请他品评!”白藕再度一手扶额,做痛不欲生状,“你没听人说过,文人相轻么?更何况,写《九张机》的人,与写《临江仙》的人,怎么可能是同道?你要是想暗示他,对他动了芳心,至少还要送一些信物,比如手帕,绣品什么的,他也好往这个方向猜。你只抄了《九张机》,他是个文人,肯定特别在乎脸面,怎么敢轻易往别处猜?万一会错了意,他的回信握在你手里,岂不是成了笑柄?!” 一边分析,她一边点评。越点评,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直到看见紫菱眼里已经又泛起了泪光,才又环住了对方的肩膀,柔声说道:“不怕,一次不行,咱们就来第二次。这回,我来帮你,我说,你写,总归要让他明白了你的心思。” 说罢,就扭头去寻找纸笔和剪刀。准备剪下紫菱的几根头发,与新的书信,一并托付私递铺子寄走。却不料,通往二楼的木制旋梯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紫菱姐姐,余教习请你上去,她说有话问你!” 白藕和紫菱齐齐变了脸色,一个飞快地拿起剪子,佯装剪指甲。另外一个,则迅速站起身,低声称是。 余教习,乃是莲花班专门请来教导她们歌舞琴棋的,将她们自幼训练到大。从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她们的半个授业恩师。 此外,余教习跟莲花班掌柜,也是师姐弟。班内的很多大事,据说都是她在幕后拿主意。 所以,紫菱答应过后,不敢再做任何耽搁。迅速忘掉心中所有烦恼和期待,快步去画舫二层报道。 画舫二层,有个专门留给余教习的房间,比紫菱等人日常化妆所用,要宽阔数倍,也明亮数倍。 一个模样三十余岁,风韵极佳的女子,正在手持鼓槌,凭窗远眺。听到婢女的汇报,转过身,低声吩咐,“带她进来吧,然后再送些点心和水果进来。好些日子没见了,我们师徒两个正好一起坐坐。” “是!”婢女答应着退下,把房间留给紫菱和余教习两个。 小时候,紫菱可是没少挨那根鼓槌的打。至今,一见到此物,心里就发憷。不待婢女的脚步声走远,就赶紧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教习,紫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紫菱一定,一定尽最大努力去做。” 余教习背对着紫菱,既不吩咐后者起身,也不做任何回应,直到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才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发问:“听说你写信给金牛寨的韩巡检了?他可曾回复你?你这妮子,胆子可真够大。” “写,写了!”紫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回应声里充满了紧张,却不见多少惊诧。“紫菱知道错了,请教习责罚!” 再大的“大家”,于掌柜和东家眼里,都不过是笼中雀而已。 而笼子里的鸟,还能藏得住什么秘密? 她写信给韩巡检,掌柜和东家毫无察觉,才令人奇怪。 只是,不知道掌柜和东家,为何会关心此事?对此,又持什么态度? “好端端的,认什么错啊。我有那么凶么?!”令紫菱意想不到的是,余教习居然没有责罚她。而是笑地弯下腰,将她扯了起来,“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来的少年才俊,怪不得你为他心动。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的确也该想想自己的归宿了。” “教习,你,你是说,你是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紫菱抬起头,带着泪水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你们可都是我带大的。我虽然平素对你们要求严厉了些,但是,终归是为了你们好。”余教习如同慈祥的母亲般,拉着紫菱的手,温柔地点头,“他给你回信了么?你这妮子,性子也太急了些。即便心动,也该讲究章法。俗话说,送上门的买卖,要不上好价钱。女人想抓住男人的心,也是同样。” “我,我……”紫菱被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沮丧,头再度低得几乎扎进甲板。 “不怕,我来教你,只要你肯用心学!”像指点年幼时的紫菱弹琴,余教习笑着用一根手指,撑起对方的额头,“你很聪明,也有眼光,缺的只是一点儿对付男人的小花招。这个,其实很容易学会!” “轰隆!”分明是大晴天,外边却忽然打了个闷雷。 起风了。 满江荷叶,层层叠叠,宛若海浪。 第19章 业火 起风了。 乌云从山后扶摇直上,转眼间,就遮住了半边天。雷声伴着闪电,连绵不断。 “打雷了,下雨收衣服喽——” 听到窗外的雷声,韩青扯开嗓子,无聊地大喊。 院子内,弓手和乡勇们对于自家巡检偶尔冒出来的荒唐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嘻嘻哈哈地将马匹牵进牲口棚,给草料盖上漆布,身影忙碌,心情却非常地快活。 巡检是才子啊,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几个月来,方圆五百里内凡是读过几页书的人,哪个提起那曲《临江仙》,不狂伸大拇指? 而凡是唱曲子的,不唱几句“滚滚长河东逝水”,就上不了台面。谁要敢逞强,非但一文钱打赏捞不到,还可能被听客直接给哄得无地自容。 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的大才子,他的言谈和举动,你能用常人眼光来衡量么? 自古以来,凡是传说中的旷世奇才,又有几个行为正常? 什么东床坦腹,什么打铁扪虱,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怪异,放在才子身上,还能叫怪异么?那叫潇洒不羁。 “大雨落幽燕,白浪涛天……”韩青又顺口念了两句词,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得第三和第四句,并且词中意境,与眼前连绵群山完全不搭调,只好悻然闭上了嘴巴,关窗掌灯。 转身回到书架前,他开始对着全都翻了三遍以上的书籍发呆。 做从九品芝麻官的感觉不错,但日子久了,却难免有些无聊。 特别这种雨天傍晚,想找个红粉佳人喝喝茶,四下环顾,却全都是抠脚大汉。 而去长安逛平康坊,兼找和尚道士“超度”自己心脏里那个残魂的规划,至今也还没能够成行。 古人的生活节奏太慢了,完全是按月来计算。 像中央政府派公务员到地方上传达文件精神这种事情,在韩青的记忆里,哪怕距离再远,三天时间也足够往返了。 而李昇师兄去夏州,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却到现在还没有返程的动静。 至于发小杨旭,韩青现在想起此人来,牙根儿就恨得痒痒。 什么人啊,说了帮自己做媒泡妞,那晚之后,就没了下文。 你即便做不到,至少想办法把承诺的赎身钱给兑现了啊。 没看到韩某人在金牛寨,拼了老命开辟新财源,每月全部收入加起来都不够十吊么? 还有那个什么许紫菱,你三天两头来信,所图究竟为哪般?? 韩某又不是寇仲,你的心思,韩某怎么猜测得到?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跟韩某尽一夕之欢,直接告诉韩某地点、时间不行么? 哪怕一夕过后,你想跟韩某百尺竿头更近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韩某未娶,你也未嫁,同居和谈恋爱,都不违法。 …… 无聊的时候,人就得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反正下雨天,哪也不能去,周围也没啥风景可看。 目光迅速在书架上扫了一个来回,韩青忽然把心一横,弯下腰,从书架最下方,将最近积攒的十多份公务卷宗,一并翻出来,摆上了案桌。 随即,又取出一支炭笔,铺开一张白纸,轻轻搓手。 这些卷宗,是他攒了足足两个半月,才攒够的。大抵分为日常,刑事,国事三大类。 之所以积攒起来一并处理,并非他想效仿三国时代的庞统,在半日之内处理数月之事,以展现自己的才华。而是,他希望通过这些卷宗,来摸索自己和心脏中那位“残魂”的相处之道。 没错,韩青现在彻底变得迷信了。 在求医无果,和尚道士暂时也请不来,又整不明白自己心脏为啥老疼的情况下。 他已经从半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 换句话说,他已经从将信将疑,变成彻底相信并接受,自己的心脏时不时疼痛,是由于身体前主人的残魂在作怪。 不过,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哪怕已经相信自己的心脏,被残魂掌控。他也不愿事事都受残魂拿捏。 所以,在请来足够高明的和尚或者道士,将“残魂”超度之前,他必须通过各种尝试,摸索出一个与“残魂”相处的界限。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帮人打离婚官司。 通过不断的试探,冲突,碰撞,寻找双方认可的那条看不见的边界在哪。 然后,与“残魂”进行谈判,划定彼此的界限,以便瓜分身体的掌控权。 当界限划定完成之后,他自己轻易不会做超过界限的事情。而“残魂”,则不能动不动就再让他心脏疼,或者忽然冒出来,干扰他的大脑思维和身体行事。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并且充满了危险的工程。 没有现代化仪器可提供各种监测数据,也没有心理学家可提供建议和辅导。一不小心,他可能就误入歧途。 但是,韩青却必须去做。 为了他自己不受“残魂”所摆布,也为了他自己将来的幸福和自由。 做九品芝麻官的滋味不错,他却从没想过一直做下去。 难得有第二次生命,他想趁着自己年青,到各处转转,看看整个世界,弥补上辈子的缺憾。 他不想,穿越之后,还遵循与身体原主人一样的规矩,沿用同样的生活轨道。 他不想与身体原主人的家族,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责任和义务。 他不想…… 他不想的事情越多,就越有跟住在自己心脏里的那只“残魂”,进行博弈的必要! 至于风险,韩青会尽可能地降低其存在。 具体办法就是,参照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实验,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 第一份被他翻开的卷宗,是一桩风化案。大刘庄某少妇,与地保偷情,被他丈夫刘某撞破。 刘某愤怒之下,打断了地保一条腿。还写了休书,将妻子送回了娘家。 少妇觉得颜面受损,便反告丈夫污蔑。而地保,也站出来控诉刘某,在他依约去刘家购买鸡仔时,被刘某故意殴打致残。 案情脉络很清晰,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韩青只要从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翻翻以前学过的知识,就能做出最终判决,并且让当事双方都无话可说。 然而,他却笑着快速将卷宗合拢起来,随即,朝门外同样无所事事的下属们招呼,“来人,把这份卷宗收好,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县尊裁决。此乃教化之事,不在本巡检的管辖范围之内。” 说罢,不管弓手们如何回应,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自己的心脏。 正如他所预料,心脏的跳动频率,突然快了半拍。但是,短短半分钟左右时间,就又恢复了平静。 “看样子,身体原主人的鬼魂,对偷懒并不十分抗拒!”韩青笑了笑,信手在早已备好的白纸上,用炭笔做了一个标记,然后又翻开第二份卷宗。 那是一份兄弟分家,并争夺家产案。 如果以宋人的标准,做小生意的兄长,既不肯喜欢读书的弟弟,去考取功名。又不肯将家产,与弟弟平分,肯定要受到一些处罚和谴责。 而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弟弟今年也二十五六了,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哥哥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他? 至于财产分割,做兄长拼死拼活,给家里增添财富,做弟弟只管索取,从未有过任何贡献,又哪来的资格,要求平分? “王武,明日一早,你去小邱庄,宣布本巡检的裁断。”合上卷宗,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韩青一边感受自己心脏处的反应,一边高声吩咐,“邱氏兄弟分家,兄长得七成,弟弟得三成。不服,可以去县里继续上告。” “是!”弓手王武高声答应着入内,去了卷宗快步离去。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抬起手,轻轻揉搓自己的胸口。 验证结果,也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这种程度的理念冲突,他即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剧烈。 很显然,在某些小事上,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只要道理站得住,“残魂”也不愿意小题大做。 又在白纸上做了第一个标记,韩青快速将排在第三位置的一件日常纠纷丢开,直接展开了第四份卷宗。 那是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因为争夺优先灌溉权,而引发的械斗案。 这个时代的气候,远比二十一世纪初湿润。韩青经常去游泳的延川,水流极为充沛。 窦家堡和李家寨两个村子,即便共用一条水渠,也不会出现庄稼旱死的问题。 如此,两个村子与其是在争夺优先灌溉权,倒不如说,是借着优先灌溉权的理由,发泄平素积累下来的恩怨。 “械斗致他人死亡者,主犯以杀人罪论处。从犯监押十年,或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入官!无人致死,主犯徒三年,从犯枷号七日。”还没等韩青想好该如何处置,一段律法,已经自动涌入他的脑海。 这就是学霸的厉害之处,身体原主人即便做了鬼,也照样是鬼中学霸。律法条文信手拈来,根本不需要去翻书。 不过,韩青今天研究案情,可是不是为了按律处置。 轻轻摇了摇头,他强行将脑海里的律法条文屏蔽,随即,冲着门外高声吩咐,“牛巨,把这个案子,也和上一个打伤地保案,明天一起送县里去。村子之间械斗,既非抢劫偷盗,又非携带走私,本巡检没资格管!” 胸腔里,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一波接一波痛楚,接踵出现,让韩青脸色迅速开始发青。 然而,韩青却强撑着,不改变决定。直到弓手牛巨背影走出屋门,才笑了笑,对着心脏低声商量,“两个村子之间的冲突,既然没死没残,就堵不如疏。况且即便我带了弓手去抓人,他们也不可能交出真正的带头者,不过是找个同村最弱的一个出来的顶罪而已。” 也不知道是真的说服了“残魂”,还是他过了自己心理上那一关。心脏处的痛楚,缓缓平息,只留下一点闷闷的感觉,仿佛憋了一口恶气无法理顺。 韩青知道自己赌对了,笑了笑,快速在白纸上做好标记,然后信手翻向下一份卷宗。 是一支商队,被弓手们拦住检查时,发现了所携带的货物中有上百口铁锅。 铁锅是寻常物资,朝廷不禁止买卖。但是,朝廷却严禁向夏州李继迁的地盘上,输送任何生铁和熟铁。 “这个……”稍稍做了一下准备,韩青用手先捂住自己的心口,然后,采用商量般的口吻,自言自语,“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个时代,党项已经融入了中华。所以区区百十口铁锅,算不了什么大事儿。更何况,人家党项人自己也擅长冶铁,镔铁猴子甲堪称一绝,大宋想买,都得花费重金……” 痛,真的是撕心裂肺! 哪怕他把“党项的冶金技术,远在大宋之上”这一理由搬出来,也没任何作用。 身体原主人的心脏,恨不得直接从胸腔跳出来,跟他同归于尽! “也对,严惩,理应严惩!镔铁猴子甲,乃是大人物的穿着。普通士卒,哪怕有块铁板护在胸口上,也能胆气大增!”韩青原本目的,就是寻找一个既能与“残魂”和平共处,又不让自己受过多拿捏的方案,不是寻死,因此,果断选择了妥协。 心脏处的痛楚变轻了一些,却没有立刻消失。仿佛有人专门钻在他心脏里,监视他是否会恪尽职守。 韩青快速叫过一名弓手,让此人带着乡勇,将被扣留的铁锅主人,从关押普通犯人的临时监牢提出来,直接打入囚车。待雨停后,立刻连夜押往府城巡检司。 随即,在白纸上做好标记,揉了揉仍在隐隐发闷的心脏,笑着开始下一步试探。 第五份案卷,第六份,第七份…… 疼,轻微疼,疼得可以忍受,疼得死去活来,投降,好汉不吃眼前亏……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仿佛一转眼功夫,天色就已经发黑。外边的雨,也早就停了。一眉弯月挂上树梢,蝉鸣声和蛙鸣声,伴着打更声,连绵不断。 听到外边的打更声,韩青放下最后一份卷宗,站起身,打着哈欠伸懒腰。 白纸上的标记,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图。 案情大小,案情涉及到了范围,以及几种韩青认为有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各自跟心脏疼痛强度的关系,都清晰可见。 韩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也总算摸出了今后跟自家心脏相处大致的门道。 假设心脏里,还住着原主人的残魂,那只残魂,也肯定跟身体的原主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 有些鸡毛蒜皮的乡间小案子或者小冲突,即便韩青的处理意见,与身体原主人的理念不合,心脏也不会疼得太厉害。 基本上,忍忍就能过去。 有些涉及到重要财产的案子,或者当事人受了比较严重伤害,还有苦主特别可怜的情况,如果韩青依旧敷衍塞则,找借口推给县里处置。心脏则会疼得比较剧烈,持续时间大概是三到五分钟。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痛,依旧在韩青的忍受范围之内。 韩青只要能坚持住不妥协,或者找到足够的借口,说服“残魂”。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也主动会向韩青妥协。 很显然,“残魂”并不打算,真的跟韩青同归于尽! 如果遇到涉及大宋与夏州关系,特别是走私违禁物品,或者替夏州刺探消息的案子,韩青哪怕找出一百个借口,也休想让“残魂”退让分毫! “还是只热血难凉的忠魂,只可惜,生错了时代!”韩青对大宋,至今仍然没有半点儿归属感,摇着头,低声调侃。 心脏“突突突”跳了几下,如果有运动手环帮忙测量的话,频率数据肯定超过了一百三。 疼痛强度不算太厉害,却闷得令人窒息。 “行了,以后咱们俩好好相处。我尽量不违你的意,你也别总是想着拿捏我!”抬手拍了下自己胸口,韩青继续跟“残魂”讨价还价。“否则,将来有机会去了华山,我一定找陈抟老祖的弟子收了你!” 心脏跳得更剧烈,仿佛是在向他抗议。然而,最终,又无可奈何地平静了下去。 “你这又何苦?大宋,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么?且不说混蛋皇帝如此待你。一百二十年后,你我都不可能还活着,北宋却要面临女真的铁蹄。而女真过后,又是蒙古。”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同情,韩青叹了口气,推开窗,将目光投向远方。 乌云,早就散了。 此刻,星斗漫天,群山起伏,树影婆娑,景色幽静如画! 比起过度污染的二十一世纪,眼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干净,美丽! “人生无百年,何来千岁忧……”三十六岁的灵魂,理解不了那么多少年热血。微笑着又伸了个拦腰,韩青信口嘟囔。 仍然是忘了上文和下文,他却不觉得尴尬。笑了笑,又哼起了一首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 歌声刚起,曲调还没找准,远处的山峰上,忽然跳起了一团火苗。 紧跟着,火苗变成了火球,火球变成了烈焰! 伴着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将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通亮! “走水了,走水了——”刺耳的锣声响起,打碎了眼前的静谧。 “在山那边呢,看着挺近,事实上恐怕不下三十里远!”快速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屋檐,又看了看湿漉漉的地面,韩青果断合上了窗子。 巡检负责缉私捕盗,可不负责救火。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三十好几里山路,等韩某人带着弓手们赶过去,黄瓜菜早都凉了。 所以,与其多管闲事,还不如,装作啥都没看见,上床睡觉! 第20章 心关 如果上辈子知道自己去救那三个女大学生,会付出生命为代价,韩信相信,自己肯定会犹豫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极有可能选择视而不见。 他当时已经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 社会,也早就通过一遍遍捶打,教会了他遇事先保护好自己,再考虑其他。 他当年的事业单位保安职位,是做乡村教师的父亲,花了多年积蓄送礼,才给他谋来的。 他从单位辞职之后,撒过促销单,送过矿泉水,穿过送外卖的马甲,直到把自己最后一丝廉耻和良心放下,才成了一名专门提供离婚争产服务的“金牌咨询师”。 而当他终于在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想要回报父母的时候,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 男人成熟起来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够从自己所犯过的错误,或者经历过的失败当中,总结经验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他上辈子因为救陌生人而死,辛苦积攒下来的钱财,都没来得及享受就不知道便宜了谁。 老天爷好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怎么可能再犯相似的错误,将其平白挥霍? 更何况,穿越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已经是奇迹。韩青也不相信,自己还会再有同样的幸运! 所以,此时此刻,关上门窗睡大觉,对他来说,才是最佳,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 大宋此刻刚传了第三代皇帝,距离“靖康之耻”也早着呢。不到亡天下的时候,轮不着他来尽匹夫之责。 作为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巡检,他能兢兢业业替朝廷守好金牛寨,尽可能堵住铁器通过自己脚下的商道向外走私,并能超额完成上司交给的抽税目标,已经很对得起老赵家给的那点儿俸禄了。 再多管闲事,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道理,很清楚。 韩青一条条将其摆出来,也没有谁能反驳。 只是,他想要立刻就睡着,却谈何容易? 才躺到床上不到半分钟,他的心脏,就开始疼了起来。开始只是隐隐约约,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渐加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捏。 “咱们俩下午不是说好了么,大事上,我尽量不违反你的做人准则。小事上,你也别干扰我的决定。”快速翻了个身,韩青用左胸压住拳头,同时小声做“残魂”的思想工作。 “残魂”从来不会回应他的话,包括今天下午他反复试探残魂的“底限”之时。但是,从自己的心脏反应,他却能将“残魂”的意思,判断出一个大概。 “虽然你不会说话,也从没跟我签字画押。可下午我跟你商量的时候,你并没明确表示反对。” “君子言而有信,你是太学高材生,如果食言而肥,可丢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脸。” “这么老远的路,等咱们赶过去,火早就灭了!” “况且刚刚下过雨,火再大,也不可能把整座山都烧了。“ “你别得寸进尺啊,再折腾,咱俩一拍两散。” “你今晚听我的,改天我想给你烧三柱高香,每一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 “凡事都得有个商量,心脏虽然是你的,可没有我穿越过来,你早就被人埋到土里头了……” …… 摆事实、讲道理,威逼、利诱、撒泼、耍赖,短短半柱香之内,韩青几乎把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的所有本事,都使了出来,心脏处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那个他认为可能存在,并且已经多少摸索出一些相处门道的“残魂”,忽然变得不可理喻。只管捏住他的心脏,坚决不放。 “有病吧你!”韩青即便已经相信鬼魂的存在,也被疼出了几分火气。翻身,仰面朝天,挥拳砸向自己胸口,“四周都是山沟沟,有个屁好烧的?哪个村寨,又会建在山顶上?山上没田地,倘若是个村子的话,村子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 不知道他的拳头起了作用,还是这几句质问起了作用。心脏处的闷痛,骤然减轻了许多,心跳的频率,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剧烈。 “呼,呼—”韩青翻身坐起,喘息着抓起毛巾擦汗。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过了这个月,无论杨旭是否护着李昇从大宋和夏州的边界上折返回来找他,他都必须要去一趟华山了。 陈抟老祖的徒子徒孙,眼下据说就在华山上的道观里隐居。 无论是请此人帮自己看病也好,捉鬼也罢,至少,能让自己落个安心。 汗巾,转眼就被湿透了。 放下汗巾,韩青再度倒向枕头,准备快速入睡。然而,就在他的后脑勺和枕头发生接触那一瞬间,窗外,忽然响起了弓手张帆的声音,“巡检,着火了,着火了,转运司下属的粮草库那边着火了!” “咚!咚咚咚!”刚刚平缓下去的心脏,再度开始狂跳。同时,他的脸皮开始隐隐发烫。 没事就带领麾下弓手和乡勇进山打猎,先前在看见火光的第一眼,他其实就猜到了何处起火。 所以,先前无论心脏有多难受,他才坚决不肯出头。 本以为,忍上一会儿,就能蒙混过关。却不料,在最后关头,被张帆给掀了个底儿掉。 “你可看清楚了?没看清楚的话,就不要乱说话。刚下过这么大一场雨,转运司的粮草库,怎么可能失火?!”翻身坐起,韩青用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心窝,沉声冲着窗外呵斥。 下雨天,永兴军路转运司设在定安县境内的粮草库却忽然起了火。 这把火,怎么可能来得简单?! 张帆如果足够聪明,就知道该如何回应。然后,金牛寨巡检所上下,集体装瞎,置身事外。 “看错了,小的看错了。巡检,距离太远,小的不敢确定。”张帆的声音再度从窗外传来,果然,正如韩青的期待。 “别瞎说,肯定不是!” “估计是打雷,把哪棵枯树给劈着了!” “天黑,火光照得远,所以看起来才好像烧得挺厉害。实际上,估计也就烧了巴掌大的地方。”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么老远,咱们赶过去,火早灭了……” …… 牛巨,王武等弓手,也迅速从韩青的呵斥声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开口,替张帆“纠正”错误。 趋吉避凶,乃是人的本能。 大伙都是小角色,犯不着为了每月千八百个铜钱的差事,拼上自己的小命儿。 “既然看错了,大伙就散了吧!”听弓手和乡勇们,都统一了“思想”,韩青迅速松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吩咐。 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好对付。 但是,韩青自己心脏这一关,却不容易过。 不容易过,也必须过。 用牙齿咬住汗巾,韩青坚决不肯让步。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体上每个汗毛孔冒下来,转眼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 外边的火光,迅速烧红了半边天空。 透过镶嵌着半透明贝壳的窗户,照亮他乌青的嘴唇和惨白色的面孔。 第21章 入局 ‘巡检不愧为太学才子,就是高明!’火光下,弓手和乡勇们一边各自散去,一边在心中暗自赞叹。 虽然总计相处才半年多一点儿时间,金牛寨的大多数弓手和乡勇们,却已经打心底认可了自家这位年青的巡检。 睿智,捞钱的办法多,从不吃独食,懂得变通。更难得的是,还让大伙在周遭百姓眼睛里的地位,齐齐拔高了一大截。 要知道,自古以来,吏都不是一个受尊敬的职业。老百姓害怕小吏背后的官府,心中却对他们本人充满了鄙夷。 虽然每当有弓手和乡勇的职位出现空缺,争抢者都会打破脑袋。但是,大伙图的都是当小吏能带来的收入和外快,而不是觉得这个职业有多体面。 甚至,有几个自称耕读传家的大姓里头。不愁生计的族长和爷叔们,还会对担当小吏的晚辈,冷眼相待。仿佛他们拖累了整个家族的声望一般。 然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几个月,却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随着那些鸡毛蒜皮般的小官司,被新来的韩巡检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解决。随着找牛,找羊,打野猪,掏狼窝这种杂七杂八的琐事被处理,周遭百姓对待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态度明显变得热情了许多。 以前百姓见到弓手和乡勇,基本就像躲瘟疫,实在躲不开了才会勉强打个招呼,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现在,虽然百姓们还是不愿意跟弓手和乡勇们打交道,至少躲得没那么急了。偶尔面对面碰到,还会多少给个笑脸儿。 特别是在韩巡检的才子之名传开之后,周遭百姓对弓手和乡勇的态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这种改善,有很大程度是爱屋及乌,但是仍旧让“乌”的社会地位,提高了许多。 而那些自诩为耕读传家的地方大姓,对待家族中迫于生计去金牛寨当小吏和乡勇的晚辈,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偶尔族中某位长辈举行寿宴,以往被另眼相待,只能自觉靠门口就座的小吏,竟然也有了被族长叫到跟前坐下说话的资格。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族长问到的话题,依旧是关于金牛寨那位才气过人,“根子”据说也很硬的韩巡检,并且经常叫错小吏的名姓。 可能在家族聚会中座位靠近核心,能够得到族长和爷叔们的关注,又有哪个晚辈会拒绝呢? 况且,也不是所有族中长辈,都那么老眼昏花。有个别家族中的爷叔,就看得相对长远。 大抵是,觉得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才子,不会永远蛰伏于穷乡僻壤吧。 能够太学上舍就读,还有一位师兄手眼通天的才子,肯定也不会做一辈子从九品巡检。 而万一哪天韩巡检发迹了,做到了县令,知州,通判,乃至转运使,身边总得带几个用得顺手的亲信。 自家晚辈,说不定哪天就跟着韩巡检一道时来运转,鸡犬升天。 与其到那会儿,再跟晚辈缓和关系,攀扯亲情。倒不如,现在就做得像个真正的亲戚。 反正,也就是几句好话,几个笑脸,或者酒席上多填一副碗筷的事情,哪怕最后证明自己看走了眼,做人家长辈的,也不会有啥实际损失。 所谓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冷的时候,能够用肉眼看得见。 暖的时候,也能用心脏感觉得清清楚楚。 弓手和乡勇们,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难免就会饮水思源。 而越是饮水思源,就越发现,像韩巡检这样会做事,会做人,还懂得带着手下弟兄一起发财的上司,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同时,他们也愈发相信,自家某些长辈们的推断,韩巡检不会在金牛寨干得太长,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平步青云。 所以,金牛寨当中,哪怕有个别人,跟自家巡检从来都不是一条心,他们也不希望看到韩青在高升之前,被卷进某个漩涡当中。 而今晚当他们听到,韩青选择了装瞎,心中涌起的就不仅仅是钦佩了,还有莫名其妙的放松:“这样也好,这样,大伙都不会难做!” 然而,还没等王武和牛巨等人,将一口气松完。被火光照红的窗子,忽然敞开,巡检韩青的声音,再度从屋子内传了出来:“张帆,你去清点一下库存,把咱们最近半年,查抄没收得来的私盐,全找人搬到巡检所大堂里去!” “王武,你去张家庄,征募百姓救火。今晚凡是参与救火者,发精盐二斤。火熄灭之后,立即兑现!” “牛巨,你赶紧策马去县衙报信。把你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杨威、刘鸿,你们俩分头骑上马,去窦家堡,周家庄,李家寨,刘家窑征募人手,条件一样是精盐二斤。让大伙带着水桶,扁担,到三十里外起火点周围集合,等待调遣!” “许蔷……” “贾良……” 没等大伙做出劝阻,流水般的命令,已经一道接一道,从窗子内发了出来。 “这……”牛巨、王武、张帆等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答应着扭头看向窗子。借助火光,他们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仿佛大病初愈一般苍白,嘴唇和眼角,却带着明显的乌青。 头发,鬓角,则湿漉漉的,像刚刚在河水里游过泳。 原本笔直高大的身躯,忽然变得有些佝偻,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都愣着干什么?听清楚了就赶紧去!”韩青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狼狈,也知道自己忽然间改弦易辙,会给底下人带来何等的困惑。然而,他却没办法解释其中缘由,只好板起脸,高声命令。 半年多时间逐渐积累起来的威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验证。 虽然心中充满了困惑、犹豫甚至抗拒,当弓手和乡勇们,发现韩青话语里带上了怒气,立刻齐齐答应了一声“是!”,随即,小跑着去分头执行命令。 三十多里的山路呢,足够遥远。待大伙赶过去,该烧的也早就烧干净了。 巡检召集了十里八乡这么多人一起去救火,虽然代价高了些,可也等同于弟兄们找了几百个人做同伴。 无论粮草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让成千上百个赶过去救火者,同时“粘包”。(注:粘包,俚语,被攀扯诬告。) 此时此刻,韩青却顾不上管手下的弟兄们都怎么想。一边快速更换衣物,一边弯着腰,对着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齿,“记住,就这一次,绝对没有第二次。并且,你不能干涉我具体如何做。否则,我宁可跟你同归于尽!” 心脏处,没有任何回应。疼痛的感觉,却降低到了他可以承受的程度。 韩青觉得非常屈辱,却无可奈何。 他知道,如果在战争年代,自己做了俘虏,肯定连第一顿毒打都熬不过,就会变节投敌。就像刚才,他咬着牙坚持,最终,却没熬过那刀子剜心般的疼痛一样。 所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是让他自己有个台阶下。 所谓不能干涉他具体如何做,更是画蛇添足。 他已经被逼着跟“残魂”签订城下之盟了,后者还会在乎他用什么方式兑现么? 他的心脏被“残魂”掌控着,今夜敢出工不出力,后者自然有办法让他再度疼得死去活来。 …… 弓手和乡勇们,动作很麻利。 半年来,从走私商贩手里查没的私盐,在一炷香时间后,就被大伙抬到了韩青平素问案的大堂上。 都是一等的青盐,白得像雪,细得像砂糖。弓手和乡勇们,平素洒到地上一点儿,都会心疼得直皱眉。今晚过后,却不知道还能剩下几斤几两?!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很多乡亲古道热肠,原本缺的就不是奖赏,而是一个带头人。 随着王武、杨威、刘鸿等弓手,骑着骏马,打着灯笼,将韩巡检给出的救火赏格,在临近金牛寨的几个村落里,高声喊出。原本便被火光惊醒,一直在犹豫是否赶过去相救的百姓们,立刻有了动力,纷纷抄起家什,跟在了王武等人的马后。 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所在的牛头山方向,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但是,乡亲所打起的火把,依旧组成了一条条清晰的长龙,沿着山道,坚定地向大火的源头聚拢。 白天时刚刚下过雨,山路崎岖湿滑,所以大伙无论再热心,再着急,走得也不可能太快。等所有队伍,都在牛头山下聚齐,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西北地区不缺驽马,韩青和他麾下的弟兄们,因为有马匹代步,所以比百姓们早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但是,区区几十名弓手和乡勇,又能奈何得了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韩青组织弟兄们冲了几次,都无法靠近火场。只好一边在火场的外围上风口,砍伐树木,清理杂草,防止大火不受控制地蔓延,一边等待援军。 待百姓们差不多到齐了,粮草库的火势,也开始减弱。为了安全起见,韩青就将百姓分成了四队,由王武、杨威、刘鸿、张帆,各自带领一队,接力打水泼水,向下风口挤压火头。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 粮草库在最初选定地址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取水方便问题,所以距离溪流并没有多远。而牛头山虽然名字叫山,实际上,也只能算个丘陵,山头并没有多高。 百姓们在弓手的带动下,用水桶,木盆等物,接力打来溪水,顺风泼洒,坚持不懈。灭火的速度,渐渐就超过了火线向上风口倒卷的速度。 而随着火线被冷水压着,一步步朝下风口收缩,几段被烧塌的院墙,渐渐就露出了轮廓。 不像电视剧中所展现,任何建筑都是青砖碧瓦。即便是为西北前线提供支撑的粮草库这般重要所在,其院墙也是黄土夯就。 因为温度过高的缘故,倒塌的土墙已经完全变了形,表面隐约还有陶状结晶。被冷水一激,碎裂声不绝于耳。 “小心不要靠得太近,被热气烫伤!”韩青上辈子虽然没参与过救火,却在部队里,学过一些有关避免火焰伤害的知识,因此,果断向冲在最前方的乡勇和百姓们高声命令,“先集中力量,朝着一段院墙泼水,待其彻底不冒热气了,再泼下一段。别忙着往里冲,免得被火倒卷回来,给包了扁食。”(注:扁食,即饺子。) “是,巡检!” “哎,哎,知道了,巡检放心!” “巡检高明……“ 答应声轰然而起,中间还夹杂着明显的马屁声。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不管理解不理解韩青的理由,都坚决执行了他的命令。 一段段倒塌的院墙,被水泼冷。更多的墙体,渐渐暴露了出来。仗着前来救火的百姓越来越多,韩青命令弟兄们稳步向前推进。 跨过湿漉漉的院墙,将冷水泼向院子里的其余火头。一波接一波,坚持不懈。 仿佛感觉到了百姓们的努力,老天爷在后半夜,又开始下起了雨。最初,还是淅淅沥沥,效果如同火上浇油。但是,很快就越下越大。。 “巡检是有福之人,连老天爷都帮咱们!”弓手,乡勇和百姓们,士气大振,高声叫喊着,向火场发起最后的进攻。 “关我什么事情,是老天爷不忍大伙太辛苦!”韩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回应,随即,又扯开嗓子,高声吩咐,“大伙注意脚下,没烧完的粮食会很热,小心把自己陷进去烫伤!” “知道了!” “遵命!” “巡检放心!” 弓手、乡勇和百姓们,乱哄哄地答应。然后,继续朝粮草库核心地带高歌猛进。 “许蔷,贾良,你们俩各自带五名兄弟,搜索周围。”冲着大伙挥了挥手,韩青收起笑容,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用熟了的两个乡勇小头目,“如果发现守粮草库的兵丁,甭管死尸还是活人,立刻给我带过来。” “是!”许蔷和贾良两个,答应着去执行任务。韩青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水,策马跨过已经冷却的断墙。 在大雨的作用下,火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他其实已经可以去找地方避雨了,之所以留在火场附近,完全是上辈子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与同伴共同进退。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唏嘘嘘……”胯下坐骑,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一边努力调整身体,避免跌倒,一边在鼻孔里发出委屈的抗议。 韩青快速低头,借助还剩下的火光,隐约辨认出,那是一具碳化了的牲口尸体。 头部轮廓朝外,看起来在失火之后,曾经试图逃走。却因为去路被院墙阻挡,最终没有逃过火焰和高温的波及。 不对,牲口尸体旁,好像还有一个烧成焦炭的人。 没有缩卷成一团,而是呈栽倒状。 韩青楞了楞,本能地跳下坐骑,拔出腰刀,试图用自家腰刀的尖部,在地上画个圈子,将人和牲口的尸体都圈起来,以供县城里的仵作检验。 “叮!”刀尖儿好像也碰到了什么物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韩青又是一愣,借着火光定神细看,却发现,是一个破碎的陶罐。 三斤装黄酒坛子大小,因为是陶器的缘故,承受住了大火的高温。此刻被雨水一泡,沿着破碎的边缘,隐约扩散出了一圈圈亮光。 是油渍! 没烧干净的油渍! 韩青饶是事先已经有所猜测,依旧被自己刚刚发现的隐情,惊了一哆嗦。 有人故意纵火。 然而,太火烧了这么久,却没扩散开。 老天刚刚开始下雨,火头就立刻减小。 起火的,是粮草库。 里边,却未必还有多少粮食! 这套路,他上辈子在影视剧里,看到过无数次,简直是烂到不能再烂的老套路。如果写成小说,肯定会被读者骂个狗血喷头! 今晚,如此经典的套路,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重现! “我说过,你也答应过,没有第二次。”果断跳上坐骑,韩青拨马便走,同时对着自己的心脏,郑重宣布。 “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无能为力。” “别逼我,疼死我也不会管。大不了,身体还给你。我去做孤魂野鬼!” …… 快速在心中咆哮着,他策马冲出粮草库。 身背后,暴雨伴着夜风,直落如瀑。 第22章 青枣与水龟 “空山一夜雨,晨起众山幽,明月枝头挂,清泉石上流……”凉风徐来,韩青漫步在柳树下,一边挥舞着长枪,一边信口吟哦。 诗背得依旧驴唇不对马嘴,不过,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正他的错误。所以,他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心脏里“残魂”,今天也没有替唐朝人王维打抱不平,顺便指责他亵渎斯文。自打前天夜里,韩青紧咬牙关,挺住了心脏处那一波波剧痛,宁死不肯“投降”之后,“残魂”好像就蛰伏了起来,轻易不再自讨没趣。 如此,韩青也算因祸得福,暂时获得了身体的完整“主权”。同时,他也惊愕地发现,原来自己忍痛能力这么强,居然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硬挺过一浪接一浪的心脏绞痛,直到让“残魂”彻底放弃。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活活疼死。也做好了一拍两散的打算。如今,既然他没有死掉,就说明,寄居于他心脏处的那个“残魂”,实际上没有能力,或者没有胆子要他的小命。 这样的话,“残魂”对他的威胁上限,就变成了让他疼得死去活来,比起先前巨幅下降。 而“死去活来”这种程度上的疼,韩青相信,自己既然能忍过去第一次,就能忍过去第二次。 如此,即便“残魂”真的存在,而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再试图像先前那样随时随地左右他的行为,也不可能。 “沧海一声笑,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现代人对自由的渴望,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发现“残魂”其实对自己无可奈何,韩青从内到外,感觉轻松。连同顺嘴唱出来的歌,都充满了洒脱。 只可惜,他此刻的形象,与洒脱两个字,完全搭不上界。 虽然也是白衣胜雪,一张脸却是惨灰色。嘴唇,眼角等处,也透着乌青。这是前天夜里,他忍受心痛的代价,显然有些惨烈。但是,韩青却认为,绝对值得。 他收获的,不仅仅是自由。而且,在漩涡的边缘,硬生生将自己和麾下所有弟兄扯了出来。 如今,转运司粮草库的大火,已经熄灭整整两天了。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人,在火场中发现过油渍。 看守粮草库的兵丁,纸面上是一百人,除了吃空饷者之外,其余大部分当夜都葬身于火海。侥幸逃出来的二十几个,也都一口咬定,是老天爷降下闷雷,劈着了粮仓。 并且金牛寨弟兄在找到那些幸存者的当夜,就按照韩青的命令,直接将他们送去了县城。 当晚,还有数百名领到了上等青盐的乡亲,亲眼看到,韩巡检如何带领其麾下弓手和乡勇,全力救火,奋不顾身…… 不沾,坚决不沾。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最后那两年,韩青追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 而这辈子,改成“漩涡边上过,滴水不沾衣”,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韩青的心情,就愈发舒畅。出手招数,从韩家祖传的“追魂夺命枪”,也不知不觉,就过渡到了军中拼刺术。 随着半年多来,对韩家祖传枪法的掌握程度逐渐提高,他发现,追魂夺命枪与自己在军队中学过的拼刺技术,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 比如都讲究一个“稳”字,枪锋对准某个目标,就要求做到不摇不晃,始终如一。 都讲究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一击致命,让对手没机会反扑。 虚招都不多,目的性也都非常强。主要是为了拨开对手的兵器,或者干扰对手的判断,简单实用,绝不花哨。 …… 当然,韩家枪法的锻炼身体效果,是拼刺术没法比的。 此外,韩家枪使用时,对步伐的要求很少,应该是主要侧重于骑战。而拼刺技术,却是步兵专用,讲究双腿双脚配合手臂动作,全身协调如一。 韩青曾经设想过,将追魂夺命枪法与拼刺技术结合到一起,互相取长补短。然而,以他当下的武学造诣,显然是好高骛远。 所以,只有心情特别放松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拿出来一试。其他大部分时间,他依旧侧重于揣摩韩家这套枪法,扎扎实实地打熬自己的身体。 今天,就属于他心情特别放松的情况,所以,一边哼着上辈子熟悉的歌,韩青一边信手施展,不知不觉间,人和长枪就在柳荫下,舞成了一条雪蟒。 “巡检文武双全呐!”无所事事的弓手和乡勇们,情绪很快也受到了自家巡检的感染,一边低声赞叹着,一边挥动笤帚簸箕,将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整个金牛寨,连同空气里,都透着轻松。 “巡检,巡检,狗熊下山了,啃了李家村的菜地,还伤了人。”煞风景的人哪都有,弓手王武就是其中一个。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巡检所后院,顶着一头白雾,高声汇报。 “狗熊?”韩青潇洒地挽了一个枪花,收招,以枪纂戳地,笑着询问,“几头?伤了谁?伤势严重么?可曾向县上汇报?” “两头,据说是一公一母。”王武抬手擦了一边汗,满脸献媚地回应,“咬伤了李家村的一个庄户,不算太重,然后被其他庄户敲打簸箕吓跑了。属下琢磨着,这事汇报到县上,县尊也未必有空管。还不如,还不如巡检带着我等进山一趟,宰了那狗熊,顺便再弄点其他山货回来!” “我看你是又馋了才对!”韩青立刻明白了王武的想法,笑着数落,“等咱们赶过去,狗熊早就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属下,属下不是觉得,马上入秋了,山里的野猪、獾子都肥了么!”王武心里的小算盘被戳破,脸色微红,挠着自己的头皮,讪讪承认,“属下箭法没巡检这么好,身手也没巡检这么强,万一打不到野猪,还跟狗熊正好遇上,弄不好,弄不好,嘿嘿,嘿嘿……”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即便明知道王武的话,是在拍马屁,韩青依旧觉得心里很受用。笑了笑,轻轻点头,“嗯,今天肯定来不及进山。你下去跟大伙说一声,各自准备干粮、弓箭和给马吃的精料。咱们明天一早,去为民除害。” “属下得令!”王武立刻眉开眼笑,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去。 “你们五个,记得推一个人留守!”韩青顺口又叮嘱了一句,然后整理衣衫,漫步返回书房。 双脚刚刚踏过门坎儿,他的身背后,忽然又传来了张帆气喘吁吁的声音,“巡检,巡检稍等。属下家里种的果子熟了,特地摘了一些,给巡检尝鲜。” “嗯——”韩青沉吟着转过身,点头而笑,“张兄弟有心了。我正琢磨,去集上看看有啥新鲜瓜果可以吃呢。没想到你已经给送了过来。” “巡检客气!”张帆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将两个硕大的竹篮,拎进了书房,“都是家里种的,卖相一般,但滋味还过得去。属下琢磨,汴梁那边,水土跟定安这边不一样,时令瓜果肯定也不一样。所以拿过来,给巡检尝个新鲜。” 说罢,放下篮子,掀开一只蒙在上面的草帘。将翠里透红的大枣和胖墩墩的匏瓜露了出来。(注:匏瓜,中国原生品种甜瓜。) 纯天然,无农药和生长剂的水果,品相一般,却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果香。让韩青顿时食指大动。 没等他来得及咽掉口水道谢,张帆顺手又掀开了另外一只篮子上的草帘,“属下看巡检最近脸色不好,想必是前天夜里淋了雨所致。所以,就派人去河里捞了几只水龟。巡检吩咐厨房炖了,刚好补血。” “多谢张兄弟了!”韩青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笑着拱手。 张帆连忙侧身避开,随即,躬身还礼,“巡检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实话实说,跟着您这半年,是属下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属下为您做点儿事,心甘情愿。”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马上要走一般。”韩青听了,笑着摇头。“炖上,你直接拿去厨房,让人炖上。然后喊几个兄弟,今天下午咱们一起补秋膘。” “哎!”张帆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一声,拎着装甲鱼的篮子,直奔厨房。 目送他背影出了门,韩青抓起几个秋枣,随便擦了擦,放进了口中。一股浓郁的枣香,立刻在牙齿和舌头之间绽放。令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畅。 然而,没等他来得及将枣核吐出,书房门口,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恰是弓手牛巨的身影。 “巡检,县里派人送来的一封公文。”牛巨手里拿的不是礼物,而是一个糊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送信的人,在大堂门口候着,说是要等您的回复。” “嗯?”韩青自打上任到现在,总计也没接到过三回公文。皱着眉走到门口,从牛巨手里接过信封,迅速拆开。 入眼的,是数行工整的文字和一个明晃晃的印信。 县令张威有令,要他接到公文之后,即刻起身赶去县衙议事! 第23章 中盘 既然是县令召见,除非手头正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否则,韩青肯定得立刻赶往县城。 以他在三个月之前陪同杨旭一道去县城的经验,知道长途骑马赶路,有多无聊。所以,干脆让底下人给自己套了一辆马车,将茶具,水果和几卷刚刚淘来的唐代传奇话本,也带在了身边。 如此,他就可以在马车上喝茶、看书吃水果,打发赶路的时间。而因为有车窗车帘遮挡尘土,也省得他进了县城之后,得先去馆驿洗漱更衣,才方便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以金牛寨巡检所眼下的富裕程度,满足他这些小小的要求,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接到命令之后,张帆、王武等人,立刻分头开始准备。很快,就将马车和他所提的要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可惜,想象和现实,永远存在巨大落差。才离开金牛寨不到二十里远,韩青就后悔得肠子都变了颜色。 马车跟临近村子里大户人家借来的,铜镀了扶手,朱砂染了车顶,里边还铺着厚厚的丝棉垫子和整张的梅花鹿皮,不可谓不豪华。 然而,却既没有充气橡胶轮胎,也没有复合弹簧装置减震。 偏偏从金牛寨通往县城道路还年久失修,坑坑洼洼。 结果,把韩青给颠得,五腑六脏全都移了位。甭说看喝茶吃水果,能强忍着不把隔夜饭吐出来,已经算是万幸。 没奈何,他只好也坐在了车辕上。一边侧着身体观赏风景,分自己的神。一边跟主动请缨为自己赶车的张帆,和借着陪同自己进城由头,去给婆娘置办首饰的王武、牛巨,刘鸿几个,东拉西扯。 如是一路颠簸,总算熬到了目的地。韩青整个人,也脏得跟车夫没了两样。 因此,他只好先派王武去县衙那边,向替自己张知县告了罪。然后径直去了馆驿,安顿收拾,等到第二天早晨养足了精神,才能去拜见顶头上司。 当晚,张帆的那位读过书的本家兄弟,又以答谢先前韩巡检为家族祠堂所题的楹联为名,在牡丹阁设宴相请。 韩青原本对喝酒赏花提不起什么兴趣,可碍不过张帆软磨硬泡和王武、牛巨的鼓捣,最后还是给了对方面子。 宴席上,几个读书人又提议趁着酒兴填词。韩青肚子里没有干货,只好借口晕车,又答应待日后自己精神恢复,定然补作一首词,与大伙的作品唱和,才勉强蒙混过关。 但是,其他人的作品,却免不了请他开口点评。 按照韩青的直接感觉,这几位地方才俊的作品,已经严重拉低宋词的整体质量。然而,却不能将自己的感觉如实相告。只能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似是恭维,又似勉励的套话,以求自安。 几个地方才俊听了,顿时觉得脸上有光。便将各自所写或者托人提前准备好的新词,拿给史掌柜,叫后者安排牡丹阁的头牌歌姬弹唱。 比起莲花班的白藕、紫菱两位大家,牡丹阁自己的头牌歌姬,无论歌喉,还是弹奏水平,都明显差了一大截。但是,跟几个地方才俊的新词匹配,倒也相得益彰。 倒是牡丹阁的菜肴和酒水,依旧像三个月前一样精致。上次因为夏国公之子李德昭搅局,韩青没心情和足够时间仔细品味,这次,却终于弥补了上次的遗憾,大快朵颐。 待酒足饭饱,又有人借着三分酒意,打听其右巡使李昇的何时从夏州返回,以及对沿途各地的观感,韩青对此一无所知,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答案,难免又让大伙失望了一回。 不过,当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将话题扯到了莲花班头上,韩青却又提供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趣闻轶事,令几个读书人全都眼冒金光。 这些趣闻轶事,都是许紫菱在信中向他介绍的。韩青因为肚子里没货,所以至今还没满足对方填写新词的要求。但是,最近两个多月来,频繁接到对方的信,他没法再端架子,也会偶尔给对方回上只言片语。 而许紫菱写给他的信中,也不再光是曲和词,还捎带写了许多奇闻异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杂七杂八。 弄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既像韩青上辈子所知道的“笔友”,又像他上辈子听说却没实际操作过的“网恋”。 有彼此之间更近一步的可能,却没更近一步的迫切性和动力。所以,刚好不上不下。 韩青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生意,受自己工作的影响颇深,对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其实是持怀疑态度的。所以,除了偶尔感觉孤独,大多数时间里,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倒也适合他的心态。 左右,许紫菱算得上是一个知性美女,交往起来给人感觉很舒适,并且,也让韩青觉得很有面子。 至于娶对方过门,或者纳对方为妾,在他看来,二人之间的感情,假设有的话,还远远达不到那种温度。 所以,暂时他根本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 当然,这一切建立的基础,乃是所有许紫菱写给他的信,都出于自己之手。 如果韩青知道,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后面所有,都是一个年龄比上辈子的“韩律师”还大,且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男人的徐娘口授,许紫菱只是负责记录誊抄,他肯定连这种不上不下的“笔友”关系,都没心思再维持下去,直接跟对方一刀两断。 …… “阿嚏!”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正在口授书信的莲花班教习余柏莲,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大打喷嚏。 “教习,您怎么了?需要让人熬姜汤么?”正在记录书信的紫菱被吓了一跳,赶紧怯生生地站起来,小声请示。 “不妨事,应该是傍晚时练武出了汗,又被风吹了一下!”余柏莲摆了摆手,沉声回应,“咱们继续,刚才写到哪了?看我这记性!” “写到人面桃花的故事了。”紫菱的眼神忽闪忽闪,写满了崇拜,“姓崔的书生,去得晚了,桃花姑娘已经过世。然后他入门大哭,后悔自己前来提亲太迟!” “嗯,这个暗示,如果他再不懂,就是傻子了!”余柏莲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用手拍案,“老娘就不信,他能一直装傻!” 声音落下,却又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犹豫了片刻,改用探讨的口吻,向紫菱询问,“他,他当晚对你毛手毛脚没有?他不会喜欢男人吧?我可听说,汴梁那边很多豪门子弟,都是天生的兔儿爷,只喜欢男人。” “没,没有!”紫菱被问得满脸通红,慌乱地连连摇头。 却又唯恐余教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紧跟着快速补充,“他,他对我还算尊重,但是,但是眼睛扫过的位置,跟别的客人没啥区别。应该不是因为喜欢男人,才故意装作看不懂教习您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是在帮你!”余教习皱着眉,低声否认。 随即,又迟疑着嘀咕,“那到底是为什么?老娘把浑身解数都快使出来了,他就是不肯接招。况且,你又没说要嫁给他做正妻,他有什么犹豫的。他这个年龄,按理应该气血方刚,又不聋不暇。老娘虽然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弟子怀疑,弟子怀疑,他根本不懂填词。”紫菱想了想,带着几分忐忑分析,“弟子这几天唱得多了,总觉得,滚滚长河东逝水这里,把河改成江,更为妥当。而从汴梁到西北,沿途却没有一条大河,以江为名。至于临江仙里边,也有一个江字,曲调更是与以往任何词谱,曲谱,都大相径庭。还有,这个曲子,声音丰富了许多,吐气换气,也更为复杂。以前从来没出现,没流传,忽然间,就凭空冒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类似的话,白藕曾经也提起过,只是,当时她立刻给予了否认。 而现在,紫菱却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出来,无论其是否真的有道理。 余教习指点她给那位韩巡检写信,绝对不是为了帮她早日嫁给对方,对此,以紫菱的聪明,早已经有所察觉。 而结合余教习最近那迫切的心态,以及自己对莲花班一些秘密的耳闻,紫菱愈发相信,自己如果继续跟韩巡检书信来往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害了对方。 她对韩青,并没喜欢到非嫁不可的地步,但是,也没有加害对方的必要。 那样,会让她感觉很可惜,很内疚。 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跟她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丝毫不带寻常酒客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并且,还有一副好嗓子。即便不会填词谱曲,也罪不至死,不该被余教习她们给拖下水。 所以,早点儿了结这段荒诞缘分,早点儿让余教习断了将他收归自己所用的念想,对他,对自己,都好。 “啪啦!”灯花忽然爆了,火光跳动,照亮紫菱明澈的眼睛和风尘掩盖不住的美丽面孔。 …… “啪啦”,烛花爆裂,照得定安县衙二堂,忽明忽暗。 棋秤两侧,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分别落坐,目光盯着渐渐被填满的棋盘,迟迟不肯落子。 同样的深夜,有人沉迷于灯红酒绿,有人却在权衡棋盘上的每一步。 棋盘上落子错了,可以反悔。 现实世界中,某一步走错,却没有办法重头再来。 “县尊,已经落实过了。他跟李右巡使那边,其实交情并不深。今晚酒桌上,有关李右巡使的消息,他知道的还没有钱秀才多。”窗棱被轻轻扣响,一个声音透过窗纸,传入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的耳朵。 “我就知道如此!”主簿周崇,完全没有白天时面对县令张威那种拘谨,笑着撇了撇嘴,终于落下了一粒白子,“县尊,你太小心了!切莫说他是太学弃徒,就是先前没有被太学开革,祭酒郑长风如今自保还不暇,哪还有能力顾得上管他?” “他终究是汴梁来的,而韩家,以往在大宋将门之中,好歹也曾经排得上号。”县令张威丝毫不以对方的话为忤,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 “那是他伯祖父韩重赟那支,不是他这支。他这支,与大房早就分了家,并且,自打新皇登基,就每况愈下。”周崇耸了耸肩,继续低声补充。“这些,教里边早就派人探听得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对其起了招揽之心。” “嗯!”县令张威再度轻轻点头,叹息声同时也变得更重,“我总觉得,哪里还不够稳妥。按理,他只是个过客,又知道进退,圣教没有必要树敌。” “圣姑的意思,是借你我的手,逼一逼他,让他对朝廷绝望,又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周崇手指轻敲棋盘,催促的意思,非常明显。“他这种人,自诩世受皇恩,对朝廷期望甚高。如果朝廷让他一再失望,他反噬起来,也最为绝情!” “张某明白!”县令张威沉吟再三,终是轻轻点头。 “啪!”一粒黑子,从他手中落下,棋盘上,局势胜负忽然变得清晰可见。 第24章 市井 拥有一幅年轻的身体,实在是好处多多。 白天时无论多么劳累,只要夜里结结实实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又生龙活虎。 韩青现在,对此深有体会。 昨天下午,他分明赶路累了个半死。晚上又被人强行拉出去喝酒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却一丁点儿疲惫感都没有。 连黑圆圈和黑嘴唇,在铜镜子里,都淡了不少。 既然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就该干正事儿了。 在专门为官员准备馆驿里,用过了朝食,又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齐整。韩青带上拜帖,安步当车走向县衙。 知县张威召见他的目的,不用费脑子,韩青就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跟大前天夜里,粮草库失火有关。 那是朝廷为了防备夏州李继迁再度叛乱,而诏令永安军路转运司专门准备的军粮和马料。忽然被一把大火给烧成了飞灰,上至节度使、转运使,提刑,安抚,下到县令,县丞,最近这两天肯定都是焦头烂额。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觉得紧张。 首先,粮草库隶属于转运司,而巡检所隶属于巡检司,两个部门互相之间泾渭分明。巡检司的官员手再长,也管不到人家转运司头上。 其次,他的职位是从九品,粮草库的已经殉职的刘司仓却是正八。理论上,平素只有后者给他下令的份,他却没资格对后者指手画脚。如果刘司仓生前不派人来请,他连粮草库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参与捞好处分赃。 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三十七里远,中间大部分还都是山路。粮草库失火,韩某人肯带着麾下弟兄赶过去相救,已经是难能可贵。这年头,既没直升飞机,又没摩托车,谁也没资格,责怪他到的不够及时! 再再次,永兴军路转运司定安粮草库,跟县城之间的距离,比其跟金牛寨之间的距离,要近上十多里地。大前天夜里,一直到暴雨从天而降,带队救火的官员,只有韩某人一个,安定县的县令,县尉、主簿,可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再再再次…… 总而言之,韩青不认为,粮草库失火,能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跟此事扯上任何关系。 穿越以来,他虽然一直在努力适应环境,却始终都没办法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宋人。 他很享受做官的感觉,却对大宋,对赵家,生不起任何忠心。潜意识里,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大宋这家“公司”的雇员,而不是臣民。 既然是打工仔,就不可能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豁出去自己的小命。 前天夜里无意间发现的那些秘密,韩青早就准备将其烂在肚子里,坚决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说起。 这种“旁观者”加“打工仔”心态,让韩青的精神很放松。即便被县衙的门房告知,张县令上午有急事需要处理,让他下午过了未时再来,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人么,都是有脾气的。 自己昨天因为旅途劳顿,没有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到县衙拜见,张县令的心里头肯定会有一些芥蒂。 心里有了芥蒂,今天让自己吃一次闭门羹,也是应当。 反正自己来县城,也只是走过场。县令甭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己也不会给县令提供,任何有用的东西。 既然是走过场,上午走和下午走,其实没多大差别。 而自己难得进一次县城,上午不需要跟县令见面,刚好可以借机四下逛逛,顺便开开眼界,看看二十一世纪已经只剩下传说的大宋市井风貌。 如是想着,韩青的脚步就愈发轻快起来。至于张帆嘴里愤愤不平的“过午不候”,全被他自动当成了耳旁风。(注:过午不候。古代过了午时,除非关系亲密或者急事,否则去拜见他人,属于不礼貌行为。反过来,要求他人下午再来拜见,也属于轻慢。) 金牛寨到县城有将近七十里远,路况也非常一般。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距离,开上车一脚油的事情,在十一世纪,骑马却要走将近两个时辰。 所以,韩青上一次被迫到城里给李师兄践行,还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那次,因为来去匆忙,他也没顾上看什么风光。 这回,时间充裕,他本人对大宋的适应程度,也远超过了三个月之前。故而,沿着主路逛下来,还真开了不少眼界。 与他上辈子所熟悉的城市风貌不同,大宋的很多街巷,彼此之间是互不相通的。而大部分半封闭状态的小巷子,最后都会与一条南北方向的小主路相连。 各条小主路,又会如同肋骨一般,与贯穿县城东西的主街相通。主街的正中央靠北位置,便是县衙。 如此,便突出了县衙的重要性与核心地位。从县衙出发,无论到县城里的任何一个巷子,骑马都不会超过半柱香时间,用韩青上辈子的计时标准,大概为八分钟左右。 当然,除了韩青这个大闲人,平素也没有其他官员和百姓,会关心从县衙到最远的巷子,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县城内居住的大部分官员和百姓,平素最关心的只有三个地方,县衙,东市和西市。 县衙就不用仔细看了,那是韩青每次进城,都必须要去的地方。已经熟悉的没法再熟悉。 东市和西市,今天他却很少去。今天难得有时间,刚好逛个仔细。 这两个与县衙一道支撑起县城的重要所在,其实只是沿用了大唐的称谓。在此时的大宋,互相区分已经不算严格。东市沿着主街扩张,范围直到县衙。西市的范围,大致也是一样。 百姓们习惯性地去东市购买衣服、首饰、家具、书籍等贵重物品,似牡丹阁这等消费娱乐场所,也坐落于东市附近。 而西市,卖的则是柴米油盐,以及牲口、农具等。偶尔出现一两个首饰、脂粉铺子,也全都是做工粗糙的廉价货,只针对荷包不鼓的市井小民,绝对不会有富贵人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前来问津。 至于吃饭的地方,则东市、西市都有。但是,除了有限几个巴掌大小的汤水馆子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馆子,此刻还都没开张。 大抵是当地百姓,都习惯每天的第一餐,也就是朝食,在家里吃。而名为餔食的第二餐,通常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不会用得太早。 只有宴请客人或者同僚小聚之类的社交活动,才会大中午跑到饭馆里点酒点菜。而以安定县的规模,这类社交活动,注定不可能太多。 当然,似牡丹阁这种顶级消费场所,即便是凌晨,也能提供各种餐食和服务。但前提是需要预订,并且预订者的身份或者身家,在当地能排得上号。 韩青昨晚刚刚在牡丹阁大吃过一顿,短时间内,也没兴趣去做回头客。先在街上东走西看,优哉游哉。待逛到了中午时分,有些觉得乏味了,就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馆子走了进去,点些饭菜填肚子。 有张帆、王武等小吏跟着,他倒是不愁品尝不到地方特色。所以,一顿提前了两个时辰的“餔食”,吃得倒也有滋有味。 待用过了饭,喝足了茶水,时间也就到了下午。韩青起身吩咐伙计结账。却不料,饭馆掌柜,竟然陪着笑脸,亲自走到了他的桌案前。 “巡检,这一顿餐食,可合您的口味?小老儿先前亲自下的厨,就怕厨子掌握不好火候,砸了本店的招牌。”整个大堂里,只有韩青这一桌客人,所以,掌柜的也不怕被抱怨厚此薄彼,直接开始自卖自夸。 “嗯,还不错。特别是蒸羊背,吃不出任何膻腥味儿!”弄不明白对方跟自己搭讪的目的,也没摆官架子的习惯,韩青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的菜肴,笑着点评。 “巡检不愧是汴梁城里来的读书人,就是识货!”掌柜的闻听,立刻兴奋地挑起了大拇指,得意与感激的神色,在脸上同时显现。“小老儿这手艺,乃是祖辈传下来的。当年大唐皇上,吃了都说地道。县上的人没见识,非要说小老儿这蒸羊,滋味不够厚。什么叫厚,无非是加作料呗!可这蒸羊肉如果放作料多了,还能吃出新鲜不新鲜来么?你拿块井里泡了半个月的臭肉,放足了花椒大料,跟今天早晨现杀的(羊),也是一模一样!” “这话确实!”韩青上辈子在城市站稳脚跟之后,可是没少吃各种精心烹调的美味,因此,对掌柜的话,非常赞同。 “巡检果然大才!”掌柜闻听,高兴地再度挑起大拇指,“怪不得年纪青青,就做了皇上的门生。县城里这些没见识的,给巡检您提鞋都不配!您慢走,锅里还有刚刚焖好的獾子,咬一口全是油。小老儿给您装在罐子里,您让人拎回去做个下酒菜。” “那可使不得,无缘无故,我哪能要您的东西。这一顿多少钱,麻烦您老结一下账。”韩青上辈子没做过官儿,所以也没养成白吃白拿的习惯,赶紧笑着摆手。 “钱?小老儿怎么敢要巡检的钱!巡检您夸小老儿做得好,小老儿脸上光彩,回头跟左邻右舍能炫耀好几个月呢。这顿是孝敬您的,可真不敢收您的钱。”掌柜后退半步,急得连连摆手。 “那怎么行,你也是小本经营!”韩青没想到,一个从九品巡检,能在七十里外的县城里,有如此大的权势,皱着眉头低声回应,“该多少就多少,您不必客气。张帆,你替我结账,回去后还你。” 最后这句命令,算是找对了人。弓手张帆闻听,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吩咐,“行了,行了,我家巡检还轮不到你孝敬。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啰嗦!结完了账,我家巡检还有正事呢!” “不是孝敬,不是孝敬!”掌柜的脸色通红,继续用力摆手,“小老儿知道,巡检看不上这点儿吃食。但,但这也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巡检您老不知道,小老儿是李家寨人。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野狼下山叼羊叼鸡叼孩子,根本没人管。也就是您,上任没几天,就把野狼给打得再也不敢下山。” “这不是应该的么?”没想到,自己为了纯粹为了娱乐,带着手下弟兄进山打猎,竟然成了百姓眼中的善举,韩青面皮微微发烫,苦笑着摇头,“否则,要巡检所干什么?您老真的不用客气,吃顿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花销。对您这个馆子来说,却……” “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巡检您肯来我这里吃东西,就是小老儿的福气!”掌柜坚决不收,急得眼睛里隐约都见了泪花。 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只好采取了弓手王武的提议,各退一步。 韩巡检不用给钱,也不拿掌柜的赠送的獾子肉,只留下一幅墨宝,当作对掌柜的手艺之认可。 而掌柜的,也不要再坚持送这送那。心里记得韩巡检的好,就行了。以后金牛寨的弟兄来店里吃饭,一概只收本钱和柴火钱。 “那,那敢情好。巡检的墨宝,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小老儿,小老儿今天撞到大运了!”掌柜的千恩万谢,连声答应。末了,在送众人出门之时,仍然将两只冒着热气的陶罐子,硬塞进了张帆手里。请他帮忙带回去,让韩巡检以后慢慢吃。 ‘没想到,韩某人居然也有被感激的时候!’韩青不知道自己最后用毛笔字换来的这顿饭,到底是亏了,还是赚到了。只觉得胸口暖暖的,像大雪天围着火锅喝花雕般舒坦。 扭头再看看远比二十一世纪简陋的县城,还有垫着脚尖儿站在门口挥手相送的掌柜,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不虚。 第25章 甩锅 这股暖融融的滋味,在韩青进入县衙那一瞬,烟消云散。 也许觉得上午时对他的敲打,已经足够。县令张威这回没再难为他,接到门子的通报之后,迅速命人将他带进了二堂。 与全天下的县衙格局差不多,定安县衙的二堂乃是县令处理日常事务和招待贵客专用。面积不大,里边的陈设却极为奢华。从紫檀木做的书架,到金丝楠木做的茶几,都透着迫人的贵气。 与以往几次韩青单独面见县令述职不同,这次,县尉陈东和主簿周崇两个也在。分左右落座于知县的两侧,低头品茶。 韩青跟这二人都不算熟,可既然遇到了,少不得在向张县令见礼之后,又朝着二人抱拳行礼,谦称后学末进,请二人平素多加指点。 陈东和周崇两人,则笑着放下茶盏,一道还礼,连声自谦不敢。随即,又夸赞他做事勤勉,政绩斐然。 一番例行客套过后,宾主各自落座,着仆人上茶。 韩青穿越以来努力学习,已经多少掌握了一些宋代的官场规矩。所以也不急着询问县令叫自己来的目的,只管先端着茶盏细品。 待将茶杯里的水,喝掉了一小半儿。他才慢慢将杯子放好,坐直了身体,再度冲着县令张威拱手,“下官昨日接到县尊召唤,立刻就启程赶了过来。却无奈道路崎岖,待抵达县城,天色已经太晚了。当时实在不敢带着满身泥水前来打扰,只得先派人告假。怠慢之处,还请县尊包涵则个!” “无妨,无妨!”县令张威笑了笑,故作大气地摆手,“金牛寨距离县城多远,老夫心里有数。况且,这回叫你过来,也是例行公事。迟一晚上,早一晚上,都是一样。” “多谢县尊!”韩青又笑着拱手,态度礼貌,动作从容。 二堂里总计四个座位,县令张威的座位与他正对,周主簿和陈县尉“恰恰”坐在县令两侧。很明显,构成了三堂会审的态势。 如果是寻常年轻官员,见到顶头上司与同僚坐在一起,唯独将自己孤零零地安排在对面,肯定会感觉到巨大的压力。然而,对于上辈子为了赚钱,无数次唾面自干的韩青来说,这点压力,却纯粹属于小儿科。 赚钱么,哪有容易的时候? 把县令张威当成一个有钱且挑剔的客户,压力瞬间就成了动力。 “佳俊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在金牛寨做得风水水起。半年上缴的厘金,就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并且还多了两成!”发现韩青远比自己以前所见到的任何下属抗压,县令张威心中暗暗称奇。于是,干脆欲抑先扬。“如此干才,老夫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没超过三个。其他二人早已奉旨知州府事。想必,佳俊乘风而起之日,也不会太久。”(注:知州府事,即出任知府或者知州。) 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当客户拼命夸你之时,就是准备把价格压到地板上了。韩青岂敢把县令的话当真,连忙欠起身子,低声自谦,“分内之事,当不得县尊如此盛赞!倒是跟在县尊身后这半年来,令韩某收获良多。” 县令张威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胡说,老夫才疏学浅,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然而,他心里终究觉得舒坦,看向韩青的目光,也远不及先前凌厉,“是你自己,勤政爱民,且谦虚好学。” “县尊身教胜过言传!”韩青又一次笑着拱手。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又口口声声以县令的学生自居,令那张县令肚子里原本准备的很多挑刺之语,顿时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先将话题转到日常公务方面,跟韩青探讨最近几个案子和处理过程和最终结果。 韩青原本就是个懒人,稍微麻烦些的案子,就往县衙推。如此一来,留在他自己手头上的案子,最后还能剩下几件? 而仅有的几件案子,也既不存在什么争议,又不涉及过界行使权力。比一些积年老吏处理得都要稳当,仓促之间,张县令又能从中挑出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毛病来? 结果说来说去,双方聊了小半个时辰,张县令的话,竟然以鼓励、表扬居多。偶尔指出一些疏漏,也无关痛痒。 而韩青,姿态拿得比上辈子找客户讨要尾款还低。无论对方说得是对是错,都果断接受批评,绝不争辩反驳半个字。 如此一来,县令张威愈发感觉自己是在拿铁锤砸棉花,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只好借着端起茶杯喝水的机会,悄悄给县尉周崇使眼色。 那县尉周崇,早就被张威温吞吞的模样,弄得心里很不耐烦。立刻清了清嗓子,笑着夸道:“韩巡检非但才气过人,做事也足够杀伐果断。大前天夜里,几千斤精盐,说散就散了,一点犹豫都不打!” 若是刚刚步入官场的读书人,哪怕再聪明,恐怕也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头藏着“坑”。而对于专门给离婚男女双方“挖坑”韩青来说,这几句话里的“坑”,也忒地明显! 当即,他笑着摇头,“说起来此事惭愧,花费那么多青盐,雇百姓去救火。最后,却依旧没有赶得及。下官现在真的发愁,该如何向都巡检衙门那边交代。如果都巡检衙门那边责备起来,还请县尊千万为下官周旋一二。” “这?”县令张威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替佳俊说几句,倒是老夫分内之事。但巡检小使那边,是否会听老夫之言,却着实难以预料。” 也不怪他跟周崇配合不够密切,大宋的地方官制,条块分割实在忒地严重。巡检所名义上,归属于县衙管辖。但巡检所抄没来的“赃物”,却要上缴到州和路的相应巡检衙门,而不是送往县衙。 换句话说,金牛寨巡检所浪费的那批青盐,处置权在州一级都巡检(又称小使)和路一级巡检使司,跟县衙没有一文钱关系。韩青将其分给百姓也好,自己贪了也罢,都有上一级巡检衙门来管,县衙各部分,根本没权力对此事指手画脚。 “那,唉——!”一句话堵住了两张嘴巴,韩青却装出满脸忧愁模样,开始自怨自艾,“当晚,也是事急从权。否则,等请示的人从州里头返回,大火估计都烧进县城了。如果县尊不便插手,而上头又不认可下官的处置,下官,唉,下官也只能自认倒霉,从官俸里拿钱,填补这个窟窿了!” ‘狗屁!这种瞎话,连傻子都骗不过么?还不是转过身,就把损失摊派到过往商贩们头上。’主簿周崇气得在心中大骂,却拿韩青,无可奈何。 县尉陈平,被县令和主簿二人拉过来助威,原本有些不明就里。此刻,发现两位老同僚,竟然迟迟压制不住一个刚出茅庐的小辈,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下桌案,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话?哪有组织百姓救火,还要自己掏钱的道理?且不说都巡检那边不会如此不辨是非,即便都巡检一时糊涂,这笔亏空,自然也会从金牛寨巡检所日后的进项上一点点挤,不能全赖给你一个人!” “前辈此言甚是,下官受教!”韩青接过话头,满脸感激地拱手。 “亏空不该你一个人补,但是,佳俊当晚的作为,的确有些鲁莽了!”县尉陈平摆了摆手,话锋陡转,“粮草库乃是军国重地,寻常人平素轻易不得靠近。你忽然召集成百上千的人赶过去,万一里头藏着心怀不轨者……” 韩青闻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县尉说得极是。晚辈当时的确考虑不周。好在那些百姓,都来自周围的村寨,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而待晚辈赶到之时,粮草库已经被大火烧得无法靠近。” 粮草库都烧得无法靠近了,当然也不用担心有什么秘密,被无关之人窥探!所以,陈平的指责,无论从哪种角度,都不成立! 当即,县尉陈平也没了话说,端起杯子,决定置身事外。 主簿周崇见状,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烦躁。冷笑着撇了撇嘴,大声说道:“几千斤青盐说散就散了,火也没能及时扑灭。到头来,你收获了好名头,却拖累我等跟着吃挂落。呵呵,韩巡检年纪虽轻,这官做的,可真够老到。” “主簿放心,韩某既然答应,自己承担这笔青盐的亏空,就绝不会拉别人一起付账。”韩青不明白此人为何会没完没了地找自己的碴儿,却没功夫刨根究底,警觉地笑了笑,再度郑重承诺。 “我说的不是谁来弥补青盐的亏空,而是你声势做得甚足,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周主簿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找韩青的麻烦,冷笑着胡搅蛮缠。 “唉——”韩青想了想,扼腕长叹,“韩某也很惋惜,相救不及。只是,却不知道如何会拖累主簿您?“ 不待周主簿回应,他又叹息着摇头,“虽然转运司的粮草库,不在韩某的管辖范围之内。但在下隔着四十里路赶过去救火,总不能算是个罪名?否则,下次哪里起火,局外人就只能全都袖手旁观了!” 【作者有话说】 年纪大了,比不过年青作者精力旺盛了。但是,酒徒承诺。周六日一更。其他时间通常两更,除非有事。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各位的支持力度越大,我的更新动力肯定越足。 第26章 不玩 “我不是说你救火有错。而是说你虚张声势,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周主簿图穷匕见,干脆直接在鸡蛋里挑起了骨头。 “刚刚陈县尉还说,韩某分明组织了成百上千的人一起赶过去救火,周主簿莫非未曾听见?”韩青先前之所以对县令张威一再退让,乃是因为将此人视为付给自己钱的客户。而周主簿跟他平级,又没资格管到他的考评,找起碴没完没了,他就不想再惯着此人了。 皱着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他继续冷笑着补充,“虽然大火最后是被暴雨浇熄,可逃散的粮丁,是韩某派人找到,直接送到了县城这边来的!刘司仓的尸骸,也是韩某派人收敛,连夜送进了县城。还有,火场周围的树木,也是韩某带领弟兄们,亲手砍倒,避免了火势随风扩散,到最后彻底不可收拾。如果这都是什么都没做,韩某却不知道,主簿当晚,又做了什么事情?” “你……”周主簿咬人不成,反而被将了军,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手拍桌案,长身而起,“你不过一个区区巡检,周某当晚做了什么事情,哪轮到你来管?况且县城距离粮草库那么远,周某即便看到火光,组织人手出城,也肯定来不及!” “粮草库距离金牛寨大概是四十里,距离县城么,二十里出头。”韩青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低声提醒。 “你,你胡说!县城距离粮草库,足足有三十里远!”周主簿被气得鼻子冒烟,口不择言。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自己上了韩青的当。顿时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攻势难以为继。 无论三十里,还是二十里出头,终究比金牛寨距离粮草库近。他先前指责韩青没有尽力救火的那些话,难免会落在自己头上。 对方哪怕是虚张声势,至少当夜出现在了火场附近。而他,还有县令张威,主簿陈东,却连县城都没出。 “好了,好了,二位不要争了!”县令张威,终究斗争经验丰富,做事也远比周崇老到,放下茶盏,低声劝阻。 借着粮草库失火之事,打压韩青,原来就并非他的本意。 按照他的意思,韩青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在金九寨巡检所干得长久。 将韩青搁一边冷落着,不去招惹。用不了太久,年轻人熬不住山居寂寞,要么会想办法通过家里关系,调往繁华之地补任肥缺。要么,也会主动请辞,另谋高就。 而粮草库失火这件事的责任,也的确很难攀扯到韩青头上。 但是,在定安县,真正做得了主的,却不是县令张威。因此,明知道理由很牵强,在韩青和周崇都闭上嘴巴之后,此人依旧硬着头皮说道: “虽然粮草库归转运司管辖,可其位于我定安境内,不幸烧得干干净净,我定安的官员,却很难不吃挂落。” 抬起眼皮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韩青,和恼羞成怒的周崇,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既然上头的板子打下来,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张某只好,想办法让其波及的范围最小,造成的麻烦也最小。” 又看了一眼韩青的反应,他换了一幅慈祥面孔,笑着商量,“当晚,本官、陈县尉和周主簿都在城里,不明所以,只能先想办法紧闭四门,以防有变故发生,辜负了朝廷的守土安民之责。而金牛寨,恰恰位于城外!所以,从头到尾,组织救火的,都是韩巡检一个人。” “韩巡检辛苦了!”县尉陈东,心里顿时透了亮,毫不犹豫地向韩青拱手。 “哼!”周崇也冷笑着拱手,好像韩青欠了自己很多钱一般。 有道是,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辛苦是一个人的,救火不及时的责任,当然也应该是一个人来承担。 想清楚了此节,韩青顿时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又轻轻摇头,“县尊言重了。韩某岂敢贪如此大功,为一人所有?当夜带头救火的,虽然只有韩某。可这定安县,终究以县尊为首。韩某不过是县尊帐下一小卒,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主将的作用!” “韩巡检误会了。老夫并非想要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过错,老夫这么安排,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县令被说得面皮发热,端起茶杯来遮掩尴尬,“老夫是考虑,你年方弱冠,又是初次为官,即便被上头怪罪,对你的处置也不会太重。而你师兄,又担负着巡视地方之责,上头多少也会给他点儿颜面。说不定,这事儿落在你头上,最后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一旦牵扯到其他人,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县尊放心,在下回去之后,立刻给李师兄写信,让他及时介入此事,免得大伙都被委屈!”韩青欠了下屁股,主动承诺。“至于当晚大火因何而起,县尊因何考虑下令紧闭了四门,以及韩某当晚的表现,县尊尽管如实上报就是。想必,知州和转运使那边,也不会分不得青红皂白,乱打一气!” “如实上报,自然要如实上报!可总得自我请罪一番,并且先把责任分个主次出来。”没想到一个年方弱冠的下属,居然如此滑不溜手,县令张威皱着眉头,稍作退让。 “请罪?其实大可不必。下官以为,如实上报即可。转运使肩负替朝廷坐镇一路之责,肯定能明辨是非。不会委屈县尊和我等背这份黑锅。”韩青接过话头,断然回应。 对方的意思,他很明白。但是,即便对方今天说出花来,他也绝对不会松口。 否则,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黑锅,要他一起背了? 他只是拿朝廷一份俸禄,又不欠别人的命,怎么可能担负自己都弄不明白的罪责。 更何况,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即便是为了讨要尾款,也不能毫无底线地满足客户的无礼要求。 否则,非但尾款讨不回来,到最后,还可能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平白搭上自己在业内辛苦积累起来的好名声。 “佳俊,分明是拔一毛而救全县同僚的事情,你何忍一毛都不拔?”县令张威实在没招了,冷着脸,开始拿“大义”相逼。 “县尊,我区区一介从九品,得有毛可拔才行啊!”韩青笑了笑,脸色也开始发冷。 “县尊,此人根本不识好歹。”知道不可能让韩青上当,周崇再度跳了出来,冷笑着拱火,“该怎么上报,是您的事情,何必跟他商量?按照属下的意思,知会他一声,都是抬举了他!” “那韩某倒要感谢周主簿了!”韩青退无可退,冷笑着回应,“韩某自问,就任以来,对县尊礼敬有加。对各位前辈同僚,也从未冒犯。只打算熬满了这一任,就平安返回汴梁,却不知道,究竟碍了谁的事,竟然连三年时间,都不愿意给韩某留?!” 这话,他说得已经相当明白。自己不会威胁到任何人位置,但是,也绝对不会任人揉搓。 本以为,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人听了之后,会有所收敛。却不料,张威忽然把脸一沉,手摸茶杯,“也罢,既然韩巡检执意不愿担责,张某只能如实上报,然后听凭转运使那边裁断了。” 按照二十一世纪网络电视剧的描述,上司端茶做最后陈述,就是送客的意思。韩青不知道大宋朝有没有类似的规矩,但是,也没心情再继续跟张县令等人掰扯下去。 因此,他果断站起身,拱手告辞,“既然县尊已经有了决断,韩某就不继续打扰了。总之,韩某并非那惹事的人。而都巡检和巡检使那边如果行文来过问粮草库失火之事,韩某自然也会如实汇报,当晚发生和自己看到的所有情况。” 说罢,他对县令张威等人,再也不抱任何转圜关系的希望。又拱了拱手,径直出门而去。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见双方彻底谈崩,县尉陈东,也没心思继续给县令和主簿帮腔了,摇头叹息了几句,也讪讪离去。 转眼间,偌大的二堂,就剩下了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相对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良久,周崇先站起身,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询问,“他当晚莫非还发现了什么?牛巨和王武呢,可有什么消息汇报?” “牛巨当晚就进了城,王武倒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发现任何端倪!”县令张威的话很绕,意思却能表达得清清楚楚。“我早就说,眼下不是逼他的时机。与其让他成为敌人,不如等他自己滚蛋。可,可你就是不听!” “是圣姑的意思。”周崇停住脚步,急头白脸地强调,“我哪有胆子违拗?!圣姑以为,能写出那等好曲子词的,必然是个旷世奇才。所以,才一边用美色拉拢他,一边让咱们想办法给他些委屈吃。然后,于关键时刻,圣姑再另外派人,出手相救,让他心甘情愿,为圣教所用。” “唉——”张威立刻想起了自家当年初入官场,四处碰壁,却又被红莲圣教看中,从此仕途一片坦荡的过往,忍不住长叹出声。 天下没有白吃的酒席。 红莲圣教助他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同时,也将他牢牢地捆在了自己的战车上,永世不得脱身。 “可现在,恐怕他再有才华,你我也必须将他除掉,防患于未然了!”没等叹息声落下,周崇已经以手作刀,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否则,一旦他当晚真的有什么发现,上报到朝廷。巡检司那边,都未必遮挡得住!” “你是说,现在就派人杀了他?!”前一刻,还在打将韩青逼成自家同伙的主意,后一刻,却要杀人灭口。县令周崇略微有些无法应,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你说过,可以推到党项人李德昭身上。想必,朝廷也没胆子,将那李德昭抓了,严刑审问!”县尉周崇再度以手作刀,于空中虚砍。“否则,无论他是否有所发现,对你我来说,都是隐患!” “呼——”秋风吹开窗子,吹起桌案上的纸张,如枯叶般洒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本书目前主要出场人物:1、韩青,开国名将韩重赟的侄孙。祖父韩宝贵曾经舍命保护过赵光义。2、杨旭,韩青的发小,北宋名将杨嗣之孙。3,郑长风,太学祭酒,至于谁的后人,参看《乱世宏图》 4、许紫菱,歌姬,新罗国人。 5、余柏莲,明面身份是莲花班女教习,第二重身份是红莲教圣姑,第三重身份是…… 6、李昇,韩青的太学大师兄,才高八斗。县令张威,县尉陈东,主簿周崇等。 其他待慢慢补充。 第27章 问心 “妈的,老子都躺平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用手力拍桌案,韩青破口大骂。桌案上砚台、书本等物,被震得高高跳起。精美的丝茧纸被透窗而入晚风吹动,蝴蝶般在半空中飘舞。 巡检所当值的乡勇和官派的仆妇们,一个个吓得缩头藏颈,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响动,将巡检大人的注意力招惹过来,进而遭受池鱼之殃。 韩巡检昨天,肯定在县令那里受了气!关于这一点,不用猜,金牛寨上下所有人心里头都一清二楚。 否则,平素那么斯文和善的一个上官,怎么可能忽然改了性子,动不动就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发火? 可韩巡检到底在县令那边受了什么气,众人却谁都没胆子去过问。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张县令一时半会儿,未必真的能拿韩巡检怎么着。反过来,韩巡检也奈何不了张县令。可二人把火撒到底下任何人头上,对于底下人来说,恐怕都是无妄之灾。 所以,从昨天晚上韩青从城里回来,一直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金牛寨的乡勇和官派仆妇们,都尽量躲着他的书房走。 实在躲不开了,也是进去之后,干完了该干的事情,立刻转身离开,坚决不多停留一个弹指。 “人呢,都死哪去了。进来收拾一下!”躲,也有躲不及的时候。韩巡检的咆哮声忽然透过窗子,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朵。 乡勇和仆妇们苦着脸,以目互视。几个弹指之后,集体将目光落在了一名最年轻,刚刚补了缺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乡勇还没拿到正式身份,顿时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小心翼翼走向了书房,“来了,巡检息怒,小的这就收拾!” 其余乡勇和仆妇齐齐转身,不忍听少年挨打时的发出惨叫声。 这年头,大人物受了委屈,找手下人撒气,在他们看来,就像男人在外边受了委屈,回家打老婆一样普遍。 上一任巡检,就经常这么干。 好在韩巡检看起来不像个狠心的,即便打上那少年几拳,也不至于将那少年活活给打死。 然而,接连走出了十几步,惨叫声却根本没有传来,并且,连韩巡检的责骂声,都悄然平息。 有大胆的仆妇,偷偷扭头,想看一看书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见,自家巡检一个人拎着长枪,缓缓走向了后院的演武场。 “收拾完了,把门关好!”在仆妇们惊诧的目光中,韩青忽然回过头,冲着书房再度吩咐。 说罢,仰面朝天吐了一口长气,继续拎枪而行,形单影只,身体却依旧如松树一样笔直。 一天一夜了,从县城回到金牛寨,整整一天一夜了,他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张县令等人,让对方恨不得将自己踩进泥坑而后快? 自己从穿越以来,简直比考拉都老实,既不争功,也不夺利,甚至宁愿自己被误会,做事之时都要给同僚们留出余地和面子,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粮草库失火,明明可以推在天灾头上,明明是转运司的事情,与地方扯不上一文钱关系,张县令为何非要逼着出来背救火不利的黑锅? 要是自己真的能管到粮草库也算。一个区区从九品巡检,职位比司仓还低,权力范围也跟粮草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却要被硬推出去背锅。你真当上头的官员,没长脑子和眼睛? …… 所有问题,都找不到答案,甚至不符合逻辑。 偏偏韩青身边既找不到朋友商量,也找不到长辈请教。 此时此刻,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他能抓到的,只有一杆冰冷的长枪! 枪是身体的前主人所留,杆长两米一,锋和刃加在一起长度大概是半米,属于标准的骑战兵器。 韩青一直拿身体原主人记忆里的枪法,当做穿越者福利。因此,每日苦练不辍,风雨无阻。 今天,当他在演武场里再度拉开架势,平素的勤学苦练的成果,立刻得到了体现。 原本烦躁不堪的心情,随着身体的活动,迅速平缓。原本凌乱不堪的头脑,随着呼吸的调整,也逐渐开始清醒。 昨天下午,他虽然扛住了张县令等人施加的压力,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从容不迫。 事实上,他的精神层面,依旧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张威等人的行径,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自己上辈子在某单位保卫部门的那些遭遇。 同样是无缘无故被人欺负。 同样是陪尽了小心,却被人踩着鼻子上脸。 不同的是,上一次,他可以辞职走人,另谋高就。上辈子是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饿不死勤快的人,顶多让他多受点苦,多受点儿累。 而这次,如果辞职走人的话,他连接下来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时,跟家中长辈闹翻,把退路自己断了。他如果返回汴梁“啃老”,未必会被家族接纳,并且,也非常容易被看出破绽。 身体的原主人,倒是满腹经纶,问题是,那些学问,只适合做官。离开官场,想谋一口安稳饭,谈何容易? 此外,身体的原主人,在离开汴梁之前,还赋诗一首,当着前来送行者的面儿,将太学祭酒讽刺得体无完肤。等于变相自绝于师门。 自己如果灰头土脸回了长安,恐怕立刻会成为整个太学的笑柄。 …… 回不了头,也不知道该去哪。手中长枪虽然锋利,却拨不开眼前迷雾,找不到任何可以走的路径! “我说,这回,你开心了?”当第一路追魂夺命枪使完,韩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扪心自问。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被心脏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才不会去理睬三十七里外的火灾。 而现在,救火没救出功劳,反而成了别人打击自己的理由和把柄!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的跳动,像先前一样平稳且有力,没发生任何变化。 很显然,“残魂”也知道他自己犯了错,羞于面对韩青的责问。 “喂,别装死。你折腾我的聪明劲儿,哪去了?”很不满“残魂”的反应,抓起仆妇送来的茶水,喝了两口,然后继续在脑海里质问。“要是当晚听我的,有现在这些麻烦么?人都说,吃一次亏就学一次乖!你呢,先前在汴梁吃了那么大的亏,把自己都活活都气死了,却没长任何记性!” 心脏的跳动,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残魂”好像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躲得无影无踪。 “怎么,知道你蠢了。蠢,以后就不要再出来现。”韩青很是生气,继续在脑海里叱骂,“你倒给个反应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读书人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自己笨,还要误导别人,蠢上加蠢!” 心脏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残魂”坚决不给他算旧账之机。 “妈的,你以后永远别出来才好!”韩青气得低声骂了句娘,却无可奈何。 以当下的医学条件,他总不能请人把自己胸腔打开,从里到外翻个遍。所以,也就只能放弃对“残魂”的冷嘲热讽。继续一边练习枪法,一边思考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当然,如果“残魂”被羞得永远不再出来干扰他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那样,韩某人也算因祸得福。 毕竟,跟从九品“事业编制”相比。一个完整且健康的身体,显然更为重要。 想到短时间之内,自己的行为和思维,可能不再会被“残魂”所左右。韩青的心情,就忽然好了许多,头脑也变得更加清醒。 上辈子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拿到对客户最有利的证据,韩青干过很多不违法,却未必上得了台面的勾当。 跟踪,偷拍之类,只能算是做业务的基本功。 能够根据有限资料和画面推断事实,回溯之前发生的情况,然后预判目标的下一步动作,才算是真正的入了行。 所以,当头脑终于变得清醒之后,最近几天发生的一幕幕,就习惯性地,在他脑海里还是梳理,归纳,总结,演化。 昨天下午,县令张威最开始,架子的确端得很足,但是,并未对他展示出太强烈的敌意。 双方关系急转直下的关键点,是县尉周崇突然把话题引到了救火上。而在那之前,张县令停下了话头,端茶,喝水,眼神向左…… 不对,是县令张威给主簿周崇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在互相配合! 一个小的细节,在韩青脑海里迅速定格,放大。 随即,更多昨天下午的细节被挖掘出来,不断定格。 县令的怒容很虚,明显是底气不足,很显然,此人的内心里头很清楚,将救火不利这个罪名朝韩某人头上扣,非常牵强。 而县尉陈东,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从始至终,都没说够五句话,无关痛痒。 将县尉陈东从回忆的画面里剪掉之后,张威与周崇两个的语言,表情和动作,就更为清晰连贯。甚至,可以推测出,张威虽然身为县令,某种程度上,却围绕着周崇的动作行事。 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同僚这么简单! 甚至上下级关系,也有些颠倒! 至少,在找韩某人麻烦这件事上,周崇才是主导,张维只是配合,或者帮忙。 至于周崇为何恨韩某人入骨,耕牛案扫了他的面子是一个原因,喝酒填词时引起了他的忌妒,则是第二个原因。 但这两个原因,却都不足以让他如此着急的就跳出来咬住韩某人不放。一定还有其他韩某人没想到的原因,让他感觉更愤怒,更紧迫……,甚至有些饥不择食! 狠狠地戳枪于地,韩青信步踱回书房。手指抓向盘子里的时鲜瓜果,大脑却依旧保持高速运转。 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周崇坑害自己的更多理由,却能通过回忆中的画面,感觉出对方迫切的心情。 但是,即便心情再迫切,“救火不利”这个罪名都太勉强,太随意了。 就像是随手抓出来一根套索,直接往人身上套。却没考虑套索是否结实,还有,接下来该如何继续。 道理很简单,当晚逃走又被找回来的粮丁,都一口咬定,粮草库是遭受雷击而起火。 永兴军路转运司那边要是想推卸责任的话,推给老天爷,远比推给地方官员省事。 即便某位转运使在愤怒之下,非要收拾几个有关联的官员泄愤。先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应该是转运司体系内部的官员,然后才轮到地方。 而地方上,也得捡有分量的官员先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区区从九品头上。 眼下转运司那边,还没听说有所行动。县令却先急着推韩某去谢罪,明显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逻辑。 除非,除非,县令此举的背后,还掩饰着其他企图。 “别偷懒,你想想,按照你们大宋的官场习惯,县令究竟打算干什么?”越想,越觉得中间缺了一大段关键内容,韩青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秋枣,再度扪心自问。 心跳的节奏明显加快,但是,转眼就又恢复了正常。 脑海里,除了他刚才回忆的画面,没有任何新东西出现。 “残魂”在他寻找帮助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或者是被接连犯下的错误打击得太狠了,没有勇气再盲人指路。 眼下,韩青能指望的,只剩下了自己上辈子所掌握的那些本领。 彻底将“残魂”丢在一边,他继续剥茧抽丝。同时,仔细回忆自己昨天下午的应对。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他的应对能打九十分以上。虽然表现得非常谦卑,在关键问题上,却寸步都没让。 并且,他在最后,还非常隐晦地告诫了对方,不要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否则,有可能两败俱伤。 “坏了——”想到自己最后那几句带有威胁性的话,韩青眼前忽然一亮,随即懊恼地轻拍自己大腿。 画蛇添足了。 如果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真的与粮库失火案有关,那两句话,很容易就让他们们认为,韩某人发现了他们的阴暗勾当。 而那两人在昨天下午,联手对韩某进行打压,未必没包含着试探之意,试探韩某到底对他们有没有威胁! 如果那样的话…… 韩青果断停止了继续推测,站起身,走到窗前,四下观望。 仆妇和乡勇们,都躲得足够远。王武、牛巨、张帆等弓手,也都早早地下了班。 暂时,他不用怀疑,自己被监视,却也不意味着,他今晚可以像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如果县令和主簿狼狈为奸,且于粮库失火案脱不开干系,那金牛寨里,恐怕也藏着他们的同伙。 韩某初来乍到,在定安县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拿什么独自去对抗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 恐怕,接下来稍有不慎,韩某人就得粉身碎骨。 救火当晚,在被烧塌的院墙内,那具焦黑的尸体,迅速浮现在韩青脑海。紧跟着,就是上辈子看过的那些影视作品里,相关的画面。 放火烧粮仓,是电视剧中的老套路,也是历史中的老套路。 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而在这个老的不能再老的套路里,最先发现阴谋的那个小官员,只要不肯同流合污,结局肯定是死得不明不白! 当把思维,代入了熟悉的历史套路。 韩青先前冥思苦想,都想不清楚的疑问,霍然开朗。 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个的行为,也立刻就有了逻辑支持。 二人不是不知道,救火不利这个罪名,套在韩某人头上很牵强,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韩某人是否容易被他们所收服。 如果韩某人当时服了软,那么接下来,他们就会一步步将韩某人拉为同伙。直到失去了利用价值,再像对待刘司仓那样,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变成一具死尸。 而韩某人当时没有服软,并且不小心漏了发现他们罪恶勾当的口风,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根本不用去想! 不得不说,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远比古人的思维复杂,也比古人更了解,同类为恶的下限。 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后。韩青虽然没有推测出隐藏在幕后事实真相,却已经跟事实真相非常接近。 他的脸色,再度变得煞白,右手本能地,就想先找个铁器抓在手里。 他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结论吓到了。 那个结论所揭示出来的阴谋,远远超过了一个离婚服务咨询师的心理承受能力。 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 放下手中半颗秋枣,韩青毫不犹豫地去收拾行囊。 先前他舍不得离开,也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该去哪,是因为他没感觉到生命威胁。 而现在,与小命比起来,去哪,都比继续留在金牛寨等死强。 这一刻,他不再问自己心脏里的“残魂”,该如何做。 因为他知道,那个热血少年,肯定会给出他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只管按照上辈子,那个自私,贪财,冷血且麻木的“离婚服务咨询师”的思维行事。 他用最快速度收拾好行头,最快速度收拾好便于携带,且价值高的细软。 然后,又谨慎地,将仆妇,乡勇们,全都安排了任务,让他们暂时都无法脱身。 最后,才趁着夜幕降临,牵着两匹马,悄悄出了金牛寨巡检所的侧门。 从始至终,没有引发任何人的怀疑。 从始至终,也没引发心脏处的抗议。 “残魂”消停了,或者说汲取了前几次把事情搞砸的教训,静悄悄地,任他放手施为。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 【作者有话说】 注:昨天那章在晚上十点左右,做了大幅修改。如果是晚上十点之前看的读者,请回头看一眼。否则有可能会衔接不上。 第28章 夜半凉初透 半年来多次带队入山打猎,韩青对金牛寨附近的地形道路,都非常熟悉。沿着一条半荒芜的小道策马急行,只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跑出了二十余里。 天色越来越黑,道路也越来越崎岖,胯下的坐骑的体力渐渐支持不住,放慢了速度不停地打响鼻。 韩青虽然未曾亲自伺候过牲口,可半年来耳濡目染,也从弓手和乡勇们那里,学到了不少有关照顾马匹的知识。 所以,他不敢再继续压榨坐骑的体力,连忙跳到另外一匹坐骑的背上,让后者驮着自己和行李一道,小步慢走。 战马在野外对人的依恋性很强,第一匹坐骑空了鞍子,立刻主动跟在了韩青的身后。 于是乎,一人两马,沿着小路又坚持走了十多里路,直到韩青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才找了一处靠近溪流的山洼,停下来补充食物,歇缓体力。 下弦月已经升了起来,将四周围照得一片通亮。 时令已经入了秋,空气中水汽渐少,人的视线在月光下,可以看得很远。 韩青一边给牲口喂豆子,一边回头遥望,没有看到任何火把和追兵,但是,金牛寨所在的那座山丘的轮廓,却瞬间又落入了他的视野。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咧了下嘴巴,在月光下轻轻摇头。 自打穿越以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金牛寨巡检所度过的。若说对那里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绝对是自欺欺人。 上辈子和这辈子,他唯一一次混上了“事业编”,还做到了“管理层”,享受到了一呼百应的滋味,也是在金牛寨。若说毫不留恋,也是打肿脸充胖子。 在今天傍晚之前,哪怕是受了县令和主簿的联手打压,韩青依旧想的是,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职位。 在刚才匆忙逃命的路上,韩青脑子里,甚至依旧在想,自己是不是将事情考虑得太极端了,平白丢失了一份安稳的收入。 他甚至还在心存侥幸地设想,万一自己误会了张县令和周主簿,在外边玩上几个月,等风波过去了,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从九品芝麻官! 但是,让他留在金牛寨,等待所有谜团,都水落石出,是万万不可能的。 哪怕多留一晚上,都不可能! 他更不可能,像影视作品里的忠心耿耿的古代小吏,为了将粮仓失火背后的阴谋揭开,不惜自己粉身碎骨。 他上辈子就是个俗人,贪财,好色,胆小,缺乏主见。看不起那些贪污腐化的国家蛀虫,却又经常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辈子,他穿越了,基本还是一样。 “嘘嘘,嘘嘘——”一匹马,先舔光了他手里的黑豆,却没有吃饱,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 韩青思绪,迅速从金牛寨那边被拉回,赶紧冲着坐骑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去袋子里取新的吃食。 吃饭的顺序,马先,人后。 这是他从麾下弟兄们那里,学到的山中基本生活常识。 先让两匹坐骑都吃饱了,他才能两匹坐骑轮流骑乘,保持稳定的赶路速度。而他自己,多饿一会儿却不会立刻晕倒。过后,还可以一边骑着马赶路,一边吃干粮。 另一条山中基本生活常识,是辨认动物的脚印。 野鸡的脚印是一簇簇竹叶,野鸭的脚印是一把把扇子; 鹿的脚印是两瓣瓜,野猪的脚印比鹿的脚印,在瓜下又多出两个瓜子; 狼的脚印,则像一团火苗,如果火苗变成了半朵梅花,那是老虎或者金钱豹…… 只不过,前几次打猎,韩青是在水畔,通过辨识动物的脚印,决定追赶那只动物。 而这次,他却是要通过水畔的脚印,来避开猛兽。 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都远远超过了上辈子。 凭借以往外出打猎,从麾下弟兄们身上学到的那些知识,韩青在坐骑吃饱之后,沿着溪流继续赶路,非常成功地,避开了半夜出来觅食的猛兽,将金牛寨和自己的过去,越甩越远。 又走走停停,坚持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在距离金牛寨足足有五十里的一处树林旁,停了下来。 据他以前出来打猎时掌握的情况,穿过这片树林再走十多里路,便是一个名叫定平的寨子。而绕过了定平寨,再渡过一条河,就彻底离开了定安县,进入了邠州境内。 眼下正是后半夜,定平寨肯定大门紧闭,不准许任何人进入,而渡口那边,也不可能有渡船和艄公当值。 所以,这片靠近小路的树林,就是他的最佳休息场所。 刚刚入秋,山中食物很多,野兽都吃得很饱,轻易不会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 而树林可以避风,里边的温度也相对较高。把马拴在树上,他还不用担心坐骑走失。 迅速权衡了利弊,韩青跳下坐骑,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进树林。还没等选好睡觉的地方,耳畔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一匹,两匹,三匹……,至少十匹。来得很急,跟他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去的也是同一个方向。 “坏了,可能是追兵!”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迅速从一只马鞍旁解下了一把唐刀,随即,用刀柄轻敲两匹马的屁股。 马的嘴里,发出低低的抗议声,随即,带着满心的不情愿,自己走向树林深处。 韩青则顾不上马会不会走丢,将刀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快速爬上了道路附近的一棵老杨树。 树叶刚刚开始有了些黄意,还没开始落。所以,很轻易的,就将他的身体,在树冠里藏了个严严实实。 “巡检,巡检,是您吗?等等我们,我们来找你了!”王武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他的耳朵,随即,还有张帆那特有的公鸭嗓。 “巡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您到底要去哪啊!我们来送你了!” “巡检,巡检,您在哪啊——,等等我们——” 更多的声音,紧跟着传入了树林。是金牛寨的乡勇们,至少有五个以上。每个人,声音里都透着烦躁和焦灼。 ‘张县令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还他妈的不止一个!’韩青嘴里紧紧咬着刀身,双手抱着树干,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夜风呼啸,吹过他藏身的树梢,刹那间,竟然是透心地凉! 第29章 珍重 “看不出,巡检平素斯斯文文,跑得可一点儿都不慢!” “那可不?到底是太学出来的英才!一通百通!” “巡检,巡检,我看到你了。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 追兵来得甚急,转眼间,就到了韩青的脚下。 他们嘴里发出的调侃和呼唤声,也愈发地清晰。 许蔷、贾良和赵老二……,韩青准确地分辨出了他们当中每个人的嗓音。同时,胸口小腹等处,也愈发感觉冰冷。 敢情穿越半年多来,韩某人一直生活在贼窝子里,自己却毫无察觉! 韩某人还傻乎乎地开辟什么财路,带着大伙一起发财致富! 人家如何用得到你?守着偌大的粮草库,随便搬几车卖卖,就是你一整年的俸禄! 好在老天爷开眼,让韩某人今夜阴差阳错,提前一步躲进了树林。 否则,一旦被这群王八蛋给追上抓回去,下场肯定是生不如死! “这韩巡检也是,好端端地跟县尊拉什么硬?害得咱们大半夜连觉都睡不成?” “可不是么?按说这韩巡检也是好人,就是想不开!” “拉硬就拉硬呗,拉到一半儿却偷偷跑了,这不诚心害人么?” …… 更多熟悉的声音,从韩青脚下的小路上响起。然后,又渐渐去远。 月光很明亮,却没有明亮到可以照出地上的马蹄印那种程度。而弓手与乡勇们追了半夜,也都疲惫不堪,没精力自己观察身边的一草一木。 “呼——”韩青偷偷松了一口气,准备等追兵们再走得远一些,就赶紧下树逃命。 然而,还没等他将一口气松完,正在远去的追兵队伍中,却忽然有人带住了坐骑,快速转头。 “张头,你怎么停下来了?你莫非发现了姓韩的?”弓手和乡勇们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顿时头皮一乍,心脏砰砰砰开始狂跳。 韩家祖传枪法,他只练了半年,还没跟人真正交过手,具体进境如何,根本不知道。 而刚才急着爬树,他只抓到一把唐刀! 万一被发现了行踪,凭着一把刀,他连张帆一个人都未必打得过。更何况,张帆肯定不会跟他单打独斗,转眼间,弓手和乡勇们,就会一拥而上。 正急得呼呼直冒冷汗之际,张帆的回应声,却已经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不是,不是,哪那么容易啊?我刚才路上喝溪水,喝坏了肚子。你们先继续往前追,顺便通知定平寨那边,严禁陌生人入内。我去树林里蹲一蹲!” “那张头你自己小心!” “大半夜的,可别让女鬼拖了去!” “小心蚊子叮屁股!” …… 众弓手和乡勇们哄笑着调侃,然后继续策马前行,谁都没心情,停下来闻张帆的臭气。 而弓手张帆,则跳下了坐骑,提着气死风灯,缓缓返回了先前走过的小路。蹲下身去,在地面上仔细查验所有马蹄印儿和马粪! “坏了!”韩青心中又是一紧,果断将唐刀从嘴里拿下来,握在掌心。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泥土的路面,打过马掌的马蹄印会留得非常清晰。观察者只要细心一些,就不难发现有两行蹄印,拐进了树林。 而韩青今晚所带的两匹马其中之一,乃为他日常专用骑乘。虽然不是什么名种名血,却一直养在巡检所的马厩里,吃喝远比其他牲口精细。 以张帆的经验,只要翻翻地上的马粪,就能分辨得出,有些马粪蛋蛋,与其他不同。 然而,接下来张帆的动作,却远远出乎了韩青的预料。 只见此人,忽然站起身,用鞋子在地上快速揉搓。转眼间,地上所有马粪蛋,都给踩到一起,再难分出彼此。 随即,此人又快速踢起了一些湿土,将地面上的马蹄印给弄乱。然后,放下灯笼,对着树林方向,深深俯首。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动作,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韩青的眼睛瞪得滚圆,心里也忽然感觉又酸又堵。 与此同时,张帆三天前提着两个竹篮,满脸堆笑的模样,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没良心,至少,张帆还念着自己的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枣龟,早归! 张帆前天送韩某人秋枣和水龟,哪里是让韩某人补养身体?分明在冒险暗示韩某人早点离开! 只是韩某人太笨,根本没理解他的心意! 正梗得眼窝儿都开始发热之际,不远处,却又传来弓手王武的声音,“老张,老张,你拉完了没?你没事吧!小心被野狼叼了去!” “完了,这就完了!”张帆赶紧将两手放在腰间,做系腰带状。随即,双脚一边向前走,一边抓紧时间继续乱踢,将地面上的痕迹,搅得一片稀烂。 当他将灯笼重新提起,王武已经策马来到近前。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笑着调侃,“你可真行,拉泡屎花费半个时辰。” “餔食吃的油性比较大,路上又喝了不干净的溪水!”张帆腾出一只手揉着肚子,讪讪地解释,“弟兄们呢?你咋自己折回来了?” “还不是回来寻你!”王武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道。“姓韩的日日枪不离手,万一正藏在林子里,见你落了单儿。喀嚓一枪,就把你戳个透心凉!” “巡检那枪法,呵呵?”张帆闻听,立刻笑着摇头,“好看是好看,真打起来,还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就吹吧你!”王武一边撇嘴,一边在马背伸长了脖子,朝着树林深处张望,“反正,不是当着巡检的面儿,你可以随便吹。以后,他估计也没机会戳穿你!” 说罢,又收回目光,一边拨转坐骑,一边摇头抱怨,“你说巡检也是,跟县尊服个软多好!非要偷偷一个人跑掉。这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还能跑哪去?” “唉,读书读傻了呗!”张帆爬上自己的坐骑,与王武并辔而行,“前面的定平寨,做主的是咱们的人。渡口那里划船的,也是咱们的人。他躲过今晚,躲不过明天,早晚得被抓回去!” “可不是么?”王武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树林,声音忽然变高,“一旦到定平渡上了船,船行到河中央,就是选混沌和板刀面了,还不如乖乖跟着咱们回去呢。” “四下里都是咱们的人,他想脱身,难啊!除非回头向西,走泾州。” “永昌寨卡在路上呢,他那模样,太好认了。敢露面,立刻就得被咱们的人给拿下!” “那就只能向东北,翻子午山了。” “好歹那边岔路多,咱们的人不可能每条路都卡住。” “路上遇到猛兽,一样是个死!” “唉,老实呆着不行,非要招惹县尊发怒!” “唉,要说巡检是个好人。可咱们的家小都在这里,总不能为了他,害死自己全家!” “唉!他自己作死,怪不得咱们心狠。别落在咱们手上吧!否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仿佛唯恐藏在树冠里的韩青听不见。 韩青心领神会,一动不动。 直到马蹄声终于去远,才从树上爬了下来,冲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抱拳深深俯首。 谢了,兄弟! 别后珍重! 第30章 荒山古庙 既然王武和张帆两个,通过骂街的方式,将前方的陷阱一一告知。韩青当然不会再去自投罗网。 冲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道谢之后,他立刻钻进树林,找到坐骑,拉着缰绳径直向北。 先前不务正业四处打猎的好处,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他非但方向感被锻炼得极强,记忆里,对周围的大小道路也都有一定印象。因此,很快就横穿了树林,换了另外一条路,朝着与王武等人相反的方向急行。 直到太阳重新爬上山头,才另外找了一个废弃的岩洞,钻进去吃饭休息。 随后接连两天,韩青都是夜间行走,白天睡觉,并且尽量避开人烟密集的村寨。 哪怕是需要补充干粮和坐骑的精料,他也尽量找人口看上去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子去交易,尽最大可能地避免与张县令派出来追杀自己的爪牙们相遇。 期间有一处村落的话事人,明显打起了他胯下坐骑的主意。然而,当看到韩青腰间挎着的唐刀和挂在备用战马鞍子下的长枪,又果断选择了放弃。 大宋不禁止百姓用朴刀防身,可作战专用的唐刀和大枪,却绝非寻常百姓可以拥有。 敢挎着唐刀和长枪公然穿州过县的,要么是官差,要么是强盗。 无论韩青的身份是二前者还是后者,寻常百姓敢对他谋财害命,一旦消息走漏出去,都会给整个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如是迤逦而行,待到了第四天前半夜,韩青已经从定安县正南方与邠州交界处,折返到定安县西北方的子午山。 中间虽然绕了无数个弯子,多走了两三百里的冤枉路,却也顺利地避开了所有追杀。 眼看着脚下的地形越来越高,而山路也越来越崎岖,韩青知道,自己已经胜利在望了。 只要顺利穿过眼前的这一片山区,他就进入了坊州地界。 而县令张威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发榜通缉他。更不可能这么快就说服坊州的县令,为定安这边提供方便。 想到自己即将平安脱离险境,韩青心里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轻松。然而,片刻轻松过后,他又扭头回望,怅然若失。 两辈子加起来,他就做了一次官。 结果,才做了六个月出头,就成了丧家之犬。 如今,铁饭碗丢了,汴梁又不能回,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面那个骑马的站住!深更半夜,你带着兵器赶路,可有公据随身?”还没等他想清楚,自己上辈子究竟有哪一项本事,能让自己在大宋也赚到饭钱,前方黑漆漆的山路上,忽然闪出了一排人影。 正中央的一人,做弓手打扮。一边问话,一边带着麾下弟兄向他靠近,转眼之间,就已经将队伍走成了一个口袋形。 “公据,当然有!您老稍待!”韩青心中警讯大作,却强装镇定,笑着将手摸向了腰间的褡裢。 所谓公据,就是宋代的路引。好歹也做了半年时间的巡检,韩青对此物的作用一清二楚。 逃命之前,他特地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张公据,还盖上了金牛寨巡检的官印。 但是,他却压根就没打算将那张写着杜撰名字的公据拿出来,供对方核验。 不是怕人识破。开公据原本就是巡检所的业务范围,除非知道他的名字,否则,谁都不能认定他开的公据无效。 可对方摆出的架势,却绝非为了查验公据。 作为大半个同行,韩青一看,就知道,对方的真正打算为那般! 因此,他一边将右手从褡裢里往外掏,一边悄悄用脚踩紧了马镫。眼看着对方组织的口袋阵就要合拢,他猛地将右手向前一扬! “哗啦啦!”白亮亮的碎银子和黄灿灿的铜钱,如冰雹般砸了对面的弓手满头满脸。 “啊——”那弓手猝不及防,被砸得厉声惨叫,头破血流。 而跟在弓手身旁的乡勇们,则一个个两眼发直,瞬间不知所措。 不像韩青上辈子读过的武侠小说,宋代大侠动辄出手就是几十两银子。在现实世界里的大宋,银子根本不是流通货币。 哪怕是碎银子,也只用来交税,或者官府用来压仓。价值绝对过硬。 做乡勇,一个月粮饷和外快全部加起来,折算成银子,都不够五钱。 而现在,却有大块小块的碎银子,落得到处都是! “捡啊,谁捡到算谁的,别挡路!”就在众乡勇们被碎银子和铜钱“砸”蒙的当口,韩青扯开嗓子高喊。同时,左手猛地抖动缰绳,双腿狠狠夹住马腹。 他胯下的坐骑吃痛不过,咆哮着张开四蹄,向前直撞。刹那间,就与满脸是血的弓手擦肩而过。 另外一匹马的缰绳,就拴在韩青的马鞍子上。也被拉着张开四蹄,撒腿狂奔。将躲闪不及的乡勇们,全都撞成了滚地葫芦。 “放箭,放箭射他。放箭射他的马!”当被砸伤的弓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声嘶力竭的开始大喊大叫。韩青连人带马,已经冲到了二十步之外。 而众乡勇们,即便没被撞翻在地,也没心思弯弓瞄准。一个个快速挪动双脚,将落在山路上的碎银子和铜钱,努力往自己鞋底儿下面藏。 “蠢货,抓住他,他身上所有钱财都是咱们的。东家哪里,还另外有一笔奖金!”弓手大怒,顶着满脸的血,用刀背朝着乡勇们身上乱抽。 众乡勇恍然大悟,赶紧又弯弓搭箭,却哪里还来得及? 寻常军中制式角弓,有效射程不过才七八十步远。 而乡勇们手里的角弓,力道都不足一石,有效射程更短。 羽箭瞄的虽然是韩青的脊背,半路被山风一吹,要么歪歪斜斜射进了草丛,要么只飞了三十来步,就软软的掉在了地上。 “废物,尔等全是废物!等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尔等!”那满脸是血的弓手大怒,拉过自家的坐骑,飞身跳上去,朝着韩青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 “刘头小心,贼人手里有刀!” “刘头,等等我等,大伙一起上!” “刘头,你可千万小心……” 众乡勇一边弯腰捡碎银子和铜钱,一边大声叫喊。声音里透着关心,手上的动作,却谁都不肯慢上半拍。 那刘姓弓手虽然对上司极为忠心,却也没忠到不顾自家性命的地步。咬着牙追出了两三里远,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孤家寡人,顿时,就悄悄拉紧了坐骑了缰绳。 待他手下的乡勇们,终于大呼小叫地跟上前来,韩青早就跑没了影儿。只剩下马蹄声的尾韵,还在夜风中“的的,的的,的的”,响个不停。 “的的,的的,的的……”马蹄声穿透夜幕,在山丘间反复回荡。 逃命之时,顾不上珍惜坐骑。 一口气足足翻过了两座山头,韩青才强压下心中恐慌,将坐骑的速度降下来。 扭头回望,再也看不到人影。 左顾右盼,只见四下里乱石嶙峋,怪树丛生。 待他抬起头,努力辨认方向,却发现,头顶乌云密布,北斗星早就被遮得严严实实。 ‘坏了,迷路了?’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韩青又一次欲哭无泪。 刚才光顾着逃命,没有来得及辨别道路和方向。结果,顺着山道七拐八拐,就跑到了脚下这片荒凉地界。 此时此刻,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右也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手头还没有二十一世纪那种标准地图。天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 “嗷————嗷———”树林里,隐约传来了狼嚎。草丛中,仿佛也有绿色的鬼火闪烁。 夜风阵阵,吹得人脊背发凉。 胯下的坐骑不安地用蹄子刨地,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掀下马背,独自逃命。 “别怕,别怕,咱们这就找地方吃东西!”韩青强行压下心中恐慌,伸手轻轻拍打坐骑的脖颈。 不能再胡乱走了,再走,弄不好人和马都得喂了狼群。 既然追兵没有跟上来,就先找个地方藏身。等乌云散去之后,辨认一下方向再走也不迟。 否则,弄不好稀里糊涂掉头向了西,岂不是追兵给堵个正着?! 终究在上辈子没白当一回兵。哪怕心中再慌再乱,韩青的理智都没有失去。很快,就权衡清楚了利弊,开始就近寻找可供栖身之所。 秋天刚刚开始,夜风还没冷到刺骨的地步。 山洞,树林,断崖后,岩石下,凡是避风的地方,其实都可供选择。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韩青依旧尽量远离了山路和水源,找了一处可能是朝南的土坡。 土坡上,有几块非常奇特的巨大石块。每一块,都有一丈四尺多高,半丈多宽,黑夜里,如同几块巨大的门板。 “门板”既可以用来挡风,还能用来挡住火光。韩青对其非常满意,拉着坐骑的缰绳,快步走了过去。 本以为,在最宽的那块“门板”之后,就是一个好选择。却不料,拉着马刚刚绕过门板,几座东倒西歪的建筑物,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一座破庙,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所建。 早已没了香火祭祀,也没有和尚道士居住。 先前韩青所看到的门板般的石块,其实是破碎的庙墙。 “打扰了,打扰了!在下韩青,慌不择路。今天借住一晚,等云彩散了,就立刻滚蛋,绝不赖着不走!”韩青心中又惊又喜,一边牵着马朝破庙正殿后面走,一边四下拱手。 他本来是个唯物主义者,可穿越后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怪异,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神。 所以,哪怕是无人居住的破庙,借住之时,他也打声招呼,以图自己礼多,别人不怪。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庙前庙后,齐膝高的荒草,被夜风吹得如波浪般起伏不定。 破庙正殿背后,还有左右两排厢房。房顶早就塌了,四壁也东倒西歪。但是,临时用来当牲口棚,却再好不过。 韩青不敢亏待牲口,先将两匹坐骑找了柱子拴好。随即,开始给坐骑喂了黑豆和清水。 待坐骑吃过黑豆,又去外边,用唐刀割了两捆青草,放在了柱子旁。然后,他才顾得上自己。晃晃悠悠地拎着干粮、长枪和放细软的褡裢,进了破庙的正堂。 正堂的窗户,已经没有了窗棱。窗框大部分不知道被谁拆去烧了火,如今只剩下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黑洞。 夜风从黑洞吹进来,吹得满地的残枝枯叶,花花乱响。而层层叠叠的树叶之间,耸立着一座泥塑的雕像。 高大,威猛,杀气十足。 韩青跑了小半夜,水米没沾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到满地的干树枝和干树叶,心中顿时大喜。 他赶紧又朝着雕像做了个揖,然后手脚并用,快速划拉起一个树枝树叶堆。紧跟着,又在周围清理出了足够的空间。 待一切准备停当,他才从怀里掏出两块碎石,靠近树叶堆,用力对撞。 “啪,啪,啪……”火星飞溅,迅速点燃了树叶。 火苗跳动,照亮破庙的正堂,还有泥塑的雕像。 是一名前代将军。 玄盔,玄甲,长身而立。 左手持着一本书,右手,则是一把乌黑色的长枪! 第31章 铁枪英魂 ‘王铁枪?’韩青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武侠小说中的场景,随即,哑然失笑。 那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铁枪庙位于江南的嘉兴附近。而这里却是西北的定安。二者之间,相距恐怕有四五千里远。王铁枪的庙,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笑过之后,他也没兴趣去管那泥像到底是塑的是哪位神仙。蹲下身,从行李中取出几块咸肉,用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烘烤。 须臾,咸肉上的油脂被烤化,一滴滴落入火中。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整个正殿。 韩青饥肠辘辘,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树枝,放到嘴边,左一撕,右一捋,三下两下,风卷残云般,就将咸肉给消灭了干净。 肚子里有了货,他身上立刻暖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走到窗前观望天色,却发现,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这秋雨一下起来,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了。韩青心中暗暗叫了一声苦,连忙小跑着去厢房照看坐骑。 好在那厢房虽然四处透风,房顶却基本还算完整。有一两处漏雨,倒也不至于让牲畜没地方可躲。 待安顿完了坐骑,又返回破庙主殿。韩青浑身上下,已经被湿透。 没奈何,他只好去外边找了一块相对完整的青瓦,架在火堆上当锅烧水。然后一边等待水开,一边用火堆散发出来的热量,烘烤衣物。 那正殿里的枯枝和树叶,都是大风吹来的,能积下多少?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就被烧掉了一大半儿。而瓦片上的热水,才刚刚冒起细细的小泡,距离滚开,差得还非常遥远。 韩青不敢被雨淋了之后,还喝温吞水,只好又站起身,去殿内距离自己稍远的位置,去收拾枯枝和树叶。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感觉一硬,低头看去,却是因为从枯枝干叶被他收走,将一块石碑给暴露了出来。 石碑上半截为纯黑色,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下半截,却带浓浓的土黄色。 很显然,此物原来是立在正殿之外的,倒下之后,不知道被哪几个过路的好心人,想方设法给挪进了正殿之内,避免被风吹雨打,令刻在上面的文字彻底消失。 ‘石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塑像的主人究竟是谁?’ ‘如果塑像主人是个无名之辈,或者石碑上的文字无关紧要,恐怕路人再好心,也不会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搬动成吨重石碑!’ 想到石碑的重量,和将其挪入正殿所要花费的力气,韩青顿时就对上面的文字感了兴趣。 捡起一根稍粗的枯枝,凑向火堆点燃了抓在手里当蜡烛,他凑近石碑,仔细分辨上面的文字,却发现,文字记述的,乃是五代十国赫赫有名的勇将,李存孝的生平事迹。 据碑文描述,那李存孝,原本是个孤儿,被后晋军队给抓了壮丁。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一杆长枪所向披靡。随即,被晋王李克用收为养子,为其东征西讨。 ‘不知道如何,就变得文武双全,莫非像韩某一样,灵魂也是穿越过来的?’韩青突发奇想,随即咧了下嘴,苦笑着摇头。 如果穿越客有那么多,历史早就被改得乱七八糟了。怎么可能,自己还会穿越到北宋,与党项崛起,恰恰处于同一个年代? 而转念一想,他又变得将信将疑。 因为历史上的北宋都发生过哪些大事,他原来也只是一知半解。此刻哪怕发生了改变,他也发现不了。 带着几分狐疑,他继续往下阅读。于是乎,李存孝的生平,在他眼里逐渐清晰。 此人在晋王李克用麾下,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所以,做过汾州刺史和邠州刺史。而当时,定安县恰恰曾经隶属于邠州刺史治下。 因为常年战乱,子午山中猛兽成群,经常结伴下山袭击村寨。 李存孝到任之后,立即带领麾下弟兄上山打猎。短短数月之内,将老虎,豹子,野狼,狗熊,给剿灭了个一干二净。 后来李存孝因为背叛李克用,被李克用擒获后车裂处死,封号尽数被夺。但是,定安百姓,却怀念此人的好处,在后唐庄宗时代,取得官府准许,在子午山中,立庙拜祭他的英魂。 “当地人倒是有良心!”读罢碑文,韩青叹息着点评,“没因为李存孝后来倒了霉,就争相跟他划清界限。” 又转念想到自己明明以玩耍心态,带着麾下弓手们入山打猎,竟然也被百姓们感激,并且前些日子在县城里,还结结实实享受了一顿白吃饭不用付钱的待遇,韩青顿时又觉得有几分骄傲。 这李存孝的作为,岂不是跟韩某差不多么? 虽然韩某的枪法只是花架子,连张帆都未必打得过。虽然韩某只是个从九品,距离刺史差着很多级。可韩某这半年来,却也杀得猛兽血流成河! 如此一想,他看向塑像的目光,顿时就柔和了许多。感觉对方虽然未必是穿越客,却跟自己,也算是半个同道。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困在破庙正殿之内,反正也没有事情可做。索性就举着跟燃烧的树枝,开始检视殿内的情况。 前门已经被拆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儿也濒临腐烂,挡不住任何野兽。后门则被人用石头和泥巴堵死了,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墙壁。 左右两厢,原本应该还有十几座陪祀的雕塑,却都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个个石头底座。 而李存孝脚下,却有几个干草铺成的被窝。显然,曾经有乞丐或者旅人,在这里栖身。 沿着塑像的腿部继续向后绕,则看到塑像臀部,有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破洞,大约半米宽,六十厘米高,可以直达塑像内部。 想必是有盗墓贼曾经光顾,以为塑像内部会存着宝藏,所以毫不客气地挖洞查验。 这便应了那句俗话,“一样米,养百样人了”。 有百姓不忘李存孝清剿猛兽之功,为其塑像。便有盗贼惦记塑像内可能会存在的宝物,在塑像臀部开洞。 并且极有可能,后者还是前者的晚辈,血脉彼此相连。 也不知道李存孝如果真的泉下有灵,看到此景,到底是会笑,还是会哭? 突然间,从一呼百应的巡检,变成了只有破庙栖身的逃命者,韩青内心深处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重。 所以,这辈子和上辈子所积累的负面情绪,全都在不知不觉间爆发了出来。让他的心态,也变得有些玩世不恭。 正在暗自嘲笑,世人健忘,居然短短几十年之内,就将李存孝的好处,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只顾惦记其肚子里有没有宝藏。忽然间,耳畔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 “不好!”韩青心中大叫,顿时顾不上再同情李存孝的身后遭遇。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塑像前方,打翻刚刚烧开的热水,浇灭火堆。随即,拎起长枪,褡裢和行李,拔腿就走。 哪里还来得及。 才从正殿前辈一露头,他就看到,有几匹马,已经冲过破了雨幕。吓得赶紧又将头缩回,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塑像之后,将牙一咬,顺着盗墓贼留下的破洞,迅速爬入。 塑像的确是空心的,里边非常干燥。并且还铺着厚厚的稻草。 韩青的脚一与稻草接触,就明白,曾经有人,将塑像的肚子里,当做了卧室,在里边呼呼大睡。 这倒是比睡在塑像脚下,又舒服了许多。他苦笑着摇头,迅速将行李和褡裢,埋在稻草之下,将身体藏进角落。还没等藏得稳当,眼前忽然出来了一团火光。 哆嗦了一下,他随即定神细看,却发现塑像的小腹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火光乃是从裂缝位置透进来的,起源则为一个刚刚点着的火把。 “堂主,这里有过人,灰还是热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让韩青的头皮,顿时又开始发乍。 迅速抬头,他在塑像内部寻找藏身之处。清晰地发现,裂缝竟然从塑像小腹位置,向上蔓延了足足两三米高,直达头顶。 顿时,他心里就有了主意。 弯下腰,他快速将长枪也塞到稻草之下。然后,用双手和双脚撑住塑像内壁,缓缓向上挪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 不多时,就将自己的身体,藏到塑像内部脑袋位置,眼睛隐约对着的,则是塑像的鼻孔。 “老三,搜一下,看有没有人!”一个粗犷的命令声,在门口响起,随即,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是!堂主!”率先点燃火把的不速之客,答应着四下搜索,转眼就来到了塑像背后的破洞处。 韩青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用手脚撑着塑像内部,他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同时在心中默默叨念,“李存孝将军,你如果真的灵验,就保佑韩某这一回。好歹韩某也像你一样做过几件好事,甭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仿佛冥冥中,有神仙听到了他的念叨。不速之客将火把探入破洞,却只向稻草铺扫了两眼,没有向上转头。 随即,此人就又将火把和身体同时缩了回去,高声汇报,“没人。估计是个要饭的,听到马蹄声,自己吓跑了。” “跑就跑了,算他命大!”被喊做堂主的家伙,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脸,高声吩咐。“别管他了。赶紧,把火堆重新点起来。把那个小娘皮,给老子抬到供桌上。等老子烤完了火,将她就地正法!” “畜生,你不得好死!”有个女声,哭着叫骂。很快,嘴巴就被堵住了,只剩下了低低呜咽。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连张帆都打不过,我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顾不上’韩青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自己告诉自己。同时,努力不去听外边的动静。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却没有丝毫被捏住的痛楚。 最近几天,“残魂”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本人还沉重。所以,轻易不敢再干扰他的决定。 第32章 霜刃初试 “好大的雨!” “好冷,快冻死了。赶紧点火,点火!”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 更多的叫嚣声伴着脚步声,穿透李存孝的塑像,强行往韩青耳朵里头钻。 韩青被吵得心烦意乱,不得不又睁开眼睛,透过塑像上的裂缝,观察外边的动静。不看则已,一看,又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并不宽阔的正殿内,转眼间已经挤进来不下二十号人。每个人都身穿湿漉漉的黑色劲装,拎刀握枪,面目狰狞。 而泥土做的供桌前,有名膀大腰圆的络腮胡子壮汉,已经迫不及待。一边搓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边冲着横放在供桌之上,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的女子,嘿嘿淫笑。 “小娘子,别挣,别挣,这是捆猪蹄子扣,你越挣扎,它就越紧。等火烧起来,白某就放开你。然后咱们洞房花烛!” “嗯嗯,嗯嗯……”那被捆着的女子,嘴巴也被堵得紧紧,无法出声叫骂,身体却拼命蠕动。 络腮胡子见此,心中欲火更盛。张开双臂,开始往外赶人,“去去,那边还有厢房可以躲雨,别在这里碍事!今晚,老子要拿正殿做洞房!” “恭喜白堂主!” “白堂主尽管由着性子玩,我等给你把风!” “属下正在点火,把火点起来就走。天冷,堂主小心着凉!” …… 众黑衣人乱哄哄地答应着,纷纷朝门外撤去。临出门之前,还恋恋不舍地朝着供桌看上几眼,大吞口水。 “火点起来了没?点起来就快滚!别耽误老子洞房花烛!”络腮胡子堂主又快速扫了一眼,抬起脚,轻轻踢向了一个正在朝刚刚点起的火堆里填树叶的黑衣人屁股。 “哎,哎——”黑衣喽啰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门外。 不多时,正殿内就又变得空洞荡荡。 那白堂主心中好生得意,走到火堆旁,一边将湿漉漉的衣服扒下,一边嬉皮笑脸地自我介绍:“小娘子,你别嫌弃俺。俺们白家,想当年也出过实打实的郡王。只不过后来改朝换代了,才没了富贵。不过,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今晚跟了我,早晚能做一等诰命夫人!” “呜呜,呜呜呜……”那供桌上的女子,鼻孔里发出一连串声音,身体也又开始拼命挣扎,看模样,分明是在诅咒络腮胡子不得好死。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也不生气,嘿嘿笑着将湿衣服挂在火堆旁,然后用手拍了拍自己满是黑毛的胸脯,炫耀般展示给供桌上的女子,“小娘子,瞧见没,这才是真爷们。你等会就知道,粗手大脚,才是真爷们。那些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秀才,全都中看不中用!” 说着话,更觉饥渴难耐,纵身扑上供桌,就去撕那女子的衣服。然而,才撕了三两下,正殿门口,却忽然又冲进来几道湿漉漉的黑影。 “白堂主,白堂主,厢房里有马,两匹,屁股上还打着官马的标记!”不待络腮胡子动怒,为首的黑影,就扯开嗓子汇报。 “应该是金牛寨的马。姓韩的刚才就在正殿里。咱们进来的时候,灰堆还是热乎的!” “堂主,发财了,发财了!姓韩的就在附近。他刚才逃得匆忙,连马都没顾得上骑!” …… 其余几个黑衣人,也不甘落后,七嘴八舌地向络腮胡子反应。 “嗡!”韩青听得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泥塑的脑袋位置里掉下去。 使劲吃奶的力气,他才重新稳住了身体。避免被人发现,将自己堵在李存孝的肚子里瓮中捉鳖! 正急得汗流浃背之际,却听见络腮胡子高声吩咐,“那还不去找?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雨,他没骑马,能跑多远?!快去,全都去。舵主说过,抓到姓韩的,赏钱上等好钱一千吊!” “哎,哎!”黑影们眼神大亮,一个个争先恐后冲出门外。 唯恐他们不尽心,络腮胡子追了几步,高声补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千吊赏金全给你们,老子一文钱都不拿。谁第一个发现姓韩的,谁拿一半儿!” ”得令嘞!”秋雨中,响起了一片兴奋的回应。所有黑衣人都顾不得冷,倾巢而出。 “感谢十三太保!”暂时逃过了一劫,韩青咬着牙,在肚子里连声致谢。随即,手脚并用,悄悄往下爬。(注:十三太保,是李存孝生前的名号。) 很快,他的双脚就着了地,然后屏住呼吸倾听。只待那络腮胡子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被捆女子身上,他就趁机赶紧开溜。 “小娘子,你果然是个旺夫的。没等洞房花烛,就送了这么大一场富贵给老子!”络腮胡子白堂主,也果然如韩青所期盼。快速转回到了供桌旁,冲着女子眉开眼笑。 “刘堂主、赵堂主和王香主他们,连日来把定安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发现姓韩的踪影。老子今天刚得到了你,姓韩的就主动送货上门!” “今晚把姓韩的抓住,向上一交。老子一个副舵主稳攥。回头,一定补你个明媒正娶,披金戴银!” …… 嘴巴像连珠箭般不停地说,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转眼间,就解开了女子腿上的绳索,继续去扯腰带。 那女子哪里肯依,屈膝直奔他的鼻梁。络腮胡子反应极快,迅速侧头避过,反手握住女子左脚脚腕。 ”呜——”女子大羞,右脚奋力横踢。却被络腮胡子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奋力横拉。 就在此时,李存孝的塑像,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令络腮胡子的身体顿时一僵,放下女子的双脚,手毫不犹豫抓住了供桌旁的钢刀,随即,抬起头,朝着塑像厉声断喝,“谁在那,滚出来受死!” 没有任何回应,塑像的表面斑斑驳驳,眼睛也早就失去了颜色,一片浑浊。 没等他赶过去搜查,被捆着的女子已经滚下了供桌。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身,撒腿就跑。 络腮胡子立刻顾不上再管塑像的动静起因,一个箭步追过去,以掌作刀,狠狠砍向女子的脖颈。 被捆女子背对着他,躲闪不及。被砍得身体一晃,踉跄着栽倒。 络腮胡子单手拎起女子,丢回供桌上。紧跟着,再度将刀尖指向李存孝,“出来,否则老子亲自去揪你!否则,绝不轻饶!” 李存孝的塑像,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屋内屋外,只有秋风雨声,嘈嘈切切,连绵不断。 络腮胡子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除了门外的秋雨声之外,却什么都听不见。犹豫了一下,再度将目光转向供桌,撇着嘴摇头,“原来是在闹耗子!看不出,这没人的破庙里头,居然还有耗子居住!” 说罢,他将刀朝着身边一放,再度扑向供桌上的女子,揪住衣服和绳索,两手乱扯。 “对不住!”屏着呼吸,韩青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然后手脚并用,满怀内疚地爬出了塑像臀部的盗洞。 刚才的声音,是他向外拿长枪之时,不小心碰到塑像的外壁。亏了那络腮胡子急色难耐,才把他当成了老鼠,没有过来仔细搜索。 而他,也没勇气,去救那女子脱离魔爪。干脆汲取教训,连长枪和行李都舍弃了,身上只背了个褡裢,手里则拎着把唐刀,肩膀靠着塑像而立。 只待那络腮胡子,兴致到了浓处,无暇再分心旁顾。他就会立刻蹑手蹑脚,溜出窗外,逃之夭夭。 “呜呜,呜呜呜,呜呜……”那女子被络腮胡子扯绳索的动作弄醒,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骂声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韩青知道自己机会来了,高抬脚,轻落步,像只偷东西的老鼠般,安静且快速地绕过塑像,靠近窗口。 近了,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就是现在。 他的脖子扭得很僵,努力不去看供桌。也不去想,自己离开之后,那女子的命运。然而,握刀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眼看着,窗口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要轻轻一翻,就可以逃出生天。韩青却忽然鬼使神差般转过头,一个箭步扑向供桌,手举唐刀,兜头就剁! “当啷!”另一把唐刀,以更快速度从地面撩起来,凌空将他手中的唐刀拦了个正着。 “姓韩的,你上当了!”络腮胡子纵身跳起,挥刀反击,脸上的笑容得意而又狰狞,“老子刚才就知道,是你弄出来的动静!” “狗娘养的,你也配有娘亲姐妹!”韩青一击不中,后撤半步,挥刀再剁。丝毫不敢珍惜体力。 他终究无法做到对发生在眼前的罪恶视而不见,无论此刻对他身体做主的,是上辈子的离婚咨询师,还是这辈子的太学愤青! 这也是自打穿越以来,他体内两个灵魂,意见最统一的一次。所以,身体的动作,也变得远比平时灵活协调。 然而,他的武艺,却果然如张帆前几天夜里暗示的那样平庸。接连三刀,都被络腮胡子白堂主轻松挡住,随即,就快速落入了下风。 而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却志得意满。一边信手拆招还招,一边撇着嘴数落,“多谢了,韩大巡检!白某正愁没人给送贺礼,你竟然主动送上了人头。 “狗娘养的,受死,受死!”此时此刻,韩青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横下心来,跟对方以命换命。 两把唐刀,在半空中多次相撞,“叮当当”,发出打铁般的声响。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应对得轻松自如,所以,也不着急建功,以免被韩青临死之前反噬。 只见他,一边拆招,一边继续用言语扰乱韩青的心态,“放下刀投降吧,我让你多活几天,把你送到周舵主那里,由他处置。否则,等我手下的弟兄们转回来,你肯定必死无疑!” “狗娘养的,老子先宰了你!”韩青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刀,就将对方劈成两半儿。 然而,他本事,却远远跟不上他的想法。连续攻了几刀毫无建树,反而被姓白的络腮胡子,抽冷子一刀还了回来,差点砍中了肩膀。 “嗤啦——”肩膀处的衣服,被刀刃扫中,瞬间裂开了半尺长的口子。 韩青被吓得心里发憷,下盘立刻失去了灵活性。被地上的某根树枝一绊,踉跄着栽向了泥塑的李存孝。 “想跑,没门儿!”络腮胡子越战越勇,毫不客气地举刀猛追。 韩青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影,却被对方接连两次攻击,再度逼得手忙脚乱。情急之下,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李存孝的铁枪借力,猛地将身体转往雕塑背后。 “当!”络腮胡子追劈过来的下一刀,没砍中韩青,却正砍中了塑像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泥塑,手、臂手腕和手掌,被震得同时碎裂。铁枪被韩青的左手抓着,变成了一根长矛。 有矛在手,韩青顿时又涌起几分胆气。丢下唐刀,向前狂奔数步,拉开与络腮胡子的距离。随即,双手握住枪杆,拧身就是一记回刺。 这是韩家枪里的绝招,名叫神龙摆尾。然而,却只吓了络腮胡子一跳。 后者迅速侧身让开锈迹斑斑的枪锋,随即,挥刀斜料。只听“咔嚓”一声,那一丈八尺多长的铁枪,竟然拦腰被砍成了两段。 哪里是什么铁枪?枪杆分明是根木头所做,表面涂了黑漆。而看似无比威猛的枪锋,也是泥巴所捏,落在地上,顿时又断成数截。 没了刀,枪也变成一根九尺长的木棍。韩青急得欲哭无泪。而那络腮胡子,不需要再忌惮韩青手里的兵刃,高兴得哈哈大笑。快步追上前,朝着韩青左侧的肩膀就又是一记斜劈。 他想要卸掉韩青一只手臂,然后再将对方抓住慢慢炮制。然而,一刀下去,却再度砍下了半截木头枪杆。 韩青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本能后退,遮挡。用木头枪杆阻挡住了刀锋,给自己赢得了一线生机。 随即,目光猛地一闪,双手握住半截木头抢杆子,快速摆动。同时,猛然向前跨步,直取对方中路。 这是标准步兵突刺招数,而半截枪杆,刚好与自动步枪加上刺刀的长度仿佛。 情急之下,韩青脑海里,已经顾不得想任何招数,四肢彼此协调,也完全依靠于本能。 而摆枪突刺,是他上辈子年青时,练过最多的招数。 “当啷!”半截枪杆,撞中再度劈下来的刀身,力道十足。 络腮胡子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平衡,胸前空门大露。 还没等他来得及调整身体姿态,韩青已经迎面撞了过来。手中半截枪杆宛若猛兽的獠牙,“噗”的一声,正中他的胸骨之下,小腹之上。 第33章 飞刀、长枪、下弦月 人前胸剑骨突下方,小腹之上的位置,既缺乏骨头保护,又缺乏肌肉和脂肪缓冲,最为薄弱。 通常被一根橡胶棍子捅上一下,都能将人疼得将隔夜饭吐出来。更何况是被一根削尖了的木头枪杆子全力急刺? 当即,木头枪杆子竟然深入盈寸! 那络腮胡子白堂主,牙齿间猛地喷出一口污血,身体佝偻,脚步踉跄。双手丢下了唐刀,本能地抓住了枪杆子前半部,想要向外拔,却已经没有力气拔出分毫。 他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呼救,却只发出了一连串“嗬嗬嗬……”的叫声,面孔因为痛苦而抽搐,双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杀人了!”韩青以前杀过野狼,围猎过狗熊、野猪,却从没伤害过任何人。眼看着殷红色的鲜血顺着枪杆顶部汩汩而冒,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双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枪杆。双腿迈动,连连后退。仿佛退得稍微远一些,先前刺在络腮胡子胸口那一记,就与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这下,络腮胡子白堂主的模样更惨。双手从枪杆处再也借不到任何力气支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个醉鬼般,在原地踉跄着打起了圈子,一圈儿,一圈儿,又是一圈儿,然后仰面朝天栽倒。 “砰!”供桌旁,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响起。紧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至韩青身侧。先将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又继续向前冲了几步,来到了络腮胡子身边,抬起脚,狠狠踩住了此人的脖颈。 是那个被摆在供桌上的少女! 韩青的脑海中,瞬间不再是空白一片。飞去天外的心神,也迅速返回。瞪圆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双手被反捆,衣服多处被撕破的身影,纤细,矫健,美丽! “嗬嗬嗬,嗬嗬嗬……”络腮胡子的嘴里,再度发出怪异的叫声。握在枪杆顶部的双手抬起来,抓向踩在自己脖颈上的脚,拼命拉扯。转眼间,就将少女失去鞋袜的右脚上,染满了红。 而那少女,却咬着牙继续坚持,以防络腮胡子没有死透,在养好伤之后再出来祸害人。 “让开,我来!”一股羞愧之意,瞬间涌遍韩青的全身。低低冲着少女喊了一嗓子,他俯身从地上捡起刀,一刀刺进了络腮胡子心窝。 “噗——”络腮胡子嘴里,又喷出一口血,身体抽搐了一下,双手软软地从女子脚腕处滑落。 唯恐他死的不透,韩青推开女子,再度举刀,奋力下剁,正中络腮胡子的脖颈。 这回,络腮胡子白堂主是死得没法再死了。 韩青将血淋淋的刀刃,在此人的衣服上快速蹭了两下,扭过头,吩咐女子转身,随即,快速挥刀,割断了后者手臂上的绳索。 从始至终,那女子都没抗拒他的指挥,也没有因为身上的衣服多处被撕破,而露出半点儿羞涩。 双手刚一获得自由,她就立刻拔掉了自己嘴里的破布。紧跟着,又向救命恩人抱拳致谢。 不待韩青做出回应,她已经又赤着脚奔向了火堆。从火堆旁抓起一条插满短刀的皮带,干净利落地套在了自己的腰上。 “爽利!”饶是见惯了二十一世纪女子的大方,韩青也为眼前少女的干脆劲头,而暗自心折。悄悄点了点头,也快步奔向了李存孝泥像的背后,从破洞里将自己的长枪和行李卷,全拖了出来。 待他转回泥像之前,那少女已经重新穿好了先前被络腮胡子强行扒掉的鞋袜。衣服的几处明显破洞,也用绳子尽数扎得严严实实。其身背后,还多出一条半干的大红色披风。 看到韩青出现,她果断放下刚刚抓在手里的刀,再度敛衽施礼,“韩巡检在上,小女子窦蓉,感谢巡检……” “别客气,赶紧走。其他贼人马上就会回来!”韩青心里着急,根本没去想为何少女会认识自己,举了举手中枪杆,低声吩咐。 “是,巡检!”那少女爽利地点头,快步上前,跟在了韩青身侧。 韩青的脑袋,顿时大了半圈儿。 不是因为少女的衣服还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将身材衬托了凹凸有致。而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是在逃命途中,此刻竟然又多出来一份负担! 然而,地处荒山野岭,附近还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黑衣人,随时都可能返回。韩青即便再头大,也拉不下脸来提议各走各的路。 所以,他只能一边迈动脚步,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我不会武,刚才重伤了那个络腮胡子,完全是误打误撞……”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少女已经用力拍打腰间皮带,“我会,这是我的飞刀。先前他们趁我没防备,用绳子绊倒了我的马。才抓到了我!” “嗯?”韩青这才意识到,少女扎在腰间,插满短刀的皮带,长短竟然完全贴合她的纤腰。顿时,心中困惑陡生。 荒山野岭,即便自己一个大男人,走起来都觉得瘆得慌。眼前少女却孤身一人赶路,然后又恰巧落在了黑衣人手里…… “有人过来!”没等他来得及决定,是否相信少女的话,后者已经停住了脚步,快速弯腰,同时伸手轻扯他的衣服下摆。 “嗯!”韩青顾不上再考虑其他,也果断躬身,脑袋贴着破庙正殿的墙壁,向门外快速扫视。 只见有三个身穿黑衣的歹徒,正在快速走上台阶。而连绵秋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下弦月宛若白玉,将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三名黑衣人的满脸横肉。 “动手!”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 紧跟着,一点寒光宛若流星,从门口射出,正中一名黑衣歹徒的眼睛。 “啊——”歹徒手捂眼睛,惨叫着蹲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手指缝隙和一簇刀缨,淅淅沥沥而落。 那少女,却对惨叫声充耳不闻。左右两手交替挥动,将更多的飞刀从皮带上拔下来,凌空掷向另外两名歹徒的眼眶和梗嗓。 双方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十步远,她又是骤然发难,歹徒们根本来不及躲闪。转眼间,另外两名歹徒脸上和脖子上,也都被飞刀射中,各自惨叫着转过身,撒腿就跑。 事已至此,韩青想带着少女躲起来,也不可能了。 他果断丢下行礼和褡裢,双手持枪,迈步猛追。同时,高声吩咐,“接着射,扎他们大腿!飞刀太轻,扎别处不管用!” “哎——”少女的回应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然而,出手却没有任何停顿。将腰间剩下的短刀,一把接一把地朝黑衣人掷去,顷刻间,就将其中一人屁股扎得鲜血淋漓。 韩青半年来苦练武艺的效果,也终于有了体现。枪法灵不灵不说,他身体的素质,肯定被锻炼得,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三步两步,他就拉近了自己跟屁股上中刀的那名黑衣人之间的距离。挥动长枪,狠狠砸在了对方的后脑勺上。 “砰!”沉闷声音,在月光下传出老远。黑衣人哼都没哼,立刻倒地。 韩青迈开大步,从他身边急冲而过,追向另外一名手捂脖子逃命的黑衣人,枪锋直指对方后心。 “饶命!”黑衣人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停止了逃窜,蹲下身体,单手抱头。 这个动作,可要了他自己的命。 追上来的韩青,根本来不及收住脚步。枪锋比预料中快了一整拍,正中黑衣人的后颈。 黑衣人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在肾上腺的作用下,韩青顾不上多想。从黑衣人的脖子上拔出长枪,掉头而回。先对着被自己砸晕了的那名黑衣人后心处补了一枪,然后又直奔寺庙正殿台阶。 台阶前,手捂眼睛的黑衣人,已经伸手去抓落在地上的兵器。而放飞刀的少女,则高高举了一把唐刀,闭着眼睛,向下乱劈。 接连两刀,她都劈在了黑衣人身上,却全没伤到要害。而那黑衣人,则忍痛举起了刀,狠狠刺向了她的小腹。 “噗!”韩青如飞而至,赶在钢刀刺中少女之前,用长枪将黑衣人挑了起来,狠狠甩出了半丈远。 “啊——”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死掉。嘴巴立刻不受控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号什么号,小心招来狼。”韩青抬手在少女肩膀上拍了一记,然后奔向地上的尸体,快速去拔飞刀。 到现在,他也看出来了,少女的所谓武艺,跟自己是半斤对八两。 因此,对少女刚才的反应,一点儿都不觉得失望。 也再不指望,少女能离开自己,独自逃生。 所以,一边低头继续拔飞刀,一边低声命令:“收起你的飞刀,咱们赶紧走!其他歹徒就在附近,一旦被他们围住,咱们俩谁都甭想活命!” 嗯!”少女先前衣不蔽体之时,没有顾得上害羞。此刻,却忽然脸红得几乎滴血。 以蚊蚋哼哼般的幅度,答应了一声。随即,她慌慌张张将飞刀丛韩青手里接过来,插向自己腰间皮带,不小心,还掉落了两把在地上。 好在地上全是泥巴,才没发出任何声音,也似乎没被韩青注意。 而那少女,脸色愈发红得厉害,含着泪,重新将飞刀一一插好。然后像小猫般跟在韩青身后,亦步亦趋! 第34章 星星点灯 “跟紧我,去厢房找马,见人露头你就射飞刀!”以最快速度将自己的唐刀找回来跨在腰间,又以最快速度捡了一把唐刀塞进少女手里,韩青拎起装细软的褡裢,低声吩咐。 眼下这种情况,韩青只能期望黑衣群贼先前奉络腮胡子的命令去周围搜索自己之时,没把自己的那两匹马给骑走了。 否则,自己和少女两人,没有坐骑代步,今夜即便不被黑衣贼给抓回去,也得活活累死在深山里头。 “嗯!”那少女刚才,其实也是在强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此刻听韩青已经有了决断,立即毫不犹豫地点头。 “跟在我身后,不要超过我!”韩青见了,少不得又吩咐一句。旋即迈动双腿,蹑手蹑脚前往拴坐骑的厢房。 非常幸运的是,他的两匹坐骑都在,并且,厢房里还拴了另外十多匹骏马,拥挤异常。很显然,黑衣贼们刚才认定了他不可能跑得太远,所以大多数都选择了徒步搜索。 “你会骑马吗?不会骑,也努力试一下。别怕,我给你尽量找一匹看起来老实的。”韩青心中大喜,一边上前解下马缰绳,一边快速跟少女商量。 “我会,那匹大黑马就是我的。”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利,还带着明显的哭腔。“这匹枣红色的,雪青色的,还有棕色的,黄色的,也是我家的马。他们杀光了我的家丁和丫鬟,抢了我家的马!” 韩青闻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少女不是一个人赶路,而是身边带着足够的家丁保护。却不料,会在路上遇到如此多的贼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那就都带上,带不上的,就切开缰绳赶走!”没有时间对少女表示安慰,目光迅速扫过马匹,韩青果断改变主意。 说着话,他先拔出腰间唐刀,将所有无主马匹的缰绳,都贴着拴马的柱子切断。然后将长枪和褡裢分别挂在自家两匹坐骑的鞍子之下,拉着两匹坐骑的缰绳,快步走向门外。 那少女甚为聪明,立刻学着他的模样,将一匹黑马和一匹枣红马的缰绳,拉在了手里,然后,又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用手在另外三匹先前提到过的牲畜脖子上轻轻拍打。 那雪青色,棕色和黄色骏马,果然如她所说,是她家所养。不需要被拉着缰绳,就主动跟在了她的身后。 韩青见了,心情又是一松。示意少女让开屋门,随即,将自家坐骑的缰绳也交给少女,转身又跑步进入厢房之内,举起刀背,朝着剩下的骏马屁股上奋力狠抽。 “唏嘘嘘……”剩下的几匹骏马吃痛,悲鸣着冲出了门外。 韩青的身影,紧跟着最后一匹马的尾巴冲出。从少女手里接过坐骑的缰绳,翻身跳上其中一匹的马鞍,“上马,走人——” “嗯!”少女用力点头,也纵身跃上了马鞍,看向韩青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 两个人,七匹马,快速离开了李存孝庙。还没等韩青来得及观看星座辨认方向,前方的山坡,已经横着冲过来七八道人影,隔着三四丈远,就高声喝问,“怎么回事?谁在那?马怎么都跑了!” “跟着我,一起冲过去!”想都不想,韩青再度果断做出决定。 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同时用脚磕马镫,催促坐骑加速。刹那间,七匹马在奔跑之中,自动排成两列纵队,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急若冰雹。 冲过来拦路的黑衣贼,连马背上骑的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发现马蹄径直朝着自己头顶踩了过来。不敢继续死撑,争先恐后躲到一旁,然后跳着脚,挥舞着兵器,朝着韩青和少女的背影破口大骂。 韩青只求自己和少女不落入群贼的包围,哪有功夫在乎几句污言秽语?只管磕打马镫催促坐骑加速,转眼间,就将群贼尽数甩得不见了踪影。 他仍旧不敢做任何耽搁,带着少女,继续策马飞奔。 一口气跑出了足足三十余里,直到坐骑口里吐出了白沫,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一边更换了备用马匹,一边根据头顶的星斗,辨别前进的方向。 “这条河叫九龄水,沿着河滩逆着水流走,就能走到子午山的主峰之下!”少女也被累了够呛,目光却仍旧保持着足够的敏锐。看到韩青抬着头寻找星星,立刻主动提醒。 “你认识路?”韩青大吃一惊,低下头,带着几分怀疑询问。 “我是窦家堡人,我外婆家就在山那边的升平镇。从小,我阿爷就带着我翻子午山,以前走过很多遍。”少女点点头,喘息着解释。 “窦家堡人?”韩青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少女在刚刚获救那会儿,曾经主动向自己说过名字,好像叫什么窦蓉,还称呼自己韩巡检。立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你以前就见过我?” “我阿爷名讳为尚,他前一阵子做五十大寿,曾经宴请过韩巡检。我在那会儿,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出来向贵客道过谢!”明知道韩青见过自己却没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少女窦蓉也不生气,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继续补充。 “原来你是窦里正的掌上明珠!”韩青恍然大悟,讪笑着摇头,“抱歉,那天人太多,没仔细……” 他本想说,没仔细看你。话到了嘴边上,忽然又觉得不太符合现在的礼节。赶紧快速改口,“没仔细留意每一个人。所以刚才就没想起你的模样来!” “小女子模样普通,韩巡检记不住才是正常!”少女却迅速咬住了他话里的语病,笑着轻翻白眼儿。 这话,韩青可没法接了。赶紧笑了笑,改变双方的关注焦点,“窦姑娘,不瞒你说,我在定安得罪了人,正在逃难。所以,没办法送你回家。接下来,你看哪里方便且安全,我先送你过去……” 没等他把话说完,少女已经果断做出了决定,“去坊州,子午寨,翻过山就是。我舅舅姓李,单名一个遇字。在那边做知寨,恰好与巡检是同行。” 知寨乃是巡检的别称,手下通常有数十至一百左右弟兄。如果韩青和她,能就近找到一个知寨去投奔,肯定不用再担心被黑衣贼追杀。 更关键是,巡检同时受县令和上级都巡检双重领导,不会完全受控于当地官员。如果李巡检肯仗义伸以援手,韩青的个人安全,无疑就多了一份保障。 至于安全得到保障之后,是抽身事外去周游天下,还是找张县令讨还公道,都太遥远,韩青眼下还顾不上去考虑。眼下,他最需要考虑的是,那位李知寨与定安县令,是不是同伙。 因此,稍作犹豫,他又试探着说道:“刚才抓你的那群黑衣人,不是简单的土匪。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我。我得罪了定安县令和主簿,他们两个,跟那群黑衣人应该是一伙。”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窦蓉接过话头,回答得依旧像原来一样干脆利落,“谣传你勾结一个姓刘的司仓,合伙盗卖了官粮,事情败露,畏惧潜逃了。但是,我不相信,我舅舅也不相信。你才上任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让刘司仓舍了性命跟你合伙作案?” 话不多,却条理清晰!顿时,就让韩青对她刮目相看。 而少女窦蓉,远比韩青想象的聪明。笑了笑,继续补充,“那伙穿黑衣服的家伙,曾经说过,他们的上头出一千吊上等铜钱悬赏抓你。他们肯定是坏人。你被坏蛋悬赏,当然肯定是好人。要我看,他们才是盗卖官粮的贼子,你只是撞破了他们的阴谋,被他们栽赃反咬一口而已。” “多谢姑娘!”韩青连续数日来仓皇逃命,从没找到机会替自己辩解。此刻听闻窦蓉剖析得头头是道,顿时心里发暖,笑着拱手。 而窦蓉,却误会他的意思。翻了翻眼皮,学着他的模样,含笑拱手,“巡检不必客气!你刚才舍命救我,我给你带路翻越子午山,乃是分内之事才对。” “这?”韩青闻听,反而犹豫了起来。 子午寨距离脚下再近,恐怕也有上百里的路程。并且沿途全是险山恶水。万一被那群黑衣人追上,以自己的本事,很难保护得少女周全。 而掉头向西,少女再与黑衣人相遇的概率却很小。只要找到一个人多的堡寨,亮出其父亲窦尚和舅舅李遇两人名号,不愁没有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挺身而出,主动一路护送回家。 “走吧,别犹豫了!你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做好事不能只做一半儿!这荒山野岭地,我自己走肯定不安全。还如不跟着你,一起去翻子午山!”少女窦蓉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狡黠地笑了笑,快步补充。 “这……”以韩青三十六岁的灵魂,怎么可能想不到,窦蓉的话,是为了让自己同意她给自己带路,寻找理由。然而,拒绝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走吧,别这啊,那啊的了。我一个小女子都不在乎,莫非你韩巡检,还怕我拐跑了你不成?”少女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低声催促。 旋即,抖动缰绳,带头前行。 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低声补充,“黑衣贼人杀了我同行的家丁和丫鬟,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回家。” “而我即便能平安回家,如果县令真的像你先前所说,是他们的同伙,我也甭指望官府能替家丁和丫鬟主持公道。” “这样,我与其冒着被追杀的危险回家,还不如跟你一起翻越子午山。好歹,去了舅舅那边,还有机会给我家的人报仇!” “多谢了!”韩青彻底没有了推辞的理由,低低道了一声谢,策马追上去,与少女并辔而行。 少女忽然又有些害羞,红着脸,轻轻垂下了头。 韩青忽然意识到,此刻不是二十一世纪。赶紧将坐骑速度放慢,与少女错开了半个马身距离。 这下,双方之间,终于避免尴尬。然而,从韩青的角度看去,少女背影愈发秀美挺拔。 山风徐来,吹动少女头上的青丝,被天空中落下来的月光照耀,飘飘荡荡,宛若铅笔速写出来的图画。 这一刻,漫天星斗也宛若灯笼,照亮二人眼前的山路,和年青的面孔。 第35章 与子偕行 两个人结伴同行,不仅感觉上比一个人孤单跑路轻松。速度方面,似乎也能提高许多。 在窦蓉的引领下,韩青逆九龄水的流向而行。中间换了几次路,但是都没有偏离河岸太远。 “如果一直沿着小路往前走,是杨家寨!杨家的老族长去年没了,新的族长,曾经是个无赖,我怕他跟黑衣贼有勾结。” “从这里往北,会稍微绕一些远,但是山路会平坦许多。” “刚下过雨,左边这条路中间有条小溪,未必能趟得过去,咱们走右边。” …… 有点儿担心韩青怀疑自己其实也不认识路,窦蓉在岔路口会经常扭过头,看着对方的脸,认真地解释。 “嗯。怎么走你只管自己做主,我对这边没你熟。”韩青则每次都会笑着点头。 前半夜刚刚联手杀出重围,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怀疑,窦蓉会将自己带到土匪窝里去。 既然窦蓉与黑衣贼不可能是一伙,剩下的事情,也就是会不会走冤枉路了。 而韩青自己既不认识路,手上也没地图可用。被窦蓉带着走得再绕远,也好过他通过看星星分辨方位,然后再凭感觉摸索。 当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则是少女窦蓉长得的确很好看。 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天生的“颜控”。韩青自己,也没有例外。 先前在破庙时紧张得要死,他什么都没顾得上看仔细。 此刻距离危险越来越远,他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就不可能再忽略,近在眼前的风景了。 长腿,蜂腰,高个子,长发飘飘。 哪怕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标准的模特身材。 并且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纯净的感觉,丝毫没有韩青上辈子所熟悉的那种风尘气息。 细算下来,上一次近距离感觉到这种纯净之时,韩青还在读高中。 那个女孩没有窦蓉个子高,但同样是热情而纯粹,并且同样青春洋溢。 而随着年龄长大,女孩去了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韩青高考落榜后去当了兵。所有纯粹和热情,就只剩下了一段温馨的回忆了。 当韩青终于事业有成,做了离婚官司界赫赫有名的“韩律”之后,偶尔会想起那个女孩,却从没试图联系过对方。 连手都没拉过,只是偶尔放学时一起挤过公交两人,当然也算不得初恋。 只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一段风景。令人偶尔回忆起来,会感觉很温馨罢了! 不过,温馨归温馨。当眼前的风景,和记忆里的风景,忽然出现重叠,韩青的眼睛里,却只有纯粹的欣赏。 双方表面上应该相差不到四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差了足足二十岁。 尽管策马走在前面窦蓉,会装得很大气,很稳重,但是,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神态和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充满了孩子模样。 而韩青,这辈子和上辈子,似乎都喜欢成熟一些的女性。并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像个小妹妹。 “走这边!”正胡思乱想之际,他的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少女窦蓉的声音,清脆中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嗯!”韩青答应着,策马跟上。随即,犹豫着询问,“要不要歇一歇?虽然咱们俩一直在更换坐骑,但细算下来,却有快两个时辰,都没让坐骑停下来喝水吃草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了。明知道少女筋疲力竭,却不说让对方需要休息,而是拿马匹来做借口,以免让少女为了维护自尊,去继续逞强。 窦蓉果然“上当”,回头看了看属于自己家的几匹骏马,柔声回应,“那就歇歇吧!不过不在这里,咱们沿着山路往上走一段,去半山腰休息。这样,等休息完了,就可以一口气直接翻过眼前这座山头。 “好!”韩青不明白少女如此规划的道理何在,却果断地点头。 很满意他的痛快,窦蓉给了她一个甜甜的笑脸,然后继续策动坐骑头前领路。不过,速度却又放慢了许多,以免韩大巡检以前没吃过苦,受不了长时间马上颠簸。 迅速感觉到了少女的善意和细心,韩青忍不住偷偷笑着摇头。 身体的前主人的确算得上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然而,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却从没有一天日子,称得上养尊处优。 半年多来,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打猎和练武上。才不会因为骑马连夜赶路,被累出病来。 而少女窦蓉,此刻却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体不经意间,开始在马背上打晃。如果不是自己经常主动跟她说话,她极有可能会坐在马鞍上酣然入梦。 天,渐渐亮了起来。 四周围,鸟鸣声此起彼伏,将群山衬托得格外清幽。 不知不觉中,夜晚就结束了。 隔着几道山梁的子午山主峰,在晨曦的照耀下,仿佛已经伸手可及。 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主动喊一声累,好让少女早点儿有台阶下马休息。韩青却忽然听到自己身背后,隐隐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 “的,的,的的,的的……” 起初很弱,很模糊,让人怀疑是幻听。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由远及近! “是追兵,赶紧换马!”韩青迅速意识到危险在临近,单手撑了一下马鞍,纵身翻到了备用坐骑上。紧跟着,又用力拉住了另外一匹枣红马的缰绳。 窦蓉又累又困,反应比他慢了足足两拍。然而,表现却依旧干脆利落。听了他的话之后,根本不多想,直接从自己所骑的黑马鞍子上跃起,落于枣红马的后背。 二人相视点头,默契地同时磕打马镫。两匹体力相对充沛的备用坐骑,立刻加速,带着其他骏马,夺路狂奔。 “站住,姓韩的,前面也有我们的人,你今天肯定逃不掉!” “站住,小娘子,站住饶你一死!” “别跑了,我们早就在前面布置下了埋伏!” …… 追兵反应也极快,发现韩青和窦蓉两人开始加速,立刻大呼小叫地催动坐骑,紧紧咬住二人的背影不放。 因为是沿着山路向上而行,韩青和窦蓉两人,无论如何压榨坐骑的体力,都无法让速度变得更快。 而追兵,却不知道在哪个村子里,刚刚更换过体力充足的马匹。凭借熟练的骑术,将双方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越缩越短。 “嗖——”一名黑衣人头目,从马鞍下取出弓箭,瞄准韩青的后心就射。 上头给他的命令,是不能放韩青活着离开定安县。 对他来说,将韩青俘虏了带回去,和带头颅回去,赏金都是一样。 他的动作,立刻给其余黑衣贼提了醒。刹那间,呼叫声迅速变低,一个又一个黑衣贼,陆续取出骑弓,将羽箭不要钱般朝着韩青和窦蓉射去,射得山路两旁草烟乱冒。 因为昨夜被雨水淋过的缘故,大部分箭矢,偏离了目标,徒劳地射进了山路两旁的秋草之中。然而,仍然有零星的羽箭,成功抵达了目标附近,逼得韩青和窦蓉手忙脚乱。 听风辨器这种传说中的本事,二人显然都没掌握。所以,只能一边逃命,一边侧着身子,观察来自背后的羽箭,提前闪避或者挥刀格挡。 如此一来,二人对坐骑的控制力,难免会受到影响。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追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自己先走,去前面等我!”眼看着,追兵与自己的距离,就要缩短到三十米之内,韩青把心一横,果断拨转了坐骑。 “不要——”少女窦蓉的尖叫声,立刻响起。韩青又笑了笑,迅速收起唐刀,俯身从马鞍之下,抽出了长枪。 奔四十的人了,总不能指望一个小姑娘主动留下来,为自己断后。 再被追一会儿,黑衣贼就可以把弓箭顶在自己后心上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主动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好歹,拨转坐骑之后,自己是从上往下冲,可以借一借山势。 而自己目前值一千吊,黑衣贼中,应该不会有人放着一千吊不要,去继续追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 在晨曦中,端稳枪杆,韩青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黑衣人,双脚紧紧踩住马镫。 几支羽箭,擦着他肩膀掠过,他却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只管用马镫的边缘敲打坐骑的小腹。 “唏嘘嘘……”坐骑吃痛,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四蹄腾空。 更多的羽箭,紧贴着韩青的身体掠过。其中两支,明显带起了血珠,却不足以致命。 三十多米的距离,双方策马相向而行,哪怕战马的速度没加到极限,所需要的时间不过是四五秒钟。 黑衣贼们来不及射第二轮,果断弃弓,举刀。 ‘你们没我兵器长!’韩青在心中暗自冷笑,同时,继续用枪锋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努力让枪杆不摇不晃。 韩家祖传枪法是不是花架子,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 然而,昨夜的厮杀中,他却弄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啥枪法,只要能捅到对手身上,对手就会死! 所以,干脆忘掉招数,只求能够杀敌。 “不要——”少女的尖叫声,已经变成了哭声。伴着晨风传入韩青的耳朵,令他心脏隐隐作痛。 然而,韩青却笑了笑,始终没有回头。 第36章 与子同袍 骏马驮着韩青沿山坡疾驰而下,弹指间,就将他与黑衣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米之内。 “啊啊啊——”韩青嘴里因为紧张而爆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双手却死死握紧枪杆,借助马速,将枪锋扎向对方胸口。 那黑衣人作战经验远比他丰富,果断侧身避让,随即,刀刃翻转,借着马速抹向韩青的脖颈。 “啊啊啊啊——”坐在马鞍上躲闪不便,韩青怪叫着将枪杆竖起,挡在了自己身前。 刀刃快速从黑色的枪杆上掠过,切出一条深深的白色伤痕。 两匹相对加速的骏马,也交错而过。黑衣人撤刀,反扫。韩青慌乱地转身,用枪杆遮挡,汗水顺着额头鬓角等处淋漓而下。 “咔!”刀刃再次与表面涂着大漆的枪杆接触,又砍出一道白色的伤痕。两匹马的距离迅速拉开,“我兵器比你长!”韩青心中默念,单手握住枪纂奋力后扫。 “砰!”精钢打造的枪头,从背后追上对手,正中此人的后脑勺。 对手晃了晃,一头栽落于马背之下。 “赵香主,赵香主——” “他杀了赵香主!” “杀了他,为赵香主报仇!” …… 山坡上,尖叫声此起彼伏。韩青却什么都没有听见,瞪圆发红的眼睛,顶着满头的汗珠,嘴里继续发出怪异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他根本顾不上给坐骑下达任何命令,所以,坐骑只能顺着山势继续急冲而下。 又一名黑衣人,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内。韩青端稳长枪对准此人胸口,如法炮制,“他的兵器没我的长……” 第二名黑衣人举起钢刀拨向枪杆,力气却稍微有点弱,只堪堪将刺向自己的枪锋,推离了半尺远。 “啊啊啊啊——”韩青发现自己的枪杆被推歪,怪叫着双臂发力,竟然将锋又拨转了回来,在对手试图用唐刀扫向自己的同时,用枪锋刺向对方小腹。 “噗——”精钢打造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准确刺中目标。将第二名黑衣人直接带离了马背。 黑衣人手中的兵器落地,凄声惨叫。 韩青手中的枪杆,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变成了弓形。他的手臂,也因为枪杆处传来的反作用力,又疼又酸。 没等他来得及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枪杆忽然弹直,将黑衣人的尸体甩出了半丈远。韩青的视野迅速变得清晰,又有两名黑衣人近在咫尺。 双方都来不及拔马闪避,只能大叫着对冲。韩青仗着自己的兵器长,抢先发招,一枪戳向从左侧靠近自己的黑衣人。 对方汲取前两名同伙的教训,果断甩开马镫,将身体歪向坐骑的外侧,镫里藏身! 韩青手中的长枪,立刻失去了目标。没时间考虑这名黑衣人到底去了哪?他完全凭着本能,在马背上拧身,将枪锋由左转右,当作大棍横扫。 在他身体右侧冲过来的那名黑衣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唐刀。发现枪杆不顾一切朝自己扫至,竟然担心跟韩青拼个两败俱伤,慌乱地撤刀格挡,转攻为守。 “当啷!”多根拓木篾条合成,表面裹了葛布还涂了好几层大漆的枪杆,又重又硬。借着战马的速度,砸在竖起的刀身上,登时,就将黑衣人手中的唐刀,砸得倒飞出去,不知去向。 两匹骏马交错而过,距离重新拉开。第四名黑衣人空了双手,趴在马鞍上躲避韩青的攻击。而韩青,再度拧身,双手持枪就是一记练了无数次的神龙摆尾。 没刺中黑衣人,却正中了对方胯下坐骑的屁股。可怜的骏马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唏嘘嘘——”前腿高高扬起,将背上的黑衣人甩成了滚地葫芦。 “啊啊啊啊——”韩青已经喊破了嗓子,却丝毫不觉得疼。在马背上努力直正身体,端稳长枪,再度刺向下一名黑衣人。 双方距离稍远,那名黑衣人果断拨歪了坐骑,拒绝与他拼命。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刺不中此人,韩青怪叫着调整枪锋方向,朝着第六名黑衣人扑了过去。对方慌乱地躲避,被他从侧面一枪捅穿了小腹。 他的身上溅满了血,不知道哪些来自敌人,哪些属于自己。身上的箭伤,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鼻梁上方,双目之间,也因为紧张过度,而变得酥麻一片。 然而,韩青却不敢停下来调整呼吸。 他知道,自己停下来,肯定会死。 于是,他怪叫着奔向下一个目标,赶在对方还击或者躲闪之前,将此人挑离马背。然后调转枪杆,以枪作棍,用全身力气横扫。 “砰!”沉闷的声音,在山坡上响起,又一名对手连同兵器,一道被他砸下了马背,口中鲜血狂喷。 一名黑衣人拉开距离,试图重新用弓箭射他的坐骑。自家坐骑,却不知道为何忽然受惊,将其狠狠掀于马下。 又一名黑衣人策马从他身边跑过,随即拨转马头,试图绕到他身后,借助山势下冲,却忽然马失前蹄,惨叫着掉进了路旁的山涧中 一把唐刀从侧面砍向了他的大腿,韩青用枪杆将刀砸歪,随即又一枪砸过去,砸烂对方的脑袋。 一杆长枪刺向他的小腹,被他闪开,用手臂夹住。随即,他手里的长枪也砸中了对方的脖颈。 有人躲闪不及,平端长枪跟他迎面对冲。韩青不闪不避,怪叫着端枪刺向对方胸口。 “噗!”长枪刺穿对手的胸骨,将对手挑下坐骑。而对手,却不知道为何,在关键时刻做了个毫无必要的躲闪动作,手里的长枪,也刺了个空。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甩掉尸体,继续前进。却发现,眼前变得空空荡荡,再无一名追兵。 黑衣人的队伍,居然被他杀穿了! 战马顺着山坡下冲,速度太快。而黑衣人先前追他又追得太急,根本没顾上调整队形。 先前挡在他下冲路上的黑衣人,要么被他干掉,要么主动闪避,再无一人,愿意跟他拼命。 怪叫声,戛然而止。 韩青单手提枪,另外一只手去拉坐骑的缰绳,却不知道该不该拉紧。 记忆中的规矩是,如果两军交锋,此刻他应该迅速拨转坐骑,掉头回冲。然而,那样做的话,接下来,他又要以一敌十,并且还是逆着山坡而上。 “跑,快跑,不要停下——”有个尖利的女声,忽然从背后传来,替他做出了决定。 韩青愣了愣,愕然回头,却发现窦蓉被三名黑衣人包围在半山腰,披头散发,挥着横刀苦苦支撑。 这傻姑娘竟然一起跟在他身后。 这傻姑娘,居然被黑衣人给堵在了半山腰,彻底失去了速度! 韩青瞬间就明白了,刚才自己与黑衣人拼杀之时,为何会接连有好几名黑衣人关键时刻,或者做出了多余动作,或者胯下坐骑忽然失去了控制,进而被他刺落于马下! 是窦蓉,在他身后及时施放出了飞刀! 肚子里忽然一片滚烫,全身上下的血液,也瞬间沸腾。 韩青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掉头而回,不管此时此刻,山坡上还有多少敌军! “杀了他!”一名黑衣人看到韩青策马而回,立刻放弃了对窦蓉的围攻,带头沿着山坡疾驰而下。 “啊啊啊啊——”韩青咆哮着用枪刺向对方,后者居高临下,挥刀劈砍。 “当啷!”枪锋与刀刃相撞,火花四溅。钢刀倒飞而起,黑衣人空了双手,惊慌失措地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 枪锋如电,直接刺入了他的小腹,将他挑得高高飞起,鲜血如雨点般落了满地。 又一名黑衣人,默默地从侧面冲下来,举枪封路。韩青逆着山坡,无法加速将对方甩开,只能也将长枪端起来,与对方斜向互刺。 坐骑将双方的距离快速拉近,仿佛有默契一般,韩青与黑衣人同时变招,用枪杆去砸对方的枪杆。两杆长枪在半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弹指间,双方距离拉近到五尺之内,黑衣人单手提枪,从腰间拔出唐刀横拖。试图借着战马的奔跑速度,将韩青一刀两断。 韩青仰身闪避,腰部发力,调转枪头。双手握着枪杆中央,将枪锋狠狠刺向对方小腹。 对手回刀格挡,用刀身推开枪锋。战马交错而过,双方距离迅速拉开。韩青故技重施,用枪杆回扫,却扫了一个空。 对手提前将头趴在了马鞍上,躲过了从身后扫过来的枪杆。却没有做更多的还击,任由坐骑带着自己冲下了山坡。 韩青也没功夫再管对方,转过头,持枪扑向窦蓉身侧。另外两名正在夹击窦蓉的黑衣人,担心被他刺中,果断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胜利,策动坐骑,合力迎战。 韩青一枪刺过去,被左侧黑衣人用刀挡住。他双臂发力,将刀身拨开,随即又是一枪,正中对方前胸。 迅速转身,他用目光寻找右侧的黑衣人,准备躲闪对方发起的攻击,却惊愕地发现,对方竟然快速从他身侧冲了过去,手中钢刀从始至终,都没敢向他递出分毫。 “你先走!不要犯傻!”韩青迅速收回目光,朝着窦蓉大叫,“去找你舅舅,我给你断后!” 说罢,他第二次拨转坐骑,将身体转向山坡上的所有黑衣人,大声咆哮,“啊啊啊啊——” 眼前阵阵发黑,身上的伤口疼得宛若刀割,胸腔里的空气仿佛也即将耗尽,难以为继。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可能再次复制先前的奇迹。 他只希望窦蓉明白自己的意思,抓紧时间离开,别辜负自己的牺牲。 然而,身背后,却有一道身影坚定地朝他靠拢了过来。 “走啊——”韩青气得眼眶欲裂,扭过头再度高声咆哮。 少女倔强地摇头,然后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蠢上加蠢,等于告诉了黑衣人,他已经无力再战。 韩青气得眼前发黑,不再理睬少女。迅速将头转向山坡,双手端起长枪,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明明还有十三四个黑衣贼,明明再发起一次围攻,就能将他和少女一道乱刃分尸。 然而,黑衣贼众,却纷纷调转马头,逃得宛若同风卷残云! 第37章 泥坑 一场秋雨一场寒。 特别是定安县,因为周围多山的缘故,温度下降得特别急。 昨天下了半夜秋雨,今天早晨,秋风就带上了几丝凛冽滋味,轻松就穿透了人身上的衣服,将寒气直接送进人的骨头缝里。 “唉——”冰冷昏暗的县衙二堂,县令张威抱着壶热茶,长吁短叹。 茶水是厨房刚刚送上来的,照理,此刻茶壶的表面会有些烫手才对。然而,张威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热,只管努力将茶壶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如此做,就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一般。 “老爷,需要点火盆么?”伺候了他多年的管家张宝小心翼翼地入内,躬着身子询问。 “不用!”张威果断拒绝,随即,迅速将目光转向窗外,“你亲自去后花园角门那边盯着,一旦有人将韩青的消息送回来,立刻带他来见我。奶奶的,当初若是听本官一句话,何至于如此手忙脚乱?!” “是!”张宝不敢接张威的话头,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二堂奔向县衙的后花园的角门。 作为张威身边的铁杆心腹,他当然知道对方此刻在抱怨谁。然而,他却更知道那些人的阴险毒辣。 张威对那些人有大用,所以偶尔发泄几句不满,不会有事儿。而自己如果随便跟着掺和,万一有哪句话传到那些人的耳朵,恐怕当天夜里,自己就会没命。 类似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张威的贴身书童张亮,去年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莲花圣母既然法力无边,为何不变些粮食出来?”结果,当晚就七窍出血而死。 而县令张威,明知道跟了他整整八年的书童张亮,是被人下了毒。却直接按病故处理。从始至终,没提追查凶手这个茬儿,甚至连一句惋惜的话都没有。 从那时起,张宝就知道,如今的安定县,真正做得了主的,根本不是县令张威。 而他自己,不过是喽啰的喽啰,如果不想稀里糊涂死掉,就一定得摆正位置和心态。少说话,少管闲事。 县衙占地规模有些大,从二堂到后花园角门,足足了花了张宝一盏茶时间。还没等他停下来将呼吸调整均匀,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主簿周崇,带着两名捕头,三个书办,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注:书办,又称典吏,主事。县一级的胥吏。对应六个主要部门。) “啊!”张宝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打招呼,“周主簿,各位,你们怎么全都来了?” “急事!”主簿周崇看了他一眼,快速询问,“管家,县尊醒了么?此刻在什么地方?” “啊?醒了,醒了。周主簿,县尊就在二堂。”张宝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停住脚步,向对方拱手施礼,“县尊让我来这里,等一个消息……” “不用等了,速速带我等去见县尊。”周崇身上,丝毫没有平素故意装出来的恭敬,又看了他一眼,沉声吩咐。 按道理,主簿虽然是官身,却没资格对县令的管家发号施令。然而,张宝却丝毫不敢生气,连声答应着,将周崇等人领向了二堂。 他不敢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周崇等人联合起来,已经足以将县令张威架空。还因为,这些人与县令张威一样,都加入了一个名为红莲圣教的组织,拜在了莲花老母门下。 虽然平素在外人面前,县令张威,地位远高于主簿、书办和捕头。但是,在红莲教里,张威的资历和地位,却未必比周崇高多少。甚至,还有可能低于后者。 当然,这些都是张宝自己的推断。作为奴仆,他连加入红莲教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跟在自家主人身后,偷偷摸摸地雾里观花。 “等会儿,还麻烦管家替我等安排朝食。今日来县衙太早,我等都没顾上用饭!”周崇的话,再度从耳畔传来,真是半点儿都不客气。 “是!在下这就去安排!”张宝放慢了脚步,顺从地拱手。 “不急,你先去跟县尊通报一声,免得我等失了礼数!”仿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够妥当,周崇摆了摆手,快速补充。 ‘你还知道礼数?’张宝偷偷腹诽,表面上,却依旧非常恭敬地回应。随即,加快步伐,小跑着奔向县衙二堂。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家主人为何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做,去拜什么莲花老母。但是,他却既不想劝阻,也不敢干涉。 管家也是奴仆之一,哪有资格管主人的事情?! 将来如果张县令出了事,做奴仆的,知道的越少,受到的牵连当然也越少。 这笔账,张宝早就算得清清楚楚。所以,才不会明知道是个泥坑,却非要跳进去打滚儿。 心里头盘算得清楚,他做事当然也懂得掌握分寸。很快,就折回了县衙二堂,将周崇等人到来的消息,以及众人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向张威做了汇报。 那县令张威正等得心如火燎,立刻起身相迎,隔着老远,就主动朝着周崇等人打起了招呼。“周兄,你来了?各位,你们也都被惊动了?可是抓到了那姓韩的,他如今人在哪?” “进去说,事情有点儿麻烦,不过,尚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周崇挥了下手,沉声吩咐。 县令张威的眉头皱了皱,随即,侧开身,默默地将众人让进了二堂。正待吩咐奴仆给众人上茶,却又一次被周崇抢了先,“不必上茶,没时间喝。县尊,我等棋差一着。姓韩前天傍晚在子午山附近出现,却先后杀掉了去捉拿他的白堂主和刘香主,逃去了坊州。” “怎么可能?”县令张威打了个哆嗦,瞬间忘记了周崇刚才的失礼,“他就一个人,并且牛巨和王武早就汇报过,说他的本事只是花架子,真正动手,随便一个捕头都能轻松将他拿下!” “牛巨和王武两个,被他骗了!”周崇皱着眉头,咬牙切齿,“据逃回来的弟兄们说,他身手非常好。白堂主还可以说,是死于偷袭。刘香主,赵香主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追他,却被他反身回扑,当场挑翻了一大半儿。刘香主和赵香主,也都死在他的枪下!” “啊——”张威又激灵灵打了哆嗦,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他以前从来没上过战场,而刘香主和赵香主,却都是见过血的老行伍!” “是啊,怎么可能?” “回来的弟兄,不会撒谎吧?” “肯定是有人接应他,否则,他不可能以一当十!” “这哪里是以一当十?当二十都多了!他真有这本事,早就投军去了。将门之后,在军中起点就高,人人都会给几分薄面!” …… 三个书办和两位捕头,也互相打量着,小声嘀咕。 他都是大清早,就被周主簿派人从家里拖出来的。原本脑子就不够清醒。而对方嘴里的坏消息,更是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据他们的经验,第一次上战场的新丁,哪怕平时训练再用心,能发挥出来的本事,也不到真实水平的两成。 而那韩巡检,充其量是长得比常人高大一些,膂力充足一些,武艺其实非常稀松,并且从没杀过人。 如果说,姓韩的一对一,挑翻了某个前去追杀他的捕快,还有可能。 说姓韩的能单人独骑,将二十几名教中好手,杀了尸横遍地,则完全不符合常识了。 事物反常,必有猫腻! 要么是逃回来的弟兄,向周主簿撒了谎。要么,就是有人暗中接应韩青,帮他杀散了追捕他的教内弟兄!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回来报信的弟兄是昨天半夜到的,被我派人直接关了起来。不相信他的话,各位一会儿可以当面向他询问!”被众人的语言和态度,弄得好不耐烦,周崇皱着眉头用力挥手。 三位书办和两个捕头,赶紧闭上了嘴巴。将目光看向他和县令张威,等待二人的下文。 “可向总舵汇报过了?”县令张威也憋了一肚子困惑,却知道周崇的话在理,想了想,低声询问。 “已经放出飞鸟传讯,并且怕路上出问题,还派了专人送信给总舵那边!”周崇立刻轻轻点头。 见他回答得认真,县令张威的心情顿时一松。随即,又低声补充,“总舵那边,能及时收到消息就好。现在采取对策,还能将事情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对粮草库的底细,掌握了多少?”捕头黄谦,却不像他这么镇定,皱着眉头,低声提醒,“他毕竟是汴梁来的,手眼通着天呢。万一不顾一切,将掌握的证据往上送……” “当时我就说,要么直接弄死他,要么就先别打草惊蛇。可就是没人听我的!”刑房书办邹庆之也有些气急,咬着牙,低声抱怨。“现在,他人都跑到坊州了。我等总不能过境去追!”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主簿周崇瞪了他一眼,再度不耐烦用力挥手。“先前敲打他,是圣姑的意思,我只是替圣姑传令。” 书办和捕头们,缩了缩脖子,果断闭嘴。 他们所在的红莲教,虽然不是官府,等级却比官府还要森严。有些话,作为下属,他们在张县令面前说,没问题。 作为教内头目,他们在周舵主面前说,却是犯了教中规矩。 “我的意思是,不能光等着总舵那边帮忙应对。”见众人都被自己的官威给镇住了,周崇迅速将目光转向张威,“咱们这边,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为总舵那边,寻找解决问题的抓手,争取充裕的时间!” “嗯——”县令张威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别扭,自己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来,所以只得沉吟着点头,“主簿请说得细一些,反正这里都是自家弟兄。” “发公文给坊州,请那边将姓韩的押解回来,协助查清粮草库的失火原因!”主簿周崇笑了笑,脸上阴狠之色必现。 “发公文?坊州那边怎么可能配合?咱们指控他与粮草库失火案有关,也没任何凭据!”县令张威又楞了楞,眼睛瞪得宛若铜铃,“更何况,他背后的韩家虽然已经落了势,终究曾经是一等一的将门。哪怕咱们手里有真凭实据,想要让上头签下海捕文书,至少也得打上小半年的笔墨官司!” 他说的全是大实话。 坊州县令,不是红莲教信徒,根本不可能,接到他这边一纸公文,就去帮忙捉拿一个在汴梁城内有背景的将门之后。 他这边原本就是栽赃,提供不了任何凭据,永兴军路转运使衙门那边,也不可能稀里糊涂就下令通缉韩青。 即便转运使衙门那边,已经完全被红莲教的信徒把持。也需要考虑,发海捕文书,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毕竟,韩家也曾经显赫一时。 即便现在衰落了,即便韩青只是韩家二房的子弟,还不怎么受家族待见。公然通缉韩青,也是打整个韩家的脸。韩家为了维护家族整体利益,肯定也要尽全力护短。 而如果官司打得越大,红莲教就越容易暴露。 一旦暴露,在场众人,除了跟着教主扯旗造反,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县尊说得这些,在下也曾经考虑过!”仿佛早就猜到张威会做如何反应,主簿周崇想都没想,立刻冷笑着补充,“坊州那边,肯定不会配合。咱们手里,的确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是,在下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坊州那边配合。而是,只想把水搅浑!” “搅浑?”不光县令张威一个人,跟不上周崇的思路。书办和捕头们,也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他,满脸困惑。 “对,搅浑!”周崇笑了笑,自信地点头,“他到了坊州之后,肯定会相方设法控告咱们。而咱们,则先下手为强,要他回来协助查案。如此,在外界看来,就是定安地方官员,为了粮草库失火之事,互相在推卸责任。而咱们在失火之后,没有逃走。他却弃官离任,逃去了外地。呵呵,到底该的话更可信,恐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这……”张威等人又是惊诧,又是佩服,一个个嘴巴微张,不知道如何回应。 “圣教现在缺的,就是时间!”看了众人一眼,周崇骄傲且耐心地补充,“只要咱们把水搅浑,圣教就有时间从容布置。届时,无论他对粮草库失火之事,掌握了多少。他的证据,都可以从有效变成无效。而拖上一年半载,恐怕朝廷,对此也懒得几个地方官员互相咬了。届时,大伙把罪名都往刘司仓头上一推,所有人就都能轻松过关!” 第38章 传说的起源 这是标准的泥坑战术。 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对手拖进泥坑里,跟自己一道滚上几滚再说。 不在乎坊州那边是否配合,只要县令张威将押送韩青返回定安县协助调查粮草库失火一案的公文发出去,战术就成功了一半! 事实上,坊州那边拒不配合,反而更好。 更坐实了定安县地方官员内斗,“互相”栽赃陷害的传闻 如此一来,定安县这边对韩青的指控,固然没有人会相信。韩青接下来对安定县官吏的指控,也跟着失去了可信度。 无论韩青掌握了多少粮草库失火的隐情,无论他将证据上报到什么地方,接到案子的官员,第一时间就会将事情往地方官员们内斗方向想,而不会立刻给予足够的重视。 既然是官场倾轧,韩青背后的家族势力再强,也只能按照官场的规矩来。用力无法太猛,也很难得到永兴军路各使司的配合。 并且,还会让很多人觉得,韩家子侄太没用,不借助家族力量,就连一群地方官都搞不定。进而,更加不相信韩青拿出来的证据。 如此,红莲教安插在永兴军路各使司中的自己人,就能够有更充裕的时间和更稳妥的办法,将粮草库失火一案中的所有疑点,彻底抹除干净。 进而,让红莲教上下在此案发生之后所有失误,都化解于无形。 高,实在是高! 没二十年官场经验,想不出如此肮脏却有效的办法来。 不愧是定安县官场的定盘星,除了周主簿,也不会有第二人,在接到韩青成功逃离之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找出如此妥当的应对之策! 当想明白了周崇这招的精妙之处,书办和捕头们全都心服口服。 接下来,具体如何操作根本不需要周崇再指点,书办和捕头们,全都是干脏活的高手,你一言,我一语,迅速将整份公文的内容补充完整。 而那县令张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拿出了官印,盖在了公文上,然后交由专门的官驿,将公文送往相邻的坊州。 待做完了这一切,县衙二堂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轻松起来。管家张宝趁机命人送上了朝食,众人一边吃,一边高高兴兴地东拉西扯。 “这回多亏了周主簿,否则,老夫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看看大伙饭吃得差不多了,县令张威以茶代酒,笑着向周崇致意。 虽然采用周主簿的对策,可以化解掉眼前的大麻烦。可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之处,需要一个答案。所以,在恰当的时刻,就必须将话头重新拉回原来方向。 “县尊不要自谦,你只是不屑为之罢了!”周主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端起茶盏,与县令遥遥相敬。“不过,接下来有些收尾的麻烦事情,还得请县尊亲自出马。在下和各位同僚,肯定都干不来!” “何事,居然能让周主簿觉得为难?老夫愿闻其详!”县令张威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像周主簿说的那样轻松,却依旧笑呵呵地询问。 “是白坛主惹下来的麻烦,好在,莲花老母已经借罪人之手惩罚了他!”周崇放下茶杯,开始详细解释,“白坛主奉在下之命,去东北方向截杀姓韩的。他闲极无聊,就想找个村子征募点儿香火钱……” 原来,为了截杀韩青,周崇调动了红莲教在整个定安县的力量。前天夜里被韩青戳死的那个白坛主,就是其中一支力量的头领。 此人姓白,名连城。跟他麾下的那批弟兄,原本就是一伙强盗。所以到了子午山那边,也闲不住。找了个偏僻的村落,就想顺手发上一笔横财。 恰好窦家堡豪绅窦尚的女儿窦蓉,带着丫鬟和家丁在村子里的农户家躲雨。而那窦蓉,又自恃练过几天武,非要跳出来“多管闲事”。 结果,双方一言不合就起了冲突。白坛主凶性大发,将窦家的丫鬟、家丁全给砍了。然后策马追着试图逃走的窦蓉,死死不放。 一口气追过了两三个山头,他终于成功将窦蓉抓获。得知对方是豪绅窦尚之女,怕遭到报复,干脆就起了先奸后杀的念头。 当时雨追着人走,并且越下越大。白连城再色欲攻心,也不方便冒着暴雨入洞房。所以左找右找,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破庙,钻了进去。 偏巧,韩青就藏在破庙内李存孝塑像的肚子里。而白坛主为了方便自己快活,又将手下人全都给支得远远。 然后,他本人,就遭到了莲花老母的惩罚,在正准备行其好事之时,被从李存孝肚子里钻出来的韩青一枪戳死! “这厮,也太急色了,哪怕回到山寨中,也比在庙里强!”听到白连城恶贯满盈,刑房书办邹庆之用手指敲打着桌案,满脸遗憾地点评。 “可不是么?那李存孝庙虽然荒废多年,可在黄某小时候,也曾经是香火极盛的所在。怎能随便亵渎!”捕头黄谦跟他的想法一样,丝毫不觉得强暴一个弱小女子有啥不对,只觉得土匪白连城不该选择在庙里行事。 “咳咳……”担心二人把话题越带越歪,周崇轻声咳嗽。随即,又笑着向县令张威拱手,“那窦里正的千金,应该是跟姓韩的一起去了坊州。过后,她少不得找他父亲告状。所以,需要请县尊出马,跟窦里正解释一二。” 没等张威表示为难,笑了笑,他又快速补充,“周某的意思是,咱们并不知道白连城这个人。此人是听说捉到韩青,会白得一千吊赏钱,才带着他手下的匪徒下了山。县里已经出动捕快,将此人的尸体,还有其麾下那几个活着的爪牙,一起砍了脑袋。还请窦里正那边,不要误信传言!” “嗯——”张威眉头紧皱,对周崇的招数好生怀疑,“子瑜,这话,窦里正如何能够相信?” “他肯定不信,咱们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毕竟,白连城已经死了,而他家女儿,也没真的被糟蹋。”仿佛早就料到张威会有此一问,周崇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解释。 “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轻慢了些?”县令张威依旧觉得不妥当,继续皱着眉头问道,“那窦里正,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家大姑爷,在转运使面前却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就是冲着他家大姑爷,才需要县尊您亲自出马,去跟窦里正解释一二。”周崇再度接过话头,笑着补充,“大不了,再许诺窦家堡一些赋税和徭役上的好处,和窦氏子弟两个参加明年科考的名额。白连城已经死了,窦家的土地和族人,都搬不走。他窦尚,总不能为了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跟我等弄得势同水火!”(注:宋代科举制度不完善,县一级选拔不需要公开考试,县令就能做主。) “嗯——”张威再度低声沉吟,良久,无奈地点头。 “都是那白连城,贪色误事!”知道县令张威心里头未必舒服,周崇低声唾骂,“这种人,当初就不该让他入教。好在莲花老母显灵,借韩青之手制裁了他。否则,将来非耽误咱们的大事不可。” “嗯,的确如此!”县令张威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有劳县尊了。最好赶在窦尚得知其女儿下落之前,县尊先写一封信给他。也免得他日后听了自家女儿的哭诉,先入为主!”周崇却唯恐张威做事拖沓,再度低声叮嘱。 “子瑜放心,本官立刻去写信给他。”张威笑了笑,认真地答应。 既然县令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周崇和黄谦等人,也不便打扰了。因此,纷纷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县令张威,少不得要亲自将众人送到门外。待众人的背影去远了,又快步转回了二堂,抬起腿,一脚将先前周崇面前的茶几,给踹出了半丈远。 “哗啦啦……”茶杯,托盘等物,立刻滚了满地。慌得管家张宝连忙亲自跑进二堂内,趴在地上快速收拾。 “放下,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来干!”县令张威余怒难消,沉着脸呵斥。 “是,老仆这就找几个下人进来,县尊别跟这种人生气。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就知道看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管家张宝,知道张威是在恼怒周崇借机向他发号施令,赶紧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开解。“但他们几个,仕途却早就到了头。等您日后,出任知府知州,看他们届时,在您面前又是怎样的卑躬屈膝。” “哼,今天这笔账,老夫早晚会跟细算!”县令张威咬着牙,低声回应,“自以为搭上了圣姑,就跟老夫狐假虎威。哼哼,圣姑又怎么样,到了晚上,还不是得被人压在身下……” 发泄的话说了一半儿,他又担心隔墙有耳。想了想,迅速转换话题,“咱们自己的人呢,有回来的没有?” “启禀县尊,王班头已经回来了。刚才周主簿在,老仆就没敢让他去见您!”管家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做得很妥当!”在心腹面前,张威丝毫不掩饰自己跟周崇之间的矛盾,“周主簿是周主簿,老夫是老夫,不能全都指望在他身上。” 想了想,他又迅速追问,“王七可探听到韩青到底是脱的困?那厮总不能,真的如周崇所说,单枪匹马干翻了二十几人吧?!” “王班头说得比这还玄。县尊你还是亲自问他吧,老仆实在不敢随便学舌!”管家张宝被问得好生为难,苦着脸回应。 “你尽管说就是了。以一敌二十,已经够玄了!老夫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玄的事情!”张威听得一愣,立刻低声催促。 “那,那老仆可是真的学了!”张宝无奈,只好拱起手,学着班头王齐的模样,大声汇报,“禀告县尊,外边传说,李存孝前天半夜里显了灵,附在了韩青身上。所以,才把去追杀他的人,给挑了个落花流水。侥幸逃脱的那几个,已经全都给吓傻了,无论谁问,都是那几句话。十三太保爷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十三太保爷爷饶命!” 第39章 复盘 ‘平端长枪,借助战马对冲速度直刺对方胸口。这招其实和我平时练习的招数巨蟒出洞差不多。不过巨蟒出洞还有一个上下压枪的动作,可以干扰对手判断,增加他拔歪我手中枪杆的难度。嘶——’ 站在一张华丽宽大的雕花木床边缘,韩青一边眯缝着眼睛比比划划,一边不停地咧嘴。 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经被郎中精心包扎处理过了。但是,每当他因为手臂动作太大,依旧带来一股钻心的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吃得了疼的,前天凌晨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刺激,才没有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刺激。 而现在,人到了安全的地方,精神也放松了下来。稍有疼痛,就立刻连连倒吸冷气。 但是,当冷气吸完,他却又倔强地眯缝起眼睛,继续回忆自己当时与黑衣贼拼命之时,双方的所有动作。 黑衣人自称来自什么红莲圣教,还对他悬赏一千吊。 以韩青在二十一世纪的经验,任何邪教组织,都非常狂热。根本不会拿法律和人命当一回事。 而以他半年多来在大宋的经验,一千吊绝非是个小数字。足以买上等水浇地七八百亩外加两头耕牛,也足以让一个衣食无忧的汉子铤而走险。 韩青现在是安全了,却不敢保证自己离开窦蓉舅舅的辖区之后,会不会有红莲教徒或者见财起意者,对他组织下一轮截杀。 所以,他迫切需要从自己经历过的厮杀当中,总结经验,以备将来用得上。 此外,他也不甘心,自己半年多来,每天坚持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韩家枪法,其实是糊弄人的花架子! 据他自己的判断,韩家枪法在锻炼人身体的协调性和提高人的反应速度方面,效果其实很不错。否则,他在前天跟黑衣人厮杀之时,也不会只受了几处轻伤。 可如果只是提高身体的协调性和人的反应速度,任何一套广播体操,坚持做上半年,都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他又何必练那套韩家枪! 要知道,穿越这半年来,他可以一直把这套枪法当做老天爷赐给自己的福利对待。 身体前主人脑海里那么多书本知识和舞文弄墨的本领,他都任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遗忘,唯独在意的,就是这套枪法。 而现在,如果事实证明,他只选择了一套广播体操,他又怎么可能不后悔地拿脑袋去撞墙?! 不可能,韩家枪决不可能是一套体操! 哪怕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重贵是徒有虚名,其祖父的哥哥韩重赟,可是货真价实的百战之将。 不仅战绩骄人,勇猛也在大宋开国诸将中排得上号! 一个从普通士卒,硬生生凭借战功,杀到殿前都指挥使位置上的猛将,其赖以保命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是花架子! 如果韩重赟传给儿孙的枪法,不是花架子,却在韩某人手里,给练成了广播体操,连一个寻常弓手都打不过。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韩某人练得不到位,没领悟到其中精髓! 带着几分自我麻醉,韩青继续地眯缝着眼睛比画。回忆自己并模仿自己与对手拼命之时,采取的每一个动作,并且将其与自己所练过的枪法尽量挂上号。 某些动作,的确与他平素所练习的枪法有关,只是细节方面,没有枪法套路那么精细。 某些动作,则完全是他当时情急之下,胡乱挥舞,看不出与平时所练的枪法之间,存在任何关联性。 还有些动作,属于身体本能反应。 模仿、分析、归纳、总结……,一遍又一遍。 二十一世纪挣扎于社会底层时所养成的坚韧性格和乐于实践中汲取“养分”的良好习惯,再一次于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不知不觉中,韩青的动作,就变得流畅了起来。 伤口处的疼痛,对他也不再构成干扰。 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一条明亮的细线,将当日的厮杀动作,和他平时的练习的枪法,系在了一起,一点点拉近,拉近…… “佳俊兄,你这是干什么呢?请神上身么?”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圆的小胖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嘶——”韩青的动作被打断,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伤口处,疼得钻心。 脑海里的那条亮线,立刻不见。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些感觉,烟消云散。 踉跄了几步,他伸手扶住了墙壁。同时睁开眼睛,对着说话者怒目而视。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打断了他感悟的人,是窦蓉的表弟,今年虚岁才十五,单名一个“源”字。 韩青即便此刻心里再恼怒,也不能跟一个半大小子计较。更何况,小胖子还是此间主人,子午寨巡检李遇唯一的儿子。 “小心,小心!”没等韩青扶着墙站稳,小胖子李源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他身边,单手托在了他的腋下,“小心别摔倒。佳俊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 说话间,动作太大,又碰到了韩青肋下的伤口,疼得后者再度倒吸冷气,“嘶——”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小胖子李源被吓了一跳,惭愧地继续将肉乎乎的巴掌在身前乱摇。 “没事,没事!”韩青唯恐对方再来一个不小心,赶紧苦笑着摆手,随即,冒着被扯痛伤口的风险,快步返回了床畔,落坐,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小胖子李源,也意识到了他自己的莽撞。讪笑着停住了追过来的脚步,隔着两尺远,向韩青拱手,“佳俊兄,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到丫鬟给你送药,就想过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打扰你请神上身!” “那不是请神,是复盘!”不想被当成一个神棍,韩青看了小胖子一眼,没好气地强调。 “复盘,什么意思?”小胖子李源好奇心旺盛,立刻咬着韩青的话头刨根究底。 “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回溯一遍,从中总结经验教训!”韩青是客人,没法赶对方走,只好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 “哦!”小胖子李源听得似懂非懂,茫然地点头。 作为子午寨巡检的唯一儿子,他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极为严密,平素没有机会做任何冒险或者刺激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玩伴。 所以,昨天早晨,其表姐窦蓉忽然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出现在子午寨,立刻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从那时起,有关韩青的一切,他都感觉好奇且有趣。甚至在内心深处,巴不得自己和韩青交换一下位置,让自己代替韩青,去陪着表姐一道去冒险! 而韩青,虽然表面看起来,比小胖子只大了四五岁。实际上心理年龄,却超过了小胖子的父亲李遇。因此,跟小胖子很难找到什么共同语言。 此刻,看到小胖子李源站在自己面前,迟迟不肯离去。韩青只好放弃继续复盘的念头,想方设法将此人的注意力往别处引,“你表姐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么?” “好了,郎中说,她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开服安神汤,睡上一觉就好!”李源立刻眉开眼笑,又向前凑了半步,大声回答。“我刚才还去看过她,她正在梳妆。哈哈,把脸涂得像白面鬼一般,我笑话她,她还拿脂粉盒子砸我!” ‘换了别人,就用砖头砸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表面上却报以同情的笑容,“你表姐是女子么,当然注重妆容了!不像咱们,随便洗把脸就能出门!” “那当然,咱们可是爷们儿!”小胖子立刻感觉找到了知音,将拳头握起来,在自己胸前晃了晃,得意地回应。“不像女人那么麻烦!” 话音落下,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快速补充,“不过,我认识的女人之中,表姐其实还是最不麻烦的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化妆。” 韩青在这方面,自问没什么发言权,因此笑了笑,没有搭腔。 小胖子李源,也对同样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却又舍不得就此离开,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环顾左右。 恰巧丫鬟终于端着汤药赶至,他立刻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先迎上前,将汤药接过,放在韩青床边的桌案上。 然后,一边看着韩青喝药,一边轻轻拍打自己的胸脯,“郎中说,你的伤也不妨事。全都是皮外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这十天半个月,你就放心住在这里,我阿爷说了,有他在,谁也甭想再碰你和我表姐一根手指头。” “多谢令尊了!”韩青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药碗,礼貌地拱手。 “不客气,你救了我表姐的命,我阿爷理应护得你周全。更何况,定安县的那些人手再长,也管不到坊州来!”小胖子很是得意,笑着替自家父亲还礼。 “终究给令尊添了许多麻烦!”韩青却不敢认为别人保护自己,乃是理所当然,再度轻轻拱手。 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到目前为止,他的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李遇虽然也是个从九品,可李家,在坊州却是数得着的地方豪强。 李氏家族在最近二十年内,曾经出过两位进士,一位现职的少卿。所以,哪怕是永兴军路各衙司的主事者,对上这样的人家,都不好表现得过于强势。 此外,李遇本人,跟他也属于同一个“系统”。 同样作为巡检,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李遇不去帮韩青,却给县令张威等人提供方便,今后,必然会遭到永兴军路巡检司各级同僚的唾弃,很难在本“系统”内再有出头之机。 而事实也正如韩青判断,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小胖子李源已经满脸骄傲地补充,“哪有什么麻烦的?我阿爷才不怕麻烦呢!实话跟你说吧,我阿爷对表姐,比我还要多疼三分。昨天安顿好了你和我表姐,他立刻将手下几个得力的叔伯,全都派了出去。如果定安县那边,不给我阿爷一个满意交代,你看着,肯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还是个肯为自家外甥女出头的,这年代,倒也难得!’韩青闻听,心里对李遇的评价,顿时又提高了几分。 事实上,他仍旧看低了李遇。 对方的所作所为可不仅仅是,为了自家外甥女出头那么简单。 就在他跟小胖子李源,东拉西扯的时候,子午寨巡检李遇也带着自家夫人,也来到了其外甥女窦蓉的房间。 “你跟舅舅交个实底儿。你拼着性命不要,把他从子午山那边扶到舅舅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还他救命之恩么?”比起自家外甥女性子还要爽利,李遇连弯子都不肯多绕,开口便直奔主题。 窦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处。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逃走,李遇已经快速补充,“他和那张县令等人之间,可不是简单的争权。双方身背后,都各自有一股不可小瞧的势力。像咱们这等人家,轻易不该往跟前凑。” 顿了顿,他的声音开始变低,“你如果跟他看对了眼,舅舅自然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帮你。你如果只是想还他救命之恩,舅舅则是另外一种做法了。左右,都让张县令那边,给你个交代。但交代过后,舅舅和你外公这边,该投入多少,还得看你的选择!” “这,这,我不知道。全,全凭舅舅一言而决!”脸上无论涂抹多少脂粉,都遮盖不住殷红,窦蓉声音,细弱蚊蚋。 “你阿爷和你娘都在,哪轮到我一言而决!”李遇皱了皱眉,摆着手推辞,“说实话,他的长相、前程,都不算差。虽然是因为在汴梁惹下过事,才被赶到了金牛寨受苦。但是那点事情,过两年也就没人记得了。不过……” 抬手抹了抹他自己下巴上刚刚留起来的胡须,他的话语里,忽然多出了几分提醒的味道,“不过,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像才二十岁。心机藏得,比你舅舅我都深。你如果嫁给他,将来肯定被他拿捏的死死的。万一他日后喜新厌旧,你哭都没地方哭。并且,汴梁韩家,可不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我听说,豪门世家里头,规矩多得宛如牛毛。你嫁过去之后,小心受气!” “我,我还没问过他,他的意思。”窦蓉闻听,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先将事情,往韩青那边推。 “他的意思,自然有舅舅去问,现在只是先问你。免得舅舅问过了他,你又觉得舅舅多事!”李遇却没听出窦蓉话语里的肯定之意,继续皱着眉头催促。 “看你,哪有跟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把话问得如此直接的?”李遇的夫人姓杨,甚为聪明,在旁边看着着急,轻轻推了他一般,低声抱怨。 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窦蓉,笑着说道:“你从小喜欢看那些传奇本子,按照书上说,如果有女子被男子救了,看着对方顺眼之时,就告诉对方,愿意以身相许。如果看着不顺眼,就说,救命之恩,来世做牛做马为报。你如果是前者,就点一下头。如果是后者,就把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倒掉。妗子和舅舅在这里等着,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嗯!”回答声,依旧细弱蚊蚋。 却不想让舅舅和妗子多等,窦蓉红着脸站起身,缓缓点头。 妗子说得没错,自己看过那么多唐朝人写的传奇故事。书里边,若是遇到心仪的男子,哪个女子不是如飞蛾扑火? 日后纵被无情弃,亦不回头! 第40章 黄雀 大把大把的黄叶,被秋风从枝头吹落,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宛若蝴蝶蹁跹。 韩青骑着一匹暗黄的马,手擎长枪,从树林间急速穿过。人和马的身上,都有白色的雾气缭绕。 被清晨的阳光一照,宛若腾云驾雾。 他身上的伤口,内部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因为郎中不懂得缝合之术,或者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缝合之术,只剩下表皮部分,还需要一点点儿时间。 所以,眼下的韩青,不必每天只是窝在屋子里,空着手比比划划。 他现在开始尝试,做一些基本的康复性训练,顺便在马背上,将自己连日来感悟到的招式变化,进行一番检验,避免自己只是在闭门造车。 到目前为止,演练的效果还不错。 他感悟出来的招数,至少在飞马刺向草人之时,展现出了预想中的威力。并且,通过实际演练,也让他对韩家枪法的理解,加深了不止一层。 然而,与真正掌握那套枪法的精髓,并且将其完全应用于实战,韩青感觉自己还是差着一些灵感,或者一个契机。 就像隔着钢化玻璃看里边的金银珠宝,可以清晰地看见后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醉人光泽,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 没有老师,可以为他指点迷津。也没有传说中的大能,忽然看中了他的根骨,主动替他打通“任督”二脉。 所以,为了早日掌握一套保命的本事,韩青只能在不影响伤口恢复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增加练习时间和练习强度。 以求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像上辈子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将灵感积累到某个临界点,然后突然进入顿悟状态,进而打破屏障,登堂入室。 他的努力,被子午寨上下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大伙在赞叹之余,都尽可能地,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如尽量避开他的活动路线,或者提前丢几捆麦秸,在他练习策马出枪的空地附近之类。 左右麦秸不值几个钱,而肯努力上进的年轻人,又有谁,不愿意对他高看一眼呢? 更何况,这个少年家世不错,长相也不错,并且极有可能,成为李巡检的外甥女婿!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巡检的独子李源。 此人可从不管自己会不会打扰韩青。只要有时间,就会像支狗皮膏药般,贴在韩青身侧。 哪怕为此耽误读书,被他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不待红肿消失,趁着没人注意,肯定又偷偷朝韩青身边溜。 仿佛韩青是块磁铁,对他有着无穷吸引力一般。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肯定不愿意帮人哄孩子。然而,吃着别人的,用着别人的,还躲在别人的地盘养伤,他也拉不下脸来,将小胖子张源从自己身边赶开。 好在小胖子张源黏人归黏人,却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有他在,韩青对最近外边发生的事情,不至于毫无所知。 比如定安县那边倒打一耙,公然污蔑他勾结刘司仓贪污官粮,并发公文请求坊州这边押解他回去的消息。 比如坊州县令接到定安县送过来的公文之后,将其束之高阁的消息。 比如定安县令张威写信安抚窦蓉的父亲,发誓要给对方一个交代的消息。 比如外界纷纷传言,他被李存孝附体,以一敌百,杀死流窜各地,为祸多年的惯匪白连城及其手下多名喽啰的消息。 比如……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消息当中的绝大多数,韩青其实都在小胖子的父亲,子午寨巡检李遇嘴里听到过。待轮到小胖子向他转述,已经完全是“二手货”。 但是,从小胖子李源嘴里再听一遍二手消息,却远比从李遇嘴里听一手消息,让韩青感觉轻松。 原因很简单,小胖子李源,只负责转述消息,从不做主观加工,也不给他出任何主意。 而李遇,在向韩青通报消息之时,却总喜欢加上一些自己的观点,并且非常热心负责地,向韩青提出相应的建议。 大抵是,他被韩青的表面年龄所蒙蔽,把他自己当成了官场前辈。认为自己经验丰富,且熟悉地方上的情况。所以,有责任为比自己小了十六七岁的韩青,指点迷津。 只可惜,他根本不了解韩青的真实情况,所以,给韩青出的主意,也多为盲人指路。 以韩青的真实心理年龄和生活阅历,当然不会因为李遇给自己乱出主意,并且把自己当成小辈看,就生对方的气。 只是跟此人相处,难免就僵硬了些,永远不可能像朋友之间一样自然。 反倒是小胖子李源,黏人归黏人,没眼色归没眼色,至少,韩青跟他相处之时,不用耗费什么脑力。 所以,一来二去,韩青与小胖子李源之间,还真有了几分朋友的样子。 “忘年交,忘年交!”偶尔想到,自己居然跟个十五岁的孩子称兄道弟,韩青就忍不住自我安慰。 反正,这段友谊,给双方带来的好处,都远大于坏处。特别是对于小胖子李源,因为总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与韩青做互换。最近无论读书还是练武,都大有进步。 甚至还主动向私塾先生讨教了词牌、韵律与平仄。 这可是一件破天荒地事情。令私塾先生,当天激动得差一点儿就掉下了眼泪。 而子午寨巡检李遇得知自家儿子终于有了主动学习之心,也“老”怀大慰。进而,愈发地支持自家儿子去跟韩青交往。 跟着好孩子一起玩,才能学好。不仅仅是二十一世纪父母的信条。在十一世纪,也是一样。 并且,有些李源本人不方便直接探讨的话题,比如韩青在汴梁时,是否已经定亲。心仪的女子会是什么类型,对彼此的门第会不会非常在意之类,布置给小胖子,就手到擒来,不着痕迹。 今天,情况和往常差不多。 韩青刚刚走了两趟枪,还没等身上开始落汗,身背后,就已经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小胖子李源,又骑着其本人那匹半大马驹子,来找自己“讨教学问”了。 所以,干脆带住了坐骑,将长枪挂回了马鞍子之下,然后耐心地等着小胖子跟上来。 他也有些不方便直接对李遇说的话,需要通过小胖子之口转述。 比如自己的伤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再过上三五天,就打算启程离开坊州。 比如自己现在还属于半个戴罪之身,不方便谈论婚姻大事。 比如自己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跟张县令等人没完没了的纠缠上。 既然张县令等人,现在没法拿自己怎么样,而看窦蓉父亲窦尚的意思,也不想将县令得罪得太狠。自己干脆换个去处另寻出路,远离定安这个烂泥坑。 …… 当然,韩青知道自己这些话,传到窦蓉耳朵里,对方难免会伤心。 可想到窦蓉虚岁只有十六,在二十一世纪,自己与对方谈恋爱,相当于犯罪。他又只能硬下心肠来。 更何况,他身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最近又开始给他捣乱。 每当他眼前出现窦蓉那含苞待放的身姿,意志动摇。他的心脏,就又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般疼。 仿佛在清晰地提醒他,身体前主人,在汴梁那边早就跟一位姓周的侯门贵女,定下了亲事的事实。 “佳俊兄,佳俊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骑马跑得有点儿急,小胖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喘息。 “什么?”韩青笑着扭头,看向小胖子高高举在手里的竹篮,心怀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一瞬间,不远处的树丛后,忽然有寒光闪烁。 一根劲弩,贴着韩青的脖颈高速掠过,正中小胖子李源的肩窝。 第41章 刺杀 刹那间,韩青的心脏就是一刺,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不是又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给捏了,而是真真切切他自己的感觉。 从没有过的清晰!仿佛一把冷冰冰的刀子扎了上去,直接将他的心脏捅出了一个窟窿。 “小圆子!”尖叫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竟然不管躲在树丛中的刺客,拨转坐骑,直奔正在马鞍上摇摇欲坠的李源。 “嗖嗖——”又有两支箭矢,贴着他身体飞过,扎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溅起两串暗黄色的土烟。 “刺客在低处,小胖子是从山坡上往下走,所以,刚才那一支弩箭,才在错过了我的脖子之后,才会射中他的肩窝。”疾驰中,韩青的大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管身后向他放箭的刺客,迅速张开手臂,将李源从半大马驹子的脊背上抱了下来,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血,立刻湿透了他的前胸。 “佳俊兄,身后,小心身后。”小胖子疼得脸色发灰,却依旧努力提醒他,危险来源于何处,“放下我,此刻就在你身后!” “他们追不上我。”韩青低头回了一句,同时用双脚拼命磕打坐骑的小腹,逼迫坐骑跑得更快。 再度有弩箭和两只羽箭,从他背后射来。一支擦着他的腋下飞过,将他的衣服戳了个破洞。另外两支,则在半途中被秋风吹落,没有追上他的身影。 韩青依旧没有回头,只管继续策马朝着子午寨巡检衙门狂奔。 李遇为他请的郎中还没走,早一秒钟将小胖子送回去,小胖子就多一分活命机会! 至于刺客是谁派来的,究竟有几个人,这一刻,在韩青的大脑里,根本排不上号。 凭心而论,他从没拿小胖子当过朋友。双方年纪差得太大,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然而,小胖子李源,却是他穿越以来,相处时感觉最轻松的一个。 与小胖子交往之时,他不用担心穿帮,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合适,会伤到对方的自尊。 在小胖子眼里,他文武双全,无所不能。 哪怕他把牛皮吹上天,小胖子也只会满脸崇拜,绝不会认为他在信口胡柴。 小胖子总是幻想,能够与他易位而处,替他去大战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衣贼。 小胖子自知本领不济,最近努力练习武艺,希望有朝一日,跟着他一道去闯荡江湖。 小胖子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他,而他,带给小胖子的,却只有灾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终于,有当值的弓手,从巡检衙门冲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大声询问。 “那边有人,有人在朝着韩巡检放箭!”有几个正准备下山设卡的乡勇眼神好,指着远处的树丛,高声尖叫。 “有刺客!” “刺客伤了少巡检!” “抓刺客,抓刺客——” 转眼间,叫喊声就响成了一片。更多的弓手和乡勇冲了出来,乱哄哄地挤在子午寨巡检衙门附近,不知所措。 “让路,让路。来人,快来人啊!帮我拉住坐骑!”韩青急得焦头烂额,吼出来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我腾不出手来。快,快送少巡检去找郎中!他中了箭!” 弓手和乡勇们,虽然听得脑袋发懵,却将韩青怀里抱着的小胖子,看得清清楚楚。 大伙立刻互相推搡着,让出一条通道。然后快跑几步,合力拉住了韩青胯下坐骑的缰绳。 “送少巡检去看郎中!”韩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小胖子李源,轻轻递给了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 随即,再度迅速拨转马头,“让开,我去抓刺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两名留着胡子的弓手,乃是李遇的铁杆心腹。合力接过小胖子,拔腿就往巡检衙门后院跑。 其余弓手和乡勇,则被韩青的坐骑,撞了个东倒西歪。然而,却没有人责怪韩青。 大伙在站稳了身体之后,拿刀的拿刀,抄弓箭的抄弓箭,咆哮着朝着门外冲去,恨不得将刺客碎尸万段。 刺客一共有三位,全都穿着黑衣,一人持弩,两人擎弓。 确定行动失败,他们果断放弃了任务,从藏身处跳了出来,拎着弩和角弓,奔向了藏在附近树林中的坐骑。 当韩青红着眼睛折回,他们已经各自跳上了坐骑,沿着山路向下逃窜。 匆忙中,还没忘记了将笨重的弩弓,固定在马鞍之后特制的钩子上,以免弩弓随着马背起伏而跳动,干扰坐骑服从指令。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拦住他们,他们打伤了少巡检!” …… 几十名弓手和乡勇,紧跟在韩青身后追下山坡。或者骑马,或者徒步,咆哮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一对砍柴的父子,听到了喊声,立刻将手里的斧头,砸向了正在策马从自己身边冲过的黑衣人,然而,却没有碰到对方一根寒毛。 两名放羊的百姓,捡起石头朝着黑衣人砸了过去。准确命中了一名黑衣人的肩膀,却只让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逃命的速度没有降低分毫。 “站住,有种站住,你们的目标是我!”韩青咆哮着从马鞍旁取出角弓,不顾摔下坐骑的危险,瞄准一名黑衣人的脊背引弓而射。 羽箭呼啸着脱离弓弦,却没等追上黑衣人,就已经被秋风吹歪,转眼不知去向。 他不甘心,继续拉动弓弦,将箭壶里的羽箭,一根接一根朝着黑衣人的坐骑射去。不求能将对方射穿,只求能射伤对方胯下战马,拖慢对方逃命的速度。 然而,直到箭壶半空,仍旧没有一支羽箭能命中目标。 “站住,你们不是想要杀我么?来啊,来啊——”眼看着黑衣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逐渐加大,韩青嘴里,再度发出愤怒的咆哮,“停下来,我给你们机会。别逃,有种别逃!” 黑衣人不做任何回应,也懒得扭头,用胸口贴着坐骑的脖颈继续疯狂逃窜,唯恐坐直了身体会挡风,影响战马的速度。 子午寨距离官道没多远。 只要马蹄踏上官道,他们就能全力加速,然后在某个岔路口,将韩青和追兵彻底甩开,逃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们以为,已经胜利在望之际,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忽然沿着斜刺里的另外一条山路,朝着他们拦了过来。 两条山路在前方交叉,黑色骏马与黑衣人迅速靠近。骏马的背上,满脸是泪的窦蓉不停扬起手臂,刹那间,寒光在她掌心处,闪成了一条直线。 是飞刀。 每把不过二两重,即便近距离扎在人身上,也不足以致命。 但是,扎在马身上,却是另外一种效果。 当即,逃在最前方那名黑衣人,就被其胯下坐骑甩下了马鞍。 紧紧跟在其身后的另外两名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直接被各自的坐骑带着,从落马者身上踩了过去,血肉横飞。 “嗖——,嗖——,嗖——”,又是三把飞刀射至,两名黑衣刺客顾不上管落马的同伴死活,慌忙挥舞兵器,保护自己和坐骑。 他们的身手很灵活,飞刀速度,也远不如箭矢。转眼间,所有飞刀就被他们尽数击落于地,而黑马与他们之间,也近在咫尺。 将右手再度扬起,窦蓉将最后两把飞刀掷向刺客的坐骑。随即,对飞刀的效果看都不看,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对准距离自己较近的那名黑衣人,奋力猛刺。 “呀——”黑衣刺客咆哮着击落飞刀,举刀挡剑,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窦蓉的黑马甚有灵性,不需要主人的命令,就主动侧转身体,与黑衣刺客的坐骑并肩而行。马背上,兵器相击,火花四溅。 论个头,黑衣刺客,比窦蓉高了足足一尺。 论身手,他也稳稳压窦蓉不止一筹。 然而,却被贴上来拼命的窦蓉缠住,迟迟奈何不了对方分毫。 另一名黑衣刺客想要给同伙帮忙,却因为跟少女之间隔着一匹马,无法如愿。 他愤怒地拉紧自家坐骑缰绳,想从同伙的马屁股后绕过去。才绕了一半儿,半空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呼啸。 一支羽箭急射而至,正中他的肩胛骨。 “啊——”黑衣刺客吓得大声惨叫,不敢再去夹击窦蓉,将身体贴在马鞍上,独自逃命。 被窦蓉缠住的那名黑衣刺客,见同伴丢下自己逃走,顿时有些着了慌。招数和坐骑配合不畅,全身上下,空门大露。 窦蓉趁机一剑刺落,在此人的坐骑脖子上,刺出了一个血洞。 战马疼得大声咆哮,前蹄高高抬起,四下乱踢。马背上的刺客为了避免被摔死,不得不放弃跟窦蓉厮杀,集中全部注意力控制坐骑。 他的骑术很高明,竟然很快就让受伤的战马平静了下来,重新开始沿着山路狂奔。 然而,窦蓉手中的宝剑,却又从侧面急刺而至。 “当啷!”黑衣刺客再度挥动兵器,将宝剑砸歪。 还没等他来得及还招,一杆长枪已经来到他的身后。锐利的枪锋借着战马的速度,刺破他的衣服,撕开他的肌肉,将他直接捅了个对穿! 第42章 无言 在冲击力的作用下,枪杆迅速弯曲,将黑衣刺客挑离马鞍。 随即,又因为失去阻挡,瞬间弹直,将尸体远远地甩向了半空。 “韩巡检——”窦蓉这才想起来怕,哭泣着放慢了坐骑。 韩青骑着马从她身边急冲而过,没有做丝毫的停顿,“追那个,抓活口!” “嗯!”窦蓉的眼泪立刻憋回了眼眶里,咬着贝齿用力点头。随即,双腿狠狠一夹坐骑小腹,人和马如同旋风般,跟在了韩青身后。 “贼人受了伤,跑不远!”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韩青用长枪朝着最后一名黑衣刺客的背影指了指,高声解释,“抓了他回去,才能把指使他的人挖出来。” “嗯!”窦蓉又用力点头,随即,从腰间摸出最后一把飞刀,狠狠朝着仓皇逃命的黑衣刺客掷了过去。 她臂力有限,飞刀只掠过了双方之间距离的三分之一左右,就坠落于地。 然而,这个动作,却给韩青提了醒。后者立刻将长枪单手举过了头顶,双腿同时在马镫上站直,随即,上半身做了个后拉动作,借着坐骑的奔跑速度,奋力将手臂前挥。 “呼——”长枪被他当做了标枪,腾空而起,掠过足足六十米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刺客身侧。 依旧没有命中目标,却将黑衣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将身体藏向了战马的一侧。 镫里藏身,用在两军阵上躲避敌军的攻击,是个非常有效的招数。然而,用在逃命途中,却是画蛇添足。 刺客的坐骑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只能主动放慢速度。而韩青一枪没有砸中对方,却果断坐回了马鞍,单手从腰间抽出了唐刀。 黄马和黑马并肩加速,带着韩青与窦蓉两人风驰电掣。几个弹指功夫,就将二人与最后一名刺客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左右。 那刺客,终于发现自己用错了伎俩,慌忙调整姿势,试图重新返回马鞍。然而,他却忘记了,自己右侧肩胛骨处,还插着一支羽箭。身体动作过猛,疼得眼前金星乱冒。 “啊——”刺客惨叫着,再度坠向了战马右侧。可怜战马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将速度放得更慢。 黑衣刺客大急,咬着牙强忍剧痛,再度手臂发力,试图将自己拉回马鞍之上。还没等他如愿以偿,韩青和窦蓉两个,已经从后方追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了中央。 “不想死就下马!”韩青手中的唐刀快速下落,在最后关头偏了偏,狠狠拍在了黑衣刺客的左臂上。 黑衣刺客疼得厉声惨叫,却不得不拉紧左手中的缰绳,避免坠落于马下。它的坐骑被缰绳勒得嘴角冒血,一边发出抗议的悲鸣,一边无奈地放缓了四蹄。 韩青和窦蓉互相看了看,刹那间心有灵犀。 一个果断让自己的黄马放慢速度,绕到刺客身后,唐刀斜着压向刺客的脖颈。另一个,则默默策动黑马超过刺客,宝剑伴着身体回转,遥遥地指向了刺客喉咙。 “抓刺客,抓刺客!”十几名先前及时跳上了坐骑的弓手和乡勇,也终于追了过来,快速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然后跳下马背,将刺客扑倒在地,绳捆索绑。 审问俘虏这活,韩青自问不在行。所以,将刺客交给弓手和乡勇们之后,他立刻与窦蓉一道,返回了子午寨巡检衙门。 当二人通报过后,被请入了后堂。李源已经被郎中救治完毕。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小胖子在服完药之后,就立刻陷入了昏睡状态。睡梦中依旧疼得直皱眉,却坚持着不肯发出任何呻吟。 “世叔,韩某德薄,拖累李源了!”原本喊心理上与自己同龄的李遇做长辈,会让韩青感觉十分别扭。然而,在看到李遇忽然佝偻下去的腰杆那一刻,“世叔“两个字,却被他喊得毫无迟滞。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低估了那群王八蛋的胆子!”李遇红着眼睛,连连摇头。 如果此刻被他揪住衣服领子,破口大骂上一顿,或者被他拉住胳膊,像前几天那样,催促赶紧写信回汴梁,请求长辈调动家族力量报仇,韩青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一些。 而当李遇把所有过错,都算在了他自己头上,不对韩青说一句抱怨,或者求助的话,顿时,就让韩青愈发觉得负疚。 如果不是韩某人前来投奔,子午寨跟定安县衙那边,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更不会有任何冲突。 如果不是韩某人一直赖在子午寨养伤,小胖子也不会遭受池鱼之殃。 偏偏在韩某人穿越过来之前,身体前主人就跟汴梁韩家闹崩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头。 偏偏李遇先前期待韩某调动的家族力量,韩某人根本没能力去调动。 偏偏韩某人先前的打算,是一走了之,对定安县这边的烂泥坑,从此不闻不问! …… “世叔,我和窦蓉联手杀掉了两个刺客,还抓了一个活口回来。”心中越是负疚,韩青越急着补救。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汇报。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审问出刺客的口供,就能让张威等人血债血偿。 毕竟,大宋的西北官场再烂,也不应该烂到,官员们可以公开派遣爪牙,行刺政敌的地步。 更何况,刺客还越过了定安县界,杀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子午寨。 然而,李遇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没用!”忽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李遇,叹息着向他摇头,“能被派出来的,肯定都是死士。轻易不会供出其背后的主使。即便那刺客受刑不过,招供出了张威等人。姓张的还可以咬死了不认账。” 顿了顿,他的腰佝偻得更厉害,面容也愈发地憔悴,“李某想要报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你一道去上告,跟他们打官司。然后,继续比谁的话,更能让上面相信,谁身的后台更硬。第二条……” 猛地一咬牙,他手按上了剑柄,“就是带人杀过去,以牙还牙!” 话音未落,一直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小胖子李源的娘亲,忽然跳起来,死死扯住了他的胳膊,“不——!不要去!咱们不斗了,咱们认栽。我儿子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如果你也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可怎么活,呜呜,呜呜呜呜……” 没有一个字,是针对韩青。 然而,她的哭声却如同闷雷,劈得韩青无地自容。 默默朝满脸尴尬的李遇做了个揖,韩青快步退出了后堂。 双脚刚刚迈下台阶,却看到,窦蓉骑着他那匹大黑马,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旋风般冲到了他的面前。 再一次,跟对方心有灵犀,他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枣红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转眼间,两道风驰电掣的身影冲出了子午寨,迅速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第43章 天黑请闭眼 “天干物燥,小人火烛……”更夫梅九和曲八敲着梆子,拖着长声,沿定安县空荡荡的主街蹒跚而行。 都做了三十年的更夫,他们两个,对县城里每一栋建筑,都熟悉无比。对于主街两侧每一条巷子里发生的故事,也都了如指掌。 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建筑,当然是县衙。 占地二十余亩,光是衙门口的石头台阶,就有七尺高。让每一个前来县衙喊冤的百姓,没等走上台阶,心气就先输了三分。 但是,在安定县城这片地界,最精致的建筑,却不是县衙,而是坐落县衙西侧,与县衙仅仅隔着一条巷子的周府。 县衙的主人最长超不过六年,就必须换一次。而周府,却在最近三十年内,都没换过主人。 周府的主人周崇,也稳稳地做了二十余年主簿。 二十年来,无论衙门里换了哪个做县令。性子是软是硬,心智是聪明还是愚鲁,都会很快把周崇当做左膀右臂,对他言听计从。 按道理,那周主簿也是被赐过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主簿任上做出了政绩,早就该升任某处做县令了。 然而,不知道是周主簿对地方上感情深,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这二十年,此人居然一直在原地没动窝。 以至于,定安县里暗中流传一句怪话:铁打的主簿,流水的县令。 既然主簿的位子,如同铁打般牢靠,全县上下的官吏,肯定知道平素该对谁更礼敬三分。 只有那些狗屁都不懂的生瓜蛋子,才会轻易去捋主簿的虎须。 而捋了周主簿虎须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哪怕其背后有县令撑腰,也是要么丢了官职,要么自己卷铺盖滚蛋。 远的如上一任县尉黄杰,近的如金牛寨巡检韩青。谁都没翻出过周主簿的五指山! 想起半个多月之前,刚刚被县令和主簿联手赶走巡检韩青,更夫梅九就忍不住轻轻摇头。 多好的一个人啊,做事勤快,判案公道,待手底下人还和气。 怎么就不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呢? 凭着太学高材生和韩氏子弟这两块金字招牌,你在任上就是什么都不干,成天游山玩水,任期结束也不难混个考核优等,然后顺顺当当调往繁华之地执掌一县。 怎么非要招惹周主簿这个影子县太爷! 这下好了,被周主簿随手施展了一个巧计,就给挤出了定安县。 虽然你韩巡检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缺巡检那点儿官俸和油水,将来凭借家族力量,也能另行安排去一个差不多级别的位置上履任。 可经历了这么一场挫折,毕竟元气和名头都大损。将来换到其他地方做官,也难免被同僚当作话柄。 “哗啦……”正惋惜间,耳畔却忽然传来一记瓦片落地声。在寂静里的后半夜,听起来格外清晰。 梅九立刻打了个哆嗦,迅速朝声音来源处扭头。 “兄弟,兄弟,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与梅九搭档多年的更夫曲八,也被吓得心里发毛,用手指捅了捅前者,压低了声音询问。 梅九轻轻点头,随即,用手指向了周府西侧的那条幽深的巷子。 黑漆漆的巷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倒是正对着主街的周府大门口,有两只彻夜不熄的灯笼,亮得格外扎眼。 “过去瞅瞅?”曲八同样什么都看不见,却试探着跟梅九商量。 梅九皱着眉头想了想,果断而轻微地摇头,“等等,万一是周主簿家处理杂事。咱们撞见了反而不好。况且,周府光家丁就不下三十几号,哪个不开眼的小贼,敢进他家偷东西?!” 这话,乃是老成持重之言。 放眼定安县城里的顶级大户,谁家里没有点儿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穿城而过的小河里,为什么会每个季度都能发现一两具“失足落水”的尸体! 除非真的有传说中那种会飞天遁地的游侠,否则,谁会冒着被家丁围攻的风险,半夜去偷周府? 而如果周家真的是在趁着夜色掩护,处理一些“杂事”,俩更夫硬往跟前凑,就是自己不长眼睛了。 其后果,往轻了想,都是一顿臭揍外加大半年的薪水。万一惹得周主簿发了真火,也许下一个月失足落水的尸体里头,就会多出两张更夫面孔。 然而,听到异常动静不理睬,也不是事儿。 所以,梅九和曲八又用目光快速交流了一下,默契退向街道旁的树影里,准备多观察片刻,再做最后的决定。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 没等他在树影里站稳,一声猫叫,就传入了两人的耳朵。 紧跟着,有只又胖又肥的黑猫,快速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三两个纵跃,便在街道另外一侧消失不见。 “原来是猫在抓耗子!”梅九和曲八齐齐松了一口气,敲打着梆子,快速走向下一处重点巡视区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叫喊声和梆子声,都越来越远。 周府西侧的墙壁上,缓缓鼓起两团灰色的“疙瘩”。 韩青的面孔,悄悄从其中一块灰疙瘩下钻了出来,摇摇头,快速放下一只专门用来装猫的竹笼。 窦蓉的面孔,紧跟着从另外一个灰疙瘩下钻出,看向韩青的眼睛一闪一闪,里边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新鲜感和佩服。 韩青笑着摇头,抬起手,将盖在自己身上灰布卷成一团,塞进背后的褡裢。随即,一边帮窦蓉收拾,一边用目光检视自己的脚下。 有一片青瓦,恰恰就在他脚旁,被摔成了两瓣。 是从周府的墙头掉下来的,刚才发出动静,差点儿把更夫招过来的,也是它。 韩青立刻心神大定,喘息着耸肩。 果然,功夫一天不练就会手生。 当年,他做离婚服务咨询师之时,为了完成某位女客户的委托,帮此人拍摄其丈夫婚内出轨的证据,可是徒手攀上过酒店的十二楼。 而今夜,身体比原来还强健,却差点在才两米半高的砖墙上失了手。 好在,当初来县城之前警醒,为了防范这种情况,他特地准备了一只黑猫。 否则,今夜真要丢个大人了。 想到这儿,韩青愈发谨慎。先给窦蓉打了手势,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随即,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只铜做的圆筒,缓缓贴在了墙壁上。 他将自己的耳朵,也快速贴向了圆筒的另外一端。排除空气流通声的干扰,仔细分辨墙内的动静。 院子里的两只狗,显然已经被他一刻钟之前丢进去的毒肉,给放翻了。家丁们也早已放松了警惕,各自回屋休息。 此刻,院子里除了偶尔有老鼠跑过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声响,正是翻墙而入的最好时机! 果断收起铜管,韩青又取出两根干木匠活的凿子,缓慢却用力的,插进自己头顶位置的墙缝。 随即,他又试了试凿子的牢固程度。待确认其不会脱落之后,双手用力将其握住,胳膊发力上撑,同时用脚踩向砖墙借力。 转眼间,就贴着砖墙爬起了两米多高。 快速换了双脚踩着凿子,他将手探过墙头。掀掉两块装饰墙头的青瓦,露出足够结实的空档。然后,手臂再度发力,身体如树叶般飘然而上。 掀掉更多瓦片,以防万一。韩青回头向窦蓉摆摆手,示意对方安心等待。然后,翻下墙头,直扑事先已经探明的位置,定安县主簿周崇所在的正房。 整个过程,他都曾经于李存孝庙里演练过多次。因此,重复起来,宛若行云流水。 大约七八个呼吸之后,韩青的身影,已经顺利来到了周主簿身侧,先扬起左臂,一记手刀将床上陪睡的女子砍晕,为行动加上一层保险。 随即,又抡起握在右手的木头锤子,狠狠砸在了周主簿的太阳穴上。 两三个呼吸时间之后。 先前用来紧贴墙壁,遮挡身体的灰布,再度被韩青从背包里取了出来,直接裹在了昏迷不醒的周主簿身上,将后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侧耳听听院子里的动静,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韩青快速将“木乃伊”扛了起来,翻窗而出。沿着原路,快步撤退,动作宛若鬼魅。 那周主簿盘踞在定安县城二十年,将数任县令操纵于股掌之中,可谓一手遮天。其家中养的家丁,也早就习惯了为虎作伥,在县城里横行无忌。 因此,周府内,上到周主簿,下到家丁,谁都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在夜里,直接杀进老巢来。 被韩青毫不费力就得了手,扛着“猎物”,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汇合起满脸担心的窦蓉,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身影,扛着个木头箱子,躲开巡夜的更夫,悄悄于靠近城墙的一处河岸下了水。 穿过城墙的河道上方,年久失修的木头栅栏,早就被提前做过了手脚。 韩青游过去轻轻一推,栅栏中央的两根木头,立刻向左右分开,露出了足够宽的通道。 他向着窦蓉微微点头,与对方一起推着木头箱子,游出了城外。 整座县城,依旧沉寂在睡梦之中。 在城外旷野上回头望去,破败,而又宁静。 第44章 火焰 半年来多次入山打猎,韩青对定安县周围的地形非常熟悉。 因此,没花费多少力气,他就在距离县城四十里远的位置,找了一处无主的山洞,带着窦蓉躲了进去。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一天之中温度最低时候。 担心感冒,韩青熟练地找来一堆干草和树枝,点起篝火,然后与窦蓉分别坐在火堆两侧,利用火焰的温度,驱赶各自体内的寒气。 山洞不大,里边却曾经被其他猎人收拾过,颇为干净。 火光很快就将洞内的温度给升了起来,也将山洞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一时间,竟然让人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很快就抱着膝盖昏昏欲睡。 然而,眼下绝不是睡觉的时候。 就在额头与膝盖相碰的瞬间,韩青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果断抬起手,朝着自己大腿外侧狠狠掐了下去,用刺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下一个瞬间,他因为手指用力过大,疼得倒吸冷气,“嘶——” 正如磕头虫一般,拿脑袋不停地与膝盖相撞的窦蓉,立刻被吸气声惊动。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韩青,柔声询问,“韩大哥,你怎么了?有蚊子么?” “没,没有!”看到小姑娘困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韩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惜。笑了笑,低声回应,“你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周主簿。免得他醒过来之后,偷偷磨断绳子逃走。” 说罢,忽然又意识到,的确应该留意俘虏的情况。连忙将头转向山洞一角,朝着被捆在那里的周主簿仔细观察。 后者在半路上曾经醒来过一次,因为大声呼救,被韩青又用拳头给硬生生砸晕了过去。 故而,此刻后者的脑袋,已经肿得宛若猪头一般,浑身上下也沾满了泥巴,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然而,韩青却不敢掉以丝毫的轻心。 半个多月之前,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 五天之前,也正是此人,差一点儿就害得他被冷箭穿喉! 如今,替他挨了一箭的小胖子李源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韩青自己和窦蓉,也还都没脱离险境,他怎么敢再给姓周的任何可乘之机? 冲着窦蓉摆了摆手,韩青快步走向周崇,用脚替后者翻了个身。一块扁平的石头,瞬间露出。而捆在后者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磨得起了毛,随时都可能被彻底磨断。 “救命——”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周崇不敢再继续装昏迷。大叫着打了滚儿,远离韩青。 随即,蹭着山洞的石壁,他用胳膊肘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拔腿就逃。 “砰!”一根带着火星的粗树枝,迎面拍落,正中他的脑门。周崇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仰面朝天栽倒。 “别……”追过来的韩青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只好伸手扶了一把,避免周崇后脑勺着地,彻底被摔成一个白痴。 “我,我来不及找别的东西拦他!”窦蓉拎着还在冒烟的树枝,喘息着解释,疲倦的面孔上,写满了紧张。 “没事,这厮只是又昏了过去,没死!”不忍心责怪窦蓉下手太重,韩青用手背探了一下周崇的呼吸,柔声安慰。 说罢,又一边快速重新将周崇捆结实,一边低声补充道:“亏得你及时给了他一下,否则,一旦被他冲出山洞去呼救,还真有点儿麻烦。” “嗯!”窦蓉虽然年纪小,见识却不差。知道韩青是在安慰自己,红着脸轻轻点头。 韩青还想再安慰几句,却赫然发现,自己上辈子哄女人的那些经验,除了为了签委托合同,就是为了骗对方上床。 无论哪一种,若是用在窦蓉身上,都未免有失地道。愣了愣,果断闭上了嘴巴。 二人忽然间没了话说。却是谁都不困了,也没法审问俘虏,只能对着火堆,默默看火焰跳跃。 火光将他们二人身影,投射到岩壁上,一个修长健壮,一个婀娜多姿,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韩大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窦蓉忽然偷偷看了韩青一眼,低声呼唤。 “嗯!什么事情?”韩青扭过头,笑着询问,“是饿了么?你看好俘虏,我出去想办法套只野兔回来烤。”(注:宋代是不称呼人大哥的。但小说,就不那么讲究了。否则又得解释半天。) “不是!不是!我不饿!”窦蓉脸色瞬间又开始发红,连连摇头,“我,我是想,我是想……” 她的声音渐渐变低,低得宛若蚊蚋。却很快又咬了咬牙,努力将目光转向韩青,看着对方的眼睛追问,“接下来,接下来,你,你准备去哪?” “接下来?”韩青被问得微微一愣,苦笑着摇头,“我还没来得及想。总得先审出周主簿的口供,给小胖子,还有李巡检夫妇一个交代再说。” “你要把口供送到转运司衙门么?”窦蓉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夜空中的两颗寒星,“那边会秉公处置么?会不会有人包庇他,反倒怪你不该劫持朝廷命官!” “应该不会吧!”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虽然心黑,却始终在借助法律行事。因此,习惯性地对窦蓉的推测表示否定,“毕竟,是这厮先派的刺客。我也是被逼无奈。” 说罢,忽然心里又觉得很不把握,想了想,又继续补充,“如果真的被你说中了,那我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寻个交代了。总之,不能再躲下去,让他牵连更多无辜!” 后半句话,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悔意。 因为他在子午寨养伤之时,的确就是打算待自己身体康复后,一走了之。彻底远离定安县这个是非漩涡,也不再去管粮草库失火的闲事。 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都躲到数百里外的子午寨了,县令张威和县尉周崇等人,还要派刺客前来追杀。 仿佛彼此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仿佛大宋朝廷,根本没有律法的存在。 “应该没那么黑,我是在瞎担心。韩大哥你别难过,李源的事情,真的不怪你!”敏锐地感觉到了韩青的情绪变化,窦蓉迅速改口。 “他终究是因为我受的伤!”韩青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双方立刻又没了话说。对着火焰,各自发呆。 终究是成年人,韩青知道眼下什么事情更重要。很快,他就将对未来的担心,抛到了一边。笑着站起身,低声吩咐,“你看着姓周的。如果他醒了之后敢乱动,就拿棍子敲他的后脖颈。放心敲,你的力气,轻易敲不死他!” 说罢,又低声解释,“趁着天还没亮,我出去下几个绳子套。野兔最喜欢在太阳出来之前觅食。如果侥幸能够套上一头黄羊,咱们俩返程的干粮,就彻底解决了!” “别!”向来胆大的窦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目光中充满了不舍。 “没事,我不会走得太远。野兽怕火,肯定不敢进来!”怜爱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韩青笑着安慰,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亲妹妹。 “韩大哥——”窦蓉的脸,瞬间又红得几乎滴血。却努力仰起头,目光再度看向韩青的眼睛,“等,等讨还了公道之后,你准备去哪?还,还回定安县当巡检么?” “应该不会了吧!”韩青弯下腰,笑着解释,“我想四处去走走。也许就不再当官了。况且,能不能那么容易把公道讨回来,还不一定。” 这是他的真心话。 虽然两辈子加起来,只做过一次从九品芝麻官。 虽然在从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他做得有滋有味,并且没少捞外快。 但是,他却对大宋官场,无比地失望。 他不想把第二次生命,都浪费在与张威、周崇这种人的钩心斗角上。也不想,再稀里糊涂地,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所以,四下看看,做个闲云野鹤,对他来说才是最佳选择! 然而,他的话落在窦蓉的耳朵里,却完全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韩大哥!”少女忽然变得无比勇敢,拉着他的衣袖,站起来,仰着头,与他正面相对,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团火焰,“带上我,行么?不管你到哪里,都带上我,行么!我,我跟你一起走,这辈子,不离不弃,福祸与共!” 第45章 问情 刹那间,韩青如遭雷击。 尽管他早就从小胖子李源的试探中,反推出了窦蓉对自己的态度。 尽管他早就从李遇的话语里,听出了对方有撮合自己和窦蓉的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少女窦蓉的大胆表白,却依旧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这份恋情,因为此时此刻,少女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纯粹! 纯粹得像一面水晶镜子,照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上辈子灵魂上的那些伤痕和污渍,都无所遁形。 上辈子,他曾经渴望过这种爱情,然而,爱情却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因为贫穷,认为自己没有爱的资格。 在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离婚咨询专家,认为自己有了追寻爱情的权力,他又看多了爱情如何变成了枷锁,夫妻如何变成了仇敌! “我,我知道,你,你学识渊博,前程,前程远大!”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少女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扬起的头颅,仿佛也失去了力气,向胸前缓缓垂落。“我,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啥都不懂,也配不上你……” 猛地又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滚落,脸上却写满了倔强,“可是我可以学啊,只要你肯教我!我从小就学什么都快,无论练武还是女红。我还会养鸡,做饭,写字……” “不,不是!”韩青忽然觉得心里痛得难受,本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柔声打断,“你不是配不上我。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我……“ 抬起另外一只手,他用力抓自己的后脑勺,“我是戴罪之身,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被朝廷一脚从太学踢到金牛寨的,是贬谪,对贬谪!就是朝廷认为我有罪,让我在金牛寨戴罪立功。干得好了未必升官,干得不好还罪上加罪那种!” 他本来想把自己黑得狠一点儿,让少女窦蓉看清楚自己的真实面目,权衡是否值得如此不顾一切地付出感情。 然而,翻遍了身体前主人的履历,却找不到多少污点,所以,只能反复强调自己的贬谪问题。 “我知道,你是被贬谪到了金牛寨!”窦蓉的眼神,瞬间又亮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眼泪,整个人却变得神采奕奕,“但是,我知道,朝廷肯定冤枉了你。韩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以前就听人说过,你在金牛寨做的事情。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里,你明明可以偷偷逃走,却拼着性命冲过来救我……” “我那天晚上,只是偶发善念!”韩青被夸得面红耳赤,连忙摇头否认。“在金牛寨所做的大多数事情,也只是顺手而为!” 他知道自己当不起对方那份崇拜,也不愿意欺骗对方。让对方因为误会而生出爱意。 那天晚上在李存孝庙,他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转身相救,是实在不忍心看到惨剧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 在金牛寨的作为,更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因为当地的其他官员实在太烂! “善念一次是偶发,如果连续多次,就是本性了!”发现韩青似乎态度已经松动,窦蓉精神大受鼓舞,眼神和笑容也愈发明亮,“当咱们离开李存孝庙之后,你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人追杀,还要问我打算去哪,准备先送我到安全的地方……” 不给韩青打断的机会,反手将韩青的手指握紧,她想了想,快速却认真地补充,“当咱们被贼人追上之时,你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让我先逃,自己掉过头去,舍命为我断后……” “韩大哥!”抬起头,她再度紧紧盯住韩青的眼睛,同时也让对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从那时起,我心中就发了誓。这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永不分开。哪怕哪天被你厌倦了,也要像蔓藤一样缠住你,被你打,被你骂,却绝不放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每说一句,都要耗尽全身勇气。 她的脸红得几乎滴血,眼泪也不停地往下掉。 然而,她却倔强地没有再将头低下,而是看着韩青,等着他的答案。 “我,我……”韩青感觉自己心脏里,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了。 刹那间,有滚烫的液体淌了出来,顺着血液淌遍了全身,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暖暖的,麻麻的,甚至整个人都即将在少女的注视下融化。 理智告诉他,窦蓉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熟女的妩媚妖冶,风情万种。 另一个灵魂,也用心脏处的疼痛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下了婚约,未婚妻姓周,单名一个敏字。哪怕在他被赶出了太学,前程尽毁之际,周敏也托人送信给他,宣布对他不离不弃。 然而,从心脏涌出,流淌遍全身的暖意,却让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也不愿理睬另一个灵魂的威胁。 “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好!”将上辈子那些勾人的情话,统统抛弃,他顺从自己这一刻的本心,将手从自己后脑勺处拿下,轻轻替窦蓉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不仅是被赶出了汴梁,并且跟师长,家人也都闹翻了。短时间内,没脸面再去求他们帮我。这次,我又丢了官职,讨还公道却不知要等何年何月。如果你跟了我,恐怕今后会有很多苦头吃。” “我不怕!”窦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笑容,认真地摇头,“我可以跟你一起打猎,一起砍柴种地。我娘说过,看男人最重要的是看品行。如果他是个恶棍,哪怕一时对你再好,哪天不喜欢你了,对别人的恶,就会一样样施加到你头上。” “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一时运气不济,早晚也有好起来的时候。而那时,他的好都是你跟他一起赚出来的,永远不可能将你抛下。” 这其实不是她母亲的原话。 她母亲的原话大抵是:只要他善良上进,肯真心待你,哪怕他一时运气不济,咱们窦家拉他一把,早晚他也有好起来的时候…… 为了不让韩青多心,她体贴地将“咱们窦家拉他一把”几个字省略掉了。但是,效果却更加令人动容! 第46章 灯河 “他叔,你听说没,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把周主簿从卧房里给偷走了!” “啥,哪个周主簿?” “嘘,小声——!你傻啊!这定安县,还能有姓周的主簿么?” “不可能,周主簿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 “我觉得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了,三班衙役和各路帮闲,都在发了疯般在四处找人!” …… “他婶,你听说么,昨天夜里有贼进了周主簿家,偷了他老婆……” “王掌柜,你听说没,周主簿的老婆偷人,和奸夫把他给宰了埋到花园里……” “赵老三,定安县出大事儿啦……” ……… 一清早,定安县城内就开了锅。 各种真的,假的,拐着弯子埋汰人的消息,像瘟疫一般四下传播。 无论传言靠不靠谱,核心围绕着同一个。那就是,执掌了定安县二十年的隐形县太爷,实权主簿周崇遭了大难了! 三班衙役、帮闲、小牢子,全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黑白两道的许多头面人物,也惶惶不可终日。 而一些平素低着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乱出的平头百姓,却忽然觉得头顶的天空高了许多,秋天也阳光也格外地明亮。 整整二十年里,周主簿在定安县言出法随,谁人敢对他说个“不”字? 整整二十年里,凡是曾经得罪过周主簿的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又有哪个落到过好下场? 久而久之,定安县百姓,都习惯了此人作威作福,谁都不敢冒犯此人,更不会怀疑此人实力和手腕! 又有谁曾经想到,原来看上去跺一跺脚就能让延川水倒着流的周主簿,居然如此外强中干? “废物,一群废物!去查,去查,到底谁抓了周主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咆哮声,不停地从县衙二堂传出来,隔着院墙都能听得见。 “去查,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须将他找出来!” “去查,定安县就巴掌大小,城门在夜里还是紧闭着的,贼人还能把周周主簿抓到天上去?!” “废物,你们全都是废物!一个个平时的本事,都哪里去了?” “废物,哪怕养群狗,都比养你们强!” …… 挨骂的捕头,捕快,差役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特别是那些平素跟周主簿走得近的那些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山向来难容二虎。 这定安县,虽然县令才是一县之主,但是,很多问题上,却是主簿说了才算。 主簿突然不见了,县令大权独揽,谁知道会不会借机将衙门整饬一番,以报这两年被架空之仇! “给我搜,从县衙开始搜,搜遍全城。然后再搜城外!” “查,挨家挨户查。谁敢阻拦,就以勾结山贼之罪论处!”见到捕头、捕快和差役们,全都成了哑巴,县令张威的吼声更高,直震得房梁簌簌土落。 “遵命!”捕头,捕快和差役们,齐声答应,随即,争先恐后逃出了县衙。唯恐跑得慢了,被张县令单独留下来充当出气筒。 “来人,都死哪里去了。给老夫取茶水来!一群废物,老夫养条狗,都比你们有眼色!”县令张威的骂声又起,这一次,却不是针对捕头和捕快,而是院子里的仆人和丫鬟。 仆人和丫鬟们,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答应着去准备茶水点心。然后飞快地送往二堂,以免让张县令等得久了,借机找大伙的麻烦。 “废物,全都是废物。平素一个个看着龙精虎猛,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全都是草鸡瓦狗!”县令张威的骂声,继续传来,哪怕是喝茶水的时候,都不做任何停歇。 也不怪他缺乏养气功夫,此时此刻,整个定安县城内,如果说他的心情复杂程度排在第二,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听到主簿周崇居然在其自己老窝,被人半夜掠走,县令张威在震惊之余,最初反应其实跟定安县的大多数普通人一模一样。 瞬间觉得,头顶上的天空万里无云,窗外阳光格外明媚。 如果不是担心被人听见,张威甚至想大笑三声,然后问上一句,“你狗日的,也有今天?” 主簿周崇若是死在了贼人手里,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张威这个县令,彻底货真价实。 再也不用表面一言九鼎,实际上却事事都需要考虑周崇的态度。甚至不得不拿对方的意见,当做自己的想法,对此人的嚣张气焰忍气吞声。 而即便周崇侥幸没死,全须全尾地被救了回来。经历这样一次打击,其威风和影响力,也会大不如前。 张威这个县令,也可以寻找机会,将被其侵占去的权力,一寸寸地拿回来。让书办、捕头和地方大户们,逐渐认识到,在定安县这块地盘,谁是真正的说一不二。 然而,当最初的开心劲头过去之后,县令张威却感觉如坐针毡。 无论定安县原来真正的掌控者是谁,至少,在表面上,在朝廷眼里,他张威才是县令。 在他的地盘上,短短一个月半之内,先烧死了一位司仓,逃走了一位巡检,转头又被贼人偷走了一位主簿!他张某人的考评,怎么可能好看? 如果光是考评不佳,倒也不用太紧张。好歹他通过上下打点,花上原来需要钱财的三到五倍,依旧能够保证自己任满之后顺利升迁。 怕就怕的是,上头有人被惊动,将三个案子摞在一起查。 毕竟,芝麻官也是官,接连三个芝麻官出了事情,上头肯定不能再视而不见。而逃走的那位,显然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此外,更让县令张威紧张的是,红莲圣教总舵那边的反应。 本来,先前死了一个堂主,两个香主,他和周崇还发愁该如何向总舵那边解释。 如今,连周崇这个定安分舵的舵主,都稀里糊涂地被人掠走了,红莲教总舵,肯定不可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而万一红莲教总舵那边,派人下来调查,恐怕比永兴军路各司派官员下来,还难应付。 后者,好歹还会考虑,万一把案子越查越大,会不会殃及自身。而前者,行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妈的,老子招谁惹谁了?老子分明什么都没干!”想到即将面对的各种折腾和调查,张威就是一阵悲从心来。 刘司仓的死和粮草库的火灾,他可以对天发誓,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排挤打压韩青的主谋乃是红莲教那位圣姑,具体实施人乃是主簿周崇,他依旧只是负责点了点头。 至于周崇在其老窝中被人劫走,更与他毫无关系.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平素威风八面的周崇,实际上竟然如此孱弱不堪。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治下的定安县,防范能力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让贼人无视城门、城墙和满城的衙役、乡勇,来去自如。 要知道,他所居住的县衙看似威武,到了夜里的时候,当值的差役和乡勇,还不如周府的家丁多。 贼人这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被窝里拖走周崇,下一次,就能轻而易举地割了他的脑袋! “一定是内鬼干的,弄不好,就是周府里的人!管家,叫几个靠得住的人,把周府给老夫围了,挨个过堂。”越想,县令张威越觉得六神无主,干脆,豁出去被周崇将来误会,先将周府翻个底朝天!“除了周主簿的夫人和子女之外,其余,全都必须交代,昨晚住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情?” “是!”管家张宝像只幽魂般冒出来,躬身答应。 随即,召集平素主动向县令靠拢的几个捕快和帮闲,匆匆忙忙奔向周主簿家,以免有贼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 接下两天发生事实证明,张威的判断,冤枉了“好人”。 周主簿家的家丁,丫鬟,仆人、马夫,全都被单独审问,招供出来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大堆,却没有一件,与周崇被劫案有关。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班头王七,终于通过他在坊州的朋友,探听到了一个消息:数日前,有一伙黑衣人携带擎张弩,潜入了子午寨行刺。没杀掉正主韩青,却误伤了子午寨李巡检的独生儿子李源! 如今,坊州李家,已经得到了坊州县令的准许,将被擒获的一名刺客,连同弩弓一道,送往了永兴军路节度使衙门。 并且,李巡检的父亲,叔叔,以及家族中的有头面的长辈,还都放出话来,无论刺客是谁所派,李家都绝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刺客是周崇派出去的?那他可真是胆子大得没了边!遭到李家的反噬,倒也不冤!”县令张威听了王七的汇报,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有关周崇被谁人抓走的答案,也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 但是,很快,他就坐回了书案后,抱着脑袋长吁短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周崇胆子虽然大,行事虽然霸道,却不是傻子。 在定安县境内,周崇无论怎么对付韩青,都能捂盖得住。 出了县境,他想要再捂盖,难度和代价,就会增加十倍。 而大宋朝廷对地方上,再垂拱而治,也不会允许官员们各自率领属下束甲相攻。 无论谁先开了这个头,都是犯了大忌。 没有任何官员,敢于替他辩解,更甭提想办法包庇! 可如果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的话,还能有谁? 擎张弩乃是军国重器,民间甭说拥有,就连制造,都是重罪! 如果是白连城和刘香主等人的爪牙,擅自去找韩青寻仇,他们又怎么可能弄得到弩箭? “县尊,周主簿的儿子还有他的族叔,在门外请求见您!”正百思不解间,管家张宝,又挑着盏灯笼走了进来,低声汇报。 “天黑了?这么快?”县令张威楞了楞,看着外边黑漆漆的夜色询问。 随即,不待张宝回应,他又迅速将话头转向来客,“他们找我什么事情?你不是把周家的下人都放回去了么?” “是想要请您出面,要求坊州李家放周主簿平安回家。”管家张宝伺候张威多年,知道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低声汇报。“我看他们周家,是准备跟坊州李家不死不休了。请您出面,不过是走个过场。” “械斗?”张威又被吓了一跳,双手扶着桌案长身而起,“他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周主簿是被李家掠走的?如果有,倒是一个好消息。至少,那李家也算个地方望族,轻易不敢杀害朝廷命官!” “恐怕是没有!”管家张宝想了想,实话实说,“只是外边谣传,是周主簿派人去子午寨,射伤李巡检的儿子。所以,李巡检才派人过来,抓了周主簿去给他儿子报仇雪恨。但具体抓没抓,却是谁都不清楚!” “胡闹!”张威听了,立刻抬手猛拍桌案,“没凭没据,老夫怎么替他周家出这个头?!还想组织族人,跟那李家械斗!他们将官府当成了什么?那李家又岂是肯吃亏的,他们敢越境去抢人,那李家就敢勾结当地官府,将他们当成流寇,直接杀个一干二净!” 拍罢,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迈开大步,直接奔向县衙正门,“你叫些人来,先帮老夫把周主簿的儿子和族长稳住。实在不行,就听老夫的号令,将他们直接拿下!岂有此理,越境去械斗,他们周家人眼中,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是!”管家张宝闻令,立刻提着灯笼去召集人手。才走出十几步,头顶上的夜空,忽然开始发亮。紧跟着,四下里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怎么回事?”县令张威和管家张宝,先后抬头,恰看见,数以十计的灯笼,在半空中排成一长串,缓慢且稳定地,向县城方向飞了过来。 每一只灯笼,从地面上看,都足足有西瓜大小。 里边点着明亮的蜡烛,四周糊着与蜡烛一样造价高昂的桑皮纸。 灯笼下,还有拖着一条条白色的绢布,随着夜风,飘飘荡荡。 “孔明灯,哪个败家子,如此糟蹋东西?”县令张威见多识广,立刻认出了灯笼的名字。 此物的制作方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巧手匠人,都会打造。 但是,眼下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阳,哪家人闲得没事,竟然一下子放出这么多孔明灯来? 况且想要灯笼飞得久,蜡烛就必不可少。并且,糊灯笼的,也不能是寻常纸张。 再加上灯笼下拖着的,用来维持灯笼高度和平衡的绢布,每一只灯笼,造价恐怕都不下两百文。 几十只灯笼,就是上万枚铜钱! 花上万枚铜钱,就为了图个高兴!这放灯笼的人,也太铺张! 然而,如果放孔明灯不是为了图个乐呵,而是另有目的,就很难说这笔钱花得败不败家了。 至少,此灯一出,全城之人有眼皆见。 三日之内,恐怕今晚的壮丽景象,也会传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 猛然间想到,放孔明灯的人可能会另有图谋,县令张威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从原地一蹦而起,挥舞着双臂,喊得声嘶力竭:“来人,快来人。别管周家了,快,快去射灯。把孔明灯全部射下来,一只都不准剩。” “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今夜有谁敢私自捡拾收藏孔明灯,与窝赃同罪!” “来人,赶紧去招呼周家,出动人手,帮忙把孔明灯全都收回来。快,快,迟了,大伙全都在劫难逃!” 第47章 掀桌 “快,快去收灯笼,别愣着!” “去传令,传令!” “都来帮忙,县尊说了,收缴灯笼,一只都不遗漏!” …… 事发突然,管家张宝等人根本来不及弄不明白,张县令为啥急成了这般模样?只是习惯性地乱哄哄答应着,拔腿朝县衙外边走。 他们不理解张县令的焦虑,县衙大门外正等着与张县令见面的周家人,更不理解。 看到张宝带着差役、帮闲,急匆匆地从自己身边跑过,却不带领自己进入县衙之内去见县令,周家人立刻气得火冒三丈。 “管家,县尊在忙什么?为何还不召见老夫!” “王班头,县尊平素可不是这种人,莫非你从中作梗?!” “呵呵,叔父只是遭了歹人劫持,未必就回不来呢!有些人,未免太急着改换门庭了!” …… 人一着急,做出来的事情,和说出来的话,就难免会失去理性。 主簿周崇的儿子和族人们便是如此。纷纷围拢上前,挡住管家张宝和捕快、衙役们去路,各种质问或者奚落的话,脱口而出。 “不,不是,县尊,县尊说,这夜空中的灯笼,用意恶毒。需要先将其全部收拾掉。” “县尊说,请周家上下帮忙,先收拾灯笼。才有机会救周主簿脱险!” “灯笼肯定与主簿失踪之事有关,还请各位帮忙行个方便!” …… 张宝等人无奈,只好停住脚步,先安抚周崇的儿子和族人。 如此一来,他们的动作就更慢,更无章法了。没等跟周家人掰扯清楚,天空中,已经有灯笼燃尽了蜡烛,开始缓缓下坠。 “不要捡,不准捡。县尊有令,谁都不准捡灯笼!”班头王七大急,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周家子侄,咆哮着直奔灯笼落地之处。 他原本就不怎么受主簿周崇待见,所以才悄悄投靠了县令张威。 眼下周崇遇到了大麻烦,正是他站出来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至于周崇回来之后的事情,不妨等此人有机会回来再说。 “失礼,失礼,在下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聪明人,不止王七一个。其余差役们,也纷纷绕过拦路的周家人,各自去追逐正在缓缓落地的灯笼。 然而,终究是慢了半拍。 定安县城内的百姓,平素难得遇到一点新鲜事。乍看到一条灯笼长河飞过头顶,个个都好奇无比。 待又看到有灯笼落在自己家附近,又怎么可能忍住不去捡? 即便不贪图灯笼的精致,拖在灯笼下的绢布捡回来洗洗,也能做成鼻渎短裤穿。 因此,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纷纷冲上街头,抓起灯笼就往自己家里跑。待张宝、王七和差役们赶到地方,哪里还能看到半只灯笼的影子?! 而有逆反心理的百姓,也不止一个。 张宝等人越是大声叫嚷,让百姓们交出孔明灯,越有百姓对孔明灯感到好奇。 “当家的,你快快看,这白绢上写着什么?” “赶紧扔掉,扔掉,小心惹祸上门!” “哎呀,白绢上有字,还有人的手指印!” “赵秀才,你识字,赶紧读读上面写的啥!” “好像是个供状,这里是按手印画押!” “是周——嘘——” 很快,就有百姓在灯笼下的白绢上,发现了字迹。 有的人,则壮着胆子,偷偷研究那白绢上文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结果,没等张宝带着衙役们,将孔明灯收缴起来几个。白绢上的内容,已经不胫而走。 周主簿招供了,并且在每一份白绢上,都按了手印画押。 他伙同张县令、刘司仓等人,盗卖了牛头山粮草库中的官粮。 两个月之前,因为分赃不均,他和刘司仓之间起了冲突。所以,他派遣手下心腹白连城,将刘司仓杀死。并且放了一把大火,将粮库烧成了白地! 此外,他和县令张威,还都是红莲教的信徒。 他在教中担任堂主,县令张威位置不明,但是比他只高不低。 …… “怪不得那恶匪白连城为祸多年,官府却从来都抓不到他!” “怪不得白连城前些日子,突然又出现在子午山那边。原来是奉了周主簿的命令,去堵截韩巡检!” “怪不得窦家吃了那么大的亏,都忍气吞声了。原来县令和主簿,都跟贼人是一伙!” “我想起来了。西头孟家寨孟里正,当年也是前脚跟周主簿起了冲突,后脚就被土匪下山给灭满门!“ “老天爷呐!县令和主簿,都是红莲教的人。咱们定安县,还有好么?” …… 压抑的议论声,很快就如同秋日旷野里的火星,在县城内四处蔓延。 很多令大伙百思不解的事情,立刻就有了答案。 很多积压了多年的悬案,也立刻找到了真凶。 虽然大部分百姓都胆子很小,不敢公开“传谣”。然而,心里头却会不由自主地,将绢布上的“供状”,与自己记忆里的事情,互相印证。 那主簿周崇把持定安县二十年来,做过的“好事”可不止一件两件。 并且最近几年,他和他的爪牙们,气焰越来越嚣张,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 这些“好事”与各种痕迹,被百姓们从记忆里翻出来,与供状互相对应。供状上所写的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立刻一清二楚! “妖言惑众!姓韩的妖言惑众!这件事,肯定是姓韩的干的。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然后挨家挨户收缴孔明灯。凡是窝藏者,与通匪罪同论!”与百姓们的反应截然相反,书办邹庆之、捕头黄谦等人,听闻绢布上的内容之后,立刻全都跳了出来,主动替县令张威分忧。 定安县城不大,灯河又出现在夜晚,城门不开,就没人能带着周主簿的供状出城。 先将所有供状搜索出来销毁,然后再宣布上面的内容全是捏造或者屈打成招,县令张威便依旧有机会翻盘。 然而,无论他们和衙役、帮闲们如何努力,从半夜搜到天明,收缴上来的孔明灯,都凑不到三十盏。 其余大多数孔明灯,在落地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无论衙役和帮闲们,如何威逼利诱,都寻找不见。 无奈之下,邹庆之等人只好一起前往县衙,找县令张威商量对策。却集体吃了一个闭门羹。 管家张宝满脸无奈地告诉他们,县令张威在半夜时吐血昏迷,到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邹庆之、黄谦等人,全都没了主心骨,苦着脸,相对搓手。 多年来,他们这些人,在主簿周崇的率领下,组成了安定县的“天”。 无论是强龙,还是地头蛇,只要来到定安县,只要按照官府的规则玩,就得老老实实任他们拿捏。 而昨夜,天却被人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们,想补,补不上,想擎,也擎不住! …… “大哥,接下来咱们去哪!”距离安定县不远的一处小山上,窦蓉抬起头,带着满脸崇拜询问。 ”把周主簿押到李家去,然后去长安!”韩青笑了笑,柔声回应。 刺客不是周主簿派的,但是,周主簿所招供的内容,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 怪不得此人有恃无恐。 其背后不仅仅站着永兴军路的很多官员,还有一个实力庞大的红莲教。 自己如果按照官府的规矩跟他斗,即便拿到了他的供状,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韩青上辈子看到的文艺作品之中,凡是单枪匹马挑战整个地方官场,或者黑恶势力者,无论在哪个朝代,基本全都成了“忠魂”。 韩青不想做忠魂。 好不容易穿越到大宋,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他才不想为再平白地牺牲掉。 那么,办法就只有一个,先把自己置于官场规则之外。 不按照对方熟悉的规则来。 “去长安干什么?也放灯么?”窦蓉的芳心有了归宿,正享受初恋的甜蜜,整个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嗯,继续放灯,直到幕后那帮家伙,自己跳出来!”韩青又笑了笑,轻轻拨转坐骑。 二人并辔而行,迎着初升的朝阳,很快,就与晨曦融于一体,身后,流光万丈。 第48章 裱糊 旭日初升,阳光透过浮云,照亮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衙门,将其中每一栋房屋,都照得金碧辉煌。 “唉,麻烦——”经略安抚使兼知兵马节度使张齐贤早早就起了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拳散步,舒筋活血,而是对着一条写满了字迹的白绫,不停地长吁短叹。 白绫上的内容,眼下在永兴军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无论是盗卖官粮,放火烧仓,还是身为地方官员却勾结邪教,都不是州、府一级衙门能够处理的案子。 所以,邠州知州刘文忠得到了抄录着周崇供状的白绫之后,第一时间,就把白绫,送到了他这个经略安抚使的案头。 而以张齐贤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几乎不用思考,他就可以确定,这份供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货真价实。 只是,事实归事实,这供状上所写的一系列案情,如何查证、处置,学问可就大了! 刘永年只是个小小的司仓,即便手段再高明,也无法做到勾结地方官员,偷偷卖掉官粮却不被任何人发现。 以张齐贤的经验,盗卖官粮这种案子,不出则已。一出,就是窝案! 刘司仓之上,肯定还有转运司的若干判官,参军,为他提供方便,替他遮掩痕迹,甚至直接在账目上帮他造假。 而如果认真查下去,恐怕永兴军路都转运司,得瘫痪掉一大半儿。 甚至连都转运使宋守正都晚节难保,被朝廷一道圣旨打发到岭南去摘荔枝。 而宋守正,在去年朝廷大军伐夏失败后,拖着老病之躯,巡视永兴军路各州县。每到一地,必先安抚民心,拜访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 最后,他非但确保了永兴军路,没有一州一县倒向党项叛匪李继迁,并且还确保了临时赶赴前线填补缺口的八万南方兵马军粮补给无忧。 不可不谓劳苦功高! 如今,夏国公李继迁前脚刚刚宣布重新接受大宋的册封,后脚,他张齐贤就将宋守正给弄到贬谪岭南的下场。在文武同僚眼里,他张齐贤成了什么人? 即便不会有同僚当面讽刺他嫉贤妒能,暗地里,他也会被贴上一个“刻薄”的标签。 不光他这辈子苦心经营的忠厚形象尽毁,其子侄,也会因为有他这样一个“刻薄”父辈,遭到所有同僚的疏远。 更何况,在如今的大宋,经略安抚使并非一个恒定职位。通常哪里有事,朝廷需要派人去收拾烂摊子,哪里才会临时设一个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 而经略安抚兼节度使的任期,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半。 官家委派他张齐贤来永兴军路做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本意乃是让他来安顿战后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让他来革除陈疾。 如果他因为桌案上的供状,就将永兴军路转运司给弄瘫痪掉,恐怕恰恰跟官家的初衷南辕北辙。 “恩相,下官有要紧事禀报!”仿佛担心张齐贤不够难做,判官梁颢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喘着粗气向他行礼。“宋都使请辞了。已经封存了印信,搬出了转运使衙门,去驿站里闭门待参。”(注:张齐贤曾经做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以可以被称为相公。恩相是尊称。) 张齐贤闻听,立刻停止了叹息,用手猛拍桌案,“胡闹,老夫还没做任何决定。他急什么急?!把他给老夫请回来,不,你先去替老夫打声招呼,待老夫收拾了衣服,亲自去驿站请他!” “遵命!”给张齐贤做了多年臂膀的判官梁颢朗声答应,然而,却没有转身离去。只管继续喘息着抬手擦汗。(注:判官是节度使的佐僚,品级不定,通常还有其他官衔。) 眼下时令已经快到了晚秋,晨风清冷,永兴军路的大多数官员,都穿上了丝棉夹袄,梁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出一头汗来? 因此,很快,张齐贤就意识到梁颢可能跟自己意见相左,皱了皱眉头,叫着对方的表字询问,“太素莫非以为老夫的安排,有失妥当?宋都使劳苦功高,若是因为一份来历不明的供状,就逼他主动停职待参……” “下官以为,宋都使的确劳苦功高。恩相亲自去请他,也是应该。”梁颢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回应,“不过……” 顿了顿,他话锋陡转,“不过,却不应今天就去请。先让下官带着恩相的亲笔信,去跟宋都使通个气,安抚他一番。恩相过上三五天再去,反而更为稳妥。” “嗯?”张齐贤今年已经六十一了,思路有些跟不上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梁颢,皱着眉头,低声沉吟。 “据下官所知,宋守正出任永兴军路都转运使,只比恩相早了几个月。随即,就遇到了李继迁叛乱。”梁颢跟张齐贤配合默契,所以,立刻笑着低声补充,“在李继迁叛乱期间和之后,他都确保了大军的粮草供应,从无滞后和短缺。” “也就是说,即便永兴军路有人贪墨官粮,也跟他扯不上关系喽!”张齐贤手捋胡须,轻轻点头,脸上的焦虑之色瞬间就比先前淡了许多。 “恩相慧眼如炬!”梁颢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恩相早一天去请他,晚一天去请他,其实区别不大。一封手书,足以见证恩相对他的信任!” “嗯!”张齐贤再度发出沉吟声,浑身上下,都觉得好一阵轻松。 这就是会用人的好处了。 梁颢乃是雍熙二年(985)乙酉科状元,才华过人。起初却因为不会做官,仕途经历了许多坎坷。 是张齐贤慧眼识珠,将他重新启用,并且调到了自家的麾下做左膀右臂。而梁颢,也知道感恩,每次替他谋划都不遗余力。 这回也是一样,张齐贤当局者迷,只考虑案情牵连到宋守正之后,对自己生前身后名声的影响,却忘记了,宋守正还有一个充足理由,可以不受案子的牵连。 而梁颢,则从旁观者角度,直接看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并且及时地将要害为他点了出来。 宋守正出任转运使的时日不足,根本没机会贪污,也没办法,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察觉到定安县这种偏僻之地,出了几只官仓老鼠。 张齐贤无论想要彻查此案,还是想敷衍了事,都不必担心波及到宋守正身上。 写一封信过去,谁也不能说他凉薄。 而留下三五天缓冲时间再去相请,也避免了曲意相护的嫌疑。 “此外,宋都使主动避嫌,也是用心良苦。”不愧为当年的状元郎,梁颢想的远比张齐贤期待的深。 稍稍顿了顿,他就继续补充。“毕竟,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制,还没经过仔细梳理。都转运使一职,把提刑,提举都给兼了。甚至连都巡检司,名义上也受都转运司管辖。”(注:提刑司,主管案件和官员职务犯罪。提举司,主管仓储,赈济。宋代前期这两部门时设时撤,直到神宗时期才固定下来。) 话不多,却又恰恰正中要害。 大宋的官制,继承与五代,复杂程度,可谓秦汉以降之最。 就拿永兴军路来说,张齐贤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名义上军政一把抓。事实上,他最大的权力,是协调各方。 如果各部门不肯配合,他除了上折子弹劾之外,其实拿不出太多办法来,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 而太宗皇帝赵光义晚年,又昏招叠出。把好好的提刑司给消减了,相关权力归了转运司之下。把地方上的赈济,税收,仓储、官员监察诸事,也都统一安排给了都转运使。 如此一来,地方官制变得相对简单了,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却愈发成了空架子。 相反,路一级都转运使的权力又变得过重,除了军队之外,几乎全都在其管辖之下。 如果都转运使宋守正不主动避嫌,张齐贤想要派人调查白绫上的案情,就必须先由他这个都转运使点头,然后由都转运使司衙门,安排相应的人手。 都转运使安排官员,调查都转运司内部的贪墨,等于自己查自己。非但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宋守正本人,反而更难洗脱嫌疑。 宋守正选择主动辞职待参,按照惯例,在新的都转运使到任之前,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就理所当然地要将都转运使司管起来。 无论张齐贤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任何掣肘。 而只要张齐贤跟宋守正没仇,忠厚了一辈子的他,也犯不着坏了自己的晚节,对宋守正落井下石! “嘶——”以张齐贤的老辣,得到了梁颢的提醒之后,岂能猜不到,宋守正是将案子及对他本人的处置权,完整地交到了自己手上?当即,就忍不住倒吸冷气。 既然宋守正做得如此干脆,又不可能与案子有关,于情于理,他都有责任尽快还对方一个清白,尽快将对方从馆驿请出来,重新执掌都转运司大权。 只是,如此一来,烫手的山芋,也彻底交给了他张齐贤一个人。 怎么处理白绫上所招供的案情,以及怎么处置相关人等,全都由他一言而决。 做得好,功劳全部归他。 一不小心搞砸了,或者违背的官家的圣意,责任也全得由他独自来担。 “坊州那边,前天便有公文呈交到了转运司衙门。”明白张齐贤为何倒吸冷气,不待他征求意见,梁颢就主动出谋划策,“金牛寨巡检韩青抓到周崇,问出口供之后,将周崇送入了坊州县衙。那边急着询问,到底是放人,还是将周崇押解往转运司这边?” “太素的意思是?”张齐贤知道自己反应速度不能跟梁颢比,想了想,干脆先听对方的看法。 “下官以为,此案的关键,就在周崇身上。”梁颢轻轻朝着白绫指了指,宛若智珠在握。“韩巡检还是太年轻了。以周崇的老辣,这份供状上,未必全是实话!也许有些,是为了避免挨打,故意说得重。有些,则是在避重就轻。总之,早将他拿在手里,才最为稳妥!越晚,越不知道案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第49章 掌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 梁颢的话音刚落,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兼节度使张齐贤,立刻大笑着抚掌,“善,大善!太素不愧一步十算之名。如此一来,老夫便可进退自如!” “恩相过奖了!”梁颢谦虚地笑了笑,轻轻拱手,“下官只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而已。下官回去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提周崇。然后,还请恩相尽快给上奏朝廷,问明官家的打算。” “那是自然!”张齐贤笑着点头。 将周崇押到安抚使行辕来,验证其所供真伪是假,控制案情的进一步发展,才是梁颢话里的本意。 毕竟,到目前为止,所以对涉案官员的指控,只有周崇一个人的口供,严重缺乏物证和其他证人。 而只要把周崇掌握在手里,案子如何追查,查到哪种地步,就尽在张齐贤本人的掌控了。 并且在将周崇押到位于长安的安抚使行辕这段时间里,他还可以写一份奏折,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往汴梁。 大宋别的地方官道不怎么样,汴梁到长安、洛阳、太原三地的官道,却是每年都有专款维护的。信使从长安出发前往汴梁,四天就足以跑个来回。 等周崇被梁颢派出去的人,从坊州押至长安的经略安抚使行辕。皇帝对奏折的批复,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届时,皇帝如果想要借机整顿永兴军路,张齐贤当然不吝将供状上所涉及的几个案子,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届时,如果皇帝想要稳定第一,张齐贤当然也可以悄悄派人,命令周崇改口。如此,虽然不太可能保住周崇的性命,至少永兴军路的其他大部分官员,都有机会洗白自己,蒙混过关。 当然,无论是前一种处理方向,还是后一种处理方向,都不可避免有些人情方面的往来取舍。 所以,将周崇握在手里,就更为重要。 否则,一旦此人彻底绝望,坊州那边胡乱攀咬,麻烦就会变得愈发难以收拾。 “还有两个细节,下官不知道恩相注意到没有?”梁颢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稍微等了片刻,又笑着询问。 “哪两个?太素不妨直接道来。老夫已经年过花甲,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了!”张齐贤也不客气,直接吩咐梁颢为自己指点迷津。 梁颢点点头,非常从容地补充,“定安粮草库,只是转运司下属的几座粮库之一,规模排不到前三。并且,去年夏州之战,永兴军路各仓库,一直在为前线支应粮草。而今年的夏粮,在定安县粮草库失火时,未必尽数入了库!” “也就是说,粮库里其实没多少粮食可烧,或者,亏空其实并不算太大。”张齐贤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着回应。 “恩相看得清楚!”梁颢轻挑起大拇指,“亏空肯定有,对于民间,不算是个小数字。对于永兴军路转运司,却属于可从别处挪借填补范围之内。” “的确如此!”张齐贤再度轻轻点头,收起微笑,报以一声长叹。“正是如此,某些人才能有恃无恐!唉——” 宦海沉浮多年,对大宋吏治什么样,他早就一清二楚。 朝廷汲取五代教训,不轻易杀戮文官。一方面,导致文教大兴,人人以读书识字为荣。 另外一方面,则导致文官们做事,越来越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特别是地方上的文官们,不贪赃的,比凤毛麟角还要稀缺。四处伸手,雁过拔毛,才是官场常态。 如果认真查的话,全国转运司下面的任何粮库,恐怕都有盗卖问题,区别只是盗卖的规模而已。 之所以账面上还能应付得过去,在朝廷需要粮草的时候,粮库还能供应得上。是因为,有些窟窿,转运司内部就能通过挪用拆借的方式填补上。 有些窟窿,则通过夏粮和秋粮入库之时,从百姓头上多收几斗,来找平。 所以,发生在定安县粮库的盗卖,其实算不上大案。 如果不是韩青将其踢破,并且通过放孔明灯的方式,弄得整个永兴军路人尽皆知。恐怕转运司这边有人稍稍动动手脚,就让此案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 哪怕刘司仓死得再蹊跷,哪怕火起得再可疑,都是一样! 反正从高屋建瓴角度,官府的损失并不算大。而失火的原因,还可以归咎于老天打雷。 “另外一个细节,就是周崇所招供的红莲教。如果他所供为真,几乎整个定安县,都成了红莲教的囊中之物。”又稍稍等了片刻,待叹息声彻底散去,梁颢再度低声补充。 “你是说,此案的重要性,远超过官员盗卖库粮!”张齐贤眉头迅速皱紧,沉声回应,“老夫也是如此认为。但是,却不知道只是定安县一个县如此,还是其他各州县,也有红莲教在大肆发展信徒。” “这是下官最担心事情!”梁颢也收起笑容,郑重点头,“贪赃枉法的官员,恩相派几个差役,一道手谕就能解决掉。而如果邪教做大,恐怕危害不亚于夏州之变。偏偏定州以北,便是李继迁一直虎视眈眈的环洲和庆州!” “万一红莲教作乱,李继迁肯定会趁机兴兵南侵。他对朝廷的所有承诺,都会沦为一纸空文!”张齐贤悚然动容,连连扼腕,“计将安出,计将安出?老夫来这里,还不到一年,红莲教能将张威都拉拢到教中,恐怕在永兴军路,早就树大根深。” “稳。”梁颢心中早就有了对策,听张齐贤问得急,立刻给出了答案。 “稳?”张齐贤愣了愣,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对!”梁颢轻轻点头,“恩相,如果将这份供状的内容,写进奏折中星夜送往汴梁,官家肯定会有所指示。但无论官家如何指示,下官以为,恩相这边,都要把握住一个稳字。”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哪怕圣旨要求,将案子查个底朝天,恩相也以不激起民变为目标。并且,将粮库失火之事,放在明处。对于红莲教之事,则在暗地里去查。甚至,让他周崇改口,说当日之所以如此招供,是受不了韩青的私刑,胡乱攀扯!” “这——”张齐贤沉吟良久,才终于完全理解的梁颢的建议,缓缓点头。 随即,他又快速摇头,“太素的话,甚有道理。李继迁在夏州虎视眈眈,永兴军路这边,无论如何都乱不得。只是,官家那边好说,老夫在上奏之时,稍微动一动笔锋,就能让官家的批复,符合老夫的预期。可红莲教那边,却未必肯给老夫从容对付他们的时间。” “红莲教恐怕,也被韩巡检这一招,弄了个措手不及!”梁颢迅速接过话头,非常自信地回应,“他们如果真的有造反的想法,并且已经准备充足,就不会不趁着去年李继迁作乱之时,与对方里应外合了。” “嗯——”张齐贤将信将疑,低声沉吟。 “突然被韩巡检捅了一刀,下官估计,红莲教那边,眼下有些手脚无措。所以,只要没人再去逼迫他们,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断各种线索,避免官府顺藤摸瓜。然后,才是要不要造反。” “这倒是!”张齐贤点头表示同意。 以他的经验,大部分在地方上流传的邪教,都只是为了骗财骗色。老百姓加入邪教,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真正以造反为目标的邪教,其实非常罕见。而寻常百姓,也是跟着念经拜菩萨可以,供奉香油钱可以,造反则敬谢不敏。 如果红莲教本身就没造反的目的,只是一些神棍敛财或者骗色的工具,官府发现其势力太大之后,对其徐徐图之,肯定比立刻下重手,逼他扯旗造反为好。 徐徐图之,只需要想办法抓住其中骨干,就能令追随者作鸟兽散。而急着下重手,反而会导致一些盲从者以为自己也没了退路,干脆跟着骨干们一道铤而走险。 “所以,下官还以为。将周崇握在手里,固然是关键一步。将韩巡检带到身边保护起来,则是第二个关键步骤!”梁颢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低了许多,听起来却格外的冰冷。 “嗯!”这次,张齐贤没用他做任何解释,立刻欣然点头。 虽然先前梁颢和他都没明说,但是,他心里却非常清楚。整个事件当中,韩青才是最不可控制因素,危害性和重要性,都远超过了周崇。 将不可控制因素,变成可控,才是为官之道。这点,张齐贤可以用三十余年宦海沉浮经验来保证。 “不能再让他由着性子继续折腾了。否则,事态肯定会乱得不可收拾。无论是为了他本人的安全,还是为了地方上的安定,都应该早一步将他请到恩相身边。”梁颢的声音更冷,呼吸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白烟。 “大不了,过后恩相推荐他去富庶之地,做个县令。对郑祭酒那边,对汴梁韩家,也都算有了一个完美交代!” 白烟更浓,渐渐遮住二人眼前的阳光。 第50章 旅伴 据说某些上位者向下俯视,眼睛里没有公平与黑白,只会把所有人当作棋子,只会介意一切是否尽在自己掌控。 显然,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和判官梁颢两人,便是如此。 虽然在位置更高的人眼里,他们两个,也不过是两颗棋子而已。但是,至少在永兴军路,他们是执棋者。 不过,二人好歹还算厚道,没有直接下令,消灭韩青这个发现问题的人。只是想暂时将韩青抓到身边软禁起来,剥夺一段时间自由而已。 当然,如果韩青没有太学生的身份,其恩师不是国子监祭酒郑长风,其祖父不是曾经为太宗皇帝挡过箭的韩重贵,一切就另说了。 经略安抚使为了大局,少不得要将个别棋子牺牲掉,他难保就不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两天,在转运使宋守正主动避嫌情况下,经略安抚使张齐贤的命令,在永兴军路范围之内,可谓畅通无阻。 各级官员,接到命令之后,无论内心里抵触不抵触,表面上,都摆出一副竭尽全力执行的模样。以免一不小心,被张安抚当成周某人的同伙,遭受池鱼之殃。 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命令不打折扣,经略安抚使,也极力避免了直接调用转运司下面的人手。而是将命令下到了自己直辖的京兆府,交给京兆府的官吏来实施。 这样一来,效率无形中又高出了许多。 才到了第三天头上,他就接到回报,京兆府总捕头厉以贤,已经带队抵达了坊州。不日将亲自押着周崇,返回长安。(注:宋代没有总捕头职位,相关职位应该叫都辖。本书为了读者方便,用总捕头称之。) 而京兆府左军巡使,号称京兆第一名捕的王全,则带领几名得力下属。在坊州跟厉以贤分开,星夜赶往了定安县。请定安县令张威,一道前往经略安抚使面前,剥白流言对其的“中伤”。(注:左军巡使,宋代开封,京兆等重地,设有左右军巡院,负责治安。军巡使是军巡院长官。开封府展昭,对应就是这个职位。) 坊州距离定安只有两百多里路,王荃不从京兆府直接前往定安,而是选择从坊州忽然调头横插,肯定能打县令张威一个措手不及。 待他与厉以贤两个,带着周崇和张威一起返回京兆府,事情也就基本落入了梁颢为张齐贤谋划的框架之内。 接下来,就看官家的意图,以及朝中某些重要人物,会如何暗中发力,保哪个被卷入案子的官员,又舍弃哪个了。 为了预防万一,张齐贤还以秋操为名,命令永兴军路各支厢军归营。以防红莲教聚众图谋不轨,各地官府被打个措手不及。 非常幸运的是,红莲教果然如梁颢先前所料,根本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或者根本就是一群骗财骗色的乌合之众。在各州各县,均无任何动作。 如此,让张齐贤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他把这口气松完,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他派去“请”金牛寨巡检韩青前来京兆府参见自己的推官吴忠,在坊州、耀州、邠州三地都扑了个空。 金牛寨巡检韩青仿佛草尖上的露珠般,忽然消得无声无息。 ………… 晨雾袅袅,飘荡在仲秋时节的旷野间,时聚时散。 深浅不一的树林,起伏不定的山川,还有淙淙作响的溪流,都被雾气蒙上了一层“轻纱”,随着阳光逐渐增强,瞬间变得五彩纷呈,如梦如幻。 骑着枣红马的韩青,与骑着大黑马的窦蓉,肩并肩从晨雾中走了出来。两张年轻的面孔上,洒满了阳光。 推官吴忠光知道跟着孔明灯曾经出现的地方找,当然找不到二人的影子。(注,推官,安抚使麾下负责案件的官员。级别不高,但很受信任。范仲淹早年就担任过此职位。) 为了避免落入周崇这等“乡贤”和红莲教的魔爪,连续数日来,韩青和窦蓉根本不敢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很少走官道。 而邠、宁、坊、耀四州,虽然眼下属于边塞之地。两百多年前,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唐腹心。 官道之外,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道路,四通八达。 除非懂得马前课,否则,吴忠根本不用想,能碰巧与韩青相遇。 即便双方能够相遇,吴忠也不可能,把如今的韩青,跟他手中图样上所画的韩青,对得上号。 且不说,他手中的图样,乃是京兆府内几个曾经与韩青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吏,凭借记忆所画,根本做不到惟妙惟肖。 即便图画跟当年路过京兆府的韩青一模一样,如今的韩青,容貌、肤色、精神、气质,也有了巨大的不同。 寻常人乍眼望去,根本不敢把现在的韩青和当年的他,往一处想。 这种变化,不仅仅因为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已经取代了原来的少年。 还因为,如今的韩青,已经不再像原来一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孤苦伶仃。 他现在,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他流浪到的大宋灵魂,也终于有了一个锚点。 虽然潜意识里,韩青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风情万种的熟妇,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 然而,被人爱和崇拜的感觉,依旧让他如饮蜜酒。 长途跋涉,令他和窦蓉的肤色都深了许多。但是,在爱情的滋润下,二人看起来却愈发地神采奕奕。 就像两颗散落在旷野中的美玉,不仔细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寻常石头。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其卓然不群。 韩青今年三十六岁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但是,身体的前主人虚岁只有二十,再加上从小养尊处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窦蓉今年虽然只有十六,在这个时代,却已经属于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她的身体和心理发育速度,都比二十一世纪的同龄女孩子要快许多。因此,光在表面看上,她和跟韩青的年龄非常接近。 二人并辔而行,不时的四目相对,满脸温柔。像极了一对刚刚成亲不久的小夫妻,正结伴返回女方的娘家。 事实上,二人在过去这些日子来,的确也一直在假扮夫妻。 无论在村子里借宿,还是穿州过县,都以夫妻身份为掩饰。 开始的时候,窦蓉还有些害羞,韩青也感觉有些尴尬。 但是,很快,二人彼此之间就有了夫妻般的默契。 往往窦蓉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韩青已经知道了她的冷暖。 而往往韩青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微笑,窦蓉也立刻心领神会。 这可是韩青两辈子都未曾有过的体验。偶尔他故意将战马落后半步,看着窦蓉长发飘飘,衣袂翩翩,他就本能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每当他偷偷用左手掐自己的右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痛。 清晰地证明,此刻他并非活在梦中。 “我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并且生长于不同的时代,怎么可能没代沟?”几度窦蓉在前方拉住坐骑,回头笑语盈盈相候,韩青就忍不住扪心自问。 然而,事实却给了他最直接的证明。 代沟这东西,并不一定会存在。除非他故意说那些发生在二十一世纪掌故,否则,双方都以眼前世界为参照,交流起来毫无阻碍。 哪怕是韩青有时候无意间,表达出一些超出眼前时代的见解。窦蓉虽然听不太懂,通常也不会一惊一乍。 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仿佛在说:“韩大哥,你知道的真多,真了不起。以前,从没人像你这么有见识!” 如此一来,韩青反而不好意思,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了。遇到事情,也尽可能地,从宋朝人角度,以窦蓉的目光,来做思考标尺。 他自认为,以自己的成熟与圆润,能做得不着痕迹。但一次又一次下来,却仍旧被窦蓉感觉到了他的体贴,进而,被他感动得珠泪盈盈。 “韩大哥,其实你不必如此迁就我!我学东西很快,即便不懂,只要你肯跟我说明白缘由,我保证不需要你教我第二次!”被感动的窦蓉,总是认真地向他强调。 “应该的事情,谁让我比你大这么多呢。”不想让窦蓉感觉到负担,韩青总是笑着解释。“更何况,我乐在其中!” 前半句,让少女连连摇头。后一句,却又让少女红飞双颊。 这个时代,男人娶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妻子,再正常不过。四岁的差距,远不算多。 而事事都迁就妻子,并且还感觉乐在其中的,恐怕就只有韩大哥一个人了。也难怪,会让窦蓉感到娇羞而又幸福。 不过,无论白天时说的话语有多甜蜜,无论白天时的举止有多体贴,到了晚上休息之时,韩青却总是非常自然的,将一根长枪横在了两人之间。 两寸粗的枪杆,宛若高墙,将二人隔开,一左一右。 最初几个晚上,窦蓉总是忐忑得难以入梦。 她不知道万一韩大哥忽然“翻墙”而过,自己如果拒绝的话,会不会让他生气? 她更担心,如果自己不选择拒绝,这么快就把身子给了他,会不会又被他看轻。 结果,第二天她伴着韩青的练武声醒来,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偷偷系紧的衣带,都完好无损。 几天过后,窦蓉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 很是担心,韩大哥一直没有“翻墙”而过,是不是压根不喜欢自己,或者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不够。 结果,韩青竟然又一次,体贴地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昨晚睡觉之时,韩青笑着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另外一只手,则放在他自己的胸口,“傻妮子,别瞎想。你已经是本公子的人了,这辈子,想逃走都没门儿。” “我,我才不想逃!”窦蓉刹那间面红过耳,却不肯将自己的手从韩青的手中抽出来,只管单手捂着脸辩解。 “嗯,不想逃就好!”韩青像一个挖到宝藏的孩子般,得意地点头。另外一只手继续捂着自己的心脏,笑着承诺,“至于其他,总得等这场风波过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再给你一个像样子的婚礼。否则,我今后想起来,心里头肯定过意不去。” 这话,终于让窦蓉放了心,拉着他手,酣然入梦。 而韩青,却单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偷偷苦笑不止。 他哪里是发之于情止之于理? 他上辈子自打三十岁之后,就没当过一天正人君子。 这辈子虽然受到上辈子的风俗和法律影响,不忍心过早对窦蓉下手,其实一路上也忍得极为痛苦。 可问题是,每当他想要越过雷池半步,没等将想法付诸实施,他的心脏,就开始不停地抽搐。 心脏不肯认真供血,人自然欲念全消。 为此,每天在窦蓉睡着之后,韩青没少跟心脏中的那个“残魂”说好话。甚至愿意再签一个城下之盟。 可无论他恳求也好,威胁也罢,残魂却不肯给予他任何正面回应。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不停地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姓周,单名一个敏字。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经定亲。 “什么玩意啊,那是你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况且,汴梁周家,肯不肯再认你这个女婿,还得两说!”气急败坏,韩青在肚子里高声数落。 心脏猛地跳了几下算作抗议,然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不跟他怄气。 “眼下已经进入华洲境内了,老子先不去京兆府,直接去华山去找陈抟亲传的弟子!”韩青忍无可忍,捂着自己的胸口威胁,“你是鬼也好,魂也罢,让他抓了你出去,咱们从此一拍两散!” 心脏处,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害得他放弃了“事业编制”,也做不成新郎的“残魂”,仿佛有恃无恐。 第51章 一句话的事情 自打推断出自己的心脏里头,可能还住着身体原主人的残魂之后,韩青就一直想找机会前往华山,请和尚或者道士帮忙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在他想来,既然眼前的世界并非纯粹的唯物主义世界,连鬼魂都已经出现,那么,传说中高僧和道长,懂得捉鬼也是必然。 如此,即便高僧和道长们本事不济,没把“残魂”超度,至少,自己也能通过此举达到一个警告目的,让“残魂”明白,自己绝非拿他无可奈何。今后其想要坑害自己之时,应该有所顾忌。 当然,如果能一次性将问题解决就更好了。“残魂”得到超度,可以早点转世投胎,韩青自己,也彻底获取自由,跟身体前主人以往的生活一刀两断。 从此,韩青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不用再受身体前主人的影响。也不用再考虑穿帮不穿帮。 甚至,韩青不在乎换个名字,带着窦蓉到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去隐居。 反正,眼下的大宋虽然存在很多问题,国力却仍处于上升期,至少在他和窦蓉将这半辈子过完之前,用不到他来拯救。 而他从金牛寨带出来的细软,虽然不够让他和窦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五年之内,吃饱喝足并且有三间房子可供居住的目标,却可以轻松满足。 至于五年之后,想必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宋生活。凭着一手毛笔字和强健的体魄,混个温饱乃至小康,肯定不成问题。 如是想着,韩青的动力就更足。 这天早晨起来,不待秋雾散尽,就带着窦蓉,踏上了前往华山方向的道路。 时值仲秋,田野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毕,水果也只剩下了柿子可摘。所以,一路上很难见到行人,即便偶尔碰到一两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没时间搭理他和窦蓉是谁。 如此,二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心情都甜蜜且轻松。根本不需要小心提防,被“乡贤”们的爪牙追上,或者被红莲教的信徒盯梢。 只有到了较大型的村寨,或者县城附近,韩青和窦蓉,才需要收起游山玩水的心思,提高警惕,小心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警惕都纯属多余。 大宋官府的反应速度,还不足以在半个月之内,做出任何对于一名从九品官员的最终处置决定。 而这名从九品官员,犯下的也不是什么谋逆之罪,只是将县令和主簿的犯罪证据,都公之于众的而已,刺激不到官府做出最快反应。 虽然韩青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官场规矩。但是,州府一级的主官,根本不敢擅自做主,拿出对他的处理意见,只能等待经略安抚使或者转运使的决定。 而这个时代,既没有电话线和网络,又没有电报。 转运使和经略安抚使即便做出了决定,命令传到地方上,也需要花费四五天时间。当地方官员接到命令之时,韩青估计早已不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至于“乡贤”们,同样是因为势力范围和通讯的原因,很难跟上韩青和窦蓉两人的脚步。 即便有个别“乡贤”与定安周家关系不错,愿意替周家出气。也不可能像当初周崇对付韩青那样,派爪牙在整个县的范围之内围追堵截。 往往当某个乡贤通过底下人汇报,得知闯下大祸的韩青,可能刚刚从自己家门口路过。没等他们召集起爪牙准备动手,韩青和窦蓉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根本追之不及。 华州多山,气温偏冷。 临近中午时分,秋雾才终于全部被阳光晒散。 韩青和窦蓉两个,也沿着小路走上了官道,来到了一个名为下邽的县城附近。 担心自身安全,二人不敢进城,然而,干粮调料等物,又急需要补充。 并且,二人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单薄了,需要找家裁缝铺,买两件现成的丝绵夹袄,以抵挡越来越凉的秋风。 因此,二人绕着县城,又转了大半圈。最后,找了一个距离县城不到十里,看起来颇具规模的村寨走了进去。 按照韩青两辈子的生活经验,这种村寨,属于县城的经济辐射范围之内。比那些距离县城较远的村寨,要繁华许多。里边的店铺,基本能满足自己的生活需求。 事实也正如他的判断,很快,二人身边的包裹,就全都变得满满当当。 并且在集市上,韩青还非常幸运地,又买到了两匹骡子。用来驮运行李和补给等物,刚好可以节约一部分坐骑的力气。 然而,在出村子之时,二人的好运气,却似乎用完了。一名弓手带着十几个乡勇,咋咋呼呼地在村子口设下了卡子,开始挨个检查过往行人的身份。 调头往回走,肯定已经来不及。并且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韩青只好悄悄给窦蓉打了个手势,然后一只手拿出自己专门请求李遇帮忙伪造的“公据”,一只手拉着枣红马的缰绳,朝着卡子走了过去。(公据,即宋代的路引。) 窦蓉心领神会,立刻将飞刀抄在手里,准备万一对方展露出恶意,就立刻放飞刀扎人。然后与韩青一道,强行闯卡,逃之夭夭。 却不料,那名弓手看了韩青出示的公据之后,非但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怀疑。反而笑呵呵地拱着手,跟他套起了近乎,“原来是坊州来的李秀才,怪不得看起来从头到脚书卷气十足。在下张惠,有件坊州那边的事情,想跟秀才公打听一下,不知道秀才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秀才在大宋,乃是对读过书,却没功名之人的尊称。而如果对方有敌意,肯定距离其同伙越近越好,不应该主动跟其同伙拉开距离。 因此,韩青稍作犹豫,就轻轻点头,“那是自然,仁兄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秀才公请稍稍挪步!”弓手张慧笑着做了手势,带领韩青远离哨卡。 窦蓉不放心,自管悄悄跟上。那张慧和他手下的乡勇们看到了,也不干涉,只是微笑着摇头。 如此一来,韩青愈发相信,对方没有恶意了。跟着对方走了十几步之后,将手从刀柄附近挪开,静待下文。 “秀才公从坊州来,可听说,定安那边有一位韩巡检,最近做下了一件捅破天的大事?”那张慧也不多耽误功夫,停住脚步之后,立刻笑着向韩青拱手。 “实不相瞒,听说过一些,却知道的不太详细!”韩青心里立刻打了个突,却发现对方两只手都交叉在身前,连忙也笑着拱手还礼。 “在下虽然只是个弓手,细算起来,跟那韩巡检也是巡检司一脉!”那张慧笑了笑,继续说道,“韩巡检这事,干得痛快,在下佩服!不过,最近在下听说,有人花费一万吊铜钱,买他的性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韩青听到此处,岂不知道对方早就认出了自己身份,并且在主动向自己示警?立刻躬下身子,重新施礼,“多谢张兄。那韩巡检,如果知道有袍泽如此挂念着他,必将铭刻五内!” “唉,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当不起李秀才的大礼!”弓手张慧侧身避过,然后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弓手,帮不上他的忙,也就能打听打听,他去了哪?希望他有个警醒,千万别靠近长安。那长安城,可不是个好地方,谁黑谁白,很难分得清楚!” 说罢,又对着韩青行了个礼,转过身,自管吩咐麾下弟兄放行。 第52章 江湖 能出一万吊铜钱买巡检性命的人,自然有胆子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一个弓手。 韩青知道,此刻自己跟张慧交谈的时间越长,给对方带来的危险越大。所以也不啰嗦,跳上坐骑,与窦蓉两个疾驰而去。 不过在通过关卡之际,他的身体还是“不小心”歪了歪,将一个装满了小银豆子的荷包掉在了地上。 在大宋,银子并非流通货币。只限于官府上缴赋税,或者商号之间大额结算使用。 但一颗颗重量两钱左右的小银豆子,却是标准的硬通货。 无论拿去赏赐晚辈,还是行贿上司,都深受欢迎。 那弓手张慧等人,开始捡起荷包,还没怎么当回事儿。待看清楚里边装的是什么,顿时觉得受之有愧。 然而,想要追上去还给韩青,哪里还来得及?只好冲着他的背影,暗挑大拇指。 而在韩青心里头,张慧等人对自己的恩情,却远非几十颗银豆子能够衡量。 虽然对方不提醒他,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也不是长安。然而,他却没想到,在某些人眼里,自己的脑袋,已经如此值钱! 大宋物价不高,永兴军路这边民间相对贫困,物价更低。 一吊钱已经足够买到一亩农田,五吊钱可以买到一匹好马或者一个黄花大姑娘的五年使用权。 一万吊,消息只要传开,不知道会有让多少“江湖好汉”,两眼冒着蓝光满世界寻找他。 如果弓手张慧刚才怀有歹意,即便无法带着他麾下的弟兄,将他拿下,也足以让他和窦蓉其中一个受伤。 如果张慧将他和窦蓉的行踪卖给悬赏他的那伙人,即便拿不到一万吊,拿几百吊赏金也是轻而易举! 此外,张慧刚才的举动,还及时给他提了个醒。 并非因为距离定安县越来越远,他和窦蓉,就越来越安全。 寻常人认不出他就是韩青,但是,经验丰富的官差和发财心切的“江湖好汉”们,却有许多办法,通过以往留下的痕迹,掌握他和窦蓉两个人的关键特征。 比如说枣红马和大黑马,比如说结伴赶路的年青男女,再比如说大致身高和随身携带的物品…… 而那些发财心切的“江湖好汉”,肯定也不会顾忌误抓和误杀。只要看到结伴赶路的年青男女就团团包围,早晚有机会,恰好包围的是他和窦蓉! “不行,咱们两个,得多做几手准备!”当心中的感激渐渐淡去,韩青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能一边赶路,一边老老实实等着别人来围追堵截。 按照他和窦蓉两个目前的身手,万一遇到敌军,他留下断后,窦蓉先行逃走,显然才是上策。 但是,经历了上次生死与共,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这种话根本没必要提。 所以,他干脆按照两人永远会并肩作战的模式,规划将来的对敌之策。 而正应了那句老话,世上的事情,最怕认真。 当韩青认真琢磨自己和窦蓉两个的特长,并考虑怎样互相配合,才能将这些特长发挥出来,很多稀奇古怪却制造简单的武器,迅速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这就是曾经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好处了。 经历了信息大爆炸时代,很多简单实用的利器,韩青即便不会制造,也知道个大概模样和作用原理。 再加上他毕竟曾经当过兵,受过一些专业性训练。并且在做黑心离婚咨询师之时,肚子里没少冒坏水。 各种有利条件综合起来,很多世人根本想不到的“黑科技”,就应运而生。 大宋百姓,以农耕为主,秋收过后,男性劳动力也会兼做一个短工或者打猎砍柴的营生,来补贴家用。 所以,通往华山的沿途村落,韩青倒不愁找不见木匠和铁匠。 他使足了铜钱,又肯耐着性子反复解释自己的想法,铁匠和木匠们,当然愿意给这个看起来很阳光,说话和气,出手大方的公子哥提供方便。 于是乎,三天之后,在登上渡过渭河的船只之时,二人随身行囊中,就多出了几样构思精巧的小东西。 “这个叫四脚钉,你无论怎么扔,都会是三个脚朝下,一个脚朝上。如果有人追杀,你就直接扔到战马身后!” “这个,叫抛石索。需要与这几个罐子组合起来用才行。可以跟着三十步远朝人头上砸。罐子落地,冒出来就是石灰粉。” “这两把,是吹针。威力不大,只能用来暗算别人。好处是,别人谁都不认识,只会拿它当木棍。你藏在斗篷下,关键时刻掏出来冲着对方的坐骑或者脸上吹一下,就能收到奇效。” “这个,叫回旋镖,也叫飞来去器。也是用来祸害对方坐骑的,你在没人的地方多练练,需要时就朝着对方马脖子甩。” “如果砍不中目标,它会自己飞回来。但是注意,千万别拿手指去d抓镶嵌在它上面的刀刃。” “这个,是我用碎布条做的,里边装的还是锯末子和石灰粉。你会用飞刀,以同样的方法,朝人或者马脑门上砸。” …… 反正在客舱里没事做,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韩青索性抓紧时间,开始给窦蓉做“新式武器”使用培训。 这些武器,窦蓉以前甭说看,听都没听说过。 因此,少女观看他的演示,一边佩服地点头,目光之中,不知不觉间就又写满了崇拜。 至于二人即将面对的危险,在少女心中,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再不拿危险当回事,危险也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降临。 渡过了渭河之后的第三天傍晚,韩青和窦蓉两人,正准备找个偏僻的村落投宿。忽然间,就听到了自家侧前方,传来了几道凄厉的哨子声,“吱——吱————吱吱——” “小心!按照我跟你商量好的对策,选一号方案!”韩青连头都没扭,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随即,他快速俯身,从备用的骡子背上,抄起一件改造过的丝绵坎肩,套在了自己身上。紧跟着,又快速抄了投石索和装罐子的麻布口袋。 而窦蓉,也有样学样,用一件缝满了口袋的丝绵坎肩,快速遮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同时,放缓坐骑,落后他半个马身距离。 二人从并辔而行,快速变成了一前一后。 不远处的山路旁,也迅速涌出了二十几条人影。 当先的是四名骑马的壮汉,两人持枪,两人擎刀。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十九名喽啰,或者举着弓,或者举着盾牌和草绳,将前路塞了个水泄不通。 第53章 冲阵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带头的壮汉聂玉荪将手中钢刀一摆,高声喊起了山贼的行话。 目标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刚刚及笄的女娃。通常听到这套说辞之后,要么会掉头逃命,要么被吓得瑟瑟发抖,老老实实拿出全部钱财来买路。 而无论目标选择前者还是后者,聂玉荪都没打算放过他们。 一万吊赏金呢!从最西边邠州到最东边的陕州,整个永兴军路都传遍了! 目标行李中的所有细软加起来,恐怕都不到赏金的十分之一! 更何况,即便聂某人这次高抬贵手,将他们小两口放了。其他绿林同行,也不会对送上门来的一万吊视而不见! 他盘算得很周到,自认为,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只是,韩青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山歌”之后,韩青既没有掉头逃命,也没有试图跟他们商量花钱买平安,而是将一个绳套状的东西,高高举过了头顶,快速甩起了圈子。 同时,韩青胯下的坐骑,也骤然加速! “拉绊马索,小心他硬闯!”果断停止喊山,聂玉荪向身边的头目和喽啰命令,“老二,老三,放箭!”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专业,然而,却仍旧慢了半拍。 还没等他身边的二当家吕猛和三当家骆天齐将角弓拉开,韩青右臂已经停止甩动。一只陶土做的,芋头大小的罐子拖着绳套,呼啸着向了他们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陶罐与聂玉荪头上的一根横着生出来的树枝相撞,四分五裂! “姓韩的,你找死!”聂玉荪等人本能地缩头,一边躲闪罐子碎片,一边破口大骂。“待老子抓到你……呀,呸呸呸!” 才骂了一半儿,他们又齐齐闭上了嘴巴和眼睛,将手臂在面前来回乱摆。 罐子碎片好躲,即便躲不开,落在脑门上也就是砸个青包。 可罐子破碎之后,漏出来的,却全是石灰、锯末和不知名的药粉。被晚风一吹,翻翻滚滚仿佛凭空降下了一场白雾! 而那韩青,第一只罐子脱手之后。根本不看效果,紧跟着就把第二个罐子和绳套,从备用坐骑上抄出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再度奋力甩动。 一圈儿,两圈儿,三圈儿,脱手—— 五十多米的距离,比手榴弹投掷良好标准,只高了一点点儿。借助绳套帮忙,对上辈子当过兵的韩青来说,根本构不成挑战。 在马匹奔跑速度的加成下,罐子飞行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又到了山贼们的头顶,“啪!”的一声与树枝相撞,再度四分五裂。 更多石灰、锯末和硫黄粉,从半空中溅落,被山风吹成了云雾,将聂玉荪和他身边的三位头目,尽数笼罩在内。 刚刚挽了一半儿弓,不得不松开。搭在弓臂上的羽箭软软地坠落于地。 四位土匪当家,连眼睛都没法睁开,又怎么可能开弓放箭? 一个个,只管凭着经验,拉动缰绳指示坐骑远离山路。避免韩青趁着自己眼睛不能视物的机会冲过来,给自己致命一击。 然而,却为时太晚。 石灰粉伤害的,可不止是人的眼睛! 四位土匪当家人的坐骑,也被半空中不断落下来的石灰雾,给闷了个正着。 马匹对于刺激的反应,远比人要敏感。立刻纷纷悲鸣着向背上的主人求助。 而四匹战马背上的土匪头目,此刻自顾还不暇,又哪有功夫再帮战马遮挡眼睛? 反复求助得不到回应,四匹坐骑的嘴巴,又被缰绳拉得生疼,很快就彻底失去了理智。咆哮着张开四蹄,朝着周围乱踩乱踢。 这下,一众正在按照命令布置绊马索的喽啰们,可就倒了大霉。 好不容易躲开了被石灰迷眼的厄运,却没想到还有马蹄当头。一个个,要么当场被踢得头破血流,要么丢下绳索,连滚带爬地脱离了战马的践踏范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土匪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韩青已经策马飞速靠近。 白烟随风飘散,他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 在最后关头抄起了长枪,他双手将枪杆贴着枣红马的脖颈压平,直指距离自己最近,抱着脑袋乱窜的一名喽啰。 锐利的枪锋,如同穿稻草一般,将倒霉的喽啰刺穿,借着战马的速度提离地面。枪杆因为反作用力迅速弯成了弓形,随即快速绷直,将尸体甩进了山路边的荒草当中。 草丛迅速被人血染红,韩青却根本顾不上去看这一枪的效果。毫不停顿地将枪头扫向一名趴在马背上,正在努力控制坐骑的土匪头目,“砰!”地一声,正中对方后心。 对方嘴里喷出了一口血,惨叫着落马,顺着山坡滚出老远。韩青被震得虎口生疼,却咬着牙低头,将枪锋指向枣红马前方的地面。 枪锋与地面接触,挑起无数土渣和石子。枪刃与地面形成了锐角,快速切向一根草绳,“苍鹭寻蛇”。 招数来自身体前主人记忆里的那套祖传枪法,具体应用场景,却是韩青自己推测出来的。以前根本没经历过实战检验,他也不知道灵不灵! 事实证明,他的推测大部分都没错。 枪刃与草绳接触,直接将草绳的中间部分,给挑上了半空。 然而,因为草绳的两端,尚未被土匪们系在树干上。导致枪刃与草绳接触部分,根本吃不上力,无法直接将草绳一分为二。 “嘿!”关键时刻,韩青双臂发力,咆哮着将草绳的大部分挑了起来,甩向了路边。 他的坐骑快速冲过,成功避免了被绊倒。随即,与一名被马蹄踩得满头是血的喽啰相撞,将对方撞得筋断骨折。 两支短短的弩箭,从他侧后方急掠而至,一支落空,另外一支,正中一名喽啰的大腿。 中了弩了喽啰凄声惨叫,宛若杀猪。 而紧跟在韩青身后的窦蓉,却对惨叫声充耳不闻。松开手,任由射空了的手弩从半空中坠落。紧跟着,又从腰间拔出了两把飞刀。 一号预案的内容是,韩青负责开路,她负责保护韩青,不准任何人从后者的侧翼发起攻击。 这个预案,是韩青跟她商量着制定的,充分考虑了她的长处和她的想法。 此刻的情形,虽然与一号预案上描述的不太一样。对手没有威胁到韩青的两翼,只是距离韩青有点儿近。 但是,高度紧张的窦蓉,哪里还来得及考虑其中差别?不管韩青两侧的喽啰们,有没有能力发起攻击,只管按照预案的设定来执行。 手弩的尾部皮绳绷紧,将手弩拉在了马鞍旁,晃晃荡荡。 窦蓉的手臂快速挥动,两把飞刀交替而出,一把射中前方山路旁某个喽啰的脊背,另一把射中了一名喽啰的屁股。 惨叫声接连而起,撕心裂肺。 山路两侧五步范围之内,瞬间像被扫帚扫过了一般干净。 枣红马和大黑马驮着韩青和窦蓉,从畅通无阻的山路上疾驰而过,马蹄带起一团团白烟。 “啊,啊,救命,救命——”惨叫声,在马蹄带起的烟尘里,此起彼伏。 如果有人肯仔细看,就会发现,无论弩箭,还是飞刀,入肉都不及半寸,伤势再重一倍都不会致命。 然而,此时此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山贼们,又有谁还能保持理智? 听到同伙的惨叫声和长枪刺入肉体的声音,他们一个个愈发惊慌失措。抱着脑袋,拖着断腿,四散奔逃。 “不要跑,整队,整队,他们只有两个人!”已经躲到二十米外山坡上的山贼大当家聂玉荪,终于安抚住了自家坐骑,也重新睁开了眼睛。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不要跑,回来,追上他们,给三当家报仇!”二当家吕猛和四当家洛丙添,也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坐骑,擦掉了自己脸上的石灰,像两个雪人儿般挥舞着手臂,在距离聂玉荪三十米左右的位置,大喊大叫。 太冤了,刚才这场亏,吃得太冤了! 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被姓韩的压着打,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搜集了能找到的所有消息,甚至分析了韩青的性格,以及其会不会丢下窦蓉独自逃生的可能。 他们却谁都没想到,一个太学上舍的高材生,堂堂正正的将门子弟,出手居然这么损?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没等喽啰们开始稳住心神,向他们的大当家靠拢。山路上,本该趁机策马远遁的韩青和窦蓉两个,竟然双双将坐骑拔了回来。 “二号预案!”韩青朝窦蓉笑了笑,喘息着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平端长枪开始逆着山坡加速。 “嗯!”窦蓉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却根本顾不上去擦。策动坐骑,紧紧跟在韩青的侧后方,与他保持半个马身距离。 两把回旋镖,被她悄悄地扣在了手中。 练过飞刀的人,用回旋镖很容易上手。 “饶命———”发现韩青居然掉头杀了回来,两名刚刚停住脚步的喽啰,毫不犹豫地转身加速,落荒而逃。 其余距离稍远的喽啰,也纷纷果断转身。 一万吊钱够花好几辈子,可是,得有命花才行。 更何况,即便杀死韩青,他们也只能跟着喝口汤,根本拿不到大头儿! “别跑,别跑,挡住他们。老子亲自上,你们跟着就行!”将喽啰们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聂玉荪急得两眼发红,咆哮着挥舞起了钢刀,策动坐骑。 地势对他有利。 他可以顺着山坡向下冲! 天时对他也有利,马上就黑了。趁着黑夜杀人放火,对土匪来说是家常便饭。 人和,也在他们这边。 他还有两位好兄弟,十几名喽啰,只要聚集起来,一人一刀,就能将姓韩的大卸八块! 然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策马扑向了韩青。 其余所有喽啰,包括他的两位结拜兄弟,二当家吕猛和四当家洛丙添,都没跟上来。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想要自己也拨转马头逃走,却已经来不及。 一只模样古怪的暗器,忽然从韩青身后急掠而至,带着晚霞的余晖,正中他胯下战马的脖颈! 血花飞溅! “唏嘘嘘——”战马悲鸣着,再度高高扬起了前蹄,鼻梁眼眶等处,还有白色的石灰,没来得及擦拭。 聂玉荪猝不及防,翻滚着掉下马背,被摔了个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等他来得及挣扎着从地上往起爬,韩青手中的长枪,已经如巨蟒般扑至。 锐利的枪锋瞬间刺破他的护甲,皮肤、肌肉和内脏,在他的身体前方露出半寸! “卑鄙——”在身体被甩向半空的瞬间,聂玉荪的嘴巴张了张,发出模糊的骂声。 随即,他就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飞向了遥远的夕阳。 此时此刻,整个天空,地面,群山,树木,乃至整个世界,都如火焰般殷红。 第54章 官贼 “抓活的!射马腿!”挥臂甩飞枪尖上的尸体,韩青丢下一句话,直扑下一个骑着马的山贼。 话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他想实现的目标,后半部分,则是具体需要窦蓉帮忙做的事情。 这个目标,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事先,他也没跟窦蓉做相关预案。但是,他相信窦蓉一定能听懂。 “好!”少女答应一声,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二人比肩而行,逆着山坡追向两名仓皇逃命的土匪头目。夕阳的余晖,从山顶洒下来,给人和马都镀上了一层鎏金。 两个土匪同样是逆着山势而行,速度越来越慢。但是,韩青和窦蓉的速度,也在不断下降。双方之间,距离保持在二十步左右,迟迟不见缩短分毫。 如果任由两名土匪头目翻过山坡,再想抓到他们,可就难了。韩青迟疑着将长枪挂向马鞍,准备试一下自己的射术。 “嗖——”一把飞刀抢先从窦蓉手里飞出,追向土匪头目的脊背。但是,最终却没有触及目标,贴着战马的尾巴掉落于地。 “用投石索!”韩青想都没想,果断发出提醒。 话音未落,一根拴着罐子的投石索,已经被窦蓉举过了头顶。以在半空中高速旋转了两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手而出。 “砰!”罐子在二十步外,与一名土匪头目的后脑勺亲密接触。对方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踉跄着栽下了马背。 另外一名土匪头目听到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将坐骑带离山路,从侧前方兜了半个圈子,掉头向下。 这样跑,很容易导致马失前蹄,进而摔个筋断骨折。但是,也有三成可能,甩脱韩青,逃离生天。 他差一点就赌赢了,只可惜,忘记了韩青身边,还有一个擅长丢飞刀的得力帮手。 没等他将双方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一把回旋镖,已经贴着地面呼啸而至。“噗!”地一声,在他胯下坐骑的左侧屁股上,割出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唏嘘嘘——”坐骑吃痛不过,四蹄腾空而起。在重新落向地面的刹那,左前蹄踩在了松动的石块上,身体失去平衡,轰然摔倒,顺着山坡滑出了两丈多远。 马背上的土匪头目,根本来不及甩脱马镫。被坐骑带着摔翻,一并沿山坡快速下滑。 待韩青策马追过去,试图将他生擒。却看见此人的脑袋和脖子之间弯成了锐角,半边身体都被刮得血肉模糊。 “回头去找上一个!”顾不得怜悯死去的土匪头目,韩青拨转坐骑,奔向先前被砸下马背者。窦蓉默不作声地跟上,右手仍旧紧紧地扣住一把回旋镖。 这回,结果没有令他们两人失望。先前被窦蓉用陶罐砸下坐骑那名土匪头目,只是摔断了一条胳膊,疼得昏了过去,性命倒是无忧。 韩青和窦蓉不敢耽搁,抓了匹无主的坐骑,将俘虏捆在了鞍子上,然后策马疾行。一口气,跑出了三十多里远。直到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在一处荒废的破庙旁,重新停住了脚步。 此刻距离周世宗柴荣大举灭佛,才过去了五十多年。天下无主的破庙甚多,越是偏僻之处的佛寺,越是荒废多年,根本找不到和尚来继承。 对于赶路的商贩、进山的猎人和逃难者来说,这种寺庙虽然残破,却是夜晚最佳的栖身之所。 一则可以遮风挡雨,避免了寒气侵袭。二来,用树枝和杂物堵住门窗,也可以避免睡着后遭到野兽的攻击。 韩青跟窦蓉两个,在最近半个月来,已经不止一次找破庙当旅店居住。因此,轻车熟路。 进庙后,很快就找到了一口水井。随即,取来清水,开始安顿坐骑,点火热饭。 傍晚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二人都累得筋酸骨软。然而,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好歹对付一口热乎吃食,又拿热水轮班洗了脚。就重新穿戴整齐,连夜审问俘虏。 那俘虏姓骆,名丙添。与第一个被韩青干掉的土匪头目,乃是叔伯兄弟。 恨韩青杀了自己的亲戚,堵在嘴巴上破布刚刚被取下来,洛丙添就破口大骂,并发誓不会透漏半点儿消息给眼前这对“狗男女”。 韩青好歹也做过半年巡检,虽然没亲自收拾过囚犯,却没少从王武、张帆等人嘴里,听说县城的野牢子们,如何地折磨人。(注:野牢子,即编外衙役。借助官府的支持敲诈百姓,同时也负责帮官府干脏活。) 因此,他二话不说,将骆丙添的嘴巴重新堵住。随即,拖着对方直奔寺院后面的水井。 待抵达井口之后,找根绳子往对方脚上随便一系,就将对方头朝下沿着井口放了下去。 “饶呜,饶呜——”那骆丙添先前嘴表现得有多硬气,此刻耸得有多快。没等头皮触及水面,已经挣扎着哭喊求饶。 他的嘴巴被堵着,自然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而韩青恨他刚才骂得难听,故意将绳子又放下了半尺余,待此人被呛得没有力气挣扎了,才又将他重新拉出了井口,取下了堵嘴的破布。 这下,骆丙添彻底没有胆子骂了。像被刚刚钓上了岸的鲶鱼般,一边大口吐水,一边大口地喘气。 韩青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再度提起对方的双脚,将脑袋顺入井口。 还没等他开始往下放人,骆丙添就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饶命,韩爷爷饶命。小的招了,小的愿意招了,求韩爷爷饶过小的。小的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你愿意招了,那你先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绑过几次票?参加过几场拦路抢劫的勾当?!”韩青立刻停住了手,皱着眉头追问。 “没,没杀过。小的是第一次,第一次抢劫。小的原本是好人,被他们骗了,才一起堵您的路。他们答应抓到您后,分给我十吊赏钱。”那骆丙添眼睛骨碌碌乱转,嘴里一句实话都没说。 “小的家里老母病重,急需钱去买药……”偷偷看了韩青一眼,他继续信口胡扯。还没没等把谎话编全,却看到一根木棍当空砸落,不偏不倚,正中自己断了骨头的手臂。 “呀——”骆丙添疼得两眼翻白,凄声惨叫。却偏偏无法昏迷过去,转眼间,浑身上下都被汗水和尿液湿透。 眼看着疼劲儿过去了,韩青再度举起木棍,对准他的手臂断骨处,作势欲敲。 这下,骆丙添可是彻底认了耸,一边翻滚着闪避,一边哭着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招,我招。我以前亲手只杀过两个人,其他都是劫道之时,跟着别人一起杀的,具体数目不记得了,但是肯定没有超过十个……” “……绑票的事情,做过六起!” “拦路抢劫,记不起来了。韩爷爷,我真的没骗您!如果能记起来,我就是井里的王八!” “井里的王八,都比你干净得多!”恨此人恶事做得太多,韩青忍不住举起棍子,照着此人身上乱戳。 不小心,又戳到了断骨处,疼得骆柄添满地打滚,屎尿皆流。 待把疼痛劲儿再熬过去,此人也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了。 韩青将此人拖回寺庙正殿,当着早已看不出模样的佛祖之面,开始正式审问。窦蓉则拿了根烧焦了树枝做笔,在地上记录。 先问的,依旧是骆丙添以前犯过哪些案子?在山寨中的地位,以及山寨的位置和大致情况? 待此人将无关事情,全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也没剩下多少思考能力了,才重新转回了韩青自己急需知道的正题。 “说吧,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在山路上截杀我?又是谁,告诉了你们我的行踪?说仔细些,别撒谎,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问话的时候,韩青故意将一根木头棍子,在火堆中翻动。结果,很快棍子的前端,就冒出了袅袅青烟。 “我说,我说,呜呜……”那骆丙添,唯恐韩青拿冒着烟的棍子,又戳自己的断胳膊。一边哭,一边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主动倒豆子般,给招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暗中颁布重赏要韩青脑袋的,是商州府洛南县的一名豪商,姓钱,名永福。 此人号称年少落魄之时,曾经得到过定安主簿周崇的帮助,感恩于心。所以,不相信韩青四处散发的供状,认定他是在栽赃陷害自己的恩公。 此人自称无意与官府作对,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韩青栽赃自己的恩公之后,一走了之。所愿,悬赏一万吊,请看到韩青的人,拦住他,请他回到永兴军路京兆府衙门,跟周崇当面对质。 但是,在悬赏的末尾,此人却又追加了一句,切莫害了韩青的性命,让他自己和恩公两个被误解。否则,官府那里,他必然有口难辩! 凡是能接触到悬赏宣告的,有哪一个不是老江湖?最后这几句画蛇添足,又有谁看不明白? 因此,自从接到文告的第一天起,骆丙添所在山寨的老大,鸡鸣寨大当家聂玉荪,就把韩青当成了死人。只恨韩青出现的位置,距离鸡鸣山太远,自己无法从此人的尸体上分一杯羹! 而随后几天,却又不断有好消息,通过江湖同行的嘴巴,传入了他的耳朵。 据说,那韩青,竟然被地方官府伤透了心。此刻正星夜兼程,准备返回汴梁,找他家族中的长辈做主。 又据说,经略安抚使衙门那边,已经暗中给各地官府下达了秘令。吩咐他们只要见到韩青,立刻将此人拦下,星夜送回长安城。 大抵是,有啥委屈,在永兴军路境内解决。没必要,非得闹到汴梁去,给大宋官家添乱! “你说什么,经略安抚使衙门让各地官府拦下我,送回长安?还是秘密下的令?”韩青上辈子也算见识广博,立刻从洛丙添的话语里,察觉了一些不祥的味道。 “哎呀我的韩爷,如果不是官府透出了要拿下您的口风。别人许诺的赏钱再高,小的也不敢打您的主意啊啊!”那骆丙添为了少受苦头,什么话都敢往外招,“您是官,不是民。小的们截杀了寻常商贩,换个地方躲上一阵风头,也就没人过问了。杀了官,等同于造反,各地官府岂肯善罢甘休?!” 第55章 那些花儿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 长安古城内,旧唐宫阙,残砖断瓦满地,杂树枯草丛生,安静宛若鬼蜮。 曲江池上,却是烛影摇红,画舫往来如织。 最大,最热闹的画舫,永远是莲花班的人间天上,至少,近十年一直如此。 然而,画舫上最受酒客追捧的节目,却已经不再是一个月前曾经令人趋之若鹜的《临江仙》。 青莲大家凭着新作,《芙蓉出水》舞,重新拿回了莲花班,乃至曲江池第一才女宝座。每晚舞罢,都能赢得红绡无数。 没有人对此事觉得惊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惋惜。 即便再度退居莲花班第二,并且继续向第三滑落的紫菱大家自己,也是如此。 花无百日红,更何况,一首曲子词。 那阙《临江仙》再好,酒客听的次数多了,也不会一直觉得惊艳。 又更何况,紫菱比白莲,年龄大着好几岁。姿色也远不如后者妩媚动人。 “那韩巡检,真是个狠心的。你如此曲意逢迎,他居然连再为你写一首曲子词,都不肯答应!”当事者已经认了命,与紫菱交好的白藕,却愤愤不平。 姐妹俩年龄差不多,又曾经一起红透曲江,一起慢慢被后浪取代。昔日即便有过一些矛盾,也早就忘了个干净,剩下的,只有同病相怜。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会记起我?”许紫菱信手拔下步摇,任由长发瀑布般从头顶滑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平淡。 然而,眉宇之间,一缕担忧却驱之不散。 曲江池,向来是整个永兴军路,消息最流通的所在。有关“韩巡检大闹定安县,挂印而去”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这个时代的“一点五线明星”,许紫菱,也早就从酒客们嘴里,将大致前因后果探听了个清楚。 她心中震惊之余,对那位韩巡检,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有关“韩青勾结刘司仓盗卖官粮,事情败露之后杀死对方灭口,并且放火烧仓”的传言,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原因并非韩青给她的印象好,而是传言实在不靠谱。 一位上任不到半年,还是来自汴梁的巡检。能跟比他品级高,平素跟他还毫无瓜葛的司仓,迅速完成勾结,瞒过所有人将粮仓搬空,这话,恐怕只能骗一骗傻子! 只要心智稍微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朝那位韩巡检身上泼污。 有关“韩巡检夜入定安县,掠走周主簿,严刑逼供。并且将供状誊抄了上百多份,份份按上周主簿的拇指印,然后用孔明灯将供状洒遍邠、定、坊、耀四州”的传言,许紫菱却相信得毫无保留。 这才符合能写出”滚滚长河东逝水”之人的气魄,不出手则以,出手则雷霆万钧。并且,不为世间框架所左右,让那些准备施加于他身上的所有鬼蜮伎俩,都瞬间失效。 至于“韩巡检被李存孝附体,击杀为祸乡间多年的惯匪白连城,并且顺手拐走了窦里正的掌上明珠”的传言,许紫菱听了,则含笑摇头。 随即,心中难免涌起一缕酸涩! 哪个少年不风流? 就凭姓韩的当晚酒兴半酣之际,跟自己私下里说的那些俏皮话,便足以证明,他并非一个不近女色的道德君子。 只是,紫菱半老,难入少年之眼。 而芙蓉初开,恰适才子采拮罢了! “怎么会是自顾不暇?他若真的自顾不暇,又如何敢带着别人家的女儿,双宿双飞!”同样的事情,落在白藕耳朵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不为别的,只为替自家姐妹鸣不平。 许紫菱听了,却又笑着摇头,“传言未必做得了真。更何况,那窦家,在定安当地,想必也是能跟周家抗衡的大户。于明里暗里,都能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心中难免又涌起几分失落。 窦家能帮上韩青的忙,只是她的猜测。然而,她自己有心无力,却是事实。 此外,定安窦家比起汴梁韩家,称不上门当户对,但窦家的女儿,却可以做巡检之妻。 而她,哪怕自赎自身,然后效仿红拂夜奔,也只能做妾而已! 想要得到更多,哪怕对方愿意,也不会被世间礼法所容! “希望如此吧,否则,他可真对不起你这一份相思!”与紫菱身世仿佛,也能体味到此刻她心中卑微,白藕叹着气,从背后抱住了好姐妹的肩膀。 两人的年龄和容貌,放在二十一世纪,是不折不扣的青春靓丽。然而,在这个时代,却要担心自己韶华不再,老来嫁作商人妇。 “哪里有什么相思?只是我自己不甘心,一直追着他要另一首好词而已!”轻轻将头向后靠了靠,许紫菱苦笑着摇头。“想必也太让他为难了。那阙《临江仙》,原本已经是世间难得之神作。满长安的才子想要唱和,都无一首匹配得上。而你也说过,《临江仙》未必是他自己所写。” “我当初只是那么一说,但是,若不是他自己所写,世间还能有谁,身怀如此才气,却甘愿为他人捉刀?!”白藕伸出手指,温柔地替紫菱揉太阳穴。 这个观点,却和许紫菱有些不谋而合了。 但是,后者却继续轻轻摇头,“长河,与沙渚,都显得很突兀。白发渔樵,意境虽好,却与他年龄不符。我总觉得,至少是已经过了不惑,看尽了世间沧桑的人,也该有如此感悟。” 说话间,却又是语锋陡转,“但是,那晚他击鼓高歌时的神态,现在想起来,的确又像经历了许多沧桑之后,返璞归真。又让我不敢怀疑,那首曲子词,是他亲手所写。” “你跟他书信往来了好几次,就没试着问问,他明明是个少年,为何心境如此沧桑?”白藕听了,忍不住又低声提醒,“总得让他知道,你在关心着他,想为他分担心事,而不是每次都谈诗论文。” “总计只见过一次面,我怎么敢问得这么深?”许紫菱又摇了摇头,低声轻叹,“更何况,后面的信,都是余教习亲自指点下所写,我自己能做主的地方,着实不多。” “余教习管得可真宽!”白藕眉头轻皱,抱怨声脱口而出。 随即,便吓得她自己一哆嗦,赶紧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在听,才又压低了声音,小心警告,“我跟你说啊,好妹子。如果将来还有机会,遇到第二个中意的人,你千万别再听余教习的。” 不待许紫菱反驳,她又朝着周围快速扫了几眼,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她另有企图。此外,她虽然本事大,号称对男人不屑一顾。可她已经四十多了,都没把自己给嫁出去,哪有资格来教你?” 第56章 失控 “别这么说,她毕竟对咱们有过授业之恩!”听白藕语言过于犀利,许紫菱连忙转过身,抬手去捂住她的嘴巴。 待对方闭口不言,她忽然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妮子,莫非疯了么?笑起来没完!”被许紫菱忽然露出来的癫狂模样给吓了一跳,白藕本能将身体挪开半尺,一边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有无差错,一边低声数落。 “没事,没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听了姐姐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许紫菱一边用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摇着头解释。 一直不明白,余教习命令自己给韩青写了那么多信,为何未能让韩信对自己动心。 原来,关键问题在这儿! 那余教习,根本就是在盲人指路。 作为欢场中的老前辈,余教习自然跟自己一样,不缺让男人乖乖为自己掏钱的杀招。 但是换取男人真心的招数,特别是韩巡检这样的男人,余教习恐怕比自己知道的还少。 而自己,还曾经担心,韩青会被那些信所骗。 自己,还曾经想过,偷偷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上当。 不过,这样也好。 余教习的心思彻底落空,自己虽然没来得及对韩青做出提醒,却也没有来得及帮人害他。 而那韩巡检带着如花美眷,辞掉官职,去做红妇女和李靖了。 今后,肯定会忘记一个姓许的青楼女子,曾经一封封地写信给他,无论他肯不肯回。 想到今后,连以前那种奉命而写的书信,都没法再跟韩青通了,她又禁不住感觉怅然若失。 虽然她对韩青的感情,远远没到这辈子非君不嫁的地步。但直觉却清晰地告诉她,同样的男子,这辈子恐怕永远遇不到第二个。 更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让她一见之后,就忍不住想跟他走得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甚至差点儿成为执念。 正遗憾地想要扼腕长叹之际,舱门外,却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许紫菱立刻收起了所有心事,摆出一副妩媚姿态,对镜梳妆。 而白藕,更像受了惊吓的小猫般。踮起脚尖,弓下身体,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快速开溜。 几乎是在后门关闭的同时,前门也被人轻轻推开。教习余柏莲,板着脸走了进来。 先习惯性地四下扫视,待确认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她才将目光转向起身向自己行礼的许紫菱,轻轻摆手,“行了,不用如此客气。这是你的梳妆舱,又不是外面。” “是,教习!”许紫菱柔柔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快步走到与梳妆台相对的木桌前,去倒茶水。 “不必了,我刚刚在前面喝过茶!”余柏莲显然心情不太好,再度快速摆手,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教习请问?”许紫菱心中偷偷打了个哆嗦,赶紧站直了身体,与余白莲正面相对。 “也不算什么大事!”余柏莲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严肃,第三次快速摆手,“你听说过韩巡检的事情了么?可知道他去了哪?他在给你的信里,提没提过,什么故交,好友之类的,在永兴军路便能就近去投奔?” 说不是大事儿,她问得却宛若连珠箭一般。令许紫菱感觉招架不暇,稍稍费了一些时间和力气,才柔声回答,“回教习的话,有关韩巡检的事情,奴奴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注:奴奴,宋代青楼女子的自称。例证可参见黄庭坚词“奴奴睡……”之句。) “你先别管是真是假!”余柏莲性子急,立刻不耐烦地摆手,“说重点,可知道他去了哪?他在给你的信里,提到没提到,在永兴军路有什么亲朋好友?!” “奴奴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许紫菱这回想都没想,就果断摇头,“先前的信,每一封都请教习帮忙揣摩过,上面从未曾提过他想去哪里,更未曾提过,他在永兴军路有什么亲戚朋友。” 说罢,看了看余柏莲的脸色,又赶紧快速补充,“对了,奴奴第一次与他相遇那天,还有一个姓杨的校尉在场。据说是他的总角之交。好像是汴梁人,其祖父还是一个很大的大官儿!” “翊麾校尉杨旭,其祖父是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名头不小,官职却也算不上多大!”余柏莲接过话头,不屑地撇嘴。 “对,就是他!”许紫菱知道杨旭身边带着一支军队,巴不得余柏莲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此人身上,立刻用力点头。“奴奴就知道韩巡检跟他关系很好。另外,当天还有一个汴梁城来的大官,姓李,好像跟姓杨的一起去了夏州。” 谁料,她的一番努力,却丝毫没起到作用。余柏莲听了之后,再度不屑地摇头,“这个更小,不过好歹是皇帝看重的人,能直接往皇宫递话的那种。此刻,这二人一个在夏州,一个在环州与夏州交界处,与韩巡检最后出现的位置,都恰恰相反。” “那,那奴奴就不知道了!”许紫菱听得心中发紧,表面上,却装得愈发柔弱怕事,“奴奴总共只收到过他三封回信,最后一封,还是在一个半月之前的。在信上,他没透露半点儿想要离开金牛寨的口风。” 担心余柏莲不相信自己,话音落下,她立刻打开梳妆台,在放首饰的盒子下面,将韩青给自己的回信全都摆了出来,“都在这里了,教习如果需要,可以仔细翻看。” 每一封信,都是余柏莲看过的,她当然不怕此人还能从里边找到更多的有用信息。 而后者,见她表现得如此干脆,也快速放弃了从她这里寻找线索的可能。摇摇头,声音迅速变得温柔,“你自己收好了吧,我不看了。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你若是能帮他一把,他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胜过在信上写千言万语。” “奴奴此刻还收着这些信,还有什么用?!”许紫菱低下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落,“给他写了那么多信,他总是回得有一搭没一搭。走的时候,也没想着给奴留只言片语。倒是听说半路上,收了别人家的小娇娘!” 开始之时,她还只是故意装作失落模样,以求余柏莲看到之后,别再找自己的麻烦。到后来,却真的触及了自己的伤心处,两行珠泪顺着脸庞滚滚而下。 那余柏莲见了,愈发相信,许紫菱没必要欺骗自己。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揽住了对方肩膀,“你不要哭,男人么,有几个不喜欢小娇娘。他是不知道你的好,这辈子也没福气跟你相守。” 说罢,又拿出手帕帮许紫菱擦干了眼睛,柔声补充,“如果他托人送信给你,或者托人给你带话,记得千万跟我说一声。我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还想帮他一把。如今,见到你这般模样,却又担心你一时心软,被他给骗得人财两空。” “嗯!”许紫菱贝齿轻咬,含着泪点头。 “唉——”余柏莲知道从她嘴里,已经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消息了,叹息着收起手帕,转身离去。 双脚刚迈过门槛儿,杏眼已经快速瞪了起来,右手也快速腰间藏着的短刺,“谁在那?出来!” “师姐,别动手,是我,是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快速在黑暗中响起,紧跟着,有个身穿绸缎,头戴锦帽,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从船舱拐角处闪了出来。 “二师弟,你怎么来我这里了?你疯了?”余柏莲大吃一惊,四下快速看了看,上前一把拉住对方手,沿着船舱外边的扶梯,直奔二楼自己专用的寝舱。 待进入了舱内,关紧了门窗,才一边亲手掌灯,一边继续低声呵斥,“你手底下没人可用么?!别忘了,为了你身上的官袍,教里耗费了多大代价!” “情况有些紧急,我收到消息之后,来不及安排底下人传信给你。”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挨了呵斥,却不敢生气,陪着笑脸低声解释,“反正这里是画舫,只要花钱就能上。我装作来听曲子……” “哪有亥时之后,才登船听曲子的。除非你有相好的小娘子在船上,她肯留你过夜!”余柏莲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抢白。 浓眉大眼的男子无言以对,只管继续拱手赔笑。 余柏莲见状,也不好继续发作,翻了翻眼皮,低声吩咐,“说罢!什么事情。如果真的紧急,就饶恕你这一次。如果事情不够分量,二师弟,你可别怪教里头规矩严格。” “师姐放心,教里的规矩,我都记着呢!”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闻听,立刻抚着自己的胸口保证。随即,快速收起笑容,低声汇报,“定安县令张威,不肯服从教里的安排,主动顶下一部分罪名,以图将来东山再起。大前天在定安县衙二堂,举火自焚了!将教里派去监视他的弟兄,和京兆府派去请他的军巡司使王全,全都给闪了个空!” 第57章 血色莲花 “什么?”余柏莲柳眉倒竖,两只眼睛里没有半点对张威的同情,只有杀气弥漫,“他好大的胆子,他的妻儿呢。可曾带到总舵里来!” 先前虽然被韩青用孔明灯散发周崇供状的行为,给弄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她与红莲教几个骨干商量之后,却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化解之策,并且已经按部就班地付诸实施。 在对策里,对张威的要求很简单。 此人只需要认下“借用”官粮那一部分罪行,对其余指控,都可以尽数推为“韩青为了搬倒周崇在胡乱攀扯”。 而周崇那边,也会全力配合,证明张县令与红莲教无关。只有他自己一时糊涂,多年前曾经接受过红莲教的恩惠,结果被不法之徒借用了名头,误入歧途。 如此一来,周崇最终可能依旧难逃一死,但张威却可以通过周密的运作,有很大机会,证明其“借用”官粮是为了救治下百姓青黄不接之急,而不是贪污。 再加上朝廷素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对张威最终处置,也就是贬谪岭南而已。 等一两年风声过去,教里自然有办法安排他东山再起。 当张威和周崇,这两个关键人物,都安稳下来之后,其余细枝末节就好处理了。 所有被卷入案子的其他小人物该殉教的殉教,该跑路的跑路,便能令“供状”所造成的波及,被限制在一县范围之内。 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发展了二十余年,势力已经横跨七个州县。 损失掉定安县分舵,只能算是壮士断腕,绝对不会威胁到教派的生存和发展大计。 接下来,几个在官府当中身居重要职位的高级教徒,只要每人稍稍做一点变通,连环放大之后,就能让朝廷的政令彻底走样。 如此,哪怕韩青逃回了汴梁,在其家族支持下告御状,导致朝廷派遣钦差专门下来查案。 最终,也会证据匮乏,让案子变成一笔糊涂官司。 以大宋朝廷的做事效率,任何糊涂官司,不扯上三五年,都出不来结果。 而红莲教根本不需要三五年,再有半年时间,就可以挑选吉日起兵,效仿党项李继迁,割据数州,建立属于自己的地上天国! 这个谋划环环相扣,可谓万无一失。 对当事人的安排,也不可谓不周全。 却谁也没料到,向来老实听话的定安县令张威,居然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一死了之! 这些年来,红莲教对张威的投入,可不是他自己死了,就能偿还清楚的。 所以,余柏莲根本不用想,就立刻做出了追杀张威妻子儿女的决定。 “他的儿子在汴梁读书,女儿嫁去了山东。妻子前年就没了,家里只有两房小妾,其中一房,还是圣姑赐给他的。”中年男子在教中职位不低,也见惯了教里如何处置叛徒。听了余柏莲的话,立刻在旁边低声补充。 “派人去汴梁,杀了他儿子,以儆效尤!”余柏莲急火攻心,继续咬着牙吩咐,“两房小妾,没入教那个,找个人买下来,然后带到外地去杀了。他女儿就算了,山东距离京兆府太远,咱们的人去了,未必容易得手!” “是!”中年男子立刻拱手领命,却没急着去执行,而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补充,“圣姑,杀人容易,难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张威这一死,事先安排好的解套方案,就全都乱了。姓韩的又迟迟看不到人影……” “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想把他拉到教里来!”余柏莲犹豫了一下,果断承认,“过后,我会向教主自请责罚。” “师姐也是看他人才难得,谁料想,他的反应完全不合常理!”中年男子闻听,立刻主动替余柏莲辩解,“更何况,教主在信中也说过,很看好他。” “教主没错,是我办事不力!”余柏莲一改先前骄横,再度主动担责。“我本以为,他能成为第二个张威。而以他的家世和履历,只要圣教在背后多推他几下,他很快就能超过张威,进入州府担任显职,甚至进入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为圣教占据又一个要害职位。” “师姐无须对自己过于苛责。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出过。”中年男子与余柏莲交情甚好,再度低声替她辩解,“出了麻烦,抓紧时间补救便是了。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肯定能让此事圆满了结!” “嗯!”余柏莲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勉强笑了笑,轻轻点头,“你说得对,想办法补救便是。总不能因为自责,就什么事情都不去干!” 说罢,她迅速从自己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支三寸长的虎牙状短刺,先用左手食指抹了抹刺刃,然后快速划向了自家的手腕。 锐利的刺刃,立刻将她的左手腕,割得皮开肉绽。 余柏莲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脸上迅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她将手腕伸向一只纯银打造的花瓶,一边任由自己的血滴入瓶口,一边念念有声。 “红莲圣母在上,弟子余柏莲,犯下了轻敌大意之错,导致定安分舵崩解,百死莫赎。然而要事当前,不敢以死避责。所以暂寄性命,以图戴罪立功,报效圣母庇护提点之恩……” “圣母在上,弟子谢德勋,愿意与师姐共同承担责罚。”中年浓眉大眼男子,也快速走到银瓶前,满脸虔诚地小声祷告。 银瓶打造得很精致,绝对不可能漏水。然而,随着更多的鲜血滴入,一朵红色的莲花,却在银瓶表面快速呈现,怒放! 莲花正中央,一个身穿红衣的中年美妇,也缓缓出现。眉眼低垂,满脸慈悲,仿佛在怜悯着天下芸芸众生。 余柏莲脸上的表情,也迅速变得圣洁,慈悲。 缓缓睁开双眼,她将雕有莲花老母的银瓶,放在了香炉旁。随即,又快速点燃了三柱高香,以为供奉。 待香烟开始在银瓶附近缭绕之后,她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中年男子,柔声吩咐:“圣教左护法谢德勋听命!”“在下谨遵圣姑号令!”中年男子拱手领命,然后静待余柏莲的下文。 “传令给厉右护法,让他安排周舵主早点儿殉教吧!不要等他抵达京兆府了!”余柏莲的脸上,依旧写满了圣洁与慈悲,声音在这一刻,也非常地轻柔,“张威辜负了圣教,导致先前的安排出现了重大漏洞。所有谋划,只能全部作废。而再耽搁下去,必然会动静越来越大。” “是!”谢德勋回答得干脆利落。 “安排周舵主殉教,善待他的家人。然后,你亲自调集精锐,不惜任何代价干掉姓韩的。只要三个涉案人都死了,此案自然没法再查!”缭绕的青烟中,余柏莲垂着眼睑继续吩咐。慈悲的面孔,与银瓶上的莲花老母,隐约有七八分相似! 第58章 死不得 “吱呀——”伴着干涩的摩擦声,木制的正门被推开,晨光照进大雄宝典,将黑暗一寸寸驱散。 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在白马上善寺方丈的陪伴下,手持三柱高香,缓缓而入。随即,在梵唱声中,对着佛陀三拜九叩。 青烟缭绕,将端坐在香案后的佛陀,映衬得慈悲而又庄严。 与大宋其他官员不同,张齐贤不信道教,却礼佛甚诚。 每逢初一十五,只要不是在汴梁参加朝会,他必然要亲自到寺庙中给佛祖上香。 而在永兴军路京兆府长安城这里,再虔诚的善男信女,也没胆子跟经略安抚使争头香。 所以,每逢张齐贤入寺敬香的日子,白马寺的僧侣们,都特地把辰时到巳时这段时间留出来,单独接待张居士一个人。 并且,无论张居士来得早,还是来得迟,僧侣们的早课,肯定会在他左脚迈入大雄宝殿的那个瞬间开始。 如此,张居士焚香之时,就能伴着诵经声,平添三分庄重。 张伟贤久居高位,岂能觉察不到和尚们是在努力拍自己的马屁? 但是,觉察得到归觉察得到,他却不愿意戳破,更不会装腔作势拒绝这份便利。 他只管尽量卡着辰时抵达白马寺,每次上香在寺院内逗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刻钟。 如此,便不会让其他香客等得太久,远在西天的佛祖如果看到了,也不会怪他跋扈,反而会欣赏他这种与人方便的善行。 此外,他礼佛虽诚,捐给寺庙的香油钱,却不会太多,只是寻常人家的半月收入而已。 这样做,既可以避免有下属官员为了引起他的注意,重金向寺院布施。 又可以令其他善男信女明白,礼佛关键在于心诚,而不在于给佛祖塑更高的金身,盖更雄伟的寺院。 这就是“教化”二字的要义! 大宋一共有十四位经略安抚使,如果放到汉代,就是十四位州牧。 牧者,为天子教化百姓也! 一位优秀的州牧,决不能到任之后,就三把火乱烧,搅得治下鸡犬不宁。 而是要润物细无声。 州牧廉洁奉公,底下官吏自然不敢胡乱伸手,偶尔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其心中也会有所忌惮。 州牧不喜铺张,底下的官吏自然也不会过于追求排场。 州牧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底下的官吏自然…… 不过,最近这段日子,张齐贤所信奉并推崇的教化功夫,显然遇到了一些挫折。 所以,今天他上过香之后,他在佛前逗留的时间,明显比前几次长了许多。 和尚有眼色,不会来打扰他。 四下里的诵经声,也让他容易静心。 他已经年过花甲,不求什么老当益壮,只想让佛祖保佑自己,在上书乞骸骨之前,不要失了晚节。 他已经察觉到,永兴军路这地方,官场内部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外来的经略安抚使,很难做到令行禁止。 他早就没有了年青时的锐气,不想大刀阔斧地梳理地方官场,只求完成官家交给自己稳定地方的任务,然后混个三师头衔,荣归故里。(注: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属于名誉性质,没实权。但是能给家族带来许多荣耀和发展便利。) …… “恩相,恩相!”仿佛佛祖故意要考验他,还没等他将心情平缓下来,判官梁颢已经急匆匆闯入了大雄宝殿,“京师那边,有文书送达,需要恩相及时拆阅。” 张齐贤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其实就是梁颢。 因为,只要梁颢在这种时候找他,肯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然而,当听到对方说出,自己跟他约定的暗号。张齐贤却立刻笑着点头,“嗯,知道了,你去外边稍等,老夫这就回去!” 说罢,又转过身,双手合十向佛祖告了罪。然后才缓缓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寺院,登车回返。 待侍卫们帮他,将马车的帘子拉下。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阴沉,“太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居然亲自来白马寺找老夫!” “恩相恕罪,呼——”梁颢提前一步进了张齐贤的铜妆马车,却还没有来得及将呼吸调整平稳。听到上司追问,连忙喘息着回应,“下官并非有意打扰,实在是,实在是这个消息越早让恩相知道越好。定安县令,三天在县衙二堂前举火自焚了。” 张齐贤大惊失色,一连串的质问话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张县令自焚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去请他的人是谁?你不是暗中叮嘱过了么,要好言好语请他来京兆府?!去请他的人,做事怎么如此不稳妥?” “是左军巡使王全,坐镇做左军巡院七年,非常稳健的一个人。”梁颢知道这种时刻,自己用不着替自己辩解,拱起手,捡重点回应,“我派他去请张威之前,曾经亲自调阅过他的履历。确定他是跟转运司这边牵扯最少的一个,平素做事也很少出差错!” “嗯——”张齐贤低声沉吟,随即又快速追问,“他不是从坊州去的定安么?路上花了几天?他先到了定安,还是张县令先举火自焚的?” “路上花了两天一夜。他进入县城之前,张县令已经点起了火。前后差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梁颢皱着眉头,继续汇报,“恩相,这件事,王全身上,恐怕挑不出任何纰漏来!” “呵呵,两天一夜,还好,他没坐轿子去!”张齐贤气得脸色发黑,却不得不认同梁颢的观点。 从坊州转道去定安,两天一夜时间,对普通旅客来说,肯定不算耽搁。而王全奉命去“请”张县令,路上走两天一夜,就等于故意给对方留出充足准备时间了。 只是,张齐贤身为一路经略安抚使,即便看出王全在“放水”。也抓不到任何证据,更没办法拿对方怎么样。 虽然在理论上,他有权力将对方革职。可罪名却无法定得过重。而经略安抚使很少会在一地任满两年。当他奉命返回汴梁,地方官员们,自然有的办法让王全官复原职。 “属下已经安排人,去接应厉以贤,避免周崇那边再出差错。”作为张齐贤的心腹臂膀,梁颢肯定不能只懂得向对方汇报坏消息。待对方了解完了目前出现的新情况,立刻说出了自己的补救方案。 “厉以贤,也是京兆府的人吧?”张齐贤闻听,再度皱起了眉头,“王全是他的下属。” “正是!”梁颢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凝重,“转运司那边的人手,如今都需要避嫌。咱们带来的人手,对当地情况却不熟悉。所以,先前属下只能从京兆府借人。现在想来,却是棋差……” 一句话没等说完,车窗外,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侍卫梁晓的面孔,就出现在了重新拉开的窗帘外,“报,经略,京兆府那边送来急讯!” “呈上来吧!”张齐贤立刻预料到情况恐怕不妙,疲倦地挥手。 梁晓答应着离去,不多时,又将一封火柒封印完好的信封,双手送入了马车。 张唯贤借着日光,亲手拆开。目光粗略扫了几行,就苦笑着将其丢给了梁颢,“周崇果然死了,在囚车里,半夜用栏杆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给吊死了。厉都辖承认做事不力,主动停职,自请处分!老夫,如何敢处分他?老夫,老夫原本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如今看来,老夫能活着回边梁,已经是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老夫聪明了半辈子,到老,却终于做了一会蠢材,哈哈——” 抬手抹了下眼角,他继续狂笑着摇头,“哈哈哈,老夫终于明白,当初官家询问谁去收拾永兴军的这个烂摊子之时,满朝文武,谁都不肯抬头了。哈哈哈,这里的水,果然够深!老夫这回,栽的可是一点儿都不冤!” “恩相!”看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张齐贤,居然被气得语无伦次。梁颢不禁两眼发红,咬了咬牙,毅然说道:“恩相,涉案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接下来,恐怕韩巡检也在劫难逃。下官受你知遇提携之恩,无以为报。愿亲自带一哨人马,去将韩巡检接到京兆府来。” 说着话,他伸手就去推马车的门。却不料,胳膊竟然被张齐贤给扯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能去,你如果去寻姓韩的小子,他肯定死得更快!”张齐贤气得胡须乱颤,头脑却异常的清醒,“张威和周崇已经都死了,无论如何,姓韩的小子不能再死了。只要他不死,某些人在永兴军路,就甭想永远一手遮天。” “恩相!”知道张齐贤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梁颢红着眼睛乞求,“下官在您身边,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落在别人眼里。您的政令,恐怕也出不了经略使行辕!而下官离开长安,您手中反而等于多了一颗活棋。下官不信,他们敢公然杀了下官!” “你不能死,姓韩的小子也不能死!”张齐贤没有松手,只管继续轻轻摇头,“去给京兆府衙门传令,发海捕文书,追缉韩青。让他们务必将告示三日之内,贴遍永行军路所有城门和关卡。抓到韩青之后,立刻押往安抚使行辕,老夫,老夫要亲自审问他!” “恩相!”梁颢楞了楞,迅速明白,张齐贤这是准备跟地方官员们放手一搏了。随即,红着眼睛发出提醒,“用什么罪名?他好歹也是从九品,并且他祖父和堂伯父那边……” “罪名,无故拘押地方官员!”张齐贤想了想,快速给出回应,“已经足够了!老夫身份经略使者,追缉一个从九品,总不需要再向谁请示!至于他祖父和堂伯父那边,老夫相信,他们早晚会明白,老夫不这样做,姓韩的小子才必死无疑!” 第59章 幕后的幕后 “通缉在逃要犯一名,姓韩名青,身高八尺半上下,方面无须。身边携带枣红马一匹,大黑马一匹,还有一名少女同行。有知情者,请速速告知官府,赏金五吊。若是隐匿不报,与通匪罪论处……” 不能说大宋永兴军路各级官府做事拖沓,至少在通缉韩青这件事上,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头天早晨经略安抚使行辕下了令,第二天,画有韩青头像的海捕文书,已经贴满了京兆府和商州下属的所有县城。 第三天华州、第四天耀州…… 到了第五天头上,连最东头的虢州和陕州,都贴上了告示。官民齐心,追缉“盗卖官粮、劫持主簿,逼死县令”的要犯韩青! “这个韩青啊,可是真的十恶不赦。朝廷对他委以重任,他非但不知道感恩图报,居然上任之后,就跟临近粮库的司仓勾结起来……”自有识得几个字,又好事儿的半吊子读书人,站在通缉令前,向百姓们解读上面的内容,并且不断加上自己的评论。 仿佛他们曾经亲眼看到韩青犯罪,并且在现场帮忙把风一般。 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也义愤填膺,都觉得如果罪行真的如半吊子读书人所描述,那姓韩的恶棍被官府剐上十次,也都不冤! 当然,前提是官府能尽快抓住韩青,然后立即审判定罪,押赴刑场。 否则,说不定哪天又有其他截然相反的消息传来,大伙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又觉得韩青忠勇无双,朝廷理当拜他做大将军了! “稀罕,真是稀罕,这大宋,的确够大,境内什么怪事都能看得到!”与百姓们喜欢凭借传闻和个人感情“办案”不同,陕州最东部的石壕镇的一处茶楼中,却有四五个士绅打扮的客人,隔着窗子,对着官道旁告示栏中刚刚张贴出来的通缉令,冷笑着品头论足。 “呵呵,能同时上了永兴军路的江湖悬赏令和官府通缉文告,这姓韩的,也算是独一份了!” “史兄错了,是先上了江湖悬赏令,赏金一万吊。然后才上的官府通缉令,赏金五吊。时间差着十几天,价格也差了二百倍呢!” “非也非也,赫连兄才是错的那个。这姓韩的,是先被官府暗中追缉,然后才被江湖悬赏,最后,官府对他的追缉,才由暗转明!” “史兄,赫连兄,你们俩为何计较起这细枝末节来了,谁先谁后有区别么?” “张兄久居夏州,很少来大宋。应该不明白其之中花样。官府暗中追缉,只是某些官员想要办他,却还顾忌着大宋朝廷的律法和其背后的家族势力。如果不小心在抓他的时候,把他给打死了,肯定得有人站出来顶缸!“ “赫连兄所言没错,公开追缉,则意味着这永兴军路上下,已经有了足够把握,把案子办成铁案,让他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如果抓他之时,他敢反抗,当场射成刺猬,过后也不用任何人为此事担责!” “嘶——” 说着说着,就有人倒吸起了冷气。 抬头向上看去,天空中挂着明晃晃的大太阳,树梢头也没有起风的痕迹,可人心里,却是哇凉哇凉! 不过,再想到,龌龊事全都发生在永兴军路,而不是夏州。在场众人,却又暗自庆幸。 对手愚蠢和腐朽,就是自己的幸运。 特别对于他们这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夏州飞龙司细作来说,大宋官府越烂,就意味着他们在大宋境内越安全。 最近两年,夏州飞龙司的细作,之所以能在大宋境内无往不利,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将联络点打着茶楼的幌子,开在了连接京西北路和永兴军路的咽喉处,也全靠了对手的“帮衬”! 否则,他们这伙人本事再大,做事再谨慎,怎么可能半点儿痕迹都不暴露? “史某的见识,果然短了!”半晌,被唤作史兄的茶客,唏嘘着摇头,“怪不得去年大战过后,二王子子提议乘胜追击,席卷关陇。早知道大宋官场糜烂至此,我大夏就当拒绝议和,长驱直入!” “二王子见识长远,绝非我等能及。先前他下令刺杀那姓韩的,我等还以为他是气那姓韩的在牡丹阁,扫了他的颜面。现在掉过头看,此举真是神来之笔。非但借姓韩的之手,将永兴路官场搅成了一锅粥,并且也将大宋的短板,也尽数暴露了出来!” “的确,如果不是二王子下令行刺,姓韩的估计还不舍得跟那姓周的去拼命!” “驱虎吞狼,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二王子虽然年纪轻轻,却使得出神入化!” …… 转眼间,议论声就又大了起来。这回,却是众细作们在背后公然夸赞起了夏国公李继迁的二儿子李德昭。 虽然在场众人,其实大部分心里头都明白,李德昭逼迫夏州细作冒着集体暴露的风险,派遣鹞子去行刺韩青,纯粹是为了发泄其心头私愤。 然而,却谁都无法否认,李德昭这一手,恰恰歪打正着,收到了别人精心谋划都不可能取得的奇效。 这就是传说中的气运加身了,连争风吃醋,都能搅动一路风云。 而气运加身之子,将来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夏州不比大宋,立继承人还讲究什么长幼有序。 党项人的头领,向来是谁有本事谁当。李继迁培养儿子,也是故意让兄弟俩相争,然后选取其获胜者,以基业传之。 从目前情况来看,李德昭的胜算,明显比其兄长李德明高一些。 甭说别的,光是敢主动请缨,去汴梁做人质这一手,就让所有飞龙司的细作们连挑大拇指。 再看李德昭进入大宋境内所作所为,虽然表面上是在游山玩水外加花钱捧歌姬。暗地里,却把沿途各地大宋的关防情况,摸了个底掉。 再加上其无意间对大宋内部造成的破坏,可谓战果相当辉煌。而其兄长李德明,却只有胆子坐在夏州官衙内夸夸其谈,哪曾为大夏立过半点儿实际功劳? 所以,如果押注将来谁能继承夏州的话。飞龙司的细作们,十有七八要押李德昭。哪怕不急着付诸行动,至少在言语上,会表现出对此人足够的尊敬和推崇。 “几位好谈兴,莫非今天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么?”就在细作们说得热闹之际,茶馆二楼雅座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名烟邪魅行女子,直接闯了进来。 “属下见过白判官!” “白判官教训的是!属下刚才懈怠了!” …… 众茶客们齐齐站了起来,向女子拱手行礼。 “知道自己懈怠就好,今后不妨惊醒一些。像刚才那样,即便一楼的暗哨被大宋皇城司的探子放倒了,你等也未必听得见!”被称为白判官了女子摆了摆手,低声数落。 她身上,带着明显刚刚跟人欢好过的痕迹。众细作经验丰富,全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然而,却谁都没胆子顶嘴,只管一个个将身体站得笔直。 “罢了!这次过失,本官先记下,等将来有谁再犯错,本官就跟他一起算!”见众人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夏州飞龙司女判官白泽再度轻轻摆手,“本官刚才略费了些手段,从石壕镇巡检孙东林那里,探听到了韩青的最新出现的位置。” 众细作闻听,全都精神一振。齐齐将头抬起来,看向白色的红唇,仿佛后者嘴里随时能吐出花来。 “华洲,敷水镇,两天之前,他在那边打伤了拦路的官差,强行闯卡而过。”白泽却弯下腰,用手指沾了些茶水,于桌案上快速描画,“而三天前,他出现的位置是芙蓉寨。再往前,则是鸡鸣山!” 众细作潜入大宋的时间或长或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永兴军路各处地名了熟于心。但是,看了白泽用茶水勾勒出来的图案,却立刻都能猜出,韩青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汴梁。 “去汴梁的各条道路上,眼下都官府都设了卡子。他即便本事再大,也很难闯得过,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娇娘!”白泽只是想告诉众人她的结论,根本不需要众人的回应。 将手指在大襟上随便擦了擦,她继续补充,“所以,我估计他选择乘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的可能性更大。而乘船,有两道水上关卡,他必须绕着走,否则,一旦被人堵在船上,他就插翅难逃!” “灵宝和平陆!”史姓茶客对水路熟悉,立刻给出了答案。 “对!”白泽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头,“所以,接下来,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带着二十名鹞子,去灵宝附近的小路上寻找他。另外一路,则带着三十名鹞子,去平陆那边寻找。我看了,能绕过两道水关的小路不多,而绕过之后,还能再返回渡口的,总计不会超过五条。” “抓住他,悄悄押回夏州,等候二王子处置!” “抓住他,交给大宋官府,让他们狗咬狗!” “杀了他,给二王子出气!” “我等该如何做,还请白判官示下!” 众细作精神再度大振,一个个擦拳摩掌。仿佛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将韩青按翻在地一般。 判官白泽却不说话,只管微笑倾听。 待所有人都叫嚷累了,她才将双手向下压了压,笑着摇头:“二王子有令,这次,咱们却既不要去抓他,也不要杀他。而是,尽可能地帮他逃出生天!” “什么?” “白判官,你说什么?” “二王子为何要咱们帮他?!” 众细作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二王子为何要这样安排,不需要向咱们解释!”白泽忽然竖起了眼睛,双目之中寒光闪烁,“帮他逃出生天!立刻去做,二王子改主意了,要留着此人有大用!” 第60章 白鹤是个什么鸟 “属下遵命!”众夏州细作齐齐拱手,谁也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那白泽,却担心众人在执行命令时,偷偷打折扣。想了想,又非常勉强地补充道,“你们没发现,二王子自打入宋以来,每一步安排,看似无心,最后都收到了奇效么?更何况,有姓韩的在明处将永兴军路搅个稀烂,不比咱们自己动手强?这么好的一把刀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了。多留他活几天,他又祸害不到咱们夏州!” “二王子英明!”众细作终于心服口服,齐声赞颂。 “歌功颂德的话,尔等不妨将来有机会,当面跟二王子说!”白泽又将手向下压了压,全身上下的妩媚姿态尽去,代之的,则是十足的武将威严,“张执事听令……” “属下在!”被称作张兄的茶客,上前半步,叉手行礼。 夏州飞龙司的前身,乃是李继迁的身边飞龙近卫。内部军纪曾经极为严明。此刻虽然转做了职业细作机构,却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大部分风貌。 因此,白泽虽然身为女流,一连串命令传下去,却畅通无阻。 而接到命令的众夏州细作,迅速行动了起来,效率比大宋永兴军路各级官府,都高了无数倍。 只可惜,他们的反应虽然足够迅速,行动也足够卖力,在接下来了数日里,却连韩青的影子都没见到。 本该取水路乘船顺流而下,以最快速度返回汴梁的韩青,压根就没在灵宝和平陆两处水关附近现身。令所有在两处水关附近搜索他的人,无论来自白道还是黑道,全都扑了个空。 “莫非这厮真的吃了豹子胆,准备走无人知道的小路翻越熊耳山?”到了第十天头上,夏州飞龙司判官白泽也有些着了急,找了一幅大宋官府颁发的舆图,一寸寸分析韩青去向的可能。 然而,看看外边阴沉沉的天气,和熊耳山头已经清晰可见的雪线,她又果断地推翻了自家的猜测。 山区不比平地,大夏天都难保风云突变,寒气陡生。 此刻已经是深秋,山头早就开始下雪。走大路穿山而过,都难以保证半途中被突然出现的风雪天气,给冻个半死。走很少人知道小路翻山,恐怕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山顶上。 可是,既没有走水路,又没有走官道和小路,姓韩的到底去了哪? 此人在永兴军路被人通缉了,不早点回边梁哭诉求救,难道他还能继续留在原地,等着被当地官员联手害死不成? ……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无奈之下,白泽只好又打起了地方官府的主意。 她在地方上人脉极广,然而,这次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永兴军路各级官府,也不知道韩青去了哪,一个个正在大眼儿瞪小眼儿! 韩青丢了!自打半个月前,在华洲敷水镇打伤试图捉拿他的官差,闯关而去之后,就带着他的美娇娘,彻底失去了踪影。 这半个月来,永兴军路黑白两道,空前地团结一致,在敷水镇以东各地张开了天罗地网,却连他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 “这厮,不愧是能被二王子看上的人。躲猫猫的功夫,天底下绝对能数一数二。”平生第一次,白泽对一个从没谋过面的男子,如此感兴趣。眨巴着烟熏般的眼睑,在心中嘀咕。 片刻之后,她忽然对着镜子展颜而笑。三下两下整理好了行头,推开窗子,一跃而下。灵猫般,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幕当中。 ……………… “咳咳,咳咳,咳咳……”泾水以北,通往坊州的官道上,一辆双轮缓缓而行。车厢内,不停地传来低声的咳嗽声。 赶车络腮胡须汉子听得心疼,轻轻拉住缰绳,停稳马车,然后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捂着的皮口袋,笑着着递进了车窗,“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前面就是黄堡镇了,里边应该能找到客栈。” “嗯!”马车内,传出非常粗的鼻音。随即,一双白皙的手接过了皮口袋。 咳嗽声稍缓,不多时,窦蓉的声音,又在车厢内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愧疚,“韩大哥,我拖累你了。我,我没想到,我身子骨如此不结实。” “说什么呢,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了络腮胡子的韩青,笑着将水袋接回,再度塞进了自家的衣服之下。“别多想,咱们先去客栈里弄些姜汤来喝,然后再去请个郎中给你开副药。边走边喝,三天之内,你就会好起来。” 开水被凉成了温吞水之后,其实很难喝,但对于生病之人来说,却远比直接喝冷水要安全。这点,韩青比大宋任何一位郎中都清楚。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知道该如何去做。 而这般举动落在窦蓉眼里,则又多出一层体贴之意。让少女内心深处,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正确无比,同时,也愈发地感到内疚。 在她想来,如果不是自己忽然发起了烧,此刻韩青应该已经平安抵达了京西北路。 而离开永兴军路之后,就脱离了当地官员和红莲教的势力范围,韩青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沿着官道返回汴梁,托庇于其祖父的羽翼之下,再也不用天天冒着生命危险与永兴军路的黑白两道周旋。 如果想让韩大哥不再受自己拖累,最好的办法,就是两人就此分开,各走各路。因此,在车厢内缓了片刻,窦蓉强忍心痛,柔声提议: “我,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记得,有个远房姑姑家,就在黄堡镇。你到了那里,就把我留下,自己走吧。我在客栈里住两天,等你走得远了,就去她家养着,然后让他写信给我舅舅,派人来接我回去!” 韩青想都不想,立刻笑着否决,“别废话,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咱们往东去,是虚晃一枪。正所谓灯下黑,如今就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坊州和定安。” 唯恐窦蓉依旧心里不安,笑了笑,他继续柔声补充,“前者,有你舅舅和外公在,他们想把咱俩藏起来,或者绕路送我去河东路,都轻而易举。后者,你没见官府的通缉文告上说么,我逼死了张县令。而被咱们抓到那个家伙还说,周主簿也自杀了。眼下的定安县,县令和主簿都没了,全县的官差,谁还认真干活?” 这话其实是没错了,窦蓉理解起来也毫不费力。但是,于少女心里,灯下再黑,也不如离开永兴军路安全。 因此,抬手偷偷抹了抹眼睛,她又小声求告,“那你就把我送到我姑姑家门口,然后看着我走进去,你立刻离开。去找我舅舅帮忙,让他想办法送你丹州去河东。你一个人走,肯定比拖着我这个累赘走得更快。” “我把你从你舅舅家带出来,如果不亲自把你送回去,他肯定当场拔刀子跟我拼命,才不会送我去河东!”韩青听了,只管笑着摇头。“别多想了,你不是累赘,反而是我的福星。你仔细想,这回如果不是你突然生了病,说不定此刻咱们俩此刻已经一头扎进了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了。” 这话,也有很大一部分属于事实。 二人是在敷水镇闯关之时,出了一头热汗,然后又被秋风吹,才双双染上了感冒。 韩青身子骨结实,穿越以来又每天练武不辍,所以随便扛了扛,就把感冒给扛了过去。而窦蓉,却因为身子骨相对单薄,又是第一次长时间在外边风餐露宿,导致寒气入了肺,发起高烧。 这年头,可没什么抗生素能用。 寒气入肺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容易要了人的性命。 所以,韩青不敢继续拖着窦蓉上华山,或者带着对方继续向东闯。只能悄悄买了一辆马车,将窦蓉放进车里,一边养病,一边寻找靠谱的郎中。 如此,二人也算因祸得福,竟然避开黑白两道乃至夏州细作,认定他们会通过的那些水路关卡。 随后,窦蓉的病情时好时坏,韩青不敢再拖,干脆赶着马车,重新登船渡河,折向了坊州。 按照上辈子道听途说的经验,他相信肺病关键在于养。 把窦蓉送回坊州李家,即便找不到更好的郎中,至少在保暖、休息和饮食方面,都能得到大幅度改善,不像跟着他时这样,每日吃饭冷一顿,热一顿,睡觉也经常要在荒郊野外找山洞。 沿途自然危险重重,但是比起黑白两道重点封堵的灵宝,平陆、卢氏和石壕镇等地,却又低了很多。 而韩青自己,上辈子为了帮客户在离婚官司中,拿到有利于分割财产的凭据,可是没少干易容盯梢的事情。 因此,无论给自己化妆,还是将红马刷成黄马,黑马刷成灰马,他都手到擒来。 将自己化妆成络腮胡子,将窦蓉打扮成孕妇,又伪造了一套公据(路引)。二人这一路上,倒也算顺利,很快就重新进入紧邻坊州的耀州。 “韩大哥,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尽快好起来。”连续两次提议,都被韩青否决,窦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负疚,“但是,只有你安全了,我才不用再为你担心。这些日子,跟着你看了以前从没看到的风景,做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已经非常知足了。如果因为我的病,拖累你迟迟无法离开险地,我,我宁愿自己……” “嘘!”韩青迅速扯开车帘,笑着拉住对方的手,“不准说傻话,再说,我可真生气了!我答应过,走到哪里都带上你的,你总不能害我失言。更何况,咱们才走了半个永兴军路。大宋有十四个路,上百个州呢,咱们总得找时间都去转转才行。” 顿了顿,他又看着对方眼睛补充,“到了你舅舅家,你安心养病。我绕路从河东走,未必比从京西北路回汴梁慢。并且,还能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等你病好了,我再回来接上你。然后,咱们再一起,继续做一对雌雄大盗,如同唐传奇中的李靖与红拂!” “嗯!”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韩青将手握在掌心,窦蓉的脸,却慢慢又红了起来。心中也充满了柔情蜜意。 在她看过的传奇本子中,可没仔细写红拂和李靖夜奔之后的事情。想必,二人也如自己和韩大哥这般,幸福甜蜜,终日形影不离吧。 这样想着,把自己放下的话,她便再也说不出口。笑了笑,轻轻点头,“嗯,韩大哥,那我听你的。我……” 正欲说几句体己话,却忽然看到,前方窜出了数道黑影。带头之人,单手持刀,笑着向马车拱手,“车上可是韩巡检伉俪?在下京兆府左军巡司使王全,找得二位好苦!” “王捕头稍待!”韩青反应极快,迅速松开窦蓉,关紧车窗,转身与来人相对。同时,单手抄起了挂在车辕上的长枪。 既然对方叫破了自己的身份,肯定是有备而来。所以,他也不打算否认了,干脆直接用兵器杀开一条血路再说。 没等马车开始加速,那王全,却纵身跃向路边,同时从怀中摸出一面明晃晃的银牌,“韩巡检且慢动手,先看一眼这是什么?你杀了京兆府左军巡司使,以殿前韩老都虞侯的人脉,可能遮盖得住。你若是杀了王某,恐怕你们整个韩氏家族,都要受到牵连!” “什么?”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韩青楞了楞,目光迅速扫向银牌。 只见银牌表面,雕刻着一只秃尾巴,大脑袋,长喙怪鸟。双翅屈伸,凌空向下作势欲扑。 “大宋控鹤司都头王全,这厢有礼了!”那王全,迅速将银牌收起。双手抱拳,刀尖向下,“还请韩巡检行个方便,跟我一道返回控鹤司京兆府分衙,接受询问。王某和麾下弟兄们,愿意拿自己性命担保,没人能在路上碰你一根寒毛!” 第61章 一号预案 “控鹤司?”韩青听了,又是一愣,嘴巴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 看那王全的模样做派,其真正身份,应该是朝廷派在永兴军路的一位秘谍头目。 可在韩青上辈子看过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里,大宋类似于锦衣卫的机构却是皇城司,与控鹤司两个字,根本对不上号! 下一个瞬间,有关控鹤司的介绍,自行出现于他的脑海。 原来这控鹤司,前身可以追溯了到女帝武则天时代。 为了控制太子,武则天特地将太子左右监门率府改为左右控鹤禁率府。里边担任官职的,要么是武则天的绝对心腹,要么是武则天喜欢的美少年。 这些人平素闲得蛋疼,不仅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捎带着,把文武百官的动静,也向武则天做了详尽汇报,令百官人人自危。 武则天死后,控鹤司因为名声太差被废。但是,其部分功能却保留了下来。 五代时期,控鹤司屡设屡废,功能不定。到了后周柴荣做了皇帝,干脆将禁卫亲军,命名为控鹤军,规模庞大到有四五万人,战斗力当世第一。 柴荣死后,赵匡胤黄袍加身,控鹤军都检点韩重赟“奉旨”迎其进入汴梁。 大宋立国之后,赵匡胤重新梳理禁军,控鹤军名号遂成为历史。但是,其中部分精锐,却被太祖的亲弟弟,也就是后来的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保留了下来,安置于单独设立的控鹤监。 控鹤监不再参战,其具体职责是,探查北辽、北汉和南唐各国军情。 其第一任监正为赵光义,平时负责管理内外事务的,则是都虞侯韩重赟。 赵光义即位之后,控鹤监又改称控鹤司,功能传承至今! 毫无疑问,是寄居在韩青心脏中那个残魂又醒了,将身体前主人所掌握的,有关控鹤司的知识,又强行塞给了他。 关于皇城司的介绍,“残魂”也顺手塞进了他的脑海。原来却是一群由太监掌握的机构,主要针对的是国内官员,而不是境外之敌。 “韩巡检没听说过控鹤司?”不愧为控鹤司的细作头目,王全的观察能力非常强,从韩青喃喃自语的模样中,立刻猜测出他对控鹤司非常陌生。“那可不应该啊。你伯祖父侍中重赟公,曾经担任过第一任控鹤司都虞侯,控鹤司中几乎所有规则,都是由太宗皇帝假他老人家之手所定!”(注:都虞侯,类似于参谋长。又即:控鹤司在大宋叫控鹤监,职能不详。本书为小说家言,非正式历史。) “我伯祖父?”韩青第三次发愣,随即,赶紧笑着拱手,“原来是伯祖父的当年曾经任职的控鹤司,怪不得在下听着如此耳熟。实不相瞒,在下半年之前,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 “原来是生过病,怪不得下官检视公子履历,发现公子现在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王全对韩青的解释,将信将疑,却又笑着拱手,“不过,公子还能记得自己是汴梁韩氏子孙就好。” “王都头此话何意?”韩青的心脏猛地一跳,愤怒不受控制地溢于言表。 还没等他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那王全已经再度躬身施礼,“韩公子,勿怪在下出言得罪。令伯祖父,当年也曾见疑于太祖陛下。他当时,身居殿前亲军都指挥使和控鹤监都虞侯两大要职,却选择了闭门不出,静待太祖皇帝处置!而太祖皇帝,也很快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对他重新委以重任。” 顿了顿,他忽然变得语重心长,“令伯祖父重赟公过世那会儿,在下当然才入控鹤监。当年的很多情况,都历历在目。记得太祖皇帝,曾经亲笔手书“忠武”两个字,追谥令伯祖父。而晋王,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也亲临韩家,为令伯祖父送葬。” “太宗皇帝北征,在高粱河畔,数千遇到契丹铁骑杀透我军大阵,直扑御撵,是令祖父重贵公,舍命带领侍卫,挡在了契丹铁骑面前。过后,重贵公铠甲上拔下来的箭蔟,足足有半斗。” “如今,公子的伯叔父尚云阳长公主,封高州团练使者。公子的堂兄,为内殿承制,朝夕追随官家左右,前途不可限量。而公子自身,前一段时间,当街殴打的夏州使者,辱骂满朝文武尸位素餐,朝廷却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还授予了公子一个九品官职。” “公子不思报效,却以一己之力,将永兴军路,搅了个鸡飞狗跳,人人自危!”长长叹了口气,王全轻轻摇头,“若是李继迁趁机打过来,令环、庆十六州沦为党项之手,公子,你届时将情以何堪?” “你说什么,敢情韩某有这么大本事,一个人就葬送了整个永兴军路?!”韩青听得怒火中烧,反驳的话脱口而出。“那你,也太瞧得起韩某了。韩某从始至终,都没动用大宋一兵一卒!” 心脏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让他手臂都开始颤抖。但是,他却咬着牙,苦苦忍耐,“如果韩某单枪匹马,就能葬送整个永兴军路。如此的永兴军路,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李继迁的兵锋?莫说他带着党项鹞子打过来,恐怕随便一个土匪流寇,登高一呼,就能将其席卷而下!” “如果永兴军路,如此羸弱不堪,那紧邻着的河东路,京西南北两路,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大宋,还奢谈什么重现汉唐盛世,光复燕云十六州?大伙趁早洗干净了脖子做韭菜,等着契丹党项轮番来收割便是,好歹还能死个痛快!” 所离婚咨询师,嘴巴功夫肯定不能差。而对大宋朝廷,韩青心里也没有当世人那么敬重。所以,反驳的话宛若连珠炮般朝着王全砸去,将后者砸得晕头转向 而话音落下,韩青自己也觉得,瞬间心脏一轻。疼痛的烈度,至少降低了五分之四! 很显然,刚才他的情绪变化,很大一部分,是受了残魂的影响。而此刻,残魂也被他的话,砸得体无完肤,所以,不得不放松了对他心脏的控制。 “韩公子不愧为太学出来的英才,舌辩之术,屈某佩服!”眼看着马车又要开始向前移动,王全身边跟着的一名青袍弟兄,果断拦了过来,“但是,公子再说得天花乱坠,却改变不了,绑架殴打主簿,逼死县令的事实。所以,还请……” “住口!”韩青将长枪快速转向对方,枪锋处冷光闪烁,“尔等既然为控鹤司的精锐,应该知道,那周主簿都做过什么事情?那匪首白连城,又是谁的爪牙?至于张县令,他死的时候,韩某已经离开了定安小一个月。怎么能赖在韩某头上?” “白连城的事情,我等的确略有耳闻。但是,大宋有大宋的律法,你怀疑周主簿与土匪勾结,可以上报州府,却不该直接闯入县城将其掠走!”青袍子摇摇头,顶着韩青的枪锋继续向前走。 “站住,再向前,韩某就当你想要动手!”韩青毫不犹豫将枪杆抖了一下,血红色的枪缨,瞬间绽放如花。 青袍子被扑面卷来的枪缨吓了一跳,本能地倒纵闪避。双脚还没等落地,便又听见了韩青的冷笑着回应,“韩某可是金牛寨巡检,那白连城也是韩某亲手格杀。主簿周崇与他勾结,恰恰在韩某管辖范围之内。” “当时的定安县,韩某又怎么知道其他人是否有嫌疑?” “而将他抓出来之后,审讯完毕,韩某就将他交给了坊州官府,未加任何私刑。这般做,又有哪里不够妥当?” “即便韩某行为有失妥当,按你刚才所说,你也该上报州府才对,又为何要在此地挡住韩某去路?” “这……”青袍人以前抓人,只要亮出控鹤司招牌,对方无论是通判,还是县令,立刻乖乖束手就擒。何曾遇到过韩青这种敢拎着长枪乱捅,还振振有词的?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而其上司王全,却又缓过了精神,笑着朝韩青再度拱手,“韩公子,你误会了。我等不是要抓你。而是想请你去控鹤司在京兆府的地盘上小住几日。” 随即,干脆将唐刀插回腰间,他空着手向韩青示好,“你是被冤枉的,王某对此深信不疑。张县令、周主簿和刘司仓三人的死,也有许多蹊跷。但是,永兴军路官府,却已经对你下了海捕文书,无数黑道头目,此刻也等着拿你的脑袋去领那一万吊赏金。你单枪匹马,还带着一个病人,身手再强,能支撑到几时?” 这回,他说的都是实话,尤其是最后一句,不由得韩青不认真倾听。 “韩公子,控鹤司不受地方官府辖制!”看到韩青似乎被自己说的态度松动,王全精神大振,赶紧趁热打铁,劝告的话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 “如今控鹤司上下,还有不少人,记得令伯祖父的余荫。你到了控鹤司在京兆府的衙门,住上几天,岂不好过东躲西藏?” “你到了那边,黑道白道,谁有胆子去控鹤司杀人?” “至于尊夫人,自然也能有个地方安心调养身体,不必跟着你,每日再受颠簸!” “而你若是一意孤行,非要跟我等动手。我等自问武艺不及,却不得不以血直谏。届时,朝廷追究下来,非但你韩氏一门,都要因为你的行为蒙羞。你让韩老都虞侯,九泉之下看到他的侄孙屠戮他的手足,又岂能心安?” …… 他说一句,韩青的心脏就沉一分,渐渐沉得让人几欲窒息。 一半儿原因,是窦蓉的确需要个地方安顿。而这群控鹤司密谍的出现,意味着他的前进方向已经暴露,即便他成功将王全等人杀散,马车也必须改道。 如此耽搁下去,窦蓉恐怕凶多吉少。 另外一半儿原因,则是心脏处的残魂,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思考。 身体你的前主人是忠良之后,对家族,对大宋的归属感极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杀害韩重赟的旧部,令整个家族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蒙羞! “放下枪,跟他走吧,控鹤司是伯祖父亲手打造,里边的人应该不会害你!” “祖父好歹救过太宗皇帝的命,当今皇帝不能让他绝后!” “你又没犯罪,怕什么?控鹤司都介入了,朝廷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情况!” “等上几天而已,朝廷那边,怎么可能任由地方官吏和士绅勾结?大宋没有这么烂……” 一时间,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轮番出现。 仿佛是有一个人,与王全里应外合,对他循循善诱。 而心脏处,也越来越闷,越来越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握枪的手不断颤抖。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却如闪电般,直接刺入了他的脑海。 “韩大哥,一号预案,走!” 这是他跟窦蓉两人约定的暗号。 在窦蓉生病之前,二人曾经约定听到暗号之后,立刻携手闯关。并且成功闯过黑白两道布下的重重关卡,彼此之间早已形成默契。 所以,此时此刻,韩青听到熟悉的暗号,不经思考,身体立刻做出了本能反应,提枪、抖动缰绳,双腿和腰部同时发力。 而与此同时,窦蓉也推开车厢前门,坐在了马车另外一侧车辕位置,手中飞刀伴着话语急挥而出,“别听他的。进了控鹤司,你就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让开!”韩青的双目,瞬间恢复了清明,将长枪前伸,左右猛拨。 王全明明已经看到韩青被自己说服了,正准备上前去拉马车。猛然发现马车加速,长枪朝着自己砸来,顿时措手不及。 “啊——”好在韩青在枪杆上,拿捏了分寸,才让他被拨得只是踉跄着让开了道路,没摔个狗吃屎。 而另外那名青袍人,则被拨出了足足半丈远,摔了个鼻青脸肿。 其余控鹤司密谍,作势欲扑,却发现飞刀直奔各自面门而来,不得不先行闪避,动作立刻慢了半拍。 “吱吱呀呀……”木制的车轮,呻吟着从众人眼前加速冲过,溅起石子无数。 第62章 大宋控鹤司 “站住,韩公子,你想让家族蒙羞么?!”王全重新站稳了身形,立刻去拉自己的战马,同时,面朝着马车大声叫嚷。 一支模样古怪的暗器,应声而至。准头却差的厉害,完全不像江湖传闻中那样,百发百中。 王全见暗器的飞行方向跟自己足足歪出了三尺多,连格挡都懒得格挡,叫嚷着翻身上马。才上了一半儿,却又赫然发现,那暗器竟然自动转了个弯子,掉头朝着自己的脊梁骨扎了过来。 “啊!”他吓得头皮发炸,果断跳下战马,快速前扑。 “噗!”回旋镖贴着他后脊梁飞过,正中马鞍! “唏嘘嘘嘘——”战马受惊,抬起四蹄,大声悲鸣。 待王全和其麾下密谍,将战马重新控制住,韩青的马车,已经在前面拐弯上了岔路,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 “追!”青衣人大急,替代王全下令,随即翻身跳上自家坐骑。 “追个屁!”王全一把将对方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抬手又补了一记脖搂儿,“这次是马鞍,下次,就是你的更嗓!” “可,可他们一旦有了防备,下次再想像这回一样将他们堵个正着,就不容易了!”青衣人知道上司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捂着火辣辣的脖子,低声提醒。 “那就让他们跑呗!反正案子原本就不是他做的,他也不会跑到夏州或者大辽去!”王全白了对方一眼,慢吞吞地从马鞍上拔下回旋镖,放在眼前反复揣摩。 作为控鹤司的老将,他曾经多次潜入夏州或者吐蕃等地执行任务。沿途携带长兵器会有诸多不便,因此对容易隐藏的暗器很有研究。 然而,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还能在半空中拐弯儿的暗器。 此物虽然射程不远,威力也不见得有多大,却令人防不胜防。短兵相接时抽冷子甩出一枚,肯定能收到奇效。 正研究得兴致盎然间,却又听见那青衣人小声提醒,“属下不是说,他会跑到夏州去。属下的意思是,此人身上牵扯的秘密极多,万一被永兴军路转运司的人提前一步给灭了口……” “就那帮废物,也就会在背地里玩玩阴招!”一句话没等说完,王全已经撇着嘴打断,“真刀真枪,他们连韩公子的屁都闻不到!” 说罢,又看了青衣人一眼,低声补充,“我等身为控鹤使,有些职责,不能逃避。但是,也不能光顾着做事,就忘了人心。” “今天若是将韩公子全须全尾地劝回去,控鹤司里的老兄弟们,虽然心里嫌咱们多事,表面上,也不能说咱们不该咱们履行职责。可若是真动手把他给打成重伤然后再抓回去,你说上头是会给咱们请功呢,还是找机会把咱们全都送到幽州去跟大辽的刺事人过招?”(注:刺事人,是正史记载的辽国间谍组织,隶属于辽国南面司。正史上被大宋活捉并且公开处理的有名有姓的刺事人,就有十五六个。) “嘶——”青衣人倒吸一口冷气,果断闭上了嘴巴。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老牌控鹤使,他当然知道,整个大宋控鹤司,都是太宗皇帝赵光义和韩重赟两人联手打造。 并且,当时太宗皇帝还没从太祖那里接过皇位,很多事情都需要避嫌。控鹤司的真正主事者,就是韩重赟一个人。 如今韩重赟虽然死去多年,韩家也为了避嫌,主动将族中子弟从控鹤司中剥离。可控鹤司上层的一些老人,却仍旧念着韩重赟当年的点拨提携之恩。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抓了韩重赟的侄孙。上司们出于大局,口头上,肯定会给予表彰。暗地里,却不知道会对自己恨成什么样。 下回轮到需要死士前往辽国,肯定想都不想,就让自己来充当。 “咱们都知道,海捕文书上罗列的那些罪名,是怎么一回事!”唯恐青衣人再想不开多生事端,王全扫了他一眼,又扭头扫了扫其他密谍,继续补充,“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出手意思上一下,就算尽到职责了。至于没拦住,乃是本事不济,并非没有尽心。” 又耸了耸肩,他撇嘴冷笑,“前几天京兆府有人给老子挖坑,让老子日夜兼程赶去定安给张县令收尸的事情,老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老子当时不想暴露控鹤司都头的身份,只能吃了那个哑巴亏。但是,老子却不能让他们继续由着性子胡来!” “那倒是,京兆府那边,欺人太甚!”青衣人和其余几个密谍,都知道王全以左军巡司使的身份,去“请”县令张威,却“恰巧”赶上县令张威举火自焚的事情,一个个咬着牙点头。 作为密谍,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对付辽国的刺事人和夏州的飞龙卫。然而,却不代表他们对发生在大宋内部的龌龊事情,必须要冷眼旁观。 而县令张威自焚这件事,以密谍们的眼光来看,可谓漏洞百出。 偏偏京兆府的某些官员,还自以为得计,拿一位隐藏于京兆府军巡司的控鹤司都头,当做了整个事件的见证者和过后抛给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处置的“擦桌布”! “有关韩公子化了装,赶着马车送她媳妇的事情,只留在控鹤司内部,谁都不准外传!”见青衣人和其他几个密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王全笑了笑,开始着手做下一步安排。 “是!”青衣人和其他密谍们,齐齐拱手。 “老余!你擅长辨识踪迹,给我码着车辙和马蹄印,带领大伙跟着韩公子!”王全冲着众人轻轻点头,然后继续发号施令。 “是!”青衣人拱手领命。随即,又迟疑着问,“跟上韩巡检?都头,您刚才不是说,咱们意思一下就行了么?” “蠢货,老子让你跟着他,又没让你抓他!”王全把眼睛一横,低声呵斥。 不待对方讪笑着谢罪,他又迅速解释,“这会儿,永兴军路内,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抓他。咱们跟着他,什么黑道白道,谁跟谁是一伙,哪个又跟夏州那边早有勾结,就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猛地将拳头当空抓紧,他做了将一切握在掌心的手势,“官场上的事情,咱们没权力管,只向上头如实汇报即可。可若是夏州的那群泥鳅卫,也自己主动跳出来,咱们就刚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说】 三大间谍组织都出来了:辽国南面司刺事人。大宋控鹤司控鹤使。夏州飞龙司飞龙卫。大幕彻底拉开,且看韩青如何叱咤风云。 第63章 黄金时代 一口气驾车跑出了足足二十余里,韩青才将马车在远离山路的一处树林里停了下来。 虽然先前差一点儿被心脏处的“残魂”给带进沟里去,但是,此时此刻,韩青却没有功夫跟“残魂”去算账,而是立即转身钻进了车厢。 窦蓉是在甩开追兵不久之后,就在他的勒令之下,返回车厢避风的。此刻看起来,仍旧满头大汗,头发一缕缕黏在了前额上。 看到韩青满脸紧张地用手摸向自己的额头,少女甜甜一笑,柔声安慰:“韩大哥不要着急,我已经好很多了。刚才出了一身汗,反倒鼻子通了气,胸口感觉也不像先前那般闷!” 韩青眼前,迅速闪过刚才窦蓉拖着病体投掷飞刀的英姿,心中顿时涌满了感动和怜惜。 伸手替对方擦干了额头,理顺了头发,他笑着呵斥,“别胡说!哪有生了病不吃药,颠出一身汗就能好起来的?那样的话,全天下郎中就都得去喝西北风了!” “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不信,我现在就下车打一套拳给你看!”窦蓉又笑了笑,挣扎着就准备下车。 “别胡闹,刚出完了汗,小心又受风!”韩青大急,连忙把对方的胳膊扯住。谁料窦蓉此刻四肢乏力,竟然被他扯得应声而倒。 “哎呀——”少女猝不及防,嘴里发出低低的惊呼。 本以为,这次肯定会被摔个眼冒金星,却不料,脊背处,竟然凭空感觉到一道温暖有力的支撑。侧头看去,却是韩青补救及时,直接伸开胳膊接住了她的身体。 顿时,窦蓉面红过耳,赶紧用胳膊撑住车厢底部,试图将身体重新坐起来,然而,却越忙越乱,才撑到一半儿,胳膊突然一软,上半身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小心——”韩青再度及时伸出手臂,将窦蓉抱了个紧紧。 这回,窦蓉连再次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直羞得两眼紧闭,久久不敢睁开。一张因为生病而瘦削发黄的面孔,也红得几乎滴下血来。 而韩青,也迅速发现,此刻自己和窦蓉的姿势,非常暧昧。想要将手臂松开,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将窦蓉放在哪合适。干脆把心一横,直接将对方靠在了自己怀里。 刚刚赶车颠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此刻,他身上还溅满了尘沙,说实话,味道不可能好得起来。然而,却给了少女窦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少女迅速放弃了挣扎着做起来的念头,索性温柔地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胳膊上,眼睑紧闭,睫毛微微抖动,双唇炽烈如火。 韩青心里,也迅速涌起了一股湿热且炽烈的冲动。熟练地低下头,他轻轻吻住了窦蓉的双唇,随即,一股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体验过的感觉,电流般涌遍了他的全身。 按理说,上辈子的花丛老手,不该有初吻的感觉。然而,韩青却没有觉得任何奇怪。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咎于身体前主人缺乏相关经验。 本能地将窦蓉抱紧,他低着头,继续用双唇吸住对方的双唇,如啄一只刚刚成熟的仙桃。温柔,且坚定。 窦蓉慌乱地回应,身体微微战栗,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害怕。虽然此时此刻,韩青根本不可能看见她的表情。 然而,很快,窦蓉的心态就放松了下来。开始小心试探着给出回应,从忐忑不安,羞不自胜,慢慢变得热烈如火。 韩青的手,开始缓缓移动,一如上辈子般熟练。 当他的手掌,轻轻地捂住了某处柔软的隆起,窦蓉的身体明显地一僵,随即,战栗得无法抑制。 刹那间,风停,云静,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几十片黄叶,从临近的枝头落了下来,被阳光一照,缤纷如晚春时节落英。 落光叶子之后的树枝,犹如长矛,一根根刺向天空,刺向流云,仿佛刑天在持干戚而舞。 流云仿佛被吓到了,快速向远方移动。将斑驳的影子,不断投向地面。 地面上的荒草,在流云的影子里迅速变成灰色。很快,又因为流云飘走,在阳光下变成耀眼的金黄。 临近地面的树干,这一刻也是金光色的,不知道是被荒草沾染,还是被阳光鎏镀。 天上落下来的树叶,亦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与金黄色的草地,金黄色的树木,将金黄色马车包裹起来,极尽温柔。 金色的阳光照进马车,照亮一对相拥的身影。 忽然,韩青将头抬了起来,轻轻将窦蓉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抬起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侧胸口。 心脏处,疼痛宛若潮水。 残魂又来捣乱了,将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和一份婚约,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强行塞进了他的脑海。 “滚蛋,不关我的事情!”韩青在脑海里呵斥,义正辞严。“我已经替你做得够多了,别再打扰我!否则,身体你拿走,咱们一拍两散!” 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和婚约迅速散去,心脏处的疼痛也迅速减轻。很显然,残魂自知理亏,不敢做得更过分。 然而,韩青的双目,却渐渐恢复了清明。心中的湿热,也缓缓归于宁静。 “韩大哥……”躺在他怀里的窦蓉,已经软得如同丝绸。感觉到了韩青的异样,她没胆子睁开眼睛,只是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呼唤。“抱紧我,就,就像刚才。我,我喜欢……” “嗯!”韩青温柔地领命,将窦蓉重新抱紧。然后轻轻地帮对方扯平已经被自己解了一小半儿的衣衫。 残魂不再干涉他的行为了,然而,迅速恢复的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眼下不是贪图一夕之欢的时候。 王全等人乃是资深密谍,没那么容易被甩开。 他不能在树林中停留得太久,否则,对方一定会循着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记追上来。 窦蓉大病未愈,也承受不住自己折腾,除非,自己像上辈子三十岁之后对待别的女子那样,只想要她的身体,从未想过将来。 韩青知道,窦蓉在自己心里,跟上辈子经历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她是老天爷,看在自己上辈子因为救人而死的份上,给予自己的真正恩赐。 如果自己不懂得珍惜,必将留下永远的遗憾,生生世世。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自己给自己做媒人,让你阿爷把你许配给我!”唯恐少女胡思乱想,他将手臂又紧了紧,温柔地解释。“王全能想到在黄堡镇堵咱们,坊州肯定去不得了。刚好,定安县现在群龙无首,咱们悄悄溜回去,等你身体好了,再一起行走江湖!” “嗯!”少女窦蓉听了前面半句,再度羞不自胜,只管红着脸地点头。 已经不需要说得更多,韩青将对方轻轻放在枕头上。随即,蹑手蹑脚爬出车厢,重新坐上车辕,抖动缰绳。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遍地鎏金。 落叶缤纷,遮住越来越远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这样写,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我知道现在不是讲究笔法的时代,但总觉得,人世间有一种温柔,值得浓墨重彩。 第64章 父女 四天之后的前半夜,被韩青用木炭和泥土改变了颜色的马车,停在了窦家堡窦里正家的侧门口。 那窦里正因为女儿被人拐走,小舅子又跟定安县第一大户周家结了仇,正烦得天天摔杯子砸碗,忽然听家丁前来汇报,有远房侄儿带着妻子前来投奔,顿时火冒三丈。 “到管家那支一百个钱,打发他们走。就说老夫不在家。老夫又是什么豪门大户,哪里来的那么多远房侄儿?” “东家,那,那人说有个信物,让给您看一下。以验明他的身份不是冒充!”家丁被喷了满脸吐沫星子,却不敢躲闪,低下头,将一个紧密包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给了窦里正。 “信物?”窦里正久居乡间,难得听到这么文雅的词,愣了愣,迟疑着接过布包。随即,三下两下拆开了缠在布包外的绳索。 一把三寸长,尾部系着红缨的飞刀,迅速出现在了他眼前。刀刃在油灯下,闪闪发亮。 窦里正的眼睛立刻也亮了起来,赶紧命人打开侧门,将“远房侄儿夫妇”和马车一道引入了院子深处。 家中很少来客人,因此,窦里正的妻子和小妾,也很快被惊动了。迟疑着走到窗前,从窗子缝隙偷偷向外观望。 待看到窦蓉挺着大肚子,被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从车厢中扶了出来。没等窦里正开口说话,他妻子已经放声大哭,“我的女儿啊,你可受苦了!” “娘,阿爷,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平生第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忽然重逢,窦蓉的感情也控制不住。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双膝软软跪倒。 “起来,起来,有话进屋去说!”窦里正注意到了女儿的肚子之时,原本还怒火中烧。待看到女儿双膝及地,心中的愤怒立刻变成了怜惜。 上前几步,他双手拉住窦蓉的胳膊,就往屋里扯,“窦庄,窦亮,去关门。传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这边。今晚的事情,也不准任何人往外传,否则,我请族老们一起,将他开除族籍,死后也不准入祠堂!” 后半句话,是对管家和家丁头目喊的。被点到者,立刻明白,窦里正需要封锁消息。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分头去将命令付诸实施。 说话间,那窦里正的妻子,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抱着女儿,哭成了泪人儿。 窦里正想要安慰妻子和女儿几句,却插不上话。想要问女儿这些天去了哪?也不知道该跟谁问。急得搓着手东张西望。 转头间,恰看到同样闲在一旁,没有人搭理的韩青,顿时再度怒火上撞。 “姓韩的,老夫一直当你是个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还让儿子将来学你。”不顾自己身体老迈,他一个箭步窜过去,劈手就抓韩青衣服领子,“你,你居然拐走我的女儿,还,还欺负她!你,你简直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以韩青的身手,想推开他轻而易举。却因为他是窦蓉的父亲,不便动手,只能一边解释,一边连连后退,“世伯,窦世伯,您误会了,您听我说!” “我误会什么,你这个缺德的王八蛋!你,你……”窦里正连抓几次没抓到目标,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又不好明说女儿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直气得胡须飘飘乱颤。 “阿爷,没有,韩大哥没有欺负我!”好在窦蓉及时听到了父亲的咆哮,赶紧挣脱了母亲的拥抱,起身过来拉着父亲的衣袖劝阻,“韩大哥是个好人,阿爷,你先住手,哎呀……” 不小心,又被窦里正带了个趔趄,她站立不稳,藏在外衣下用来欺骗沿途关卡的枕头,瞬间掉落于地。 这下,不用任何解释,误会就自行消失了。 院子里的家丁看得两眼发直,想笑又不敢出声,想离开也不合适,一个个将头转到旁边,憋得好生难受。 窦里正肚子里的怒火,瞬间就没了一大半儿。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窦蓉。 待发现自家女儿身材毫无变化,只是脸瘦了一些,皮肤晒黑了一些,扭过头,继续对韩青怒目而视,“姓韩的,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这种人,老夫当年见得多了……” “老爷,孩子刚进家,连口热水都没喝呢。”窦蓉的母亲担心丈夫下不了台阶,赶紧走过去,轻轻扯住窦里正的胳膊,“先安顿下来,有事慢慢说。小蓉娃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已经是老天开眼了。你还想怎么样?” “嗯,你说得对,老夫先安顿女儿,改天再跟他算账!”窦里正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资格教训韩青,皱了皱眉,嘴硬依旧。 硬气话说过之后,却又吩咐管家,将韩巡检领到西跨院专门招待亲戚的正房,洗澡休息。并吩咐人准备饭菜,给女儿和送女儿回家的“义士”垫肚子。 转眼间,从衣冠奇兽、王八蛋,又变成了义士。韩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念在对方是窦蓉的父亲份上,他也不便较真儿。因此,笑了笑,先向窦蓉投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快步跟着管家离开。 那窦里正家,在定安县也是数得着的大户。所以,用来专门招待亲戚的跨院,收拾得非常干净。 跨院的正房,陈设也颇为体面。桌椅橱柜,茶几书案,一干生活用具,样样不缺。 正房的左侧,是一间书房。正房的右侧,则是客人的卧室。在卧室背后,还有一个专门开辟出来的浴室,通过过道与书房和卧房相连。只要客人想要洗澡,随时可以请仆人帮忙用热水灌满安置在浴室中央的巨大方形木桶。 韩青自打放孔明灯以来,难得有机会洗一次舒服澡。因此,听管家介绍完了客房设施,立刻顺水推舟地提出了洗浴的要求。、 在他想来,即便窦里正再不喜欢自己,看在自己千里迢迢把窦蓉送回家的面上,也不至于趁着自己洗澡的时候,召集家丁把自己抓了,当做礼物送给周家。 更何况,周家自打周崇死后,走下坡路乃是必然趋势。以窦里正的精明和人生阅历,不会看不出来。 所以,这个澡,韩青泡了个舒舒服服。只是泡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唐刀放在了木桶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待洗漱完毕,又吃了些管家派人送来的宵夜,韩青的眼皮,便开始打瞌睡。 刚刚准备起身去栓了屋门,回卧房休息。屋门却忽然无风自开,有个酷似李源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小圆子,你好了?”韩青顿时又惊又喜,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了对方手臂。“赶紧进来,小心外边露水重!” 李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铁粉”。前一段时间还因为他,差点被刺客一箭射死。 虽然韩青为了给李源报仇,掏了周主簿的老窝,跟张县令等人拼了个鱼死网破。但是,在内心深处,韩青仍然觉得自己亏欠了李源很多。 如今忽然看到李源又活蹦乱跳,韩青岂能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然而,在将对方拉进门来的一刹那,他却的脸上,却又涌满了失望。 来人不是李源,比李源高,也比李源瘦。好像还练过武,肌肉硬硬的,远不如李源胖乎乎抓起来顺手。 “姐夫,轻点,轻点,疼,你手劲儿太大,抓得我胳膊疼!”来人至少还有一点,跟李源相像,那就是,性子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开始叫韩青姐夫。 “你是窦蓉的……”韩青被叫得满脸尴尬,松开手,低声试探。 “我是窦蓉的弟弟,我叫窦沙!”来人笑了笑,然后操着江湖口吻,大模大样地向韩青行礼,“姐夫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小弟倍感荣幸!” 看到他这般模样,再想起窦蓉平时跟自己聊起过的家庭成员形象,韩青立刻相信他不是假冒了。赶紧笑着侧开身子,还了个半礼,“别学这些!我一个逃难之人,能有什么威名?大晚上了,你不睡觉,找我有事么?你姐姐呢,他现在可好?” “我三姐很好,刚吃过了宵夜,被我娘拉着问东问西呢!”窦沙非常机灵,立刻按照问题的主次回应。 “我姐怕你担心,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她真的不咳嗽了,应该三两天之内就能重新骑上马背。” “我自己也想找你。姐夫,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威名,早就在定安县传遍了。大伙都说你会飞檐走壁,翻城墙如履平地。还说你是当世虬髯客,专门杀贪官污吏。周主簿遇到了你,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没想到,自己被官府和黑道通缉,在普通百姓眼里,居然成了与虬髯客齐名的大侠。韩青顿时觉得心中发暖。笑了笑,摇着头打断,“传言当不得真。我哪会什么飞檐走壁的功夫?更不是什么大侠!我抓姓周的,是被他给逼急了,还误以为他派刺客射伤了李源。” “知道,姐夫,你不用解释。大侠都是这样,得饶人时且饶人。”窦沙显然跟她姐姐窦蓉一样,读唐传奇入了迷,所以,毫不犹豫地点头,“实在被逼到了绝境,才会奋起反击,让恶人死有余辜!” 韩青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犹豫了一下,干脆将话题直接岔开,“李源恢复得怎么样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么?” “差不多大好了。我前天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他不问还好,一问,窦沙愈发兴致勃勃,“他还跟我约定,等他的伤完全好利索了,就跟我一起去找三姐和你。然后,咱们四人,一道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提三尺剑,荡尽天下不平!” “要去你们俩去,别扯我和你姐姐!”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想把话题岔开,却又被窦沙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又兜了回来,韩青气得鼻子冒烟儿。 那窦沙,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语言行为幼稚。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撸起袖子,露出一条颇为粗壮的手臂,“姐夫,我知道你嫌我本事低微,怕我拖你和姐姐后腿。实话跟你说,我练得可是世间少有的铁布衫。虽然暂时还没炼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寻常棍子拳头打在身上,却休想把我放翻!” “我又不是想跑江湖去表演胸口碎大石!”韩青翻了下白眼,没好气的数落。 正准备想办法打消对方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屋门口,却又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韩巡检睡下了吗?在下里正窦尚,有事情想要跟韩巡检当面说!” “您老请,不必如此客气!”韩青闻听,赶紧丢下窦沙,起身迎出了门外。 而窦沙,则一改先前顽皮胡闹。如同见到猫的老鼠一般,贴着墙根儿溜出了门外。还没等窦里正问他来贵客房间的目的,猛地双腿发力,刹那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犬子有失管教,让韩巡检见笑了!”窦里正气得直皱眉,又不好立刻追过去教训儿子。只好陪着笑脸,向韩青拱手。 “窦沙兄弟胸无尘杂,晚辈跟他很是投缘。见笑两个字,真的提都不敢提!”听窦里正说得客气,韩青也只好文绉绉地回应。 二人之间,立刻好像刮起了一阵秋风,吹得彼此脸上的笑容,都开始发僵。 然而,却依旧互相客套着,分宾主走入房内。 待落了座,还没等韩青询问对方来意,窦里正又抢先一步站起身,再度向他拱手,“路上的事情,小女都跟老夫说过了。韩巡检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刚才误会巡检了。还请巡检念在老夫爱女心切份上,宽恕则个!” 说罢,长揖及地。 “世伯这是哪里话来!”韩青被拜了个措不及防,连忙侧身闪避。随即,又赶紧规规矩矩地还礼,“送蓉妹回来,乃是晚辈应尽的职责,当不起世伯如此大礼。还请世伯,不必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窦里正收起身形,笑着补充,“你先救了小女的命,又带着她见识了世面,还为了她的病情,甘冒奇险送他回家。老夫,老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说着话,他用右手在左侧衣袖里掏了掏,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纸状物品。然后,双手捧到了自己齐眉高,“此乃宝大行的兑换凭据,永兴,河东,京西南北两路,还有汴梁,只要见到宝大行的绸缎铺子,都可进去兑取铜钱五百吊,或者等值绢布。只认兑据,不认人。还请巡检笑纳!” 以韩青的两辈子做人经历,在他掏出兑票那一瞬间,就心里立刻亮如明镜。 只是,仓促间,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而随着窦里正的介绍,一股凉意,缓缓笼罩了韩青全身。 他每说一句,凉意就增加一分。 刺透韩青的衣衫,刺透皮肤,刺透血肉,一直刺到骨髓深处! 第65章 传说中的爱情 如果此刻韩青真的只有二十岁,恐怕会一把抓过兑票,狠狠甩在窦里正脸上,然后拂袖而去! 这才是一个年轻人应有的作为,热血、冲动、爱和恨都极为纯粹。大多数情况下,做事只凭本心,却不会考虑并顾及其他。 然而,对于三十六岁,并且经历过一回死亡的灵魂来说。窦里正的话让韩青觉得心寒,却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窦里正不必如此!”深深吸了一口气,韩青笑着向窦里正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包含任何情绪,“钱财我还不缺。救蓉妹性命和送她回家,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您的感谢。麻烦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又快速摆了摆手,制止了窦里正的争辩。他坚定且柔和地补充,“蓉妹风寒入肺,急需静养,还请窦里正暂且不要让她知道你的打算。至于韩某,马上收拾东西,今晚就可以离开。” “你,你……”窦里正先前准备了一肚子的语言和策略,全都失去了用场。登时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无论韩青肯不肯接他的兑票,他今晚至少都要跟韩青大闹一场。哪怕撕破脸皮,也得划清界限。 否则,一旦韩青今晚曾经来窦家的事情传开。非但他跟定安周家没法交代,站在周家背后的那个势力,还有永兴军路官场中很多人,也会不停地找他的麻烦。 然而,他却打破脑袋都没想到,看上去二十岁还不到的韩青,居然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配合。根本不用他多费一个字,主动答应立刻走人。 “窦里正如果还怕受到牵连的话,等会儿还可以派几个家丁,装模作样地追杀韩某一番!”轻轻摇了摇头,韩青一边快速收拾衣物和兵器,一边低声补充,“但是,依旧别让蓉妹知道实情。你可以对她说,你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而我之所以急着离开,是因为行踪已经暴露,不敢再多耽搁。” 说罢,也不理会窦里正如何反应,只管将唐刀挂在腰间,将半路上找人打造的,里边塞了竹片的丝棉马甲,重新套上肩头。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让窦蓉在娘家休养一段时间,自己先独自离开。等到自己把缠上的麻烦事,解决得差不多了,再偷偷回来将窦蓉接走。 如今,窦里正赶他走,不过是将计划加快了一些而已。因此,心寒归心寒,想明白之后,韩青却不至于手忙脚乱。 那窦里正,将韩青从容不迫的模样尽数看在眼里。顿时,心中就升起了一股悔意。 如果韩青没被通缉,而是继续老老实实在金牛寨做巡检。自家女儿嫁给他,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毕竟戴罪立功的官员,也是官员,将来未必不能复起。并且朝中有人罩着,升迁的速度会远远超过小地方考取功名的穷书生。 更何况,那汴梁韩家,也曾经是一等一的豪门。即便现在日渐衰落,烂船也有三斤钉! 可韩青却闯下了泼天大祸,并且成了通缉犯。作为父亲,窦里正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女儿往火坑里头跳,进而拖累整个家族了。 不过,作为精明的老乡贤,窦里正也知道,做事不能太绝。 因此,迅速压下心中的悔意和其他乱七八糟想法,他向韩青身边凑了两步,可怜巴巴地解释:“韩公子请恕罪。派人追杀你,小老儿是万万不会做的。小老儿也知道,你跟蓉娃是两情相悦。可是,您是豪门公子,一个人单挑整个永兴军路官场,可以无所畏惧。小老儿却没这个胆子。” 说道可怜处,他又朝着韩青背影连连作揖,“我们窦家是小门小户,没资格跟在您身后,与整个永兴军路的官员对着干。偏偏我们窦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搬走。所以,这些兑票,还请公子……” “跟你说了,我不需要!”韩青心中,已经连寒意都没滞留多少了,笑了笑,背对着窦里正摇头。 对方不解释,他也能理解对方的选择。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人见人爱,并且都愿意为其付出一切的“杰克苏”,与“玛丽苏”一样,只存在于的电视剧中。 而窦里正和他一样,都需要吃饭、喝水、呼吸、赚钱支撑一个家。 “那,那,韩公子需要什么,尽管跟小老儿吩咐。小老儿能拿出来的,都尽量满足!”窦里正也知道韩青不缺钱,但是,他自己却想求个心安,如同先天性驼背一般躬着身子,继续询问。 “拉车的骡子,需要寄养在你家,麻烦窦里正派人照顾一下。”韩青明白窦里正的心思,干脆将对方当成了陌生人,笑着低声吩咐。 “哎,哎……”看韩青模样,不像是记恨自己。窦里正心头一松,连声答应。 “蓉妹的那匹枣红马不错,暂时借我用几天,或者卖给我,价钱随便你开。另外,麻烦您再派人给我牵一匹备用坐骑,和三天的精料。现在就去,准备好之后,我就离开!” 关于自己路上吃的干粮,韩青只字未提。 一来是他已经习惯了路上打到什么吃什么,随时补充荤腥。而干粮,却只能果腹,难以维持充沛的体力,并且不容易携带。 二则,是不太放心窦里正的人品,怕其在干粮中使坏。所以,干脆不给对方使坏的机会,以免自己将来跟窦蓉不好相见。 而那窦里正,急着送他离开,根本没留意他所提要求之中,忽略了什么,只管有求必应。 眼看着二人就要击掌成交,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窦蓉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一进屋,就迅速拉住了韩青的手臂。随即转过头,对着自家父亲红着眼睛质问:“阿爷,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不是韩大哥救了我的命,您现在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他冒着性命危险送我回家,您不感激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赶他走?!” “我……”窦里正被问得脸色发紫,又觉得在外人跟前,下不了台。把袖子一挥,板着脸训斥:“我干什么,用得了你来过问?大姑娘家家,拉着外来男子的胳膊,像什么话?松开,滚回你自己屋里去睡觉!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没有要做主,我只是说事实!”窦蓉从小到大,还没被父亲如此凶的对待过。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然而,她却不肯丝毫退让,像只护巢的母鸡般,将比自己高了一头半的韩青,紧紧护在身后,“海捕文书上那些事情,哪一件,真的是韩大哥干的?官府分明在冤枉他!他对我,对咱们家有恩!我帮他,又有什么不对?有恩必报,还不是你曾经说过的话?” “滚回你自己屋里去,我再说一遍!”窦里正自知说不过女儿,却不能让步,指着窦蓉的鼻子,声音越来越高,“有恩必报,也不能搭上你,搭上全家。” “怎么搭上全家了?”窦蓉也犯了倔脾气,一边流着泪,一边梗着脖子辩解,“我们今晚就走,还不行吗?至于我自己,是我愿意。我愿意跟他一起亡命天涯,我不在乎!” 眼看着父女两个,就要彻底闹翻,而窦里正那边,将巴掌都举了起来。韩青赶紧闪绕过窦蓉,卡在了父女两个之间,“窦里正息怒!蓉妹,你也少说两句,令尊没赶我走,你误会他了!” 窦里正原本也舍不得打女儿,又不想与韩青把关系闹得太僵,导致双方刚才说好的事情变卦。因此,皱着眉头放下巴掌,呼呼大喘粗气。 窦蓉见自己把父亲气成了这样,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躲在韩青背后,泪如泉涌。 “蓉妹,令尊刚才真的没赶我走。是我自己,怕控鹤司的人跟上来,所以急着离开。”偷偷给窦里正使了个眼色,韩青转过身,用双手大拇指擦掉窦蓉脸上的眼泪。 “你听话,在家里养病。等我摆脱了控鹤司的人盯梢,就回来接你。别误会你阿爷,我们俩刚才谈得很好,他很通情达理。” 如果有一个女孩,为了你跟他父母起了争执,你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珍惜。 上辈子,韩青就看到过这句话。但是,从没有一个女孩如此待他,他也没机会去弄懂这句话背后包含的意思。 而这辈子,真的有一个女孩,为了他跟父亲吵了起来。他立刻就懂了,刹那间,心中又暖又疼。 这一刻,残魂也仿佛懂了事,没有再跳出来对他施加任何影响。 任由他,将前世的老练与成熟,尽情发挥。 “蓉妹,别哭!不过是几天的事情,这辈子,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别误会你父亲,他也是为了你好……”他声音极尽温柔,双手捧着窦蓉的脸,宛若捧着稀释珍宝。 “你看,是你误会我了吧!”窦里正人老成精,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立刻明白,韩青的安排,才是最佳选择。“我分明什么都没干,刚才只是在帮他安排路上所需要的东西而已。” 当然,前提是,韩青不会再回来接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相信,韩青能有多少机会,再活着回来。 “阿爷,你,你别赶韩大哥走。我求你,求你了!”窦蓉虽然没看到韩青给自己的父亲使眼色,却本能地感觉到,父亲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快。因此,更咽着低声祈求。 “不赶,不赶,我本来建议,他明天早晨再走。”窦里正接过话头,满脸慈爱。“并且,刚才还跟他建议,走之前要好好跟你告个别。” “嗯,令尊的确这么说的!”不想让窦蓉为了自己,失去了亲情,韩青索性笑着替窦里正圆谎,“但是,蓉妹,我真的不能耽搁了。否则,一旦控鹤司的人码着车辙痕迹过来,我跟他们厮杀,必然连累窦家。” “那,那我跟你一起走!”窦蓉知道父亲和韩青之间,刚才说的事情,肯定不是如此简单。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反驳。因此,果断擦干眼泪,低声回应。 “那可不行,万一你途中病得厉害了,我还得再送你回家,太危险了!”韩青心中充满了暖意,笑着摇头,“乖,好好养病。我骑着马走,他们就不容易追上我了。等我把他们甩掉,就立刻回来看你!” 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话,至少,自己不可能回来的那么快。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说。 为了窦蓉的安全,为了心中的那股暖意。 为了她,刚才不顾一切地站在自家父亲面前! 如果有一个女孩,为你跟他父母起了争执,你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地珍惜。 因为除了你,她将一无所有。 第66章 兄弟 一直到离开窦家堡几十里远,韩青的心里头依旧流淌着融融暖意。 残魂也难得地老实了一次,没有再拿汴梁的婚约来提醒他。仿佛也明白,窦蓉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无可撼动。 实话实说,窦蓉并不符合韩青上辈子最后那几年的审美标准。 他喜欢风情万种,妩媚且透着一点点邪气的女子。 他喜欢胸前有容,臀部浑圆,细腰长腿,床上能劈一字马的女子。 而窦蓉,除了长腿和身高之外,其他条件好像都不具备。 但是,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窦蓉。 自己上辈子暗恋、明恋和滚过床单的女子,没有任何一个,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能跟窦蓉相提并论。 那些女人浓情也好,薄情也罢,都不会在他被通缉的时候,陪着生死与共。 那些女人也不会用比他低了一头,窄了半尺的身材,努力将他护在身后,甚至为了他,不惜挑战父母的权威。 所以,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会返回窦家堡,将窦蓉接走。 哪怕最终都无法摆脱被官府通缉的窘迫处境,哪怕依旧被不明势力悬赏万吊,他也必须回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回来,窦蓉就一定会等下去。 哪怕天地相合,海枯石烂。 他知道并相信,以窦蓉的性格,一定会说到做到! “我尽量不耽搁太久!”在距离窦家堡十里外的山顶,他扭头回望,低声做出承诺。 夜已深,窦家堡的灯光,已经与天上的星光融为一体,无法凭借肉眼分辨。但是,韩青知道,有一盏灯,今夜会一整夜为自己点亮。 “唏嘘嘘嘘——”胯下的大黑马,嘶鸣着用前蹄刨打地面,仿佛也在抒发心中的离愁别绪。 这匹马,是窦蓉给他的又一份礼物。比起他想要借走的枣红马,更高,更结实,也跑得更快。 如果沿途不小心与控鹤司的人相遇,韩青只要在二十步外及时拨转马头,就有七成以上的机会,将对方甩开,根本不需要以寡敌众。 “唏嘘嘘嘘——”大黑马再度用前蹄刨打地面,头颅左右摆动。 韩青的目光,迅速从窦家堡方向收回,俯身抽出了挂在马鞍下的长枪。 大黑马不会无缘无故地摇头摆尾,附近,肯定有危险存在。与窦蓉结伴而行时,大黑马就不止一次为二人示警,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果然,还没等他把身体重新坐直,身边的树林中,已经响起了清脆的掌声,“好一匹有灵性的畜生,可是比你韩小二强多了。如果不是他,恐怕直到我走到你身后,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在继续发春!” “季明?你怎么来了?”韩青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将抽在手里的长枪笑着戳在了地上,“我打死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当然是主动请缨,前来抓你归案来了!”杨旭快速从树林里策马而出,声音却远不像韩青这般热情,手中的长枪,也一直遥遥地指着韩青的胸口。“你是自己放下兵器,让我绑了带走?还是放手一搏?尽管自己选!” “你,主动请缨来抓我?!”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记忆中,身体前主人与杨旭,好得恨不能天天同榻而眠。而数月之前,他自己也跟杨旭一道喝酒唱歌,相交甚欢。 “当然!”杨旭手中的长枪抖了抖,枪锋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冷,“我不能容你,犯下了大罪以后一走了之!也不能容你,再继续糟蹋太学的名声!更不能容你,像只狗一样死在别人手里。所以,在将李师兄送到长安之后,干脆主动向经略安抚使张齐贤请缨,亲自来抓你归案!”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感谢季明用心良苦了!”韩青拔起长枪,与杨旭遥遥相对,脸上的笑容好生苦涩。 如果把穿越以来,他感觉亲近的人排个座次。杨旭恐怕只位于窦蓉之后,排在第二。 然而,对方终究是个纯粹的宋人。对朝廷的忠心,对荣誉的珍视,都远远超过了跟他之间的友情。 “用心良苦不敢,等你等得很辛苦倒是事实。”比起数月之前,杨旭唯一没变的,就是话多。 一边絮絮叨叨地啰嗦着,他一边策马跟韩青拉开足够相对冲刺的距离,“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拖累一个无辜女人。发现自己无路可逃,肯定会把她送回家。所以,我就一直带领弟兄们,在窦家堡附近等着。今晚,终于把你等了个正着!” “你还带了人?”韩青闻听,又是一愣。举目四望,果然发现夜幕下,有很多人影缓缓向自己包围了过来。 转念间,想到对方的家世,以及现在的官职。他心中又迅速明了如镜。 身为镇、定、高阳关三路后阵钤辖杨嗣的嫡亲孙儿,杨旭出来执行任务,怎么可能没百八十名军中精锐贴身保护? 而身为从七品翊麾校尉,护送右巡使前往夏州宣旨,杨旭更得摆足了排场。不挑选一等一的好手跟在身边,岂不落了大宋脸面?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想要脱身,就难比登天了。 打赢了杨旭,那些人肯定要一拥而上。而打输了,更是无路可逃。 “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正琢磨着,现在逃走,凭借大黑马的速度,能否还来得及的时候,他耳畔,却又传来的杨旭的声音。 冰冷,愤懑,隐约还带着几分不甘。“把你的真本事使出来。从小到大,每次跟你较量,你都藏拙。让杨某堂堂正正赢你一次。被杨某抓住,你好歹还能活着被押回汴梁。如果不幸死在杨某手里,你也能落个痛快!” 说罢,又将长枪一摆,举目四顾,“都让开些,谁都不准插手。我今天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最后这句,却是对试图围拢上前的军中精锐们所说。后者闻听,立刻停住了脚步。却没忘记弯弓搭箭,以防韩青的抵抗太激烈,伤到了杨旭,或者突然策马逃走。 韩青见到此景,知道恶战已经不可避免。索性不再做回应,只管轻轻用靴子磕打马镫。 大黑马极有灵性,立刻知晓了主人的心意,毫不犹豫张开四蹄冲向对面,眨眼间,就将速度加到了极致。 对面的杨旭,也端枪策马加速,将自己与韩青之间的距离,高速拉近。枪锋如霜,倒映起寒光无数。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双方已经近在咫尺,韩青毫不犹豫持枪直刺,蛟龙出水! “叮!”枪锋在半途中,被杨旭手中的长枪撞歪,错失目标。而杨旭手中的长枪,却贴着枪杆刺了过来,毒蛇般,直奔韩青小腹! “啊——”韩青的招数虽然练得熟,却根本没掌握韩家祖传枪法的精髓。惶急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拆解,只能凭借本能,迅速侧身。 大腿根偏左外侧位置,迅速一凉,紧跟着,衣服也是一紧,布匹撕裂声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却是杨旭的枪锋,从他的大腿和外袍之间直穿而过,挑起碎布数片。 “滚开!”韩青心中再不存半点侥幸,将最近跟人厮杀所领悟的招数,果断施展了出来。枪纂借着二马错镫的瞬间回转,呼啸着砸向杨旭的后背。 “啪!”杨旭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般,迅速拧身,手中长枪借着身体的扭动,高速斜扫,不偏不倚,正砸中韩青的枪杆。 巨大的力气,将韩青手中的长枪砸歪。没时间再做任何变招,他果断俯身于马鞍,单手提枪,凭着直觉甩向半空。 “啪!”杨旭的枪锋,果然从背后追刺过来,恰恰被他用枪杆甩了个正着。 两匹马狂奔着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令各自背上的主人,避免再遭受对方的偷袭。大约奔出三十米之后,又主动放慢速度,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韩青毫不犹豫用另外一只手拉动缰绳,示意大黑马转身而回。随即,继续单手提枪,刚刚空出来的手从大腿边的袋子中,摸出一支回旋镖。 这是窦蓉的杀招,他在逃亡途中,发现效果不错,也跟着学了一手。虽然准头远不如窦蓉,突然施展出来,却也能够打乱对手的节奏。 没等他做好准备,两匹马已经相对着,再度发起了冲刺。杨旭依旧平端长枪,抢先发动攻击,枪缨抖出了一团巨大的云雾。 这一招唤做雾里看花,韩家枪法中,也有类似招数。原理是利用枪缨的抖动,隐藏枪锋的真正位置,让人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索性就不防。韩青毫不客气地挥动手臂,甩出了回旋镖。 杨旭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得不拧枪横扫,试图将回旋镖砸飞。谁料,后者在半空中却忽然拐了个诡异的弯儿,带着风声扎向了他胯下的坐骑。 “当!”千钧一发之际,杨旭右手,忽然从枪杆附近,分出了一支钢鞭。狠狠砸中了回旋镖,将其直接砸落于地。 两次出招,他已经耽误了足够多的时间。而韩青,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小心!”嘴里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提醒,他趁机将长枪刺向了杨旭的右侧肩窝,动作干净得宛若行云流水。 这是韩家枪中的杀招之一,名为斜指夕阳。利用的是常人右手掌握兵器,对身体右侧保护不够灵活的缺陷,刺穿对方的右胸。 韩青在逃亡途中刚刚领悟没多久,但已经不止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每次都能收到奇效。 这次,效果依旧好得出乎意料。 杨旭招数已经用老,来不及格挡,只能尽力将身体向左侧快速倾斜,希望能躲开枪锋攻击范围。 他躲得还算及时,枪锋几乎贴着他的肩膀掠过。然而,就在两匹战马交错的瞬间,韩青猛地一收胳膊,手中枪杆,又迅速回拨,径直压向对方脊背。 如果被压中,即便不会直接受伤,杨旭也得被压下马背。匆忙中,他根本无暇多想,果断将钢鞭上扫。 “啪”钢鞭砸中枪杆,将后者砸得高高地弹起。 两匹战马再度拉开距离,带着各自的主人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随即,放慢速度,调转身形,熟练地重新加速。 虽然前后只交手了两个回合,韩青的脸上,却已经淌满了汗水。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大臂和小臂上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长期奔波得不到休息的后果,今晚虽然在窦家堡泡了个热水澡,他的体能却远远没有恢复。而杨旭,却是有备而来,以逸待劳! 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再度变得越来越近,韩青咬着牙,抢先将长枪刺向对方胸口,双蛇吐信。 “啪!”枪锋被杨旭用枪杆砸歪,招数半途而废。巨大的力气顺着枪杆传入他的手臂,让他半边身体都感觉又酸又麻。 “看鞭!”杨旭又立刻用钢鞭展开了反击,带着风声,砸向他的脑门。 “啪!”韩青勉强举枪遮挡,双臂都被震得开始发麻,呼吸声沉重得宛若风箱。 “还有!”二马交错,杨旭猛地拧身,丢掉钢鞭,双手持枪刺向韩青的后心,“吃我一记回马枪!” “完了!”韩青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尽力甩开左侧马镫,将身体坠向战马右侧。 这一招,只能避免他被捅个透心凉,却无法保证他的大腿不受伤。 事实也是如此,大腿外侧,再度传来一阵金属的冰冷,布匹碎裂声比先前还要清晰。他强忍恐惧,挣扎着将身体转回马鞍,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快速检查伤势。 却愕然发现,自己的裤子和外袍下摆,全都被枪锋齐着大腿根处撕碎。而大腿本身,却毫发无伤。 还没等想明白,是自己运气好,还是杨旭故意放水。身背后,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却是杨旭利用他调整坐姿,忘记及时兜转坐骑的机会,抢先将其自己胯下的战马调了头,从后方向他发起了进攻。 再拨马迎战,已经来不及。韩青只好磕打马镫,命令大黑马赶紧带着自己逃走。 然而,还没等大黑马重新加起速度,数支利箭,已经在他面前呼啸而过,“嗖,嗖,嗖——” 没有一支,射在了他本人身上,却让大黑马受到了惊吓,悲鸣着高高扬起了前蹄。 “别怕,别怕,赶紧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韩青心中暗暗叫苦,慌忙安抚坐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大黑马重新恢复了平静。 然而,杨旭的枪锋,已经近在咫尺。 “韩小二,如何?”稳稳地用枪锋顶住韩青的后心,杨旭歪着头,满脸骄傲地询问。 “韩某技不如人,认栽!”再挣扎下去,已经毫无意义。韩青只好放下长枪,任人宰割。 本以为,对方肯定会命令下属一拥而上,将自己绳捆索绑。谁料,杨旭却再度骄傲地歪头而笑,“你发誓,通缉令上写的那些勾当,都不是你干的!” “发誓?”韩青被弄得满头雾水,扭过头,愣愣地询问。 “快发誓,如果你盗卖了军粮,杀害了刘司仓,栽赃给了周主簿,你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杨旭手中的长枪向前递了递,满脸凶狠地逼迫。 到了此刻,韩青如果还猜不到杨旭想要干什么,就白穿越一回了。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高声发誓:“我发誓,没有盗卖军粮,没有杀害刘司仓。周主簿所犯的罪,也件件属实。如果我今日有一句谎话,就让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尔等都听见了?”杨旭如愿以偿,立刻收起了长枪,扭头朝着麾下弟兄们询问。 “听见了!”其麾下的弟兄,强忍着笑意,乱哄哄地答应。谁都不上前劝阻他放弃胡闹,赶紧履行职责。 “既然你们都听到了,就行了!”杨旭笑了笑,一边拨转坐骑,一边高声说道,“老子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老子不想冤枉好人。收队,回家!” 说罢,看都不再看韩青一眼,抖动缰绳,缓缓令坐骑加速。 “季明——”融融暖意,刹那间再度传遍了韩青全身。策马追了几步,他哑着嗓子呼喊。 “我相信你,别人却未必。你赶紧自己想办法洗清嫌疑,否则,下次来追杀你的人,肯定不是我!而你,也总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杨旭依旧没有回头,丢下几句话,策马如飞而去。 第67章 原点 他麾下全是精锐,动作极为干脆利落,纷纷策动坐骑跟上,转眼之间,就像潮水般走了个干干净净。 四下里,顿时变得一片静谧。 晚秋的月光如霜,给地面和树梢,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白。 淡淡的雾气,在林间涌起,与头顶的月光和星光一起,将整个世界,装扮得如梦似幻。 然而,韩青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做梦。 好兄弟杨旭主动请缨前来捉拿他归案,亲手击败了他,然后又以开玩笑一般的方式,放了他一马。 好兄弟杨旭刚才亲口提醒他,保持警惕。能猜到他躲向何处者,大有人在。 好兄弟杨旭带着这么多人,不可能保得了密。回去之后,必然会受到他的拖累。 而杨旭之所以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给他多争取几天证明自己清白的时间! “而你,总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杨旭最后那句话,依旧在韩青耳畔回荡! 如果韩青此时此刻,仍旧是一个人,他未必听得进去。 他对大宋没多少归属感,对高官厚禄,也没多少渴望。 在他眼里,世界上也不只有大宋一个国家可以容身。 如果选择躺平的话,向东有新罗,向西有欧洲。大宋商贩与这些地方都有来往。 他的华夏人面孔,在这个时代的国外,非但不会受排斥,而且会被因为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得到超过当地人的礼遇。 但是,韩青现在,却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可以选择四处流浪,却不能让窦蓉也跟着他居无定所,跟着他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可以选择逃避,却不能让杨旭为了他,彻底断送了前程。 所以,尽快洗清身上的罪名,此时此刻,已经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从哪里着手,才能将别人故意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呢? 策动坐骑,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从皓月当空,一直想到月亮西坠,韩青都没想出任何头绪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地摊历史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才到了第三任皇帝之时,就已经黑暗腐朽到了如此地步。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黑白两道勾结。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被无数历史地摊学家推崇备至的大宋,黑白两道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 上辈子不是没见过邪教如何谋财害命,但是,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在大宋,有人居然放着好好的官员不做,去做邪教的舵主、骨干,自毁前程。 上辈子不是…… 总之,他上辈子见识过的所有黑暗和腐败,加起来,都不及穿越以来这几个月的零头。 他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赚钱手段虽然黑心,实际上却仍旧依靠的是法律。而在大宋,或者至少在大宋永兴军路,法律形同虚设! 在法律不起作用的地方,韩青上辈子的大部分与人斗争经验,都不好使。 而想要动用人脉,且不说身体前主人已经跟家族闹翻。即便没有闹翻,以大宋的通讯方式,等汴梁韩家接到消息之后做出反应,恐怕韩青的尸体早就凉了。根本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救火? 猛然想到了“救火”两个字,他的眼神忽然一亮。 导致他想躺平而不能的最大缘由,就是被身体原主人的残魂逼着,去救火! 结果,火没救下来,却无意间发现了官粮被盗卖的事实,进而彻底被卷入了漩涡! 而当初起火的地点,距离窦家堡其实没多远。 迅速抬起头,韩青想要看看,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如今到底怎么样了?里边会不会有兵丁进驻,以免自己不小心一头闯入。 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金牛山下。 金牛山叫山,实际上只是一个非常平缓的土丘。而金牛寨巡检所衙门,就坐落于在土丘顶部,正对着通往夏州的商道。 一种温馨且荒诞的感觉,迅速从韩青心头涌起,让他忍不住苦笑着连连摇头。 两个多月前,他就是从这里挂印而去。 现在,他又鬼使神差地,自己走了回来! 老天爷似乎不想让他逃避,所以,切断了他离去的所有道路。让他兜兜转转走了绕了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开始出发的原点。 让他从哪里躲开,就回到哪里,面对更大的压力,和更多的麻烦。 “算了,来都来了,不妨偷偷进去找点东西吃!”知道金牛寨的弟兄们,平素都懈怠到何等地步,韩青心中突发奇想。 结果,念头刚起,他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开始叫唤。再回头想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打了一架,走了几十里山路,却只在窦家堡吃了一点儿宵夜,愈发觉得饿得厉害。 怕因为一时饿晕了头,断送掉自家小命儿。韩青紧了紧腰带,咬着牙停住坐骑,躲进一处树林中,反复推演自己进入金牛寨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最终,却发现,除非官府在那里埋伏下了重兵,否则,自己连五大弓手都未必能遇得全,更没有多少被昔日的下属抓起来,送去黑道堂口领赏的可能。 所以,他干脆牵着坐骑,走出了树林,借着黎明前黑暗的掩护,悄悄地来到了金牛寨巡检所的后门。随即,熟练地拿出一支回旋镖,拨开门闩,进入院子之内。 比他离开之时,金牛寨巡检衙门的后院,明显破败了许多。 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他昔日练武和打熬体魄的各种器具,没人肯收拾。角落里枯草,也有齐腰高,不见任何人打理。 如此,韩青愈发觉得安心。干脆将大黑马和备用坐骑,全都直接牵入了马厩,放上精饲料和清水,让两匹畜生吃个够。 待两匹坐骑都安顿好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准备给自己寻找一些腌肉风鸡之类,做路上的给养。 厨房距离他以前处理公务的地方非常近,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韩青心里禁不住涌起几分唏嘘。 天可怜见,他当初只想老老实实做满三年任期,攒够了钱就去江南快活,根本没想管别人的闲事。 而闲事,却主动找上了他,将他拖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光顾着感慨,却忘记注意脚下。不小心踢到到一个破水瓢,刹那间,重物在台阶上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谁?”靠近厨房的某间屋子内,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便是火镰打火声和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有个熟悉的身影,也迅速被火光映上了窗纸。 是张帆!韩青皱了皱眉,随即,心中刚刚涌起的懊恼,尽数变成了喜悦。 三步两步走上台阶,他将身体贴向房门。抢在张帆将门拉开,向外探头的瞬间,抬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迈步而入。“别叫,是我!如果是歹人,你已经死了三回了!” “你,你……”张帆的眼睛瞪得滚圆,满脸难以置信,心中再也生不起任何抵抗之意,任由韩青将自己推向了床榻。 直到韩青松开手,转身去关住了屋门。他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跃而起,“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不要命了!整个永兴军路的黑白两道,都在四处找你!” “路过,顺便进来找点儿吃的!”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我也不相信,金牛寨的弟兄们,会害我。” “那可不一定,一万吊钱呢,够花好几辈子了!”张帆显然被吓得够呛,手捂着胸口,喘息着催促,”赶紧走,赶紧找了吃的走。趁着今晚我当值,弟兄们都睡下了。我去给你把风!” “不用把风,你继续睡觉,就当没看到我就行了!”韩青也不想拖累别人,笑着吩咐。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巡检,巡检等等!”还没等他重新将屋门拉开,张帆却又快步追了过来,“我跟你一起去厨房,然后送你下山。你以前带着大伙腌制的东西,都被我们几个弓手分掉了。不过昨天从路过的商贩手里,大伙又白拿了一些咸蛋和肉干,刚好全给你带上!” “分掉了?”韩青听得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涌起了几分苦笑。 因为打到了猎物太多,根本吃不完。而巡检所又缴获了许多私盐。所以,他在春天和夏天,带着弓手和乡勇们,足足腌制了上千斤野味。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过去,就已经被五个弓手,给瓜分殆尽! “定安县被您老搅了个天翻地覆,上头根本顾不上,委派新的巡检下来。”张帆难得老脸一红,压低了声音解释,“而我们五个,因为跟您走得近,也注定做不成巡检。所以,大伙一合计,干脆把好东西全分掉了,以免便宜了别人!” “是我连累了你们!”闻听此言,立刻体会到了张帆等人心中的失落。带着几分歉意,轻轻拱手。 “可不敢受巡检的礼!”张帆又被吓了一跳,果断侧身闪开,随即,长揖相还。“说实话,俺老张做弓手这么多年,也就跟在巡检身后那段日子,才扬眉吐气。您这一走,大伙就又回到了老样子,吃卡拿要,破罐子破摔。钱不少捞,在乡亲和族人眼里,却不受待见!” “可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即便我不在,你们也不会做太昧良心的事情!”韩青听得心中难受,却强装出笑容,低声为对方辩解,“只是别人因为其他官吏做的坏事,对你等多有误会而已!” 说罢,又停住脚步,郑重向张帆行礼,“上次的事情,多谢了。青枣和水龟,还有树下指路之恩。无论别人怎么误会你,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 “巡检——”张帆被拜了个措不及防,侧着身子,眼睛快速开始发红,“我们,我们其实啥都没干。您误会了!” “嗯,我误会了,我肯定不会对任何人再说!”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韩青果断承诺,“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发誓!” “相信,相信!”张帆立刻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巡检的话,在下绝不怀疑。您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不顾性命潜入周家。就不可能出卖我们。这点,我跟老王早就核计过,心里一清二楚!” “有空见到他,也替我跟他道声谢!”对方的话,肯定有什么误会,但是,韩青也没功夫解释。想了想,低声请求。 “嗯!”张帆低声答应,随即头前带路,迅速将韩青领到厨房。将头天敲诈勒索来数十斤的肉干和咸蛋,尽数打了个包,一并给了韩青当干粮。 韩青也不客气,将干粮袋子拎到马厩,收拾好的马鞍和行礼,转身牵着缰绳离去。见弟兄们都没被惊动,张帆又壮起胆子,悄悄将他送到了巡检衙门之外。 一路送上了门前商道,双方挥手作别。那张帆忽然又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询问,“巡检,接下来您老打算去哪?” “还没想清楚呢。官府把通往汴梁的道路都卡住了,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韩青也不隐瞒,将自己面对的情况如实相告。 “巡检,实在不行,您往北走吧。到了夏州,好歹是条活路!”张帆又四下看了看,把心一横,低声建议。“通往沿着这条商路一直走就行,沿途遇到卡子,您就说去进货。卡子上的弟兄们都是商贩喂熟了的,给钱就能通过!以往有人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都是这么跑!” 第68章 弓手张帆 “什么?你让我去投党项?!”明知道张帆是一片好心,此人的话音未落,怒火却已经从韩青的心脏处冲天而起。 不只是残魂对他的影响,韩青自己虽然对大宋没任何归属感,却也从没想过,去做汉奸! 此外,据他仅有的那点儿历史知识,宋、辽、西夏三国当中,也是以西夏最为不堪! 除了铁鹞子曾经逞凶一时之外,西夏的政治、经济、文化全面落后。对于治下百姓的残暴,也堪称当世之最! “巡检,巡检小声啊。你可坑死我了。”被韩青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张帆苦着脸,连连拱手,“我求您了!万一被别人听见,不光我一个人得死。我全家老小,都甭想落到好!” “抱歉了,我刚才不该这么大声!”韩青虽然恼怒,却仍分得清楚知道好歹。拱了拱手,向对方赔罪。 “我刚才不是让您去投党项。党项鹞子,去年进攻环州之时,不知道杀了多少宋人?我虽然只是个小弓手,却也没那么贱骨头!”张帆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惨白着脸低声解释。 快速四下张望,再一次确定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解释:“我的意思是,您可要从夏州党项的地盘绕路,穿过银州,前往河东。然后再掉头返回汴梁。” “大宋的海捕文书,党项那边肯定不认。而那边为了获取大宋的物产,对商贩向来优厚。您只要入了夏州边境,以前在大宋干过什么,根本没人过问!” “多谢了!”韩青闻听,再度拱手行礼。 对方的主意,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前提是,汴梁韩家能认他这个孙儿,并且他不会穿帮。 然而,以目前的情况看,他回到韩家之后,穿帮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 毕竟,身体前主人被赶出太学之前,曾经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其诗词策论水平,都在良好线之上。 而他,如果被考校诗词,也许搜肠刮肚之后,勉强还能再从上辈子的课本中,抄到一两首。如果被考校策论,保证半句都写不出来! 所以,张帆的主意,只适合身体的原主人,却不适合穿越过来的金牌离婚咨询师。 他想摆脱困境,就不能指望身体原主人的家族,而是独自去面对。 “韩巡检,你俺老张我一句话!”听出韩青言不由衷,张帆又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声音变得更低,“您是个大英雄,这点我们都承认。您老做的那些事,大伙表面上不提,内心里,谁都偷偷挑大拇指。但是,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红莲教,在宁州、庆州和耀州等地,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历任官员,无论从哪里来的,都会让他们三分。您何必非要跟他们斗?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唯恐韩青不听劝,犹豫了一下,他又絮絮叨叨的补充,“您是拼掉了周主簿,还活活逼死张县令,可是在红莲教中,他们两个根本不算什么大人物。” “现在,连官府都公开帮助他们对付您了。您单枪匹马,还能拼到几时?” “巡检,听俺老张一句,您走吧!走得越早越好。留下来,只会让更多的人,集中力量对付您一个!” “您出身高贵,到哪不能补给肥缺呢,非得在这个泥坑里打滚儿!您即便最后赢了,又能怎么样?永兴军路跟红莲教暗中往来的那么多官员,朝廷不能全都撸掉。” “而您,初次上任,就把永兴军路给搅了个底朝天。今后,哪个上司,还愿意用您?” “走吧,越早越好。把自己摘出来,别在泥坑里打滚。输了,赢了,都难逃落得一身脏!” 他是真心,将韩青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每句话,都掏心掏肺。 而韩青,却听得脑海灵光乍现。皱了皱眉,试探着询问,“红莲教?他们的势力真的有这么庞大?他们……” “韩爷,韩爷,别问了,别问了!求求您,饶我一命。”一句话没等说完,张帆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如雪。 一边后退,他一边连连作揖,“您问了,俺也不能告诉您。您的家远在汴梁,俺的家人,却就在定安。一旦被红莲教发现我给您通风报信,我全家就都没了活路!” “这么厉害?好,不问了!”韩青知道张帆胆子小,果断停止了从对方口中探询红莲教情况的打算,“张兄,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小袋银豆子,笑着丢在对方怀里,“给两个侄子买点书,让他努力读。长大之后好离开这里。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你一辈子担惊受怕,别让孩子也跟着你过同样的日子!” 随即,也不管张帆肯不肯收,一翻身跳上了马背,轻轻抖动缰绳。 大黑马接到指令,立刻迈开了四蹄。还没等加起速度,张帆却又喘息着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巡检,巡检,这钱,我没脸收。巡检,您自己拿着,穷家富路!” “别拉拉扯扯,小心有人看见你跟我勾结!”韩青无奈,只好停下坐骑,笑着数落。“收下吧,你帮了我不止一次,我总得表示一下心意。” “不敢,真的不敢!”张帆却死活不肯听从命令,喘息着,将银豆子塞进韩青马背上的褡裢。随即,停下脚步,朝着韩青再度作揖,“巡检,您别怪我胆小。我是见过他们怎么处置那些得罪了他们的人的。全家老小,都死得惨不忍睹!如果真的不是怕得厉害了,张县令也不会自己把自己给烧喽!” “嗯,我明白!”韩青认真地点头,随即,再度策动坐骑,缓缓加速。 张帆站在路边,默默送他离开。几次想要提醒他,方向不对,此刻掉头向西北,才是正理。然而,直到他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没,却都没有说出口。 “嗨——”当马蹄声彻底听不见,张帆对着漆黑如墨的旷野,长长叹气。然后,佝偻得像只虾米般,蹒跚着返回了金牛寨,每一步,都走得好生沉重。 “老哥,谢谢你了!”黎明前的黑暗中,韩青从疾驰的马背上转身,对着金牛寨方向遥遥拱手。 他知道张帆已经不可能看得见他。但是,他仍然想要表示一声感谢。 因为,张帆虽然自认胆小,不敢帮他。事实上,却已经告诉了他很多,很多! 第69章 突破口 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韩青被锻炼出来的真正看家本领,不是像某省狗仔那样盯梢偷拍,而是从一大堆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中,以最快速度,抓出最有用的那几条。 上辈子,凭借此本领,他曾经在一名少妇长达半小时对丈夫的控诉中,敏锐地发现了其实少妇自己也另有新欢,将自己咨询服务费果断要出了一个天价。 上辈子,凭借此本领,他曾经在另外一名委托人提供的上万条微信记录中,挖掘出了最关键了几条,进而证明其丈夫已经跟别人另外筑就了爱巢,并且距离她的家,只有不到两百米。 上辈子…… 上辈子种种,都已经成了过去。 这辈子,他不再需要再赚黑心钱。但被别人黑到头上,也不妨碍他凭借同样的本事翻身。 将上辈子赖以吃饭的本领发挥到最大,从张帆刚才好心的提醒中,韩青至少发现或证明了四件事。 第一,红莲教在永兴军路树大根深,不仅仅把持了区区一个定安县官府,其他州县以及转运使衙门里头,也渗透进了很多他们的人。 第二,所谓黑道对自己悬赏追杀,必然来自红莲教。自己掀翻了张县令和周主簿,虽然没有令红莲教伤筋动骨,却已经激怒了它,让它必杀自己而后快。 第三,红莲教教规之森严,远超过大宋的律法。县令张威自杀,并非畏惧朝廷对他的处置。而是触犯了教规,或者耽误了红莲教的大事。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永兴军路,很多高官,甚至知州、转运使、经略安抚使这一级别当中,都有人知道红莲教的存在。 而这些官员为了保证自己任期之内不出现“大篓子”,都对红莲教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如此,问题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官府之所以先在暗中,后来又公然通缉韩某人。一方面,是因为永兴军路各级官府,早就被红莲教渗透成了筛子。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解决韩某这个提出问题的人,进而继续遮掩红莲教于永兴军路的存在。 如果当日不是窦蓉反应及时,韩某人跟着王全去了控鹤司设立在京兆府的据点。即便王全这个控鹤司的小头目,真的像他自己所说那样,只想将韩某人保护起来。韩某人肯定也难逃一死! 而大宋朝廷既然在永兴军路,设置了控鹤司分部,就不可能对红莲教的存在一无所知。 无论与公还是与私,朝廷派出来的控鹤使,或者大宋另一个秘密部门皇城司派下来的探子,多年来都会不断将红莲教的消息向上汇报。 朝廷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是根本没拿红莲教当一回事?还是有人故意压下了这些消息? 以韩青两辈子的生活经验,他不相信,任何政权,能容忍红莲教与自己共同控制数省之地。 华夏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不存在政教合一国家。任何想要染指世俗政权的宗教,肯定会遭到仁人志士的迎头痛击。 如今,遍地无主佛寺,就是明证! 所以,无论是大宋朝廷还没拿红莲教当回事,还是朝廷中有高官故意压下了红莲教于永兴军路存在的事实。对韩青摆脱眼前困境,都是好事! 张帆有一句话,其实说得没错,韩青单枪匹马,不可能斗得过整个红莲教。 但是,张帆却没意识到,韩青可以借力打力。 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让大宋朝廷,迅速意识到红莲教的真实情况,将地方官员们试图捂住盖子,彻底掀个底掉。 而在永兴军路,找到某个具体的人很难,找到一个庞大的邪教组织,却容易得多。 树大必有枯枝。上辈子的经验早就告诉过韩青,越是庞大的组织,其内部越容易混进蠢货和投机者。而这些蠢货和投机者,就是构成了组织自身的无数把柄和漏洞。 只要韩某人将红莲教的把柄和漏洞,给暴露出来。某些地方官员们就必须想办法遮盖,红莲教就必须像处置主簿周崇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壮士断腕”。 无论是遮盖,还是壮士断腕,都必然造出动静。 永兴军路这边造出的动静越多,汴梁朝堂上的高官,越难把事情压下去。大宋朝廷那边,越会提前做出警觉和反应。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某些地方官员和红莲教,必然会加大对韩某人的反扑力度,让韩某面临更多的危险。 但是,再凶险也不过是血溅五步。 韩某人即便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红莲教和地方上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也不会停止对韩某人的追杀。 既然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韩某当然要挥舞起兵器继续前冲! 一边策动坐骑,远离金牛寨,一边快速地开动脑筋。 随着晨光出现,韩青眼前和心中的道路,都渐渐清晰。 大的方向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具体实施的问题了。 这点,对上辈子当过金牌离婚咨询师的韩青来说,好像也没多难想。 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刘司仓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周崇派人所杀。 因为担心转运司衙门,从刘司仓之死,查到第四粮草库中存粮,大部分都已经被盗卖的事实,周崇派去的人,又画蛇添足放了一把大火,将粮草库烧成了白地。 当晚值班的粮丁,并没有全部葬身火场。几个逃出来的家伙,被金牛寨的弟兄们找到,送进了定安县衙。 后来没多久,定安县就被韩某人给搞了个天翻地覆。县令张威,未必顾得上将所有粮丁杀掉灭口。 而张威死后,至今还没有新县令上任。那些粮丁,就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此外,周崇和刘司仓联手盗卖官粮,必须能找到下家。 定安县并非什么大州大城,有实力且有胆子,将那么多官粮吃下去的,恐怕还是非红莲教的人莫属! “如此,就先从那几个粮丁,和存粮去向查起好了!”对着初升的朝阳,韩青缓缓握紧了拳头。“尔等想要韩某的命,尽管放马来战!” “姐夫,姐夫等等,等等我们——”还没等他将拳头放下,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 “窦沙——”韩青愕然回头,恰看见,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各自乘着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般朝着自己追了过来。 第70章 聪明人 最近几天,定安县尉陈东的心情颇不宁静。 按理说,张县令自焚而亡,主簿也稀里糊涂死在了赶往京兆府的囚车中。如今,偌大的定安县,他陈县尉大权独揽,并且还有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补上县令的实缺儿,他理应非常振奋才对。 然而,陈东每当看到被大火烧塌了一小半儿县衙,和各房书办那如丧考妣的脸孔,心里的烦躁,就压抑不住。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陈东宁愿张县令和周主簿还活着,还在狼狈为奸地把持全县大小事务,将他这个县尉当成泥塑木雕。 虽然,那时候,他心中充满了怨气,甚至恨不得张县令和周主簿二人双双马车翻掉摔死。 可那时候,他可以拿一份安稳俸禄,每天从早混到晚,啥都不用操心。 而现在,在新的县令人选确定之前,全县的大事小情,全都堆在了他陈县尉头上。 偏偏他既没有张县令的圆滑,也没有周主簿的霸气,所以,说出去的话和发布出去的命令,根本得不到贯彻执行。 要是从上到下,都彻底不把他陈东当一回事也好,他乐得清闲。 偏偏县里遇到麻烦,还得由他来最后拍板。并且,定安县今年该承担的赋税徭役,也着落在他身上来完成。 说了不算,还得担责任。这种上压下挤的豆饼子官儿,陈东做的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所以,每天上午进入那烟熏火燎,后面还被烧坍了一小半儿县衙,陈东就盼望太阳早点儿落山。 太阳落山之后,就意味着又一天被他给成功混过去了。 所有麻烦,就可以留给明天上午。包括红莲教新任定安舵主谭博通过刑房书办邹庆之递过来的拜帖。 对方的意思很明白,接了拜帖,双方到牡丹阁中喝一顿花酒,从此就可以相安无事。 红莲教不会找他的任何麻烦,相反,还会出钱出力帮他疏通,让他早日坐上县令的宝座。 “喝不得!此酒,喝了等同于服毒!”回到家,坐在自己宽大空旷的书房内,陈东摇着头,自言自语。 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为啥张县令最近几年,都能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了。与红莲教背后对此人的支持密不可分。 他现在也可以确定,为何周主簿做了那么多坏事,并且几乎每一件坏事都做得极为粗糙,留下了明显的首尾,这么多年来,却从来没有被追查了。 是红莲教的人,从上头,把所有对周主簿的控告全都压了下来,让此人在定安县几乎做到了只手遮天。 如果接了谭博的拜帖,陈东相信,凭借自己的多年的为官经验和红莲教的支持,自己很快就能成为张县令和周主簿两人的结合体,在定安县范围之内,言出法随。 可问题是,张县令和周主簿,原来在红莲教的支持下,有多风光。死的时候,就有多凄凉。 特别是后者,恐怕在前往京兆府的囚车当中,仍旧坚信,红莲教不会放弃他,一定有办法让他重罪轻罚,甚至化险为夷。 却没料到,红莲教在关键时刻,来了个壮士断腕。而他周主簿,就是被断掉的那个“腕”。 所以,这杯花酒,陈东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喝的。 他宁愿继续受夹板气,宁愿自己忙碌一个秋冬,最后县令位置还归了别人,自己被上头勒令主动请辞回家。也不想风光一时,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一直拖着不答复对方,或者奉还拜帖,陈东又没那份勇气。 他不敢保证,当自己明着告诉邹庆之,不想跟红莲教扯上关系之后。红莲教那帮疯子,会怎么对付自己。 县令位置,肯定要归别人了,红莲教再有钱有势,也不会扶植一个不肯跟他们交往的人登上县令宝座。 如果只是这样的后果,陈东也认了!谁让他胆小怕事,连顿花酒都不敢去喝呢! 怕就怕,红莲教因为他不肯喝这杯花酒,就将他当做敌人。 那样的话,也不是没有先例在。最近十年,县里暴病身亡的巡检、书办、捕头加起来有五六个。每个人的死,都充满了疑点。 但是官府验尸,得出来的结论都是各种疾病,包括拿不上台面的“马上风”。 “吃柿子,专找软的捏,奶奶的,一群怂货,装什么大尾巴狼!”想到继续不回拜帖,可能面临的后果,陈东刚刚平缓下来的心情,就又烦乱不堪。 一时忍不住,他一边拍打桌案,一边低声唾骂。“有本事,尔等倒是把拜帖送到姓韩的手上去,看他怎么拿鞋底子抽尔等的大嘴巴!” 在陈东的印象里,最近十年来,唯一成了红莲教的敌人,还能全身而退的,就只有正在被黑白两道通缉的韩青了。 对这个性格张扬的年轻人,他原本印象非常不好。(画外音,韩青:我张扬啥了,我都躺得脊梁骨贴地了!”) 但是,现在,陈东却有些羡慕此人,能够一脚踹翻桌子,跟红莲教的人斗得痛痛快快! 那是年轻人才能有的锐气,陈东自问,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 此外,对方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为靠山。他陈东,也同样不具备! 所以,羡慕归羡慕,陈东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了第二个韩青。 当然,如果韩青能掉头杀个回马枪,帮他对付红莲教那些人,他也求之不得。 前提是,别牵连他,最好连他家墙头上的瓦片,都别碰掉! 冥冥中,仿佛有神仙听到了他的心声。 就在他想起韩青独自一人斗倒张县令和周主簿的壮举,并且偷偷羡慕不已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无风自开。 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身影,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陈县尉别来无恙?韩某这厢有礼了!“ “快来人,啊——”陈东吓得寒毛根根倒竖,果断扯开嗓子呼救。才喊了一半儿,一把明晃晃的唐刀,就直接戳在了他的喉咙之上。 “饶命,韩巡检饶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县尉陈东果断停止呼救,双膝跪地,“我跟你无冤无仇。上头下令抓你,我这边也连一个弓手都没往外派。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十八岁的儿子……” “行了,别啰嗦了。你陈县尉,没那么怂!”韩青听得不耐烦,将刀尖向前戳了戳,沉声命令。 “呃——”陈东吓得两眼一翻,当场软倒。常服下,瞬间湿了一大片。 “真是个废物,怪不得张威和周崇两个,能跟你相安无事!”韩青替他觉得丢人,快速收起刀,拎着此人的脖领子将其拎向窗口,“冲着外边解释一下,甭管你用什么方法。今晚如果韩某陷落在你府上,肯定第一个要拉你垫背!” “饶,饶命,韩爷饶命。”县尉陈东脸色煞白,四肢发软,求饶声也有气无力,“我,我真的从来没对付过你。当初张威和周崇喊我帮腔,我也只出了个一个人场,没有出力!”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凭空送一场大富贵给你。赶紧解释,否则,我先砍你一条大腿!”韩青狠狠踢了他一脚,低声命令。 “是,是!”陈东知道,此刻自己的小命儿在对方手上,不敢耽搁,将脑袋贴向窗户,高声吩咐,“没啥事了,一只老鼠,吓死老夫了。都回去睡觉,关上家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这——,是!”几个听到动静跑来的家仆,迟疑着答应。然后互相看了看,悄然退下。 他们不相信,自家老爷,会被一只老鼠吓得尖叫连连。然而,他们却听懂了陈东最后那句,“关上家门,不准任何何人进出。” 很显然,自家老爷,不想让事态扩大。 或者说,不想逼得贼人铤而走险。所以,只能先将对方稳住,然后再想其他办法脱身。 “别指望有人能出去搬救兵,我好歹是将门之后,虽然不怎么受长辈待见。大老远跑到定安县历练,家中长辈,也不可能不派几个军中精锐暗中保护!”仿佛能猜到陈东怎么想,韩青将他拎回到椅子上,半真半假地威胁。 “不会,不会,我的家仆跟我一样,胆小,全都胆小!”陈东毫不犹豫选择了相信。惨白着脸,继续连连点头。 以他的人生经验,顶尖豪门大户子弟出来历练,家族中肯定会派一两个帮手。韩青独自一人到金牛寨赴任,原本就不对劲。 而韩青在永兴军路,都快把天捅出窟窿了。两个多月来,黑白两道,包括手眼通天的红莲教,竟然连他一根寒毛都没碰到,其中缘由,更是值得人深思。 现在,答案彻底揭晓了。韩青身边跟着军中精锐,根本不惧追杀。 汴梁韩氏家族,从最开始,就没放弃这个子弟。只是行事低调,没有给别人看见而已! “我查过了,你跟张威、周崇他们,不是一伙。换句话说,你是定安县衙中,唯一没有跟红莲教勾结的官员。”此时此刻,韩青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编造的谎言,居然起到了决定性效果?兀自按照行动之前制定的计划,低声补充。 “不是,我不是。韩巡检英明,我早就看他们不惯了,只是人微言轻!想管也管不了!”陈东的胆子,忽然就变得大了起来,回应得连个磕巴都没打。 “朝廷不会容忍,永兴军路变成红莲教的天下,我想,这点你也明白!”韩青愣了愣,皱着眉补充,“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做得好了,将来肯定少不了一场大富贵。如果你不做……” 没等他把威胁的话说出口,陈东已经再度出人意料地点头,“做,我做,韩巡检,你尽管吩咐。我愿意唯您马首是瞻!” “嗯?”见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韩青心中反而起了疑。实在想不明白,对方先前分明还怕得要死,此刻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然而,很快,陈东的话,就让他心中疑虑尽消。 “我早就想为朝廷除害了,可是,人微言轻,也没法将消息送到汴梁去。”望着韩青坚毅的面孔,想着自己将来的出路,陈东迫不及待地表态,“既然韩巡检跟汴梁那边已经联系上了,又瞧得起我,我陈东。我肯定竭尽全力,哪怕死在红莲教歹徒手里,也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衣!所以,富贵两个字,还请巡检休要再提!” 第71章 出击 不得不说,当老实人发起狠来,往往会迸发出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力量。 定安县尉陈东,就是这种“老实人”。 他不想加入红莲教,以免自己被利用完了之后,落到和县令张威同样的下场。 但是,他又不敢明着拒绝对方的拉拢。 而韩青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同样充满了危险,却能看到希望的路。 既能抱上汴梁韩家这条大粗腿,还能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忠心,万一走通了,前途就一片光明。 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以修整水利为名,将关押在县衙大牢中的所有轻刑犯和若干案情悬而未决的暂押犯,全都组织了起来,由他的一个铁杆心腹领着,去了自家在城外十里远的庄子。 在职官员利用犯人做免费劳力干私活,乃是地方上的传统。在大宋所有州县,都司空见惯。所以,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而这批囚犯之中,包含数名在粮草库失火案中弃职逃走的倒霉蛋,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第三天,县尉陈东又抖擞精神,开始带着六房书办,去逐个拜访定县境内的几个乡贤,安抚人心。 这也是县令自焚之后,官府原本就该提上日程的事情。并且他身边的六房书办,至少有三个是红莲教的信徒,因此,个别人虽然为陈东忽然变得勤快了而感到惊诧,却也没做太多联想。 而陈东这一走,就是七八天。待他把需要安抚的乡贤们,都安抚完了,时间也就入了冬。 红莲教新任定安分舵的舵主谭博,早就等得不耐烦,立刻通过刑房书办邹庆之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是一起去牡丹阁喝酒“赏花”,还是永远抽不出时间来,只求一句准话。 谁料,这回,陈东答应得非常痛快。从现在起,每个晚上都有空。 于是乎,当天傍晚,在邹庆之的安排下,陈东与谭博两人,就在牡丹阁喝了一个酒酣耳热。虽然彼此都没直接说出各自的目的,但是,都认为对方已经心知肚明。 “韩巡检,在下可是受了你的请托,忍辱负重跟他们周旋。你将来一定得给老夫作证!”从牡丹阁返回的马车上,陈东对着车厢的角落,反复强调。 “老兄尽管放心,韩某肯定会为你作证。并且,你也不需要忍辱负重太久!”韩青笑着接过话头,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 这些天,在陈东的全力配合下,该审问的嫌疑人,他都审过了。该调查的线索,他也从头到尾调查了个遍。 此外,在陈东带着各房书办出城安抚人心期间,他还根据目前大宋所能达到的科技和生产力水平,安排窦沙易容出马,分头委托县城里的铁匠,悄悄打造了一些“小东西”。 这些“小东西”,像他以前托人打造的拒马钉,回旋镖等物一样。威力不怎样,但关键时刻使出来,绝对能让对手“耳目一新”。 如今,该收集整理的信息收集整理完毕,该打造的保命之物打造齐全,窦蓉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韩青就不能再耽搁了。 此外,他对县尉陈东的人品,也着实不怎么放心。 作为一个成年人,韩青其实清楚地知道,陈东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帮助自己,一方面是被红莲教逼得太狠了,走投无路。另外一方面,则是寄希望自己身后“韩家”。 而一旦被陈东发现,自己身后的“韩家”,根本没空管自己的死活。恐怕此人立刻就会倒向红莲教那边,带头对自己反戈一击。 所以,在陈东与谭博“把盏言欢”的第二天早晨,韩青就与窦蓉、窦沙姐弟俩,乔装打扮混出了县城。随即,策动坐骑,直奔城西北七十里董志寨。 在董志寨随便找个农家,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三天早晨,他又掉头向东而行,当天踩着冰面,过了马莲河。 十月的风,其实还不算特别地冷。但是,仍旧像钢针般,扎得人脸上生疼。(注,农历十月)。 韩青和窦蓉两个,都习惯了野外奔波,对扑面而来的寒风毫不在意。第一次出远门的窦沙,却有些扛不住。 在“行走江湖”的兴奋感支撑下,开始他还能咬着牙坚持。但是,很快,兴奋感就抵挡不住脸上的疼,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向韩青求救:“姐夫,姐夫,咱们下一站去哪啊?我不冷,就是,就是怕我三姐身体刚刚好起来,万一又受了寒……”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窦蓉抬起手,就给了弟弟一个“暴凿”。“当初说不要你来,你非得跟着。现在知道了冷了吧?忍一忍,到了下个寨子,就找个农家把你寄养在那里。然后托人送信给阿爷,让他来接你!” “没良心!”窦沙闻听,立刻开始高声抗议,“那天要不是我帮你偷马,你根本不可能离开家。现在病好了,也找到了姐夫,就想过河拆桥!” “你才没良心。我是怕你脸上生了冻疮,留下一个大疤瘌!”窦蓉被说得脸红,坐在马背上张牙舞爪。 “我练的是铁布衫,才不怕冷。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万一脸上烂个疤瘌出来,就嫁不出去了!哎呀,不对,你现在是有恃无恐……” “我打死你个铁布衫!” “我躲,我躲,你打不着……” 姐弟俩在马背上隔空打打闹闹,很快,就忘记了冷。 韩青看得有趣,笑着摇头。 跟窦蓉在一起,还有个不容易察觉的好处。那就是,他的心态越来越年轻。 越来越不像穿越前那个三十六岁的金牌离婚咨询师,反而渐渐朝着身体年龄靠拢。 “再走三十里,咱们今天下午,去庆州金柜镇官驿投宿。”年轻人行事,自然应该有年轻人的风格。看着窦蓉、窦沙姐弟俩闹了一会儿,韩青笑着做出安排。 “去住官驿?姐夫,你不怕他们抓你?”窦沙被吓了一大跳,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不怕,我现在是定安县陈县尉的幕友,带着妻子和书童前往保安军公干。”韩青笑了笑,信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叠公据。(公据:宋代路引) 这可是陈东亲自给他签发盖印的正品,根本不用担心被人质疑造假。而大宋的官方驿站,虽然只接待来往的在职官员,但给自己人行方便,却早已成了行规。 所以,当天下午,紧邻宁州的庆州金柜镇官驿,就迎来了三位来自定安县的客人。虽然主客的身份,只是定安县尉陈东的幕僚,不算是正式官身。但是,打赏给的却极为大方,谈吐也风趣幽默,让驿站的管事和伙计,迅速就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芥蒂,将最好的两间上房安排给了他们。 “醒醒,星星,赶紧起来换衣服!”当夜深人静,官驿内所有人都酣然入梦之时,窦沙却又被韩青轻轻推醒。 “姐夫,啥事情啊——”半大小子睡得沉,窦沙揉着眼睛,嘴里发出不满的抗议。“不能等到明天吗?” 然而,韩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困意顿消,“红莲教的环州分舵,就在十里外的卧虎岭上。我带着你和你姐姐,去一把火烧了他!” 【作者有话说】 周六周日都是一更。其他时间两更。 第72章 第一滴血 “太好了,我起,我这就起!”窦沙一跃而起,光着脚站在床边找衣服。然而,衣服刚刚穿到一半儿,他却又迟疑着扭头,“姐夫,就咱们仨?” “怎么,你怕了?”明知道窦沙爱面子,韩青却故意问道。 “怕?我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一个怕字!”窦沙立刻挺胸抬头,将还没发育完全的手臂,在韩青面前屈屈伸伸,“我这是谨慎,毕竟咱们三个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小声,你再喊几句,就把伙计吵醒了。我可不敢保证,这里边没有红莲教的人!”韩青白了他一眼,低声提醒。 随即,又想了想,用同样低的声音解释,“红莲教不是军队,即便是分舵,平时也没几个人常驻。大部分教徒,平时都要各做各事,各回各家。包括他们的舵主,平时也不在。只是在教中有大事要宣布的时候,才会把他们召集起来!” “嗯,我明白了。周主簿就是定安分舵的舵主,他家却不是分舵!”窦沙一点就透,再度兴奋地挥拳。“大冷天,他们肯定想不到,有人会打他们分舵的主意!” 然而,韩青的下一句话,却又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的任务是保护你姐,听到没?” “噢!”窦沙立刻又开始发蔫。然而,没等他将脑袋耷拉下去,耳畔却又响起了韩青的声音。 “你练的是铁布衫,虽然还没练成,可寻常匪徒,休想伤得到你分毫。而你姐就不行了,她是一介女流,原本力气就小。又是大病初愈。” 顿了顿,韩青继续低声安排,”你负责保护她,她负责放飞刀和冷箭掩护我。这样,咱们三个配合起来,就能当一支军队使!” “嗯!”窦沙听了,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韩青却仍不放心,又将自己在定安县找人订制零件,悄悄组装的粗布插竹板折叠盾和铁管突火枪,翻出来给此人背在肩膀上,才算准备停当。 而住在隔壁的窦蓉,也悄悄地钻了过来。在韩青的提醒下,三人又各自披了一件由靛蓝和黄土染色的披风,随即,快速奔向马厩。 驿馆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就相当于官办的招待所,里边伙计,自然不可能勤快到哪去。 所以,韩青和窦蓉、窦沙姐弟,顺顺利利就取到了坐骑,从后门出了驿馆。从始至终,都没惊动任何人。 三人策马风驰电掣,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一片荒凉的山区。 四下里一片漆黑,而头顶的星星,却一颗颗明亮得宛若蜡烛。 在漫天星斗之下,不远处的山巅之上,隐约有几点萤火中尾巴大小的亮光,闪闪烁烁。 不用猜,窦沙也知道,萤火中尾巴的位置,就是红莲教设在庆州的分舵。顿时,心脏紧张得砰砰乱跳,呼吸声也变得又粗又重。 “暗处往亮处看容易。而在明亮处的人,看暗处,却是两眼一抹黑!”韩青的话,又及时响了起来,让窦沙的心情,瞬间就变安稳了许多。 “山中一到夜里,兔子,獾、狐狸等野兽,就会出来觅食。红莲教分舵的贼人,也分辨不出哪些动静来自咱们。”在金牛寨积累的狩猎经验,又派上了用场。韩青一边介绍,一边跳下坐骑,拉着缰绳绕向远处的山巅侧后。 窦蓉反应迅速,立刻也跳下了马背。窦沙稍稍慢了半拍,但是,很快也默默地选择了见样学样。 “这边的地形,我也不熟。但是,选山寨,肯定需要易守难攻。上山的正路,相信贼人肯定会盯着,咱们想办法从侧面摸上去。今天不行,就明晚再来,不急于求成。”韩青回头看了看,然后一边找路,一边低声介绍。如同一位带领学生出来训练的老师。 干这种事情,其实最好的选择,是他一个人出马。但是,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丢在馆驿,他却无法安心。 以他当兵时受到的那些训练,和眼下这幅结实的身板,即便被红莲教徒发现,也不难脱身。而将窦蓉和窦沙丢在驿馆,姐弟俩最后肯定却要落在贼人之手。 所以,还不如干脆将姐弟俩都带着。虽然未必能给他帮上什么忙,至少逃走之时,不会丢下任何人。 窦蓉和窦沙两个,却不知道韩青的良苦用心。全都为能够与他并肩作战,而感到兴奋且紧张。 二人跟在韩青身后,亦步亦趋,呼出的水气,被夜风吹成了一团团白雾。 因为对地形不熟,有好几次,韩青都把二人带到了绝路上。但是,夜很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掉头而回,从上一个拐弯处重新开始。 不知不觉间,子时就过去了。后半夜的山风更大,掠过赤裸的岩石,发出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 偶尔稍不留神,三人踩松的石头,就会顺着山坡滚下去,声音落在耳朵里,宛若一连串闷雷。然而,却始终高不过风声,并且在转眼间,就与后者彻底融为一体。 “是老天爷在保佑咱们!”窦沙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望着头前探路的韩青,斗志昂扬。“保佑咱们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唐传奇中,大侠通常都会得到老天爷的庇护。他相信,此时此刻,自己、姐姐和姐夫,也是一样。 夜幕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风声遮住了一切动静,而山巅上的红莲教徒,却轻敌大意,根本意识不到,有人胆敢趁着夜黑风高,来摸他们的老巢! 至于寒冷、疲惫和危险,窦沙强迫自己将它们一起忘记。 做大侠肯定有代价,否则,人人都成了大侠,大侠就不再值钱了。 而他今夜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寒风吹得脸上生疼,被山路累得腰酸背痛而已,实在不值得一提。 如是想着,他就越发精神抖擞。跟在韩青和窦蓉身后,从山前绕向山后,在没有路的地方寻找道路,曲折,蜿蜒,忽上忽下,有时候,还不得不掉头而回。 但是,距离山巅上那萤火虫屁股般的灯火,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的韩青,忽然停住了脚步,轻轻举起了右手。 窦蓉和窦沙两个,立刻也止步不前。随即,迟疑地举头四下张望。下一个瞬间,惊喜就涌遍了他们全身。 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山寨脚下。距离山寨的木头围墙,只隔着一段陡峭的岩壁。 那段岩壁,大约三丈多高,斜着向外探出,底下完全可以藏住五六匹马和七八个人。在岩壁的中央处,隐约还有数道风化而成的缝隙。数棵三尺多高的柏树,倔强地从岩缝中长出,就像一只横着伸出来的巴掌。 “我先上,你们姐弟俩帮我拉绳子!”韩青低声吩咐了一句,随即从马鞍旁取下一个装满长钉的背包,从里边抽出一支长钉,站在马背上,将其狠狠插进了岩缝。 随即,他将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中央绕过长钉,另外一端,则交给了窦沙。“拉紧绳子,看我的手势,我让你放松,你就放松!” “嗯!”窦沙看不懂韩青要做什么,只管用力点头。 韩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冲着满脸紧张的窦蓉笑了笑,将一个装着七八根长钉的背包背在肩膀上,纵身扑向岩壁。 他的双手和双脚,与岩壁一接触,立刻变得无比灵活。以窦沙和窦蓉姐弟俩无法相信的速度,抓住岩石凸起部分,不停地向上移动。 转眼间,两条腿就超过了刚刚插进岩缝的长钉。他向下打了个手势,示意窦沙将绳子放松数尺。然后将身体舒展,从背包里,抽出第二根长钉,深深地插进自己头顶上方的石头缝隙中。 对韩青来说,比起徒手攀岩,有绳索和长钉帮助,向上攀爬要简单很多。他真正需要注意的是,避免长钉插得不够牢固,无法在关键时刻,为安全绳提供支撑。 那样的话,他肯定会被摔个筋断骨折。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也肯定应付不了他受伤后的严峻情况。 所以,韩青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每次挪动安全绳的位置,都要反复拉扯几次。确定绳索和长钉的组合,能提供为他提供足够保护,才继续攀援而上。 这样做,他的攀爬速度难免会变慢,甚至因为长钉偶尔被拔出掉落,发出了吓人的声响。然而,小心和谨慎的态度,却让他收到了足够的回报。 直到他整个人站在了断壁之上,都没遇到任何真正的危险。而长钉落地的声响,也没引起山寨内贼人的任何关注。 红莲教终究只是十一世纪的“古老”组织,其内部结构,远不如二十一世纪的军队精密。纪律和人员训练,跟后者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寒冷的天气,陡峭的地形和平素与官府勾结所带来的优越感,令留守在庆州分舵内的每一位教徒,都相信自己绝对安全。原本就粗糙的哨位,也形同虚设。 当韩青用绳子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拉上绝壁,山寨中的教徒们,还在呼呼大睡,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三人又用同样的手段,悄然翻越过由树干钉在一起制造的简陋寨墙。然后绕过几间黑漆漆的茅屋,直奔山寨中央唯一亮着灯的大堂。 “展开盾牌,保护你姐姐,然后,一起掩护我!”在大堂门口,韩青低声朝窦沙吩咐了一句,随即,从腰间拔出唐刀叼在嘴里,猫着腰直奔透着光的窗子。。 由竹板和粗布制造的简易折叠盾牌,在他身后快速撑开。窦沙双手抓住支撑盾牌横梁,将自己和窦蓉挡了个结结实实,同时目不转睛盯着韩青的背影。 窦蓉则从背上解下了弩弓,单脚撑开弓臂,快速装填弩箭。然后同样紧张地盯着韩青的一举一动。 姐弟俩看见,韩青如同一只狸猫般,俯身在窗子下。随即,单手探过窗台,轻轻将窗纸戳出了一个小洞。 窗子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雷鸣般的呼噜声,透窗而出。 姐弟俩看见,韩青将身体探过了窗台,用唐刀沿着窗框缓缓拨动,拨动。随即,窗子被他轻轻拉开,他的身影,在窗口处一闪而消逝。 “噗——”兵刃砍入身体声,令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心脏同时发颤。 下一个瞬间,有股鲜血冲天而起,将窗纸染得如同火焰般红。 第73章 杀伤力不大 “哗啦!”桌椅倒地声紧跟着传了出来,两道人影被烛光迅速投上了红色的窗纸。 “救命,救命,来人啊!”前面一道身影大叫着逃窜,身体绕过倒地的桌椅,奔向门口。随即,来不及开门,快速折回,继续绕着桌椅转圈儿。 后面一道身影,提着刀紧追不舍。却被脚下的障碍物阻挡,一时间,竟无法奈逃命者分毫! “救命,救命,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来挑堂口啦!” “救命,救命!刺客把赵舵主杀了!” “救命——” 声音不停地透窗而出,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隔着窗子,窦蓉也能清楚地分辩出哪道身影是韩青。然而,她却不敢冒着误伤情郎的风险放箭帮忙。只能一眼不眨地盯着窗纸,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站在她身侧的窦沙,心情更为紧张,握着折叠盾的手臂,不停地颤抖,颤抖。 他感觉到,刺骨的夜风好像突然停了,四下里的狼嚎声也消失不见。头顶的星光迅速变暗,而窗子内的烛光,忽然如太阳般明亮。 窗纸上的人影,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并且动作好像变得极为缓慢。 窦沙能清楚地看到,韩青刀锋贴着对手砍过,但是,连续三次,都只差了半寸。 他本能地想冲过去助战,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无法挪动。他想要催促自家姐姐赶紧放箭,却发现自己上下牙齿在不断相撞,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就在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韩青手里的唐刀,终于砍在了对手的后背上。血光再度喷了满窗,沿着窗纸,淅淅沥沥往下淌。 窦沙的心情猛然放松,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而此时此刻,周围的茅屋里,也终于有红莲教徒冲了出来,咆哮着扑向仍然亮着灯的大堂。 因为置身于黑暗之中,窦蓉和窦沙姐弟两个,被那些教徒彻底忽视了,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而窦蓉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机关,用弩箭将冲得最快的一名红莲教头目,从侧前方射了个对穿。 “帮我上弦!”她毫不犹豫丢下弩弓,从腰间拔出两把飞刀。 一名红莲教徒怒不可遏,大吼着向她扑了过来,被她当头一刀,射在了鼻梁上。后者立刻惨叫着倒了下去,双手捂着鼻梁骨满地打滚儿。 另外一名红莲教徒举起刀,在自己面前左右摆动,试图阻挡暗器。窦蓉又一刀甩过去,正中此人子孙根。 “哎哎——”窦沙这时才做出了回应,手忙脚乱地去张开弩弓。没等他将弩箭装填到位,数支羽箭已经呼啸而至,刹那间,将姐弟俩身侧砸得泥土飞溅。 “砰!”窦蓉及时用脚勾起了折叠盾牌,挡在了自己和弟弟身前。 更多的羽箭飞来,将竹板和粗布组装成的盾牌表面砸得“噗噗”作响。然而,却没有一支羽箭,成功突破盾牌的防护。 土匪们手中的弓太软了,射出的箭矢力道不足。而竹片和粗布的组合,又能卸掉箭锋上的大部分冲击。 “嗖!”窦沙终于装好了弩弓,却忘记了交给姐姐,而是自己瞄着越来越近的一名红莲教徒射了过去。 结果,弩箭射空,对方吓得大声尖叫,一个箭步藏到附近的碾台背后。 “射他,射他!”叫喊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红莲教徒从茅屋中冲出,用竹子或者白蜡木做的猎弓,隔着老远朝窦蓉和窦沙姐弟招呼。已经在大堂内杀了他们舵主和总坛巡查使的韩青,却被他们集体忘记。 那些羽箭穿透力很差,准头也不怎么样,却数量众多。顿时,压得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藏在盾牌后无法露头。 “他们只有两个人!” “抓住他们!” “抓住他们点天灯!” 一些胆子大的红莲教徒,也迅速发现了姐弟俩身边没有其他同伴相助,胆气陡增。叫嚣着从两侧包抄过来,试图将二人大卸八块。 “用突火枪!”就在此时,一只火把,忽然打着旋子甩向了姐弟俩脚下,同时,夜空中也又传来了韩青的声音,温暖且镇定。 “哎——”窦沙立刻又有了主心骨,冒着被羽箭射中的危险,从背后的褡裢里拔出一根铁管,凑在火把上点燃了捻子。 随即,他又按照韩青在定安县时对自己的训练标准,努力将铁管的口部对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红莲教徒。 “轰!”一声闷雷忽然在他手中响起,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将铁管直接丢在了地上。 而那名红莲教徒和他身边的另外一名同伙,则双双捂着脸,蹲了下去,惨叫声无比凄厉,“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 “妖法——”其余红莲教徒纷纷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的火把和盾牌后的窦蓉、窦沙姐弟俩,不知所措。 “轰!”窦蓉手中,也有一支突火枪响了起来。铁砂伴着火星和浓烟,喷出了两丈多远,烫得几名红线教徒,满脸都是血泡。一个个相继倒了下去,捂着脸满地打滚儿! “妖术,妖术!”其余红莲教徒,大声尖叫,脸色煞白,手臂大腿同时打起了哆嗦。 突火枪内装的宋代原产黑火药,配比明显有问题。喷射出来的铁砂和弹丸,杀伤力不足以击穿人身上的厚衣服,有效射程也只有三丈。(注:突火枪正式出现于南宋后期,威力相当于手持烟花。) 然而,贸然使出,却一锤定音。 众红莲教骨干们,平素打着捏造出来的“红莲圣母”名义大肆敛财,吓唬百姓。自己心里难免有鬼。 大半夜忽然听到两声闷雷,还看到同伴捂着脸满地打滚的凄惨模样,顿时,他们就将突火枪跟传说中能施展妖术的“法器”联系了起来。 妖术,自然非人力所能抗衡。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哪有胆量,继续迎着“天雷”往前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匪徒们吓得两股战战之际!韩青已经冲到了他们身侧。刀光闪烁,将三名手持弓箭者,接连砍翻在地。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句,他提刀迈步,奔向第四名手持弓箭的红莲教匪徒,迎头就是一记力劈华山。 “饶命——”那名匪徒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尖叫着举起木弓格挡。刹那间,弓断、弦断、刀光不停,沿着脖颈砍入了他的身体。 “饶命——”另外一名匪徒,与韩青之间距离不足三尺,只要将手中刀锋向前一捅,就能让韩青血溅五步。 然而,他却大叫转身,丢下兵器,落荒而逃。 对于逃命者,韩青不闻不问,只管举着血淋淋的刀,奔向另外一名匪徒。 那名匪徒,也是在刀光即将砍到头皮之际,才勉强做出了反应。被韩青第一刀将兵器劈飞,紧跟着又一刀开膛破肚。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鲜血溅了满脸,韩青却顾不上擦。像个杀红眼睛的魔鬼般,迈动大步,扑向下一名匪徒,手起——刀落。 他这边只有三个人,真正有战斗力的,其实是一个半。所以,他坚决不能给匪徒们回神的时间,也没资格对任何匪徒手下留情。 第三名匪徒,勉强格挡了两招,又被他放翻在地。 紧跟着,是第四名。 “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窦沙终于再次回过了神,大叫着抓起一支突火枪,点燃顶部的捻子,然后平端着枪口指向几名战战兢兢的匪徒。 “饶命——”“轰!” 那几名匪徒毫不犹豫转身逃走,任由铁砂喷得自己满后背都是破洞。 没有人受伤,但是,他们却谁都不敢回头。只当“妖雷”劈歪了,让自己逃过了一场死劫。 窦沙愣了愣,丢下冒着烟的铁管,伸手去抓第四支突火枪。 他已经没有机会浪费来之不易的火药了。 四下里,众匪徒全都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丢下兵器,乱哄哄地冲向寨门。连系了死扣的裤带跑断了,都顾不上去接。 而韩青,终于也可以停止杀戮。拎着血淋淋的刀,追向跑得最慢了数名匪徒。一边追,一边反复发出强调,“大宋控鹤司剿匪,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我是胁从,胁从!官爷饶命,官爷饶命!”两名四十多岁的红莲教匪徒,实在跑不快,喘息着蹲在了地上,哭喊求饶。 韩青愣了愣,迈步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继续追向其他匪徒。却悄悄调整了速度,避免追得太急,抓到更多俘虏,反而给自己这边带来没必要风险。 从山寨中央,他大叫着一路追到山寨大门口,又沿着山路追出了两里远,才停住了脚步,快速折回。 待他重新进入山寨,窦沙已经将两名投降的俘虏,用绳索捆成了粽子。 而窦蓉,跟他心意相同,趁着红莲教匪徒被他追得亡命逃窜的机会,进入了山寨正堂。将正堂里里外外,全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韩大哥,你赶紧过来看看,我在尸体旁边发现了这两本册子!”看到韩青终于折回,窦蓉不炫耀堆成山的银锭,铜钱和绢布,而是将两本麻线装订,表面带着血迹的皮纸册子,快速递向了他。 “什么东西,难道是账本?”韩青接过册子,快速翻动,随即,两只眼睛瞪得宛若灯泡。 不止是账本,还有一份花名册! 先前被他杀死的两名红莲教头目,显然在教中地位显然不低。 昨夜二人在灯下整理环州分舵的成员名册和今年的收支账册,疲劳过度睡着了,才被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直接摸进了屋子。 “韩大哥,俘虏交代说,他们的总舵就在环州,距离这边只有七八十里远!”还没等韩青从惊喜中回过神,窦沙也一头冲进了屋子内,挥舞着手臂大声汇报。 “窦沙,你把俘虏押到山寨外面,捆在树上。”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做丝毫耽搁,果断朝着自家小舅子吩咐。 随即,快速将目光转向窦蓉,“你跟我一起四下点火,把所有房子都给点了。一个别落下!然后,咱们汇合上窦沙,从原路返回!” 说罢,想了想,他又一把拉住了正在往门外跑的窦沙,将账册直接塞进了对方手里,“这个,放俘虏怀里,让他们收好。告诉他们,大宋控鹤司已经抵达环州。识相的,磨断绳子之后赶紧回家,不要跟着红莲教,自寻死路!” 第74章 坑 当火光在卧虎岭上跳起来的时候,大宋控鹤司都头王全和他麾下的弟兄们,正在金柜镇官驿附近的百姓家酣睡。 自打半个月之前与韩青相遇那时起,他就一直带着麾下几个弟兄,在暗中追踪韩青。 虽然无法做到像后世电影里的超级特工那般,将韩青的每一步举动,包括吃饭上厕所都看在眼里。至少,他将韩青最近这段时间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包括韩青与县尉陈东暗中勾结,在后者的掩护下,于定安县追查军粮库失火真相的举动,他们也追踪并观察到了大部分过程。并且,对年轻人的冷静和大胆,甚感佩服。 “这小子不愧是韩忠武的侄孙,简直天生就是做控鹤使的料!” “别扯了,人家是太学生,即便进了控鹤司,至少也是校尉起步。怎么可能从寻常控鹤使做起!” “够胆儿。要是我同时被黑白两道通缉,跑路都来不及,哪敢掉头杀个回马枪!” “他也是被逼急眼了。原本是想带着媳妇回去见家人的。结果向东的大小道路,都挂满了对他的悬赏!” “妈的,悬赏党项飞龙使和辽国刺事人之时,可没见各级官府如此认真过!” “偌大的永兴军路,就没一个官员想着,把军粮库失火的案子仔细查查。却上下齐心遮盖消息,跟一个后生小辈为难。唉……” “怪不得我大宋十几万大军,打不过两万党项鹞子。身后都是这种王八蛋,我要是在战场上,也不可能安心。” “汴梁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咱们都递了多少密折上去了。为何至今没半点儿反应?” “不光咱们,其他各地的控鹤使,这两年也没少往上递密报。可上头不知道啥心思,竟然始终置之不理!” “唉——” 佩服之余,众人难免会将自己,带入韩青的位置,去推测下一步即将出现的情况。越想,却越觉得心里发沉。 满朝文武都“睡着”了,这么久,居然都没对永兴军路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 汴梁韩家,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这么久,竟然对永兴军路上下合伙追杀自家子侄的行为,无动于衷! 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即便韩家已经放弃韩青,朝廷也不可能放任永兴军路一直糜烂下去! 官家据说做太子之时,就英明睿智,想必不太可能被奸臣蒙蔽到如此地步。 宰相吕蒙正乃是状元出身,在先帝时代就曾经入主中枢,想必也不可能是个昏官。(注:吕蒙正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 他们两个既然知道永兴军路糜烂如此,却没有及时采取动作,想必是在下一盘大棋吧! 可作为整个大宋的两位当家人,你们只管自己下大棋下得爽,却迟迟不给底下人做事的人一句准话,岂不是让大伙儿寒心? 毕竟,人不是棋子,都有七情六欲。你不可能随便从罐子里掏出来摆在棋盘上,又随便将他喂给对手,却丝毫不用考虑他们是否心甘情愿! 心里觉得不舒服了,大伙做事难免就提不起精神。所以,无论王全怎么鼓劲儿,出了定安县城之后,他手下的一众控鹤使们,就有些跟不上韩青的脚步了。 好在韩青要顾忌窦蓉的身体情况和窦沙这个半大孩子的承受力,一直走得不快。并且大部分时间里,走的都是官道。王全等人,才勉强没有跟丢。 但是,弟兄们的反应速度和手脚动作,却越来越慢,甚至每天王全不催,大伙就不想动弹。 今天夜里,虽然王全事先已经猜到,韩青故意住进了只接待来往官员的驿馆里,肯定别有用心。但是,负责在夜间偷偷盯着驿馆的控鹤使张世贵,还是在寒风中打起了瞌睡。 直到刚才,火光忽然照亮了窗户! “怎么回事儿,哪里起火了?”王全警惕性甚高,睡梦中感觉到了窗口变亮,猛地坐起了身。 “是山火吧!” “大冷天,烧不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寒风吹灭掉!” “也就是烧两三座山头的事情,火光看起来距离这边很远。” …… 其余几个跟他一同在农家投宿的弟兄,被他的动作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低声嘟囔。 “这火,恐怕未必是山火!算了,明天早晨再说!”王全心态,也被下属们影响得有些懈怠了。没有立刻催促大伙起身,而是皱着眉头,又缓缓躺倒。 然而,还没等他的脊背贴上地铺,房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当值的控鹤使张世贵,带着寒风冲了进来,“都头,都头,不好了,韩青,韩青和他媳妇、小舅子全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不见了?不是让你盯着官驿么?”王全激灵灵打了哆嗦,刹那间困意全无。 “属下,属下的确一直盯着官驿。可韩青,身手非同寻常!”张世贵不敢说自己刚才也睡着了,低下头,满脸委屈地解释,“他以前就经常高来高去,摸进别人家如同赶集。属下今夜连眼皮都没敢眨……” “他去哪了?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发现他走的?”王全知道,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一边快速收拾行头,一边沉声喝问。 话音落下,他自己已经有了大部分答案,“我的老天爷!他去放火了。山头的火是他放的。那边,怕不是红莲教的地盘!” “他们从后门走的,什么时候不清楚。属下是看到的火光,然后又听到官驿里一片大乱。就趁机摸到里头去,检查了马厩。发现他们的坐骑全都不见了!”张世杰不敢一错再错,连忙哑着嗓子快速汇报。 这下,整个事件的轮廓,就在王全脑子里完美呈现。 是韩青,在定安县探听到了红莲教的一些消息,所以特地跑来对红莲教展开报复。 白天之时,他以伪造的官吏身份,住进了官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半夜,趁着没人注意,他带着媳妇和小舅子,直接挑了红莲教的一处山寨,并且在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 这小子,够种! 吃了红莲教的亏,不借助家族的力量,照样一拳打了回去! 天亮之后,红莲教设在庆州的各堂口,肯定又要倾巢出动捉拿他。(注:最近两章出现了笔误,将庆州写成了环州。三天后才能修订,特此告知并请读者原谅。) 而他,却可以利用红莲教规模庞大,各地堂口消息传递不够及时的弊端,掉头跑到其他州县,继续捣乱放火。 正钦佩的暗自点头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清脆的锣声,”走水了,卧虎龄走水了。各家各户小心!天干物燥,火势很容易蔓延过来!” 却是金柜镇巡检所的弓手和乡勇们,开始提醒百姓提高警惕,防御火灾。 王全不知道,镇子里有多少人是红莲教的信徒。所以,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不敢立刻带领麾下弟兄,离开投宿的农家,继续追踪韩青。 但是,他也没心思继续呼呼大睡。干脆爬起来,装作受到惊吓的模样,到街头观察火势。 火光蔓延得很快,说话功夫,就已经照亮了半边天。 虽然跟卧虎岭隔着十多里远,金柜镇的大多数百姓们,仍旧担心火星会被山风吹过来。纷纷打出井水,冒着寒风泼湿自家的茅草屋顶。 少量大户人家,住的是瓦屋。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各自派遣仆人用井水沿着院子周围乱泼,以免邻近的小门小户房子失火,拖累自己遭殃。 还有一些身体强壮,面色沉重的男子,没有管自家房屋,而是持着棍棒朴刀,牵着马匹和骡子、叫驴,三三两两走向镇外。 不用问,王全也知道,这些人,肯定是红莲教的信徒。 但是,金柜镇的弓手和乡勇们,却对这些举止明显异常的家伙,视而不见。任由他们大摇大摆地出镇子,直扑卧虎岭。 观察到这些细节,王全心中顿时有了数。 悄悄返回投宿的农家,又多等了片刻,估计着先前那波红莲教信徒已经去得远了。他带着大伙,牵了马匹快速出了门。 也学着那伙红莲教徒的模样,板着脸,大摇大摆穿过街道上乱哄哄的人群,直奔镇外。 沿途多次与金柜镇的弓手和乡勇们相遇,对方试图上前拦路。却被他直接用目光瞪了回去,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待出了镇子,王全立刻带着几个属下,策马直奔火光起处。 根本不用担心走错路,火光为他清晰地指明了方向。 而此次时刻,大路小路,也全被火光照得通亮。一草一木,看在人的眼睛里,都像白天时同样清楚。 沿途,多次与赶去救火的其他红莲教徒相遇。因为来自不同的村寨,教徒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所以,王全等人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 艺高人胆大,都头王全和他手下的控鹤使们,一直走到了火场边缘,才偷偷停住了脚步。 火场周围,已经到处都是人。粗略一数,数量不下五百。而通往周边村寨的山路上,还不断有红莲教的信徒,骑着马匹,骡子,毛驴赶来,试图结伴扑灭火头。 待他们看到,半座山都已经烧成了“蜡烛”,曾经的山寨早已被火海吞没,众教徒也死了心。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打听起火的原因。 “好像是被人半夜杀进来放的火。对方兵强马壮,直接斩杀了舵主和储巡查使。然后又放了一把大火!” “好像有近百人,一起杀了进来。弟兄们根本挡不住!” “那群人可真够狠的,把当值的弟兄,给砍死了一大半儿!” “据逃出来的弟兄说,带队是个得道的高人,会用掌心雷!” “舵主没来得及请神上身,就被雷劈了!” …… 有信徒赶来的时间稍早,七嘴八舌地,传播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小子,有种!”王全听到了教徒们的议论,虽然不会完全相信,却又忍不住又偷偷挑起了大拇指。 事到如今,他越发相信,自己当日故意放韩青一马的决定,无比正确了。 那小子,绝对是天生做控鹤使的料。说不定,哪天就成为控鹤司的人。 以前辈听别人夸赞自家晚辈的心态,王全继续偷听教徒们的议论,越听,越是得意。 就在此时,三个熟悉的字,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控鹤司……” 迅速扭头,他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个矮个子,短胡须,容貌猥琐的男子,正在满嘴白沫地跟同伴透漏,“我肯定没听错!冯副堂主刚才审问那几个被绑在树上的家伙了。他们全都一口咬定,是朝廷派遣控鹤司出的手。并且,控鹤司的人还劝还劝他们……” “妈的,上当了!这小子,心肠真他妈的黑!”王全的心情,顿时急转直下。没功夫再细听究竟,转头拉起自家弟兄,趁着没人注意,仓皇策马远遁! 第75章 黑洞 “奶奶的,这是人干的事儿?”一口气跑出了三十余里路,王全等人才在某处树林里跳下坐骑,手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众人的坐骑,也累得浑身是汗,站在料峭的晨风中大喘特喘。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却从云彩缝隙中照了过来,照亮大伙黑一道白一道的面孔。 到了此时,众人如果仍旧猜不到韩青早就发现了他们,并且拿他们吸引红莲教的仇恨,就对不起大宋控鹤司的名头了。 然而,他们却既拿不到韩青故意“嫁祸”的证据,也拿对方没办法。 第一,是他们先存了利用韩青钓鱼的心思,跟踪了对方,还自以为做得高明,没有被对方发现。 第二,像红莲教这种渗透进地方官府,居心叵测的势力,原本就应该是他们的调查目标。即便韩青昨夜不故意“嫁祸”,他们也不可能跟红莲教成为朋友。 第三,从始至终,韩青都没露出半点儿已经发现被他们跟踪的迹象,也没有对他们的行为表达过任何敌意或者不满。 他们即便打上韩家门去理论,也无法证明韩青的昨夜行为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 “我现在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为韩忠武侄孙了?”喘了片刻之后,控鹤使张世贵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他当初真的有如此心计,也不至于受人煽动,当街殴打党项使节,自毁前程!” “可不是么?你瞧瞧这小子最近几个月干的事情,哪像是个豪门子弟所为?放着那么深的家世背景不用,非得学市井无赖,一言不合就掀桌子!”擅长辨认车辙踪迹的控鹤使老余,揉着肚子在旁边帮腔。 “我怀疑韩公子嫌辛苦,在赴任的半路上就跑了。找了个长得像自己的家丁前来顶包!” “我要是有那么多长辈在汴梁做官,绝对不会跟一个县上的主簿死磕。写封信给家里告一状。家里随便使个法子,就能把那姓周的拍死!” …… 其余几个控鹤使,也陆续开口。在发泄不满之余,对此韩青是不是彼韩青,都深表怀疑。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大伙赶紧把刚才听到的话,都重复一遍,汇总起来。我感觉,这红莲教,好像图谋不小!”唯一没被怒火烧晕的,只有都头王全。狠狠朝着路边的松树上踹了一脚,厉声吩咐。 “砰!”树干发出一声闷响。刚刚开始融化的霜渣像沙子般簌簌而落,转眼间,就洒了大伙满头满脸。 众人被霜渣冰的“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停止对韩青的谴责。进而开始七嘴八舌地汇总先前各自混在红莲教徒当中探听到的消息。 不汇总则以,一汇总,大伙发现形势果然非常严峻。 红莲教如今在庆州和宁州交界处,已经是公开的存在。昨夜被韩青放火烧毁的,只是红莲教的庆州岭南分舵。 然而,光是这样一处分舵,其名下的骨干教徒,就有数千之众。 先前众人在火场附近看到的那五六百人,只是庆州岭南分舵中的精锐。而因为路远,或者有家有业脱不开身,没及时赶来救火的教徒,数量至少是火场附近的五倍。 类似的分舵,在庆州、环州、甚至京兆府的那边,还有好几处。每一处的规模,都比庆州岭南分舵只大不小。 此外,昨天韩青之所以能轻松偷袭得手,实际上很大程度占了灯下黑的便宜。 那红莲教的总舵,好像也设在庆州。跟庆州岭南分舵之间的距离不足百里。 所以,庆州岭南分舵之中,红莲教的大小头目才都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敢在总舵的眼皮底下杀上卧虎岭,将他们挑翻在地。 “七八座分舵,每个分舵都有四五千骨干,其舵主哪天登高一呼,恐怕立刻能聚集起数万兵马来!”张世贵胆子最小,一边拿着碳条帮王全做记录,一边倒吸冷气。 “可不是么?我记得,姓韩的前几天在定安那边,偷偷审问粮丁,是在追查第四粮草库被盗卖的那批粮食的去向。现在看来,恐怕那批粮食的真正买家,是庆州红莲教总舵!”另一名叫贾强的控鹤使,咧着嘴补充。 “是分舵出马,替总舵购买,估计没有支付足够的钱。所以,刘司仓才认为周崇私吞了卖粮钱,跟周崇起了冲突。周崇怕刘司仓发现粮食的真正去向,干脆派白连城做了他,然后又放火烧掉了粮草库!”控鹤使老余,咬着牙低声分析。 这样一来,粮库失火案的脉络,就越来越有迹可循了。 唯一令人不解的地方,就是那周崇派人杀了刘司仓,烧掉永兴军路转运司第四粮草库之后,为何不小心翼翼蛰伏一段时间,反而立刻开始伙同张县令一道,找韩青的麻烦? 按理说,他们两个既然是红莲教骨干,又都在官场混迹多年,应该明白,这种时候少惹事,少吸引上头关注才是最佳选择。 联手排挤韩青,引发后者反扑,绝对是下下策。 ”我明白了,姓韩的小子曾经带人去救火,可能发现了什么!”张世贵猛地一拍大腿,连声叫嚷。“周崇和张威,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什么,所以想通过打压的方式,试探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结果,却试探出,姓韩的真的发现了什么。然后,姓韩的也知道自己的发现很危险,所以才赶紧逃走。” “结果,他这一逃,周崇反而更相信他发现了什么。所以又派人一路追杀他去了坊州!” 他则一连串“什么”,如果落在不相关的人耳朵里,肯定听得满头雾水。而落在王全等控鹤使耳朵里,却恰恰能解答出最后一个疑问。 至此,韩青与周崇、张威两人冲突的前因后果,彻底呼之欲出。 只是冲突双方,恐怕当初谁都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引起一连串反应,以至于将整个永兴军路,都搅得风云突变。 “咱们不是吏部员外郎,不管这官场中的是非!”还是控鹤司都头王全,听张世贵和老余等人又说跑了题,赶紧皱着眉头提醒。“红莲教买那么多粮食干什么?韩青想要报复红莲教,哪里不行?为何要冒险到红莲教总舵门口放这把火!” “刚才老贾说了,是庆州岭南分舵,出马替红莲教买了那批粮食!”张世贵想都没想,立刻开口回应,“至于红莲教为啥买那么多粮食,四五万教众呢,分到每人名下,实际二百斤都不到!如果他们的教主,真的哪天想要举事造反……” 话音说了一半儿,他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最后半句子卡在嗓子眼里,变成一连串急促的喘息。 “红莲教买粮食,不是哪天想要造反,而是最近就想造反!聚集粮草,以供造反之后所需!”其余控鹤使,不用继续听,也知道了答案。惊诧地以目互视,都发现彼此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上马,走人,直接返回京兆府!写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汇报!”王全反应最快,果断停止了消息汇总,纵身跃上马背,“赶紧走,姓韩的这把火烧过,红莲教即便准备不足,也必须反了。更何况,他放火之时,还打着咱们控鹤司的名义!” “哎呀,我的姥姥,姓韩的缺大德了!” “快走,别真的把红莲教的疯子招惹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韩忠武那么厚道的一个人,其侄孙怎么一肚子坏水……” 众控鹤使也全都着了急,相继跳上坐骑,跟在王全身后风驰电掣。 沿途有官府的驿站,他们亮出控鹤司腰牌,就可以调用驿站中的备用马匹。而驿站中,即便有红莲教的信徒,仓促之间,也来不及阻拦他们,更来不及,向附近的红莲教堂口报信儿! 只要他们一路不停地换马,以最快进入京兆府境内,人身安全就有了保证。 红莲教的堂口,再大胆,也不敢在京兆府这种靠近长安城的腹心之地,公然截杀大宋的控鹤使! 王全的决策,不可谓不果断。 他的选择,也不可谓不正确。 然而,他却依旧小瞧了红莲教的反应速度和实力。 当天傍晚,他们在驿站换马的时候,一伙黑衣人忽然横在了驿站附近官道上。 “在下红莲教左护法谭渊,久仰王军巡使的大名。今日特地前来,请王军巡使到家中喝上几杯。还请王军巡使,赏在下几分薄面!”为首的黑衣人,刀尖向下,在马背上,向王全拱手行礼。 第76章 圣女 “你,请我喝酒?”王全跑得筋疲力竭,却一纵身跳上了马背,拔刀冷笑,“敢问,谭护法可有功名在身?护法之职在朝廷官秩之中,又是几品几级?” “这……”谭渊本以为王全会破口大骂,或者见势不妙就顺坡下驴跟自己走。却没想到,王全居然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顿时,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回答,“在下曾经被县上举荐参加州试。护法么?乃是我圣教中的职位,大概是第四等……” “哈哈哈,原来是个白衣秀才!”没等他问题回答完,王全已经大笑着打断,“哈哈哈哈,那你可知道,王某除了京兆府左军巡司使之外,还是大宋控鹤司驻永兴军路的都头?区区一个白衣秀才,你哪来的脸,请王某赏你薄面?”(注:白衣秀才。宋代没有秀才考试。凡是读过书的,都可以称作秀才。白衣秀才,特指参加举人考试的落榜者。) 这话,可就太损了。 登时,把谭渊羞得老脸几乎滴下血来。 而老余、张世贵、贾强等控鹤使,也趁着王全跟谭渊斗嘴的功夫,纷纷跳上了坐骑,一边向自家都头靠拢,一边大笑着拔出了兵器。 “住嘴!我家护法,就是知道你是控鹤司的都头,才给你面子请你吃饭。尔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谭渊身边,也有机灵的。发现王全是在拖延时间,挥舞兵器高声威胁。 “那尔等可知,拦阻控鹤使办案,等同于谋反?”王全知道对方今天肯定不可能放自己平安通过,也扯开了嗓子,高声威胁,“尔等真的要谋反么?那可是灭族之罪!大宋边军,可就驻扎在不远处的环州!” “我等造反又怎么样!” “你吓唬谁!” “边军又怎么样?去年还不是被万把党项蛮子打得丢盔卸甲?!” …… 对面拦路的红莲教徒队伍中,立刻有人高声还嘴。然而,却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开始犹豫,抬起脑袋左顾右盼。 对于大多数红莲教徒而言,入教只是为了寻求神明庇护,或者在地方上少受欺负。却从没想过要跟着教主去造反。 而大宋官军虽然去年被党项鹞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在以往的平叛和剿匪战斗中,表现的却绝不含糊。 “等会儿打起来,我亲自拖住那个姓谭的,尔等分头突围。回到京兆府之后,务必把消息传回汴梁并且汇报给张经略知晓!”趁着红莲教众各怀心思的机会,王全迅速扭过头,朝着张世贵,老余、贾强等人吩咐。 “都头,我来断后,你走!”老余一边大喊着摇头,一边继续向他靠拢。 “不行,他的主要目标。你——啊!”王全心中好生感动,红着眼睛拒绝。然而,一句话没等说完,却发现老余手中的刀锋,已经径直刺向了自家心窝。 他想要躲,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得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紧跟着,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鼻孔和嘴巴里涌了出来。 “姓余的,你好歹毒!”张世贵和贾强等控鹤使吓得魂飞胆裂,咆哮着挥舞兵器扑向老余。 而后者,则一边单手挥舞兵器从容格挡招架,一边将左手高高举起,半空中翘成一个兰花指,“红莲教气运使余得水,见过谭护法和各位弟兄!” “给我一起上!”左护法谭渊,立刻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大喊一声,挥舞着兵器,带头扑向了贾强。 “一起上啊,杀光了他们,就没人能将消息传出去!”二十几个教中骨干,立刻高喊着响应。其余教徒,也来不及仔细思考,被骨干们挟裹着,乱哄哄地扑向了对面。 那张世贵和贾强等人,跑了一整天的路,原本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加上都头王全被刺杀,寡不敌众等因素,怎么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几乎是眨眼功夫,就被曾经的同伴老余,带着疯狂的红莲教徒们砍下了马背,然后一个接一个被乱刃分尸。 “谭护法,赶紧向总舵传讯,昨夜烧了庆州岭南分舵的,乃是韩青,不是控鹤司。”连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老余抬头冲着谭渊,高声吩咐,“他还带走了庆州岭南分舵的教众名册。如果让他逃出永兴军路,官兵肯定会蜂拥而至!” “气运使不必担心,法王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谭渊拉着战马缰绳,哈哈大笑,“并且,青莲圣女前天也亲自赶往了庆州那边。那小子,哪怕生出翅膀来,这回都必死无疑!” “青莲圣女亲自出马?”老余眼前,立刻闪过一张时而冷如冰霜,时而妩媚如花的面孔,放心地点头,“那也太给那厮面子了!这回,最好是生擒了他,押上总舵,在弟兄们的灵牌前三刀六洞!” “三刀六洞也太便宜了他,要我说,剐了他才解恨!”谭渊大笑着接过话头,“余气使,跟我到家中吃酒。姓王的不识抬举,但酒菜别瞎了!” “如此,余某就却之不恭了!”余得水笑着拱手,然后策动坐骑,跟谭渊并辔而行。 二人谈谈说说,给韩青安排了各种死法。仿佛只要他们口中的青莲圣女出马,拿下韩青,就容易如老鹰捉鸡! …… “你是莲花班的青莲大家?专程过来寻我?从长安到这里有六七八里路,你单身一个女子,怎么来到的这里,又怎么找得到韩某?”庆州城北方五十里,业乐镇外,靠近延庆河的一处鸡毛小店内,韩青右手握着刀柄,满脸警惕地看着对面的青衣女子,沉声询问。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也悄悄将飞刀和突火枪抓在了手里,对着青女子,横眉怒目。 天寒地冻,鸡毛小店原本也没几个客人吃饭。此刻发现一个长相极为动人的女子,满脸幽怨地坐在了一对小夫妻的面前,顿时纷纷起身让出了足够宽的场地。然后又笑呵呵地扭头,看当事双方如何演绎爱恨情仇。 八卦之心,世人皆有。而拿颜值当饭吃,也是古今常情。 那韩青长得身材高挑,修眉郎目,牙齿齐整白净,身边还带着个“书童”。所以,在看客眼里,毫无疑问,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青衣女子,虽然风尘仆仆,却丽质难掩,双目之中还充满了柔情和委屈。在看客眼里,也毫无疑问,是被公子哥始乱终弃的痴情女子一枚。 至于怒容满面,甚至随时都可能跳起来跟青衣女子拼命的窦蓉,在看客眼里,则必然是善妒的新婚妻子无疑了。 公子哥始乱终弃,娶了新婚妻子。在送妻子回门途中,被痴情女追上,询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新人? 这戏码,简直老少皆宜。 至于韩青和那青衣女子此刻在说什么,大伙倒没怎么注意,也不关心。反正,无非是皮影戏里的那几句呗,从古至今,都万变不离其宗! “韩巡检果然狠心!”仿佛担心大伙对自己的误会不够深,青莲大家提起衣袖,掩面欲泣,声音柔媚哀怨,令人闻之心颤,“奴奴不远千里来寻你,你却不问奴奴这一路上如何辛苦,反而怀疑起了奴奴的清白?” “天呐!奴奴冤枉死了!早知如此,奴奴当初,还不如一根绳子自我了断了。也好过,此刻看到你明明是身边有了新人在先,反要掉过头来,泼奴奴一身污水,好为自己负情薄幸寻找借口!” 第77章 青莲 当即,鸡毛店里所有客人,包括掌柜兼跑堂,都齐齐将眼睛转向了韩青,目光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这年头,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把某个女子搞到手之后,始乱终弃的事情实在司空见惯。 世人虽然觉得那女子可怜,对此结果却勉强能够接受。 毕竟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未必能做得了自家婚姻大事的主。具体娶谁当老婆,必须遵从父母的意见,并且要参照双方的家世。 但是,大多数公子哥,即便始乱终弃,也会给被抛弃的女子一个“交代”。比如给置办点防身的铺面或者田产之类,让那女子今后不至于为温饱发愁。 像大伙眼前这种,分明是自己辜负了别人,还倒打一耙,污蔑对方清白的。实在属于人渣中的人渣,让大伙无法不对他感到鄙夷。 正义愤填膺间,却看到韩青长身而起,一手拖起窦蓉,一手拖起满脸迷惑的窦沙,“咱们走!掌柜,五十个钱放桌上了。多出来的算给你的鞋底钱!”(注:鞋底钱。古代公差向百姓索贿,巧立的名目之一。韩青是巡检出身,所以给伙计的小费,习惯称鞋底钱。) “嗯!”窦蓉心中,既困惑又酸涩,却果断选择了遵从。 而窦沙,却踉跄了几步,迟疑着询问:“姐夫,你真不认识她?我看她模样满可怜的。天寒地冻,她千里迢迢来找你。虽然你一定会娶我三姐……” “蠢货!”知道窦沙年纪小,没吃过女人的亏,韩青抬手朝着他的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千里迢迢,你一个人走试试!甭说她一个孤身女子,即便是你,也得被人半路抓了去卖给党项那边做家奴!” 这句话,可比直接跟那女人争辩有力得多。登时,就让大部分看过来的目光,都为之一僵。 而鸡毛店掌柜虽然喜欢看热闹,却更喜欢黄灿灿的铜钱。立刻答应着跑了过来,冲着韩青连连作揖,“多谢客官,客官慢走。马都帮您喂好拴门口了!” 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战马的悲鸣。紧跟着,一股新鲜的马粪味道,破窗而入。 韩青心道一声不妙,赶紧松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的手腕,大步冲出门外。 只见自己日常所骑乘的大黑马,卧在湿漉漉的马粪里,摇头摆尾。而大股大股的稀粪,则如泉水般,还在从马屁股后不停地向外喷射。 “不好?”韩青瞬间脊背处的寒毛根根发乍,一个纵身倒跃回屋子内,拔刀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护在了刀光笼罩之下。 “啊——”众客人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要行凶,吓得尖叫一声,跳窗的跳窗,钻桌子的钻桌子,刹那间,四尺以上高的位置,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而那自称为青莲的青衣女子,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会有此反应。身体竟然端坐在长凳上,没有任何移动。 其含着泪的眼睛,则痴痴地看向韩青,目光温柔而又凄凉,“韩郎,你真的要杀我么?也罢,今生不能与你继续同床共枕,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官府的人,还是红莲教的人?想要找我麻烦没问题,切莫伤及无辜!”韩青知道,今日之事肯定无法善了,将唐刀摆了摆,用身体掩护着窦蓉和窦沙姐弟,缓缓退向门外。 “韩郎莫非真的不记得奴奴了。奴奴脊背上,分明还有你写过的墨痕!”青衣女子闻听,再也忍受不住,两行珠泪夺眶而出。 一边擦,她还一边倔强地摇头,“奴奴不信,奴奴坚决不信。是了,听过韩郎今年春天时大病过一场。想必是疫病攻心,将奴奴给忘了。不怕,奴奴不怪你。奴奴愿意跟你重新开始!” 这话说出来,迷惑力比先前“千里寻郎的故事”还强。定时,就让窦沙的动作,又是一僵。 “蓉娃,我绝对没见过她!咱们隐姓埋名,连沿途官差都能轻易骗过。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毫厘不差地把咱们堵个正着?!”感觉到了窦沙的失态,韩青却没有功夫再去管他。而是将目光快速转向窦蓉,柔声解释。 “韩大哥,我知道她是坏人!咱们走,大黑马先寄放在这里,你乘我的枣红马,我骑那匹备用的。”窦蓉心中的酸涩,刹那间,尽数变成了同仇敌忾,手握着飞刀轻轻点头。 大宋女子的地位,虽然还没像明清两代那么低微。但是,对于丈夫在外边沾花惹草,也没多少干涉的权力。 更何况,大宋官府,还有专用的公款,来支持官员们喝酒招妓。 所以,韩青身为巡检,在认识她之前,曾经有过一两个相好,再正常不过。虽然会让她心里难受,却远非不能容忍。 而寻常男子即便在外边沾花惹草,被妻子抓了现形,也只会在回到家后关起门来搪塞敷衍。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向妻子多说一个字,以免影响自己的“大丈夫”形象。 偏偏韩青,竟然当着桌子底下五六个瑟瑟发抖的看客,向她做出了解释。丝毫没有觉得这样做,会有损自己的男儿尊严。并且,拿出来的理由,还恰恰落在了最关键处。 如是种种,让她,怎么可能不选择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反而对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不产生任何怀疑? “啪啪啪啪……”那青衣女子,显然也没想到,韩青居然对窦蓉“宠爱”到了如此地步,稍稍愣了片刻,才又缓缓地鼓掌。“好一个韩巡检,怪不得,紫菱姐姐对你一见之后就念念不忘。对外人下得了狠手,对自家老婆也弯得下腰!我要是早一步遇到上你,估计也会如此!” 随即,她又笑着轻轻摇头,耳坠处,两串金珠闪烁,衬托着她雪白剔透的肤色,让人目眩神移,“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姐夫,在下的确是莲花班的青莲。千里迢迢前来寻你,乃是是受紫菱姐姐所托前来送信。你有了新人就忘记了她,紫菱姐姐,近来可是伤心得很呢!” 说着话,她温柔地弯下蛮腰,从脚旁的褡裢里,缓缓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鱼封,双手托着,递向了韩青眼前。 “咕咚!”被韩青半挡在身后的窦沙,本能地咽了一口吐沫,呼吸瞬间变得又湿又热。 虽然还是个小处男,作为窦里正的小儿子,他平素身边也不缺美貌丫鬟。可在他眼里,那几个美貌丫鬟,全加起来,都及不上眼前这位青莲的一根头发丝。 特别是青莲耳朵,鼻子和手指,竟然白得宛若玉石雕琢而成,隐约还透着光。让他第一眼看到,就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以感觉其中温润。 “咕咚!咕咚!”桌子底下,鸡毛店的掌柜,也忘记了害怕,不停地吞咽口水。 作为方圆五里内最见多识广的人物,按常理,他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位青莲身份,已经从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女子,变成了替朋友千里传书女侠。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却早已不会思考。 只觉得青莲姑娘说话的声音,是无比的动听。青莲姑娘的身段,是自己平生未见过的柔媚。青莲姑娘的托着信的手指,充满了诱惑…… 即便下一刻,这双玉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掌柜的也心甘情愿! 就在此时,两个干脆的声音,忽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姑娘,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何孤身一人,能奔波千里却不出事儿?也没解释,你到底通过什么手段,追上了韩大哥!” “姑娘,退后,信放下。男女授受不亲!” 掌柜的身体一哆嗦,瞬间收回了落在青莲身上的目光,扭头看向韩青,困惑和愤怒,迅速写了满脸。 他困惑的是,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竟敢对一个绝代佳人,喊出男女授受不亲之语。 愤怒的则是,为何自己没有如此好运气?身边有个如花美妻毫不吃醋,外边还有绝代佳人紧追不舍。 整个鸡毛店中,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没被青莲的动作和语言迷惑。一个是窦蓉,另外一个,就是韩青。 只见二人,互相掩护着,继续退向门口。同时还没忘记拉了神魂颠倒的窦沙一把,以免后者被那名为青莲的女子抓了去,成为威胁自己的人质。 “男女授受不亲?”连续向前走了两步,都无法靠近到韩青身前三尺之内。那名为青莲的女子,脸色又是一变,仿佛刹那间,换成了第三个人。 她依旧美丽,却一改先前柔媚。整个人冰冷如雪山,缓缓向前迫近,“韩巡检,你那晚趁着酒兴,拉着紫菱姐姐的手且歌且舞之时,可没这么说?如今既然你身边有了新人,至少给紫菱姐姐一句准话,让她不至于相思成疾,形销骨立。” “回句准话?容易!”脖子后,依旧感觉到了从门帘外吹进来的冷风,韩青用身体将窦蓉和窦沙推出门外,同时快速向前挥刀,力劈华山。 这一招,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吓得掌柜和桌子底下的其他看客,齐齐闭上了眼睛,再度尖叫出声。 本以为,那绝代佳人,一定会血溅五步。却不料,好半晌,大伙的耳朵里,都没听到任何身体倒地声。鼻孔处,也没闻到任何血腥。 掌柜的仗着胆子,将眼睛重新睁开一条缝隙,偷偷观望。 发现绝代佳人和公子哥夫妻两个,都已经消失不见。而门外,则传来一声柔糯的嗔怪,“韩巡检好狠的心,居然砍了奴奴一刀,撒腿就跑。奴奴这辈子跟定你了,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 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蹄声交替而起,渐行渐远。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呼啸的寒风之后。 第78章 三面VS双魂(上) “乖乖,这都是哪来的神仙?”耳听着马蹄声和女子喊声一道远去,鸡毛店掌柜终于回过神来,小声嘟囔。 此刻看不到你女子楚楚动人的模样,他的头脑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正常。所以,本能地感觉到了刚才很多地方不对劲儿。 然而,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偏偏他又说不出来。 只好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着桌子底下喊道,“行了,都出来吧,没死人。门口只有一匹马在拉稀……” 猛然间,想到这匹马属于那对儿带着“书童”的年青夫妻。顿时,他又彻底忘了心中的困惑。 赶紧去后院喊自家儿子过来帮忙招呼客人。随即,他自己三步两步冲出门外,拉着大黑马的缰绳,将其强行从地上扯起来,快速拉进自家后院的牲口棚。 以他的阅历,那对儿小夫妻肯定不是本地人。今后也未必会再有空回来找自己讨还大黑马。并且,即便小夫妻两个来讨还,他也可以推说大黑马早就拉稀拉死了,尸体不知去向。 如此,他就平白得了一匹好马。拉到集市换钱,能抵得上鸡毛小店好几个月的收入,真是赚翻! 无意间发了一笔“横财”,鸡毛店掌柜精神大振。立刻麻利地给大黑马安排清水,精料和干草,又将牲口棚顺手打扫了一番,以便大黑马能尽早痊愈。 待一切收拾停当了,再转回店里,客人们也早就走光了。只剩下自家半大儿子,拿着抹布在擦拭桌椅。 “那张桌子怎么还没收拾?”鸡毛店掌柜的为人挑剔,立刻发现有一张桌子上,还摆着残羹冷炙。皱着眉头,沉声询问。 “这桌酒菜还没怎么动过,我娘问,是直接施舍了给乞丐,还是咱们热热自己吃?”儿子抬眼看了看他,瓮声瓮气地解释。 “放木桶里,晚上拎到河边去施舍给乞丐!”掌柜的白得了一匹大黑马,心情正好,毫不犹豫地吩咐。 随即,又快速摇头,“酒留下,还能继续卖给下一位客人。” 说着话,他自己也来到了桌子旁。摸摸还带着余温的酒壶,又看看满满当当的酒盏,惋惜地摇头,“是刚才那对小夫妻点的,根本没来得及动,倒了糟蹋粮食。算了,老子自己喝。这份驴肉,也没动过几下。你拿去后厨,帮老子热热。” 最后一句,却是对自家儿子吩咐的。后者翻了翻眼皮,撇着嘴端起盘子离开。 掌柜酒瘾上头,等不及儿子把驴肉热好。就端起一盏酒,放在嘴边满嘬。 才嘬了两小口,忽然觉得舌头发麻,再低头看向酒盏,发现酒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五颜六色,无数个拇指头大的小人,正在酒盏边缘翩翩起舞。 “啪!”下一个瞬间,酒盏从掌柜的手中落地,摔了个粉碎。 ‘是那个倒追男人的美女在酒里下了毒!’迅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他想要呼救,嗓子却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再做出任何动作,眼睁睁地看着跳舞小人向自己走来,拉起了自己手。 好在那酒水中的毒药,效果虽然强烈,却不致命。鸡毛店掌柜睡了三天之后,第四天,又活蹦乱跳。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大麻烦。不敢再继续留在老家。以最快速度,将店铺和大黑马,一并折价卖给了朋友。自己,则带着老婆孩子远远地逃去了河间。 数年之后,他又靠卖驴肉火烧攒起了不大不小的家业,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才寿终正寝。如此,倒也算,因祸得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咱暂且不提。 且说当日,韩青带着窦沙和窦蓉姐弟啦,策马远遁。一口气跑出了二十余里,才重新在某处山坳前,停住了脚步。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跟她口中的紫菱大家,也只是在牡丹阁吃酒之时,遇到过一次。后来倒是通过三封信,探讨的都是诗词!”韩青身体内,装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没有那么多男尊女卑概念,却很在乎恋人的感受。因此,不待喘息均匀,就又低声向窦蓉解释。 “韩大哥,我知道。她是故意来找你麻烦的。我能感觉得到。”见情郎如此在乎自己,窦蓉心里原本就不多的妒意,早就尽数变成了甜蜜。一边掏出手帕替韩青擦汗,一边柔声回应。 “姐夫,你春天时真的生过一场大病?”窦沙却仍旧对那女子的模样和话语念念不忘,迟疑着低声询问,“你不会是生病之前……” “不会!”韩青想都不想,一巴掌将窦沙拍出去了老远。“我在春天时,的确生过一场大病,却没有失去记忆。并且,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事实上,刚才如果不是那女子话语中暴露出来的疑点太多,脸色变得又实在太快。他真的曾经怀疑过,身体的前主人,与此女有过恩怨纠缠。 那样的话,他即便咬着牙不认账,心里也会觉得内疚。 然而,那女子,装完了他的旧情人,又自称是许紫菱的好姐妹,随即,又充当第三方,替许紫菱“讨还公道”。所切换的角色,就太多,太快了。 反而,让他坚信,自己最初的判断没错,那女子接近自己不怀好意。并且,跟身体的前主人也没任何关联。 所以,为了避免那女子还会有同伙陆续赶到,韩青果断虚晃一刀,带着窦蓉和窦沙仓皇远遁。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女子已经在他和窦家姐弟俩正准备用来驱寒的酒水里下了毒。但是,却因为反应果断而逃过了一劫。 “姐夫,你说不会就不会,我相信你!”窦沙刚才也是皮痒,挨了一记“脖搂”之后,反而恢复了几分正常思考能力,再度凑上前,讪笑着问道:“那美女身上,的确疑点重重。可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即便有恶意,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她还身怀绝技,如同传说中的隐娘和红线?”(注:隐娘和红线,都是唐代传奇话本里的女刺客,能飞剑取人首级。) “她即便不是红线,身手也非同一般!”见小舅子终于说起了“人话”,韩青也换了一种态度,认真地回应,“我刚才劈她那一刀,虽然是吓唬她,刀刃却也不会距离她的鼻子太远。而她,身体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就让我那一招彻底对她失去了威胁!” “还真是一位练家子!”窦沙闻听,眼神立刻又开始闪闪发亮,“三姐,你能不能做得到。姐夫如果用虚招吓唬你,你……” “你姐夫不会吓唬我!”窦蓉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倒是你,如果刚才不是你姐夫拉着,恐怕这会儿早就死在了那女人手里!” “我才不会!”窦沙自是嘴硬。然而,眼前却突然又浮现那女子凝脂般的肤色和水波一般的眼神,瞬间魂牵梦萦。 “你……”窦蓉恨其不争,咬着牙,用手指朝着他身上肉厚处狠掐。韩青却知道,这是懵懂少年见到美女之后的必然现象,所以,笑着对窦蓉摇头,“别怪他。赶紧检查一下牲口,咱们继续赶路。我估计,那女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顿了顿,他又低声向窦沙解释,“你别忘了,我现在正被黑白两道联手通缉。那女人即便不是练家子,只要跟在咱们身后,就等于在咱们身上绑了一个大灯笼!” “呀——”窦沙瞬间又知道了害怕,惊叫一声,快速去收拾坐骑。 还没等他将马鞍、行李等物检查完毕,身后的山路上,已经又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娇媚且充满了诱惑,“韩巡检,等等奴家。奴家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第79章 三面VS双魂(下) “姐夫,她,她又追上来了?”窦沙单手拉着刚刚整理了一半的马肚带,哭丧着脸汇报。 如果刚才没有听话整理坐骑,他还能立刻上马跑路。而马肚带松开之后还没来得及系,上马飞奔,就等同于自杀! “让开道路,你去一边收拾!收拾好之后,跟你姐姐立刻走!”韩青的乘具,也没整理完毕。但是,他却没有像窦沙一样沮丧。先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果断从马背上取下了角弓。 这回,他可不敢再留情。拉满弓臂,目光将尾羽、箭蔟与女子胯下的坐骑三者,快速成一条直线,捏着箭尾的四指同时放松。 “嗖——”羽箭离弦而去,直奔目标所在。 韩青对射击结果看都不看,一边迅速将第二支箭搭上弓臂,一边高声断喝,“姑娘,不要再靠近,否则,休怪韩某下手无情!” 话音未落,青衣女子已经快速俯身,手中一把形似狗腿的弯刀快速横扫,“叮”地一声,居然将凌空而至的羽箭给磕得倒飞而起。 这一手,可是太高明了。 韩青甭说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就连看,都是在上辈子的武侠片中才看到过。当即,他愈发相信,女子来意不善,果断将第二支羽箭射向女子高耸的胸口。 紧跟着,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虽然他的射术着实不怎么样,架不住平素经常锻炼,体力充沛。一口气,将壶中羽箭射了半空,双臂居然还有力气稳稳地将角弓拉满。 而那青衣女子,则果断双脚脱离了马镫。整个人如同一只青色的蝴蝶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以令人眼花撩的动作,将所有射向自己的羽箭,无论有没可能射中自己,都逐一避过。 一边如同跳舞般躲闪,她还有闲暇,一边娇滴滴地调侃,“哎呀,韩郎好狠的心。竟然拿狼牙箭射奴奴的胸口。奴奴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竟然忍心下如此杀手?” “韩郎,你如果真的恨奴奴,奴奴下马,让你生擒了可好?你把奴奴带回屋里,放床榻上去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奴奴保证连声求饶。” “哎呀,别射奴奴的脸。脸花了,你将来就没法带奴奴出门了。俗话说,女人的脸,是专门为了男人生的……” “下贱,不知羞!”明知道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乱韩青的心,窦蓉依旧被气得脸色发黑。从马背后,取出韩青专门请工匠为自己打造的短弩,抬手就射。 弩箭虽然短,速度可是比弓箭快得多。登时,那青衣女子的动作,就再也保持不了先前穿花蝴蝶般的从容。不得不快速坠落,将整个身体藏到了马腹之下。 弩箭贴着她的马鞍掠过,带起一串木屑。青衣女子翻身而起,再度坐上了马鞍。先一刀劈飞韩青射来的羽箭,随即,朝着窦蓉迅速扬手,“该我了,吃我一颗鸡蛋!” “快躲!”韩青见势不妙,一纵身扑过去,将窦蓉扑倒于地。 有颗亮闪闪的暗器,紧贴着他的脊背飞过,“砰”地一声,正中路边树干,深入半寸。 “撑盾,保护你姐!”韩青根本没时间去看那暗器到底是什么东西,冲着愣在一旁的窦沙高喊。 随即,快速翻身,半跪在地上拉开角弓,将箭壶里的最后三支箭,连续搭上弓臂,从侧面射向那女子的坐骑。 战马的侧面作为目标,比横放的门板都大。而韩青的射术再差,在不到十五步的距离上,也没有射偏的道理。(注:二十五米射门板,喜欢玩弓的朋友可以试试。) 那女子心疼坐骑,立刻顾不上再拿暗器砸窦蓉。果断侧身,从马鞍后取出一件披风,奋力挥舞,“哗啦啦——”宛若凌空展开了一面锦旗。 三支羽箭先后飞至,从展开的旗面上直穿而过。然而,在贯穿旗面的瞬间,却被带歪了方向,最后竟无一支成功射中马身。 “又该我了!”青衣女子的脸孔,忽然又变得如同寒霜般冰冷。丢下被射穿了的披风,策马举刀,直奔韩青,“狗官,受死!” 仓促之前,韩青根本来不及换兵器,只能纵身闪避,同时将角弓奋力抽向女子的手腕。 “呛郎!”一声脆响在半空中传来,韩青手中的弓臂,被那女子用狗腿刀给砍掉了一半儿。 而那女子,在战马掠过韩青身侧的刹那,又迅速轮圆了手臂,奋力斜抽。身姿舒展,如白鹤在水中起舞。 “啊——”此时此刻,韩青可没功夫欣赏女子的身姿。大叫着仰身倒下,随即横向打滚,同时双脚将地上的干草树枝朝着半空乱踢。 这姿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然而,却救了他的小命。 那女子,一刀不中,身体下探,原本在双方拉开距离之前,还有再机会追砍一刀。却不料,韩青滚得太快,地面上飞起的枯草树枝和泥土,又严重干扰了她视线,只好低声骂了一句“无耻”,将身体重新端坐回马背。 “你才无耻,大姑娘家家,求着男人带你上床!”窦蓉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一边向韩青飞奔,一边朝着青衣女子大骂。 那青衣女子,被坐骑带着跑出了四十步,快速拨马而回。一边重新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一边妩媚地摇头,全然不似,刚才挥刀砍人之时,那冷若冰山模样。 “妹子这话可就错了,那不是无耻,而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情。如果男人不带女人上床,家家户户早就断子绝孙了,哪有光屁股娃娃追着老妇喊阿婆?!” 这话,既粗俗,又生动,偏偏还完全站得住脚。登时,将窦蓉说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正羞恼间,却看到那青衣女子,又变成了冰山般高冷模样,将狗腿刀在胸前一横,沉声威胁,“你最好把飞刀放下,否则,下次我用铁鸡蛋砸你,可不会出言提醒。而姓韩的,也未必还来的及救你!” 没等窦蓉来得及还嘴,她的面容又变,眨眼间,从冰山美人,变成了娇憨少女,“姐夫,麻烦你让窦家妹子躲远一些。人家是替紫菱姐姐给你送信的,不想牵扯到她。” “她不会让我一个人面对危险,而你,也未必就胜券在握!”韩青听了,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别扯许紫菱了,她做不了你的姐姐,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韩郎不是轻易不肯回紫菱姐姐的信么?怎么现在竟然对她如此推崇?”青衣女子听了,迅速又从娇憨少女,又变成了邪恶妩媚的风尘妖姬,“奴奴知道了,你跟紫菱姐姐一样,都是嘴上不肯明说,心中却早已情根深种。哎呀,奴奴好苦,竟然跟紫菱姐姐一样,看了韩郎第一眼,心中就再也抹不去你的身影!” “怎么办呢?”她一边缓缓让战马加速,一边叹息着摇头,宛若海棠照水,丁香结愁,“只好亲手杀了韩郎,才能彻底解脱。” 说罢,浑身上下,又是一冷。策马抡刀,直取韩青脖颈。 韩青心中早有准备,毫不犹豫拉开与窦蓉的距离,然后双腿交替倒退,直接躲到了一个大树之后。 “咔嚓!”大树被青衣女子手中的狗头刀砍中,大块的树皮连着白花花的木屑倒飞而起。那女子一击不中,再度挥刀,寒光如电,直奔韩青脊背。 “咔嚓!”关键时刻,韩青又是一纵身,让另外一棵大树,为自己挡下了致命一击。随即,随即,借着大树的掩护,迈开大步,直奔自家坐骑。 “妖女,看刀!”窦蓉大急,将飞刀接二连三掷向青衣女子。然而,却被对方一一磕飞。 那女子,嫌她碍事,猛地又扬起了左手。刹那间,一道寒光呼啸着直奔窦蓉面门。 “砰!”窦沙及时撑开了韩青制造的竹片粗布软盾,将寒光遮挡在距离自家姐姐两尺之外。姐弟俩,全都被吓得脸色发白,冷汗乱冒。 “妖女,我在这儿。有本事冲我来!”唯恐那青衣女子伤到窦蓉,韩青扯开嗓子高喊。随即,俯身屈膝,从自家战马腹部快速钻过,右手握住挂在马鞍下的枪杆迅速前拉。 长枪顺利地被他拉出,青衣女子也绕过了坐骑,堵向了他的正面,再度挥刀斜剁。 以步对骑,韩青无论速度,还是高度,都不占据优势。转眼间,就被逼得险象环生。而那女子,却一刀快过一刀,刀刀不离他的脖颈。 眼看着,就要将他毙于刀下,忽然间,韩青的身体僵了僵,随即,以诡异的步伐,迎着刀光向前跨步。 “叮”地一声,枪锋恰恰磕在了狗腿刀上,将刀身荡开半尺。紧跟着,韩青右手横拉,腰腹大腿手臂同时发力,枪锋迅速回到正前方,被枪杆推着向前急刺。 “咦——”青衣女子,没想到韩青忽然间,竟如同换了一个人。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侧身闪避。 枪锋贴着她的胸口位置刺空,枪缨甩起,抽在她身上,不重,却令她忍不住轻轻皱眉。还没等她来得及还招,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嗨——” 紧跟着,韩青身体凌空翻滚。手中的长枪,如同活了一般向外画了条弧线。粗大的枪杆,在身体巧妙的配合下,狠狠扫向了她的马鞍。 人躲开,马必然受伤。青衣女子无奈,只好用狗腿刀格挡。“当啷”枪杆与刀身相撞,发出一声脆响,随即被弹开了半尺。而青衣女子手中的刀,竟然被砸得下坠了两尺余,差一点儿,就砍伤了自家坐骑。 “啊——”她嘴里发出一声惊呼,果断催促坐骑,与韩青拉开距离。然后,在四十步外,重新调头。一边调整方向和速度,一边皱着眉头,对韩青上下打量。 此时此刻,也许才是她的真正模样。既不像冰山般高冷,也不似风尘女子般妩媚,浑身上下,更没有半点儿闺阁少女的娇憨。 然而,韩青却根本无暇去仔细观察,这瞬间的变化。双手持枪,双腿反复调整步伐,鼻孔里的呼吸声粗重得宛若有人在拉风箱。 自打李源受伤那天起,他开始与各种来历不明的对手厮杀。如今虽然不能算是身经百战,但二三十战,肯定经历过。 可从没有一次,让他感觉如此紧张,如此狼狈。 如果刚才,不是忽然间身体被残魂接管,使出了韩家枪法中的杀招。眼下的他,很可能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 而残魂在接管了身体的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仿佛就耗尽了全部精力。现在,已经将身体控制权又还给了他,并且,无论他怎么呼唤,求肯,都无半点动静。 “韩郎好身手,奴奴真的喜欢上你了。你说,咱们俩,算不算不打不相识?”青衣女子惊魂稍定,再度变成了青楼女子,娇笑着摆了摆狗腿刀,策马加速。 先前因为低估了韩青的身手,她才被逼得狼狈不堪。而这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右手中的狗腿刀,左手中的铁胆,背后的俯首弩,还有鞋子上的飞针,她一定要请韩青尝个遍。 无论其中,哪一个发挥作用,姓韩的今日,都在劫难逃! 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就又被拉到了二十步之内。青衣女子,迅速抬起左手。 “砰!”还没等她将铁胆砸出,斜刺里,忽然传来了一声霹雳。紧跟着,无数铁砂伴着硝烟喷射而至! 第80章 都有 “啊——”青衣女子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嘴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凭借本能坠向马腹另外一侧,镫里藏身。 事实上,她不藏,突火枪也不可能伤得到她。双方距离超过了十五米,大宋原产黑火药威力又严重不足,待铁砂打到人身上之时,威力已经穿不透绸布。 穿不透绸布的铁砂,自然也穿不透马皮,只是徒劳地给马身染上一层黑灰。然而,青衣女子胯下的白马,却被突火枪发射时的轰鸣声,给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可怜的畜生,嘴里发出一连串凄厉悲鸣,猛地凌空窜起了半丈高,跟不顾不上藏向自家腹部的女主人死活,张开四蹄,夺路而逃。 “雪花,停下,停下!快停下!”青衣女子心理素质极强,转眼间已经从震惊中恢复。凭借过人的骑术和身手,她迅速坐回马鞍之上,单手抱着白马的脖颈,努力安抚,却迟迟见不到任何收效。 火光和巨响,都是牲畜最怕的东西。而越是宝马良驹,感觉越是灵敏! 更何况,铁砂虽然没有穿透马皮,却又热又烫,涉及面积又极为巨大。给白马带来的刺激,远超过了其承受范围。 “雪花,雪花,别怕,别怕!停下,快停下,小心地上的坑!”青衣女子,急得焦头烂额,声音里终于透出了几分正常女子所有的柔弱。 那白马,却依旧不肯听从命令,带着她,风驰电掣般越跑越远。 “哈哈哈……”韩青徒步追赶不及,无法趁机扩大战果,心情却比大夏天喝了冰啤酒还要舒畅。将长枪戳在地上,放声大笑。 眼前这个时空,虽然不存在武侠小说中那种绝世神功,但通常所说的武术,却是货真价实的存在。练武之人的身手,也远远超过了他上辈子所知道的那些“大师”。 自打离开定安县之后,他遇到的对手,本领一直在不断上升,令他应付起来越来越吃力。 照这样下去,早晚会有一天,他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届时,恐怕支撑不了三五招,他就得被人刺翻在地,一刀砍了脑袋! 所以,这些天来,韩青甭看表面上轻松自如,内心深处所承受的压力却极大。唯恐没等离开永兴军路地界,就被某个武林高手追上。 那样的话,窦蓉肯定会选择留下来跟他同生共死。窦沙虽然跟他交情不深,恐怕也不会丢下其姐姐独自逃生。 好不容易才在大宋有了第二次生命,韩青不想这么早死掉,更不想拖累窦蓉和窦沙。所以,连日来,每天夜里几乎都愁得辗转反侧。 而现在,窦沙无意间的行为,却让他眼前豁然开朗。 武艺来不及提高了,他却可以利用上辈子掌握的知识来克敌制胜! 从十一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武术提高得再快,也受制约于人类身体的极限。而知识,却早已突破了不止一个层面。 事实上,他先前已经在无意间,开始利用上辈子掌握的一些知识来提高自己和窦蓉的生存能力。 比如四脚拒马钉,比如回旋镖,比如突火枪。 这些物件看似简单,却要么从没在大宋出现过,要么,之前还没在眼下的世界上诞生。而对于韩青来说,却是司空见惯。 现在,从无意间使用,到终于发现,上辈子掌握的那些知识,可以当做克敌制胜的保障。韩青眼前,相当于出现了一道门。 门背后,光芒万丈! 只要给他充足时间,去将上辈子掌握的知识,利用起来。哪怕日后遇到的对手,武艺比青衣女子高十倍。想要韩某人的性命,恐怕也得问问韩某手中的各种武器,答不答应! “韩大哥——” “姐夫——”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被韩青的笑声吓得心里发毛,相继走上前,低声呼唤。 “聪明,刚才多亏了你。等今晚找到人家投宿,姐夫请你吃烤羊肉串儿!”韩青一把拉过窦沙,用手在对方脑袋上好一阵揉搓。 待揉搓够了,又赶紧与姐弟俩一道整理好坐骑,取道向北疾驰而去。 这回,他不敢再主动去找红莲教各地分舵的麻烦,而是翻山越岭,直奔环州。准备先依照张帆的主意,从党项人的地界绕个圈子,摆脱各路追兵,然后再悄悄返回河东。 待到了河东之后,是写信向汴梁韩家求助,还是先找个村子藏起来,打造各种防身武器,都可以根据情况再从容选择。 他现在,唯一缺的,就是时间! 只可惜,理想越丰满,现实越骨感。 才跑了一个白天,还没等他带着窦家姐弟俩找到可以安全投宿的村落。身后的小路上,已经又传来了青衣女子娇媚的声音,“韩郎等等奴奴,奴奴追你追得好辛苦!”“去死!”韩青大怒,从马背上转过身,单手端平一支突火枪,另外一只手迅速掏出火折子。 “蓬”青衣女子,抢先一步,撑开了一把巨大油纸伞,同时,果断拉住了坐骑,将双方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了二十步之外。 “糟了!”韩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已经打着的火折子,迟迟不敢去点燃突火枪的引线。 突火枪的威力,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三十米。而那青衣女子,显然也发现了突火枪的射程有限,竟然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大巨大的油纸伞来。 如此,突火枪所射出的铁砂,连迷人眼睛的能力,都不具备了。唯一起作用的,恐怕只剩下了声音。 而那女子,既然能想到用油纸伞遮挡铁砂,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如何对付突火枪发射时的轰鸣。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韩青迅速观察女子的坐骑。果然发现,白马的两只耳朵,都被绸布塞了个严严实实! “奴奴如此辛苦地追赶韩郎,韩郎却为何一见面,就要奴奴去死!”那女子心中好生得意,说出来的话,愈发销魂蚀骨,“韩郎,奴奴不想杀你了。奴奴想要你跟奴奴走。你想要的模样,奴奴都有!” 第81章 争取 若是在上辈子,韩青听到有美女对自己说出这种话,肯定毫不犹豫地拉着对方去开房。 而现在,他却只感觉毛骨悚然。 要知道,眼下可是大宋,而不是开放包容的大唐。 在这个时代,理学虽然还没有开始吃人,却也日渐变得狰狞。 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如果长相不差,又没穷得活不下去,却满嘴让男人听了都脸红的疯话,肯定会被世人所鄙夷,甚至失去所有家人和朋友。 而一个女子敢如此做,说明她早已豁出去了一切。 而豁出了一切的人,无论男女,行事必然走极端。 既不会考虑道德和法律,也不会被任何感情所羁绊。为了达到想要的结果,他们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被这种人盯上,结局只能有两种,要么杀死她,要么,自己被她杀死! 想到这儿,韩青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将突火枪的枪口压低,沉声说道:“姑娘还是将这一套收起来吧!你已经试过多次了,这一套对韩某没有任何作用!” “韩郎不喜欢?也对,韩郎是读书人,喜欢人前的贵妇,人后才是刚才那般模样。”青衣女子笑容一敛,浑身上下的妖媚之态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山般的高冷。“韩世兄请了,小妹仰慕……” “打住!”不待她入戏,韩青毫不犹豫出言打断,“姑娘,据韩某所知,你所在的红莲教,已经举事在即。在此紧要关头,你不回去帮助贵教整顿兵马,却把时间却浪费在追杀韩某上,未免舍本逐末!” 没办法,近战打不过。远了,突火枪的威力又发挥不出来。所以,他只能试试从最直接的利害得失方面着手,让青衣女子主动退走。 即便不能成功,至少,也能多少扰乱一下青衣女子的心神,让她没等交战,实力先打个折扣! 然而,那青衣女子的心神,却丝毫不为韩青的话语所动。眨巴了眨巴眼睛,忽然又变成了娇憨少女模样,“姐夫,你刚才在说什么?红莲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替紫菱姐姐送信给你的,你……” “姑娘又何必装傻?”韩青将突火枪的枪口抵在马鞍上,一边继续用语言跟青衣女子周旋,一边悄悄用马鞍的表面,将突火枪内装填的铁砂和火药等物,压得更为结实。“如今追杀韩某的,无非是两股力量,一股为永兴军路的贪官污吏,另外一股就是红莲教。” “据韩某所知,本朝从没有女子做过捕快和弓手。而以姑娘的本事,想必也不屑去做个四处讨鞋底儿钱的白员。那姑娘的来历,还用得着韩某再猜?”(注:白员,又名小牢子,野牢子。古代编外衙役。靠帮正式衙役做事,勒索百姓为生。) 话音落下,青衣女子立刻展颜而笑,刹那间,让头顶的阳光,都为之一亮。 窦沙立刻看得两眼发直,咬着牙掐自己大腿。窦蓉则悄悄拉出了弩弓,随时准备发射。 而那女子,对窦沙和窦蓉姐弟俩的动作,视而不见,只管笑着对韩青点头,“韩巡检果然聪明,怪不得姑姑为了拉你入教,竟然犯下了大错,以至于需要连续七日在圣母像前刺血赎罪。也罢,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便如你所愿!” 这一次,难得她没有再玩变脸游戏。而是始终保持着寻常神色,继续补充,“你才华难得,特别是你手中那东西,如果将制作方法献给圣教,非但能将先前诸多罪责一笔勾销,还能至少得到一个护法或者六使之位。” “嗯!”韩青早就预料到,那女子先前想要跟自己的谈的事情,肯定跟突火枪有关。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即,又信手取出了一个弹丸,填进突火枪的管口,继续在马鞍上压紧。 先前为了避免炸膛,他对火药的装填份量和弹丸铁砂等物的压紧程度,都选了最低标准。而现在,为了杀死或者击退青衣女子,他就巴不得将火药和装填物塞得更紧一些,能够达到炸膛标准才好。 那自称为青莲的青衣女子,却不知道韩青之所以跟自己说话,是为了抽时间准备杀人的利器。犹豫了一下,继续招揽:“我知道你读的是圣贤书,让你真心信奉莲花圣母,有些勉强。所以,我可以答应你,只要献出你手中那东西的制造方法,并且能够通过验证。圣教就会给两万吊现钱。然后,再派人送你们夫妻两个,离开永兴军路。从此,红莲圣教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嗯!”韩青又笑了笑,还是不置可否。然后,举起突火枪,对着日光,仔细检查引线是否结实可用。 “韩巡检,行与不行,还请你认真回答?”那青衣女子不满他态度敷衍,蹙了蹙眉,将未撑伞的手,按向了刀柄。 “姑娘,可知此物的名字和来历?”迅速察觉到对方的不快,韩青将目光从突火枪上收回,笑着询问。 “还请巡检指教!”青衣女子不明白韩青想要做什么,迟疑着松开刀柄,双手抱拳。油纸伞自然下垂,露出她半边身体和如花容颜。 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冷不防点燃引线,大喝一声,将突火枪朝着对方掷了过去。“此物名为突火枪!姑娘,千万别用手接!” 火枪冒着青烟,盘旋呼啸,直奔青衣女子头顶。那青衣女子愣了愣,侧身避让,随即,鬼使神差般抬起胳膊,一把抓在了突火枪的正中央。 “砰!”突火枪前方冒出一股数颗弹丸和大股的铁砂,尽数打向了地面。枪身虽然没有如韩青所愿爆炸,却在巨大的反推力作用下,从女子手中急掠而出,直奔天际,如同放了一颗超大号起花。 “唏嘘嘘——”那女子胯下的白马,虽然被堵住了耳朵,却能清晰地看到浓烟和地面上被烧焦的枯草,吓得大声悲鸣着扬起了前蹄。 “白雪,白雪,别怕,别怕!”青衣女子猝不及防,差点儿被甩下马背。顾不上再理睬任何事情,使出全身解数去安抚坐骑。 而韩青,则毫不犹豫地抖动缰绳,趁机又带着窦蓉、窦沙姐弟俩,逃了个风驰电掣。 这下,可是把那青衣女子的鼻子,都给气冒了烟。安抚住了白马之后,她立刻紧追不舍。 凭借着白马的出色脚力和她本人娴熟的骑术,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又咬住了韩青的身影。当即,一言不发地取下弓箭,瞄准韩青的后心便射。 “砰!”韩青果断将竹片和粗布做的软盾展开,当做铠甲,披在了自己身后,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羽箭去路。 青衣女子恼羞成怒,一箭未能射死韩青,立刻将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调转方向,瞄向窦蓉的后心。 还没等她松开弓弦,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砰”。紧跟着,烟雾弥漫,将她的视线尽数遮断。 却是韩青,怕她伤到窦容,将一支突火枪对着她点燃了引线。虽然隔得距离远,不可能伤到她分毫。但火药和铁砂带起的浓烟,却也令她无法继续放箭伤人。 “姓韩的,是男人你就跟我放手一搏!”青衣女子怕自己的白马受惊,迅速收起弓箭,一边用绸布去塞马耳朵,一边大声娇叱。 韩青却不答话,再度俯身,从马鞍旁取出一个褡裢,迅速扯开绑扎在褡裢口的绳索。 “叮叮当当……”伴着连串清脆的响声,数枚拳头大小的四角拒马钉,相继滚落于地。转眼间,就将山路给塞了个严严实实。 “唏嘘嘘……”白马甚为聪明,竟然意识到了前方山路上出现了危险,自行放缓了脚步。 而那青衣女子,也瞪圆了眼睛,快速侧身从马鞍上滑落,来了一记海底捞月。将一枚距离马蹄最近的拒马钉,稳稳地抄在了手中。 无论怎么抛,都是三只脚着地,一只脚向上。用来对付高速奔行的战马,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她胯下白马聪明,这会儿,她早就与白马一道摔在了地上,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刹那间,青衣女子就认识到了拒马钉的威力。拉住坐骑,纵身落地。一步步慢慢向前,将所有拒马钉子收进随身褡裢之中,然后,咬了咬牙,调转马头,直奔距离自己最近的红莲教分舵。 独自一人,她已经没把握拿下韩青。 去找帮手,虽然会坠了她青莲圣女的威名。但是,却利大于弊。 只要把韩青抓获,押回总坛,肯定有办法让此人开口,说出突火枪、四角钉,以及他身上的所有秘密。 届时,红莲圣教,必然如虎添翼! 第82章 绝境 “嘘嘘嘘……”枣红马嘴里发出一串虚弱的悲鸣,缓缓跪倒于地,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将背上的女主人摔个措手不及。 窦蓉挣扎着离开马鞍,用手掏出一把炒黑豆,放在枣红马的嘴边。然而,后者却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缓缓垂下头,红色的泪水,从干涸的眼角处缓缓滑落。 “我拉它起来!”韩青跳下马背,蹒跚着走到窦蓉身边,用手抱住枣红马的脖颈。“让它站起来活动一下,也许还能保住性命……” 话音未落,枣红马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缓缓向侧面翻倒,含恨而逝。 “大红——”窦蓉终于坚持不住,抱着马脖子放声大哭。然而,转眼间,她又果断将哭声憋回了嗓子里,一边默默地淌着眼泪,一边动手收拾马背上干粮口袋。 此时此刻,韩青的坐骑和身边的两匹备用骡子,也累得口吐白沫。只有窦沙所乘坐的黄骠马,还有精力用头顶着枣红马的尸体,试图帮助后者重新站起来。 然而,它的腿部、腹部和颈部的肌肉,都在不停地颤抖,很显然,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窦沙,你拉着黄骠马在附近慢慢走几步,然后给他喂点儿加了盐的黑豆。我去找个土坑,让枣红马入土为安。”韩青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声吩咐。 太阳距离西边的山顶,至少还有一丈高。以前每天韩青都觉得它落得太早,今天,却不明白,它为何落得这么迟! 只有太阳落了山,他们才能借助夜幕的掩护,找到山洞把自己藏起来,然后获得半天或者一整天的喘息时间。 连续四天,每天都是如此。 那个自称为青莲的女子,像阴魂一样缠着他,并且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多。 双方前后已经又交了三次手,韩青这边无论人数,还是武艺,都远远落了下风。 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继续逃命,一方面是靠以前在逃命途中,偷偷找人帮忙打造的突火枪,短弩和回旋镖等新武器,总能在关键时刻,杀青衣女子及其爪牙们一个猝不及防。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名青衣女子,一直想要将他们三个生擒活捉,然后从他嘴里掏出突火枪、回旋镖、拒马钉等利器的秘密,以供红莲教日后用来对付大宋官军。 对于青衣女子的打算,韩青心知肚明。 在前面两次交手中,他甚至有意利用了青衣女子的心思,给对方身边的红莲教徒,造成了一系列伤亡。 但是,最近这次杀出一条血路之时,他已经从青衣女子的叫骂声里,听出了明显的杀机。 他不敢赌,下次再被对方带领着红莲教徒追上,对方是不是还想活捉自己?!更不敢赌,对方会不会向窦家姐弟俩痛下杀手?! 所以,他只有尽可能地加快逃命速度。以期待能成功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前,不被青衣女子追上。 只要能坚持到天黑,他的安全系数就会瞬间提高数倍。 夜幕会遮住他和窦家姐弟俩的身影,而这个时代的人因为营养摄入不均衡,夜盲症很普遍。青衣女子身边的帮手越多,到了夜间行动力就越差。 冬天的旷野,缺乏树叶和蒿草遮挡,人的视线在白天能看得很远。 只花了不到半柱香时间,韩青就找到了一处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后遗留的深坑。砍下两根手臂粗的树枝做滑轨,他将枣红马尸体绑在滑轨上,沿着山坡缓缓推下,一直推入树坑当中。然后,又取了一些枯树枝盖在树坑上,以免枣红马曝尸荒野。 整个过程之中,窦蓉都在旁边默默地帮忙。而窦沙,则乖巧将剩余的两匹骡子和两匹马,都喂了咸黑豆和清水,并且赶着四匹牲畜一起在周围活动血脉。 姐弟俩谁也没催促韩青继续赶路,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勉强支撑下去,余下的四匹牲口,很快就都会步入枣红马的后尘。 “等会儿如果红莲教的人再追上来,你带着窦沙先走。咱们今晚,在通山堡附近汇合。”将最后一段树枝,盖在了枣红马的坟塚上。韩青扭过头,低声对窦蓉吩咐。 “小弟自己会走。”窦蓉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思,果断含着泪摇头,“你答应过,无论什么时候,都跟我一起!” “我不是要留下来单独断后!”韩青皱起眉头,认真地解释,“我是担心,他们抓了你和窦沙,来威胁我就范。另外,交手之时,我一个人,也不会分心。” 这话说得很绝情,却基本符合事实。窦沙和窦蓉跟他在一起,能帮上的忙非常有限,却经常需要他分神提供保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严重拖了他的后腿。 然而,窦蓉却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又固执地摇摇头,柔声说道:“我会想办法骗小弟自己离开,我留下来帮你。你不用分神照顾我,我还扔得动飞刀,也挥得动宝剑。真的到了没有力气的时候,我绝不会让他们捉住。” 说话间,她抬手擦干了眼泪。抬起哭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韩青,目光里没有半丝畏惧。 韩青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内心。笑了笑,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不再多说没意义的废话。 窦蓉愣了愣,偷偷看了看窦沙,随即干脆地闭上了眼睛,将头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他肩膀上,缓缓调整呼吸。 冬日的阳光,从西边的天空洒落。给二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刹那间,风停,云静,旷野美丽的宛若一幅水墨丹青。 韩青知道,老天爷对自己着实不薄。 自己上辈子一直渴望,却从没拥有的爱情,老天爷在这辈子加倍补偿给了自己。 怀里这个女孩,不仅仅可以跟自己双宿双飞,而且,还可以,并且愿意跟自己生死与共。 韩青在心中默默发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因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早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人和坐骑的体力,都稍稍得到了恢复。韩青和窦蓉、窦沙三个,拉着牲口继续前行。 太阳依旧挂在天边,迟迟没有落山。空气依旧冷得刺骨。然而,韩青心里,却充满了暖意,且无所畏惧。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背后的山路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焦躁而又凌乱。 至少有三十匹马!在长时间的躲避追杀过程中,韩青已经学会了通过马蹄声,来判断敌人的大致数量。 “咱们三个都上马,等会儿打起来。窦沙先走,你和我一起最后。”笑着看了看窦蓉,他柔声命令,随即,飞身跳上一匹骡子。 “姐夫,要走一起……”窦沙本能地高声抗议,却被窦蓉一巴掌,将抗议声拍回了肚子里。 “小孩子必须听话,否则,过后立刻让你一个人回家!”摆出一副大人面孔,她竖起眼睛呵斥。紧跟着,也跳上了一匹骡子,手持短弩,与韩青并肩而立。 “我不是小孩子。你也比我没大多少……”窦沙梗着脖子,不服气地争辩。然而,话刚出口,他就又果断闭上了嘴巴。 他不用抗议了,因为,前方的山路上,也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大群黑衣人,伴着马蹄带起的浓烟,将他们的去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我负责冲阵,你用弩箭和飞刀,帮我干扰左右两侧的敌军。窦沙,你负责保护你姐姐!”韩青显然也发现了情况的变化,笑了笑,迅速改变了决定。 既然走投无路,那就放手一搏! 哪怕今晚血染黄沙,至少,比起上辈子,自己已经少了许多遗憾! “韩郎,别跑了。奴奴追你追得好辛苦。”青衣女子的声音,很快就从马蹄声中脱颖而出,听起来依旧充满了诱惑。 深吸了一口气,韩青将长枪稳稳擎住了长枪,转头,将枪锋指向身后。 正准备用语言刺激对方,让对方跟自己来一场单挑,以便试试自己能否创造出奇迹,进而给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争取出一线生机。 从他马头所对的方向,却又传来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成熟且浑厚:“韩巡检勿慌,在下白泽,奉我家二公子之命,特地前来助你脱困!” 第83章 选择 “二公子?”韩青又惊又喜,却警惕地横起了长枪,暗示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不要靠来人太近,“多谢白姐姐雪中送炭,却不知道你家二公子是哪个?请告知韩某他的名讳,也好韩某日后当面答谢救命之恩!” 不怪他多疑,近三个月来,他一直被黑白两道追杀,从官方到民间,都没得到过一次正式帮助。 弓手张帆、王武等人,只敢偷偷暗示他尽早离开永兴军路。 他的好朋友杨旭,虽然背后有一个做三路后阵都钤辖的祖父撑腰,也只敢找借口放他一马,却不敢明着为他出动一兵一卒。 而现在,忽然冒出来一个什么二公子,派遣一位陌生的女将率领几十员精锐前来帮他脱困,韩青怎么可能不怀疑,对方是另外一伙红莲教徒假冒,想把他骗过去一举成擒? 更何况,来人的打扮,跟追兵还非常相像。 除了带队的头领之外,其余所有将士全都从头到脚一身黑。既看不出隶属于哪支军队,也看不出是官差还是匪徒。 “韩巡检不必客气,当日牡丹阁中,我家二公子与韩巡检一见如故!”正惊疑不定之际,那自称为白泽的女子,已经笑着拱手,“韩巡检那首《临江仙》,我家公子派人抄下来带在身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遍,都恨不得取出酒来,与韩巡检对面举杯痛饮!” “你说的是李德昭?你家二公子是李德昭?!”韩青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顾不得任何礼貌,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他忽然又觉得一阵悲从心来,忍不住仰起头,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他韩青,最近几个月来,被非但被大宋黑道视为眼中钉,悬赏万吊。被大宋官府,也视为肉中刺,恨不得立刻连根拔除。 整个永兴军路,上至一路经略安抚使,下至县衙小吏,要么将错就错,要么同流合污,谁肯替他喊一声冤枉? 反倒是被他瞧不起,并且曾经拿着抄来的古曲当面打脸的党项王子李德昭,竟然一直惦记着他的安危!竟然冒着被大宋朝廷事后追究的风险,主动派遣一支精锐前来相助! “正是!”白泽以为韩青是由于忽然转危为安而开心的难以自抑,笑着轻轻点头。随即,策马向前走了几步,再度柔声解释:“我家二公子,听闻韩巡检有难,立刻将我派了出来。只是韩巡检一直行踪不定,我才始终没能找得到巡检……” 才解释了几句,耳畔却传来了一声断喝,“来者何人?麻烦行个方便。姓韩的身上,背着我红莲教数十名兄弟的血债。在下今日,必须叫他血债血偿!” 却是那自称为青莲的女子,主动将队伍停在了五十步外,准备先弄清楚对方是敌是友,再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红莲教又是什么玩意儿?”不满对方打断了自己的话,白泽皱起眉头,高声呵斥,“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你礼貌么?别人说话之时,不要胡乱插嘴!” “你……”青衣女子被呛得怒火中烧,然而,比较了一下双方人数之后,却又强压下了怒气,笑着拱手,“刚才的确是在下得罪了,还请姐姐原谅则个。在下叶青莲,奉我红莲圣教法王口谕,捉拿歹徒韩青。而我红莲圣教,上上下下全是莲花圣母的追随者……“ ”知道了,你们拜的是莲花老母,准备找机会推翻大宋朝廷,建立地上天国。”白泽是有备而来,又怎么可能不了解红莲教的情况?所以,只听了一半儿,便不耐烦地摆手,“我以前曾经听说过,没怎么关注。麻烦妹子回头跟你家法王说一声,韩巡检是我夏国公府的贵客,让他别再找韩巡检的麻烦。至于他杀了你们几个人,是要牛羊还是金银精盐,我们夏州愿意替韩巡检加倍赔偿!” 这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仿佛死在韩青手里那些红莲教徒,全是随便买卖的牲口一般。当即,青衣女子叶青莲就变了脸色,手按刀柄,沉声警告:“姐姐话好没道理?切莫说夏国公管不到永兴军路,即便永兴军路也归了夏国公治下。我红教中兄弟,也不能随便被人屠戮!” “他们是坐在家里,被韩巡检打上门去杀死的么?”白泽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屑,“如果不是,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本事太差。总不能,他们追杀韩巡检是天经地义,被韩巡检给反杀了,就天理难容吧?这种道理,大宋也许有,我夏州,却绝对容它不得!” “你……”叶青莲被再一次,被气得火冒三丈。然而,却忽然换了一种娇媚的语气,跟对方商量,“姐姐口齿伶俐,青莲自叹不如。可姐姐应该明白,我红莲教与夏州,理当同仇敌忾才对。若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巡检……” “不要废话,没的商量!”白泽微微翘了翘下巴,满脸不屑,“小妹子,要么动手,要么你自己带着人马退走。大冷天,别啰里啰嗦。” “那姐姐是不惜任何代价,也抢走他喽!”叶青莲心中杀气四溢,语言、表情和肢体动作,却愈发妖媚入骨。 “是啊,姐姐就是喜欢抢你的男人。”白泽立刻接过话头,用更加妖媚的语言回应,“你想抢他回去么?无论是动刀子,还是脱衣服,姐姐劝你,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正应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叶青莲平素拿妖女面目来示人,不知道曾经令多少对手心神恍惚,进而被她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白泽在妖里妖气这方面,道行比她高了不止一筹。 当即,就令她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身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切换才好。 而那白泽,却没心情再跟她斗心机。笑着将面孔转向韩青,如同个知心大姐姐般,温柔地提议,“这里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如果韩巡检有什么疑问,咱们不妨边走边听我解释。总之,一句话,我家二公子,对韩巡检仰慕已久。如果韩巡检在大宋无处容身,不妨去我们夏州。二公子交代,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位置,韩巡检可以随便挑!” 话音落下,韩青心中又是一痛。 据他所知,夏州名义上是大宋臣属,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的割据势力。 李继迁表面答应大宋,主动放弃王号。实际在夏州内部,却始终都以夏王自居。 而侍卫亲军,则是诸侯的近卫军。其都检点和都虞侯,要么是自诸侯的儿子,要么是诸侯的亲弟弟。 李德昭答应给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的位置,他可以随便挑。已经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而他,在大宋这边,却连一个从九品巡检,都无法做得安稳。 一边是侍卫亲军都虞侯之下,都虚位以待。一边是连个从九品,都不肯给。 一边是听闻他有难,立刻派遣心腹前来相助。一边是跟黑道一起,想要解决他这个提出问题的人。 该何去何从,换了任何人处在韩青的位置,好像一点儿都不难选。 然而,此时此刻,韩青却有点儿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心痛,还是身体原主人在心痛。 他对大宋,毫无归属感。 然而,他却始终无法否认,自己根在华夏,生生世世。 这一点,无论穿越与否,都无法改变,他也从没想过改变。 既然如此,该如何选择,对他来说,其实也不难。 “多谢姐姐了!”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痛楚与苦涩,韩青礼貌地拱手,“在下的确,曾经想过去夏州一游。不过……” 他本想说,不过不是现在。然而,回头看了看蠢蠢欲动的追兵,又看看白泽身后那些满脸桀骜的夏州精锐,他忽然间却灵机一动,“不过,还得麻烦姐姐先为我挡住追兵。我现在去的方向,正是夏州!” 说罢,转身朝正等着自己坐定的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喊了一句,“五号预案!”,拨转坐骑,就冲下了山路。 窦蓉和窦沙两个,早就跟他将各种预案,演练过多次。想都不想,立刻策马跟上。冒着随时被树根土坑绊倒,摔个粉身碎骨的风险,跟在他身后顺着山坡加速狂奔。 “给我追,死活不论!”事发突然,青衣女子叶青莲来不及多考虑,果断发号施令。 “拦下他们!让韩巡检走!他早晚会明白二公子的诚心!”白泽也被韩青的举动,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却牢牢记得李德昭的叮嘱,带领身边的数名飞龙使和一众鹞子,扑向了红莲教徒。 两支人马在狭窄的山路上,拔刀厮杀,互不留情。转眼间,鲜血就染红了半边山坡。 而谁都没注意到,不仅仅是韩青和窦家姐弟俩跑没影了,叶青莲和白泽两个,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离了战场,不知去向! 第84章 走投无路 “姐夫,那位白姐姐头发是卷的,眼睛又黑又大!”当胯下的坐骑,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窦沙从马鞍上扭过头,大声汇报自己的发现。 “注意骑马,小心被摔下来,屁股摔成八瓣!”韩青气得扬起长枪,恨不得朝着窦沙后背上用力来几下。 先前他和窦蓉,默契地选择了骡子,而把跑得相对比较快的战马,留给了窦沙。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让窦沙能把他们两个甩开单独逃生,而他们则留下来给窦沙断后。 谁料想,窦沙非但迟迟没加起速度,并且还对白泽的长相和发型念念不忘! “她是西域胡种,当然长得和咱们不一样!”窦蓉显然早就习惯了自家弟弟的心大,一边策动骡子避开旷野中不时出现的土坑,一边高声解释。 这句话里头,包含的敌意非常明显,以至于韩青听到之后,都为之微微一愣。 按道理,白泽刚刚率领其属下,为三人挡住了追兵,窦蓉应该对她心存感激才对。 而按照韩青上辈子看过了网络历史学家之言,公元十一世纪,现代民族观念还没形成,宋朝人对于胡汉之别,并不是非常在乎! 还没等他想明白,窦蓉对白泽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对方已经将头转向了他,目光里充满了祈求,“韩大哥,咱们不能去夏州。党项人已经知道你要去了,他们肯定千方百计把你留下!如果,如果那样……”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里滚落,滚在她日渐瘦削的脸上。 而她的脸上,除了祈求、害怕之外,还带着韩青从没见过的决绝,“如果,如果韩大哥做了党项人的官,我,我就不能嫁给韩大哥了。党项人去年杀了那么多人,我,我不能让我跟韩大哥的孩子,将来去杀我爹娘!” “不去,肯定不去!”韩青心中豁然开朗,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柔声解释,“我刚才跟白泽说,咱们去的方向是夏州。不是说去的是夏州!赶紧把眼泪擦擦,窦沙在呢,小心他笑话你!” “我才不会笑话三姐!”窦沙从骡子上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宣布。“我只会佩服她。党项人是一群强盗,走到哪抢到哪,肯定没啥出息!不过,我刚才听出去夏州方向,和去夏州的区别了,知道韩大哥实在骗白泽姐姐!” “就你聪明!”发现自己差一点儿误解了韩青,窦蓉顿时觉得好生尴尬。瞪着泪眼,朝着自家弟弟张牙舞爪。 “三姐比我聪明,但是三姐关心则乱,我是旁观者清!”窦沙怕时候遭到报复,赶紧笑着拍窦蓉的马屁。 待看到窦蓉脸上的尴尬,尽数变成了羞涩,他又赶紧将话题岔开,“姐夫,不去夏州,接下来咱们去哪?” 这话,可是把韩青给问住了,半晌,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答案。 正如窦蓉所说,夏州肯定去不得了。如果李德昭不知道自己偷偷溜过边境,准备从夏州绕路前往河东还好。自己扮作商贩,沿途拿铜钱开道,基本上能够畅通无阻。 而既然李德昭知道了自己可能逃往夏州,并且心里存了千金买马骨的念头,自己再进入夏州,就是送货上门了。 只要李德昭一声令下,想把自己给拦住,易如反掌。届时,以高官厚禄拉拢,再以窦蓉和窦沙姐弟俩的性命安全为要挟,自己就只能任人揉捏。 “韩郎,韩郎,等等奴奴。奴奴追了你上千里路,你好歹也跟奴奴说几句体己话儿!”身后的旷野中,忽然又传来了青衣女子叶青莲的呼唤,依旧柔媚入骨。 韩青立刻顾不上去想接下来去哪的问题,带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随便找了一个顺风的方向,仓皇远遁。 如是一路你追我赶,又跑了一个多时辰。他始终都没办法将叶青莲甩下。但是,凭借手里仅剩下的几支突火枪和回旋镖,也让对方始终都没办法靠近自己三十米内。 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而自己胯下的骡子,也再次跑得筋疲力竭,韩青禁不住心里着起了急。咬了咬牙,轻轻拉住了缰绳,沉声吩咐:“窦沙,你先走。我看西北方向有灯火,应该是个村子,你先过去,买些食物和马料。” 随即,朝着窦蓉点点头,柔声补充,“咱们俩,想办法打那女人一个伏击。我看了,她为了避免被突火枪轰到,每次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撑伞。我先布置几个陷阱,然后长枪对付她,你趁她不注意,用暗器射瞎她的坐骑。” “好!”窦蓉毫不犹豫地点头。 而窦沙,却也拉住了战马,笑着摇头,“姐夫,三姐,我年纪比你们小,却不比你们笨。要么咱们三个人一起埋伏敌人,要么一起逃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先走!” “你……”韩青和窦蓉双双气得咬牙切齿,却拿窦沙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按照他自己的愿望,留了下来。 三人开始忙碌地布置陷阱,准备武器。然而,还没等将第一个陷阱布置完毕,夜幕下,却已经又传来了剧烈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 紧跟着,则是叶青莲冰冷的声音,“韩巡检,别跑了,出来吧,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跑不掉。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教中兄弟,而你,甭指望还有第二队党项鹞子前来帮你!” “韩巡检,明人不说暗话,你交出突火枪的秘密,圣教跟你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你家在汴梁那边,据说也是一等一的大户。跟咱们合作,总好过你去投奔党项杂胡,辱没祖宗!” “韩巡检,你的本事,大伙佩服。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 几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也陆续响起,在空旷的野地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走,悄悄走,稍微远一些再上马。追兵太多,刚才的谋划作废!”韩青果断停止动作,压低了声音向窦蓉和窦沙命令。 姐弟俩同时点头,然后跟他一道,拉起坐骑,悄悄撤离。 为了避免弄出动静,被追兵听见,三人都尽量不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用手势来交流。对坐骑,也尽量迁就,以免牲口在疲惫和饥饿的双重打击下,发出抗议的嘶鸣。 如此一来,速度当然不可能太快。好在夜色足够浓,倒也严密地掩护住了他们的行藏,没有让他们落入追兵的视线。 不过,百秘终有一失,走着走着,韩青就发现自己脚下的道路忽然变得清晰。愣了愣,凝神四顾,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仓促之间,被坐骑带到了先前看到那个有灯火的位置附近。 不是村落,也不是城寨,而是一片绵延五六里的临时营帐。 营帐区内,火把灯球亮如白昼。 一队又一队士兵,举着兵器,顶着夜风,往来巡视。将整座营帐保护得泼水难透! “遭了,是军营!”刹那间,韩青的心脏就开始往下沉。 上辈子当兵的经验告诉他,军营重地,擅自闯入者,可以直接击毙。 而军营附近,除了明哨之外,肯定布置有大把的暗哨。他如果不赶紧离开,万一被暗哨当做奸细,恐怕下一个瞬间,就得被射成靶子。 想到这,冲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打了个手势,果断转身。然而,还没等迈开脚步,旷野里,却隐约又传来叶青莲的呼唤声,婉转而又焦灼,犹如刚刚吵过架的新婚妻子,急着跟丈夫和好如初,“韩郎,韩郎,别走!奴奴求你,别走,天黑了,赶紧跟奴奴回家!” “妈的,老子不信,大宋边军,也都成了红莲教的爪牙!”把心一横,韩青冲窦蓉和窦沙又打了手势,再度转头,牵着坐骑,直奔灯火最耀眼之处。 如果大宋边军,也归了红莲教。那大宋,恐怕早就被颠覆了。 但是,在他所知道的历史,北宋却至少在一百年多年之后,才亡于女真人的铁蹄之下。而红莲教,在历史中,却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在这个时空,到底还准确不准确。 但是,他却知道,此时此刻,除了眼前这座军营,他已经无路可走! 第85章 闯营 “什么人,速速停步!”正如韩青所料,他刚刚开始向军营靠拢,黑暗中,已经有人高声断喝。 “停步!大宋镇戎军临时驻扎于此。警示三遍仍然不止步者,格杀勿论!”第二声断喝,紧跟着从另外一个位置传来,比前一声还要响亮。 而正途经营门附近的两支巡逻队伍,也齐齐停住了脚步。随即,将士们竖盾、架矛、张弓,行云流水般摆出了两重防线。堵死了任何人通过大门直冲中军的可能! “谁说宋军不堪一击来着?这反应速度和动作熟练程度,不比二十一世纪某些南亚大国的军队差到哪去啊!”韩青果断停住脚步,同时对着灯光方向,将手臂张开,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随即,他又双手抱拳,扯开嗓子高声回应道:“在下金牛寨巡检韩青,有紧急军情想要面见贵部主将,烦劳哪位兄弟代为通禀!”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 虽然上辈子他只当了短短几年兵,可接受的训练,却是按照二十一世纪最专业的步兵标准。因此,有些知识,早就刻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根本无法忘记。 而即便按照当年他所接触到的专业标准,刨除武器因素之外,眼前这支镇戎军,表现也可圈可点。 至少,应该属于冷兵器时代的专业精锐,而不是随便拉人头凑数的厢军!(注:宋代每逢灾年,会征募一部分受灾百姓吃军粮,名为厢军。所以北宋灭亡时,还有厢军上百万,只是一触即溃。) 既然是精锐,就让韩青更放心了一些。至少,杀良冒功这种鸟事,越是精锐部队,越不屑去干 而即便这支部队,也被红莲教严重渗透。韩青至少可以保证,领军的主将,不会明着把自己交出去。 而据他所知,窦蓉和窦沙,还有一个姐夫,在永兴军路转运司衙门做官。二人只要亮出那个姐夫的身份,照常理,军中将领,不会跟两个官员的亲眷为难。 至于其他,眼下韩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正在大脑中高速琢磨着相关利害得失以及下一步动作,营门中,有一位虞侯打扮的军官,已经在两名盾牌手的保护下,阔步而出,隔着二十步远,便正色询问:“来者何人,为何夜半闯我镇戎军行营?!”(注:宋军分为以军为名,军下又分为厢、军、营、都四级。营设指挥使和虞侯,军设都指挥使和都虞侯。厢也设都指挥使,都虞侯。) “太学上舍弃徒,金牛寨巡检韩青,有紧急军情,求见贵部主将。”韩青再度抱拳行礼,将自己想得到的两个可能有用的头衔,一并说了出来。 果然,听到“太学”两个字,那名都头的神色明显一愣。随即,上上下下打量韩青和紧跟在韩青身后,满脸紧张的窦蓉、窦沙姐弟,迟疑着追问,“你是太学生?怎么又成了金牛寨巡检?此乃环州与庆州的交界,既不靠近党项,又不靠近吐蕃,你从南面过来,又有什么军情需要面见我家都监?”(注:都监,即兵马都监,为某一方面军主帅,或者某一路厢军的主帅。)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有一名女子焦急地喊道:“韩郎,韩郎,你怎么跑到军营去了?赶紧回来!你想纳那个狐狸精为妾,奴家随你了。千万不要撒谎骗人,给咱们家招灾惹祸!” “哈哈哈……”军营附近,立刻响起地低低的窃笑声。很显然,在将士们耳朵里,那女子的话,比韩青刚才的话,可信度更高。 “胡闹!”那名虞侯也将女子的喊声,听得一清二楚。皱着眉头扫了韩青和窦蓉一眼,沉声呵斥,“赶紧带着你的小妾滚蛋,否则,休怪老子将你拿下了,军棍伺候!” “我没胡闹,刚才叫喊的那个,是红莲教的骨干!她一直带人在追杀我,想要我的命!”韩青大急,扯开嗓子向对方解释。 他不解释则以,一解释,对方愈发不信。头都懒得回一下,只管向后随意摆手。 那虞侯身边的两名盾牌手,则双双上前,宛若赶牲口般,用盾牌推向了韩青胸口,“快滚,快滚,别不识趣。也就是到了我们镇戎军门口,让你捡了一条小命。换做别的军伍,光擅闯军营重地这一条罪名……” “在下韩青,曾经在太学上舍就读。年初因为当街殴打了党项使节,被打发到金牛寨做巡检,将功赎罪……”韩青大急,双手各自抵住一面盾牌,高声解释。 他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从小衣食无缺,还打下了扎实的武术功底。再加上他自己穿越以来,每天练武不辍,因此力气远超常人。 哪怕是在又累又饿之时,单手都足够挡住一面盾牌,并且推得持盾者连连后退。 “嗯?”那虞侯打扮的军官闻声转身,恰看到韩青将自己身边两名刀盾手推得踉跄后退。刹那间,眼睛就开始闪闪发亮。 要知道,他麾下的这些弟兄,都是百战精兵。在沙场上一对一与党项步卒交手,力气方面都不会落于下风。 而眼前这个被老婆追入军营的公子哥,明显没使出全力,就推得两名刀盾手连连后退。一旦其使出全力的话,岂不是连一匹骏马都能直接推翻在地? 在冷兵器时代,军队向来是最认可个人勇力的地方。所以,那名虞侯果断上前,伸出左右手各撑住一名弟兄的后腰,同时高声命令,“住手!都住手!否则,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太学生,直接让人放箭射翻!” “承让!”韩青缓缓收力,笑着抱拳。 “你有这把子力气,倒是像个巡检了!”那虞侯知道他给自己手下的弟兄留了面子,笑着抱拳还礼,“不过,军营重地,如果随便一个人进来,都要求面见我家都监……” “在下韩青,曾经于太学就读,因为当街殴打党项使者,被赶到定州金牛寨为巡检。追杀我的人,乃是红莲教骨干,绝非我的妻子。”韩青果断站直了身体,正色重复,“而在下求见都监,乃是因为紧急军情。这些话,将军尽管上报并核实。如果有半句虚假,韩某愿领军法!” “韩郎,韩郎,你又在胡闹什么?赶紧出来啊,不要打扰军爷们休息!奴奴知道错了,你想纳哪个就纳哪个,奴奴不管了!”焦急的女声再度从黑暗处传来,充满了委屈和关切。 “姑娘,你可愿意到近前说话?”那虞侯虽然依旧对韩青的话将信将疑,却同样不相信女子的话。灵机一动,扯开嗓子询问,“你不要担心,我镇戎军纪律严明,绝不会伤害你们夫妻分毫!” 话音落下,女子的喊声,噶然而止。 很快,又有马蹄声响起,由近及远,渐远渐低,转而消失不见。 第86章 逐客 听到马蹄声远去,那虞侯立刻知道,女子先前的话,没一句是真,脸色立刻变得寒冷如冰,“呵呵,都监才离开几天,这环庆各州,居然什么野鸡狐狸都往外蹦了!莫非地方官员们,都是摆设么?” ‘不是摆设,只是蛇鼠一窝而已!’韩青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却没有戳破,只管再度轻轻拱手,“此女来历复杂,还请将军帮我通禀……” “不急,不急!”那虞侯冷笑着摆手,“再稍等片刻。另外,在下姓张,只是一名校尉,不是什么将军,军营不比地方,可不敢随便僭越。” “见过张校尉!”韩青碰了了软钉子,却没办法跟对方争执。只好再次行了个礼,于旁边耐着性子等待。 也没用他等得太久,顶多三十几个呼吸之后,就有一小队兵卒,从夜幕之中钻了出来。带队的伙长先向那张校尉行了礼,随即高声汇报,“启禀都虞侯,一共十三个人,领队者是一名女子。全都携带了战马和兵器。” “知道了!你继续带人暗中布防!”张校尉拱手还礼,笑着吩咐。 话音刚落,又有两小队兵卒从附近急速返回,向那张校尉禀告了差不多同样的内容。并且汇报,有一名姓武的都头,已经带着二十名弟兄悄悄跟了上去。 那张姓校尉一一做答,然后迅速调整暗哨的位置,以免有新的陌生人靠近军营,汲取了前一波陌生人的经验。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又将目光转向韩青,笑着吩咐:“你们夫妻先随我进营内稍候。都监应该还没睡下,但是,他肯不肯见你,张某可不敢保证。” “多谢张校尉!”能进入军营,至少窦蓉和窦沙两个的安全,暂时有了保障。韩青精神一松,赶紧躬身道谢。 随即,不待那张校尉还礼,他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张校尉莫嫌在下多嘴!那女子身手极好。她带在身边的随从,也个个都是杀人越货的老手。” “无妨,武都头身经百战。”张校尉对自家麾下弟兄的本事,非常有信心。摆了摆手,笑着回应。 然而,转念想起韩青刚才一只手挡住一个刀盾兵场景,他又轻轻皱眉。果断从近处喊过来一名刘姓都头,让此人点齐五十名弟兄,去支援袍泽。(注:都头,宋代军队中,都头名义上管兵一百,实际上会有空额。) 韩青见他行止有度,也就不再多事。只管带着窦蓉和窦沙两个,进入军营,到此人指定的帐篷里休息。 不过,为了避免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言谈间,他还是隐约地向对方透露,自己出身于汴梁韩家,祖父致仕之前,曾经做过殿前都虞侯。 这还是他自打穿越以来,第一次扯汴梁韩家的虎皮做大旗。自己从头到脚,都觉得无比别扭。然而,效果却立竿见影。 那张姓校尉听了,态度立刻不像先前那般高高在上。主动拱起手,满脸堆笑地自我介绍,“原来是韩将军的后人,失敬,失敬!在下张环,久仰忠武公和殿帅的大名。没想到,在这边陲之地,还有机会见到殿帅的后人!” 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殿前都检点的职位就空了下来。实际上负责皇宫禁卫的官员,就是殿前都虞侯。 因此,张环称韩重贵一声殿帅,丝毫不为过。 但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敏感,还是因为受到了自身心态的影响,韩青却从张环热情的问候中,感觉到了几分疏远之意。反而不如先前的高高在上,让人感觉舒服。 然而,大旗已经扯起来了,想收,也来不及。况且那校尉张环,虽然在暗中果断跟他保持了距离,表面上,却给予了他足够的礼遇。 原本只是准备给他安排一间接待寻常访客的帐篷,最后,却改成了接待贵客的豪华大帐,旁边还有两个稍小的偏帐,与大帐篷相连。 帐篷之内,桌椅床榻,炭盆手炉,一应俱全。连洗脸水都有人提前给打好了装在铜盆里,随时可供客人使用。 其周到程度,令韩青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想洗澡,也会立刻有人抬来浴桶,烧好热水。 “韩巡检应该还没吃饭吧,刚好伙房那边,有为当值弟兄们准备的宵夜,在下去安排一些过来。方便你边吃边等!”亲自带着韩青熟悉了大帐的情况之后,校尉张环笑着补充。 不待韩青客气,他已经迈步出了帐篷门。须臾之后,便有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被几名手脚麻利的士兵,轮番抬了进来。 连续多日被人追得雁不下蛋,韩青此刻也是又累又饿。所以,顾不上再去想,为何张环听了自己出身于汴梁韩家之后,态度反而变得疏远,只管拉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坐下,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待肚子里有了食物,身体也暖和了起来,韩青大脑,又开始高速运转。 从进入军营前后观察到的景象来看,镇戎军肯定是一支非常专业的正规军。 而张环在得知他出身于汴梁韩家之后,立刻给予了他足够的礼遇,说明身体前主人的伯祖父和祖父兄弟俩,也就是韩重赟和韩重贵,在军中,依然有一定影响力。 如此,他和窦蓉、窦沙姐弟俩的安全,应该是有了一定保障。至少,窦家姐弟俩,不用再担心被红莲教徒的追杀。 但是,为何张环给了自己足够的礼遇,却又暗地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令韩青百思不得其解了。 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特别是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瞌睡虫几乎接踵而至。 想着想着,韩青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头也不停地往胸前坠。 正迷迷糊糊之际,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冷风。紧跟着,大帐门口,便又传来了张环的声音,“韩公子请了,我家都监最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这里是两百贯铜钱和十天的干粮,请公子收好。明日一早,在下会派几个兄弟,送韩公子去临近的定边军。” “嗯?”韩青被破门而入的冷风,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刹那间困意全无。 迅速站起身,他向着张环拱手,“张校尉,在下前来军营,并非想讨要盘缠和干粮。在下先前说过,有紧急军情……” “我家都监感染了风寒,不便会客,还请公子见谅!”张环的态度依旧礼貌且恭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保安军乃是边军,兵强马壮。韩公子去了那里,一样不用担心被人追杀。” “张校尉,有话还请明说!”韩青又是失望,又是困惑。拱了拱手,沉声补充,“韩某虽然囊中羞涩,却也不缺二百吊铜钱救急。而贵部既然为大宋精锐,应该有守土护民之责……”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环已经冷笑着打断,“韩公子不愧为太学生,说出话来一套接一套!在下佩服!只是,你做下了什么事情,莫非自己不清楚么?我家都监又是何等身份,岂能随便往你挖的坑里头跳?” “这其中有很大误会,地方官员当中,有人与红莲教暗中勾结,一手遮天!”韩青心中立刻犹如明镜,果断收起怒气,冷静地解释。“至于你家都监,韩某到现在,都没问过他的名姓!” “你好歹也是将门子弟,听到了镇戎军三个字,竟然还说不知道我家都监名姓?!”那校尉张环,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一边冷笑,一边连连摇头。“韩公子,我家都监,不立刻将你拿下,交给永兴军路经略安抚衙门处置,已经是给韩殿帅留了颜面。你自己,切莫再胡搅蛮缠,免得自取其辱!” ‘我怎么会知道镇戎军都监是谁?’韩青心中大叫冤枉,然而,嘴上一个字都却说不出来。 如果站在身体原主人角度,作为大宋将门子弟,他的确不应该不知道,镇戎军主帅是哪个?问题是,他偏偏是个西贝货!而此时此刻,身体原主人的残魂,正在沉睡!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大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紧跟着,先前被派出去支援袍泽的刘姓都头,带着一身血迹,快步闯入,“报!都虞侯,武都头他们遭遇了埋伏。卑职赶过去的太晚,来不及相救,只抬回了武都头一个!” 第87章 再扯虎皮做大旗 “你说什么?”校尉张环大惊失色,顾不上再搭理韩青,一个箭步冲出帐篷之外,“武都头在哪里?对方有多少人?其他弟兄们呢?他们……” 话问到一半儿,戛然而止。 不用再问了,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答案。 武都头被刘都头麾下的四名弟兄,用马皮做的简易担架抬着,正经过帐篷前。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 一支足足五尺长的弩箭,就插在武都头的肚子上,没人敢往下拔。而弩杆附近,被弟兄们用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却仍然有血浆在不停地往外滴。 武都头麾下的弟兄,也被绳索绑在战马身上,带来了回来。一个个身上也沾满了血,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都虞侯,卑职,卑职给镇戎军,丢,丢脸了!”那武姓都头生命力堪称强悍,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听到张环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汇报。 抬马皮的四名弟兄,迅速停住了脚步。张环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单手按住了武都头的肩膀,刹那间,虎目含泪,“兄弟,别这样说。不是你给镇戎军丢脸,是我,是我粗心大意,断送了你们。” 追悔莫及,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在小半个时辰之前,韩青就提醒过他。对手来自红莲教,武艺极为高强。而他,却没怎么当回事儿! 虽然,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特地调遣了另外一队弟兄,去支援武都头。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强调支援任务的紧迫性。 总想着,以镇戎军的本事,面对面跟党项铁鹞子硬撼,都丝毫不落下风。今晚以多追少,对手还是一群江湖无赖,即便没有支援,肯定也稳操胜券。 却万万没料到,江湖无赖们,真的像韩青所说那样,个个身手高强。并且,江湖无赖们,竟然敢袭击大宋官军,并且还动用了民间严禁拥有的强弩! “虞侯,不,不怪你。他们,他们不止十二个!”那武都头自知难逃一死,强撑着,继续汇报,“他们,他们靠近军营的是,是十二个,陆续,陆续追上来的,应该还有二三十个。卑职,卑职光顾着,追,追那十二个,没想到,还有二三十个贼人在路上,路上设伏。” “你,你别说了。是我的错,我马上去自请军法处置。”张环听了,心中愈发难过,扯开嗓子,高声叫喊,“来人,赶紧送武都头去郎中那里。叫郎中不惜任何代价,也给我把他的命抢回来!” “来了,来了……”一名随军郎中应声而至,借着火把的光亮,低头检查武都头肚子上的箭矢。随即,脸色变得一片灰败。 “怎么样,能拔出来么?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还有,还有官家赐下来的大理国田七粉。”张环见了郎中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妙,却仍然不死心,伸手将郎中拉到一旁,低声询问。 “是破甲弩,弩簇前面是铲子形,后边还带着倒钩。”郎中悄悄向武都头那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用手比划,“即便先前,肠子没被弩簇切断,往外拔时,在下也不敢保证不会钩到他的肠子。都虞侯,请恕在下学艺不精……” 张环听了一半儿,心里已经彻底凉透。扭过头,看了看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的武都头,眼泪再度滚滚而落。 抬手快速朝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转身回到马皮做的简易担架前,柔声说道:“武二,郎中说,你屁事都没有。箭拔出来,敷上药,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可是,为了避免疼,我得先把你打晕过去,他才方便施救!” 武都头眼神迅速一亮,随即,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久经战阵,他岂能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弩?能活着将消息带回来,已经是老天爷给脸。根本没胆子,指望更多! “张环,送,送我一程!”直接喊着对方的名字,他低声乞求,“你,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婆婆,婆婆妈妈,老子不想,不想再受活罪!” “嗯!”张环也知道,瞒武都头不过。含着泪,将手伸向了腰间刀柄。 正想着,先送走了武都头,再自杀谢罪。握刀的手,却被人死死按住,紧跟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响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他分明还活着!” “不要你管!”张环扭过头,对按住自己手背的韩青怒目而视。 武都头和另外十九名弟兄的死,按说无论如何都怪不到韩青头上。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让自己,不迁怒于韩青。 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是韩青把贼人引向了军营。武都头就不会去追,更不可能中了对方埋伏。 而在大宋,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哪支土匪流寇,敢直接冲击军营! “让我试试,总比你直接断送了他的性命为好!”韩青却丝毫没为张环的失礼而感到生气,笑了笑,柔声说道,“他刚才说话之时,嘴巴和鼻孔里没有血,说明他肠子未破。眼下又是冬天,伤口没那么容易感染。” 不是他为了获得镇戎军的庇护,非要硬逞能。而是上辈子当兵之时,他学过简单的战场急救和伤势判断。 如今,他手头虽然没有标准的“一四型”单兵急救包,但是,当年学过的基本常识却还在。从武都头的生存时间和口鼻状态,就能知道此人非常幸运地没被弩箭伤到内脏。 “你真的能救?”听韩青说的话,好像句句都非常内行,张环迟疑着松开了刀柄。 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让韩青试试,那名随军郎中,已经低声抗议,“你是何人?没本事,千万不要逞能!否则,只会害得他受更多的罪。” “把他抬到大帐里头去,替我准备开水,精盐,短刀,钳子,绷带,就是干净的白布条!”韩青白了对方一眼,沉声吩咐,“另外,钢针准备两根,肠线,算了,估计你们没有,拿干净的白线,用烈酒洗了。烈酒估计也没有,那就用剑南烧春,那个也凑合!” “快,快,按照韩公子的吩咐去做。”张环根本听不懂韩青在说什么,却知道,这是武都头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因此,迫不及待地命令。 刘都头麾下的弟兄们,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武都头死掉。因此,本着赌一把心思,手忙脚乱地将担架抬进了韩青刚才栖身的大帐。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赶紧告了罪,一起躲进了偏殿。而韩青,则回忆着电视剧里看过的情景,迅速开始洗手,换外套,为自己准备口罩。 他刚才已经从张环的逐客令中,听出来了,镇戎军的都监身份特殊,不想掺和他跟整个永兴军路官员之间的冲突。 但是,镇戎军都监,跟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和伯祖父,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儿交情。所以,也没想把他交给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衙门。 所以,此人干脆一脚把他踢去了保安军那边。由后者再决定他的去留。 而可以预见,保安军那边的主将,也会跟镇戎军做一样的选择。打赏他几百吊钱,然后又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下一座军营。 韩青不想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也不敢保证,接下来,在自己被“踢”的过程中,所有领兵的武将,都与永兴军路黑白两道,毫无瓜葛。 所以,他只能试试,救下武都头的性命,让镇戎军先欠自己一个人情。 此外,上辈子的军旅生涯虽然短暂,却让他对所有保家卫国的男儿,都在心里头感觉亲近。不想明明还有希望被救活的情况下,让那武都头被自己人含泪结束痛苦。 “这位公子,老夫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老夫却提醒你,那是带倒刺的破甲弩。弩簇前头好似一把铲子,弩簇后头,还带着倒钩!”正忙碌间,却又听见那随军郎中,非常不服气地地提醒。 “我刚才听见老丈说了,多谢!”韩青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大宋的随军郎中们,听没听说过,能否接受得了。所以,努力跟对方保持良好沟通,以免对方在关键时刻添乱。 “老丈,麻烦你也换身干净衣服,用白布掩盖口鼻!”指了指武都头的肚子,他快速补充,“晚辈姓韩,家住汴梁仁寿巷。祖父和伯祖父,都曾经追随太祖太宗皇帝上过战场。他们曾经传下了一些救命的手艺。晚辈虽然学了一些皮毛,但是,此刻救命要紧,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扯虎皮做大旗这种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 先前为了取信于张环,韩青拿身体前主人的家世来说话,还有些尴尬。此时此刻,却驾轻就熟。 短短几句话,不但点明了他自己的出身,还把救命的本事,说成了祖传绝技。让那随军郎中,立刻改变了态度,满脸都是震撼。 大宋的汴梁城,比大唐的长安城小得多。靠近皇宫的那几条巷子,都大大的有名。凡是去过汴梁的人,基本都能知道。 而有资格住在那几条巷子里的,要么是追随太祖太宗皇帝打过江山的老将,要么是当今朝堂上的重臣。 所以,“姓韩,住在仁寿巷”,这七个字一出,随军郎中立刻就知道了,眼前的年青人,是谁家儿孙。 至于祖传医术,更不容置疑。韩重贵当年,曾经舍命为太宗皇帝挡箭,过后却又被救了回来。本身就是一件很传奇的事情。 那郎中虽然不知道其中经过,但是,既然胸口中箭都能救活。武都头肚子上中了弩,想必也不在话下! 第88章 救命 正应了那句俗话,十分疗效,七分在于忽悠。 当韩青把“战场急救术”给说成了祖传绝技,被忽悠住的可不止是随军郎中一个。 当即,在场其他人,包括躺在担架上等死的武都头自己,都振奋了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当中充满了期待。 “除了武都头之外,其他人,都用白布掩盖住口鼻。以防你们身上的杀气,加重武都头的伤势!”韩青也没时间和能力,跟大伙解释清楚,什么是细菌,伤口为何会感染。索性继续信口开河,“另外,这位老前辈,麻烦您一会儿给我搭把手!” “哎,哎!”所有人都答应着点头,而那位随军郎中,非但不觉得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家孙儿的小辈指使来去是冒犯,反倒满脸感激地躬身,“在下姓张,可不敢在公子面前妄自尊大。公子就喊我一声张大夫,或者老张即可。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 “那我就不跟您老客气了!”韩青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开始指挥张郎中配合自己,布置简易手术床,准备相关手术用品,清理周围环境。 周围原本还有几个低级军官,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见他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顿时,心中的怀疑也尽数消散。纷纷行动起来,张郎中打起了下手。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在大伙的全力协助之下,韩青只花了小半柱香时间,就准备好了手术之前所需要的一切。而大坛子大坛的烈酒,也被张环从临时仓库里调了出来。 虽然那烈酒不是传说中的剑南烧春,但已经具备了后世白酒的雏形。韩青不放心,还特地用嘴巴抿了抿。最终确定,其酒精浓度至少在百分之四十以上。 四十度的酒,做医用酒精肯定效果不足,但总比没有好。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病菌,也没啥抗药性。眼下季节又是初冬,病菌很难活跃得起来!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韩青想了想,又命人在门外架起锅灶,蒸了数叠白布,两根拔毒用的空心针和三双筷子备用。然后,才开始用烈酒反复洗手。 剩下的,就看武都头身体强壮程度了。 韩青可以判断出此人内脏,特别是消化器官,没有受伤。却不敢保证此人能扛得住手术期间大量失血,以及无麻醉手术所带来的剧痛。 但是,比起眼睁睁看着此人被张环一刀解决痛苦,总是多了一个希望。 因此,洗过手之后,韩青快速又回忆了一遍上辈子学过的战场急救知识和影视剧中的手术画面,果断抬起右臂,一记手刀砍在武都头的后颈上。 除了随军郎中之外,在场所有人,全都被吓了一大跳。然而,看到武都头哼都没哼,就昏了过去,又纷纷赞叹了“韩公子”的手段高明来。 这个时代,麻醉剂远远没有普及。麻沸散,也不是所有郎中都懂得配制。 将士们如果不幸被箭矢射中躯干或四肢,只要伤势不致命。随军郎中在战后,都会帮他们先剪断箭杆,再挖出箭蔟,处理伤口。 而并非人人都是关云长,撑得住刮骨疗毒之痛。所以,做手术之前将患者打晕,也是常见举动,大伙并不觉得稀罕。 只是,大伙以前见过的随军郎中,用包了皮革的木头锤子打晕伤号,却从没见过郎中直接用手砍。更没见过,有一个郎中下手像韩青这般干净利索。 而那韩青,则把众人的反应,都尽数忽略。先指挥着张姓郎中跟自己一道,将武都头剥成光猪,将此人的胸毛和腹部的体毛尽数刮净,然后,又用白布沾了烈酒,将此人从头到脚,给擦了个遍。 待“消毒”完毕,他跟张郎中借了一把短刀,先用火烧了,再用烈酒快速冲洗。 紧跟着,命令张姓郎中帮忙扶住弩杆,他自己,贴着驽杆位置,一刀划开了武都头的肚子表皮。 “嘶——”饶是见惯生死,在场众人,也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韩青却丝毫不为伤口处血肉模糊的样子所动,继续又将伤口扩到了半尺长,随即,果断改变下刀方向,顺着肌肉纹理,将腹部肌肉缓缓撕开。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又快速取出了一双提前蒸好的竹筷子,借着灯光,配合手中短刀,缓缓打开了武都头的腹腔。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内脏特有的臭味,刹那间也飘满了帐篷。 几个主动请缨帮忙的低级军官,顿时觉得五腑六脏一阵翻滚,手捂嘴巴,夺门而出。 “门关紧,不要进风,以防吹动了烛光!”韩青终于开口,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校尉张环听了,立刻抬起脚,把帐篷内其他几个帮忙的兵卒,全都“踢”到了角落位置。勒令他们,不准再看,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紧跟着,他自己,也把脸转向了帐篷壁。背对着韩青,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向上苍祈祷,“老天爷,您行行好,千万让韩公子把武二哥给救回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如果您肯答应,我下辈子,轮回到牲口道都成。” 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也许是那武二命硬。还没等他重新将眼睛睁开,背后已经传来了“当啷”一声,紧跟着,就是张郎中悠长的吐气,“呼——” “嘴巴不要对着伤口。”韩青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慰,“没伤到肠子和其他内脏,也没碰到动脉和脊柱。屏住呼吸,帮我把他肚子里的血,用白布吸出来。然后,帮我缝合伤口。” “哎,哎!”张郎中听得似懂非懂,却连声答应着,去准备蒸过的白布。 校尉张环又惊又喜,转过脑袋,偷偷观瞧。只见一根巨大的弩箭,被丢在了事先准备好的木头盘子里。精钢打造的箭蔟,正如张郎中预先判断,顶部为铲子形,尾部带着锐利的倒钩。 如果直接往外拔,倒钩肯定会把武都头的肠子钩个稀烂。而开膛破肚,挪开肠子找箭蔟的这一系列本事,却绝非寻常郎中所能掌握。 所以,在张郎中眼里,武二已经必死无疑。 而在真正的“神医”眼里,武二完全可以被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不知不觉中,在张环眼内,韩青就套上了神医的光环,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玄妙味道。 而韩青,却知道,赌局刚刚进行了一半儿。想要彻底赢回那武都头的命,还要看下半场,武都头和自己,会不会拥有跟上半场同样的好运气。 用蒸过的白布,擦掉了额头上汗水。他开始耐心地,对伤口进行分层缝合。虽然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是,仍然让张郎中看得眼界大开。 大宋军中处理伤口,也早已经开始使用缝合之术。但是,此刻却仍停留在连皮带肉,一股脑缝起来的阶段。从没有人想到过,还可采用多层缝合这个办法,让伤口更容易恢复。 而当那张姓郎中,看到韩青用空心竹管,将肚子里新产生的血水引出,更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怕耽误了武都头的性命,他甚至恨不得当场跪地拜师。好让韩青准许自己日后将这一套秘技用到更多伤号身上,救回更多弟兄的性命。 “还没完,他失血过多。接下来,还要看他的造化!”仿佛猜到了张姓郎中的心思,韩青忽然沉声解释。 身体前主人的家世背景,只能让镇戎军的那位都监,不将他交出去。却不能让他得到镇戎军的更多帮助。 而韩青,却依旧厌倦了被人终日追杀。 他想反击。 他需要人给予足够的支持。 他不想灰溜溜地逃回汴梁,从此彻底成为身体前主人家族的寄生虫。 所以,他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让镇戎军上下,看到帮助自己,能获得什么样的回报。 所以,他现在想到的,已经不只是如何救回都头武二的性命。而是,将一整套急救过程,完完整整展示张环和随军郎中看。 如果那位镇戎军都监,真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如果都虞侯张环,真的在乎他身边弟兄们的性命。 韩青相信,他们会意识到,这套救命术的价值。 “武二一直命硬,应该能熬过这一劫!”张郎中对韩青的话,似懂非懂。用手背探了一下武都头的呼吸,低声回应。 “希望如此!”仿佛互相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般,韩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随即,取出一根刚刚蒸过的,平素郎中们专门用来拔毒的空心针,利落地刺进了武都头的手腕静脉。 没等张郎中惊呼出声,他又抓稳空心针中央,将自己的右手腕也靠了上去,血管对着针尖快速斜向下压。 空心针无声的刺入他的手腕,将他与武都头,连在了一起。 整个大账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那根,足足有手背血管粗的空心针上,目瞪口呆! 为了保证自己的血液压力,高于伤患,韩青也选择了静止不动。 他是o型血,理论上,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输给任何人。出现问题的概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五。 他希望,武二不在那百分之五范围之内。 第89章 李都监 那都头武二,也是天赋异禀。被韩青这种只学过两周战场急救,实际上半点医术都不会的傻大胆如此折腾,居然没有当场丧命。反而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在恢复红润。 韩青压根儿不知道,脸色红润是紧急输血之后最常见的现象,其实什么都代表不了。顿时,又松了一大口气。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按住自己的右手腕脉,开始默默计数。 没有测量仪器,他无法准确计算自己到底给武二输了多少血。所以,只能依靠统计心跳次数来估测个大概数值。 这个动作落在张郎中眼里,却立刻又被神秘化。易脉换血,一门传说中才有的“奇术”名字,也迅速涌现在张郎中的脑海。 刹那间,张姓郎中激动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只觉得今夜能看到如此神奇的医道手段,哪怕明早就死,也心满意足! 韩青一心想着证明自己的价值,哪会想到,用力过猛也会吓到人?兀自按着自己的腕脉,数足了四百下,才将空心针从自己和武二的血管上拔出。随即,又抓起蜡烛,仔细观察武二身上,是否出现了异型输血引起的过敏反应。 翻来覆去,足足观察了半柱香时间。他也没看到有任何异常情况。反倒听到了武二粗重低沉的呼噜声。 韩青知道,自己的胜算,又添了两成,精神顿时为之一松。紧跟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便倒。 “恩公小心!”张环反应迅速,扑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韩青的腰。 “没事!”韩青疲倦地摆了摆手,重新将身体站稳,笑着吩咐,“我只是有点儿累了而已。武都头性命,应该保住了七成。别动他,让他今晚就睡在这里。等他醒了,只给他喂水,不要给他吃东西。什么时候,他能放出屁或者拉出屎来,再给他吃粥和鸡汤。” “是,是,恩公放心,我等一定照顾好武二,不让他辜负了恩公的心血!”张环等人,都如同小鸡啄碎米般连连点头。甭管自己理解不理解韩青为何要这样吩咐。 “我去旁边的偏帐睡一会儿,有情况叫我。顺便,麻烦你让弟兄们,帮我弄一桶热水洗澡!”韩青又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补充。 连续数日逃命,又忙活了大半夜,他的确累得有些惨了。此刻脸色苍白如纸,走路摇摇晃晃,宛若醉汉。 那张环见了,连忙亲手扶住了他。将他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与大帐篷相连的侧帐之中。待扶着他在床榻边上坐稳了身体,又迅速转到了他面前,双膝跪地,重重叩头:“恩公在上,请受张某一拜。武二乃是我的结义兄弟,你用心头血救了他的命,大恩不敢言谢……” “医术就是用来救人的,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韩青累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没力气跟张环客套,摆摆手,低声道。“麻烦你找人帮我弄一桶热水洗澡,否则,明天早晨,我恐怕没力气赶路!” “恩公——”张环的脸,瞬间涨得比猪肝还红。然而,他只是个中级都虞侯,做不了整个镇戎军的主。所以,只能又给韩青重重地磕了个头,随即站起身,亲自去抬洗澡水。(注:厢,军,营三级,都有都虞侯职位。) 还没等他的双脚迈出帐篷门,那张姓郎中,却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双膝往地上一跪,朝着韩青连连叩头,“韩公子,小老儿斗胆,请韩公子准许小老儿用今晚所见的神技,日后去救其他伤号。小老儿知道,这个要求实在唐突,小老儿愿意拜您为师。今后,凡是小老儿所有之物,师父可以随便取用。” “你说什么?拜我为师?”韩青费了一些力气,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疲倦地笑了笑,轻轻摆手,“那就不必了!既然让你看了,就没打算再藏私。你随便用,但是,治死了人,千万不要赖在我头上!” 他是累到了极点,口不择言。那张郎中,却理解成了,韩公子担心自己学艺不精,败坏了他的名头。因此,果断再度重重叩头于地,“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小心行事,不胡乱出手。万一治出了麻烦,也是弟子学艺不精,绝非师父您所传的神技不够好用。” “你不用拜我为师,咱俩年龄差得太大了!”韩青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摆手,”你记得,施救之前,检查对方内脏是否已经受伤。你自己的手,用具,以及对方的伤口和身体都要用烈酒清洗,灭菌消毒。然后,缝合之时注意留口子引脓,就行了。至于输血,那个你千万别随便学。人的血浆分为a、b、o三种型号,即便同型输血,都会引起危险。万一型号不匹配,你等于直接杀了他!” 张郎中连abc都没机会听说,哪里懂得什么abo?对于灭菌消毒等术语,也勉强只能听明白三成。但是,他却将韩青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将韩青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 就凭这份记忆力,此人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能考入重点医科大学的料子。韩青听了,立刻大为放心,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张郎中自便。随即,身体往床上一歪,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须臾,张环跟刘都头两个,小心翼翼地抬着洗澡用木桶入内。紧跟着,又陆续进来几个士兵,将一盆盆冒着白雾的热水,倒入了木桶。 韩青挣扎着起身,赶走众人,钻进木桶里,草草地洗了一下。然后,返回床榻,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已经在临近的寝帐中,用过了早饭。听到他这边终于有了动静,赶紧前来询问下一步的安排。 韩青人睡饱了,脑子也恢复了清醒。知道送上门的货,卖不出好价钱的道理。因此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们俩先去把各自的行李收拾好,然后请当值的弟兄,把咱们的坐骑给牵过来。等我洗好了脸,咱们就走!” 说罢,立刻去洗漱。然后,又去大帐检查了一下武二的情况,确定对方已经没有了性命危险,便着手准备出发。 至于张环昨晚专门送来的铜钱和干粮,则丢在了帐篷的角落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这下,一夜都没合眼的张环,可是着了急。三步两步追到韩青身旁,长揖及地,“恩公,恩公且稍等,在下已经将昨晚之事,尽数汇报给了我家李都监。他现在应该是有公事需要处理……” “昨晚之事?”韩青故意皱了皱眉,装出一副健忘的模样,“你说的是帮武都头处理箭伤么?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如果不是我跑到贵部大营门口来,武都头也不会受伤。” “恩公,你这样说,可是羞死了在下!”张环再度面红耳赤,弯着腰不敢与韩青直面相对。 昨晚打发韩青走的主意,虽然不是他出的,却是由他出面来执行的。 此刻欠了韩青天大的人情,又岂是一句软话,就能让韩青留下来,接受他的歉意? “没什么羞不羞的,我能理解贵部上下的难处!”既然做戏,韩青索性做全套,大度地将张环的身体搀直,笑着补充,“毕竟韩某是上了海捕文书的人,贵部如果收留韩某,等于同时要得罪永兴军路经略安抚衙门和转运司衙门,麻烦着实不小!” 这是昨晚张环赶他走时,说的原话。尽管他重复得轻描淡写,却让后者,愈发感觉无地自容。 正恨不得找个树洞钻进去之际,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咆哮,“麻烦个屁!老夫从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老夫只是觉得你太能惹事,想替你祖父敲打敲打你而已。既然你已经反省过了,老夫不妨原谅你这次。来人,把他的骡子,给老夫牵到辎重营里去。殿前都虞侯的孙儿,却整天骑着骡子东奔西跑,他自己不嫌丢人,老夫却不能看着他继续把他们老韩家的脸,往阴沟里丢!” 第90章 语重心长 这话说的,道理全都让他一个人给占了,顺带还把他自己摆在了长辈的位置上。而如果韩青继续揪着昨晚的“逐客令”不放,便成了不理解长辈的良苦用心! “老狐狸!”韩青在心中偷偷骂了一句,转过身去,一边偷偷打量说话之人模样,一边向他抱拳行礼:“卑职金牛寨巡检韩青,见过李都监。冒昧前来打扰,还请都监……”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对方已经勃然变色,“你叫我什么?李都监?来人,给老夫把他乱棍打出去。老夫堂堂正三品行营兵马都监,没功夫搭理一个从九品芝麻巡检!”(注:行营兵马都监,相当于方面军副司令,而在宋代,司令,即“兵马都部署”通常由枢密使遥领。) “是!”张环等人轰然响应,却没人上前推搡韩青,只管拼命地给他使眼色。 以韩青的聪明,岂会猜不到,这位李都监是在挑自己的理儿?赶紧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中,快速查找李都监的形象。 对方长得很帅气,是那种虽然老迈,却风采不属于年青人的帅气。丝毫不亚于二十一世纪某位绰号“丁蟹”的影视明星,并且比后者,还多了几分英武和阳刚。 这么帅的形象,在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找起来,非常容易。韩青几乎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将其跟记忆里的一个名字对上了号。 姓李,名继和,表字周叔。其父亲李处耘,曾经在殿前军中,与自己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重贵共事,关系算得上亲密! 而此人的亲妹妹,嫁给了宋太宗赵光义。虽然不是现任皇帝赵恒的亲生母亲,早年却曾经将现任皇帝视为己出。因此,被现任皇帝赵恒,尊为明德皇太后! 因为明德皇太后这层关系,现任皇帝赵恒,对李继和也极为宠信。 非但私下里,称其为“二舅父”,在公开场合,也从不直接呼他的名字。并且,还屡屡对其委以重任! 不过,李继和本人,也非常知道进退。平素从不以国舅自居。与同僚起了争执,也总是主动退让。久而久之,同僚参照古代著名的实在人羊祜,送其绰号为“李叔子”…… “怎么,你还敢不服气?”没等韩青在脑海里,将李继和的资料翻完,对方的质问声,已经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老狐狸,我想不服,也得有那资格啊?’韩青在肚子里,又偷偷嘀咕了一句。表面上,却赶紧摆出一幅毕恭毕敬模样,重新跟对方见礼,“世叔息怒,晚辈刚刚睡醒,有些糊涂。晚辈韩佳俊,拜见世叔。昨日不知道世叔做了镇戎军的主帅,未能尽早向世叔问安,还请世叔原谅则个!” “嗯!算你聪明!”李继和手捋胡须,满意地微微点头。 随即,又将脸一板,沉声补充:“你昨日即便知道老夫在此,老夫也不会见你。不长记性的东西!在汴梁闯下那么大的祸,全仗着韩世叔舍了老脸去官家面前求告,才没被深究!这才刚刚来永兴军路几天?竟然又把天给捅出了窟窿,名字还上了海捕文书!” 骂声虽然声色俱厉,然而,口气却全然是长辈在教训晚辈,不包含丝毫的恶意。 韩青听了,只能替身体前主人接下这份人情,第三次毕恭毕敬地长揖及地,“世叔教训的是,晚辈的确做事有失仔细考量。晚辈……” “口是心非!”白胡子老帅哥李继和撇了撇嘴,冷笑着点评。 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有你祖父在,倒也轮不到老夫来教训你。吃过朝食没有?若是还没吃过,就去陪老夫吃一些。老夫倒是想要听听,你究竟干了哪些十恶不赦之事,竟然让那老好人张齐贤,都恨不得将你抓起来大卸八块?” “世叔,晚辈其实非常冤枉!”韩青闻听,立刻知道,自己昨天救武二所施展的那套医术,起了作用,赶紧拱着手表态。 ”冤枉不冤枉,不能由你自己来判断!”李继和摆出一幅公事公办模样,板着脸强调,“走吧,咱们爷俩边吃边说。放心,如果你真的是被冤枉了,老夫带着你回边梁,去跟那张齐贤打御前官司!” 说罢,又扫了一眼红着脸低头不敢插嘴的窦蓉,和满脸好奇的窦沙。摇摇头,沉声补充,“你们两个,先去帐篷里歇息片刻。放心,既然进了老夫的军营,就谁也不敢再动你们半根寒毛!” “多谢世叔!”窦蓉立刻顾不上再害羞,拉着自家弟弟向李继和行礼。 “你这女娃,倒也爽利!”李继和笑着点头,随即,拉起韩青,快步离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中军大帐。早有亲兵提前预备好了早饭。虽然看起来非常简单,却也有鱼有肉,荤素全都不缺。甚至还提前温好了两壶黄酒。 韩青看到此景,顿时就明白,李继和邀请自己一起吃“朝食”绝非临时起意。因此,也越发相信,真正导致李继和决定出手帮助自己的,是自己昨夜展示出来的那套战场急救术,而不自家长辈跟对方之间的交情。 既然彼此之间,都有需要对方之处。韩青举止,就轻松自如了许多。只是在表面上,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礼貌,内心里,却权当对方是自己的一位客户。 而那李继和,也如传说中一样厚道。以长辈对待晚辈的姿态,招呼他吃了一些酒菜,又随便闲聊了几句之后,就非常坦诚地说道:“昨晚打发你走,是老夫的主意。老夫不是不顾咱们两家的交情,而是老夫身份实在特殊。毕竟,官家还尊称老夫为“舅父”。老夫自己,眼下又手握重兵!” 如果韩青是个真正的热血少年,听了这番话,心里肯定会偷偷冷笑。然而,作为一个精神上的成年人,这番话落在韩青耳朵里,反而让他心中对李继和多了几分尊敬。 长辈们之间的交情,是长辈们的。李继和本人,并不欠自己任何东西。 而李继和即便不解释,自己也不能再为昨晚他打发自己走的事情,耿耿于怀。况且,自己也没有耿耿于怀的资格, 如今,李继和主动解释了,就说明,此人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回事儿。而不是想要装模作样糊弄一番,带起手下的郎中学会了急救术之后,立刻抽身。 “是晚辈考虑不周,让您老为难了!”想到这儿,韩青举起酒盏,真心实意地向对方赔罪,“另外,晚辈昨晚被红莲教追杀,误打误撞才来到行营这边,实在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李都监是您!” “你不知道老夫是镇戎军兵马都监?”李继和听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质疑,“不应该啊,年初之时,朝廷是发了邸报的。” “晚辈到了金牛寨任上之后,大病了一场。躺了三个多月才又好起来。而金牛寨地处偏僻,想看邸报,得去六十多里之外的定安县城。”韩青苦笑着摇摇头,也将自己的一部分情况,坦然相告。 “病了三个多月?你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么?按说,他们如果知道,早就该想办法把你弄回汴梁去了!你父亲虽然英年早逝,可你的两位堂叔,还有你祖父,却都不是凉薄之人。”李继和听得又是一愣,皱着眉头继续询问。 “晚辈,晚辈怕祖父担心,没敢写信告诉他老人家!”韩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敢随便返回汴梁?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解释。 “你被定安县的官员欺负,是不是也没告诉家人?”李继和非常聪明,立刻举一反三。“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明明写一封信给你祖父,他就能帮你收拾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你为何非要自己动手,把事情越搞越大?” “若是刚刚挨了欺负,你就写信告状,再不济,你家长辈也能想办法将你调至别处。而现在,整个永兴军路,都被你搅成一锅粥了。你家长辈再想帮你,得花费二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力气。眼下又不是先帝在位之时,会时时刻刻念着你祖父替他挡箭之恩。唉!糊涂!我看你啊,纯粹一个小糊涂虫!” “世叔教训的是,晚辈的确糊涂了!”韩青红着脸,拱手认错。 既然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别人的社会关系,恩怨瓜葛,他就没法不承认。而李继和的话,从身体前主人的角度看,也的确句句在理。 整件事,回头细看,关键还是在于,他虽然接管了别人的身体,却打心眼里,不愿意跟别人的家族,再扯上关系。 结果,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单枪匹马去解决,不到最后关头,不愿劳动汴梁老韩家。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跟整个永兴军路官场作对,还同时挑战了永兴军路黑道之时,再想去借用身体前主人的家族力量,却已经来不及。 通往汴梁的道路,全都被黑白两道堵得结结实实。他只要一露面儿,就肯定面临一场追杀。想寄信回去,那边也没有收到的可能! “你不是糊涂,你是年少意气!”李继和继续传来,竟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替韩青的所有行为,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借口,“你是急着想做几件大事,给你祖父和叔父们看。向他们证明,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儿了!甚至,想要向他们证明,当初你在汴梁闯的祸,并非你的错!” 不待韩青否认,笑了笑,他继续摇着头补充,“这点,老夫明白得很!谁没年少过?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心思也差不多。总认为自己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直到闯下了大祸,才发现,原来离开了家人,自己屁都不是!” 第91章 老狐狸 正应了那句老话,有叫错的名字,没叫错的外号。 镇戎军都监李继和的推测,虽然不符合韩青的实情,但是,放在穿越之前的他身上,却严丝合缝。 并且,在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长者对晚辈的关切之意。仿佛是一位经历坎坷的叔叔,在教训自家的顽皮侄儿,希望他不要走自己年青时的弯路一般。 而韩青两世为人,早就明白,这世界不是围着自己转的。自己的事情,先前对方帮忙,是人情,不帮忙,也是本分。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李继和眼下所处的位置,就是一个野战集团军的副总司令兼总参谋长。的确需要尽量避免,甚至完全避免,插手地方上的事务。 否则,无论对于他本人,还是对于整个国家,都绝非好事。 而当李继和见了他展示出来的“医术”之后,迅速改变主意。在韩青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市侩。 镇戎军隶属于禁军序列,随时都可能调往不同的前线,面对不同的敌人。 一套能将腹部中箭的弟兄,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医术”,对镇戎军的战斗力和弟兄们的士气,所具有的价值都不可估量! 所以,见了可以救下成千上万弟兄的“医术”,李继和无动于衷才是怪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这门神奇本事拿到手,才是正常。 而换一种角度,谁家长辈,不喜欢有出息的孩子? 晚辈们有本事了,长辈替他出头,也出得硬气。 晚辈除了招灾惹祸啥都不会,长辈们也没底气替他撑腰! 少年人热心热血,敢作敢为,但是,却缺乏站在不同角度看世界的智慧。更缺乏理解并体谅别人想法与难处的练达。 而这两点,拥有三十六岁灵魂的韩青都不缺。 所以,感觉到李继和是真正想帮忙之后,他也不多说矫情。 先寻了个机会,主动将话题引到了针对自己的海捕文书上,紧跟着,就将粮草库失火当晚自己所发现的异常情况,以及随后自己参与和围绕自己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合盘托出。 李继和最开始,还笑呵呵地听着,准备找个恰当的切入点,向经略安抚使张齐贤写信求情,让对方卖自己一个面子,撤掉对韩青的通缉。 而听到韩青在粮库失火现场,发现了没烧完的油罐子,他的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待听到盗卖官粮的疑犯之一主簿周崇,另一个身份竟然是红莲教定州分舵的舵主,他的神色则变得愈发凝重。 待又听到红莲教对韩青的通缉在先,官府对韩青的通缉随后。他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混账,真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无法无天么?!这群王八蛋玩意儿,难道全都被猪油蒙了心?还有那张齐贤,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临到老,竟然也糊涂到了如此地步?” “然后,晚辈就只能掉头向北,回到了定安县。本指望能够利用灯下之黑,躲一躲风头。却发现,那些被晚辈从失火现场附近找回来的粮丁,竟然一直被押在监狱里无人审问。”韩青早就感觉不到愤怒了,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晚辈就只好故技重施,胁迫了县尉陈平,让他帮忙把粮丁从监狱里弄了出来,严加审讯。然后,晚辈就发现了,失窃粮食全都流向了红莲教在庆州的总舵!” “你是说,红莲教造反在即?”李继和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长身而起。“这怎么可能?地方官员眼皮子浅,吃人嘴短,又欺负你是戴罪之身,老夫还能相信。整整一路官员,都合伙包庇反贼,他们图什么?我大宋地方上,如果真的糜烂如此,五代十国早就重现了,怎么可能一直拖拉到现在?” “晚辈也不清楚,晚辈只能保证,自己所说的话句句属实!”韩青叹了口气,苦笑着回应。 凭心而论,他也无法理解,永兴军路那些官员的奇葩行为。 按道理,行贿受贿,官商勾结,官员给地方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无法杜绝。 可黑恶势力都要造反了,官员还不肯主动划清界限,还努力替他们遮掩,又是图啥? 难道红莲教造反的成功率,在官员眼里就那么高? 难道红莲教造反成功之后,还会让那些官员,个个的连升三级? “永兴军路,应该不会糜烂如此?”正困惑间,却听到李继和的声音,已经迅速平缓了下来。 老帅哥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黄酒,一饮而尽。随即,叹息着摇头,“我不是不相信你。红莲教如果不是已经有恃无恐,绝不敢伏击老夫麾下的弟兄,还动用了官府严格禁止的弩箭。” 不待韩青回应,他迅速又低声补充,“张齐贤去年才到永兴军路,是替朝廷收拾战后的烂摊子而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没办法跟红莲教勾结。他已经是该乞骸骨的人了,应该也没那么大野心!妈的,不好,我知道了,这老东西,真他妈的缺德!” 猛地又拍了下桌子,他眼中精光四射,“老东西在顺风放火,他知道自己在永兴军路,孤掌难鸣,所以干脆顺着某些人弄出来的态势,将火烧大。以便让朝廷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不得不早下决心。” 随即,一连串的分析,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恐怕至少得是个知州!” “一个知州都不够!得两个以上!并且,永兴军路转运司各衙门,恐怕也早就失了灵!” “地方官员们,未必个个都跟红莲教有勾结。但在关键位置上,王八蛋却肯定不会太少。” “这些王八蛋,也未必都是想要跟着红莲教一起造反。最开始,不过是习惯性地,想要捂盖子。结果,捂着捂着,发现事态就失去了掌控。就像你一样,最开始,不过是想把那个姓周的主簿拉下马,却没想到,麻烦越扯越大,最后扯动了整个永兴军路官场!” “前辈分析的极是,晚辈茅塞顿开!”韩青拱起手,真心地对老帅哥李继和表示佩服。 从头到尾,李继和都没参与过他说的这些事情,然而,就凭着他的描述,便推测出了一系列事情的大概轮廓和前因后果。让他不得不承认,此人是块如假包换的“老姜”。 而推测出事态大致轮廓和前因后果的老帅哥李继和,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得意的表情,神色反而比先前还要凝重十倍。 “红莲教被你这么一折腾,即便没准备好,也必须得反了!否则,他们就不仅要担心官兵的征剿,还要担心平素跟他们有瓜葛,但牵扯不够深的官员们,为了划清界限反咬一口。”长长吐了口气,老帅哥摇着头推测,“眼下永兴军路大多数跟红莲教有过来往的官员,恐怕都是如此。而张齐贤这狗东西,又在顺风放火,巴不得红莲教立刻造反。“ 顿了顿,他一边用手指轻敲桌案,一边沉吟着说道:“镇戎军乃是禁军,老夫可以拿你是栋梁之才为借口,暂时保下你。没有圣旨,却不能随便出兵去剿匪。而老夫如果不及时出兵的话,万一红莲教反了,就凭永兴军路这群王八蛋,肯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届时,李继迁趁机扯了和议文书,挥师南下……” “呼——”他大声吐气,随即,又无奈地摇头。 如果李继迁趁着红莲教造反的时机,率领党项铁鹞子大举南侵,大宋失去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永兴军路了。临近的秦凤璐,甚至河东路,都得被战火烧掉一大半儿。 而大宋北方,还有一个厉兵秣马,虎视眈眈的大辽。 所以,他必须出兵,并且出兵越早,越容易将灾难控制在大宋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但是,既没有圣旨,也没有地方官府的求救文书,他擅自出兵平叛,哪怕他是官家的舅舅,后果对他个人来说,也同样不堪设想! 从黄袍加身那一刻起,大宋历任皇帝,就没完全信任过任何领兵的大将。 所以,韩重赟和韩重贵兄弟俩,才一步步放弃了控鹤司和殿前军,宁愿培养自己的儿孙去做文官。 所以曹彬才会晚节不保,大贪特贪。 所以,石守信家的儿孙,才不要脸到去做粮食贩子,把持漕运。 所以…… “老夫不能出兵,否则,就是坏了规矩。”沉吟半晌,忽然抱歉地看了韩青一眼,李继和大声苦笑,“你这小兔崽子,老夫真该昨天晚上,就把你给赶走。” 不待韩青询问个中难处,他又收起笑容,轻拍桌案,“老夫不会坏朝廷的规矩,但是,别人到老夫军营门口,杀了老夫麾下的弟兄,这口气,老夫却不能忍。张环……” “在!都监!”一直站在中军帐外的张环,答应着大步进入,躬身听命。 “点五百的弟兄,去替武二讨还公道!老夫从今天起,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取道长安,返回汴梁。在老夫登船之前,必须要看到凶犯及其背后正主的脑袋,否则,唯你是问!”挥拳砸在桌案上,李继和沉声吩咐。 刹那间,桌上的盘子酒盏碗筷尽数跳起,“哗啦啦”落了满地。 第92章 狐假虎威 “得令!”张环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大叫着肃立拱手,然后转身飞奔。 还没等他的双脚迈过门坎儿,身背后,却又传来了李继和的声音,“且慢,你对凶犯不熟悉,老夫给你找个帮手!” 说罢,李继和快速将面孔转向韩青,眉头轻挑,“韩家儿孙,可有胆子亲手去给你自己讨还公道?” “多谢世叔!”韩青喜出望外,赶紧站起身,学着先前张环的模样,抱拳肃立。 “嗯!”李继和欣慰地点点头,顺手摸出了一根令箭,郑重其事地交在了他手中。 “金牛寨巡检韩青,熟悉环庆各州地形。老夫,镇戎军兵马都监李继和,征召你入军协助前锋左营都虞侯张环,追查我部前锋左营第二都弟兄昨晚遭到土匪伏击一案。任务未完成之前,不得擅自离开镇戎军前锋左营。此令,乃为凭据!” “得令!”韩青再度肃立拱手,同时,对老帅哥的佩服溢于言表。 所谓人老成精,恐怕说的就是老帅哥李继和这种。做事情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既没有圣旨,也没有地方官员的请托,他不能主动出兵平叛。但是,只派区区五百兵马,去给昨晚被杀的弟兄讨还公道,却是天经地义。 哪怕言官的嘴巴再犀利,也不能指摘他此举有什么不妥。 可那五百兵马身后,却还跟着上万大军。所谓一天行军五十里,就意味着沿途方圆五十里范围之内,张环可以随时请求支援。 而红莲教如果不将力量集中起来,单独哪个山寨,能挡得住五百精锐边军全力一击? 若是红莲教敢于将力量集中,去跟张环所带的那五百人死磕,就等于已经竖起了反旗。届时,老狐狸带着整支镇戎军压上去,便是尽职尽责,更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去吧,老夫让张医官,带着他的徒弟们跟着你们!”李继和的老辣,远超过韩青预料。将令箭交给他之后,立刻顺口补充。 为啥要派张郎中带着徒弟跟着,他没有细说。但是,韩青心里头却明白,这是老狐狸之所以全力帮助自己的条件之一。 自己昨夜展示出来的那套“战场急救术”,放在前世,纯属草菅人命。放在十一世纪的大宋,则是如假包换的“神技”。 李、韩两个家族之间的交情,只能让李继和想办法送自己离开。而老狐狸带着镇戎军替自己出头,心照不宣的交换条件则是,自己将那套“神技”,对镇戎军的随军郎中们,倾囊相授。 “老狐狸!”韩青原本就没打算藏私了,心中偷偷骂了一句之后,抓起令箭,跟张环一道告退。 五百人,按照大宋此时的编制,刚好是一个营。而都虞侯张环,平素恰恰带的就是前锋左营,熟悉到能叫出里边每一个士兵的名姓。 如此一来,出征前准备工作,大为减少。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前锋左营就携带着足够的战马,器械和粮草,风风火火地杀出了辕门之外。 张环麾下,自有经验丰富的老斥候,踩着昨晚武二等弟兄遭到伏击位置附近的马蹄印,去追查敌踪,随时汇报。当天下午未时,就将前锋左营,带到了一处名为胡家堡的寨子之前。 环、庆两州靠北的地带,胡汉混杂,百姓们都习惯于结寨而居。一方面可以对抗马贼和土匪,另外一方面,也方便家族之中长辈出面,代表全族与各方势力打交道。 发现有一哨兵马,气势汹汹地停在了自家堡寨门口。那胡家堡的堡主胡老七立刻带着管家和仆人,抬了一口猪,五头羊和两大筐绸布,主动迎了出来。 见到张环,先以里正的身份,上前行礼。然后,恳请张将军将猪、羊、绸布等劳军物资笑纳。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张将军还有什么所需,只要言语一声,胡家堡一定竭尽全力满足将军的要求! “要求只有一个,麻烦胡里正听仔细了!昨晚埋伏我麾下兄弟的,都有谁,让他自己绑了,出来领死。否则,休怪张某不给你胡里正面子!”张环早就料到,对方会故意装糊涂,把手中钢刀一摆,沉声命令。 “这,这是何等话来!”那胡老七立刻踉跄后退几步,连连摆手,“卑职,草民,草民敢拿性命担保,我胡家上下,全都对大宋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有人去埋伏张将军麾下的弟兄?” “点香!”张环才没工夫跟对方耍嘴皮子,扭过头,冲着都头刘鸿吩咐,“一炷香烧完之后,若是胡家堡不交出凶手,就说明,此堡上下,全都是凶手的同伙。” 说罢,也不理睬那胡老七的哀求,只管摆开阵型,准备发起雷霆一击。 那胡老七见了,脸色愈发苍白。小心翼翼地蹭到张环面前,双手举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将军开恩,将军开恩。小老儿,小老儿家里,也有人在转运使身旁效力。这几枚银锭,请将军给弟兄们买点茶水解渴。我胡家堡,世代都对大宋忠心耿耿……”“我只要真凶,不问其余!”张环瞪了对方一眼,沉声强调,“红莲教造反在即,如果你觉得,跟着他们继续搅在一起有前途,你不妨就死撑到底。万一他们开了国,说不定会赏你一个身后哀荣!” “这,这……”大冬天,胡老七脸上的汗珠,却一串接一串往下淌。 张环也不理他,只管又叫过两名能说会道的弟兄,吩咐他们直接进寨子,宣告自己要求。一炷香时间之后,若是还没有歹徒主动出来领死,就将整个胡家堡,以通匪罪论处。 这一招,可太狠了。 胡家堡上下,虽然有不少人都是红莲老母的信徒,但是,真正铁了心要造反的,终究是极少数。 而为了这极个别不孝子弟闯出来的祸,就拉着全堡寨的人去陪葬,如何能够让人心服? 随着那两名士兵的身影进入寨内,哭声和骂声,立刻冲天而起。紧跟着,胡家堡的后门大开,三名神色慌张的壮汉,骑着骏马疯狂远遁。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让他们逃掉了,镇戎军早就该解散了。 当即,数名提前撒出去的斥候,就策马包抄了过去,将逃命者夹了个紧紧。随即,数根套索从斥候手中奋力抛出,转眼间,就将逃命者,全都套下了马背! 第93章 草民 “将军开恩!”在逃命者被套下马背的刹那,里正胡老七好像被人打断了脊梁骨一般,快速瘫在了地上,叩首乞怜。 如果全堡上下齐心协力死撑到底,他还有勇气赌上一赌,官军不敢屠村。而现在,逃命者的行为等同于不打自招。他如果继续硬撑下去,官军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胡家堡杀个血流成河。 “开不开恩,在于你,而不在于我!”张环鄙夷地看了胡老七一眼,叹息着回应,“别跟我说,他们的行为你一概不知。有关红莲教的事情,你如实招来。你招得越多,我才越好看在你那位在转运司当差的族人面子上,对胡家堡手下留情。” 说罢,又快速将目光转向身边的都头刘鸿,沉声吩咐,“把俘虏分别押下去审问,告诉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只有一个。谁招得越快,越多,越准,谁就可以脱罪。过后,我保举他换个地方去做捕快!” “是!”刘鸿答应一声,立刻组织人手去分头审问俘虏。而那胡老七,闻听张环之言,心里则愈发地感到绝望。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他岂能不知道那几个策马逃命的晚辈,都是什么成色?听到有戴罪立功机会,还能去别处做捕快欺负人,肯定个个都招得飞快。 包括他这个族长,以前跟红莲教到底有何往来,都保证被掀个底掉。 正绝望得已经了无生趣之际,忽然又听见有人柔声劝告:“老丈,你当初之所以跟红莲教往来,不过是见他们势力大,想求个举族平安而已。未必是真心相信他们推出来的那什么圣母。更未必是想跟着他们一起造反。如今,既然他们的野心已经败露了,你何必还要跟他们一条道走到黑?早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等自然带兵离去,不会动你胡家堡一根指头。” “不信,你想想,其他兵马来这里,可会像我们一样,到现在连你的寨门都没进?”仿佛担心胡老七不信,那个声音继续补充,“你今天即便不招,下一个堡寨的族长,能会也像你一样么!而如果改天换了当地的衙役带着弓手过来,叫你去县令那边问话,他们会连口水都不喝么?” “我招,我愿意招!”胡老七如果再不懂得把握机会,就白做一回族长了。抬手擦了把脸上的冷汗,果断回应,“请两位将军,也给小老儿一个,戴,戴罪立功机会!” “都虞侯,你看……”几句话破了胡老七心里最后的防线,韩青将目光转向张环,低声询问。 “问案你比我在行,按你说的来!”张环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点头。 韩青立刻借来纸笔,将胡老七领到一旁单独审问。凭借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的经验,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诱导着那胡老七,就把红莲教距离胡家堡最近一处分舵的位置,给招了出来。 恰好那几个被抓到的胡氏子弟,也都招供完毕。韩青和张环两个,将所有供词放在一起对比,迅速判断出了哪些是真,哪些是胡老七等人为了给自己脱罪,故意拖别人下水。 二人稍事商量,迅速决定了下一步行动目标。随即,带领兵马,扬长而去。 把胡老七和他麾下那几个不成器的晚辈,全都丢在了胡家堡门口,没碰一根手指。甚至连先前胡老七主动拿出来的猪、羊等劳军物资,也如数奉还。 “这,这……”劫后余生,胡老七感觉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张开嘴巴,不停地咬自己的手指头。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以往胡家堡这里,无论过兵还是过匪,少不得都会被扒掉一层皮。 而这回,胡家堡明明有把柄被“兵大爷”们抓在了手中,到最后,却没损失分毫。这,让他如何敢相信,自己刚才的经历不是在做梦? 但是,很快,手指头处传来的剧痛,就让他彻底恢复了清醒。 不是在做梦,而是那些“兵大爷”们,真的放过了胡家堡!但是,接下来,胡家堡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那群“兵大爷”,如果能把整个红莲教,连根拔起还好。胡家堡今后花钱打点一下,还能让地方官府不把自己当成红莲教的余孽处理。 如果那群“兵大爷”,只是走个过场。或者不幸打输了。红莲教的人找上门来,胡家堡可没这么容易脱身! 想到即将面临的血腥报复,胡老七禁不住“激灵灵”在寒风中打起了哆嗦。 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希望官兵能打赢。真心实意,希望官兵能将红莲教从上到下,犁庭扫穴,千万不要放过一个! “七爷,要不要抄小路给屈舵主那边送个信儿?官兵不熟悉……”见胡老七迟迟不说话,一名族人上前扶住他,低声请示。 “送个屁!”胡老七猛地扬起巴掌,朝着对方脸上抽了过去,“你想断送全族老小的性命么?他们都跟你何怨何仇?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关菜窖里,一个月之内不准出来!” “七叔息怒,息怒!”几个刚刚从堡里出来探听情况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将胡老七抱住,同时,用目光暗示周围的年青人,把挨打者架走。 “你们不想惹上灭族之祸,就按照我说的做!”胡老七却不肯给众人颜面,一边挣脱,一边厉声咆哮,“把胡满堂给我绑了,关菜窖里去。把其他几个跟着红莲教一起去伏击官兵的,也绑了关起来。从现在起,堡寨大门关好,任何人不准进出。今天的事情,谁要是敢对外说一个字,我就开祠堂,将他在祖宗面前乱棍打死!” “哎,哎,七叔息怒,七叔息怒,我们听您的,听您的!”几位中年人不敢再劝,连声答应着,去执行族长的命令。不多时,胡家堡就紧闭了大门小门,彻底与世隔绝。 “老十三,你挑几个年纪小的。今夜出发,去蓟州那边投奔亲戚吧。去了那边,就别回来了!”当晚,胡老七又把自己的一位族弟叫到身边,沉声宣布决定。 “七哥,那边可是辽国!”被称作老十三的胡家族老,大惊失色,提醒的话脱口而出。 “辽国又怎么样,好歹能活着!”胡老七叹了口气,沉声补充,“咱们不能,干等着被人灭族。红莲教从我二十多岁那会儿,就已经开始广收门徒了。官兵这回,未必能把他们怎么样。万一他们缓过这口气来,肯定会找到咱们胡家头上。” “这……”胡十三说不出话了,含着泪点了点头,转身下去挑选子侄,收拾行李。 “这就是命,谁叫咱们是平头百姓来呢。”胡老七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希望官兵认真点儿,别留下什么尾巴吧!” 环、庆两地,各族混杂,信奉各种神仙的教派,以及山寨中的土匪,也多如牛毛。所以,自从大唐灭亡之后,就没安宁过几天。 像他这种大家族的族长,早就总结出了一整套生存智慧。 兵是火,匪是沙,老百姓永远都是草。 一年到头,野火烧,风沙埋,可草只要把根扎在土里,悄悄分散开去,就不会真的死掉。 火灭后,沙停后,来年又是一片郁郁葱葱。 第94章 一鼓 “张校尉,使不得,使不得啊!”距离窦家堡二十里的官道上,青马寨巡检夏俊才一边抹着脸上的冷汗,一边苦苦哀求,“这边胡汉混居,民风彪悍,百姓们误信谣言,以为官兵要来强征牲口粮食,才聚集在一起寻求自保。下官花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安抚住他们,让他们明辨是非……” 在他背后二百步外,数千来自不同堡寨的男丁,举着弓箭和刀矛,将官道堵了个结结实实。 几名带头的族长,全都披着猩红色的披风,并排站在大队人马的正中央,手持长枪,满脸愤怒。 在族长们身后,则是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壮汉。个个都有八尺高,穿着染成黑色的皮甲,顶着狐狸皮帽子,骑着高头大马,手中兵器映日生寒! “你管这个叫自保?”张环低头看了夏巡检一眼,冷笑着反问,“除了没扯反旗,他们还缺什么?况且本官是为了追捕昨夜冲击军营,杀我兄弟的歹徒而来,沿途没拿过一粒米,一头羊,他们又凭什么要听信谣言?” “这,这,他们,他们是被歹人蒙蔽了。被歹人给蒙蔽了。请给下官点儿时间,给下官点儿时间去解释。”巡检夏俊才,也知道自己刚才的理由不成立。然而,却不忍心看到事态变得不可收拾,继续抹着冷汗,请求张环不要发起进攻。 他管辖范围内,有红莲教徒在公开活动,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他麾下的弓手和乡勇们,也有不少人信奉红莲圣母,这一点,他其实也心知肚明。 边塞疲敝之地,文教自古以来就不兴旺。老百姓信拜火教,信黄大仙,信胡二姐(狐狸),信苍狼和白鹿的,都比比皆是。 甚至连山上某块石头生得奇特,都有人去烧香祈福。 这种情况下,再多一些信红莲圣母的,在夏俊才看来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何况,他的职责是追奸捕盗,打击走私,维护治安。也管不到百姓信什么不信什么。 但是,如果今天红莲教的信徒,跟官兵直接起了冲突,性质可就彻底变了。 即便官兵成功击败了红莲教徒,他这个巡检,过后也难逃“地方不靖”甚至“知情不报”之责。 而万一官兵被或红莲教徒给击败了,麻烦就更大了。发现大宋官兵不堪一击的红莲教徒们,肯定会趁势席卷州县。 届时,他夏巡检,就只剩下了战死或者从贼两个选择。 所以,从他的角度,由他出面做个中人,双方各退一步,才是最佳解决方案。 如此,张环等人,不必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红莲教的信徒和各堡寨被煽动来的青壮们,也不用一条路走到黑。 至于张环所提出的要求,其实很容易解决,无非是个面子问题。 各堡寨的私牢里,肯定都关着不听话的族人,或者还不起债的佃户。堡主们随便砍几颗脑袋上缴,就能让张环找回面子,满意而归。 然而,他的一番“好心”,却被张环全都当做“驴肝肺”。 没等他话音落下,后者已经冷笑着挥手,“也罢,你好歹也是地方上的父母官,这点儿面子,张某不能不给。来人,点香,让夏巡检去斡旋。一炷香时间内,张某要看到昨天杀我弟兄的歹徒。” “张校尉,开恩!张校尉,刀兵一起,事态就更加难以收拾啊!”那夏俊才是个从九品芝麻官,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威望和权势,让各堡寨的当家人们,在一炷香之内,就接受张环的要求?因此,根本不敢动身,只管继续拦在张环的马前,连连作揖。 “下马,披甲列阵,时间一到,立刻听中军鼓声行动!”张环根本不肯跟他多废话,撤出一面令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得令!”都头刘鸿、楚光、高安世等人,齐声答应。随即,带领各自的属下,纷纷跳下坐骑。从备用马鞍上,取下各种甲胄,快速穿戴。 没等一炷香燃尽,将士们已经收拾完毕。随即,有专门的辅兵,将马匹,全都拉到了一旁。战兵们,则快速在原地整队列阵。 竟然不是骑兵,而除了少量斥候之外,其余全是骑马步兵! 队伍中,韩青登时看了个瞠目结舌。 在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有不少关于宋代战阵的知识。但是,穿越以来,他根本没兴趣去“复习”,也看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战阵,到底能有什么鸟用! 而此刻,看到足足三百名战兵,在自己眼前披甲列阵,他才赫然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只见那三百名战兵,至少分成了五个兵种。 一部分个头最高,最强壮的长斧兵,排成长三角形列在了军阵最前方,人人都是铁盔铁甲铁护面,看上去,简直就是数十只长着腿的钢铁堡垒。 四十余名顶着宽沿盔的长矛手,则分成左右两队,呈燕尾形,接在了三角形阵列的两个底角。 而紧跟在三角形战阵底边后,则是三十余名弩手,皮盔皮甲,手里提着一把六尺高的擎张弩。 弩手队伍之后,则是弓箭手,人数最多,足足占了整个队伍的一大半儿。他们的穿着也最简单,只有一顶宽沿盔和一件露着胳膊的皮马甲。 弓箭手之后,还有一队头顶铁盔,身穿皮甲,手拿皮盾和长刀的壮汉。数量只有三十几人,露出来的杀气却最重,让旁观者无论间隔多远,都能感觉得到。 …… 张环自己,则跳上一辆由人力推动的四轮车。 车身上,有两面大鼓,高高地架起。 鼓身旁,数面战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韩巡检,跟我一起登车,看弟兄们如何破贼!”张环信手抓起鼓槌,随即,扭过头,向韩青发出邀请。 “我?好!”韩青正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站,愣了愣,答应着一跃而上。 站在张环身边,他将战场上的情况,看得愈发清楚。 对面被红莲教煽动而来的青壮们,队伍明显出现了骚动。 有些人在互相推搡着缓缓后退,有些人在东张西望寻找逃走的机会,还有些人则举着长矛和草叉等物,跟队伍中的骨干争论不休。 披着猩红色的披风的族长们,也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已经将坐骑拨歪,看样子随时准备离去。另外一派则举着兵器,冲着准备离去的人比比划划。 只有族长们身后那三百多黑甲壮汉,始终保持着镇定。一个个将兵器端平,身体前压,战马的缰绳拉紧。只待队伍中某个真正的头领一声令下,就立刻发起冲锋。 三百步兵对三百骑兵,有胜算么?韩青在心里,迅速将双方实际战斗人员做了一个对比,眉头不知不觉间皱了个紧紧。 他上辈子兵役到期之后,没考上军校,所以退役之前,只学过火力掩护和小组配合之类的基本战术。对于成规模的战斗指挥,根本没机会涉猎。 因此,这会儿看敌我双方的情况,他只能做简单的战兵数量比较,对于其他,都一窍不通。 而按照上辈子网络上看到的地摊历史,大宋步兵对上骑兵,可只有挨打的份儿。万一打输了,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正忐忑不安间,却看到青马寨巡检夏俊才又扑了过来,双手扒着四轮鼓车的边缘,高声威胁:“张校尉,你真要激起民变么?万一周围的百姓,都闻讯而起,你,你肯定担当不起!” “张某担当不起,自然有人担当得起!”张环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冷笑着摆手,“来人,请夏巡检一旁掠阵!” “是!”几名辅兵快速上前,将夏巡检拖到一旁,不准他再靠近鼓车。而张环,则又看了一眼已经燃尽的线香,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鼓槌,奋力敲向了鼓面,“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雷鸣般的鼓声响起,顺着秋风响彻四野。 天空阳光瞬间一暗,乌云翻滚,遮住所有人的头顶。 第95章 破骑 刹那间,韩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寒毛,都根根竖立而起。 以往他也算是见过血光的人,在逃命途中,还经常以少敌多。然而,却没有任何一次,感觉如此紧张,又如此振奋。 那闷雷般的战鼓声,宛若有魔力一般,让他肾上腺激素分泌严重加快。而掠过耳畔的寒风,又让他感觉肋生双翼。 还没等他想清楚,产生这些感觉的具体原因?脚下的四轮车,已经开始向前缓缓移动。紧跟着,他发现,整个军阵,都在向前缓缓推进。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东张西望。 此时此刻,军阵中,每一个人,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机械的零件。 而所有零件,则组成了一辆庞大的战车。伴着鼓声,伴着风声,轰隆隆向前推进,推进,势要将所有障碍,碾得粉身碎骨。 对面的红莲教信徒们,表现愈发慌乱。 那些缓缓后退的人,忽然转过身仓皇逃走。那些东张西望的人,也立刻丢下兵器,加入了逃命队伍。 一些红莲教的骨干,挥动兵器向逃命者发出威胁,试图将他们赶回队伍,然而,却无济于事。 还有少数狂信徒,则挥动兵器砍向了逃命者头顶。 但是,逃命者的数量却太多,周围的地形也太空旷,他们顶多只砍倒一两个人,四周围就变得空空荡荡。 分成两派的族长们,迅速各奔东西。 大多数族长,都选择了离去,只剩下少数几个,决定留下来跟红莲教精锐共同击退。 而那三百名骑着马的红莲教精锐,则果断选择了跟镇戎军前锋左营展开对攻。 他们是骑兵,只有跑出速度,才能发挥出冲击力和威慑力。如果继续站在原地不动,等同于坐以待毙。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在骑兵队伍中央响起,低沉而悠长,还带着明显的异域旋律。 骑兵们立即呐喊着开始加速,马蹄带起的烟尘,如同龙卷风般扶摇而上。 还没有决定是否逃命者,和一部分逃命者,纷纷扭过头观望。刹那间,心中忽然又充满了勇气。 在他们眼里,三百骑兵的所造成的声势,无疑比对面缓缓压过来的三百步卒,高出许多。 而如果红莲教打赢了此战,难免不会对临阵脱逃者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再多等片刻,等双方分出输赢也无妨。 反正官兵总计只有五百来号人,对周围的地形也不熟悉。即便红莲教打输了,大伙只要随便找个山沟一钻,就能让他们如同大海捞针。 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多。包括一些已经决定离开的族长们,也在远处纷纷带住了坐骑。 一时间,上千双眼睛,都盯向了战场中央,盯向了两支快速相互靠近的队伍,任寒风吹得眼泪狂流,都不肯将眼皮眨上一下。 战马只要开始跑动,速度就远比人腿快。短短七八个弹指之后,红莲教精锐们,已经将自己跟对手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一百步之内。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越来越凄厉,伴着高亢的叫喊声,刺激得人耳朵阵阵发疼。而马蹄落地的声音则宛若潮水,一波接一波,让人的心脏不停地颤抖。 “咚咚咚咚……”对面传来的战鼓声,仿佛被激怒了,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越,与号角声、呐喊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填满天地间所有空隙,让人避无可避。 “前锋的铁甲长斧兵,到底能不能挡得住战马的全力冲刺?”站在四轮鼓车上,同时受到各种声音折磨,韩青紧张得连手指都变成了苍白色。 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穿越以来光顾着练武,却忽略了身体前主人记忆里的其他学问了。 如果在做金牛寨巡检期间,他多少翻一翻身体前主人记忆里有关兵法和战阵内容,哪怕只是一点点皮毛,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然而,临阵磨枪,肯定已经来不及。 他现在,只能期待张环这个都虞侯,不是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括。更期待,等会儿敌军骑兵冲到自己身边之时,自己还能有力气,拔出腰间的唐刀。 就在他紧张得几乎窒息之际,身边的鼓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一记清脆的哨子声,顺着他的耳朵,钻入了他的脑海。 韩青的眼前瞬间开始发亮,先前的所有嘈杂,都被这声哨子,搅得支离破碎。 下一个瞬间,他眼前的世界,再度开始变暗。耳畔,弓弦弹动声宛若急雨,“铿,铿,铿,铿……” 上百支羽箭,在他周围腾空而起,与天空中的流云一道,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紧跟着,又是上百支。 对面冲来的骑兵,速度明显一滞。两波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如冰雹般,将他们的队伍覆盖了一大半儿! 中箭者并不多,直接落马者更少。 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骑兵们彼此之间的空地上,让地面上仿佛忽然长出了无数颗白色的蘑菇。 因为铠甲的作用,骑兵即便不幸被羽箭射中,也不会受到致命伤。倘若掉下马背去,反而会被自己人的坐骑,给活活踩成肉酱。 所以,大多数中箭的骑兵,都努力将身体保持在了马鞍上。其胯下的坐骑,则凭借牲畜合群的本能,继续跟着大队人马向前飞奔,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殷红色的血滴。 血滴迅速被马蹄带起的黄土盖住,消失不见。 事实上,韩青很是怀疑,自己根本没看到任何血迹。所谓红色,完全是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此次时刻,他真正能够看清楚的,并且有把握的,只是敌军的整体规模和行动。 缩减了不到一成,速度稍微停滞之后,又重新开始提高。 而敌军的叫喊声,则越发地高亢,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吱——”又是一声哨子响起,让韩青耳畔,又是一静。 紧跟着,又是两波羽箭,凌空砸向了迎面冲过来的骑兵。效果却比上一次还要不如。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六十步,对战马来说,只需要十秒左右。 韩青果断停止观看对面的情况,快速拔刀,准备接受一场恶战。然而,才拔了一半儿,耳畔又传来了第三记哨子声,“吱——吱——” 这一记,远比前两声悠长。 韩青下意识抬头,却没看到羽箭腾空的盛况。 天空中流云高速移动,阳光亮得刺眼。 目光快速下挪,他看向自家军阵的前方,却发现,整个军阵竟然停止了前进。 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些浑身包裹着铁甲的壮汉们,则一个接一个半蹲了下去,手中的斧枪由竖转斜,枪纂戳地,枪锋和斧刃,斜斜地指向了对面。 “这样就能挡住骑兵,就凭着区区四十名铁甲长斧兵?”刹那间,韩青心中充满了怀疑。 然而,没等他将目光转向张环,又是一声哨子响起。紧跟着,鼓车前的弩手们,齐齐扣动了扳机。 “绷!”数根弩弦同时弹合,清脆宛若爆竹。 锐利的弩箭,掠过刚刚下蹲的铁甲壮汉们的头顶,平着射向了骑兵们的战马。 迎面冲过来的骑兵队伍,猛地向内崩塌。十余名冲在最前方的红莲教精锐,同时跌落于马下。 红色血光冲天而起,这次,韩青可以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骑兵追求速度,人和马通常都不会披挂重甲。 而红莲教目前,也没有能力,打造出一支人和马都披挂重甲的骑兵。 弩箭的破甲能力,又远远超过了弓箭,特别是在近距离上,几乎能把皮甲和人一道射穿! 高速奔跑的战马中弩倒地,其背上的主人肯定会被摔下。 而落马者,必死无疑。 即便没有当场被摔死,也逃不开自己人的马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及时地响了起来,提醒骑兵们,不要忘记他们的任务。 明显出现混乱的队伍,以肉眼可见速度开始恢复。红莲教的精锐们,策马踩过同伴的尸体,第三次加速。 他们损失不大,到目前为止,都没超过五十人。 他们距离官军只剩下的四十多步,战马几个纵跃,就可以将他们连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道送到官兵的头顶。 然而,这短短四十多步,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吱——”伴随着凄厉的哨子声,上百支羽箭,再度覆盖了骑兵们所在区域。 这一次,效果竟然远超过前面几轮! 紧跟着,又是一轮! 比羽箭盖头更恐怖的是,官军队伍中的弩手,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从容弯腰,用脚踩向了弩臂,用全身力气,重新拉开了擎张弩! “绷!”第二轮弩箭直射,迅速施展。 二十几名骑兵,应声落马。红莲教精锐的冲锋速度,再度放缓,几乎停滞。 大部分精锐,都本能地拉歪马头,试图绕向官兵队伍的侧面。少数勇气过人者,策马踩过袍泽的尸体,继续冲向官军,却又遇到了新一轮羽箭。 当羽箭尽数落下,他们距离官军,已经不足十步。 无论是新一轮羽箭覆盖,还是第三轮弩箭平射,都来不及阻挡他们的脚步。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们,咆哮着举起了兵器。 然而,让他们无比惊讶,又无比失望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面对那一个个静止不动的铁甲长斧兵,竟然纷纷主动放慢了脚步,甚至自行调整了方向。 除非经过长时间严格训练,否则,野兽对尖利物品的害怕,就是难以克服的本能。 而作为牲畜中的高智商,战马能够判断出,一旦自己跟那“铁坨坨”相撞,会是什么结果。 所以,它们果断地带着背上的主人躲避危险。 战场上,决定生死的时间,往往就是短短几个弹指。 就在红莲教的精锐,被自家坐骑带着纷纷停步或者转身的刹那,半跪在地上的铁甲镇戎军步卒,已经双手抡起了长斧,奋力横扫。 “咔嚓!”血光飞溅,数十根马腿随着斧影腾空而起。 第96章 碾压 “唏嘘嘘……”战马的悲鸣声,瞬间压过了呐喊声和弓弦弹合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 冲在最前方,最勇敢,骑术同时也是身手最好的二十余名红莲教精锐,有一大半儿都摔在了地上,筋断骨折。 少数几个在最后关头,控制坐骑避开了战斧,却不幸被后面冲过来的自家袍泽撞在了一起,双双从马背上坠落。 还有极个别人,其胯下战马没有躲避利斧,而是直接撞了上去。结果马肚子被斧头上的尖刺刺穿,人和马一起轰然倒地。 官军队伍中的刀盾手,立刻快步冲上前。不待摔下马背者挣扎着爬起身,就一刀砍向了他们的脖颈。 红莲教精锐的冲锋,戛然而止。 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和马的尸体塞满,还有利斧当头。后续冲上来的骑手们强行压住各自心中的恐惧,拨转战马绕向官军的两翼。 他们试图从两翼寻找破绽,冲散官军。然而,在两翼,他们面对的是一排整整齐齐的长矛。 每一根都长达两丈六以上,超过了战马的体长。精钢打造的矛锋,如同猛兽的牙齿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熟铁打造的矛纂,则和先前的长斧尾部一样,斜着插入了地面,与持矛者的双腿,组成三角形的两个底角。 “唏嘘嘘……”战马悲鸣着,不肯以血肉之躯去冲击长矛。马背上红莲教精锐们,举起兵器左砍右劈,将矛杆劈得木屑乱飞,却根本够不到持矛的镇戎军士卒。 而镇戎军的弓箭手和弩手们,则放弃了齐射,开始自行寻找目标。瞄准战马,从容放箭。 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即便射术再差,两箭之中也能有一箭命中。更何况,镇戎军前锋左营,全是百战老兵! 战斗迅速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红莲教精锐胯下的坐骑,一匹接一匹中箭倒地,血流成河。 因为战马的移动速度已经接近于零,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大部分都在坐骑倒地之前,提前跳了下来,避免了被压断骨头的命运。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则是另外数支羽箭。 大宋官军因为缺乏足够的良马,在与骑兵的对抗中,已经慢慢摸索出了一些经验。队伍中,弓与弩的配备,超过了六成。 一百七八十张弓与弩,在近距离对准二百多目标发射。即便不主动追求覆盖效果,也密集得令对方防不胜防。 转眼间,落马的骑手,就纷纷倒地。很多人身上都插了不止一支羽箭,单薄的皮甲,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防护力。 侥幸没有被摔伤,又躲过了箭矢补射的骑手,转身就逃。 仍骑在马背上的红莲教精锐,也迅速拨转了坐骑,尽一切努力脱离弓箭和弩箭攻击范围。以免成为对手的活靶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忽然又被张环敲响,宛若平地上响起一串炸雷。 镇戎军前锋左营的阵型,瞬间又是一变。 长斧手们迈开沉重的脚步,开始缓缓前推。 半蹲在左右两翼的长矛手,从地上站起身,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目标,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弓箭手和弩手们停止射击,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刀盾手们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阵,联袂冲出队伍,扑向徒步逃命的红莲教徒,或者落单的骑马精锐,疯狂砍杀。 没有悬念,没有反扑,三百红莲教骑兵,在折损了将近一百人之后,彻底崩溃。 号角声消失不见,呐喊声也消息不见,所有侥幸没落马的红莲教精锐,都慌乱地调转坐骑,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镇戎军的斥候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组,盯住某几个逃命的目标,紧追不舍。 先前负责照看牲口,保护辎重的辅兵们,也成群结队进入战场。搀起受伤的同伴,拉住无主的战马,遇到受伤倒地的红莲教精锐,则毫不犹豫地上前补刀。 “不要杀,俘虏他们,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观念,让韩青瞬间大喊出声。 没有人理睬他的叫喊,战场上过于嘈杂,他的喊声传播距离超不过十米。 而他的身份再“高贵”,也是临时被征召入伍,在军中没有任何官职。镇戎军的将士,不需要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别杀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将来还能指证红莲教!”韩青大急,扭过头,冲着张环疾呼。 后者楞了楞,很给他面子地举起了一面暗黄色的令旗,在半空中来回舞动。 四轮鼓车附近,几名亲兵立刻迈开双腿,四下跑开,同时扯开嗓子,将都虞侯的最新命令,传进所有弟兄的耳朵,“刀下留人,抓活的。都虞侯要求留活口!” “刀下留人……” “留几个活口,都虞侯今天不想杀戮太重!” “抓……” 杀戮迅速停止,但是,军阵周围,侥幸被留下来的受伤红莲教精锐,已经寥寥无几。 更远处,还有听不见命令的斥候们,陆续追上逃命的红莲教徒,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砍下马背。 “两军阵前,不敢轻易留手!”体谅到韩青是个太学上舍出身,难免有妇人之仁,校尉张环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解释。“特别是这种信了怪力乱神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垂死反扑?并且,倒在战场上,没办法逃走的,大多数伤势都很重,留着他们,也不过是多受几天罪。” “能留下几个,就留下几个。他们大多数,都是受了红莲教蛊惑,未必是十恶不赦之辈!”敏锐感觉到了张环目光里的轻视,韩青叹息着补充。 他知道错的是自己。不该以二十一世纪的道德水准,来要求十一世纪的古人。 况且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真正能善待俘虏的军队,也没几支。大多数军队,所谓优待俘虏,只会发生在摄像机前。 “那些先前没等打起来就逃命的,肯定是受了蛊惑的胁从者,我肯定不会对他们紧追不舍!”对韩青的意见,张环不敢苟同。想了想,继续耐着性子补充。“但是,敢策马冲阵者,肯定已经中毒极深,你即便饶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回头。”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怒骂。却是一名刚刚被放过的红莲教伤号,挣扎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扑向了奉命放过自己的两名官兵。 那两名官兵被砍了个措手不及,全靠着训练有素,才没有受伤。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苦苦支撑。 周围的其他镇戎军兵卒,立刻咆哮着赶过去,乱刃齐挥。眨眼间,将那名冒死反扑的红莲教精锐,给砍成了碎块。 韩青彻底无话可说,只能叹息着摇头。 而张环,心里对他的评价,迅速又下调了许多。笑了笑,跳下鼓车,大步走向了站在马匹集合处,瑟瑟发抖的夏巡检,“如何?此战过后,还有几人,会跟着红莲教蜂拥而起?” “你,你……”青马寨巡检夏俊才,几时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哆哆嗦嗦半晌,才艰难地回应,“你,你就小心文官的弹劾!” “弹劾我什么?被人堵着门杀了麾下弟兄,难道还不准我追查凶手?”张环歪了歪头,笑着反问。“倒是你,该好好想想,如何跟上头解释,自己治下怎么会有这么多敢策马主动向官军发起进攻的匪徒?” “你,你……”夏巡检闻听,身体抖得愈发厉害,说出来的话,也愈发不成句子,“你是禁军,不该,不该管地方上的事情。哪怕,哪怕是有理由,也,也免不了,免不了过后麻烦,麻烦一场。” “那是过后事情了,张某现在管不得!”张环又笑了笑,低声回应,“我要是你,就不会继续在这里啰嗦。而是赶紧去自己治下那些堡寨里,要各家堡主寨主,约束子弟,主动跟红莲教划清界限。还是那句话,他们把昨夜袭击我部弟兄们的罪魁祸首交出来,张某就不会上门找他们的麻烦。” 顿了顿,他又故意强调,“张某此行,原本也不是为了剿灭红莲教。那是地方上的事情,张某根本管不着。张某只是,为了给我麾下弟兄,讨一个公道。而红莲教的本事,他们今天应该都看到了。即便没看到,也很快就能听说。一千七八打我三百,还打成这般模样,即便造反,又能成什么大气候?他们都有家有业,何苦跟着红莲教一条道走到黑?” “下,下官……”夏巡检听了,身体依旧抖如筛糠。然而,眼神里的惊恐,却迅速消失不见。“下官,下官自然会去。还请,还请张校尉,说,说到做到。“ “你尽管去,张某原本目标就不是他们!”张环笑了笑,不耐烦地挥手。 夏巡检顿时有了精神,踉跄着奔向自己的坐骑。在两名同样脸色惨白的弓手搀扶下,努力爬上了马背。随即,风驰电掣而去。 “都虞侯,这人先前明显在帮红莲教说话!”都头刘二不甘心,凑到张环身边,低声提醒。 “先前是先前,今后是今后。我保证,从今天起,他对红莲教徒,比咱们都狠!”张环笑了笑,不屑地摇头。 随即,又看了看跳下了鼓车,无所事事的韩青,将声音陡然提高,“刘都头,传令整队,咱们直接去攻打红莲教小黑山分舵。今晚日落之前,必须在小黑山下,扎好营寨!” 第97章 离心 红莲教庆州小黑山分舵大堂,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焦头烂额。 有关锐士营在青马寨附近战败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前就由溃兵传到分舵来了,然而,直到现在,陈恒等人仍旧没弄明白,为何一千五六百人,在熟悉的地形上以逸待劳,围攻五百官军,竟然会输了个落花流水。 官军不堪战,在今天下午之前,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否则,去年五路大军伐夏,也不至于被两三万党项铁鹞子,杀得大败亏输。 然而,同样是大宋官军,区区几百人,居然就把一千五六百红莲教众,其中还包括三百精挑细选出来的护教锐士,给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岂不是说明,红莲教众的战斗力,更是不堪一提?! “情况很是不妙,胡老七那边,是铁了心要跟圣教划清界限了。胡家堡的几个拜圣母最为心诚的后生,都被他开革出族。几个参与伏击官军的,也被他派人直接绑了,自己送去了县衙。”坏消息向来不会单独出现,舵主陈恒铁青着脸进入大堂,先抓起茶壶嘴对嘴狂饮了几口,然后喘息着向众人宣告。 “这老东西,早晚他会后悔!” “等官兵走了,我带几个人去端了胡家堡!” “做了这老东西,扶胡老三当堡主!” …… 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心脏俱是一沉,咬牙切齿地痛骂。 锐士营吃了败仗,固然是一个坏消息,却没给小黑山分舵这边造成什么直接损失。 然而,随着锐士营吃败仗消息的传开,原本跟红莲教眉来眼去的各家堡寨,开始离心离德,却会动摇小黑山分舵的根基。 毕竟,红莲教旗下,特别是庆州和环州这边靠近边境的数个分舵旗下,能赚到钱的产业很少。各分舵的运营,全靠周围堡主、寨主、以及普通信众们的“奉献”。 如果周围的堡主、寨主和普通信众们,因为红莲教吃了败仗,纷纷改变了信仰。那样的话,各分舵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 要么做土匪打家劫舍,要么散伙各回各家,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三条路可供选择。 “张家庄,刘家窑,孔家堡、廖家寨子的情况,也跟胡家堡差不多。”仿佛唯恐大伙还不够沮丧,舵主陈恒喘了几口气,继续补充。“郑家堡倒是好一些。郑堡主的儿子就在锐士营做都头,今天当场战死。郑堡主已经派人送信过来,愿意舍家护教。只求我等能替他儿子报仇! “郑堡主高义!” “郑堡主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等过些日子,咱们去总舵那边,给郑堡主的儿子请个封号。好歹也算给活人一个交代!” …… 副舵主傅修文、堂主郝杰、龚书等人再度开口,对郑堡主的行为大赞特赞。然而,却谁也没接给此人儿子报仇的茬儿。 方圆百里之内,实力最强的锐士营都被官军打残了。小黑山虽然号称分舵,真能拉得出去的弟兄数量,却远不如锐士营。 如果官军来攻山,大伙凭着险要地形,或许勉强还能支持一番。如果倾巢下山去跟官军野战,恐怕结果比锐士营还要惨上十倍! “我刚才忙着去联络安抚周围的堡寨,不知道锐士营战败的具体细节。所以,虽然承诺郑堡主帮他报仇,却没跟他约具体时间!”敏锐地感觉到,麾下的大小头目们,已经起了畏战情绪。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快速补充。 他的话,立刻又引来无数附和声。上到副舵主傅修文,下到青木堂香主黄豹子,都纷纷表态,报仇不急于一时,要将眼光放长远。 “也就只能这样了,希望那伙官军,打败了锐士营之后,已经出完了气。不要再继续没完没了!”将大伙的态度,摸得真切,分舵主陈恒叹了口气,低声决断。 话音落下,快速看了一眼坐在窗口,始终默不作声的圣女叶青莲,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并非我等不肯为圣教死战,而是敌情不明。贸然出击,恐怕要重蹈锐士营覆辙!” “陈舵主自管做决定,我这次只是奉命下来追杀韩青。无权干涉各分舵的具体事务!”叶青莲轻轻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柔声回应。 她的声音很平和,既不带大伙听闻锐士营战败消息后的气急败坏,也没对小黑山分舵的畏敌行为,露出任何失望。 仿佛她只是个过路的看客,眼前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而事实上,她偏偏又是红莲教的护教圣女,在教中的地位,仅次于教主和护教法王。 分舵主陈恒的心脏,立刻打了个哆嗦。赶紧向四周看了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一直在忙着安抚周围的堡寨,还没来得及了解官军的情况。如果官军在战斗中,跟瑞士营拼了个两败俱伤,未必不是咱们出手之机。你们谁知道的多一些?今天下午,可有新的消息传过来?” “有个锐士营的队正,姓何,特地跑来分舵报信。我们刚刚安排他下去休息!”副舵主傅修文是个秀才,素以心思缜密著称。察觉到叶青莲可能已经心生不满,赶紧在旁边帮陈恒竖梯子。 陈恒闻听,立刻命人将那姓何的溃兵队正,又请回到了大堂上。不顾自己如何疲累,认认真真地询问,“何队正,麻烦你再说一遍,官军总计多少人马?今天损失几何?可用了什么特殊兵器,比如圣女说过的突火枪,就是会发出闷雷般声响的兵器?” 同样的问题,其他人已经问了不止一遍。然而,溃兵队正何常在却不敢嫌烦,整理了一下思路,用沙哑的声音汇报:“启禀陈舵主,官兵出动了五百人,一个营!顶多,顶多再加上两三百辅兵。损失,损失很小。” 回答到一半儿,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窗口,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圣女叶青莲,愈发小心翼翼,“具体随时多少,属下没看清楚。但是,肯定不到一成!属下,属下敢保证,没有听到任何特别声响。” “没动用突火枪,那他们如何挡得住战马冲击?带队的将领是谁,你可知道他的名姓?”饶是途中已经听到了一些消息,此刻又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了确定,陈恒依旧被震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他们动用了铁甲兵。挡在了锐士营的正面。此外,还有长矛手和弓箭手,弩手。带队的是个校尉,姓张,叫什么我没打听到。陈舵主恕罪,当时败得太突然了,属下根本来不及看清敌将长什么样,只能看到他的认旗。”何常在想了想,认真地回应。 “你刚才说,他们出动了铁甲兵!”舵主陈恒眉头迅速紧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是,出动了铁甲兵,但是数量很少,顶多五六十人!”队正何常在点点头,决定继续实话实说,“长矛手也不多,也就两百人上下。但是,他们队伍里有很多弓手,还有弩手。射出来的羽箭密密麻麻,弟兄们没等靠近,就被射下马来好几十个。” 从战场上撤下来,又赶了三十多里路,他早就累得筋疲力竭。然而,出于对“圣教”的忠诚,还有对圣女本人的敬仰,他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战场上的情况尽可能地汇报给小黑山分舵这边知晓。 至于小黑山分舵这边知晓后,会如何应对,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他只希望,青莲圣女能及时离开小黑山,返回总舵。否则,他即便战死沙场,也无法瞑目。 “官军无胆硬碰硬,全靠弓弩。”堂主郝杰用手拍了下桌案,瓮声瓮气地评论。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问题是,以往大宋官军作战,拥有同样数量的弓弩,却没发挥出如此实力。所以,郝杰的评论,纯属浪费口舌。 “那支官兵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吧?你刚才不是说,看到了主将的认旗么?”舵主陈恒,扭头瞪了郝杰一眼,继续询问。 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何常在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才终于给出了答案,“叫,叫什么镇戎军左营。不对,是镇戎军前锋左营。好像姓韩的也在队伍里,给他们当军师!” “我就知道是姓韩的!” “早就该把他杀掉。当初圣姑一时糊涂,竟然想拉他入伙!” “那厮也忒狡猾,在金牛寨时,不显山不露水。” “不显山不漏水,就坏了圣教的大事。若是显山露水,岂不把天捅出窟窿来!” …… 议论声轰然而起,在场大多数堂主、香主们,都把目标指向了韩青。恨不得用口水,将此人活活喷死。 “原来是镇戎军!”一片乱哄哄的唾骂声中,小黑山分舵主陈恒话语,忽然又响了起来,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锐士营今天,其实输的也不算冤!” “什么?”众人齐齐扭头看向他,叫骂声戛然而止。 “我说的是,锐士营输得不冤!”陈恒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叶青莲,向对方,同时也向在场所有人解释,“镇戎军乃是前朝羽林大将军李处耘一手打造,算是天底下数得着的强军。李处耘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先后接掌了镇戎军。大宋上一任官家,正是看中了镇戎军的强悍,才取了李处耘的女儿。顺带着将镇戎军,拐成了他的嫡系。” 这下,大伙全都明白了,倒吸着冷气点头。 而分舵主陈恒,却继续用眼睛看着叶青莲,沉声补充,“据我所知,现任镇戎军的都监,乃是李处耘的小儿子李继和,也以骁勇善战闻名。去年五路宋军伐夏,镇戎军乃是其中一路。虽然宋军整体大败亏输,但是,镇戎军在党项人手上,其实没有吃什么亏。完全是受了其他四路的拖累,才不得不撤兵。” “大宋官家为了防止党项人趁机大举进攻,特地将镇戎军留在环州前线。这回,不知道怎么,竟然从环州撤到了庆州,还被锐士营给遇上了!” “是咱们的人,先杀了镇戎军的巡夜兵卒!”堂主郝杰是个如假包换的莽夫,再度瓮声瓮气地插嘴。 刹那间,在场其他人全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头看向脚下,仿佛各自的鞋子尖上,都长出了蘑菇来。 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 夏王李继迁去掉了王号,重新对大宋称臣了。镇戎军自然也不需要继续驻扎在环洲,按照惯例,得撤回汴梁修整,顺带接受现任皇帝的赏赐和慰问。 偏偏在撤军的半路上,自家圣女叶青莲带着几十个弟兄,追杀韩青,追到了镇戎军的行营门口,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偏偏自家圣女引起了镇戎军的注意还不算完,还半途伏击了前来追查自己行踪的镇戎军兵卒,将对方屠戮殆尽! “说啊,怎么全都不说了,哑巴了!”叶青莲的声音,很快在大堂内响起,就像晚风一样冰冷,“是我,被人引去了镇戎军的大营门口。是我,设伏杀了前来追踪我的镇戎军兵卒!没错!” “你们想怎么办?把我抓起来,交给镇戎军谢罪?这样他们就能放过你们,放过圣教?” “咱们圣教,这些年来发展信徒,为的是什么?就是收敛财物,供你等肆意挥霍,置办田产宅院?还是为了你等的亲戚儿孙,更好地在大宋朝廷那边做官,步步高升?” 众人不敢接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宛若木雕。 “惹祸上门之事,我会向教主自请惩处!”叶青莲撇了撇嘴,用手轻拍桌案。“但是,尔等最好想想,如果官军继续不依不饶,到底该怎么应对! “今日,圣教损失了一个锐士营,至少探明了,大宋官军的实力,不像传说那样不堪!”又拍了下桌案,她继续沉声补充,”我等将来举大事之时,杀过来的官兵可就不只是一个营,而是几万十几万。届时,如果我教部众,还是如此不堪一击,还是各怀心思。折损的,可就是各位身家性命!” “圣女所言甚是!” “圣女英明!” 陈恒等人,激灵灵打了哆嗦,纷纷躬身谢罪。无论心里服不服气,至少,表面上,不敢再抱怨叶青莲做事莽撞,惹火烧身。 “将分舵中老弱疏散,留下青壮。那些怕死不敢与官军交手者,也让他们自行离去!包括尔等,想要离开分舵去别处躲风头,也请自便。”叶青莲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我不圣明,但是,至少我不会等死,也不会光坐在这里抱怨。我会使出全部手段,跟官兵血战一场,让他们知道,我教并不可欺。” “是!”陈恒等人齐声答应,心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就在大伙,准备散去之际,大堂外,忽然又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当值的香主方大同急冲冲闯入,冲着叶青莲和陈恒两个躬身行礼,“报,圣女,舵主,山下来了一位女侠,姓白,自称是圣女的姐姐。说有办法,可帮咱们化解眼前危机!” 第98章 招揽 “谁?”叶青莲眉头紧皱,满脸困惑。 作为一名钦犯的女儿,她刚刚记事时起,就被送入了教坊。父亲的族人和故旧避之不及,哪里会有什么人肯认她做姐妹? 而被上一任红莲教圣女余柏莲搭救,并收为亲传弟子之后。她在红莲教地位就变得极为超然,更不可能有人敢以她的姐姐自居。 倒是前段时间,在莲花班做歌姬历练之际,有一位过了气的头牌白藕,在不知道她真正身份的情况下,曾经跟她以姐妹互称。 可那位白藕大家,是出了名的胆小,平素连门都不敢出,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庆州和环州的交界处,为她排忧解难? 正百思不解间,却又听到方大同小心翼翼补充,“她,她说,是圣女的姐姐。年龄大概三十出头,头发弯弯的,眼睛很大。嗓音,嗓音很粗但是又很好听!” 同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是她?”叶青莲心中怒火熊熊而起,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柄,“带她进来,下了她的兵器。我正要找她,却没想到,她竟敢主动前来领死!” “是!”方大同被吓了一跳,赶紧答应着小跑而去。不多时,就将一位身材前鼓后凸,头发卷曲,眼睛又大又蓝,还顶着浓浓黑眼圈的少妇,给带了进来。 “啊——”饶是在场的舵主、堂主们,以前都没少见过美女。猛然看到来人的模样,眼神也俱是一荡。 媚!深入到骨子里的媚。 虽然叶青莲在想要祸害人时,也会表现出一种非常诱人的妩媚姿态。可那种妩媚,却可以用言语形容得出。 而刚刚进来的这位少妇,全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媚态,却是浑然天成,深入骨髓。让人看了之后,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只是恨不得立刻将她抱进怀里,生吞活剥。 “夏州飞龙司判官白泽,见过青莲圣女,见过诸位当家!”就在众人两眼发直之际,少妇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行了个江湖罗圈揖,声音果然如方大同所描述的那样,浑厚沙哑,却极为好听。 “你居然敢来见我?想找死么?”唯一不受白泽的妩媚姿态影响的,只有同为女子的叶青莲。猛地拍案站起,厉声喝问。 “妹子何必这么大火气?咱们俩又没什么揭不开的过节。并且,咱们俩的目标,都是干翻大宋。理应同仇敌忾才对!”白泽笑了笑,柔声回应。 “谁跟你同仇敌忾!”叶青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我红莲教志在拯救天下万民,岂会跟你们党项杂胡同流合污?” “妹子可别这么说,党项人怎么惹你了?我们党项人,可没杀了你的父亲和哥哥,还把你送入了火坑替他们赚钱。”被人骂做杂胡,白泽却不生气,而是笑着道出了一个事实。 “你——”叶青莲最提不得的,就是自己全家被赵光义坑害的过往,心中瞬间疼如万针攒刺。 然而,她的脸色,却迅速变得冷艳无比,“你倒是会说话。可是,我今日绝不上会当。前几天,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把那姓韩的砍成肉泥了。今日,既然你主动送货上门,就休想再活着离开!来人——” 说着话,就想喊人进来,将白泽拿下。却不料,后者立刻笑着摆手,“且慢,妹子,姐姐已经送到你嘴边上了,你早砍一刀,晚砍一刀,不是一样的么?何必不多等等,让姐姐说出如何帮你化解眼前危机,再做决定?” “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无非是叫我,带着弟兄们去夏州,为李继迁效力而已!”叶青莲闻听,冷笑着摇头,“我圣教子弟,看不上大宋朝廷,却不会辱没自己的祖宗,去给党项人当狗。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直接去下十八层地狱去做你的春秋大梦才好!” 说罢,又用力一拍桌案,喊人进来将白泽推出去斩首了事。谁料,四下里,却没任何喽啰回应。 “圣女,她终究远来是客,并且出自一番好心!”小黑山分舵舵主陈恒咳嗽了一声,笑着向叶青莲拱手。“并且,眼下大敌当前,圣教也不便再跟夏州李家结仇!” “是啊,圣女,她还没说她的办法。” “圣女息怒,在推翻大宋这件事上,她的确跟咱们算是同仇敌忾!” …… 其他几个堂主,香主们,也纷纷开口。说辞各有花样,实际意思却只有一个。不要杀掉白泽,为大伙留一条后路。 “你们,好,好!”叶青莲气得火冒三丈,却只能冷笑着点头。 她是红莲教圣女不假。她地位远远高于陈恒这个分舵主也不假。可是,小黑山却是陈恒的地盘,对方不肯点头,她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并且,眼下小黑山分舵,也不是陈恒一个人在跟她对着干。而是所有大小头目,在斩杀白泽这件事上,都不肯听她的指挥。 “妹子不要生气,姐姐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走。”眼看着叶青莲与陈恒等人,为了是否杀自己起了争执,白泽反而笑着做起了和事佬,“你本事那么高,又手段变化多端,想杀死姐姐,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么?何必非要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 顿了顿,她又妩媚地向陈恒等人拱手,“多谢各位了。不过,各位刚才却是误会了。青莲妹子,只是想吓唬我一番,不会真的杀我。毕竟,前几天,我曾经坏了她的大事。她如果一点儿惩罚都不给我,也不应该!” 两头的好,都被她给买了。顿时,陈恒等人,全都哭笑不得。 而那白泽,却仍旧嫌自己不够受欢迎。想了想,又笑着补充,“其实妹子刚才还有一个误会,姐姐必须说清楚。姐姐的确想要邀请各位去夏州,却没想让各位,给我家主公效力。只是官军来势汹汹,而贵教眼下,还没做好起事的准备。仓促之间,与其与官兵硬碰硬,不如暂避其锋芒,以图将来!” 话音落下,陈恒等人,顿时眼睛发亮。快向将目光转向叶青莲,期待她接受对方的邀请。 与叶青莲不同,生于边塞之地的他们,对胡汉之分,原本就不怎么在乎。 而分舵中很多人,虽然都是汉姓,往上推两代,却都属于沙陀族,血缘关系与党项没差多远。(注:沙陀族,大唐的从属,曾经建立了后唐。) 眼下大宋官兵时刻会打上门来,能前往夏州暂避,肯定比跟官兵硬碰硬要好。更关键是,刚才白泽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不光小黑山分舵,眼下整个红莲“圣教”,都根本没做好起兵的准备。 “此事,我做不得主!”叶青莲心中丝毫都不为白泽的话语所动,然而,面对众人的目光,却只能先行退让,“去不去夏州避祸,我得请教法王和教主。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判官,也未必能替李继迁做主!” “我们夏州那边,和大宋不太一样!”白泽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夏国公虽然是我们党项人的王,却不会管每一个部落的具体事情。而我,既是飞龙司的判官,也是党项白马部族长的女儿。你们去了夏州,尽可前往白马部做客。除非你们做出了什么让威胁我夏州生存的事情,否则,夏国公,不可能越过我父亲,直接发布对你等的命令。” 这完全是实话,叶青莲和陈恒等人,只要对夏州那边的情况稍作探听,就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党项人的首领李继迁,其实属于一大堆党项部落的共主。此人能调集党项各部,跟他一起作战。却无法对每个部落内部的事情,做过多干涉。 甚至有些党项部落,一直在大宋和夏州之间反复横跳。李继迁也不敢,对这些部落逼迫过甚。 如果白泽,真的如她自己所说,是白马部族长的女儿。红莲教前往白马部避难,的确可以不接受李继迁的调遣。 退一万步讲,红莲教整体,去了白马部避难,可能会引起李继迁的窥探。小黑山上这几百号人马,去了白马部,绝对不会被李继迁看上眼。 当即,陈恒等人,看向叶青莲的目光,愈发热切。如不不是耐着教主和法王的权威,简直恨不得一拥而上,强按着叶青莲点头接受白泽的邀请。 “妹子不用现在就做决定,你还有时间!”白泽心态,却远比陈恒等人从容,又笑了笑,继续补充,“我来的路上,看到官军奔着小黑山杀过来了。但是,他们需要携带大量的粮草辎重,走得很慢,天黑之前未必能到达山脚。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跟他们商量。” 说着话,她慵懒地打了哈欠,然后又笑着提出要求,“我这一路上,也跑累了。麻烦妹子给我安排个房间,洗漱休息。最好,再送我一壶酒。嗯,妹子如果想杀我,尽可在酒里放毒药。嗯,还有,我其实也被姓韩的小子给骗了。本以为,他答应去夏州,才帮他拦着你。谁想到,他说话不算数,转过头就直接去了镇戎军!” 第99章 草菅人命 她将话说得如此直接,叶青莲反而不好立刻对她痛下杀手。而分舵主陈恒等人,都惦记着今后的退路,也不会给叶青莲下手杀她的机会。 于是乎,白泽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一壶酒,酣然入睡。 待她醒来之时,太阳已经西坠。还没等她判断出具体时辰,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已经在屋外轻轻敲响了窗棱,“白姑娘可是醒了?官军距离此地已经不足十里,为了安全起见,还请白姑娘尽早从后山小路离开。” “无妨,夏州现在也归属于大宋的治下,按理说,我还是大宋的官员,他们即便抓到我,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白泽有恃无恐,笑了笑,低声回应,“倒是尔等,可想好了,是否跟我一起走?” “不瞒姑娘,我等已经商量好了。分舵中的老幼,都跟着白姑娘一起走。不过先不去夏州,而是去环州分舵那边,看看风声。若是将来情况不妙,还请白姑娘照顾一二!”陈恒有求于人,不敢绕圈子,将自己和几个堂主商量出来的对策,如实相告。 按照他的想法,原本想要让山寨中大部分人,都跟着白泽前往夏州躲避。然而,终究当着叶青莲这个“圣女”的面儿,不方便表露出,自己根本不看好“圣教”前途的意思。所以,才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先将老幼送往临近的环洲。 反正,环洲距离夏州,只有一山之隔。若是将来红莲教事败,遭到大宋朝廷的追杀。老弱妇孺们再往夏州那边逃,也不为迟! 那白泽以一介女儿身,能做到党项细作机构,飞龙司的女判官,当然无比的聪明。眼皮轻轻眨了眨,就将陈恒等人的想法和难处,都猜了个通透。 因此,笑了笑,她柔声道:“也好,反正这边去环州的路,我也很熟。沿途还有飞龙司的弟兄接应。你叫需要离开的人,马上跟着我就是。到了环州之后,我会给他们留下信物。他们日后无论什么时候到了夏州,只要亮出我的信物,就会立刻得到夏州飞龙司的照顾!” “如此,陈某就愧领了!”陈恒也不敢客气,立刻隔着窗子,躬身向白泽行礼。 既然双方达成了协议,接下来的动作就迅速了许多。还没等天色擦黑,两百多名老弱妇孺以及三四十名没勇气留下来守卫小黑山分舵的红莲教青壮,已经跟在白泽身后,一起踏上了前往环州的小路。 而那红莲教圣女叶青莲,虽然对陈恒等人的决定非常不满,却也不能强行把所有人都留下来与分舵共存亡。因此,只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如此一来,小黑山分舵中红莲教众,也纯粹了许多。并且因为暂时解决了后顾之忧,士气比下午刚刚听闻锐士营惨败那会儿,还略有提升。 分舵主陈恒,多少也懂得一些兵法。发现麾下弟兄们士气可用,立刻趁热打铁,开始调兵遣将,布置防御,将山前山后的两条道路上所有易守难攻的险要地点,都堵了个结结实实。 他这头刚刚准备完毕,前山脚下,就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镇戎军前锋左营,已经浩浩荡荡杀到。 后者先在山脚下方便取水且林木相对稀少处,扎下了营盘,随即,便有一小股精锐,试探着向山上发起了进攻。 陈恒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前往一线督战。在他的带领下,留守小黑山的众红莲教众们借助地形优势,将石头,滚木,箭矢,不要钱般朝官军头上砸。转眼间,就让试图强攻上山的官军,狼狈而退。 小黑山上,欢呼声立刻响成了一片。所有选择留守的红莲教众,都士气大振。只觉得官兵其实也没多可怕,锐士营打输了,也许是出于轻敌大意。只要大伙严加防备,守上一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而小黑山下的镇戎军前锋左营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虽然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输了也不代表什么。但是,红莲教徒表现出来的顽强,仍然有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特别是都虞侯张环和几个带队的都头,看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和山路上那些易守难攻的据点,愁得直抓各自的后脑勺。 此时此刻,受试探进攻失败结果影响最小的,反而那一小队实际参战者。从山路上退下来之后,他们立刻抬起了所有轻重伤号,直奔韩青所在了后营,一个个眉宇间,充满了期待。 韩青毫无准备,被弄了个满头雾水。直到张郎中带着其徒子徒孙们,也匆匆赶至,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究竟。 原来,他将都头武二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前锋左营。弟兄们都坚信,韩巡检懂得“剖腹取箭,易脉换血”等诸多异术。 只要没有当场战死,送到他这里,便能救活。所以,先前向山头发起进攻之时,才个个都争先恐后。 而现在,虽然试探性进攻以失败告终。但是,却没有任何弟兄当场被石头、滚木砸死,也没有任何弟兄,当场被山上射下来的羽箭,夺走性命。 所以,弟兄们将轻重伤号,全都抬到了他这里,就等着亲眼见证,他如何再度施展妙手,从阎罗王手边,抢回人命! 韩青闻听,鼻子都差点儿给气歪了,指着前来送伤号请自己救治的朱姓队正,大声咆哮,“胡闹,我能把武都头救回来,他本人身体强壮,至少占了一半儿功劳!尔等的身子骨,远不如武都头,怎么能随便去找死!” 然而,骂过之后,他又不忍心看着受伤者等死。只好再度请张郎中帮忙,腾出干净帐篷,准备工具,为受伤者处理伤势。 好在那些伤号,情况严重的只有三个。其余绝大多数,都是轻度砸伤或者胳膊大腿等处中了箭。 而这种伤势,张郎中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比韩青更有经验。根本不需要韩青亲自出手,就主动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 待开始处理那三个重伤号,韩青就犯了愁。 其中有两名是被羽箭从铠甲缝隙射伤了小腹,表面情况跟武二当初差不多,嘴角却出现了血迹。还有一人,则是被石头砸在头盔上,脑袋受伤,口吐白沫。 无论前两个受了箭伤者,还是后一个被砸成了严重脑震荡者,韩青都没任何把握救治。然而,他没把握,张郎中等人,更是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韩青只好再度赶鸭子上架,指挥着张郎中等人,先将重度脑震荡者,洗净擦干,放床上躺平了静养。随即,又在此人脖颈下,垫了两层麻布,外加一块寒冰,缓解其颅内压力。 至于这样做到底管用不管用,他也不知道,只是本着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的原则,先尽人力,后听天命。 待把严重脑震荡者处理完毕,韩青又命人将两名腹部中箭者,挨个抬上病床,照着先前救治都头武二的办法,开膛破肚。 第一个人内脏已经被羽箭射穿,腹部充满了血浆和体液,腹腔压力极大,在腹膜被剖开的刹那,就气绝身亡。 第二个人情况稍好,内脏只是受到了箭蔟的挤压,没有破裂。但是手术过程中失血过多,伤口缝合后,始终昏迷不醒,脸色惨如白蜡。 张郎中见此,立刻想要用空心银针,将自己的血浆输给对方。亏得韩青阻拦及时,才没让伤号被此人直接“谋杀”。 “我跟你说过,血不能随便输给别人。分为a,b,o,和ab四型。输错了,当场就死。不信,你可以拿大牲口去试,别用活人来做验证!”狠狠瞪了张郎中几眼,韩青低声怒吼。 吼过之后,也知道让一个十一世纪的郎中,理解血型分类和交叉输血的危险,实在是强人所难。只好凭着上辈子的记忆,将可能有用,却不保证有用的,血型是否匹配的原始检测方法,仔细告知。 那张郎中听了,如获至宝。立刻交代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去找大牲口做实验。 如此一来,随后连续数日内,不知道多少大牲口,稀里糊涂就死于非命,成了将士们餐桌上的肉食。 但是,好在张郎中等人,不再拿受伤的将士做验证,也算韩青无意间又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说来也是侥幸,细菌在冬天原本就不活跃,再加上伤号们自身,对韩青的医术,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第二天上午,重度脑震荡者和腹部中箭没有死去者,先后恢复了清醒。 而其余轻伤号,情况也大为好转。因为采取了烈酒消毒,竟然没有一个,伤口出现严重感染,和其他军中常见并发症状。 顿时,韩青的“神医”之名,再度不胫而走。所有将士都相信,只要不战死沙场,就能被韩神医将性命从阎罗王手里抢回。 至于不幸死于手术中的那位袍泽,镇戎军前锋左营所有将士,则将其自动归类为当场战死,根本没人认为,此人之所以死去,与韩青的“医术”有关。 也不怪将士们对韩青盲目推崇,这年头,腹部中箭者,三十个里头都未必能救回来一个。 而韩青总计给三个人施展妙手,却救回来了两个,救治成功率,超过了原来二十倍。被视作“神医”,自是理所当然。 接下来三天,韩青又被赶鸭子上架,带领张郎中以及后者徒子徒孙们,施展“妙手”救了十几个重伤号和一大堆轻伤号。拜天气所赐,挺过了手术被他当场治死的重伤号,始终保持在了六成以上。 以至于,韩神医的名声愈发响亮。走在军营里,无论到了哪,都有无数弟兄,主动上前问候,态度比对待营中的都头们,还要恭敬十倍。 不过,韩青这边救人救得顺利,张环那边攻山,却遇到了麻烦。 小黑山虽然不太高,地形却颇为险峻。上山和下山的道路,一共才有两条,一条在山前,一条在山后。 两条道路上,都有四五处天然形成的巨石关卡。守山一方只要派出四五个人,就能将关卡堵住,让进攻方付出极大的代价,却始终无法越过半步。 “为何不将羽箭,抛射到岩石后,去杀伤敌军?”韩青天天看着张环每天指挥弟兄们攻山,制造出一大堆伤兵,却没看到任何实际进展,忍不住找了个机会,低声提醒。 “羽箭仰射之时,威力会大减,也很难保证恰巧落在那几块如同大门般的岩石背后。而敌军只要支起几根木板,就能让羽箭毫无建树。”念在他辛苦救治麾下弟兄的份上,张环耐着性子解释。 自打二人相识以来,韩青在对方眼里,形象就忽高忽低。 最开始,张环得知他的名字和过往事迹,本能地就将他归类于啥屁本事没有,只凭着祖辈余荫混日子,还特别能闯祸的纨绔。 待韩青出手,救了都头武二的性命,张环眼里,他又瞬间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将门虎子,少年英杰。 而紧跟着,韩青在战场上,多次展露出了妇人之仁。张环眼里,他的形象就一落再落,到现在,俨然已经成了除却医术精悍,其他啥都不懂的书呆子。 好在眼下张郎中等人,都需要韩青手把手指导医术,并且远没有将韩青所传授的本事吃透。所以,张环才依旧对他保持着尊敬。 否则,张环才没功夫,回应他刚才的那些一听就知道是出自外行之口的废话。 而韩青,自己却不觉得自己外行。 望着半山腰处,敌军防守森严的天然关卡,想了片刻,他又笑着说道:“羽箭的确不行,威胁不到岩石后面的死角。但是,可以用火箭。能发毒烟的火箭。” “火箭?”张环听得新鲜,本能地询问。 “就是把能发烟的火药,绑在箭杆上那种。”韩青没想到,对方居然连火箭都不知道。皱着眉头,用手比比划划,“先点燃了引线,然后抛射。岩石背后地形闭塞,只要烟雾起来,就肯定无法再藏住人。届时,弟兄们用湿布掩了口鼻攻上去,便能趁机将其一举拿下!” 第100章 克星 这本是他上辈子当兵之时,学过的对付恐怖分子的招数,只是到了退役,都没有机会付诸实战而已。 眼下将反恐用的催泪弹和烟雾弹,换成了发烟黑火药包,解释起来轻车熟路。 然而,张环却依旧听得两眼发直,半晌,才喃喃地询问:“发烟的火药?你是说,做药发傀儡的那种东西么?这荒山野岭的,你叫我到哪去找?” “你到底是不是大宋的将领啊。黑火药用于实战,可是你们大宋写在兵书里公开印刷发行的!你这里竟然告诉我手头没有火药?”韩青闻听,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但是,转念想到,北南两宋加起来有三百余年,原始黑火药可以在期间任何时候被大规模应用于战场。而现在,才是大宋第三任皇帝当政,他也就释然了。 因此,叹了口气,他低声给出了替代方案,“没有黑火药的话,咱们可以自己配制。我给你一个方子,然后你再发动几十个弟兄,帮我挖一些断肠草之类的毒物根茎磨碎了混进去。” 说罢,提笔将二十一世纪只要读过初中的人,都能知晓的黑火药成分写了出来。只是忘记了到底是摩尔比,还是重量比,需要计算出来后,再各自配制一份出来,通过实战验证。 然而,张环看了,却依旧满脸歉然地摇头。原来,军中不缺木炭和硫磺,硝石却非常备之物。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可买。 好在前来请示的刘都头机灵,听二人发愁没有硝石,赶紧小心翼翼地插嘴:“启禀都虞侯,硝石,好像郎中那边就有。前一阵子有弟兄身上生了疥疮,张郎中就给了他硝石粉去涂!” 这下,可是解决了大问题。 当即,张环就将派人张郎中叫到身边,向他索要硝石粉。而因为要对付军中颇为常见的各种疥疮,张郎中手头的备用硝石还颇为充足,随便凑了凑,就拿出来四五十斤。 在宋代,攻打一个山头,耗上十天半月,乃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张环也不急着建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调给韩青五十名士兵,让他放手施为。而张郎中,闻听“师父”有事,也带着一大堆徒子徒孙,前来帮忙。 韩青实在不想,天天继续手术,草菅人命了。果断使出全身本事,带领着一队郎中,称量木炭、硫磺、硝石等物,配制黑火药。然后,又将弟兄们挖来的断肠草根茎,以及张郎中提供的其他一大堆毒物,全都研磨成粉末加了进去。 他不追求爆炸威力,只追求发烟效果,配制起来当然也不用多精确。因此,当天下午,就做出了上百斤加了料的黑火药。 为了确保一击成功,韩青又带着人,将黑火药用厚纸裹成了二两左右的圆球,装好引线,套在箭杆上,去野地里反复试验了几次。待确定了最佳引线长度和用药量,才又做了一大堆成品,向都虞侯张环缴令。 张环在韩青做试验时,就已经见识过了火药箭的放毒能力。因此,毫不犹豫地点起了两个百名弟兄,亲自领军,向小黑山发起了进攻,并且主动邀请韩青随行。 这回,他放下了身架,完全按照韩青先前的谋划来做。有不明白之处,便当场出言请教。 而韩青,向来懂得掌控分寸。也不抢主将的风头,只管将自己知道,并且有七分以上把握的,如实相告。 参照他的建议,张环命人先在山路上距离第一道天然关卡五十步处,竖起了一座盾墙。然后集中了整整三十名弓箭手,推进到盾墙之后,每组十名,梯次列阵。 待所有人都准备就绪,张环一声令下。三组弓箭手点燃火药箭,轮番发射。每次十支,鼓声不停,箭矢绝不间断。短短七八个呼吸时间,就把上百支火药箭,射到了第一道天然关卡之后。 箭杆上增加了火药包,严重影响羽箭的射程和准头。但是,在不追求精确打击的情况下,对五十步外的区域进行覆盖,却仍旧可以轻松做到。 结果,没等韩青想好,该不该让张环将鼓声停止。加了料的火药燃烧引起的毒烟,已经将第一道关卡彻底笼罩。 躲在岩石之后,本以为还会像前几天一样轻松将官兵击退的红莲教徒们,被毒烟熏得头晕眼花,鼻涕眼泪齐流。甭说再往下射箭、丢石头和砸滚木,就连站立,都成了问题。 以张环的用兵经验,哪里还用别人来提醒?果断放下鼓槌,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布盖住口鼻,持刀扑向了由两块巨大岩石形成的天然关卡。 跟在张环身边的弟兄,除了弓箭手之外,全都有样学样。用湿布盖住口鼻,一拥而上。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前几天始终打不下来的关卡,轻松拿下。 看看装了火药包的羽箭,还有三四百支没用。张环索性带领着麾下弟兄,继续向前推进。 遇到有红莲教徒把守的险要之处,他立刻不由分说,命令弟兄们拿火箭去覆盖。前后总计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将第二,第三,第四道天然关卡,也顺利攻克。 眼看着天色开始发黑,而剩下的火药箭也没几支了。张环不敢大意,下令停止进攻。在已经得手的几道关卡处,留下了足够的弟兄警戒之后,将其他人撤回军营中,继续赶制火箭。 当天夜里,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多次组织反击。然而,在失去了地利优势之后,他麾下的红莲教徒,装备低劣,缺乏训练和战斗意志薄弱等诸多缺陷,俱被暴露无遗。 虽然队伍中,各香主、堂主都堪称身手高强,但是,跟久经沙场的镇戎军老卒相比,在厮杀经验方面,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镇戎军中的老卒,也从不跟红莲教头目们单打独斗。每次至少都是三五个结阵迎敌,并且在阵后还安排有弓箭手和弩手,随时提供掩护。 结果,一夜交手下来,红莲教徒没能如愿夺回任何天然关卡。却平白折损了两名堂主,三个香主和若干弟兄。 宋军那边,损失则完全以个位数计算,堪称微乎其微。 “走吧,圣女,趁着宋军人数单薄,没有将后山的道路也堵死!”分舵主陈恒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带着几个还没战死的堂主,一道向叶青莲请求。 “是啊,圣女,再不走,弟兄们就全都得被毒烟给熏死了!”向来对叶青莲无比崇拜的锐士营队正何常在,也丧了气,站在陈恒身边,低声帮腔,“咱们走了,好歹还能将官军的情况,告知各个分舵,并且一直传回总舵那边。让其他分舵的舵主,还有教主和法王,及时寻找对策。如果不走,下几个分舵的弟兄,肯定还会吃同样的亏!” “是啊,圣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等死不足惜,可是,不能让圣教再稀里糊涂地吃败仗!” …… 其他几个堂主,也纷纷开口。将叶青莲包围在中间,手握刀柄,劝其带领大伙撤离。 此次此刻,号称足智多谋的红莲教圣女叶青莲,也彻底没了办法。 火药箭的爆炸声,她昨天下午听得一清二楚。火药箭的毒烟,也曾经将她熏得头晕脑涨。 她知道火药箭,肯定又是出自韩青之手,并且道理跟突火枪差不多。然而,却跟当初遇到突火枪一样,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解应对! “撤,陈恒,你带着弟兄们从后山走,去环州分舵暂避。待摆脱了官军追杀,立刻将这边遇到的情况,派人如实向总舵汇报!”眼看着再不顺应大伙的要求,自己就要成为所有人的攻击目标,叶青莲不敢耽搁,果断做出了决定。 “圣女英明!”众堂主、香主们如释重负,欢呼着一哄而散。 小黑山分舵主陈恒,却从叶青莲的话语里,听出几分决然之意。停住脚步,低声劝告,“圣女,你也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军来势汹汹,您身手再好,也不能一个人,同时对付几百个。” “我也走,不过,不跟你们一起!”叶青莲笑了笑,镇定地点头,“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几百个。但是,却对付得了一个。我必须尽早将那姓韩的除掉,否则,说不定下次,他又拿出什么恶毒手段来针对圣教!” “这……”陈恒想了想,犹豫着叮嘱,“圣女千万小心。” “你也小心!”叶青莲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眼下韩青藏在镇戎军中,想要杀死他,谈何容易? 然而,她却必须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姓韩的,仿佛红莲教的克星,从数月之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圣教带来巨大灾难。如果不早日将其除掉,叶青莲相信,红莲圣教肯定会彻底毁在此人的手上,永无复兴之日! 第101章 爆炸 三天后,镇戎军行营。 “预备,点火,放!”随着张环一声令下,五百名弓箭手齐齐将火箭射向了七十步外的靶区,刹那间,爆炸声此起彼伏,烟雾弥漫。 不待爆炸声停歇,镇戎军兵马监李继和,就一把推开了试图拦阻自己的亲兵,纵身跃下了点将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靶区。白发飘飘的身影,看起来比年轻人还要利索。 “都监小心!可能还有火箭没烧完!” “都监小心脚下!” “都监,小心被牲口撞到!” …… 一大堆指挥使、都虞侯们,赶紧拔腿跟上,唯恐保护得不够及时,让自家都监遇到危险。 也不怪他们紧张过度,谁也没想到,五百支火箭齐射,威力竟然宛若雷霆落地。 提前竖在靶区内的草人,没有一只能够保持完整,要么已经冒烟起火,要么被无形的力量,扯了个七零八落。 而预先放在靶区内的畜生,无论是战马,牦牛,还是骡子、骆驼,全都被吓得发了疯。顶着一身焦黑四处乱窜,任冲过去的随军马夫们使出全身解数都控制不住。 “这是火药,这他妈的是火药!”镇戎军张继和像是疯了般,从地上抓起一把被熏黑的泥土,对着跟过来的指挥使、都虞侯们大声叫嚷。 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强调,且不听任何人的回应。 “这是火药,放药发傀儡的火药。汴梁街头是个杂耍摊子都有!你们这群蠢材,就是谁都没想到把他用纸包起来绑在箭上!”随手丢下焦土,他又抓起一支被烧断了的箭杆,高举在手里,继续大声嚷嚷,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注:药发傀儡。用黑火药推动的木偶或者竹筒。现代二踢脚的鼻祖,宋代已经发明。) “五百支,就能吓得所有牲口都发了疯。若是老子拉三千名弓箭手临阵而射,还怕什么党项铁鹞子?还怕什么辽国铁骑?你们这群蠢材,居然谁都没想到!” “老夫比你们还蠢,老夫玩药发傀儡的时候,你们全都还没出生!” “这是火药,老夫玩了几十年,就没把它用到正地方……” …… 众指挥使和虞侯们,纷纷侧转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和负疚。 去年那场大败,实在太刻骨铭心了。 虽然镇戎军一枝独秀,顶住了党项铁鹞子的进攻,并且成功掩护了其他溃退的四路友军,但是,那尸山血海般的场景,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大伙的梦中。 五路大军,战兵和辅兵加在一起,近二十万人。去的时候,士气直冲霄汉。回来的时候,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一战,直接死于沙场者超过一万人。受伤者,是战死者的三到四倍。而被俘者,比受伤逃回来者更多。 大部分死伤,都发生于溃败之后。 大部分死伤,都是由于没有逃过党项铁鹞子的尾随追杀。 而大军的崩溃,却起源于前锋没顶住党项铁鹞子的第一轮正面冲击! 从去年战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至今,大宋将士,还没几个人,敢再提与党项竞逐沙场。 除非也能拥有同样数量和训练程度的骑兵,或者配备十万名的重甲步兵。否则,正面与党项铁鹞子硬撼并且将其击败,在大宋很多文臣和武将眼里,就是白日做梦。 辽国和西夏都禁止向大宋贩卖马匹,大规模重甲步兵的造价,又高到了大宋国力难以承受. 所以,镇戎军中很多将领,心中其实已经认命。 大伙都已经认定了,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向党项人讨还血债的可能。 大伙都已经确信,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宋军的旌旗,悬挂于夏州城头。 而现在,眼前的事实却告诉他们,以步破骑的手段早就有,并且非常容易实现,造价比起铁甲步卒,也堪称低廉。只是,只是他们没想到而已。 “世叔,世叔,黑火药其实没那么厉害!”整个镇戎军内,此刻仍旧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只有韩青自己。发现李继和激动得随时都可能脑淤血,他赶紧冲上去,轻轻拉住了老将军的手臂,“畜生只是以前不习惯听爆炸声,才会被吓到。如果针对性地做一些训练,或者把它们的耳朵塞住,就能让火药箭的威慑力大幅降低。” “我在路上,用黑火药对付过红莲教的追兵。他们吃了第一次亏之后,就学会了用丝棉塞住战马的耳朵。”唯恐老将军听不进去,想了想,他又举实例为证。“如果黑火药能无往不利,晚辈先前就不会被人追得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笨,没用对!”老将军李继和挥舞着半截烧黑的箭杆,高声咆哮,“药丸子大的纸包,他能把马耳朵塞住来防。你弄拳头大的,丝棉还能管用?你如果弄成甜瓜大的,即便他把战马耳朵刺聋。火光和浓烟,也照样能把战马吓得屁滚尿流。难道他们还能把马的眼睛也蒙上?” 这话可是太有道理了,让韩青根本无法反驳。 他相信,如果自己再敢贬低黑火药的威力,老将军就敢不惜血本弄出一整车黑火药来,直接点燃了炸给自己看。 为了避免被无任何安全措施的试验误伤,也为了避免,老将军激动出个好歹来,韩青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点头,“对,您老说得对,是晚辈当初钻牛角尖儿了。只想到了黑火药箭威力有限,却忘记了加大剂量。” “你路上匆忙,也的确没办法弄到大量的火药!”老将军李继和虽然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却理智没有完全丧失。看了他一眼,低声点评。 随即,抬手快速擦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地吩咐:“但是到了老夫这里,就不用再省着了。老夫决定了,镇戎军就停在庆州这里,等你带人配制好了足够多的黑火药再走。老夫不但要将其用在箭杆上。擎张弩,伏远弩,还有八牛弩,都要试试。老夫就不信,上万斤火药一起砸过去,烧不死他几千铁甲骑兵!” “行,行,您老说怎么办,晚辈就怎么办。您老先回帐篷里歇歇,这边风大,小心着凉!”韩青只求老将军别因为激动过度而病倒,连声答应着,将对方朝点将台方向搀。 最早见识过火药威力的张环等人,也陆续回过心神。纷纷凑到韩青身边,帮他一道劝告并搀扶李继和。 老将军李继和心里头愤懑发泄得差不多了,头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冲着众人摆了摆手,瞪着眼睛呵斥,“搀什么搀?老夫又不是七老八十。更何况,即便到了七八十岁,老夫也照样策马冲杀,斩将夺旗。” “是,是,都监乃是大宋的廉颇,老当益壮!”张环等人讪讪退开半步,笑着回应。 “哼,至少现在,还能骑马挥枪,与尔等杀个难分高低!”李继和撇撇嘴,满脸骄傲,“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着老夫。把吓死和吓疯的牲口宰了,给弟兄们加餐。把草人的具体情况,也做个记录,看看是被震碎了的多,还是烧掉的多。还有,下次准备八牛弩和甜瓜大小的火药包,老夫要看看能不能吓住马群冲锋!” “是!”众人听老将军说话条理分明,纷纷躬身领命,随即放心地离去。 “你留下,替老夫写份奏折。把攻打小黑岭的过程,以及今天所见,都写进去,八百里加急送进皇宫。”李继和想都不想,又一把扯住了张环,“还有,把火药箭准备五十支,一并送到皇宫里头,请官家亲自验证。告诉他,此物乃是金牛寨巡检韩青进献,可让我大宋儿郎,从此直面任何骑兵!” “遵命!”张环不敢怠慢,再度躬身行礼。 “韩家小子,别怪老夫问都没问你,就替你将火药箭献给了官家!”李继和冲他挥了挥手,随即,将头转向满脸关切的韩青,“没见到这个之前,老夫只敢保证,你最后不至于丢了小命。而现在,有了这个东西,老夫却可以保证,官家一定会将永兴军路曾经发生的事情,派人下来查个一清二楚!” “晚辈明白,多谢世叔!”毕竟两世为人,韩青明白政治这玩意儿有多肮脏。因此,笑着拱手道谢。 “你是个聪明后生,比我以前见到过的任何后生都聪明。”见他悟性如此高,李继和欣慰地点头,“最近就留在军中,专门指点老夫麾下的工匠,配制火药。找红莲教报仇的事情,让张环替你出马就好。” “是,世叔!”韩青原本对杀戮也不是很感兴趣,再度笑着拱手。 他本以为,李继和留自己在军中,是对其他工匠配制黑火药的水平不放心。却没想到,老将军的用意,远不止这些。 就在当天晚上,庆州知州刘德昭,带着七八个地方官员,联袂找到了军营。跟李继和稍作寒暄之后,就义正辞严地要求,对方不要因为小事儿过分报复,以免激起民变。并且,恳请李继和将在逃要犯韩青交给地方,以便地方官府将以往的几桩悬案尽快了结。 “你让他们变给老夫看。老夫的镇戎军就在这里等着。谁先变,老夫就先派兵去剿灭了他,永绝后患!”李继和听罢,毫不犹豫就力拍桌案。 “还有!”根本不给对方退而求其次的机会,老将军将眼睛一横,继续高声说道,“韩佳俊是殿前兵马都监韩重贵的孙儿,也是老夫的晚辈。只要老夫还活着,别人就休想冤枉了他。尔等若有真凭实据,尽管向朝廷那边去控告,将他和老夫一起告。如果没有,就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到底是大宋的官,还是红莲教的官!来人,给老夫送客!” 说罢,站起身,拂袖而去! 第102章 震荡 那刘德昭等官员既然敢登门找李继和要人,事先肯定并不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包括对韩、李两家的交往程度,李继和以往为人处世的习惯,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本以为,此番即便不能成功让李继和将韩青交出,至少,也能让老将军将韩青送往别处,他们也好再另寻机会。 谁料想,老将军竟然一改以往不问军外之事的习惯,摆明了车马,要给韩青撑腰。 这下,刘德昭等人可为了难。 有心再多啰嗦几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李继和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有心在沿途粮草供应上制造点儿麻烦,逼李继和多少做一些让步。看看营区内那一个个刚刚从环州前线退下来的将士,顿时,又赶紧熄了这层心思。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军营,结伴返回了州衙所在地安化城。还没等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底下人汇报,通判许绍来访。 那通判许绍,是个难得的老好人。到任以来,跟刘德昭两个关系算不得十分默契,却从来没对他做个任何掣肘之事。因此,刘德昭想都不想,立刻亲自将对方迎到书房上茶。 “不瞒通正兄,许某今日,乃是为了辞行而来。许某任期马上满了,想趁着年前,赶赴汴梁!”半盏茶喝过之后,通判许昭,立刻将来意直言相告。 “任满?不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情么,怎么现在就要去汴梁述职?”刘德昭听得微微一愣,心中立刻涌起了几分不舍。 许绍早就猜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立刻笑着做出了解释,“通正兄有所不知,在下有位同年,就在吏部任职。据他信中所说,苏州和扬州两地,明春就会知州的位置就会空出来。在下提前去汴梁做一些准备,也许就能补上其中的一个!” “那我就要提前恭喜希哲了!”刘德昭听了,顿时觉得好生羡慕,叫着对方的表字,轻轻拱手。 比起紧邻党项,又民生凋敝的庆州,苏州和扬州,简直就是天堂了。 关键是,做那边的知州,进项也远比庆州这边多,一任知州做完,两辈子都吃穿不愁。 “就借通正雄吉言,希望这回能如愿以偿吧!”许绍心中有事,站起身,叫着对方表字行礼,“许某已经请人看过了历法,后天就方便出行。在许某不在期间,通判衙门的大事小事,还通正兄帮忙照看一二。” “分内之事,希哲不必挂怀!”明明接下来有好几个月时间,可以大权独揽。刘德昭却觉得心里乱乱的,干笑着起身相送。 待将许绍送上了马车,转身返回书房。望着对方没来得及喝完的茶水,他忽然眼皮一跳,咬着牙咆哮,“直娘贼,见势不妙就开溜!还拿谎言来欺骗老夫!” 都是官场中的老狐狸了,谁能骗得了谁太久? 姓许出身巨富之家,哪会缺苏州知府任上那点儿油水? 此人放着可以直通中枢的通判不做,却去谋看似比通判高了半级的知州。所图的,恐怕就是尽早从永兴军路这个烂泥坑里抽身。 而他一走,今后庆州地头上,任何事情都是知州一言而决了。接下来,出了任何麻烦,肯定也得知州一人来扛! 朝廷再追溯,也不能追溯到已经离任的许绍身上。 “直娘贼,现在撒腿跑!当初跟刘某保证,说汴梁韩家已经自顾不暇的时候,你又是怎样拍的胸脯?”一边不顾读书人身份,破口大骂。知州刘德昭一边快速琢磨,许绍走了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作为庆州知州,他比金牛寨从九品巡检韩青高了无数级,以前跟此人毫无往来,也根本没有结仇的机会。 先前他之所以一直努力想把韩青捉拿归案,乃是受了同僚所托,并且韩青本人,也的确曾经在汴梁城内犯了大错,这辈子翻身的希望微乎其微。 并且,官场中一直有传言,当今天子,很不喜欢包括韩宝贵在内的“前朝”老臣。在其即位之后,一直在努力消减老臣们手中的权柄。 如此一来,汴梁韩氏自顾不暇,当然不可能再顾得上管韩青这个惹祸精。 而现在,韩青忽然变成了李继和一定要保护的晚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官家再不喜欢先帝留下来的那些老臣子,也不会把他的舅舅李继和也给闲置起来。否则,万一某地发生叛乱,他手头就没一个能让他本人放心且经验丰富的老将可用。 为了帮同僚出头,去挑战官家的舅舅,并且这个舅舅还手握重兵,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智者所为! 此外,刘德昭扪心自问,自己以前虽然收过一些来历不明的贿赂,却跟红莲教那边,没有太深瓜葛。 无论升迁,还是转任,都没让红莲教的人帮忙。 转运司和京兆府那边的同僚,请自己帮忙捂盖子,自己先前已经竭尽全力。 现在,既然李继和已经站在了韩青身后,盖子肯定已经捂不住了。自己再去找韩青麻烦,岂不是画蛇添足? 还有,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以前自己最担心的,也是永兴军路大部分官员最担心的“民变”问题,现在看来,好像忽然就没以前那么危险了。 以前只要发生“民变”,像自己这样的地方官员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留下在衙门地恪尽职守,难免被乱民割了脑袋。弃岗潜逃,过后被朝廷追究,也少不了发配去岭南徒手捉大象。 而现在,红莲教的战斗力,在镇戎军面前,好像有点儿不够看。 最近外边纷纷传言,八百镇戎军,白天野战打垮了有备而来的上万红莲教徒。到了晚上,又顺手端了红莲教在庆州和环州交界处的小黑岭分舵。 即便传言不靠谱,大伙将当日出战的镇戎军数量增加三倍,将被击溃的红莲教徒打个三折,那也是两千四百镇戎军先碾压了同样数量的红莲教徒,又顺势端掉了其一个巢穴。 镇戎军乃是禁军中的精锐,去年虽然在战场上有过一些折损,如今总兵力也没低于两万。 两千镇戎军,就能以完全碾压的态势,击败同样数量的红莲精锐。李继和如果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红莲教的那些堂口舵口,又经得起镇戎军几次碾压? “知州,知州,大事不好。凤川那边,凤川那边,有乱民造反;了!”正瞻前顾后的想着,书房外,忽然传来了都辖梁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打的是红莲圣母的旗号,先杀了凤川镇知寨王尊翰,又攻向了华池寨!” “啊——”刘德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瞬间汗流浃背。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大笑着抚掌,“反了,好,好,反得好。反得正是时候!来人,传老夫命令,全州厢军携带干粮,到安化集结。老夫要带领尔等,出师讨贼!” 第103章 日子 “姐夫,为啥你总是在火药前面,加一个黑字?难道火药还有白的不成?” “姐夫,为啥你做出来的火药,威力好像比我以前玩过的药发傀儡大了许多?” “姐夫,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太学里还有专门的课程,教人怎么做郎中么?” “姐夫,为啥用烈酒清洗伤口,就可以避免流脓?” “姐夫……” 身边跟着个好奇宝宝是什么滋味,最近几日,韩青算是尝了个够。 然而,每当他准备对窦沙提出的问题,敷衍了事。却又看到同样满脸好奇兼崇拜的窦蓉,心脏就不由自主地发软。 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将窦沙的疑问,一一解答。哪怕自己脑子里,并没有具体答案,也会想办法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出来,以满足对方的好奇心。 每当他替窦沙解惑的时候,窦蓉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倾听。既不插嘴,也不被周围的任何动静所吸引。仿佛这样,就非常满足。 偶尔起身,则是替他和窦沙两个,倒上热茶。然后又继续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又大又亮,就像两颗纯净的宝石。 上辈子面对如此纯净的眼神,还是在高中毕业之前。 韩青不敢不辜负这份纯净,也不敢辜负对方脸上的崇拜,因此,在解释问题的时候,难免又要添加上一些上辈子记忆里的基础科学知识。 他知道,窦蓉虽然没有主动提出过任何问题,其实听得比窦沙还要认真。 他知道,窦蓉最近心情有点紧张,不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危险,而是因为危险已经在一步步远离。 当初两个人一起逃命的时候,除了怎么隐藏行迹,躲避追杀,其他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而现在,当日子渐渐恢复正常,两个人之间差距,就一点点展现了出来。 作为穿越者,韩青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掩饰,都会显得与众不同。因为他上辈子看过的世界,掌握的知识,跟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种与众不同,落在陌生人眼里,可以被视为古怪,可以被视为特立独行,可以被视为恃才傲物。 但是,这种与众不同,落在亲近的眼里,却会变成一种疏离,甚至让亲近的人感觉陌生。 换句话说,现在的韩大哥,比起先前逃命中的韩大哥,让窦蓉感觉到陌生了。 二人之间的差距,在身边环境变得安全之时,迅速展现,并且被迅速放大。 这种明显的差距,让窦蓉失去了安全感。 而窦沙,之所以变成了好奇宝宝,一方面是因为求知欲旺盛,另外一方面,则是心情受了自家姐姐的影响。 好在韩青的心理年龄,是身体年龄的两倍。上辈子做金牌离婚咨询师,又将他揣摩人心的本事,锻炼得颇为强大。 否则,任由这种不安全感积累下去,肯定会让他和窦蓉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 所以,在发现了窦蓉心情紧张之后,韩青果断采取措施,消减彼此之间的差距,坚决不准其继续扩大,也不准许其被环境无限放大。 而具体办法就是,通过满足窦沙的好奇心,把自己上辈子掌握的一部分常识性知识,用宋代人能够接受的方式,一步步传授给窦蓉。 每次不需要太多,一两个知识点就已经足够。 也不需要太深,小学常识课水平就适合。再深了,非但窦蓉、窦沙姐弟俩听不懂,韩青自己其实也没记得太多。 关键是,得理论结合实际,做到随时能在身边找到实例,进行验证。不至于讲课者自己吐沫横飞,而听课者大眼瞪小眼,满脸茫然。 这样下来,虽然无法立刻就将他和窦蓉之间的差距找平,至少,可以不让骤然出现的差距,继续扩大。 这样下来,虽然难免会带出更多的困惑,让窦沙问出更多的问题,无意间,却让韩青对自己上辈子掌握过的知识,进行了一次梳理。 并且,还让他在日后遇到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之时,解释起来更轻而易举。 日子在提问声与耐心的回答声中,一天天过去。 韩青原本就不是个心怀大志的人,对于建功立业,也没多少渴望。 每天在军营里,除了偶尔指导一下工匠们如何配制黑火药,再去郎中那边转一圈,防止后者利用自己传授的半桶水医术去草菅人命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跟窦蓉和窦沙姐弟俩腻在了一起。 而因为他不是将校,不准携带家眷入营的军规,也对他无效。 在老将军李继和的默许下,每次扎营,他的大帐篷旁边,都会竖起属于窦蓉和窦沙姐弟的小帐篷。 紧紧挨着的三个帐篷,和帐篷里不时传出来的提问和解惑声,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很快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特别是在老狐狸李继和这里,韩青甭想占到任何“便宜”。 发现韩青在向媳妇和外人传授“绝学”之后,老狐狸先是痛心疾首。随即,果断将自己的侄儿李昭亮和小儿子李昭逊派了过来,让他们跟随韩世兄增长见识。 韩青原本就没有将上辈子的知识,当做独门绝学,只传授给自家儿孙的想法。也正发愁,如何回报老狐狸对自己的全力维护。 发现老狐狸的派儿子和侄儿前来“偷师”,他干脆直接跟对方约定了每日授课时间,让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每天都可以按时过来旁听。 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两个,年纪跟韩青差不多大。但是,都是自打十二岁便进入军营历练,属于货真价实的将门虎子。 向同样年龄,官职不如自己,战功不如自己,武艺也未必赶得上自己的人学习,任何年青人,恐怕都不愿意。 只是迫于老狐狸的积威,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才不得不拧着鼻子遵从。 本打算,装模作样听上一两次之后,就找几个机会出去剿匪,然后逃之夭夭。谁料,第一天授课完毕,兄弟俩就果断改变了主意。 韩师兄嘴里没有“之乎者也”,讲的也不是诸子百家,而是另外一种“道”。 韩世兄用几块磁铁,几片木头,两三张纸,一壶开水,就在他们眼前揭开了一个他们俩从没注意过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箭蔟可以不射而飞,木片可以自己行走,纸糊的灯笼可以飞上屋顶,水壶可以将木塞喷出一丈之外! 如果能够弄明白其中道理,并像火药那样,用在军中,必然让弟兄们如虎添翼! 第104章 扩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不过,韩青却觉得,当老师挺有成就感的。 特别是在学生个个聪明绝顶且求知欲旺盛,并且从来都不会质疑老师所讲的东西是对是错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让人飘飘欲仙。 不过,距离韩青所在帐篷周围的镇戎军将校们,最近这些日子,感觉就没那么享受了。 非但从帐篷不时传出来的各种怪异声响,搅得人心神不宁。天空中忽然飞过的灯笼、火球,木片石块,也让人头大无比。 而突然发出的爆炸声,更是令人无法忍受。 无论是正在核算粮草辎重的文职,还是正在推演战术的武将,猛然间听到一声“闷雷”,紧跟着发现身边的茶杯烛台被震得来回晃动,都会刹那间紧张得寒毛倒竖。 待他们好容易回过神,先前正在做的事情,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不得不重头再来。 若是各种声音和异常景象,每天在固定时间发生也罢。大伙想办法避开就是。 偏偏韩青那边,捣乱捣得毫无规律。基本就是抽冷子就来一次,抽冷子就响一下,让人防不胜防。 最开始,有文职在李继和面前抱怨,被老狐狸打哈哈搪塞了过去。 很快,又有武将在李继和面前抗议,被老狐狸皱着眉头,强行给压了下去。 最后,李继和自己也受不了了,亲自来到韩青的帐篷附近,检查后者,这些天来到底教了自家侄儿和儿子什么古怪本事。 待他看见,韩青指挥着自家侄儿、儿子,还有窦沙,用几根木头和草绳捆成的简单架子,把一块足足有西瓜大的石头,给扔出了三四十步远的时候,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当场传令,凡是距离韩青帐篷的一百步之内的,除了自己的中军帅帐之外,全都搬离。并且补充命令,此后扎营,都以此为定例。 即,韩参军一家人的帐篷,紧挨着自己的中军大帐。自己的中军大帐周围一百步之内,除了韩参军的帐篷之外,不准再有其他帐篷。 “多谢世叔提供方便!”对于李继和忽然给自己安了个参军头衔,韩青没啥感觉。但是,对于李继和主动给自己腾出了足够大的试验场地,他却非常感激。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理科水平,早就退化到了与二十一世纪初中毕业生仿佛。除了数学之外,基本传授不了窦沙、李昭亮等人太多抽象的理论。 他现在基本上能教给窦沙、李昭亮等人的,就是各种物理、化学现象的试验演示。以及对这些现象的简单实际应用。 比如利用杠杆原理丢石头,利用滑轮原理吊重物,以及利用液压和气压原理,喷水喷沙子之类。的确需要的场地比较大,远非帐篷内的那点儿空间所能满足。 此外,把其他人的帐篷挪开,也可以有效避免误伤。 毕竟他这个当老师的都是半桶水,就别指望才从他这里学了一点儿皮毛的学生,能控制住各种试验物品的方向和准头了。 “贤侄不必客气!你肯将学问倾囊相授,该道谢的是老夫才对!”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会对自己临时起意安在其头上的参军官衔,毫无感觉,李继和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恰恰李昭亮、李昭逊和窦沙三人,又调整好了木头和绳索捆扎成的古怪架子,前来请求韩青检查并指导。他索性跟了过去,亲眼观察了整个调校过程,然后又推开自家儿子,亲手拉动了控制架子上投石臂的机关。 “呼!”机关打开,释放了已经蓄满了力气的投石臂。后者呼啸着弹起,将一块西瓜大的石头,直接推上了半空。 这次,因为角度调校得好,石头飞了足足六十步远,才轰然下落,砸得地面泥土飞溅。 “比石砲强,关键是,拆卸方便,分量还轻。”李继和皱着眉头,反复查看了架子的构造和材料组成,内行地点头,“攻城用的石砲,能打到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步。但是分量是这个的几百倍。如果这个能够找工匠做得大一些,把石头打了一百步之上。以后作战,就不用费劲巴累地砍伐木材,打造石砲了!” “您老说得没错,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个增加了弹性蓄力和可调节的配重筐。”韩青也不藏私,指着架子前边的竹篮和白蜡木制造的投石臂,笑着介绍,“做大一些,也没问题。如果材料合适,工艺也过关的话,最终放大十倍的成品,应该能把五十斤的石头,投到三百步之外。” “多远?”李继和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高声追问。 “三百步吧,最低也能到两百步,好一些,能到四百步以上。”韩青想了想,回忆着以前电影里的扭矩式投石车,低声回应,“不过晚辈不敢保证,毕竟晚辈也是第一次做,最后成不成还是两说。” “如果能到两百步,老夫亲自向官家为你请功。以后你只要不犯下谋反的错,大宋就没人动你一根手指头。”李继和一边揪住韩青的胳膊,老脸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变得一片赤红。 大宋军中早有投石车,他少年时跟着父亲和兄长远征南唐,没少看那东西将城池砸得百孔千疮。 然而,大宋的投石车,射程最高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步,重量高达数万斤。 眼前的木头架子,即便放大十倍,顶多两三千斤就到了头。却能将射程提高到超过羽箭。若是大量制造出来,并配发军队,今后宋军再攻打敌国城池,对方有怎么可能招架得住?(注:扭矩式投石车,可将上百斤重的石头投射到五百步之外。是宋末的发明。元军曾经大规模使用。) “两百步应该没问题。”已经向对方展示过火药的威力,韩青心里,真的没觉得投石车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笑着挣脱李继和的拉扯,随即,叫着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的表字,继续补充,“我跟晦之,谦之的打算是,不做那么大。能将七八斤重的石块,投到二百步之外就算成功。我们将来,也没打算投掷石块,而是把火药装在酒坛子里,朝敌军大阵中砸。” “投啥,火药坛子?”李继和又被吓了一跳,再度紧紧拉住了韩青的手臂,“七八斤重的火药,你们试过威力有多大了么?” “还没试,没找到合适地方。昨天下午试了个半斤装的,能掀翻二百斤重的水缸!”李昭逊怕把自家祖父激动出好歹来,走上前,拍着对方的脊背,柔声汇报。 李继和迅速恢复了心神,先左顾右盼,随即高声吩咐,“来人,传老夫命令,刚才的将令作废。今后扎营,给韩参军在大营背后,再单独立一个营寨,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负责带兵保护。营寨大小,也由他们兄弟俩说的算!” “是!”亲兵都头李贤不明就里,快步上前,接令而去。 “以后张郎中,不准再随便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前来打扰韩参军。实在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只准他一个人来!”李继和的脸色,却越来越郑重,想了想,继续吩咐。“另外,韩参军这里做的所有事情,都严禁外传。否则,让老夫知道,肯定要他全家的性命。” “是!”又有亲信上前,躬身领命。 “呼——”李继和再度举头四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用手臂将韩青揽在怀里,向对待自家亲生儿孙般,柔声询问:“这些,都是你们老韩家的家学?老夫以前跟你祖父共事之时,可没见他展示过。你当初在汴梁,如果将这些献给官家,甭说打翻几个党项使者,就是打了官家的亲儿子,他都绝对不会跟你生半点儿气!” “这些不是家学!”类似的问题,窦沙早就问过,所以,韩青第二次回答,轻车熟路,“晚辈打了党项使者之后,一直在琢磨,自己到底错在了哪。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关键在于,我大宋官军,对阵党项铁鹞子胜算太小。所以……” “岂止是胜算太小,根本就是毫无胜算!”没等他把话说完,李继和就松开了胳膊,悻然打断。 “所以,晚辈在前往金牛寨赴任期间,就一边走,一边琢磨,拿什么来对付大群骑兵。”韩青笑了笑,非常平和地补充。“见到了药发傀儡,就开始琢磨火药。见到了废弃的投石车,就想着如何改进它,摈弃把火药朝党项铁鹞子头上丢。最好距离还得足够远,让党项和大辽的骑兵,都没办法发起冲锋!” 既然已经托庇于李继和的保护之下,韩青知道,自己先前所坚持的,远离身体前主人家族和以往生活圈子的规划,已经彻底行不通了。 当永兴军路的麻烦解决之后,他肯定得面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堂叔父们,以及一大堆堂兄堂弟,亲朋好友。 与其那时候,再绞尽脑汁去想办法解释,火药等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不如现在就给李继和一个先入为主印象。 届时,有老将军无意间帮忙背书,他解释起来,就容易得多。 “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朝廷当初辜负你了!”李继和却不知道,韩青是在为今后的日子铺路。听了他的解释,喟然长叹,“官家的性子,原本就有些,有些……” 本想替自家做皇帝的外甥,向韩青表达一下歉意。然而,话到嘴边,终究碍着君臣之礼,又叹息着吞了回去。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身体前主人受到的那些委屈,韩青原本就不怎么在乎,甚至有些认为,是身体原主人自讨苦吃。因此,又笑了笑,低声补充,“晚辈倒是觉得,没有这次契机,晚辈很难脱离太学的框架。更难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看我大宋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真这么想?”李继和第三次发愣,随即,笑着追问。 “除了被通缉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真的这么想!”韩青犹豫了一下,果断做出微调。 “你啊……”李继和指了指他,笑着摇头。随即,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的姿态商量,“你也知道,我们李家是个大族,子侄众多。老夫安排昭亮和昭逊跟着你学本事,却没安排其他子侄。难免会被人抱怨厚此薄彼。如果这些都不是你的家学,你又愿意传授给外人的话……” “您老尽管安排人过来,一起旁听就是。不过,能学到多少,晚辈可不保证!”韩青立刻接过话头,笑着承诺。 他知道,无论如何隐藏,自己都会或多或少,显示出一些与众不同来。 想解决这个麻烦,光是自己努力学着做一个宋人,已经不够了。所以,最好的辅助措施,就是制造出更多的另类出来。 如此,站在一大堆另类中间,自己纵使某些地方露出一点特别,也不会太扎眼。 如此,无论自己将来是继续留在永兴军路,还是返回汴梁,才都有可能过上期待中的安宁生活。 这个计划,他经过深思熟虑。一旦付诸实施,就轻易不会改变。 第105章 风暴 青烟缭绕,将端坐在香案后的佛陀,映衬得慈悲而又庄严。 大宋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放下高香,双手合十,再度鞠躬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大雄宝殿。 虽然眼睛没法向后看路,每一步,他却都走得四平八稳。 “恩相,小心台阶上有霜!”侍卫梁晓担心他跌倒受伤,连忙一个箭步窜上前,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无妨,老夫心中有数!”张齐贤却不肯领情,转身轻轻摆脱了梁晓的搀扶,笑着摇头。 清晨的阳光从佛寺的屋檐处照下来,恰好照亮他雪白的胡须和满是皱纹的面孔。刹那间,竟然显得有些意气风发。 “是!”梁晓后退了半步,却尽量跟张齐贤保持着一只胳膊远的距离。以便随时能够施以援手。 “走,登车,去华清池。老夫要去泡个温泉!”张齐贤的心情,跟他脸上的阳光一样亮堂,笑着吩咐了一句,大步流星向寺院外走去。 从背后看,根本让人无法相信,他已经到了上书乞骸骨的年纪。(注:乞骸骨,古代高官想要告老还乡,叫做乞骸骨。) 人逢得意精神爽,说得就是他这种状态。 出任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一年多来,只有最近几天,他才终于找到了替天子牧守一方的感觉。 原本对他恭敬有加,却很少私下往来的京兆府尹贺君宝,最近忽然递了帖子,登门求教。原本见到他就能躲就躲的转运司副使陈有亮,最近几天,也想方设法往他面前凑。 至于其他同知、判官、军巡使等五、六品官员,更是在他的临时府邸侧门外,排起了长队。 甚至连距离经略安抚使衙门上百里路的商州、陕州和耀州,其知州和判官都寻找借口,相继赶了过来,希望能当面聆听张相公的教诲。 张齐贤以前做过一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然当得起被人称呼一声“相公”。然而,他对最近登门拍自己马屁的官员们,却提不起任何“教诲”的兴趣。 这些人,当初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所谓的“同僚之谊”,联合起来捂盖子的时候,可没想过听一听他这个正二品经略安抚使的教诲。 如今,盖子捂不住了,眼看着还有火苗窜上了灶台,这些人忽然全都又想了起来,他张齐贤才是永兴军路当家人,不嫌太晚了么? 张齐贤是个圣人子弟,同时,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平时不烧香,临难抱佛脚”的行为。 永兴军路的这群糊涂官,先前没给过他张齐贤应有的礼敬,现在,也别指望他张齐贤站出来,替所有人补窟窿。 并且,眼下永兴军的窟窿,也没那么好补。 无论是官粮被盗卖,却长时间无人过问。还是地方豪强公然发布悬赏,调动衙门里的差役帮忙追杀朝廷在职官员,都不是随便找几个倒霉鬼顶缸,就能解决的事情。 更何况,那红莲教打的什么心思,如今已经昭然若揭。 他张齐贤先前对转运司衙门,对地方州府,步步退让。是希望保持永兴军路在大战之后的稳定,不辜负官家的信任。 而既然永兴军路,已经不可能稳定了。从转运司到地方的各级主官,还把他张齐贤当傻子耍。那么,他就没必要再当老好人了。 在镇戎军马上从环州前线撤回,马上开到了长安城的情况下,不破不立,才是现在的最佳选择。 “恩相!”判官梁颢策马飞奔而至,赶在张齐贤登上马车之前,将一份装着公文的锦盒,双手递到了他的面前。“朝廷传下来的紧急文书,请恩相阅过之后,再交由永兴军路转运司,以及各州县主官传阅!” “嗯!也该来了!”张齐贤原本礼佛之后,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嫡系亲信梁颢。然而,今天看到对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欣慰,“你看过了么,上面什么内容!” “恩相没看之前,下官岂敢僭越?”梁颢心情也是大好,笑着摇头。随即,却又快速补充,“但是,传送公文的信使,却跟下官透露过几句。不知道恩相想要先看,还是先听?” “你先说吧,在大宋,公文根本不用打开,没出汴梁,里边写的是什么,有心人就能探听得一清二楚!”张齐贤笑了笑,接过锦盒,随手丢进了车厢之内。 梁颢以前跟着他在中书省为官,自然知道大宋朝廷任何政令,都没有秘密可言。因此,笑了笑,轻轻拱手,“那下官就道听途说了。据说,朝廷要彻查永兴军路定州粮仓失火一案。担心恩相这边人手不够,特地派了参知政事寇准,带领开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前来协助恩相。” “谁?”张齐贤愣了楞,本能地追问。 “参知政事寇准,寇老西儿和武判官折惟忠!”梁颢笑着点头,将来人的名字和绰号,都重复得清清楚楚。 “寇老西儿?”张齐贤放声大笑,雪白的胡须在风中乱颤。“哈哈哈,看来,官家这次,是要动真格了。梁晓,赶车,咱们不去华清池了,马上返回老夫的行辕。” 说罢,又笑着向梁颢吩咐,“太素,你随老夫上车。老夫眼花,还有劳你帮老夫将公文读上一遍!” “遵命!”梁晓和梁颢一武一文,答应着分头展开行动。前者跳上马车的车辕,主动担任了车夫。后者,则扶起张齐贤,一道进入了马车。 二人若久在张齐贤身边,耳濡目染,都养出了足够敏感的政治嗅觉。 朝廷对于永兴军路的决策,虽然太慢了一些。然而,却明显准备动真章了! 这点,从朝廷派寇准前来协助查案这个安排上,就能推断得一清二楚。 那寇老西,眼下虽然没有入主中枢,却是官家最信任的人之一。 先帝当初对立太子之事,犹豫不决,也是人家寇老西伏阙进谏,才令先帝下定决心,将江山传给现在的官家。 “恩相,恩相请慢行!”正当二人也跟着觉得扬眉吐气之际,不远处,又传来了一连串呼唤。却是转运使宋守正身边的判官陈可立,顶着满脸的灰尘和汗水,飞马而至。 人没等离开马鞍,双手已经拜了下去,“恩相,宋司使特地派遣下官,前来求教。他已经避嫌在家多日,积压下来的政务甚巨。可否准许他先返回转运司衙门,一边做事,一边待参!” “嗯?宋司使病好了?”张齐贤推开车门,眉头紧皱,明知故问。 “好了,已经好了!”转运判官陈可立脸色微红,喘息着回应。 “嗯……”张齐贤低声沉吟,心中同时冷笑不已。 那宋守正,显然已经听闻了寇准带着折惟忠前来协助查案的消息,所以,知道他自己在这轮博弈败局已定,干脆选择了主动认输。 不过,到底接不接受此人的认输呢?张齐贤却有些犹豫。 按照他原来的性情,肯定能放对方一马,就放对方一马。 毕竟,双方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大仇。并且,宋守正去年的确保证了各路伐夏大军的粮草辎重补给无忧,没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想到宋守正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来了个“避嫌不出”,张齐贤心中就难免有些发堵。 要不是此人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永兴军路的乱子,也不至于出得那么大,红莲教更不至于发展到尾大不掉地步。 要不是此人不知进退,自己也不至于,差一点儿就晚节不保,无法顺利荣归故里。 正犹豫不决之际,耳畔忽然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紧跟着,数名背上插着旗子的信使,急匆匆冲至。连马鞍都顾不上下,就拱着手向他汇报,“经略,大事不好。红莲教反了!攻破庆州治所安化。庆州知州刘德昭,力战殉国!安化县令刘琼,城破之时,举火自焚而死!” “啊?”张齐贤大惊失色,顿时顾不上再理睬陈可立。 还没等他做出应急决断,车厢中的梁颢,却已经轻轻扯动了他的官袍,“恩相,莫急。莫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106章 局外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聚将鼓,在镇戎军的中军大帐敲响,哪怕是隔着四五里远,也能被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韩青帐篷中听课的一众李氏子弟,毫不犹豫丢下手头纸笔,拔腿就往中军帐方向跑。 韩参军讲的东西固然令人着迷,可是,少听一节课,大伙却不会有什么明显损失。 而军令如山,三鼓不到者,哪怕是李继和的亲儿子,至少也得被军棍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窦沙,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等会儿出去试试那个特大号孔明灯,到底能带起多重的物件。”韩青知道肯定有紧急军情,所以也不怪大伙失礼。放下手中的碳条,笑着吩咐。 话音刚落,却看到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掉头而回。一人拉住自己一只胳膊,高声提醒,“世兄,赶紧跟我们一起去。你现在是录事参军,鼓响三次不到,一样要被军法处置!” “啊——”韩青只知道李继和为了让自己在镇戎军中行走方便,给了自己一个录事参军的头衔。却以为只是个表面称呼,心里根本没把这个头衔当回事,甚至连录事参军的职责是什么,几品几级都没去研究。 如今忽然听到,顶上了录事参军头衔,就得受军法约束,顿时,惊得两眼滚圆。因此,顶着一脸的茫然,任由李家哥俩,将自己拖入军营,一路拖进了中军大帐。 待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稳,李继和已经开始解释擂鼓聚将的原因,“红莲教正式造反了,昨日攻破安化。知州刘德昭战死,县令刘琼自杀。” “天!安化可是个一等一的大城!” “两丈四的城墙,防守设施俱全。咱们镇戎军都不一定能顺利拿得下来。红莲教神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实力?“ “怎么回事?刘德昭一个文官,怎么会战死沙场?” “红莲教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啊?不是前几天还被张环赶着满山跑吗?” …… 刹那间,议论声就纷纷而起。在场所有将领和文职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们印象中,红莲教也就是表面叫嚷的响亮,实力却不堪一击。张环只带了一个营,就连挑了红莲教的七八处堂口。并且每次都是以少击多,大获全胜。 而安化城防备再疏忽,也是庆州的治所。城池是按照防御党项人围攻的标准修建,还有上万厢兵在城内常驻。 通常这种城池,想要将其攻克,进攻方的兵力,至少是防守方的三倍。 而三万以上的兵马聚集,根本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刘德昭那边,或者刘琼那边得到消息,恐怕立刻就会将警讯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甚至直接派遣心腹,就近向镇戎军请求支援! 眼下大伙根本没听到任何警讯,也没看到有信使前来求救,庆州的治所安化,却说丢就丢了,肯定是哪里出现了大问题! 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镇戎军即便立刻扑过去,也没把握将安化城夺回来。甚至可能因为未查明敌情而吃上一个大亏。 唯一没有参与议论的也没觉得震惊的,只有韩青一个。 不是因为他心理素质比其他人高,而是,他对古代战事一窍不通。 在他当兵那些年月,战争早就进入高度信息化、自动化的时代。导弹、飞机、坦克、装甲步兵车才是战场上的主宰,城墙已经完全不存在,敌我双方的兵力对比,通常也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所以在场其他人关注的东西,韩青根本没有感觉。 在内心深处,他反而认为,以永兴军路各级官员的昏庸糊涂,以及地方官府被红莲教渗透的程度。红莲教到现在才只拿下了一座安华城,战略上实在过于保守。 如果换做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义军领袖,如李自成,张献忠,甚至宋江、方腊之流,恐怕永兴军路早就遍地烽烟了,哪会等到镇戎军从前线返回,才忽然想起来动手? 正在心里碎碎念间,又听见李继和用手指敲了下桌案,继续补充:“老夫也是刚刚接到急报,所知并不详细。但是,安化城陷落,是确认无疑之事。此外,庆州、环州、宁州、耀州,都有异动。各地红莲教徒,要么趁机起兵攻城略地,要么大张旗鼓赶往安化。” 中军帐内,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武将和文职,都闭上了嘴巴,静待李继和的进一步安排。 安化城的陷落,出乎他们的预料。但是,各地红莲教徒受到拿下安化的鼓励,陆续起兵,以及起兵之后的红莲教徒大举向安化城聚集,却没超过他们的判断能力。 很明显,接下来红莲教徒,会以安化城为他们老巢。然后利用城墙和充足的防御设施,跟赶来平叛的各路官军周旋。 而安化城的地理位置,人口数量以及繁华程度,也能给红莲教提供一定的底气和必要的财源。 “朝廷已经派遣参知政事寇准,前来彻查粮库失火一案。红莲教赶在这个时候造反,也不完全是坏事。”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李继和想了想,继续说道,“至少,永兴军路的这帮混账玩意,得现在做出决定,是继续跟红莲教勾勾搭搭,还是赶紧一刀两断,或者反戈一击!” “恐怕一刀两断者居多!” “这时候,反戈一击,倒也能证明自己先前只是受到了歹人蒙蔽!” “实在牵扯过深的,就只好彻底投向红莲教了。” “的确是好事,至少能让敌我分明许多!” …… 武将们大多数仍然保持了沉默,个别文职,却笑着点头附和。 凡事必有正反两面。红莲教起事,固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也让原本错综复杂的形势,瞬间变得分明。 包括李继和最近替韩青出头的举动,原本即便他深受官家信任,也会对其前途多少造成一些不良影响。而现在,随着红莲教造反,不良影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朝廷进一步决策,肯定还得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下来。”向文职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稍安勿躁,李继和笑着补充,“但是,老夫预计,我镇戎军,不会承担平叛任务。而是肯定又得调头返回环州,以防备李继迁那厮借机毁约入侵!” 这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换了谁站在党项首领李继迁的位置上,也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时机。更何况,李继迁现在以蛮夷自居,连姓氏都打算改成拓跋。而签了约不算数,对于蛮夷来说,乃是家常便饭。 当即,众武将和文官们互相看了看,心中默默叹气。谁都不敢保证,这次掉头开往环州前线,能不能还有机会活着返回汴梁,再次与妻儿相聚。 “老夫之所以下令擂鼓聚将,是为希望大伙有个准备!”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李继和在心中叹了口气,声音迅速变得柔和,“老夫知道,这样对各位来说,有点残忍。但是,我等既然披甲从戎,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党项鹞子打进来,祸害我大宋百姓。所以,还请各位,回去之后,使出全身解数,安抚麾下的弟兄们。另外,这个月,下个月,军饷都加倍发放。肉食每三天保证一次!” “都监放心,我等分得明白轻重!” “都监放心,我等肯定会努力保证士气不坠!” “都监放心,即便没有双倍军饷和肉食,弟兄们也不会过于沮丧!” …… 回应声轰然而起,所有武将和文职,都陆续高声承诺。 大宋执行的是强干弱枝政策,目前禁军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地方兵马。并且,禁军完全执行的是募兵制,军饷颇为丰厚,兵源也大多数来自河南、河北的富庶之地。 这样做的好处是,极大降低了地方官员起兵叛乱的可能。然而,同时坏处也极为明显。 那就是,禁军一旦开赴边疆,士气就会明显下降。执行任务时间越久,士气就越低! 而镇戎军已经在前线顶了一年多,上个月才刚刚奉命返回汴梁修整。结果半路上又掉头开往环州前线,弟兄们的士气,可想而知。 增加军饷和肉食供应,只能起到缓解士气下降速度作用,却解决不了弟兄们的思乡之情。安排武将和文官们下去做动员,也只是尽人力而已,能不能管用却很难说。 但是,除了这个两个措施之外,一时半会儿,李继和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因此,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如此,就有劳诸位了。情况随时都会变化,还请诸位,最近几天打起精神,勿坠了我天下第一强军的名头!现在,先下去尽力安抚弟兄。如果情况变化,老夫会随时擂鼓聚将!” “遵命!”众人齐齐行礼,然后快速转身离去,每个人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脸上的神色也极为凝重。 没有士气,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而去年五路大军伐夏,都被李继迁打了个大败亏输。 一旦人带着党项鹞子毁约入侵,与红莲教里应外合。镇戎军独自一支,前面迎虎,身后迎狼,能有多少胜算?! 此次时刻,整座中军帐内,唯一一个,脸色没有变得凝重的,仍然只有韩青。 不是因为对镇戎军的战斗力无比信任,而是跟大伙根本没有共同感觉! 在他那个时代,军人舍小家为大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每逢边境上有异动,“首战用我”呼声,就会一浪高过一浪。 此外,别人都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回汴梁,与家人团聚。而他,则巴不得自己距离汴梁越远越好。 特别是刚才听李继和说起,朝廷已经派遣寇准带队,前来彻查粮库失火一案。以他上辈子的阅历,立刻就明白,自己马上就要从旋涡中爬出来了。 因此,他就更不愿意回汴梁,去面对身体前主人的家族。 至于开赴前线,好像也不关他的事情。 当他从旋涡中爬出来之后,李继和应该立刻就会把录事参军的头衔收回去。届时,他就是草民一个,愿意去哪去哪,根本不需要再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正一边没心没肺地想着,一边迈步离去。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了老狐狸李继和的声音,“韩参军留下。老夫有话问你!” 第107章 时间差 “是,都监!”韩青愣了愣,答应着停住脚步,掉头而回。 “老夫已经修书给张齐贤,请他撤销对你的海捕文书了。按目前情况,应该半个月之内,就有结果。”李继和看了他一眼,话语里隐约露出了几分不满。 韩家小子什么都好,并且还带着其他年青人身上根本看不到的沉稳。唯一的毛病,就是稳得有些过了头,好像永远是个局外人一般,让自己看了就忍不住想要踹他两脚。 “多谢世叔!”韩青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屁股已经面临着挨飞脚的危险,双手抱拳,向李继和躬身道谢。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实在受不了他的平淡,李继和皱了下眉头,故意说道:“那寇准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他来了,固然会将粮库失火的事情查个清楚。可如果你在定安县做的事情,有违法乱纪之处,少不得也要被他狠狠收拾。” “晚辈明白!”韩青历史学得再差,好歹也能记住寇准这个大宋名臣。笑了笑,轻轻点头,“晚辈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即便有,也是被逼无奈之下,不得不反击。” “包括半夜摸进城里去,绑架在职主簿?!”李继和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醒,“大宋律例,可没说过,巡检发现主簿犯罪,可以不向上司弹劾,就直接抓他。” “他先派死士去坊州子午寨刺杀我!”韩青赶紧拱起手,小声为自己辩解。 然而,话说出口,却禁不住有些心虚。 他抓到周主簿之后,严刑逼供。姓周的吃不住苦,把自己在红莲教的身份,以及红莲教在定州的布局,都给招了出来。却唯独不肯承认,射伤李源的刺客,是周家所派。 后来遭到追捕,忙着逃命,韩青就没顾上调查,到底是谁派遣了刺客,还携带了民间严禁使用的弩弓。 而现在,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韩青的心情开始放松,就立刻又想起了这个疑点来。 不过,即便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他也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把罪名直接推给已经死去的周主簿,他当时潜回定安县抓了对方,然后又大放孔明灯等举动,便事出有因。 毕竟,在性命受到了严重威胁的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不能禁止他对周主簿等人进行报复。 但是,如果他实话实说,告诉别人刺客有可能来自第三方,他的报复就有些不占理儿了。 官场的事情,向来错综复杂,一旦被别人揪住这个抓手,再做出新文章来,他又要面临一大堆麻烦。 “你能有充足理由就好。”正忐忑不安间,又听见李继和笑着补充“老夫只是给你提个醒。寇准在你这般年纪之时,便中了状元。随即便被先帝看中,作为宰相之才培养。他可不像别人那么好糊弄。虽然……” 抓起桌子上的茶,轻轻润了润嗓子,他的声音稍稍转低,“虽然凭着你后来给朝廷贡献破腹取箭之术,以及火药箭、神臂车等镇国利器,可以将功抵过。但是,能没有过错,肯定还是没有任何过错为好。否则,哪天被别人翻扯出来,难免会成为你仕途上的羁绊。” “多谢世叔,晚辈会加倍小心应对。绝不因为海捕文书被撤,就掉以轻心!”虽然对做不过官,持无所谓的态度,韩青仍旧感谢李继和的提醒,再度向对方行礼。 “你明白就好!”李继和终于心满意足,笑着点头,“寇老西儿这个人,怎么说呢?嗨,反正很难对付。也不会像老夫这样,看你是个将门之后,就多少留些情面。” 这是他第三次,提醒韩青小心应付寇准了。让后者无法不往心里头去。然而,脑海里刚刚开始回忆上辈子有关寇准的那些历史描述和文艺作品,韩青的心脏,就忽然猛地一抽。 “晚辈明白,多谢世叔!”强忍心脏的不适,韩青再度向李继和行礼。同时,心情不知道是该郁闷,还是欢喜。 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上次出现的时间,还是在二十多天之前。 当时,他差点就死在了叶青莲之手。多亏残魂在关键时刻,重新接管了身体,将韩家祖传枪法的威力发挥了个十足十,才让他侥幸逃过了一劫。 而在那之后,残魂好像就因为用力过度,油尽灯枯,长时间没有再对他施加任何影响。以至于,他都以为,残魂彻底消失了,心里还隐约觉得有些不适应。 没想到,今天听李继和反复提起寇准的名字,残魂竟然又醒了过来。可见,身体的前主人,跟寇准渊源极深。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在老夫军中建功立业,还是想返回汴梁,继续完成学业,然后等待吏部另行选拔委派?”看到韩青表情终于有了几分凝重,李继和还以为是自己的提醒起了作用。便不再多啰嗦,笑着进入下一个话题。 “晚辈……”韩青犹豫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干脆坦然承认,“晚辈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句实话。 无论留在军中,还是返回汴梁,在他心里,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武艺只学了一个皮毛,军略方面,虽然不能算一窍不通,至少他上辈子当兵时学的那些东西,在宋代还能适用的极少。 而返回汴梁继续完成学业,对他来说更是一个笑话。 除了字写得不错之外,那些诗词歌赋,经世文章,他样样都不会。只要进了太学上舍的门,三天之内就得穿帮。 至于太学上舍毕业之后,再经过一次吏部选拔去做官。总得太学上舍毕业之后,再去考虑。如果连太学那一关都过不了,还提什么吏部选拔? 如此想来,实际上他最喜欢也最适合的地方,仍旧是金牛寨。 在做巡检那段日子,虽然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却是他穿越以来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 “那就先留在老夫身边吧!有老夫照应着,总比你四处乱闯,被人算计了强!”不知道韩青的真实想法,李继和误以为,年青人真的是在仓促之间,没想好该如何选择。笑了笑,干脆直接替他做出了决定。 既然他已经替韩青做了主,后者也不好拒绝,干脆笑着拱手,“晚辈听从世叔的安排!” “老夫知道,你祖父希望你由武转文。不光你们老韩家,如今,很多将门,都在这么做。”对他的回应还算满意,李继和想了想,又笑着说道:“但是,做文官这条路子,未必适合所有人。做武将,有没有真本事,上阵打几仗就能得到验证。做文官,却不但要会做事,还要懂得耍心机。有时候,会耍心机比会做事还吃得开。久而久之,心就变脏了,很难再活出一个人样来!” 他确实打心眼里欣赏韩青,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拿后者当自己的晚辈教育。而韩青,又是两世为人,极知道人情冷暖,立刻把感激显露在了脸上。 “算了,不提了。反正,做武将的危险,大多数来自胸前,做文官,却大多数来自背后。”见韩青听得认真,老将军又担心,自己的话,让年青人失去锐气。随口总结了一句,再度转换话题,“庆州的情况,你都听到了吧?红莲教真的反了,党项人不可能不放着现成的便宜不占,信守和约。过几天,老夫少不得要带着你,掉头返回边关。” “晚辈听到了。”韩青想都不想,坦诚地回应,“您老担心,弟兄们因为回不了家,士气大降。” “光听到没用,你有办法替老夫解决这个麻烦没有?”李继和又看了他一眼,笑着追问。 他只是顺口一说,其实内心里,并没真的指望,韩青能替自己想出什么有用的对策。 士气这东西,想提起来,要么靠军饷翻倍给,要么靠连续打胜仗。除此之外,很难玩出新花样来。 果然如同他的意料,韩青搜肠刮肚想了好一阵,却只是轻轻摇头,“世叔见谅,晚辈对军略几乎一窍不通。对于如何提高士气,更是摸不到任何头绪。” “嗯!无妨,老夫只是随口一问!”李继和收起笑容,轻轻摆手。正准备再换一个话题,却又听见韩青低声询问,“既然镇戎军就在庆州,为何不直接剿灭了红莲教再走。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哪那么容易?”李继和立刻相信,韩青对军略真的是一窍不通了。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除非城里有人里应外合,否则,想攻下安化这种大城,没三五个月时间,根本不可能。而红莲教刚刚起事,从上到下心气正足,不会这么快就有人想接受招安。” “需要这么久?”韩青眉头紧皱,快速回忆自己路过安化城之时,看到城墙模样,“不过是一座土城……” “如果没人里应外合,要么豁出去弟兄们性命,派他们爬云梯。要么豁出去时间,打造攻城器械。”李继和知道他真的不懂,所以也不生气,只是叹息着解释。 “另外,红莲教闹得再欢,对朝廷来说,都没有党项人趁机入侵威胁大。镇戎军是禁军中的精锐,不可能不去边关抵挡铁鹞子,而把时间和体力,都浪费在庆州这边。老夫估计,朝廷会另外调派大军前来平叛。而咱们,则是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 镇戎军总计才两万多弟兄,他当然豁不出去,用人命去堆城墙。而打造攻城器械,光是准备木头,就得十天半个月。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党项人恐怕早就破关而入,直接杀到大伙身后了,情况反而更加危险。 再者,就是朝廷的统筹部署问题。 朝堂上无论换了谁做主,都不可能,把战斗力最强的镇戎军,浪费在平叛上,却派战斗力较差的其他兵马,去驻守边关。 道理很简单,而韩青只是缺乏经验。李继和相信只要自己略加解释,后者就立刻能想明白。 谁料,他的话音落下,韩青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而是皱着眉头,继续低声反问:“只是担心时间上来不及么?如果赶在党项那边有所动作之前,就把安华城夺回来,是不是党项人就不会轻易再毁约入侵了?那样的话,就能打个时间差出来。发现红莲教已经灭了,党项人想必……” “当然!”李继和没好气的打断,“党项那边,知道消息再做出决策,的确至少也需要花费一个月时间。问题是,安化是一座大城,里边的粮草辎重,尽数便宜了红莲教。城墙又是为了防备党项人围攻所建。一个月时间,老夫不可能……”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眼神却忽然大亮。抬起手,一把抓住韩青的手臂,“你,你小子有办法潜入城内?就像你当初去抓周主簿那样?赶紧说出来,办法如果有用,老夫,老夫保你今后无论闯了什么祸,都由老夫替你担着!” “晚辈对安华城不熟悉,没办法潜入城内!”韩青笑了笑,轻轻挣脱老将军的拉扯,“不过,安化城的城墙,晚辈也许能有办法将其弄塌。问题是,如果城墙塌了,接下来的战斗,您老有几成把握?” “十成!”李继和拳头紧握,用力挥舞,“城墙垮了,老夫还能怕一群疯子?要怎么弄,你赶紧说,哪怕你要老夫把所有弟兄,都归你指挥,老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第108章 临战 “不需要所有兄弟,都监给我拨五十名木工和铁匠……”韩青笑着接过话头,低声提出要求。 “没问题!”没等他把话说完,李继和就迫不及待地回应。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又皱紧眉毛连连摇头,“莫非你要用神臂车发射火药罐子?不成,肯定不成。这个办法,老夫先前就想到了。但是,安化城的土墙足足有一丈厚,火药罐子不可能将它炸垮。并且打造神臂车,也需要足够的时间。” 所谓神臂车,就是韩青前几天演示给老将军看的半扭矩式投石车。为了取悦皇帝,给韩青争取更大的功劳,老将军才给其取了个更好听的名字。 在老将军看来,此物如果真的像韩青说的那样,能够将五十斤重的火药罐子,投掷到两百步之外,肯定是一等一的破敌利器。然而,单独使用,却未必能发挥出其全部威力。 而批量打造的话,则需要足够的木料,工匠和时间,并且培训士兵进行熟练操作,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自己刚才恐怕是空欢喜一场。 “我不需要用投臂车,打造那东西太费功夫。您把木工,铁匠给晚辈找来,再让昭亮、昭逊和张环三个,各带五百精锐归晚辈指挥就行。”韩青笑了笑,脸上带上了几分神秘,“剩下的事情,就是将镇戎军开到安化城下,并且保证红莲教不敢出城野战了。晚辈不懂怎么做,您老……” “好,剩下的事情,交给老夫!”李继和听得眼神又是一亮,再度爽快地挥手。 在他看来,反正朝廷调动镇戎军返回环州前线的命令,再快也得七八天才能下达。而眼下镇戎军大营距离安化城却只有一百里出头,慢走三天也能抵达。 眼下自己带着镇戎军杀过去,即便没有足够时间破城,也能杀一杀红莲教的威风,又何乐而不为? 若是韩青没吹牛,真的能把安化城的城墙弄垮。红莲教那伙刚刚集结到一起的乌合之众,既缺乏训练,又没有名将指挥,怎么可能挡得住镇戎军全力一击?! 他年青时就以勇毅果决而著称,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做事喜欢多看数步,决断力却丝毫没有减退。当即,就开始着手兑现承诺,吩咐人将随营工匠全都集中起来,供韩青挑选。 而韩青,有心回报老将军对自己的支持和保护,也不多啰嗦。立刻带着窦沙、李昭亮、李昭逊三个,将工匠们精挑细选。 最后,挑出了身体强壮,干活利索的五十名木匠和五十名铁匠,单独立营,打造破城利器。 趁着韩青在做准备的功夫,老将军李继和,又将大量斥候派了出去,打探红莲教的动向和有关安化城的消息,很快,各种情报,就流水般送到了他的案头。 原来,那庆州知州刘德昭,数日前从老将军这里告辞之后,仔细权衡利弊。毅然决定,做一些事情,与红莲教彻底切割。 恰好有消息传来,一伙红莲教徒,在数十里外“起事”。刘德昭毅然决定,召集全部厢军,前去平叛。 本想借助那群红莲教徒的脑袋,向朝廷证明,自己先前只是受了蒙蔽,并非红莲教的同伙。却不料,麾下的几个厢军干将,竟然全都是红莲教的爪牙。 结果,大军前脚出城,后脚,奉他的命令留在城里坐镇的厢军指挥使廖永全,就把城池献给了红莲教法王史德熙。 刘德昭大怒,立刻带领兵马掉头回扑。没等走到城门口,他麾下兵马就散掉了八成。 剩下两成,全是红莲教徒。趁着他欲哭无泪之际,一拥而上,将他连同他身边的侍卫,一道给剁成了肉泥。 这下,庆州城的粮草、器械,包括刘德昭临时从民间征用的牲口,全都归了红莲教。 红莲教立刻兵强马壮,其法王史德熙,干脆下令各分舵一道起事,并且将总舵直接设在了安化城内的知州衙门。 ”这个废物,真是死不足惜!恐怕到了临死之前,都没弄清楚,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早就成了红莲教徒!”李继和将消息汇总之后,气得连连拍案。 然而,气归气,老将军却愈发明白,眼下庆州,虽然还归属于大宋。自己所面临的情况,却跟深入敌国境内作战差不多。 无论在物资供应,军情了解,民心支持,以及地形熟悉等方面,跟对手比起来,他都不占任何优势。因此,愈发地不敢急于求成,只管紧闭了营门,静等韩青那边做好准备。 而韩青也没让他等得太久,到了第三天头上,就做出了十几套攻城利器。 为了保证不让镇戎军在坚城之下,碰个头破血流。李继和带着少数几个心腹,特地就近找了处废弃多年的堡寨。 他先亲眼看着,韩青带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打造好的攻城利器施展了一遍,确定了其效果。然后,才下令大军开拔,气势汹汹扑向了安化城! 此时此刻,红莲教上下,最忌惮的便是镇戎军。因此,早就在军营四周围,撒下了无数眼线。发现镇戎军前进的方向是安化,立刻将消息飞马送到了其法王面前。 而那红莲教法王史德熙,也曾经做过几天厢军指挥使,粗通军略。知道自己麾下虽然人多势众,却没有经过严格训练。各分舵弟兄之间,配合也很难达到默契。因此,果断下令,沿途各分舵和山寨不得浪战,若是遭到镇戎军攻击,各舵主、寨主只管将山寨和舵口放弃,带领麾下弟兄向总舵靠拢。 于是乎,镇戎军一路顺顺当当,没遭到任何阻拦和骚扰,就杀到了安化城外。 而安华城内,红莲教徒的数量,也与日俱增。几乎是在转眼间,被迫临时撤过来的和各地主动赶过来的教徒总数,就超过了十万。 坐拥十万部众,红莲教法王史德熙,无法选择继续隐忍。响应麾下左右护法,四大使者和众多分舵主的呼吁,亲自带领十余万教众,出城迎战。 双方稍一接触,人数超过镇戎军三倍的红莲教徒们,立刻被杀了个溃不成军。 亏得史德熙提前留了一手,在东西两个城门,各自布置了下了一支队伍接应。还在城头上,布置人手用强弩和羽箭掩护,才在溃败之际,将七八万教徒,都成功撤回了城内。 这下,红莲教内部的骨干们,都认清的现实,不敢再呼吁史德熙,带领大伙在野外“消灭”镇戎军。 而史德熙,也借助镇戎军已经杀到城外的契机,连夜整合队伍,梳理并收拢指挥权,淘汰老弱。 七八万教众,来自不同堂口,想要快速拧成一股绳,就避免不了流血。 好在左右护法,四大使者都“深明大义”,而众多分舵主,也被镇戎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给吓住了,知道不整合到一起,早晚就会被官兵消灭。所以,当晚流的血并不算多。 饶是如此,史德熙也足足忙了一夜没合眼,才勉强将队伍梳理出了一个大概框架。 直接命名为红莲救世军,下设左中右三厢和护法队一部。 每厢之下,又设左中右三军。而每军之下,则设了左中右三个营。营下又设了五个都,每都教众一百。 七八万教众,只留下一万五千,其余全要淘汰掉作为辅兵,一夜之间肯定来不及。 但是,既然框架已经搭好,各军、营的指挥使,也有了着落。接下来怎么淘汰,自然有各级指挥使去负责,用不到法王史德熙亲力亲为。 看看天色将明,而日出之后,镇戎军肯定会试探着向城头发起进攻。史德熙不敢继续强撑,下令左、中、右三军轮流守城,每四个时辰轮换,然后赶紧去后堂小睡,养精蓄锐。 谁料,还没等他将脑袋放在枕头上,卧室之外,就传来了一声亲卫的报告,“报,法王,青莲圣女回来了,有紧急事情需要当面向您禀告!” “什么事情,告诉她,等老夫一个时辰!”史德威与青莲圣女,虽然都是红莲教中的核心人物,却不属于同一个体系,因此,他非常不耐烦地吩咐。 谁料,他的话音刚落,卧室的门,竟然被人直接推开。 红莲教护教圣女叶青莲,带着一股子冷风,径自闯到了他的床头,“法王,别睡了,趁着此刻人心未散,赶紧下令撤退。否则,教中兄弟,恐怕要尽数葬送于此!” 第109章 炸了 “撤退?”史德熙累了一天一夜,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听叶青莲回来二话不说,就要让自己将先前取得的所有成果尽数放弃,登时就怒火上撞,“圣女,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道多少弟兄不惜性命,才换来的眼下的局面?” “撤退,趁着现在官军还没发起总攻!”叶青莲也是赶了一整天的路,风尘仆仆,后退半步,沉声解释,“官军手里有一种利器,可以让城墙垮塌。我看过他们偷偷弄垮的堡寨,无论多厚的墙,都是一样!” “怎么可能?”史德熙根本不相信叶青莲所说的话,脸色愈发难看,“圣女休要危言耸听!除非镇戎军中真有人会施法,否则,怎么可能把好端端地城墙随便弄塌。更何况,安化城头,各种防御设施齐全,官军轻易也靠近不了城墙。”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塌的。但是应该与火药有关!”叶青莲急得直跺脚,却无法拿出任何有力证据。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镇戎军大营周围转。原本打算,只要找个机会,就送韩青一命归西。 谁料想,李继和将韩青保护得那叫一个严密。 哪怕是韩青后来单独立营,每天也至少五百兵卒跟着,外人连靠近的他机会都没有,更甭说下手刺杀。 而叶青莲又是一个不达到目的,坚决不肯罢休的性子。所以无论韩青去过什么地方,她过后都会跟过去看上几眼,以便能从其中发现防御细节方面的疏忽,为下次动手做充足准备。 结果,在镇戎军拔营杀向安化之后,她便在韩青向李继和曾经去过的废弃堡寨遗址处,发现了大量寨墙被弄塌的痕迹。甚至发现了一座临时堆砌的土丘,被拦腰弄成了两截。 联想到红莲教总舵最近迁往了安化,她立刻明白,李继和准备将安化城的城墙弄塌,然后将所有红莲教弟兄一网打尽。所以,才不顾一切跑过来向史德熙示警。 沿途既要躲避官府的差役,又要尽量避开镇戎军的斥候,这一路上,所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 然而,让她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是,她历尽艰辛带回来的情报,史德熙居然一个字都不肯相信。 “火药,我上次就听你说起过!”只见此人,先不屑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冷笑着说道,“你派人送来的那个突火枪,我也找铁匠仿制了几支。除了能将战马吓得到处乱跑之外,根本没啥威力。甚至在十步之内,都穿不透单衣!” “姓韩的亲手配出来的火药,威力远比外边买的大!”叶青莲又气又急,跺着脚说道,“前面已经有无数弟兄,伤在他打造的火药箭下。我还亲眼看到过,他用装满火药的小罐子,把地面炸出了一个深坑!” “火药箭里头,放了断肠草。只是熏人熏得厉害,但是用湿布掩盖住口鼻就能对付。”史德熙闻听,愈发不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至于你说的火药罐子,老夫没看到过。等天亮之后,找人做几个验证一下,如果真的威力巨大,我红莲救世军,倒也可是利用起来守城。” 叶青莲大急,红着脸眼睛催促,“别守了,真的守不住。我亲眼看到……” “圣女,不要说得太轻松!”史德熙瞪了她一眼,浑身上下,忽然王霸之气四射,“连弟兄带家眷,有近二十万众,你让我带他们去哪?除了安化城,眼下又有哪里,能提供如此多的房屋,养活如此多张嘴?若是连如此坚城,都守不住,哪个山寨,又能抵挡镇戎军倾力一击?古语云,士气可鼓不可泄。咱们主动撤了,这口气就泄了,今后甭想还能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可是,可是……”叶青莲只想着不能让弟兄们留在安华城内等死,却还没来得及去想,弃城而走的连带后果,顿时,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 看到她哑口无言模样,史德熙无奈地挥手,“圣女下去休息吧,守城的事情,交给老夫。老夫知道你对圣教尽心尽力,可是,如果忙的不是地方,你越忙,就会把事情弄得越乱。” 这话,打击力度就有些重了。 红莲教上下,一直有人认为,大伙之所以被迫如此仓促地起事,就是因为前任圣女余柏莲和现任圣女叶青莲两个,没事儿找事儿,非要去撩拨那个姓韩的。 否则,姓韩的老老实实做他的巡检,红莲教安安静静地积蓄实力,原本井水不犯河水。 姓韩的家在汴梁,说不定哪天就走门路高升了,根本发现不了红莲教的存在。 而红莲教不急着去寻姓韩的晦气,也不会被此人放火烧了分舵,拿走了善男信女名册,更不会引来镇戎军! 造反不是儿戏,总得先准备好能够一年吃的粮草辎重,然后再等待一个有利时机。 党项李继迁早晚还会再跟大宋打起来,那时候,大宋官兵全都被党项人牵制。红莲教趁势扯起义旗,才有希望大业可成。 而被前后两个圣女这一折腾,大伙没准备好,也得反了。 原本想借党项入侵的机会,现在,反而成了大伙拼着性命,去替党项人创造机会入侵。 …… 类似的抱怨,还有很多,未必都不占理。 只是,这些话,红莲教的核心人物们,以前私下里议论归议论,却谁都没有挑明。 而史德熙今天又累又烦,顺口就将其意思表达了出来。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叶青莲的脸上,已经凝满了寒冰。一双美目当中,隐约也有泪光闪烁。 “法王如果怪我,日后尽管开香堂,咱们在圣母面前,一五一十把话说明白。”贝齿轻咬红唇,她的声音低沉且沙哑,“但是,你今天必须想办法,让大伙分批撤离。可以先去环州,然后再去夏州。我带人留下来,为你们断后,吸引官军注意力。” “就你……”史德熙既然把话说了,心里反而没了顾忌。笑了笑,不屑地摇头,“圣女累了,下去休息吧。是战是撤,总得打过了再说。” 说罢,又摆了摆手,倒头便睡。 叶青莲有心硬揪他起来,却终究顾忌着彼此的身份,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而就在此刻,卧房窗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人扯开嗓子,高声汇报:“法王,不好了,不好了,圣母,圣母在天上,在天上显灵了!” “你说什么,圣母显灵?”史德熙翻身坐起,一把推开了窗子。 圣母显灵,是他们这些红莲教绝对核心人物,用来愚弄教众的手段。就算底下的分舵主,堂主,都不知道如何施展。 眼下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忽然有人弄出圣母显灵的景象,不用问,肯定是在图谋不轨。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两眼圆睁,大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见黎明前的天空中,一尊两丈大小红莲圣母,飘飘荡荡,朝着总舵上空飞来。衣衫,打扮,动作,与平时教徒们跪拜的圣母像,别无二致。 只是此刻的红莲圣母,脸上没有半点慈悲,却双目圆睁,怒容满面。仿佛有人犯下了大错,惹得她不得不现身施加惩处。 “圣母在上,请保佑弟子平安富贵!” “圣母在上,请保佑弟兄打退官兵!” “圣母……” 跟着史德熙等人造反的教徒们,有不少都是狂热分子。平素恨不得将全家人的性命,都献给所谓的红莲圣母。此时此刻,看到圣母降临,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丢下兵器,对着天空納头便拜。 而半空中飘来的红莲圣母,却对所有人的动作,都视而不见。径直掠过了众人的头顶,掠过了红莲教总舵,掠过了大半个安华城。 随即,忽然在空中晃了晃,“轰隆”一声,化作了一团烈焰! 第110章 用魔法打败魔法 “啊——”史德熙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天空中炸碎的那个圣母,肯定是假的! 作为红莲教的几个核心人物之一,他从来就没相信过,红莲圣母的存在。 问题是,他却不知道,该死的镇戎军,怎么让一个假的圣母,在天上飞。 他更解释不了,为何圣母飞着飞着,就会轰然炸碎。 “假的,大家不要慌,天上的圣母是假的。红莲圣母发怒,施展法术击碎了她!”同样作为红莲教的核心人物,叶青莲的反应速度,要比史德熙快得多。一个箭步窜出了卧房,紧跟着,又三纵两纵,登上了房顶,手做喇叭,放在嘴边,使出全身力气叫喊。 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安化城中,无数红莲教信徒,对着半空中落下来的火焰,跪拜嚎啕,一个个如丧考妣。 红莲圣母炸了! 他们信奉了很多年,在心里认为无所不能,可以给他们带来今生和来世幸福的红莲圣母,炸了! 在炸碎之前,红莲圣母很生气,对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非常生气。 红莲圣母刚刚飞过总舵上空不远,就炸得粉身碎骨。 谁做了错事,不问可知! 俗话说,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此时此刻,安化城内,以前对红莲圣母信得越深,越痴迷的人,心中越是绝望。 甚至不少狂信徒心中,充满了恨意。不是恨城外的镇戎军,而是恨带他们造反的法王、四使和各分舵主。 很显然,是造反的行为,违背了红莲圣母的本意。进而导致圣母亲临安化城上空,自毁分身以表达愤怒。 “不要慌,假的,圣母法力无边,才不会碎掉!” “不要慌,天上的圣母是假的,是官兵的障眼法!” “不要慌……” 此时此刻,头脑仍然能够保持冷静的,也不只是叶青莲一个。还有不少舵主和堂主,也纷纷挺身而出,尽可能地呼吁身边的教众,擦亮眼睛,分辨真伪。 然而,几十个人的喊声,如何比得了上万人亲眼所见? 这个年代,在寻常人眼里,能飞上天空的,只有鸟雀和神仙。 那么大一个圣母,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说不是神迹而是障眼法,有谁肯信。 当即,便有狂信徒便跳了起来,对分舵主们的话语,高声驳斥。 紧跟着,更多人跟随在了狂信徒身后,对分舵主们咆哮,怒骂,甚至恨不得动手将其大卸八块。 而个别昨晚在史德熙辣手整军过程中,受到了委屈的人,或者看到亲朋好友如何被杀的人,更是果断抓住机会,推波助澜。 不多时,整个安化城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任史德熙麾下昨晚刚刚建立的护法队倾巢出动去弹压,都无济于事。 “上城,赶紧带人上城。官兵打上来了,打上来了!”史德熙终究是做过指挥使的人,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缓过神之后,立刻下达了最新命令。 想解决内乱,最好的办法,是借助外部威胁。 所以,官兵发起进攻的消息,是此刻让所有人恢复冷静的,最佳药剂。 “官兵,官兵攻城了!” “官兵攻城了!” “官兵——” 仿佛与他的命令声相呼应,慌乱的叫喊声,猛然在城墙上响起。紧跟着,号角声响成了一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着清晨的寒风,直接刺入每个人的心窝。 城内混乱仍在继续,但是,有不少清醒者,立刻意识到的孰轻孰重。拎着兵器,奔向马道,登上城墙,坚决不给官兵可乘之机。 借着晨曦,他们清楚地看见,大队的镇戎军,正在向安化城西墙缓步推进。长矛和钢刀上闪烁的寒光,宛若一波波海浪。 走在整个军阵最前方的,是三支小队伍,规模、兵器和装扮,都与其同伴截然不同。 每支队伍只有五百人上下,没有甲胄,没有兵器,手里推着永兴军路民间最常见的独轮车,车前方,则高高地竖起了一面木盾。 因为车上的载重不大,他们的脚步很轻松。甚至,很快就脱离了镇戎军本阵,推进到了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之内。 一百五十步,已经是城头上床弩的有效攻击距离,然而,他们却仍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推着独轮车,快步急行,转眼间,就又向安化城的西侧城墙,靠近了一大截。 “放弩,放弩,别让他们靠近!”史德熙与叶青莲两人,同时冲上了城头,朝着城墙上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的弟兄们,高声命令。 “是!”回答声稀稀落落,不少弟兄们,甚至连动都没动。 大伙之所以上城抵抗官兵,是为了避免城破之后,玉石俱焚。可不是继续听法王和圣女作威作福。 这两个人的行为,已经给红莲教上下带来了巨大灾难。谁再昧良心支持他们,就是自己找死。 然而,终究是积威日久,仍然有少部分弟兄,按照史德熙和叶青莲的吩咐,扣动了床弩上的机关。 “呼——” “呼——” “呼——” 两丈多长,成年人手臂粗细的弩箭,陆续飞出,直奔一百二十多步外的独轮车队。 大部分,都没有命中目标,只有两三支,正中高高竖起的盾牌。 盾牌立刻四分五裂,独轮车也瞬间倾覆,里边的木杆子,铁零件儿等物,洒了满地。 然而,借助盾牌的缓冲,藏身于独轮车后的官兵,却及时丢下车把,跳向紧邻的盾牌之后,根本没受到任何伤害。 “弓箭,用弓箭朝他们头上招呼!”史德熙一看,就知道继续用床弩射,纯属浪费。因此,果断更改命令。 “嗖嗖嗖嗖嗖……”稀稀落落的羽箭,从城头上腾空而起,掠过一百多步远,掉头扎下。 “举盾!”独轮车后,有人高声命令。 一面面盾牌,从车顶举起,与车前方树立的木盾一道,组成了一个个简陋的窝棚。 半空中落下来的羽箭,大部分都错施目标。少部分成功落向了独轮车,却被两面盾牌阻挡,毫无建树。 “继续射,继续射,不要让他们靠近城墙!”史德熙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扯开嗓子高声招呼,“先射三波,然后换成火箭。用火箭烧了盾牌,让他们无处藏身!” “是!”回答声仍旧稀稀落落,射向独轮车的羽箭,也丝毫不见增加。 很多教徒,奔向敌楼,从取暖的火盆中捡来燃烧的木材。然后将绑着油脂球的火箭点燃,朝着独轮车发射。 因为油脂球影响了射程,大部分火箭,都没等抵达独轮车上空,就落向了地面。零星几支命中了盾牌,被藏在车后的镇戎军老兵用刀一拍,立刻灰飞烟灭。 “我在这里指挥,你去喊人。喊所有能喊动的人,上城墙。否则,城破之后,咱们全都得死!”到了此刻,史德熙也顾不上再怪叶青莲惹祸上门了,铁青着脸,朝对方叫嚷。 七八万弟兄,眼下站在西侧城墙上的,还不到七百。这样下去,官兵不用想办法弄塌城墙,直接竖起云梯,都能将安化城一鼓而克。 所以,必须招呼更多的弟兄参战,甭管他们现在还信不信红莲圣母,也甭管他们心中是否存着怨气。 “好”叶青莲也知道,即便史德熙采纳自己的意见,也来不及组织撤离了。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还没等她的两脚重新踏上通往城内的马道,半空中,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啸声,“嗖嗖嗖嗖……” 愕然扭头,她看见数十支手臂粗,两丈多长的弩杆,从官军的本阵中腾空而起,直扑而至。弩杆前部,一个个甜瓜大小的圆球,红光闪烁。 “轰隆!”一支巨弩命中敌楼,轰然炸响,炸得敌楼内外浓烟滚滚。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响声连绵不断,四十几支巨弩,或者命中垛口,或者命中城墙,相继炸裂,将更多的火光和浓烟,送上城头。 眨眼间,安化城的西侧城墙和敌楼,就彻底被浓烟所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第111章 凿墙 安化城头的红莲教信徒,原本士气就因为亲眼目睹了“圣母”爆炸,而变得极为低落。忽然听到身边巨响声不断,紧跟着鼻孔里就吸进了一股令人头晕脑涨毒烟,顿时溃不成军。 一个个丢下兵器,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奔向通往城下的马道。结果在转眼之间,就又将马道给堵了水泄不通。 “不要慌,不要慌,弩箭威力不大,用湿布堵住口鼻,就能对付烟熏!用湿布堵住口鼻,咳咳,咳咳咳,咳咳……”整个安化城头,此时此刻,唯一头脑还保持着清醒的,恐怕就是红莲教法王史德熙。只见他果断拔出佩刀,一边疯狂挥舞着,一边高声叫喊。 他的话大抵没错,如果城头上的教徒们,肯静下心来仔细看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些会爆炸的弩箭虽然来势汹汹,可除了被其直接射中的倒霉鬼以外,几乎对周围的人造不成任何杀伤。 而浓烟虽然令人头晕脑胀,咳嗽不止,却没有直接晕死任何一个人。甚至在城头上,连把人直接熏晕倒的情况都没有出现。 只是毒烟看起来规模庞大,恨不得将整个安化城包裹在里边一般。 只可惜,此时此刻,史德熙的话,又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他徒劳地驱赶了半天,结果却是赶过来这个,又逃了那个。最后,身边总计纠集起来不到五十个人,连安化西侧城墙的每个垛口分配一个人,都做不到 “圣女已经去喊人了,咳咳!咱们坚持一下,咳咳。待打退了官军,咳咳,仓库的金银,我拿出一成来,给大伙分,咳咳咳……”眼看着,再不派人反击,官军就可以直接爬云梯进城了,史德熙把心一横,带领仅有的四十几名红莲教精锐,掉头扑向敌楼。 敌楼一层空旷,毒烟聚集得少。并且还有两座巨大的床弩。区区四十几个人,刚好可以招呼得过来。 在他的带头之下,红莲教精锐们十七八个人负责一架床弩,冒着中毒的危险,终于将两座床弩重新张开,填装好了巨大的弩箭。 然而,低头再看,却已经找不到瞄准目标。 镇戎军的本阵将士释放了一轮弩箭之后,又退到了二百步外,正在重新装填弩车。而先前推着独轮车那三个营的官兵,竟然已经走到了城墙之下,彻底进入了床弩的射击死角。 “他们要干什么?”史德熙手把敌楼垛口,从侧面向左右两侧城墙根处张望。目光透过渐渐薄下来的烟雾,他能看到一个个用湿布蒙住口鼻的身影,却根本看不明白,对方此刻忙忙碌碌究竟为了哪般? 不是在架云梯,作为曾经的厢军指挥使,史德熙清楚地知道,云梯底座是啥模样。 也不是在架井栏,弓箭手用来登高压制城头同行的井栏,长度和宽度,都有最低要求。而城墙下的官兵,搭的架子只有五尺宽的一个长条! “这边,用弓箭从侧面招呼!”说时迟,那时快,看不懂官兵在干什么,史德熙却知道自己必须阻止对方。果断挥舞佩刀,招呼敌楼中的同伙帮忙。 “射,射死他们!”其他冒死留在城头上的红莲教精锐,借助凸出来的敌楼和马脸等防御设施,也从侧面发现了官兵的作为。纷纷大声响应着,开弓放箭。 然而,没等羽箭从侧面射到城下,正在忙碌的官兵,忽然将盾牌放在了正在搭建的架子顶。登时,三处盾牌为瓦的“长廊”,就在紧贴着安化城的西墙根儿出现,将城头上射下来的羽箭,尽数阻挡在外。 “不要慌,咳咳,继续搭,搭到一人半高。然后增加支撑脚防备滚石和擂木!咳咳……”站在“长廊”之下,韩青一边咳嗽,一边高声督促。 不得不承认,宋代人非常聪明。 韩青先前只是戳破了可以用火药制造火箭和毒烟这层窗户纸,而李继和与镇戎军内的郎中和工匠们,立刻就举一反三,并且将火箭和毒气弹的威力,推向了一个高峰。 刚才镇戎军用弩车发射的弩箭,每一支的头部,都绑了二斤重的木球。木球内部,七成是火药,三成是各种天然毒草。 结果,弩车直接变成了弩炮。四十门“弩炮”一轮齐射,登时就将安化城的西墙,完全用毒烟给包裹了起来。 韩青虽然提前做了充足思想准备,并且用湿布捂住了口鼻。依旧被毒烟熏得鼻涕眼泪直流。 好在那毒烟虽然浓,却比空气略轻,大部分头都飘向城头区域。否则,韩青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亲自发明的毒烟熏吐。 借助毒烟的掩护,他和张环两人,将镇戎军前锋左营成功推进到了安化城西墙根儿偏南位置。 与此同时,李昭亮和李照逊兄弟俩,也将镇戎军亲军左营和亲军右营,给推进到了安化城的西墙根儿偏北和靠近城楼的死角。 接下来,就是验证他前几天向李继和展示的那套破城利器的时间了。 将独轮车放平,将轮子一抽。然后竖起来两相对,就是一组三角形支架。 将独轮车上的木头杆子,搭在支架边缘,形成十字。然后,将预先制造好的铁制扣件朝十字上一扣,就可以将其与支架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几根木头杆子、支架与铁制搭扣组合,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站在敌楼上的史德熙怎么看,都看不明白官兵在做什么。 而任何一个在二十一世纪华夏有过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直接叫出那东西的名字,——脚手架! 赶在城头上的烟雾散去之前,脚手架已经搭建到了七尺高。 紧跟着,将巨大的木盾覆盖在脚手架顶部,盾牌下,就形成了一个安全长廊。虽然狭窄,却足以容下上百人,贴着城墙下蹲或者站立。 “上滚石,上滚石和擂木,上滚石擂木!”城头上,史德熙的声音再度响起,连站在脚手架下的韩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几名红莲教精锐,合力抬起一根三尺长,一尺粗的擂木,大叫着将其推出城墙。 “轰隆!”擂木砸在脚手架上方的盾牌上,将盾牌砸得四分五裂。 然而,脚手架的多支撑结构,却将擂木的冲击力瞬间分散承担。整体上只是微微晃了晃,就又安然不动。 那粗大的擂木,停止滚动之后,反倒取代了盾牌,在进攻方头顶,形成了一道更坚固的屏障。 “上滚石,上滚石!”史德熙看得两眼欲裂,扯开嗓子继续高声叫喊 他现在,终于有点儿理解,前任圣女余柏莲和现任圣女叶青莲师徒两个,为何都跟韩青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了。 此人就是个妖孽,你如果不尽早除掉他,说不定他就会立刻使出什么世间从没出现过的阴招来。 搭建城墙下那道古怪长廊,姓韩的总计用了不到半柱香时间。而城头上的守军想要将长廊砸烂,恐怕得将储备的滚石擂木消耗掉一大半儿。 “砰!”“砰!”“砰!”巨大的撞击声,接连在城墙下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然而,连续二十几块滚石和擂木落下,“长廊”只是变得丑陋了一些,仍旧巍然不动。 这下,史德熙可是彻底急红了眼睛,三步两步冲进敌楼,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就往城下丢。 “放火,放火,木头怕火!”其他教徒也大叫着,有样学样,将火把乱纷纷地丢下。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看清楚,火攻是否有效,城墙外,却又传来了弩箭破空的呼啸声,“嗖嗖嗖……” 镇戎军本阵那边,又发出了一轮齐射,四十余支粗大的弩箭,尽数砸在敌楼和敌楼附近的城墙垛口处,轰然炸裂。浓烟翻滚,再度笼罩了整个敌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史德熙等人被熏得睁不开眼睛,自然也无法继续往城外丢滚石擂木或者火把。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叮,叮叮叮……” 刹那间,他便不再着急了。一边抹着被熏出来的眼泪,一边放声大笑。 什么百战百胜的镇戎军?什么三代名将李继和!名头听起来响亮,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三招使过,接连,便已经黔驴技穷。 那“叮叮当当”声,分明是用凿子凿东西时所发出。 城外官军在凿城墙! 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制造出这么大的响动,竟然就是为了搭出一个安全的空间,方便动手凿城墙! 而安化城的城墙,越往下越厚,最底层足足有三丈宽。并且是用加了糯米浆的黏土夯实建造,硬度堪比石块! 即便他不派人干扰,放任官兵随便凿,没两个月时间,官兵也休想在城墙上,凿出足够宽,可供队伍通行的破洞。 而城内,他还可以派人用瓦缸听声辨位,提前预测出破洞即将出现的位置,在相应位置附近布置下重兵。 届时,只要官兵敢钻洞而入,他史德熙就保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保准让官兵有来无回! 第112章 拆迁 “快,快上来帮忙守城。咳咳,快。官兵心黑手狠,城破之后,大伙的妻儿老小,咳咳咳咳,肯定遭殃……”笑声未落,叶青莲的声音已经在马道上传了过来。 “这么快,就召集好人手了?”史德熙又惊又喜,迈开大步穿过烟雾,亲自前去迎接对方归来。 只见足足有上千名年青的红莲教弟兄,跟在叶青莲背后冲上了马道。将正顺着马道朝城下逃的那帮胆小鬼,羞得一个个无地自容。 “弟兄们,官兵心思歹毒,弄了个妖孽冒充圣母。圣母法力无边,才不会当空炸碎!”叶青莲来不及向史德熙汇报,扭过头,继续挥舞着手臂高呼。 她的脸,被黑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眉梢处,带着明显的擦伤。平素干净顺滑,宛若流瀑般的青丝,此刻也挂满了泥土,又脏又乱。 然而,此时此刻,她所展现出来的面容,却比平时刻意装扮出来的任何一种面容都美丽。并且,不带丝毫的妖异之气。 “果然天生就是做圣女的料,教主的确有眼光。”没想到,在军心溃散之际,叶青莲还能轻而易举地召集到如此多的追随者,史德熙心中暗自赞叹。 正准备上前说几句褒奖的话,却看见叶青莲猛然将头转向自己,高声询问:“史法王,官军在做什么?我怎么听见有凿东西的声音?” “官军在凿城墙!”史德熙想都不想,高声汇报。话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在教中的地位比对方高,不该如此轻易回答对方的提问。 然而,既然都说了,他也顾不上再计较对方失礼了。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庆幸补充,“镇戎军主将李继和徒有虚名。居然打算将城墙凿穿。安化城的城墙,底下那部分,足足有两丈半宽……” “快,快想办法阻止他们。他们不是在凿墙,还是在准备别的杀招。我看过他们弄塌的堡寨,废墟上都有凿子的痕迹!”叶青莲大急,挥着手臂打断。 说罢,也不管史德熙如何回应,绕过对方,直接钻入了毒烟当中。 恰恰这一波毒烟,已经被风吹淡。目光透过烟雾,她看到三座模样怪异的长廊,紧贴着安化城的西墙竖立。长廊下,隐约有上百道身影在闪动,不停地将从城墙上凿出来的土块,抛向长廊之外。 “这三座长廊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所建,滚石擂木砸不破它,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史德熙快步跟上,念在对方刚才辛苦替自己拉人的份上,低声解释。 “那就一把火烧了它!”叶青莲急得心头火烧火燎,挥舞着手臂大声提醒。 “扔过火把,没起作用!除非可以找到足够的油脂,先泼上去,再放火!”史德熙涵养甚好,强忍不耐烦,继续低声解释。 事先没有预备,现在去百姓家搜刮油脂,肯定来不及。 叶青莲当机立断,扭过头,冲着身边跟过来的年青教徒们振臂高呼,“谁跟我扯着绳子坠下去,一起放火烧了它。有男儿血性的就跟着,没有的,也不勉强!” 说罢,从城头抓起一根拉钉拍的铁链,先试了试另一端是否固定得牢固,然后解掉钉拍,一手拉着铁链,一手拉着钉拍,纵身而下。(注:钉拍,一种防御设施。砸下去之后,可以再拉回城头反复使用。)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城头上的其他红莲教徒,根本来不及跟上。而在城下凿墙的镇戎军将士们,也几乎毫无准备。 结果,叶青莲双脚稳稳落在了“长廊”顶部,然后又纵身而下。手中钢刀快如闪电,将两名正在低头倒土的镇戎军兵卒,当场砍翻在地。 “敌袭,敌袭!”长廊中一部分镇戎军将士,不得不大叫着转身迎战。用钢钎,长锹,以及模样怪异的钻头,朝着叶青莲身上乱捅。 叶青莲寡不敌众,又一纵身上了长廊顶,单手拉紧铁链,双脚斜踩在城墙表面快速移动。 如同画像中飞天一般,快速跑出了三十几步,转眼间,她就又来到了另外一个长廊旁,纵身跃下,手起刀落。 又有两名镇戎军弟兄受伤倒地,其余的弟兄受到干扰,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来,用凿子和长锹抵抗。 就在此时,更多的红莲教青壮,也学着叶青莲的模样,扯着绳索或者铁链,从城头跃下。随即,从不同方向和角度,向长廊内的镇戎军将士发起了决死反击。 “不要出去,将钢钎对外,结阵迎战!”关键时刻,还是张环经验丰富,果断吼了一嗓子,为所有人提供了对策。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镇戎军将士们,纷纷调整战术。不走出长廊主动迎战,而是藏身于长廊之下,将原本用来凿城墙的钢钎,盗墓长锹,以及手摇大钻头,一致朝外。 转眼间,整个队伍就跟头顶的简易长廊一道,变成了一个带壳的刺猬。 这下,红莲教青壮就不方便再偷袭了,围在长廊外用兵器乱拨。 而就在不远处掠阵的李继和,哪里会容忍红莲教徒偷袭自己的弟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立刻调遣五千兵马蜂拥而上。 叶青莲寡不敌众,也不让红莲教的青壮们平白牺牲。大声叫喊着,催促众人跳上长廊顶部,拉着铁链和绳索,快速向上攀爬。 佩服她的勇气和决断力,史德熙主动带领其余弟兄,在城头上拉扯铁链和绳索。赶在镇戎军大队人马冲到城下之前,将叶青莲和尽可能多的红莲教青壮,给拉回了城头。 随即,城头上的红莲教徒,动用弓箭,弩箭,朝着城下的镇戎军大队人马猛射。城下的镇戎军大队兵马,也不再后退。举起角弓和硬弩,全力反击。 红莲教这边守城的人少,射出的羽箭密度远不如镇戎军,却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且有城垛口藏身。而镇戎军,则仗着人多势众,射出羽箭宛若冰雹。 双方你来我往,各有伤亡。但整体上,守城一方的伤亡,远远低于进攻一方。 “弩车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就给老夫对准城头,来一次轮射!”李继和吃不得亏,咬着牙,向身边的亲兵询问。 立刻有亲兵小跑着去催促,不多时,镇戎军所携带的弩车,再度集体出动。隔着二百多步远,将绑了火药盒子的长弩,轮番射向了城头。 “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安化城的西侧城墙,便又被毒雾笼罩。城头上的红莲教徒,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射向城下的羽箭,顿时变得稀稀落落。 “好,分成三组,轮流射,不要让烟雾停下来!”李继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吩咐。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他早就看出来,弩炮气势惊人,实际杀伤力却非常有限。 但是,此时此刻,他需要达到的目的,却不是消灭敌军,而是让敌军没有办法干扰自己的儿子和心腹爱将们凿城墙。 所以,就不用考虑什么杀伤效果,只要让城头上始终浓烟滚滚,就算达成目标。 这种心思,肯定不可能长时间将别人蒙在鼓里。前后没花费一刻钟功夫,史德熙和叶青莲,就将李继和的阴谋,猜了个洞穿。 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立刻想方设法,组织人手冒着浓烟发起反击。甚至多次亲自扯着绳索,带领红莲教中的敢战之士凌空而下,试图将正在凿城的镇戎军官兵,再度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李继和的全力应对之下,史德熙和叶青莲两个的所有手段,都距离预期效果相差甚远。反倒又折损了不少的教众,让鲜血直接染红了城下的长廊。 “大伙继续挖,不要分心。你们挖得越快,外边伤亡的弟兄越少!”长廊下,韩青亲自扶着一杆七尺多长,手臂粗,末端带着摇柄的钻头,牢牢地顶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墙上。 四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镇戎军壮士,齐心协力转动摇柄。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摩擦声此起彼伏,很快,钻杆就进入了城墙五尺多深。暗黄色的泥土,像流水般顺着钻杆的尾部汩汩下淌。 “凿,顺着这个孔凿,将它扩大到人腿粗细为止!”双手拔出钻头,他喘息着吩咐,随即,又在距离钻孔三尺外的位置,将钻头重新扶稳。 张环带着两名弟兄,抓起凿子和铁锤,将他刚刚在城墙上钻出来的圆孔,迅速加粗。另外四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镇戎军壮士,则接替前一组弟兄,再度上前转动钻杆的摇柄。 又一个手臂粗的钻孔,迅速出现。韩青深吸一口气,将钻孔交给张环,再度奔向下一个钻点。 在他身侧,数十个钻孔密密麻麻,排成三排。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巨大的蜂巢。 时间在爆炸声和喊杀声中,匆匆而过。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上百个钻孔,先后被打在了镇戎军前锋左营所对的城墙段,每一个,都被扩到了人腿粗细,又深又长。 韩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随即,从地上抓起一个被弟兄们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将布包连同里边的黑火药,一道塞进了正对着自己的钻孔。 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泥土将钻孔重新填死,外边留出长长的引线。 张环等人学着他的样子,如法炮制,很快,一个又一个火药包,就被塞进了不同的钻孔里。 所有钻孔,都被泥土重新封堵得死死。所有钻孔,都有引线被拉出。每十条引线搓成一股,向外延伸,最后再度被捆在一起,捆成一根胳膊粗的巨大药捻, “联系李昭亮和李昭逊,无论他们那边准备好与否,都立刻分组撤退!只留下点火的勇士!”韩青又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吩咐。 “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响起,贴着城墙,快速传遍城下所有人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李昭亮和李昭逊兄弟俩,用号角声回应。随即,开始组织各自麾下的弟兄,分批次举着盾牌撤退。 镇戎军都监李继和那边,立刻派出弓箭手进行掩护,只花了很小的代价,就让三个营的弟兄,大部分都撤回了本阵。 “吹角,命令勇士点火后迅速脱离!”韩青也在十名盾牌手的保护下,退到了距离城墙一百步之外。回头望了望仍旧被浓烟笼罩的城头,他哑着嗓子发布命令。 “呜,呜呜,呜呜……”传令兵用号角,将他的命令传出。 留在他正对的那座长廊下的张环,以及留在其他两个长廊下的镇戎军死士,听到号角声,立刻点燃了药捻,随即丢下火折子,狂奔而出。 城头上不停地有羽箭射下,稀稀落落砸在张环等人的身侧和身后。但是,他们却躲都不躲,哪怕身上中了箭,都只管拼命迈动脚步,远离城墙。 药捻无声的燃烧,随即,分散出上百团跳动的火焰。 火焰以人肉眼可见速度,靠近城墙,钻进墙内,消失不见。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令镇戎军上下所有人,都心中为之一紧。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闷雷般的爆炸声,从城墙根部距离地面七尺高的位置响起,连绵不断。 “轰!”“轰!”“轰!”“轰!” …… 持续的时间不久,也就是两三个呼吸,却给人的感觉,仿佛没完没了。 在没完灭了的爆炸声中,安化城的城墙,开始不停地落土,一边落,一边像病人般哆嗦,摇摆,前后晃动。 最后,竟然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缓缓塌了下去,如同被洪水浸泡过的农家土屋般,瘫成了三座暗黄色的废墟。(注:多点爆破。实际操作远比这个复杂。此为小说家夸张,行家不必较真。) 第113章 官家 “轰!”“轰!”“轰!”“轰!”东京汴梁,闷雷般的爆炸声连绵不断,从金明池畔,一路传入大宋皇宫深处的文德殿。 文德殿内,大宋官家赵恒,烦躁地丢下朱笔,皱着眉头抓向书案上浓茶。 都说天子乃是天下至尊,言出法随。然而,谁坐在这个位置上,谁知道这个差使有多难。 偌大的江山,就没几处安稳地方。 每年不是这里发洪水,就是那里闹旱灾。好不容易遇到一年风调雨顺,党项头领李继迁,又率领铁骑叩关。 好不容易把李继迁那老王八蛋给顶回去了,这红莲教,又在西北造了反…… “哗啦!”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赵恒愣了愣,迅速意识到自己走神,失手将茶盏给碰到了地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特别是在西北出现紧急军情,庆州的治所安化城已经被贼人占据的情况下。 当即,他的脸上就乌云翻滚。 “圣上,大吉,大吉啊!”右班都知,伺候过太祖,太宗和赵恒连续三任皇帝的老宦官刘承珪反应敏捷,抢在赵恒迁怒于人之前,果断高声祝贺。 “大吉?”赵恒的怒火被打断,迟疑着低下头,沉着脸追问。“你说朕失手打碎的茶杯,是大吉之兆?!” “圣上,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呐!”刘承珪人老成精,满脸堆笑地躬身回应,“老奴闻听,圣明天子身边,就是一片树叶,都意味着一州一郡。如今,逆贼刚刚占了点便宜,您这边茶杯就自己碎了。说明逆贼气运已断,早晚必将粉身碎骨!” “胡说,这哪扯得上关系?”赵恒被气得摇头而笑,但是,心情却瞬间舒畅了许多。 天子身边一片树叶代表一个州郡,出自周成王用梧桐树叶子封自家弟弟叔虞为唐侯的典故。所以,真的算不上胡说。 而碎碎平安,乃是老百姓失手打坏了碗碟之后的口头禅。意思是厄运也随着破碎的碗碟而去。 对于赵恒而言,无论是贼人气运碎了,还是厄运离自己远去,都是一等一的吉祥话。 所以,他明知道刘承珪是信口开河,心中却巴不得,此人的话能真的附合几分玄妙之理,也好让自己在接下来能在咸平四年没剩下多少的日子里,都过得顺风顺水。 而那刘承珪,接连伺候过三任皇帝,岂能不懂得揣摩帝王心思? 听赵恒随便骂了自己一句,就不再说话。赶紧又上前半步,躬着身子补充:“圣上,您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天下万民身上,所以没空留意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刚才窗外雷声滚滚,随即,茶杯应声而碎。说明是天雷劈碎了那妖邪的气运。那红莲教装神弄鬼,最怕的就是雷声……“ “你这老东西,还越说越来劲儿了!”赵恒瞪了刘承珪一眼,笑着打断,“大冬天,哪来的雷声?那分明是皇城司的儿郎们,在试验李都监派人送回来的火药配方?皇城司就归你管,你这老东西,别告诉朕你不知道!” “圣上明鉴,老奴当然知道是火药爆炸声。可是,那些装神弄鬼的红莲教歹人,未必知道啊。”刘承珪又躬了下身,脸上笑容愈发的谄媚,“您想想,他们正在装神弄鬼,欺骗百姓之际。忽然听到天雷阵阵,肯定三魂六魄都吓没了,哪里还哄得了人!” “他们连造反都敢,胆子怎么会那么小?”赵恒又瞪了他一眼,低声反驳。 然而,随即又摇头长叹,“希望如此吧,他们听到雷声,能吓得任何骗术都施展不出。唉,朕本以为,答应了李继迁议和之后,永兴军路那边能有几天时间休养生息,谁料想,红莲教的妖人,又跳了出来!” “疥癣之疾而已,圣上不必挂怀!”刘承珪蹲下身子,一边亲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和茶叶,一边笑着安慰。 “希望如此吧!”赵恒又叹口气,眉宇之间的忧虑,始终聚而不散。 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到了此刻,才壮着胆子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助刘承珪将碎瓷片和茶叶收进木制的簸箕里。然后又快速取来新的杯子,重新为赵恒倒满茶水。 大宋官家肚子里的无名业火,已经被刘承珪化解掉了一大半儿。因此,也没心思再找太监和宫女们撒气。 端起新换过的茶杯,他轻轻抿了几口浓茶,然后柔声吩咐,“好了,让他们忙碌,你年纪大了,以后这种事情,就别亲自动手了。” “谢圣上挂怀,老奴愿意亲自动手伺候圣上。每天不在圣上身边干点儿活,老奴心里头就不踏实!”刘承珪笑呵呵地站起身,拱着手解释。 “那你有空,就去替朕看看,火药配制得怎么样了?具体威力如何?然后顺便吩咐皇城司的儿郎们,以后试用火药的时候,去远的地方,不要总是在金明池那边折腾。”赵恒知道,能跟在自己身边伺候,对刘承珪意味着权力和信任,所以,笑了笑,继续吩咐。 同为大宋皇家看中的细作机构,皇城司的人员选择,却远不同于控鹤司。 其内部,乃是清一色的太监。所以,素得赵恒信任。一些神兵利器,最早也由皇城司秘密试验过了,才会决定是否配备到军队当中。 火药的配方,由镇戎军都监李继和派八百里加急,送到赵恒案头之后。他一直安排皇城司在试制。包括火药的一些具体应用,也是由皇城司来负责摸索。 而刘承珪作为赵恒的绝对心腹,一直负责皇城司。此人不但有眼色,干正事也是一把好手。听了赵恒的吩咐,立刻笑着向他汇报:“启禀圣上,火药按照李都监送回来的秘方,冒毒烟的和不冒毒烟的,已经各自配制了三千多斤。火药箭,也造了五百多支。奴婢下午时去看过一次,一直没来得及跟圣上汇报。” “已经配制了这么多?试过威力了么?”赵恒反正也没心思再批阅奏折,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火药上。 “试过了火药箭,的确如李都监所说的那样,几十支火药箭齐射,没有任何战马不被吓得东奔西窜!”刘承珪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补充,“事关重大,老奴没敢让人找太多的马匹来试。但是,老奴相信,李都监在信中说的都是真的。此物如果使用得当,无论是党项鹞子,还是辽国骑兵,今后都很难再向我大宋军阵,策马冲锋!” “真的?”赵恒喜出望外,瞬间忘记了先前的烦恼,“如果那样,朕,朕就不用再担心李继和言而无信了。” “老奴从禁军那边,借了一百匹最好的战马。火药箭只发射了第一轮,就把所有战马都吓破了胆子。无论马夫如何招呼,都无法让其再服从命令!”刘承珪拱起手,正色回应,“更多火药箭和马匹,老奴没敢试。总觉得如此镇国利器,总得等官家哪天有空了,亲自到郊外画个地方,看上几眼才好!” “嗯,你想得周到!”赵恒欣赏的,就是刘承珪这份谨慎,笑了笑,低声夸赞。 “眼下皇城司那边的儿郎们,正在按照李都监前几天刚刚送来的密信,试验如何用火药摧毁城墙。”刘承珪脸上,不见半点儿得意,又拱了下手,继续低声补充,“但是操作实在过于复杂,暂时还不得其法。不过,老奴以为,李都监肯定是亲自验证了之后,才写家书汇报给圣上的。所以,便叫儿郎们继续慢慢摸索,只要有了结果,立刻汇报。” ”嗯,理应如此!”赵恒想了想,轻轻点头。 然而,紧跟着,他又突然将一对肉眼泡瞪了个滚圆,“你说什么?用火药摧毁城墙?国舅在哪封信中写过,朕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三天前傍晚用八百里加急,直接送进宫里的那封。当时,圣上还说,这等大事,国舅应该上折子,而不是写家书。”刘承珪记忆力甚好,立刻给出了具体时间。 听他一说,赵恒立刻想起来了家书的内容。 里边的确提到过,火药可以摧毁城墙,并且李继和还在信中,非常仔细地汇报了具体办法。 但是,他当时更关注的是,自己的舅舅,手握重兵的镇戎军都监李继和,不等他的圣旨,就率部扑向了安化城。却没心思,仔细去看具体如何用火药去炸土墙。 所以,他就随手把家书丢给了刘承珪,让后者去验证相关火药的内容。然后,自己把自己关在文德殿里,生了整整一晚上闷气。 作为大宋官家,而不只是李继和的外甥。比起火药到底能不能将土墙摧毁,武将无旨出兵,在赵恒眼里,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过,第二天,李继和的请战奏折,就通过枢密院转到了他的案头。 看有司接收时的标注,显然是跟家书同时抵达汴梁。只是,奏折要走相关流程,才比家书晚到了他的案头。 所以,让他立刻就忘记了对李继和的不满,同时,也将家书中的其他内容,给尽数忘在了脑后。 眼下,刘承珪向他汇报,金明池那边的烦人声音,乃是皇城司的小太监们,在按照家书中的描述,尝试如何炸毁城墙。赵恒心里,就立刻将出兵和炸城两件事,快速联系了起来。 如果火药真的能将城墙炸毁,那红莲教夺取了安化城,又能守得了几天? 一群临时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没有坚城可守,怎么可能挡得住镇戎军的全力一击? 而如果党项人那边,没等召集起足够的兵马,红莲教便已经被镇戎军剿灭。以李继迁的老奸巨猾,又怎么可能会冒险毁约。 如此一来,所有麻烦,恐怕真的会像他刚才失手碰到地上的茶杯那样,瞬间粉身碎骨! “圣上乃是真命天子,自然有太上老君庇佑。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在您治下,根本翻不起风浪!”敏锐地猜到了赵恒在想什么,刘承珪笑了笑,又深深地俯首,“老奴提前恭喜圣上了。只要安化城一破,所有麻烦,都必将迎刃而解!” “希望如你所说!”赵恒听得心情舒坦,笑着挥手。 “老奴相信,圣明天子在位,任何宵小之徒,都成不了事!”刘承珪想了想,继续拍赵恒的马屁,“那红莲教的头目,也不知道脑袋被驴踢过几回,居然敢在圣上治下谋逆!并且,他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赶在镇戎军奉旨班师路过永兴军路的时候造反,还偏偏在寇参知奉旨前往永兴军路的时候反。” “他不是偏偏赶在这时候反,而是被朕的舅舅,抓住了谋反的真凭实据,不得不提前发动!”赵恒摆了摆手,笑着纠正。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隐约觉得,自己的确是有气运加身。否则,一切都不会赶得如此之巧。 “具体细节,老奴就不清楚了。反正,在老奴眼里,这都证明,圣上乃天命之子。全天下,任何胆敢跟您作对的人,都不会好下场!”刘承珪是真的会说话,每一句,都拍得赵恒从骨头里都觉得舒坦。“原本有李都监和寇参政这一武一文,已经能把红莲教压制得死去活来,结果,老天又为圣上,赐下了可摧毁坚城的火药!” “如果火药真的能摧毁坚城的话,就的确是天佑大宋了!”赵恒这回,没有继续谦虚,而是笑了笑,带着几分期待说道。 “坊间买来的那种,肯定不能。但李都监献上了这种,老奴相信它肯定能。”刘承珪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随即,又满脸遗憾地补充,“只是儿郎们操作始终不得其法,若是李都监的信上,能说得更仔细一些,或者派个人前来指点一二……” “朕的舅舅,也未必知道得仔细。火药是韩重贵的孙儿韩青献给他的,摧城之法也是。”赵恒心情正好,想了想,笑着解释,“你也不用着急,既然舅舅在信上向朕汇报了此法,想必他在攻取安化城时,会直接用上。再等上十天半月,估计就有消息送过来了。届时,朕再让他安排韩重贵的孙儿回来,手把手地指点皇城司的那些儿郎。” “韩重贵的孙儿,圣上说的是前殿前司都虞侯韩重贵?他那个孙儿,听说可是个惹祸精。”刘承珪直接忽略了赵恒后面的承诺,只盯着前面两句不放。 ”可不是么,就那个惹祸精。他去年惹了大祸,被贬谪到永兴军路的一个小寨子做巡检。没想到,他去了没多久,便跟红莲教的人起了冲突!”赵恒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老天在照顾自己,笑着继续说道。“红莲教那群人,也是倒霉透顶,招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他。结果,被他反咬了一大口,又顺藤摸瓜,拿到了盗卖官粮,图谋不轨的证据。所以,才没等准备充足,就提前造了朕的反。” “圣上果然洪福齐天!”刘承珪闻听,立刻将头躬到了地上,“老奴听人说,良才有良才的用途,庸才有庸才的用途。那韩重贵的孙儿,原本是个惹祸精。而被圣上这么一用,却化腐朽为神奇……” “你这老东西,嘴上越来越没把门的!朕当初只是想敲打他一番,派他去永兴军路那边做知寨这等小事,哪需要朕亲自来决定?!”赵恒翻了翻眼皮,笑着摇头。 “那也是。不过,老奴仍然认为,是老天借他的手,来为圣上铲除隐患!”刘承珪却不改口,继续笑着大拍特拍。 “行了,朕饿了,去给朕传一份晚膳来!”马屁话听够了,赵恒就不想再听下去了,摆了摆手,笑着吩咐。“朕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在饭后继续处理。” “老奴遵命!”刘承珪又行了个礼,快步离去。在走下文德殿的台阶瞬间,却笑着,将手摸向了袖子里的一双玉璧。 韩都虞侯,老哥哥可没白收你的礼。接下来,你那惹祸精孙儿,到底能不能返回汴梁,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正得意地想着,却忽然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快速奔至。见了自己连招呼都顾不上打,直闯文德殿的正门。 “站住,曹殿直,你要哪里去?”刘承珪大急,从衣袖里伸出手,以与其年龄极不相衬的敏捷,一把抓住了来人。 “大捷,大捷!”右班殿直曹利用猝不及防,差点儿被拉倒在台阶上。踉跄了数步,不待身体站稳,就哑着嗓子叫嚷,“刘都知快松手,末将有捷报,要面呈圣上。安化大捷,镇戎军一鼓破城,红莲教二十万反贼,俱做鸟兽散!” 第114章 去留 “姐夫,你想好了没有,接下来到底准备去哪?”窦沙放下纸笔,眼巴巴地看着韩青,低声询问。 “还没顾得上想。这几天每天都累得要死。你问这个干什么?”韩青放下炭笔,顺口回应。然而,扭头看到低头不语的窦蓉,立刻明白窦沙是帮谁问的问题了。 因此,他笑了笑,又快速补充道:“不过,无论去哪,都会跟你姐姐在一起。如果你想跟着,也可以带上你!” “愿意,愿意!”窦沙立刻眉开眼笑,答应的那叫一个迫不及待。 跟在韩青身后这一个多月,他经历的事情比前面十四年加起来都多。无论视野,精神,还是身体,都受到了极大的锻炼。 所以,有机会继续跟着,他当然舍不得回窦家堡去关起门来读书练字。 而窦蓉,却立刻霞飞满面,默默地站起身,一头扎回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对自家姐姐的行为,窦沙好生不解。 明明是她自己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巴不得从姐夫这里问一句准话,怎么自己帮她把准话问到了,她反而害起羞来。 不过,对于自家未来的姐夫,他是越看越崇拜。想了想,带着几分讨好意味说道:“姐夫,我发现你跟我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韩青愁的就是,自己无论怎么掩饰,都无法做到泯然众人。皱起眉头,低声追问。 “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窦沙想了片刻,沉吟着摇头,“我另外两个姐夫,也是读书人。但是,他们说话却绕来绕去,猜起来很费劲。而你,却总是直接告诉我,你的真正想法和目标。” “他们是文官吧,我是巡检,按道理算是武夫!”韩青明白,宋人当中,性子阴柔者居多。特别是读书人,说话向来委婉。自己恐怕没有一年半载,很难学会这种跟人交流的方式。所以,干脆把自己归入武夫队列。 “可他们学问都不如你,字也写得不如你好看!”窦沙却不认同这个说法,摇头晃脑地反驳,“至于作词,他们更不灵。我虽然不懂,但他们写的东西,跟那首《临江仙》比,却宛如麻雀比老鹰。” “那是曲,不是词。”韩青笑了笑,低声纠正。随即,又猛然想起一件正事,快速转换话题,“你那两个姐夫,跟红莲教往来得深么?还有令尊,他跟红莲教应该没啥瓜葛吧?朝廷最近一段时间,肯定会清算红莲教,若是他们……” “没有,我阿爷肯定没有!”窦沙闻听,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那两个姐夫,应该也没有吧。我不确定。不过,那俩人狡猾着呢,应该不会自己往火坑里头跳!并且,知道你在李都监这里能说得上话,他们如果跟红莲教有瓜葛,早死皮赖脸来求你帮忙说情了,才不会因为以前没帮过你,就不好意思找上门。” “我能说得上什么话,我这个录事参军,是糊弄事的。马上就该还给人家了!”韩青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 “还给人家,为啥?”窦沙的眼睛立刻瞪了个滚圆,稚嫩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不解,“李都监不是很欣赏你么?你在他帐下做参军,将来肯定升官升得飞快。而你,又刚刚立下那么大的功劳?” 跟窦沙交谈,韩青没啥需要忌讳的。笑了笑,低声解释道:“我不太喜欢长久留在军中,太受约束。按道理,你姐和你,都不能进入军营。眼下我这个录事参军只是挂个名头,别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做了真正的参军,一切就必须按照军纪来了!” 他上辈子就不是个喜欢受约束的性格,穿越之后,更不愿意循规蹈矩。而对于功名富贵,他也没太大渴望。 总觉得,人生不过百年,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活了一次,岂能再于忙碌中迷失自我? 不如趁着年轻,手头还算宽裕,带着喜欢的人四处转转。看看原汁原味的扬州二十四桥,看看没被污染,也没被治理过的苏州和杭州,顺路,再吃吃全天下的各种美食。 至于匡扶大宋和争霸天下,那是有大胸怀,大毅力的人才能做的事情。自己上辈子就不是个能做大事的料,这辈子更不是,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误人误己。 “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跟我三姐分开。”窦沙恍然大悟,悟出的结果,却跟韩青的真实想法,差了十万八千里,“亏得你是跟我说,若是被我阿爷知道,他肯定会说你……” 忽然装出一副老气横秋模样,他哑着嗓子模仿自己父亲的声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妻恋子,不求上进……” 一句话没等模仿完,隔壁窦蓉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书本敲打桌案声,“啪,啪!” 窦沙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改口,“姐夫,两位小李将军说,他们今天要拿安化城的北墙做验证,重复那天炸塌安化城西墙的步骤。我跟他们说,想过去开开眼,他们已经答应了。” “想去就去!”韩青知道像窦沙这种年纪,根本不可能坐得住,果断笑着点头。 没等窦沙起身道谢,他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但是,不准靠得太近,不准亲自去点引线。看到别人跑,你也马上跑,越远越好!” “哎,哎,哎!”他叮嘱一句,窦沙答应一声。待答应到第三声之时,整个人已经到了门外。 “总之,安全第一,小命要紧!”韩青又追着叮嘱了一句,摇摇头,转身去收拾屋子里的纸张和笔墨。 自打那天将安化城的西墙,用火药炸出了三个巨大的豁口之后,他就基本没什么正事儿可做了。 李继和年青之时,曾经追随曹彬横扫南唐,对于破城后该做什么,早就轻车熟路,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挂名参军来出谋划策。 红莲教那边,先是看到“红莲圣母”当空爆炸,随后又发现赖以阻挡镇戎军进攻的城墙塌成了土堆,士气彻底崩溃,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抵抗。 至于李昭亮、李昭逊等跟在他身后学习的李氏子弟们,对于使用火药炸毁城墙的技巧,痴迷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天只要有空闲,就带着凿子,钻头,长锹,钢钎,去城墙上挖洞,根本没心思再学其他新内容。 今天,连最后一名好学生窦沙都坐不住,跑去看别人炸城墙了。韩青干脆,也给自己放个假。 正准备收拾好的东西,就喊上窦蓉,一起去外边走走。却看到,对方已经抢先一步,来到了自己面前。 “韩大哥,我,我……”窦蓉的脸很红,眼睛也有点红,声音哑哑的,好像感冒了一般,“我是不是拖累了你?你,你如果想马上博取功名,尽管,尽管留在镇戎军里。我,我会自己回窦家堡,然后,然后等你哪天有了空,过来,过来娶,过来看我!” 两个人一起逃难之时,她没感觉到双方之间的家世差距。甚至还偷偷想过,等哪天风波过去了,找地方安顿下来,她可以从家里要一点钱财,让韩大哥跟自己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然而,当危险渐渐远去,她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世,跟韩大哥的家世,差距居然如平地和高山。 自己父亲和姐夫们,见到后都要仰视,甚至连面都没资格见的镇戎军都监,竟然会拉着韩大哥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世侄。 李都监随便丢给韩大哥一个官职,就是从七品录事参军。自己的两个姐夫,一辈子千方百计,都未必能得到。 这种差距,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哪怕刚才听韩青亲口重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跟她在一起,仍然让她患得患失。 而刚才窦沙模仿自家父亲那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妻恋子,不求上进”,则成了压在她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瞬间就感觉,也许没有自己在身边,韩大哥会活得更好,更精彩。 “你在说什么啊?”被窦蓉忽然露出来的紧张模样,逗得莞尔。韩青走上前,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脸,“什么马上博取功名?这又不是立国之初?哪有那么多功名可博?你如果想家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刚好可以再跟令尊谈谈,该怎么迎娶你的话题!” “韩大哥,我,我知道,你,你家世好,本领又强,文武双全。原本应该娶一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窦蓉又是感动,又是不安,红着眼睛,继续低声补充。 “我是巡检,娶里正的女儿,不算门当户对么?”光捏脸已经没有效果了,韩青干脆双手搬住对方的肩膀,强迫对方转向自己,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宣布,“你想改主意了?门都没有。告诉你,你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想要毁约,我就,我就……” 本想说几句威胁的话,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低下头,用力吻向对方的双唇,“我就先亲了再说,直到你求饶为止!” “我,我没有,我才没有改主意。我是说,唔。”窦蓉被亲了个猝不及防,解释声直接给憋回了肚子里。 起初,她还试图挣扎几下。结果,发现无论如何都逃不出韩青的掌控,并且嘴唇处传来的感觉,令全身麻苏苏的好生舒服,干脆,直接选择了投降,任君采摘。 “我想好了,不留在军中!”半刻钟之后,韩青心满意足的抬起头。看看已经羞得不敢睁开眼睛的窦蓉,笑着说道:“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被人杀。肚子里这点儿存货,也被李都监给掏得差不多了。与其留在军中被人看笑话,不如回我的金牛寨。” 开始,他只是为了让窦蓉宽心。然而,说着说着,他的思路就变得无比顺畅。 “对了,他们把我的海捕文书取消了,却仍然未曾收回我的金牛寨巡检印信。那我就还是金牛寨巡检,可以堂堂正正回去了。刚好,那里距离你家也不算远,咱们一起回,然后还能天天见面。” “嗯!”窦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满足,像小猫般缩在韩青怀里,轻轻点头。 “你等着,我这就去跟李都监辞行,反正接下来也没仗可打了。安抚地方的事情,也用不上我!”韩青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放开窦蓉,笑着吩咐。 还没等他来得及起身,屋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咳咳,咳咳,韩参军可在里边?我家都监和参知政事寇准,有事情想要问你,请你去临时中军行辕一趟。” 第115章 升官 “呀——”窦蓉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推开韩青,撒腿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耳朵到脖颈,都红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 韩青上辈子所生活的城市,地铁站里当众接吻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才不觉得有何尴尬。笑了笑,抬手拉开屋门,“是张兄么?麻烦稍等片刻,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说罢,自管去卧室里,更换会客的衣着。然而,才换到一半儿,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沉甸甸往下坠。 不是因为与窦蓉接吻受到了外人打扰,而是因为听到了寇准这个名字。 数日之前,当他第一次听到朝廷派寇准过来收拾永兴军路的烂摊子,他的心脏出现过同样的状况。 然而,过后翻遍身体前主人的回忆,他却都没找到后者与寇准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偏偏他又无法跟残魂进行真正的交流,所以怎么推测揣摩,都猜不出身体前主人残魂,为什么会对寇准如此反感,所以,只好将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反正,按照历史,人家寇准迟早都会做大宋的千古名相。而他,却没想过去做帝王臂膀或者帝王师。所以,双方今后打交道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弄不清楚身体前主人与寇准之间的纠葛,也没啥太大的影响。 谁成想,他不打算去招惹寇准。那寇老西儿,却没忘了他。居然才到永兴军路,就急匆匆地找上门来。 “能不能过多给点提示啊。寇老西到底怎么着你了?”趁着周围没人,韩青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左胸,自言自语。 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依旧拿不出双方曾经有过冲突或者直接交往的任何画面。只是,让有关寇准的履历,在他脑海里快速浮现。 寇准,字平仲,京兆府渭南人士。二十多年前,被大宋太宗皇帝钦点为状元。如果不是因为家中已经娶妻,就差点做了驸马。 虽然没做成寇准的岳父,太宗皇帝依旧为寇准青眼有加。而寇准,也天生是个做名臣的料,无论被指派去干什么,都能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称赞。 结果,寇准三十一岁那年,就担任了枢密副使,正式进入大宋中枢。 三十三岁那年,做了参知政事加给事中,权力和地位,等同于副宰相。 三十五岁那年,寇准又当众直谏,请求太宗皇帝立太子,一手将现今的皇帝,推上了储君之位。 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官家即位之后,却始终无法忘记寇准当初对自己的拥戴之情。所以,在逐步建立自己的班底之时,仍然让寇准做了参知政事。 每当哪里出现了别人束手无策,或者影响到大宋安危的情况,寇准便是当今官家心中第一个救火人选。 所以,此番永兴军路出了大乱子,官家又将寇准派了过来。 “你说你小胳膊小腿儿,跟个副宰相较劲儿,无论有理没理,也不可能占到便宜啊!”快速翻阅了一遍脑海里出现的履历,韩青再度自言自语。 在他心里,身体前主人,顶多是个官三代,还是退休厅局级官员的三代。而人家寇准,则是杠杠的副国级,甚至半步正国。 双方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冲突起来,已经不是毫无胜算的事情了。人家寇准根本自己不需要动手,轻轻咳嗽一声,便会有无数聪明人冲上来,将身体前主人直接“拍死”。 故而,无论身体前主人对寇准有什么成见,他都不想再理睬了。对着镜子苦笑着咧了咧嘴巴,随即,转身出门。 张环在门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见韩青终于露了面儿,赶紧低声提醒,“佳俊,寇参政的性情,可不像我家都监那般随和。等会儿去见了他,你可千万不要过于恃才放旷。” “多谢张兄!”双方已经不止并肩战斗过一次了,韩青知道张环性子里有些小傲娇,却不会害自己。所以,笑着向对方拱手。 “开封府北司使院,武判官折惟忠也在。他出身于府州折氏,是跟你一样的将门之后。年纪也跟你差不多。这次来追查粮库失火的案子,具体应该是他来主持。寇参政主要负责,梳理永兴军路官场。”张环极为细心,一边带着他前往临时行辕,一边继续低声介绍。 “多谢张兄,我仔细应对便是。”知道张环是一片好心,韩青再度笑着拱手。 按照他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先前永兴军路各级官府,在红莲教这件事上盖子捂得多用力,此番红莲教造反失败之后,受到的清算就会有多严重。 短时间内,恐怕上到经略安抚使,下到各县主簿和各寨巡检,得挨个过筛子。相比起来,金牛寨的粮库失火案,反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毕竟,该案从头到尾,证据链都保存得极为完整。查案的官员只要不想捂盖子,花上十分钟时间,就能将其梳理得一清二楚。 “最近几天,我反复琢磨火药的用途,发现此物不仅仅可以用来制造毒雾和炸墙。”将想要传达的信息,都已经传达完毕,张环迅速将话题转向自己的兴趣所在,“如果把弩枪前方罐子里装的毒药,全都换成箭头和铁钉等东西。其炸开之后,方圆五尺之内,岂不是留不下任何活物?” “张兄不妨试试,我以前只用过铁砂,效果只能算一般。”韩青听了,顿时眼神一亮,笑着怂恿。 “具体加多少为好,两成,还是三成?虽然红莲教覆灭太快,党项鹞子来不及趁虚而入了。但是,张某总觉得,早晚他们还会再打过来。所以,想用弩车和羽箭配合,拦截他们的骑兵。毕竟,弩枪的射程,比羽箭远了两倍还多。”听韩青支持自己的想法,张环立刻来了精神,将自己遇到的问题和希望达到的目标,如实相告。 “你的意思是,分段打击。先用火药弩枪拦截一部分,然后用火药箭对付剩下的那一部分。”韩青好歹是当过兵的人,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佳俊兄目光如炬,在下正是如此设想。”张环立刻找到了知音,拱着手回应。 战马奔行起来速度极快,一百五十米远,也就是七八个弹指时间就能冲过。而两国交兵,不同于征剿红莲教。前者的战斗规模,要高于后者数倍,甚至数十倍。 一旦党项铁鹞子,发起大规模冲锋。镇戎军的弓手,顶多能释放火药箭拦截三轮。未必能将所有战马,都吓得落荒而逃。 并且万一党项人学会了用丝绵塞住马耳朵这招,火药箭对战马的威慑力,就又要再多打几个折扣。 如果用弩枪提前在二百步远,先拦截上一轮。然后,由火药箭负责对付一百步之内的目标,拦截效率就会成倍地提高。 毕竟,弩枪前部的木头罐子里,能装两三斤火药。爆炸之后造成的动静和威力,都远非火药箭能比。 “我也没有相关经验,不过,可以做起来试试。先装一成,然后再一成半,两成,三成,反复验证,记录下最好结果。然后按照最好结果去装药。”见张环说得坦诚,韩青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试验手法,如实相告。 不待张环回应,他又快速建议,“此外,在弩枪和弓箭之间,最好再安排一层拦截力量。射程在一百五步左右就足够了。” 如此,两层火力拦截网,就变成了三层。哪怕党项铁鹞子再勇悍,恐怕能靠近宋军本阵的,也剩不下几个了。 “你意思是,小号的弩车?不用弩车,神臂弩的射程,就差不多。”此时此刻,张环全部心思,都在对付西夏人上,立刻皱着眉头回应。(注:神臂弩,也就是神臂弓,一种擎张弩。宋军和西夏交战时,双方都曾经采用。) “神臂弩装填起来,还是太麻烦。需要用脚踩。并且能够绑在弩杆上的火药分量,比火药箭多不了多少。”韩青想了想,摇头否决。 “以前军中有过一种伏远弩,其实就是小号弩车,需要四个人操纵。倒是符合你的要求。但是,因为其威力不足,已经很少再配备了。这次有了火药,倒是可以再造几辆出来试试。”张环在作战方面,很是专业,迅速又提出了一个备选。 “关键是装填要方便,并且射击速度快!”韩青不太了解伏远弩的模样,皱着眉头提出自己的选择标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接连提出了好几样备选武器,都因为各种缺陷,又相继否决。 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来到李继和的中军行辕门口。 所谓中军行辕,其实就是原本的州衙。 原庆州知州刘德昭,性喜奢华,将州衙弄得如同小号的行宫。结果,没享受几天,就便宜了红莲教。 而红莲教将州衙夺取之后,也当成了自家的总舵,好一番收拾整理。结果没等将里边的陈设布置齐整,总舵就又变成镇戎军都监李继和的行辕。 马上就要带着韩青去拜见当朝参知政事了,张环不敢再继续拉着对方探讨火药。赶紧停住了话头,先请当值的弟兄,入内通报。然后趁着这个功夫,示意韩青重新整理衣着,收敛心神。 待二人重新收拾整齐,负责通报的弟兄,也走完了过场。笑着上前,将二人领入了行辕正堂 ”卑职韩青,奉命前来听候都监差遣!”韩青头上,还顶着一个录事参军的临时头衔,所以,进入正堂之后第一时间,就向李继和行礼。 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大堆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要走,也做好了回应寇准问话的准备。谁料想,李继和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随即就直奔正题。 “免了,佳俊不必多礼。今天找你过来的,主要是寇参政。他想要请你再回定安县一趟,暂代几天县令。老夫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直接问问你自己的想法。却不知道,佳俊你自己,到底意下如何?” 第116章 香饽饽 “什么?”刹那间,韩青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前一阵子,李继和询问他今后的打算之时,他就想过,自己可能会升官。 然而,按照他所理解的大宋官职体系,他即便升官,也是从金牛寨巡检,升为上一级的州都巡检。或者留在李继和的麾下,把录事参军的职位转了正。 而现在,他却即将出任定安县的代理县令,实在跟他预料之间差距太大,让他一时半会儿,很难相信李继和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怎么,嫌县令的官职太小么?也对,你识破红莲教的图谋在先,献开腹取箭奇术与火药于后,前几天,又献妙计破了安化坚城。只让你做一个定安县令,的确对不起你的功劳。”没等李继和出言确认,坐在此人对面的寇准,已经笑着接过了话头。 “不敢,在下不敢!”受残魂影响,韩青心中,警兆陡然而生。礼貌且认真地朝对方躬身,“在下韩青,见过寇相。寇相误会了。在下并非嫌弃县令官职太小,而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乍一听闻,难免吃惊。” 几句话,既依足了礼数,又没显得太于弱势。顿时,让寇准的眼神就是一亮,“没准备,这个理由倒也充分。那老夫就正式通知你,永兴军路现在,官员不够用了。所以,老夫希望你去暂且做几天定安县令。协助折判官查案。这是老夫职权之内,便能决定的事情。至于朝廷对你的正式封赏,还需要一些时日。待其下来之后,你可以随时向老夫请辞。” ‘你是当朝副宰相,朝廷怎么封赏我,怎么可能不征求你的意见。到时候,恐怕也只是将头上那个权字去掉而已!’韩青闻听,立刻在心中小声嘀咕。(注:权,宋代是代理,临时的意思。权知某州,就是代理知州。) 若是李继和举荐他去做代理定安知县,说不定他就答应了。反正他心里有点儿不愿意面对身体前主人的家族,能晚去一天汴梁,就想多拖一天。 并且,他也不敢保证,窦蓉跟自己去了汴梁之后,能够过得开心。 毕竟,身体前主人还有一个未婚妻在那边,肯不肯退婚,都是问题。 然而,同样的安排,由寇准来做,韩青就本能想要拒绝。 一则是因为,身体前主人对寇准的抵触,不会没有缘由。万一双方曾经有过节,他可保证自己不去主动招惹寇准,可不敢保证寇准能够不计前嫌。 二来,则是受上辈子的阅历影响。 上辈子,凡是被媒体称颂为千古名相者,必然是六亲不认,杀伐果断之辈。韩青可不敢保证,寇准这当口把自己塞到定安县令位置上,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粒棋子。 于是乎,稍微斟酌了片刻,韩青再度认真地拱手,“不敢欺瞒寇相,在下最近一段时间托庇于李都监羽翼之下,深受军中义气感召,正打算投笔从戎。所以,实在不敢奉召,还请寇相见谅则个!” “我就说么,他天生就是个做将军的料。”李继和不知道韩青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里,心中已经转了无数个弯子,立刻在旁边大笑着帮腔。 老将军是打心眼儿里,希望把韩青留在自己麾下。 自从韩青逃入镇戎军中之后,给他带来的惊喜便一桩接着一桩。让镇戎军的整体实力,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如果照这种势头下去,老将军李继和相信,用不了两年,镇戎军就会彻底脱胎换骨。 到那时,朝廷还用担心什么党项头领李继迁带着铁鹞子入侵? 镇戎军不打上门去,找那李继迁讨还血债,对方已经得烧高香! “李都监不要胡乱打岔!”寇准显然早就料到,韩青未必愿意听从自己的安排,横了李继和一眼,笑着出言抗议,“他想要做武将,他祖父,叔父,哪个不能给他在军中谋个好职位,哪里需要到你这里?更何况,他以前在太学读了五年多书,学的可不是什么兵法战策!” “他祖父和叔父,能帮他谋的,都是殿前军中的职位,一辈子都上不了战场。哪有在我镇戎军中,真刀真枪上阵厮杀过瘾。”李继和却不肯让步,手捋胡须,笑着摇头。 “那也得问问他祖父,是否答应!”寇准无奈,果断将前殿前都虞侯韩重贵给搬了出来。“他们韩家长房子侄众多,二房这边,这一代可就他一根独苗。” “我让他留在军中,做个参军,判官,又不用他亲自上阵跟人拼杀!”李继和立刻给出了解决方案,然而,说话的语气,却比先前弱了很多。 他和寇准两个争来争去,反而把韩青这个当事人,给丢在了一边。而韩青,也不觉得冷落,只管笑呵呵地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正看得开心之际,忽然感觉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赶紧收起笑容,快速扭头。却发现,开封府北司使院,武判官折惟忠,不动声色地将头偏了开去。 “这个折惟忠,莫非也跟以前的我有过冲突?我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可真是个货真价实惹祸精。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仇家?”韩青愣了愣,赶紧在记忆里寻找有关折惟忠的线索。 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折惟忠的印象。仿佛跟此人从没有过交集,甚至他连对方的名字都未曾听说。 “这就怪了?莫非姓折的是红莲教的暗子?”韩青愈发满头雾水,不由自主地就皱起了双眉。 不是他谨慎过度,而是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他没当回事,结果吃过一次大亏。 那是在数月之前,他跟杨旭一道在牡丹阁赴宴。当晚,他就曾经在周主簿身上,感觉到过类似的目光。 而他那天晚上,他认为自己从没得罪过周主簿,所以就一笑了之。谁料,很快,周主簿就开始朝他磨刀霍霍。 “喂,韩巡检,老夫刚才跟李都监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实际上,老夫安排你做地方官,也有令祖父韩老将军的意思。”正忐忑不安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寇准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几分以长辈自居的味道。 ”若是祖父请托寇相为在下安排官职,照理,在下不应该推脱!”韩青的心神,迅速从折惟忠身上收回,再度礼貌且认真地回应,“不过,在下本领有限,万一有负寇相的信任,反而会令祖父颜面无光。所以,还请寇相包涵一二。” “这……”自打七八年前出任参知政事以来,寇准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龄二十出头,官职低到从九品的下属反复拒绝,顿时,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然而,终究是宰相度量,他也犯不着跟一个后生小辈过不去。因此,很快就又笑了笑,沉声说道:“也罢,你既然坚持要投笔从戎,老夫也不勉强。” 没等韩青来得及道谢,他又摇了摇头,快速询问,“你可知道,老夫为何非要你来做这个定安县令?!” “多谢寇相,晚辈先向寇相赔罪了!”听闻对方终于不再要求自己去做代理县令,韩青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先敲砖钉脚。 待行礼完毕,才又堆起笑脸补充,“请寇相明示,晚辈愚钝,猜不到寇相的良苦用心!” “你倒是变得会说话了,也变得聪明了。早知道这样,老夫真的该跟太学郑祭酒说,让他把他的得意弟子们,每一个于毕业之前,都先打发到偏僻之地,去历练番。”寇准笑了笑,低声点评。 韩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笑而不语,静待对方下文。 那寇准见了,愈发觉得,眼前的韩青,比印象中的那个狂生,变化巨大。因此,又笑了笑,柔声说道:“老夫想要你去临时做一阵县令,一方面是手头缺人,而你又恰恰熟悉定安县的情况,适合在红莲教被连根拔起之后,出马安抚民心。” 稍稍停顿了一下,给了韩青留出了足够长的思考时间,他继续补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红莲教败得太快太急。” “败得太快太急?”没等韩青做出反应,老将军李继和已经怒气冲冲地出言打断,“此话怎讲?难道老夫应该留着他们,等他们跟党项人里应外合,祸乱我大宋江山么?” “并非如此,李都监误会寇某的意思了!”寇准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几分凝重,“李都监果断出兵平叛,抢在党项人做出反应之前,扑灭红莲教,可谓不世之奇功。然而,因为红莲教败得太快,很多与其早有勾结的官员,都没有来得及自己跳出来。如今,他们想方设法毁灭证据,隐藏自己,寇某再想要将他们一个个挖出来,恐怕难比登天。” 又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沉重,“李都监可能无法相信,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已经可以卖官鬻爵,而非但张经略被蒙在鼓里,朝廷派往永兴军路的控鹤使,竟然一份密报,都未能成功送回汴梁!包括韩巡检被冤枉之事,从始至终,老夫在汴梁都没有任何耳闻。直到你派遣亲信,将奏折直接送到了官家案头!” 第117章 何处容身 “不可能。永兴军路这边,不可能一份密报都没送出去,问题要么出现在传递密报的驿路上,要么出在控鹤司的几个主事人身上。”李继和闻听,立刻皱着眉头给出了结论。 “李都监这话应该没错!”寇准沉着脸,轻轻点头,“控鹤司的王司使,今年五月份就病故了。接替他的司使刘文和,对永兴军路这边的情况,一问三不知。而负责整理归档各地密报的徐孔目,就在你的八百里加急抵达汴梁的当天失踪,又过了两天,开封府的差役,才在汴河里捞到了他的身体。” “你说什么?控鹤司孔目,可是正六品,有资格参加廷议,直接向官家进谏!”李继和大吃一惊,疑问的话脱口而出。“在汴梁城内让一名正六品失踪,得多大的胆子和实力?开封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继续追查他的真正死因。” “老将军可能没注意到,寇某从今年五月起,奉旨权知开封府事。”寇准拱了下手,低声解释。 “这么说,从今年五月起,开封府就归你来管。那开封府,平素岂不是没了府尹?”李继和又是一愣,皱着眉继续追问。 在他看来,寇准这个参知政事,远比其他几个副宰相受皇帝倚重。每天光是帮助皇帝处理朝政,就已经足够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去管开封府的具体事情? 而开封府长时间没有正式府尹,底下的官吏做事就难免懈怠。无论对于皇家安全,还是对于汴梁城的治安,都绝非一件好事。 “寇某举荐王曙,担任了开封府南司使院。而折惟忠,则担任北司使院。他们两个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平素倒也不需要寇某多操心!”寇准涵养甚好,被李继和当面质疑管不过来开封府的事情,也不生气,笑了笑,低声解释。 李继和这才意识到,开封府的北司院使折惟忠,就坐在寇准身边。也赶紧笑了笑,轻轻摇头,“是老夫糊涂了。有折判官和状元王曙帮你,的确不需要中间再硬放一个尸位素餐的开封府尹。” “老将军盛赞,晚辈愧不敢当!”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折惟忠迅速站起身,向李继和拱手,“徐孔目落水之事,已经查明是他杀。凶手是弥勒教的人,当晚逃出了汴梁。王使院正在追查此案,已经率部去了河北东路。开封府的左军巡使张文恭,则去了京东东路!” “弥勒教?不是红莲教么?怎么又出来个弥勒教?”李继和忽然觉得自己耳朵可能不够用了,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弥勒教是最近两年,在河北东西两路兴起的势力。除了拜的是弥勒佛之外,其他各方面,都跟红莲教类似。也是先想方设法在官场发展实力,然后再大肆卖官。”折惟忠想了想,低声解释。 “还有一个纯阳教,供奉的是吕洞宾。主要在两淮和京东路发展自己的信徒!”寇准忽然接过话头,叹息着补充。“这三个教,除了供奉的主神略有差异之外,其他各方面,都像一个模子里头压出来的一般。寇某很是怀疑,三个教背后的主使者,是同一个人!” “另外两个教,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到汴梁控鹤司?”李继和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有,不多,都是寻常小事,和民间比比皆是的狐仙狼精类似。”寇准叹了口气,回答声里充满了疲惫,“所以,控鹤司那边根本没当回事。直到徐孔目被杀,而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又闹出这么大动静,刘文和才想起来,把这两个教也查上一查。结果,不查则以,一查就给吓了半死。连夜跑到寇某家中,搬兵求救!” “如果真如你所说,三教背后是同一个人,恐怕此人所图非小!”李继和缓缓坐直了身体,手按剑柄,沉吟着道。”必须将此人尽快揪出来,否则,迟早会引发大乱。” “寇某的想法,与老将军不谋而合!”寇准轻轻点头,随即,又叹息着摇头,“然而,到目前为止,却半点头绪都没找到。反倒越查下去,发现的麻烦越多!” “此话又是怎讲?”李继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刨根究底。 “还是让折判官给你说吧,开封府这边,是他和王曙两人在负责。”寇准将头转向折惟忠,下巴轻点。”不过,此事涉及的机密甚多……” “无关人等退下,以免惹麻烦上身!”李继和心领神会,果断下令。 “是!”在场的文职和武将,答应一声,纷纷起身告退。 韩青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走,还是该留下,稍作迟疑,也悄悄迈动了脚步。 一个人掌控三个不同教派,还能随便动动手指,就让控鹤司负责掌管文件往来和归档的孔目官,死得不明不白。此人所图恐怕除了大宋的江山,不会再有其他了。 这种事情,谁沾上谁倒霉,所以,他还是躲得远一点最好。 然而,还没等他溜出五步远,寇准的目光,已经快速向他扫了过来,“韩巡检留下。这里边也有你的事情!” “卑职遵命!”韩青的身体僵了僵,悻然转身。 “不要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仿佛能猜到他刚才是故意开溜,寇准看了他一眼,沉声提醒,“如果三教本为一家,你就是另外两家的眼中钉。哪怕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都未必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此外,你可能还不知道。永兴军路这边的一个控鹤司分衙,因为你而全军覆没。都头王全以下,活着逃过党项飞龙使追杀的,只有一个姓余的队正!” 韩青的眼睛,瞬间睁大。紧跟着,嘴巴也张了张,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控鹤司都头王全,曾经在他逃命途中将他堵了个正着,随即,又故意放他离去,以图通过跟踪他,来钓别的大鱼。 而他,为了摆脱王全的追踪,也曾经将后者故意引到了红莲教的一处分舵附近,并且放火烧毁了那个分舵。 本以为,凭借王全等人本领和警觉,即便跟红莲教之间起了冲突,也能从容抽身离去。却万万没想到,王全等人,竟然被党项人给杀了个全军覆没。 不对劲,这里边肯定不对劲。 韩青分明记得,党项飞龙使的女头领白泽,曾经为了带自己去夏州,跟红莲教的人白刃相向。 如果党项飞龙使,与红莲教早就暗中勾结,白泽当日根本不可能与叶青莲冲突,双方联手将自己先拿下,才有再商量“猎物”归谁,才是正经! 姓余的队正在撒谎,寇准被他骗了! 下一个瞬间,韩青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结论。然而,他却仍旧将嘴巴闭拢,不打算做任何提醒和反驳。 想要拆穿余队正的谎言,他就必须告诉寇准,党项飞龙使司的判官白泽,为了保护他,曾经率领其手下的党项细作与红莲教的人恶战。 然后,他就得解释,白泽为何会如此。以及,他跟党项飞龙使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告诉寇准,是李继迁的二儿子,李德昭欣赏自己的才华,想要拉自己去给李继迁效力,恐怕这话,很难让寇准相信。 “怎么,你认识王全都头?”以寇准的敏锐,岂能看不到韩青表现不对劲儿。立刻皱了皱眉,沉声追问。 “启禀寇相,在下见过王都头。他还念在伯祖父的情面上,故意放了在下一马。”韩青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叹口气,进而说出一部分事实。“在下原本还打算,待洗清冤屈之后,当面向他道谢。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他念在你伯祖父的情面上,放过了你?”寇准将信将疑,低声重复。然而,却没有继续追问具体细节,而是又将目光转向了折惟忠。“好了,你先说吧,把你目前调查的结果,全都说给李都监听。” “是!”折惟忠认认真真地行礼,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陈述,“李将军,韩巡检,在下大约是半个月多月前,在开封府,接到控鹤司徐孔目在失踪一案。随即,发现其是被弥勒教的某个头目,下毒杀死,然后推入水中。而弥勒教主要活动范围,却不在汴梁……“ 他年纪看起来跟韩青差不多大小,却是一把查案的好手,并且口齿也极为灵活。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向众人介绍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就在他追查徐孔目被杀一案之时,控鹤司的现任司使刘文和,找到了寇准,将弥勒教、纯阳教在河北、京东、两淮的情况,如实相告。 而寇准,也刚好领了圣旨,前往永兴军路,彻查红莲教的案子。发现三个教派模样路数相似,所以,干脆就又去了皇宫讨了一份圣旨,将折惟忠带在了身边。 到了永兴军路之后,折惟忠明察暗访,发现红莲教非但通过蛊惑,贿赂,逼迫,以及帮忙活动升迁等诸多手段,将永兴军路各级官府,给侵蚀了个百孔千疮。 并且,红莲教还在暗中,还跟党项的细作老巢飞龙司,有个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就在此时,前往河北和京东调查弥勒教和纯阳教的开封府官吏,也送来急信。弥勒教暗中勾结大辽南面安抚司。纯阳教背后的支持者,则隐隐指向了新罗! ”不可能,新罗乃是弹丸小国。胆敢在我大宋境内生事,我大宋随便派一支兵马,就能让其国主悔不该当初!”李继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用手拍了下桌案,沉声打断。 “老将军慧眼如炬!”折惟忠立刻钦佩地向他拱手,“所谓背后有新罗国支持,显然是个幌子。在下甚至认为,西夏飞龙司和大辽南面安抚司两者之间,也有一个是幌子。这三家教门,实际上是一家。而危险也就在这里,红莲教仓促造反,已经被老将军剿灭,另外两家却至今毫发无伤。” “派兵一家家剿过去就是了!”李继和又拍了下桌案,冷笑着说道。 话音落下,他却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实现。 如果弥勒教和纯阳教不造反,朝廷就很难定他们的罪。 而更关键是,这两个教派也跟地方官员牵扯极深。朝廷不下重手,地方官员为了自保,也要包庇这两教的信徒。 朝廷如果下重手,河北,京东,两淮,六路之内,又得乱成一团糟。 “如果有谋反的确凿证据,提前剿灭弥勒教和纯阳教,自然是应该。”折惟忠的观点,显然跟李继和的想法差不多,点点头,郎声回应,“但是,难处在于,目前开封府还没查清楚,这两个教派,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另外,如果不把这两个教派的真正教主揪出来,即便剿灭了他们,恐怕也只是剥去了两个空壳。用不了多久,便有新的教派,换个名字东山再起。” 稍稍给了李继和、韩青两人一些时间去理解自己的话,他又继续补充,“这次红莲教造反,没等到党项兵马跟他们里应外合,就被李都监出手击溃。而下次,李都监却不可能又恰恰班师经过。更为难测的是,万一不是他们先造反,而是党项铁鹞子,或者辽国兵马大举入侵在先,两教造反响应于后。我大宋,恐怕会生灵涂炭!” “这……”李继和面沉似水,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不停地开开合合。 如果红莲、弥勒、纯阳三教,真的像折惟忠分析那样,实际上是一家,并且其背后还站着辽国或者党项,对于大宋来说,可就是疾生腹心! 如果不尽早将这三个教派的幕后主使者找出来,并且斩断其与辽国、党项之间的联系。三教与敌国里应外合,便是早晚必成之局。 “李都监,寇某知道你欣赏韩参军的才华,想把他留在帐下听用。寇某也知道,他都在你军中,远比去定安做县令安全。”寇准的话忽然响起,每一句,都直指李继和内心,“可是都监想过没有,如果不挖出三教背后那个教主,对韩参军的报复,就永远不会结束。他除非这辈子不出军营,否则,早晚会被对方抓到可乘之机!而都监你,即便是廉颇第二,又还能护得了他几天?万一将来你乞骸骨回乡,继任的镇戎军都监,可会像你一样不遗余力保护于他?” “这——”李继和低声沉吟,却迟迟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 “还有你,韩家小儿。”寇准忽然又将头转向了韩青,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愤懑,“老夫知道,你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所以,不愿意听从老夫安排。老夫也承认,年初的时候,朝廷对你的处置过于严苛了一些,甚至可以说对不起你等的一腔热血。可咱们大宋打输了,短时间内也没力气跟党项人打第二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待韩青回应,他又快速补充,“老夫知道朝廷让你失望了。老夫不想勉强你,去做诱饵,帮老夫和折判官去把红莲教连根拔起。但是,老夫却希望你有空想想,你有没有可能,置身事外?” “还有,大宋毕竟是你的父母之邦,你伯祖父,你祖父,你父亲的心血和功业,尽在于斯。当然,这些你也可以都不在乎!不过,如果大宋哪天毁于内贼与敌国里应外合,这天下虽大,可有寸土片瓦,供你安身?” 第118章 补锅 “没有!”猛然间心头一阵滚烫,韩青抱拳躬身,高声回应,“前辈所言甚是!韩某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事情乃是责无旁贷!” ‘该死!你这厮,真是光吃亏学不会乖!’下一个瞬间,他迅速意识到自己又受了残魂的影响,恨不得蹲到外边去挠墙。 这寇老西儿,明摆着要拿自己当诱饵,吸引红莲教以及另外两个什么教派的火力,以便他找出三个教派的背后支持者,永绝后患。 而身体前主人的残魂,明知道寇老西儿摆下的是个大火坑,却毅然就往里头跳。 真是要命!自己刚刚一不留神,就让这残魂主导了身体。 而上一次,若不是残魂多事儿,非逼着自己去救火,自己也不至于连续好几个月,被人追得东躲西藏! “老夫知道,让你去做定安县令,要承担很大风险。”将韩青的表情尽数看在眼里,寇准犹豫了一下,又斟酌着补充,“这样好了,老夫再多安排一些人手,暗中对你施加保护。断不会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让你独自一人,去单挑整个红莲教。” 作为大宋朝排得上前四的实权高官,最近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用商量的口吻说话。 并且,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看在汴梁韩家的颜面上,而是韩青本人的表现,让他感觉心里非常不踏实。 寇准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将话提前说清楚,对方即便一时热血上头,答应去做定安县令。待离开自己视线之后,立刻就会再给自己来一个主动请辞。 偏偏按照大宋的规矩,拒不接受上司的提拔安排,主动回家赋闲,还会被视为志向高洁。无论自己本人,还是朝廷法度,都对这种行为无可奈何! 然而,韩青的主意,改变得却比他预料中还快。居然没等离开他的视线,就开始反悔 只见这个年青人,缓缓躬身下去,向他深施一礼,“请寇相恕罪,在下刚才的意思是,在下既然身为大宋子民,为它出力尽忠,责无旁贷。但是,出力尽忠,却不一定非得去做定安县令。” “韩家小子,差不多就行了!寇参政也是你的长辈!”这下,连李继和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在一旁出言替双方打圆场。 “晚辈知道!”韩青明白李继和是怕自己把寇准得罪的太狠,所以,笑着又朝对方拱手,“正因为晚辈将寇相当作自家长辈,所以,才把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 说着话,他又快速将头转向寇准,柔声补充,“前辈勿怪,晚辈不是出尔反尔。也不是舍不得这条性命。而是,晚辈认为这一招太简单了,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那些蛰伏起来的红莲教余孽,个个老奸巨猾,即便再恨晚辈入骨,也不会在您老和李都监两个没离开永兴军路之前动手。” “嗯——”寇准脸上,乌云翻滚,偏偏又发作不得。 韩青的行为固然让他恼恨,然而,韩青的话,却说得非常在理。 既然红莲教的余孽选择了蛰伏,就没那么容易上当。 特别是那些蛰伏永兴军路官场中的红莲教余孽,原本个个都是人精。如此简单的钓鱼之计,他们未必就看不穿! ‘妈的,以后你少出来揽事。老子改口,改得真累。’偷偷看了一眼寇准的表情,韩青迅速在自己心中对残魂警告。 随即,他又果断堆起笑容,低声向寇准提议,“寇相,您老和折判官刚才的话,晚辈听得一字未落。晚辈知道,您老是想尽快为大宋解决隐患。但是,想要揪出红莲教的余孽,光是让晚辈充当诱饵,肯定不够。晚辈以为,您老得想办法,逼他们不得不自己往外跳!” “嗯?你有更好的方略?”寇准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开始快速闪烁。 韩家小儿的刚才反应,固然令人搓火。但是,此子行事,从来就不肯按常理出招,也是事实。 以前哪怕是被红莲教追杀得东躲西藏,此子都能使出各种别人预料不到的招数反击。如今,此子若是肯出手帮自己对付红莲教,恐怕招数更会令对方防不胜防。 “晚辈以为,与其充当诱饵等待对方上门,不如主动出击,逼对方不得不垂死挣扎。”韩青果然没让他失望,笑了笑,继续说道。 “主动出击,他们死的死,藏得藏,老夫连他们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如何主动出击?”寇准眉头轻皱,沉声询问。 “寇相勿怪,晚辈以为,寇相只看到了红莲教渗透于官府,却没看到红莲教还有一条根,深扎于江湖。”韩青又笑了笑,低声提醒。 被身体前主人的残魂横插了一杠子,此刻他再想彻底置身事外,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然而,他却不愿意作为别人的棋子,哪怕执棋之人是千古名相寇准。 作为棋子,随时都可能成为弃子。 韩青不是不放心寇准的节操,而是经验告诉他,越是高明的政治家,越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任何代价。 他不想成为那个代价,又无法将残魂主导身体时,说出的那几句话收回。就只能努力让自己成为下棋的一方,而不是棋子! “深扎于江湖?此话怎么讲?”寇准哪里知道,韩青只是表面看起来年青,实际上年龄没比自己小很多,并且接受过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熏陶?因此,思索了片刻,带着几分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再说的心态询问。 “晚辈前一阵子,是先受到了江湖人的通缉,然后又才上了官府的海捕文书。官府和江湖联手追杀同一个人,也算是一桩千古奇闻!”韩青轻轻吐了口气,笑着回应。 寇准的老脸,顿时有些发红。点了点头,低声许诺,“此事,老夫肯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大宋官府再不争气,也不应该跟土匪蟊贼互相勾结!” “晚辈不是要交代,而是想要提醒寇相,那些江湖人物,无论这次跟着没跟着红莲教一起造反,也都跟后者羁绊颇深。既然寇相奉旨前来整顿永兴军路,不如顺手,来一次扫黑除恶!”韩青笑着接过话头,再度快速补充。 “扫黑除恶?”寇准的眉头立刻又皱了个紧紧,刹那间,目光凌厉如电,“你是建议老夫,打草惊蛇?” “寇相目光如炬!”韩青笑着轻声恭维,“也可以说,是打草惊蛇。把永兴军路的土匪,山贼,地痞恶棍,狠狠清理一番。肯定能抓到一些跟红莲教平素往来多的。对其严加审讯,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线索。而平素在背后包庇他们的官员,即便不是红莲教的人,一个个也是城狐社鼠,早点儿除掉,对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 “嗯——”寇准的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沉吟,“你这是让老夫,把永兴军路官员和吏员,从上到下清洗一个遍了!本来这里的官府,就已经运作不灵。你这一招下去,恐怕更是要将其彻底瘫痪。” “反正您老原本也得从他处调人过来。”韩青只求能解决自己的麻烦,才不会考虑永兴军路各级官府,还能不能正常运转,拱了拱手,继续补充,“当然,这只是晚辈的一个建议,具体能否实施,最终还得寇相定夺!” “嗯,也罢,重疾猛药,不破不立!”寇准向来就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略加斟酌,便果断点头,“还有呢,光是扫黑除恶?这招有效,却不足以解决我大宋心腹之疾。并且,光有这招,很容易让你落下公报私仇的口实!” ‘老狐狸,你怀疑我公报私仇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圈子!’韩青偷偷腹诽,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得郑重,“的确不够,所以,晚辈这里,还有第二招,与其相辅相成。晚辈刚才说了,自己德行和才能,不足以担任定安县令。但是,晚辈对于如何做巡检,却颇有几分心得。所以,晚辈斗胆,向寇相讨一个都巡检之职,协助您老,彻查最近四年发生于庆、宁、耀三州的所有疑案!” 第119章 讨价还价 “什么?”先前还在懊恼韩青拒绝担任县令,却不料,对方竟然转头讨要起比县令更高的都巡检职位。寇准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太好用,才四十出头的老腰,也好像被闪了一样隐隐作痛。 而那韩青,却丝毫不觉得,主动讨要官职这件事,跟大宋的主流风气,有多不相符。兀自振振有词地解释,“寇相先前也说过,反正是暂代,待朝廷对晚辈有了正式封赏之后,可以随时请辞。而寇相还说过,一个县令,不足以酬晚辈的功劳,晚辈原本就是个巡检,上升一级,刚好是都巡检!” “妙极,妙极。做县令,手头没有一兵一卒,睡觉都不安稳。做都巡检,手底下原本就有千八百号弟兄,老夫再借给你一个营头。看哪个王八蛋还敢对你轻举妄动!”李继和好像唯恐天下不乱,明知道韩青所讨要的都巡检,比他原来的巡检职位跨了不止一个大级,却故意大笑着帮腔。 “李都监,你别跟着瞎捣乱!”寇准被气得鼻子都快歪了,狠狠瞪了李继和一眼,低声打断,“能管三个州,那已经不是定州都巡检,而是永兴军路巡检司的都巡检,至少是永兴军路巡检司的副都巡检了。而巡检衙门,什么时候管起了查案的事情?” “原来巡检不管查案啊,不瞒寇相,晚辈在金牛寨担任巡检时,可是查过很多案子。”韩青忽然又做起了“老实”人,主动向寇准汇报。 “你那是……”寇准瞪了他一眼,本能地想要呵斥他多管闲事。然而,话到了嘴边,又无奈地摇头,“你那是地方上没有把职责理顺。巡检,理应只管追凶捕盗外加稽查逃税走私,审案自有县令和刑房。” 话音落下,他自己却再度无奈地摇头。 大宋的官制,一部分继承于后周,一部分则是在逐步将地方权力收归中央时形成。非但名称混乱,职责也纠缠不清。 像韩青原本担任的金牛寨巡检,就是前代遗留的混乱职务之一。 在京东、京西这些腹心之地,早已撤销不置。在河北与河东,则完全成了武职,平素负责震慑土匪,战时则接受前线将领的统一指挥。 而在永兴军路,巡检却要接受县令和州一级巡检衙门的双重管辖。说是武将,却负责一部分文官的事情。说是文官,却要带领乡兵们与土匪作战,完全两头忙活。 所以,韩青先前汇报说,他在做巡检之时,查过很多案子,一点儿都没有错。而寇准说地方上没有把职责理顺,就有些宰相眼高,看不到地方官员的辛苦了。 “呵呵,呵呵,如何,老西儿,我就说,韩重贵这个孙儿,与众不同吧!”难得见寇准也有主动闭嘴的时候,李继和在旁边幸灾乐祸。 “郑长风教出来的弟子,有几个好相与的!”寇准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随即,又对着韩青微笑摇头,“虽然是权宜之计,老夫委派你做都巡检,终究不够妥当。并且,你也出师无名。不如这样,朝廷有意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使下面分出来单设。提点刑狱按察使照例由中枢派人来担任。但下面具体做事的六品判官,老夫却可以暂且委托于你。如此,你和折惟忠,文武两判官,配合起来也方便许多!” “不妥,不妥,折判官可是开封府的判官,正五品实职。”没等韩青在脑海里弄清楚,提刑司判官到底是怎样一个职位,李继和已经又在旁边敲起了边鼓。 “周叔,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寇准迅速扭过头,叫着李继和的表字抗议,“提点刑狱判官,可文可武,而提点刑狱司,又是官家锐意要重新从转运司下分设的新职司,前程比随时都可能撤并的都巡检,要好上太多。” 顿了顿,他又换了相对柔和的语气补充,“况且有老夫在此,朝廷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再派个提刑按察使过来。他以六品提刑判官身份,行使四品提刑按察使职权。做错了,有老夫给他担着,做好的,功劳却是他的,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那还差不多!”李继和悄悄向韩青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不过,终是单枪匹马,难以做事。不如老夫从军中给他派一些帮手……” “你不怕言官弹劾,尽管派!”寇准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另外,提刑司单列,底下做事之人,自然也要重新安排。他自己报上名字来,老夫照准就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谢寇相公的知遇之恩?”李继和终于心满意足,故意板着脸对韩青呵斥。 “多谢寇相信任!”以韩青的成熟,岂不知道这已经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最后底线,立刻后退两步,先站直了身体,然后长揖及地。 “罢了,罢了!”寇准忽然意识到,有可能最开始,李继和就没打算真的把韩青留在镇戎军里,只是故意帮晚辈在跟自己抬价,横了二人一眼,悻然摆手。“官职乃是公器,并非寇某私相授受。你若谢,就先谢官家不再计较你当初举动鲁莽,再谢你祖父对你这个惹祸的孙儿念念不忘,就好!” “晚辈知道!”韩青对大宋皇帝毫无感觉,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也非常陌生。然而,他却仍旧有模有样地朝着汴梁方向遥遥行了两个礼。随即,再度向寇准躬身,“晚辈仍要感谢,寇相度量宽广,不计较晚辈先前推三阻四!” “你只要认真做事,别辜负了老夫的信任就好!”寇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年青人别扭,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待韩青表态,他又把脸一板,高声补充,“记住,是检校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不是本职。老夫没资格直接授予你官职。至于什么时候,把检校俩字去掉,要看你是否能成事!”(注:检校,在宋代,最初有名誉或者临时代理的意思。但后来渐渐演变为实际担任。) “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韩青心里嘀咕,却再度毕恭毕敬地行礼,“下官明白,下官多谢寇相信任!” 对他而言,“检校”也罢,“权知”也好,都是一样。反正只要尽可能地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不做别人的棋子就好。 至于将来是干得好升官,还是干不好滚蛋,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他根本没功夫去考虑。 第120章 未雨绸缪 “今天晚上,三位都不需要去巡营么?”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仍旧赖在韩青的房子里,谈天说地,丝毫看不到准备离开的意思。 韩青被众人闹腾得头大,忍不住开口逐客。而李家兄弟和张环,却毫无自觉,先小心翼翼地朝窗外看了几眼,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我们三个都跟我父亲告了假,这几天全都跟在你身后,好趁你没去上任之前,多学一些本领!” “韩世兄,不瞒你说。从我记事以来,只听说过寇老西儿让别人吃瘪。能在寇老西儿这里讨价还价还最后占到了便宜的。你是第一个!” “张某刚才听别人说你跟寇参政讨价还价,差点没吓死。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在你这里多坐一会儿,长长胆气。” “他想拿我当诱饵,我趁机给自己要点儿好处,不是很正常么?”韩青跟着哥三个也是熟了,因此,将自己的想法坦然相告,“总不能,因为他是寇参政,让我干什么,我就必须答应吧。我以前又不欠他的人情。” “行,行,就凭这几句话,张某今后对你心服口服!”张环闻听,立刻佩服地连连拱手,“换了我是你,当朝宰相说有用到我之处,甭说还给个县令做,哪怕是乔装打扮让我去讨饭,我都绝不皱一下眉头。” “所以你注定没法跟韩世兄相比!”李昭逊笑着推了他一把,低声插嘴,“无论对着当朝参知政事,还是对着守门的老卒,态度一模一样。” “阿爷说了,就冲这份气度,也值得我们兄弟俩跟你多学学。见贤思齐……” “行了,别拍马屁了。如果真的想见贤思齐,三位可以跟我一起去提点刑狱司!”韩青翻了翻眼皮,打断了对方话,顺势向三人发出邀请。 “按道理,你去做提刑司判官,我们兄弟俩是应该鼎力相助的!”李昭亮立刻收起了笑容,郑重解释,“然而,我们走了,阿爷这边就缺了帮手。另外,我们兄弟俩现在的职位,终究太高了些,真的去了你那,反而会降低你说话的份量!“ “虽然说是打仗亲兄弟,但是,我们兄弟俩反而不适合去你那。此外,你组建自己的班底,应该是让对方高升,而不是低就。否则,时间久了,大伙做事就难免失去耐心!” “张某也是这个意思。想帮你,却不适合过去。但是,张某麾下的弟兄,随便你抽调。特别是武二这种,以前受过你救命之恩的。你带过去,他们做事肯定会尽心尽力,并且身手也足够。” 三个人说法各不相同,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却差不太多。都是自己不方便过去帮忙,却可以推荐合适人选。 以韩青的阅历,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他们三人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自己骤得高位,需要对付的敌人,又隐藏得极深。所以,必须在提刑司树立起绝对的权威,才方便做事。 而李昭亮、李昭逊兄弟俩的原本官职,就比他这个提刑判官高。即便哥俩愿意降级到他麾下听用,也不可能降得太多。 如此,提刑司就出现了三位上司,即便彼此之间关系再亲近,也很难避免底下人投机取巧,各自向其中一位努力靠拢。 如此,时间久了,兄弟之间难免会起冲突,进而伤了交情。反倒不如开始就别往一起凑。 这个道理,放在张环身上也同样适用。 虽然张环只是个校尉,但是,却深得李继和赏识。在镇戎军中的前途一片光明。 真的去了永兴军路提刑司,前途未必比得上军中不说,韩青也很难安排他的位置。 “三位所言在理!”既然知道三人说的是肺腑之言,韩青也不绕圈子,向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拱了拱手,笑着要求,“但具体如何凑人手,还请三位多帮忙。说实话,虽然跟寇相讨价还价之时,我心里不虚。现在真的把价钱抬了上去,我心里反倒虚得很。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帮衬,甭说辜不辜负寇准和李都监的期待,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都很难说。” “我们不能去,但是,前一段时间跟着我们一起旁听的族人,你可以随便挑。” “我把他们在军中职务,给你誊抄一份。你尽量从官职低的挑起,这样,他们去了提刑司,便是高升。心里还会念你的情。” “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你们韩家虽然人丁不旺,但家中肯定有一些亲戚还未出仕。或者长辈身边有一些老成持重之人,可以过来帮衬你一二。这个时候,你不能再想什么避嫌。赶紧写信,让令祖父帮忙。” “都头武二受过你的救命之恩,一直念念不忘。此外,都头周庸,邵俊两个,前一段时间也受过伤,不适合再上战场。他们三人给你做亲信,抓个山贼,对付个草寇,肯定比寻常捕快得力。” …… 李昭亮、李昭逊、张环三人,之所以留在他房间迟迟不走,原本就有给自己人谋出路的打算。因此,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开始列名单。 但是,最关键几个位置,却全给空了出来,留待韩青自己把握。 此外,虽然朝廷的安排是,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下面重新拉出来,另起炉灶。但是,提刑司在此前,就跟转运司分分合合过好几次,不能完全视作新衙门。原本也有一些负责刑狱官员,韩青也不能将他们一脚踢开。 所以,李家兄弟和张环,还得替韩青谋划,该如何将这些官员体面地架空。让他们既不会失去官位,又无法再干扰新班底的日常运作。 如此,一边忙碌,一边商量。兄弟三个,足足忙活到了亥时,才终于帮韩青弄出了一个大致框架。 为了避免韩青去了提刑司后,遇到危险。李昭亮干脆又拍板做主,将前一段时间作战受伤,却没导致任何残疾的老兵,抽了一百多人去永兴军路提刑司,充当最底层捕快和弓手。 这样,哪怕有人在被韩青查到头上时,铤而走险。一时半会儿,也难杀到韩青身边。 而镇戎军在返回汴梁之时,肯定也会打着战后稳定地方的名义,留下一部分将士驻扎于京兆府的大营里,随时接受寇准的调用。 如此,只要老兵们能保证,提点刑狱司衙门,别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被人攻破。镇戎军将士就能策马赶到,将铤而走险者一网打尽! “你先别忙着上任,等寇相返回京兆府之时,你跟他一起走。他是带着朝廷的安排而来,刑狱司具体该如何运作,心中自有一番考虑。你沿途多向他讨教,总不会错!”眼看着窦沙已经带着仆人进来给大伙续了四回茶水,并且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李昭亮不愿意再耽搁韩青跟家人庆祝的时间,笑着丢下一句叮嘱,带领李昭逊和张环两个告辞而去。 待回到镇戎军设在庆州的临时行辕,时间已经是半夜。张环可以直接回房休息,李家兄弟两个,却强忍疲惫,又来到了他们的长辈,兵马都监李继和面前。 “怎么样?韩家小子可如老夫所料?”已经等了一晚上,老狐狸看到自家侄儿和儿子,立刻放下茶水,满脸严肃地询问。 “一点都没错,他甚至比您预料的还老成持重。丝毫没有得意忘形。”李昭亮想了想,钦佩地回应,“甚至给我感觉,他比原来做参军之时,还更小心翼翼。” “韩世兄对我们给他提供的帮手,照单全收了。其他建议,也如数采纳!”李昭逊年纪略小,带着几分不满,低声回应。“但是我心里感觉很尴尬,好像在偷他的东西一般。” “他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烦没有?”李继和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着追问。 “没有!”李昭逊想都不想,老老实实地回应,“所以我才感觉更不舒服。他分明拿我们当了兄弟……” “你给他提供人手,也不是没拿他当兄弟。”李继和抬手给了自家儿子一个暴凿,低声打断,“而是真心实意在帮他。只要你今后,不随便找那些族人帮你做事,对他来说,就不算是胡乱安插私人。” 知道自家儿子不懂,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我跟他祖父,是老一辈的交情,到老一辈为止。即便我们愿意交情世代继续下去,到了你们这辈,也会大打折扣。而你们和韩青之间,则是新一辈的交情。他不在乎接纳咱们李家子侄,就说明,韩家与李家,到了你们这一辈儿,仍然可以共同进退。而接下来你们需要做的,不是如何去撇清,却是帮他将第一步走稳,将彼此之间的关系越拉越近!” “不要担心这样做,会伤了彼此之前的情分。对此,他心里比你们有数。”又顿了顿,老将军继续补充,早就不再年青的脸上,写满了欣慰,“我本来还担心,咱们几家将门每一辈儿,要么出单纯的武夫,要么出纨绔,今后的路,肯定不好走!如今终于有一个心机足够深,并且还知恩图报的。你们跟他做了兄弟,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行了,滚去睡吧,老夫还得给韩重贵写一封,聊聊以后的事情!” 说罢,一手一个,将李昭亮和李昭逊,给拎出了书房。然后把门一关,大笑出声! 第121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人性便是如此,如果看谁顺眼,无论对方做什么事情,肯定都要直接贴上一个优秀的标签。 而李继和看韩青,又岂止是顺眼? 若不是窦蓉跟韩青终日形影不离,而俩年青人又曾经患难与共。李继和甚至会将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们翻检一遍,从中找出一个合适者来,直接许给韩青做老婆! 如今,让韩青做自己的孙女婿或者外孙女婿,肯定是不成了。 以李家的地位,即便是庶出的孙女,也不可能给人去做妾。所以,老人家就干脆在延续李、韩两家的“世交”上下功夫。 在他看来,以韩青的本事和心计,出将入相是早晚之事。甚至有可能不比寇准更晚。而官家对自己再敬重信任,镇戎军下一任主将,也不可能再出自李家。 所以,趁着自己眼下说话还有一点儿分量,手中还有一点儿权力,轻轻“推”韩青一把。顺便让昭亮、昭逊兄弟俩,跟韩青结成能够“互通有无”,互相扶持的好哥们。 等将来自己老得不能再带兵打仗了,或者被官家嫌弃了,上书乞骸骨。李昭亮和昭逊兄弟俩,即便不带兵,由韩青照应一下,或者有韩青在背后帮忙出谋划策,也能让兄弟俩不失四品实权之位。 结果,接下来几天,在他老人家的全力照顾下,韩青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帆风顺。很快,就完成了由一个挂名参军,向实权提刑判官的身份转换。 相应的临时帐篷、日常用具,下属幕僚等,也以肉眼可见速度配备到位。待寇准处理完了庆州地区的琐事,取道转向长安之时,新的永兴军路提刑司,已经有了一个五脏俱全的雏形。 寇准年青之时,就以实干著称。如今年过不惑,做事愈发看重结果,不愿意考虑各种鸡零狗碎的小节。 所以,明知道永兴军路提刑司,是李继和一手帮忙打造,他却也不在乎老将军多管闲事。反而对提点刑狱司这么快就能搭起架子,大感欣慰。 反正在他看来,只要永兴军路提刑司从转运司下面拉出来单列,就肯定有官员大肆向里边安插私人。与其让永兴军路的其他人安插,还不如让李继和去占这个便宜。 好歹李继和是当今官家的舅舅,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做出危害大宋江山社稷的事情。 并且李继和信任的人,要么是军中立过战功的老卒,要么是李家嫡系子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跟红莲教没任何瓜葛。 而以永兴军路目前情况,却不敢保证,哪个官员及其举荐过来的亲朋好友,以前真的都跟红莲教没任何来往。 至于除了李继和安插过来的人手之外,韩青专门请求调入提刑司的几个低级官吏,则被寇准忽略不计。 任何官员想要做实事,手底下都得有一批靠得住的臂膀。比如他现在,无论走到哪,要么带上王曙,要么带上折惟忠。 韩青初次担任要职,除了接受李继和帮忙安排过来的官吏之外,还没忘记提拔他自己旧部。一则说明此人还没因为升了官,就忘乎所以。 二来,也说明此人的确打算在提刑判官的任期内有所作为,而不是像别的读书人那样,将事情全都推给下属,自己袖手清谈。 半个月之后,寇准终于回到了长安坐镇,继续处理红莲教被剿灭之后,遗留下来的一系列问题。 朝廷的正式旨意也抵达了永兴军路。 韩青因为最早觉察红莲教盗卖官粮,挺身而出。献剥腹取箭,移脉过血等奇术拯救将士性命,献火药配方助大军斩杀强敌,以及献巧计助李继和攻取安化城,平灭叛匪等诸多功劳,被授予正六品承值郎的散职。 具体实授职位,待吏部考核之后,令行安排。 在此之前,他留于参知政事寇准身边听用,权任正六品提点刑狱司判官。 至于提点刑狱司,大部分果然都如寇准事先所说那样,被朝廷下令,从转运司下面分割出来,由中枢直接掌控,不再受转运使约束。 与寇准先前的说法唯一略有出入的是,提点刑狱司的主官,名为提点刑狱公事,而不是提刑按察使。 不过,寇准是一个多月前离开的汴梁,圣旨在他自庆州返回长安当日才到达。前后差了这么长时间,官家又在名称上做出微小的调整,根本不足为怪。 反倒更见证了李继和曾经说过那句话,寇准深得官家信任,权力大得寻常人难以想象。 提点刑狱司固定官员人数十八人,主官和相应下属的级别,都比转运司低,然而,却可以将奏折送到中枢,足见朝廷对这个新设机构的重视。 所以,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上了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衙门。从汴梁到长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想调入这个衙门,一展身手。 然而,各双眼睛的主人经过仔细打探和活动之后,却全都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在圣旨抵达的当日,居然就正式开始处理公事了。 除了正副提点刑狱公事还空缺之外,下面的判官,知事、主簿、检校、司狱等位置,已经全都有了人。 而有寇准在永兴军路坐镇,专门负责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分列之事,“正副提点刑狱公事”这两个要害职位,哪里还需要其他官员? 即便需要,又有哪个官员,敢托关系把手札递到寇准眼皮底下,请他安排一二? 于是乎,接下来的提点刑狱司的运转,也完全按照寇准当日所说。韩青以临时六品判官的职位,全权负责了整个提点刑狱司。 大事小情,全都由他直接拍板。实在决定不了,或者招惹不起的,才会再送到寇准案头。 而寇准,也会参考他的建议,来做最后决定,很少驳回,或者对具体细节刨根究底。 如此一来,韩青所承受的压力,可就大了。 好在李继和派来的几个族中子侄,无论做事还是做官,经验都堪称丰富。而他自己,从永兴军带来的老兵武二等人,对他也忠心耿耿。 所以,盯着提点刑狱司的眼睛虽然多,却一时半会儿,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过了七八天,韩青经寇准审核,从金牛寨调来的张帆,王武,以及窦蓉的舅舅李遇也到了。三人熟悉地方情况,让韩青做起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 按照韩青的安排,提点刑狱司上下齐心协力,将永兴军路受到红莲教波及最深的几个州,最近四年的重大案件,都挨个重新梳理,很快,就查出了许多问题。 那红莲教既然连帮县令安排升迁的事情,都能办得到。平素怎么可能不在地方官府负责的各种案件中,上下其手? 像徇私舞弊,收受贿赂,颠倒黑白,谋人田产的罪行,简直比比皆是。 甚至屡屡偷梁换柱,将监狱里准备秋后问斩的十恶不赦之辈,换成骗来的乞丐,或者走投无路情愿替人去死的穷汉。 这些案子,以往因为永兴军路官场,从上到下都钻满了红莲教的信徒,并且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也拿了红莲教的大笔好处,总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但是,细节处,却根本经不起认真推敲。 偏偏韩青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从细节上刨出真相。在他眼里,宋代人舞弊的手段,跟二十一世纪相比,实在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结果,他稍加用心,就能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给捋个水落石出。 每查清一个案子,他就会将所有相关文件,归类整理,直接移交给寇准。自己不做任何判断。 寇准那边,则是根据涉案官吏的罪行严重程度,大笔一挥,该问斩的问斩,该发配岭南的发配岭南,无论文武,绝不姑息。 这下,永兴军路官场,很多人可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比当初听闻红莲教扯旗造反,还急了好几倍。 红莲教扯旗造反消息传来之时,官员们如果不看好红莲教的前途,还能悄悄地做个切割。 而现在,四年内的大案挨个查,哪怕查不到他们跟红莲教的人勾结,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当初处理案件之时,没有昧了良心! 人着急了,自然要反扑。 这个腊月,永兴军路许多官员,难得勤快了一回,到处搜集新任提点刑狱司判官韩青的过错。 结果,搜来搜去,众人却惊愕地发现,后者以前总共只做了半年的从九品巡检,在任期间,最喜欢干的事情,除了打猎之外,便是处理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调节村寨之间的纠纷。 并且,每个案子,都处理得足够公道。 哪怕个别案子,处理手段不符常规。但是,案子涉及的金额,最高都没超过五贯钱。对当事人的伤害,最严重不过是打了几板子屁股。 想凭借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将韩判官搬倒,或者赶走,难比登天。 “这寇老西儿,真阴险呐!”发现新任判官韩青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很多官员都把怨恨,直接转到了寇准身上。 按照官场常理,寇准不可能任用一个没有任何刑狱经历的新手,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既然用了,肯定是别有图谋。 而现在,寇老西儿的图谋已经昭然若揭。 他当初启用姓韩的,看中的就是姓韩的做官时间短,还没机会贪赃枉法。 而现在,姓韩的身上越是没有任何把柄可拿,查案之时,就越会毫无忌惮。 “这寇老西儿,可是缺大德了!”骂声伴着官员家眷的哭声,从长安城最核心位置传出,整个腊月,都连绵不断。 第122章 孤臣 转眼到了年关,各衙门照例封印放假,休沐十天。 永兴军路的大小官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各自施展本事,请托在汴梁城内的至交好友,或者师门长辈,想办法将寇准弄回朝堂,或者想办法将韩青换掉,以免永兴军路,被这一老一小搞得官不聊生。 结果信送出去了,随信的年礼分量也足够重。甚至转着弯子,说动了前朝老相国吕蒙正出马,在过了年的第一场朝议上,就上书谏言官家召回寇准,以应对开春之后每年必有的黄河汛情。 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 大宋第三任皇帝赵恒,是恨极了永兴军路官员与红莲教纠缠不清,并且胆敢遮断消息,让朝廷长时间对此事一无所知。 所以,难得干脆利落一回,直接“恩准”了永兴军转运使宋守正去年递上来的乞骸骨折子,让此人回乡养老。 随即,将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张齐贤,也调回了汴梁。委派张齐贤的好友,同平章事向敏忠前往永兴军路,担任经略安抚使。 这下,所有人就都明白,赵恒是准备对永兴军路下前所未有的重手了。 两位宰相出镇地方,自大宋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 虽然寇准和向敏忠,都不可能在永兴军路停留太久,但是,有二人联手坐镇,朝廷即便把永兴军路所有官员全都换掉,地方上都不可能再翻得起什么风浪来。 于是乎,在汴梁有门路的永兴军路地方官员,赶紧寻门路调离。没有门路的,则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有没有办法换掉韩青,哪怕是花钱帮姓韩的高升,也能降低自身所面临的风险。 然而,没等他们开始动作,赵恒忽然又通过吏部,正式授予了韩青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判官的职务,以表彰此子先前立下的那些功劳,以及权任提点刑狱判官这段时间里,做事勤勉认真,卓有成效。 消息传开,永兴军路官场又是一片哀叹之声。 汴梁城内,前任殿前都虞侯韩重贵的门口,前来恭贺的老友旧交,则络绎不绝。 随着太祖和太宗两位马上皇帝陆续归天,大宋将门之后由武转文,已经渐渐成了风潮。 基本上各家将门的第三代,都在苦读诗书,走太学毕业、同进士出身,下去担任地方文职官员这条路。 但是,很多第三代将门子弟,都是读着读着,就又回到了马背上。偏偏还吃不了军中的苦,只能在殿前禁军里头挂个七品或者八品的虚衔,然后回家混日子。 结果,最近十多年下来,由武转文成功,并且没怎么靠家族背后用力,就做上正六品文官的,屈指可数! 像韩青这种,明明已经犯下大错,前途无望。却忽然又峰回路转,或者“浪子回头”者,更是凤毛麟角。 所以,韩青在一群老将军眼里,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绝对值得学习取经。 特别是在李继和回到汴梁,将韩青在军中和寇准面前的表现一番吹嘘之后,各位望孙成龙的老将军们,愈发认为,自己的孙儿们,当以“韩家师兄”为楷模! 前殿前都虞侯韩重贵原本就是个爽利人,有故友们登门来拜访,岂能不设宴款待?结果,接连好几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当客人走后,韩重贵在仆人的伺候下,又喝了一碗醒酒汤,脸上便开始愁云密布。 “官家和寇老西儿,是拿佳俊当孤臣用呢!唉——”手拍桌案,韩重贵趁着周围没有外人,低声长叹。 作为亲身经历过“陈桥兵变”和“武功郡王之死”等诸多大事的老将军,他对帝王心思,已经揣摩得再清楚不过。(注:武功郡王之死。赵光义继承了皇位之后,封赵匡胤的儿子为武功郡王。后来,他当众训斥对方窥探皇位,导致对方自杀以证清白。) 所以,前几年新皇帝赵恒刚刚即位,他就以旧伤复发为由,主动告老回了家。 如今,他唯一的孙子,因为替朝廷做事成绩斐然,从临时的提点刑狱司判官,变成了正式判官,还有了正六品承值郎的虚职,按道理他应该高兴才对。 然而,正因为熟悉帝王心术,在高兴之余,老将军却忍不住为自家孙儿的未来担忧。 永兴军路,既然能让转运使宋守正晚节不保,让同平章政事张齐贤束手无策,水岂是一般的深? 寇准想要将盘根错节的永兴军路官场,梳理干净,就必须快刀斩乱麻。而自家孙儿韩青韩佳俊,现在明显就是寇准手里那把快刀。 在韩重贵老将军熟悉的面孔中,凡是做了当朝宰相或者皇帝手中快刀的,最后罕有好下场。 道理很简单,刀用完了,早晚会被放进刀鞘里,或者直接扔掉。 朝廷不可能将永兴军路所有官员全都赶尽杀绝,留下来的肯定是七成以上。而这七成官员,没胆子恨大宋官家,也未必有胆子去恨寇准,却可以报复官家和寇准当初拿来砍他们的那把刀! 如此,哪天官家准备收刀入鞘了,老将军的孙儿韩青,立刻要面临群狼反噬的险境。 除非在担任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判官之时,韩青任何错误都不犯。否则,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错,都会被人无限放大,然后上纲上线,成为他“居心叵测”,“欺君罔上”的铁证。 “来人,拿纸笔来,老夫要给佳俊写信!”思前想后,老将军最终决定,一边写信提醒孙儿注意官场险恶,一边在背后替他继续偷偷堵窟窿。 因为去年韩青当街殴打党项使者被惩处那件事,老将军跟他爷孙俩之间,关系其实有些僵。 凭借直觉,韩重贵认为,即便自己写了信,孙儿也不会认真读。 儿大不由爷,乃是人世间常态,更何况是又隔了一辈的孙儿。 做长辈的,总是希望,把自己一辈子的经验教训,都传递给晚辈。希望晚辈们汲取这些经验教训,不要待到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然而,做晚辈的,却从来不会领情,直到真正撞上了南墙。 但是,哪怕被孙儿暗中偷笑迂腐,能提醒一下,韩重贵仍旧觉得自己多提醒一下为好。 万一这个孙儿,把自己的信看进去了呢? 自家这个孙儿,从小就特立独行,做事不喜欢按照常理。 说不定,看了信之后,他又特立独行一次。 此外,既然做了提点刑狱判官,老将军就希望自家孙儿,能做满一任再回汴梁。或者,在地方上,多干几任不同的官职,以回报官家的“以国士相待”之恩。 ”不急着回来,家中反正无事。而你的两位堂兄,也能照顾全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在信的结尾,老将军像寻常人家的祖父一样,啰啰嗦嗦地叮嘱。 然后放下笔,对着窗外偷偷叹气。 窗外又起风了,狂风夹着雪粒子,砸得窗棱啪啪作响。 最近两年,汴梁的“气候多变”,真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第123章 新一年 当韩青接到身体前主人祖父的书信,已经是正月二十六。 尽管韩老将军在信里,将话写得很委婉,甚至到了晦涩难懂的地步。但是,对于真实年龄已经三十七岁,又曾经长时间从事离婚咨询师的韩青来说,信里的那些暗示,简直像黑夜中的探照灯一样明显。 这让他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有这一封信在,至少两年之内,他不用回汴梁去面对身体前主人的亲朋好友,不用担心穿帮问题。 然而,当穿帮的压力,瞬间消失之后,他却对身体前主人的祖父韩宝贵,写这样一封信的原因,大感兴趣。 按道理,大宋即将步入历史上最安稳的时代。 吕蒙正,吕端,寇准三大名相,相继登场。而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在将去世之前,也将大部分内乱的隐患扫平。 武将篡位犹如喝酒掀桌子般常见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文官治理国家,已经渐渐成为共识。外患虽然存在,却远远威胁不到社稷存亡。 这种时代,身体前主人韩重贵却暗示自家孙儿不要返回汴梁,实在不合常理。 而联想到,自己出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以来,汴梁韩家的反应,韩青就越发觉得奇怪。 如今他身边,有李继和推荐来的英才,有张环推荐来的亲卫,甚至连差点跟窦蓉决裂的老泰山窦尚,都曾经打着探望女儿的名头,前来试探,能不能将他另外两个女婿,调到提点刑狱司帮忙。 而唯独汴梁韩家,竟然没有主动向他手下安插任何族人。 哪怕他曾经按照李继和的指点,写了信回去,请身体前主人的祖父,派几个能干的族人过来,老人家的回信之中,也只有鼓励的话,对于推荐人才的事情,半个字都没有提。 在宋代,有人做了官,家族却不趁机让他提携后进,通常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族中人丁过于单薄,堪用的早就被别的做官者挑走了,实在拿不出像样且赋闲在家的人才来。 第二,整个家族,都不看好他的前程。认为派人跟着他出仕,也干不长久,反倒会错过其他机会。所以,干脆就等等再说。 据韩青所知,汴梁韩氏家族的确人丁不旺,却也没单薄到连像样的旁支子侄,都挑不出来的地步。 他的两个堂兄,虽然早就出仕为官,深受皇帝信任。但是,也没把整个家族的年轻人全都带入仕途。 这样算来,韩氏家族不看好他的前途,已经是唯一的答案。 “你瞧瞧你这人缘混的!”想明白了答案,韩青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冲着自己的心脏悄悄嘀咕。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和。 经过九个多月的磨合,身体前主人的残魂,似乎已经认可了,韩青在为人处世方面,远远超过自己的事实。所以,即便被韩青出言打击,也不会反应太激烈。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咱们慢慢一件件去完成。除了娶你那个未婚妻过门之外,其他,我都可以帮你试试。”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向来不是韩青的爱好。因此,待心跳彻底恢复正常,他又低声许诺,“就算我使用了你身体的租金。但前提是,具体怎么办,你得听我的。不能像上次面对寇准时那样,又跳出来自作主张,过后害我出马替你补锅!” 心脏又剧烈地跳了几下,随即,缓缓恢复平静。 韩青认为,双方算是达成了协议,笑着摇摇头,信手去翻看张帆等人帮自己挑选出来的可疑卷宗。 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衙门,就设在长安城内。距离陈抟老祖曾经隐居的华山云台观,已经没多远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随便抽几天时间,就可以前往云台观,请陈抟老祖的大弟子张君来,替自己看看,心脏处到底是不是寄居者一个残魂,或者直接施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他却忽然又不想去找道士帮忙了。 不是彻底又变回了唯物主义者,而是觉得,日常有这么一个残魂为伴,其实也不错。 至少,能让自己偶尔也感觉一下,少年热血,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总披着少年的皮囊,骨子里却充满了两辈子积累下来的暮气。 “姐夫,你现在忙吗?”才将卷宗翻了几页,屋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忙,什么事情?”韩青连头都不用抬,便知道来人是窦沙,笑着询问。 如今他身居正六品,又实际上掌控着整个永兴军路提刑司,身上的威仪在不知不觉间,就与日俱增。敢连通报都不通道,就直接闯他书房的,只剩下了窦沙一个人。 其余如窦沙的舅舅李遇,还有他在金牛寨带过来的张帆和王武等人,虽然私底下,偶尔还会与他嘻嘻哈哈。一进入提点刑狱司衙门,却立刻都变得规规矩矩。唯恐自己开了个坏头,导致其他同僚竞相效仿,让韩判官失去了权威。 “没啥大事,马上又要月底了,三姐让我问问,月底休沐那天,能不能带她去街上走走。”窦沙其实也渐渐感觉到了韩青的官威。只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所以硬着头皮保持原来的交往模式而已。 “又要到月底了?可真快,一晃之间,正月就过去了!”韩青愣了愣,放下卷宗,低声感慨。 对于宋代官员来说,正月一整月,都是长假。 虽然初十起,各衙门就开始重新处理公务,可大伙都心照不宣地能拖就拖,把并非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律拖到二月初三之后。 受穿越之前的生活影响,韩青对于正月里加班工作,毫不介意。然而,他却不能不考虑窦蓉的感受。 想到小姑娘一个人,整天蹲在衙门后院,哪也去不了。而此时此刻,天气已经日渐暖和,梅花盛开如雪,他心中顿时觉得有些内疚。 虽然自己做提点刑狱判官,是为了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可给老赵家这么卖力气打工,甚至委屈了身边的人,也实在不该。 “我这就去告诉姐姐。姐夫,记得早点去后宅吃饭,姐姐亲手给你做了肉羹。”窦沙的声音再度传来,竟然带上了几分雀跃。 很显然,最近这段时间,他也有些憋坏了。感觉远不如当初在军营时那般自由自在。 “嗯!”韩青笑了笑,将卷宗迅速推开,“等等,我跟你一起走。顺便跟你商量一下,三十那天去哪玩。这里好歹是长安城,大过年的,总应该有一些热闹可看!” 第124章 引蛇出洞 正月三十休沐,韩青便乘坐马车,与窦蓉、窦沙姐弟俩一道出了门,直奔长安西东两市。 长安城地理位置优越,虽然在五代之时屡屡遭受战火。但是,经过大宋建立之后四十多年的修生养息,已经渐渐恢复了几分繁华模样。 特别是其城市规模,堪称当世第一。而其人口数量,在世界上也仅次于东京汴梁。 韩青见惯了二十一世纪的高楼大厦,车河人海,再看到长安城的繁华景象,并不觉得如何惊奇。 而窦蓉、窦沙姐弟,还有随行的张帆、王武,却是难得看到如此盛世美景,一个个很快就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兴奋。 依照盛唐时代留下来的传统,长安西市,所卖仍以珠宝、首饰、字画,以及海外奇珍等高价物品为主。因此,店铺装潢每家都极尽奢华,门窗桌椅,也都擦得一尘不染。让腰包不够鼓的人,走到台阶前,就望而生畏。 韩青自问在金牛寨巡检位置上,捞了不少外快。升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之后,他每月正式俸禄再加上各种名目的补贴,至少都有三十吊。(注:宋代六品官月俸折合是二万钱外加五石米以及各种补贴。粗略折算人民币,大概三万左右。) 然而,随便一家铺子进去看了看,他就发现自己如果不受贿的话,一个月的俸禄,也就勉强能给窦蓉买两件首饰。并且上面的红宝石还只有米粒儿大的一小块,无论成色,还是分量,都有些拿不出手。 好在窦蓉也不是追求豪奢的,见韩青拿着红宝石步摇朝自己头上比,反而劝他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最后实在耐韩青不过,才自己挑了一件八分金的镶红珊瑚的,又将价钱还到了一千二百文,才让伙计包好了,欢天喜地带上了马车。 韩青见了,心里头难免又是温暖,又是酸涩。 温暖的是,老天爷开眼,让自己这辈子,竟然遇到一个真心相待,又温柔体贴的爱人。 而酸涩的则是,自己上辈子最后那几年,收入远超过了大宋六品官,名牌包包首饰,随手往外送,却从没遇到过一个,想替自己省钱的女子。 马车走走停停,将西市的各色店铺逛了大半儿。然后又穿过长街,直奔东市而去。 比起西市,东市无疑更热闹,店铺里卖的东西,也以日常所用物品居多。偶尔有一两个卖头钏耳环镯子的,也以银器、铜器和镀金为主、价钱极为亲民,做工却一点不输于西市那些高档货。 此外,各种衣物,鞋袜,布匹、丝带,也在东市敞开了卖。客人想要试穿,直接跟伙计打声招呼,就有人前来带领去专门隔出来的房间。并且,领路的伙计,还有男有女,让客人感受到了店家的体贴之余,还避免了许多尴尬。 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先前跟着韩青东躲西藏,根本顾不上收拾打扮。而眼下马上春暖花开,二人先前的衣物,也都不太合和季了。 所以,到了东市,二人如鱼得水。很快,手里就各自提上了大包小裹。顺带着,给韩青也买了好几身成衣,又扯了几大卷各色布匹,才心满意足。 大宋的官员待遇优厚,韩青上任之后,光是六品官服和常服,就公费订做了好几身。所以,对置办衣服布匹,他并不是很感兴趣。 然而,见到窦蓉和窦沙姐弟俩,逛得如此开心。韩青也不愿意扫了二人的兴。只管笑呵呵地在旁边陪着,顺带付钱拎包。 宋代的其他男人,可没有陪妻子逛街且帮忙拎东西的习惯。所以,很快,窦蓉就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小声提议,“韩大哥,要不你自己也去逛逛吧,让王武叔跟着我们就是了!” “也好!”韩青朝周围看了看,恰看到有一间卖琉璃的铺子,笑着点头。 琉璃和玻璃,乃是同一种物品。这东西,如果不追求透明度的话,制造起来极为简单。 而如果此物在长安城的东市上,能卖出一个像样的价钱,韩青也不在乎,偷偷派人去开个作坊,专门挖沙子烧杂色玻璃。 心中有了发财大计,韩青顿时就来了精神,招呼上亲卫武二,快速穿过街道,直奔琉璃铺。 然而,进门之后,他却大失所望。里边所有物品,都美轮美奂,工艺精湛。却只能用来做玉器的替代物,无一实用。并且,价钱也低得有些令人发指。 韩青不确定如果自己派人烧玻璃的话,成本是多少。但是,按照琉璃铺子中各种物件的标价,恐怕利润远不如他最初的想象。 转身出门,正打算回去跟窦蓉汇合。他的脚步,却突然停住在了台阶上。双眼对着挂在门口的一个防风灯笼上下打量。 因为是价格亲民的大众货,灯笼的造型极为简单。只是在正方形的木头底座四周,竖着镶嵌了四片巴掌大小的杂色琉璃,上面又罩了一个铁皮灯罩而已。 借助杂色玻璃表面的反光,韩青能非常清楚地看到,有三个身穿不同肤色的壮汉,也停住了脚步,悄悄朝自己张望。而其中两人,腰间都别着朴刀,另外一人,手里则握着一根长长的扁担。 大宋官府禁止百姓携带弓弩上街,但是,只有二尺长,巴掌宽,可用来剁骨头和切菜的朴刀,却不在禁止范围之内。 而扁担,无论多长多粗,都是挑夫们谋生的必备之物,官府更不可能禁止。 所以,黑道人物,最喜欢的武器就是朴刀和扁担。前者既然能剁骨头,就能用来砍人。而后者,套上个铁枪头,便是七尺枪。 上辈子做离婚咨询师的感觉,瞬间就涌遍韩青全身。 跟踪盯梢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专业,并且经验丰富。与上辈子的他相比,那三名汉子,根本就是小儿科! 借助灯笼表面的反光,他又迅速扫了一眼窦蓉和窦沙姐弟来所在的成衣铺子。确认王武、张帆和另外几个军中带过来的亲信,可以将姐弟俩保护得安然无恙。于是乎,笑着问了问价钱,买下灯笼拎在手里,拔腿便走。 借着光滑的琉璃灯笼表面,他能看到,那三名壮汉立刻悄悄地跟了上来。其中一名眼角有痦子的,已经将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间。 然而,因为街头上行人摩肩接踵,“痦子眼”很快就又不得不将手放下。以免发动得太早,没等挤到目标身边,就被目标发现,进而逃之夭夭。 “判官,蛇出洞了。要么不要给折判官发信号?“亲卫武二,也早就凭借战场上养成的直觉,发现有人对自家上司虎视眈眈,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请示。 “不急!找个宽敞地方。方便他们下手。”韩青笑着轻轻摇头,带着武二,继续信步慢行。 每到一个稍稍与众不同的铺子前,都停下来扫上几眼,或者问问某件货物价钱,或者抓着某件货物把玩一番,然后继续东游西逛。 连续查了一个半月案子,他相信某些人早就如坐针毡了。 所以,才提前四天,就将自己休沐时的行程,借助窦沙的嘴巴,嚷嚷得满衙门人尽皆知。 今天,他就主动做一回饵。 看看能钓出几条毒蛇? 第125章 杀权奸啊(上) 引蛇出洞,需要一些耐心。而两世为人,韩青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耐心。 沿着东市边走边逛,悠哉游哉,很快,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卷据说是“柳公权之六世孙”亲笔书写的卷轴,还有一盒丹州产的端砚。(注:端砚是端州特产,在宋代为砚台中的极品。丹州位于陕西。) 眼看着东市就到了尽头,周围的人流迅速变得稀稀落落。临街的店铺里,所卖的东西也越发亲民。 从赶车的长鞭,到扁担箩筐,再到头巾,布鞋、米面油盐之类,价格全都低得令人咋舌! 而永兴军路用来赈济百姓,平衡粮价的常平仓,则正坐落于东市出口处。院墙高达一丈四尺,大门紧闭,门板上的镀铜钉子闪闪发亮。 “这里好宽敞!”韩青怕自己逛得太久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不听张帆了劝阻,硬要冲过来找自己汇合。所以,悄悄给武二做了个手势,笑着说道。 “是啊,判官,咱们衙门那边,都没这敞亮!”武二憨憨地附和,上前接过韩青手里的灯笼,“要不要进去歇歇脚儿,我帮您提着灯笼。” 说话间,他忘记看脚下,居然被地上的砖头绊了个趔趄。连忙伸手去扶路边的柳树。结果,不知道哪里又碰到了腰间的刀鞘,“叮”的一声,随身携带的唐刀跳出了半尺余。被太阳一照,寒光四射!让周围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直偷偷跟在韩青身后,寻找机会行刺的“痦子眼”及其同伴们,顿时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然而,亲卫武二,忽然抬手把唐刀按回了鞘中,讪讪地挡在韩青面前连声赔罪,“判官勿怪,勿怪,小的第一次逛长安,刚才有点看花了眼,没注意脚下。” 被武二生硬的演技,逗得摇头而笑。韩青却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往下演,“无妨,这东西你帮我拿着。咱们赶紧往回走。再不回去,怕是夫人要着急!” 说罢,将灯笼柄倒转过来,递给了武二。自己一边把玩着装端砚木盒,一边施施然转身。 如果让他再返回人流密集处,刺客们就不方便下手了。因此,“痦子眼”果断跟同伴打了个手势,分成三个方向,朝他快速靠拢。 而其余扮做百姓,悄悄跟过来的刺客,也自动分成了三组。掏匕首的掏匕首,拔刀的拔刀。 还没等他们开始动手,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韩巡检小心——” 紧跟着,一个头戴淡紫纱笼帽的女子,从甩开她身边的伴当,拼命朝着韩青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摆手,“他们暗算你,莲花班就是红莲教的窝点。快逃,快逃,这附近全是他们的人!” “紫菱——”韩青惊得两眼滚圆,回应声脱口而出,“站住,不要过来!我看到他们了!”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在布置陷阱之时,他千算万算,几乎考虑到了动手之前的每一步具体细节,甚至连对手最方便的行刺地点,都是他亲笔对着长安城的街市简图圈出,并且提前派武二和李遇两个悄悄勘察了不止一回。 然而,他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只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通过四五封信,信上还以谈论诗词八卦为主的许紫菱,竟然在关键时刻冒死向他示警。 这下好了,非但他被弄了个措手不及。提前扮作购物百姓,隐藏在各杂货铺子里的镇戎军老兵们,也顿时都不知道该拿这个刚刚冲出来的美貌女子,如何是好。 武二刚才的暗示,给的很清楚,让他们准备保护韩判官。 但是,武二却没告诉他们,要不要,保护这个刚刚冲出来,舍命向韩判官示警的女人?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见“痦子眼”等刺客,齐声高呼,“杀权奸为民除害!”,随即,又分出了第四路人手,直奔许紫菱,举刀便剁。 “小心——”韩青想要冲上前救人,却已经来不及,没奈何,只好将砚台从盒子里掏出来,朝着距离许紫菱最近的刺客头上丢了过去。 “砰!”一斤多重的花岗岩冒牌端砚,凌空命中刺客的脑门儿,瞬间将后者砸得血光飞溅,惨叫一声,仰面就倒。 “啊——”许紫菱终于也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行刺目标,吓得停住脚步,扯开嗓子凄声尖叫。 而其余几个向她冲过来的刺客,却不管她是什么大家小家。稍作迟疑,旋即再度将钢刀举过了头顶。 “杀权奸啊——”更多的刺客,大叫着扑向韩青,恨不得立刻将他大卸八块。 “紫菱,快跑,朝店铺里跑!”韩青大急,挥舞着手里卷轴,高声提醒。 “保护判官!” “无关人等躲开!” “无关等人躲进店铺里不要出来!” …… 临近的几处杂货铺子里,镇戎军老兵们,再也顾不上多想,大叫着蜂拥而出。举起藏在箩筐、扁担、鸡公车里的兵器,在韩青身前组成人墙,与刺客们战作一团。 “嗖嗖嗖——”数支羽箭忽然从一处窗口飞出,直奔韩青胸口。 早有准备的武二,将背上的披风接下,奋力一卷。竟然如大旗般,将所有射向的羽箭,尽数卷了个七零八落。 “判官进粮库,这里交给我!”担心韩青的安危,武二一边挥动披风阻碍羽箭,一边头也不回地高喊。 这是他们原本引蛇出洞计划里的步骤。只要刺客开始动手,韩青就直接躲入常平仓的院子,紧闭大门。 然后,武二和李遇两个,就带领着从镇戎军过来的老弟兄们,堵着门口阻挡刺客。 而折惟忠,则带领一队开封府那边悄悄过来的好手,将附近的街道和坊子彻底卡死,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 迄今为止,引蛇出洞计划的每一步,都执行得相当完美。然而,让武二既想不到,也无法理解的是,韩青居然在关键时刻,又改了主意。 只见他,非但没有立刻逃入常平仓,却嫌半空中的披风,阻挡了自己的视线。竟横向跨出数步,拿柳公权手里六世孙亲笔书写的卷轴,当做兵器,高高举过了头顶,“别伤她,你们要找的是我。” “姓韩的,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这个小娘们就死在你面前。”有人高声威胁,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判官小心!”武二才不相信,韩青会为一个女子,牺牲自己和所有弟兄们的性命,一边大叫着将韩青挡在自己的披风保护范围之内,一边快速扭头。 一个跌倒在长街上,浑身是血的女子,立刻进入了他的眼帘。 原来,就在刚才他和韩青招架冷箭的时候,这个不知道跟韩青有什么关系的女子,已经被刺客砍中。 只是因为冬天衣服厚,所以伤势没有立刻致命。 而砍伤她的那几名刺客,也发现韩青这边似乎早有准备。所以果断改变了主意,要拿她的性命要挟韩青投降。 第126章 杀权奸啊(下) “别杀她。她跟你们家青莲圣女情同姐妹。你们要找的是我,她跟我没任何关系!”虽然跟许紫菱只是有过几封书信往来,韩青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卷轴,再度高声咆哮。 “不杀她,可以!你自己走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刺客们听到“青莲圣女”四个字,架在许紫菱脖子上的刀,立刻稍稍挪开了数寸,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贵为六品判官的韩青,会为一个跟他不相干的女子如此着急,继续阴恻恻地威胁。 “韩判官不要上当!”武二急得两眼冒火,一个箭步横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韩青的去路,“你过去,他们也不会放了那女子。反而枉自送了性命!” 在他想来,大丈夫何患无妻! 以自家判官的长相和本事,想要女人,天底下啥样的找不到?怎么可以为一个连家门都没进过的女人,不顾自己的安危? 更何况,自家判官的妻子,如今正在绸缎铺子那边,被张帆和王武等团团保护着。眼前这个女子,即便进了韩家的门,恐怕连妾都算不上,更不值得自家判官为她冒险! 然而,话音未落,却看到那女子挣扎着抬起头,冲着自家判官用力摆手:“韩巡检不要过来,他们说话从来不算数。你能为奴家着急,奴家已经心满意足!” 说着话,另外一只手臂猛地在地上一撑,身体竟然主动撞向了刀锋。 “呀——”用朴刀挟持她的刺客没想到她会主动寻死,连忙将刀锋后撤。然而,终究慢了半拍,眼看着她的左半边粉颈与刀刃相碰,刹那间血流如注。 “拿下他们,如果有反抗者,格杀勿论!”韩青也没想到,许紫菱行事会如此决绝,刹那间,心中痛如刀刺。红着眼睛,高声断喝。 不用他吩咐,武二等人,也不可能放过一个刺客。怒吼着结阵发起反击,转眼间,就令四、五名刺客横尸当场。 他们衣服底下,都提前穿上了牛皮硬铠,即便被射上一箭,或者砍上一刀,只要没伤到要害,也不会致命。 他们久经战阵,厮杀经验无比丰富,互相之间的配合,也非常默契。看着人数不多,连三个人组合在一起,却锐不可当。 相比之下,刺客那边的劣势就太明显了。 非但缺乏足够的铠甲保护,彼此之间也严重缺乏配合。 单打独斗,刺客们也许个个身手都不能算差。面对老兵们结成的战阵,平时的本领就连一半儿都发挥不出来。 结果,不到半柱香功夫,刺客们就已经被干掉的一大半儿。包括负责远距离压阵的两名弓箭手,都被李遇抢到近前,一一格杀。 剩下一小半儿,见势不妙,叫嚷一声,撒腿就逃。 本以为仗着对长安城的街巷熟悉,可以摆脱武二等人的追杀,谁料想,才逃出十几步,临近的街巷和坊子口,就冒出了一大堆陌生的面孔。 只见这群陌生面孔,手持挠钩、罗网,长枪,铁尺,将街巷坊子,给堵了个水泄不通。甚至房顶上,也爬上去了十好几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以防有刺客跳墙逃命。 “跟他们拼了!” “杀权奸!” “杀权奸啊——” 众刺客见逃命的道路被断,嘴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大叫。掉转头,再度扑向韩青,一个个舍生忘死。 先前人数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们都没机会冲到韩青近前。此刻狗急跳墙,更没任何可能。 转眼间,就又被武二带人堵了回去,尸体倒了个七零八落。 “许姑娘,许姑娘——”看到大局已定,韩青丢下卷轴,迈步冲向血泊中的许紫菱。希望凭借自己的半吊子急救术,还能将对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身体才冲出去三五步,临近的店铺内,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断喝,“小心背后,趴下——” 年轻时当兵训练出来的成果,这一刻再度得到了体现。几乎没有做任何停滞,韩青猛地一个斜扑,身体改变方向,与原来的路径偏出一个六十度夹角,卧倒于地。 “嗖嗖嗖——”数支弩箭擦着他衣袖急速掠过,将街道对面的墙壁,射得砖屑乱冒。 “杀权奸——”十多名小吏打扮的刺客,推开大门,从常平仓院子里冲了出来。直奔卧倒在地的韩青。 武二等人距离稍远,想要回撤已经来不及。眼看着韩青就要落入刺客的包围,先前声音传出的那间店铺里,忽然又飞出了一张方桌,打着旋子从韩青身体上掠过,径直砸入了刺客的队伍。 “砰——”两名刺客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仰面朝天栽倒。其余刺客受到惊吓,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说时迟,那时快,飞出方桌的屋子里,迅速又飞出了一根长枪,不偏不倚,正落在韩青身侧。 “接枪,不用管弓箭手。别让刺客靠近你!能坚持五个呼吸你就赢定了!”没等刚刚站起来的韩青,将长枪抄在手中,屋子里,沙哑的声音再度传出,听起来却让人感觉无比舒服。 “多谢白姐!”韩青立刻知道是白泽在关键时刻,又仗义援手,高声道谢。随即,双手握紧枪杆,跨步,拧身,就是一记乌龙摆尾。 一名刺客正准备举刀从他背后偷袭,没想到韩青的枪法如此出色。仓促间,却根本挺不住脚,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主动撞到了枪锋上。 ”噗——”锐利的枪锋,将刺客捅了个对穿。韩青红着眼睛拧腰沉臂,将尸体甩向其余几名刺客的同伙,动作没有任何停滞。 两名刺客躲闪不及,被尸体砸倒。其余几名刺客,嘴里继续高声呼喝,“杀权奸啊——”然而,气势却跟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嗖嗖嗖——”又有数支利箭,从常平仓的院子里射出,然而,因为刺客们与韩青距离太近,没射中韩青,却误伤了自家同伴。 韩青没功夫,管利箭射在了谁身上。更没功夫,去想一个六品小官,怎么就成了权奸。迈开双腿,主动迎上众刺客,将一把长枪使得如同蛟龙出水。 这是他第一次,没去想韩家的枪法,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只想着,将刺客们尽快打发干净,以便有时间去救许紫菱。 结果,手中长枪,威力竟然远远超过了他以往任何一次出招。转眼间,就又有两名刺客,被他给捅了个透心凉。 第四名刺客见势不妙,立刻向旁边窜出数尺,准备在同伴配合下,从侧面向他发起迂回包抄。然而,还没等刺客双脚落地,韩青身体已经快速转向,手中长枪化作一条巨蟒,呼啸着砸向了刺客脊梁骨。 “砰——”又是一声闷响,刺客被砸得张嘴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扑倒。 “杀权奸啊——”其余几名小吏打扮的刺客扯开嗓子高喊,随即向韩青发起了最后的冲锋。然而,只是徒劳地变成一具具尸体,始终无法靠近后者身前三尺之内。 武二和李遇,带着镇戎军的老兵们迅速返回,一部分冲入常平仓内,清剿弓箭手。另外一部分,则将刺客分割包围。 折惟忠担心韩青的安全,也亲自拎着两支短枪冲了过来,与他并肩而战。 不多时,从常平仓内冲出来的刺客,也被杀的杀,擒的擒,无一漏网。 开封府好手和武二等老兵,唯恐再生变故。留下二十几个人保护韩青和折惟忠,剩下的,结队冲进常平仓内,挨个房间开始搜索。 韩青累得气喘如牛,却顾不上休息,三步两步冲到许紫菱身边,从血泊中将对方拦腰抱起,“许姑娘,许姑娘——” “韩巡检——”许紫菱脸色已经苍白如霜,却仍然能够开口说话。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韩青,她低声解释,“我,我跟青莲不是一伙。她,她跟我也从没做过姐妹。”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才是为了骗他们才这么说!我刚才是在骗他们!”韩青心里头,又是刺痛,又是内疚,含着泪用力点头。 先前在他眼里,许紫菱只是一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女文青而已。 他喜欢读对方写给自己的信,从里边寻找心理上的满足。从没想过,跟对方发生过多瓜葛。 他知道,许紫菱对自己的好感,是因为距离产生了误会。 他更知道许紫菱身边,以往不缺一掷千金的公子哥。而自己,每月做巡检捞到的那点儿外快,都不够给许紫菱买一件上档次的首饰。 这样的落差,注定让两人,只能保持一点点暧昧,却不可能更进一步。 否则,无论最初如何互相欣赏,早晚必成怨偶。 他是一个离婚咨询师,上辈子看尽了有情人如何被生活的落差,生生折磨成仇敌,他不想明知故犯。 “韩巡检,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我,我很高兴,很开心。”分明已经失血过多,许紫菱却不肯合上眼睛休息,恋恋不舍地看着韩青,继续柔声补充,“你知道吗?给你的信,后面几封的内容,都不是我想写的。我,我其实只想,只想你,你路过长安的时候,偶尔也能过来看我一眼。” 他知道有关婚姻和爱情的一切一切。 然而,却不知道,许紫菱却为了他,可以不惜付出所有,包括性命! “知道,知道,我早该来,早该来!你不要说话,我想办法救你。我一定会有办法!”韩青的声音,变得又哑又涩,含着泪再度点头。 随即,迈开大步,直奔常平仓内,“来人,来人帮忙腾间屋子!我要救她,帮我救她!” “杀权奸啊——”常平仓内,有个别被武二等人搜出来的刺客同伙,再一次大叫。声音不停地在院子内回荡,回荡! 第127章 双刃剑 一场虎头蛇尾的刺杀,以十七名刺客被当场格毙,三十二名刺客被活捉而收场。 镇戎军老兵和开封府赶来的禁军弟兄,付出的代价则是重伤两人,轻伤六人。(注:开封府北院下设左右军巡司,里边的将士也被称为禁军。) 大宋参知政事寇准震怒,当天就命令北院判官折惟忠对落网的刺客严加审讯。凡是供词之中,牵扯到哪位地方官员,甭管是不是刺客信口胡咬,全都先抓到衙门里软禁了再说。 结果,随后的短短三四天功夫,永兴军路竟然有二十四位官员落网。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名正五品转运司同知。 然而,这些落网的官员,却众口一词地咬定,他们与红莲教无关。之所以联手花钱雇佣刺客刺杀韩青,原因有三。 第一,韩青原本为被通缉的要犯,前任经略安抚使张齐贤没给出任何理由,就取消了对他的通缉,视大宋律法为儿戏。 第二,寇准将一名通缉犯,直接委任为正六品提点刑狱司判官。让寒窗苦读十多載才考取进士功名,又在主簿、县尉、县令岗位上兢兢业业苦干数年却不得提升的大伙无法心服! 第三,则是韩青出任提点刑狱司判官之后,大翻旧账,罗织罪名,让永兴军路上下人人自危。而寇准先前对犯错官员的处置,又丝毫不念大伙历年来替朝廷治理地方兼阻挡党项入侵的苦劳! 所以,众官员们出于义愤,才决定买凶除掉韩青这个胡作非为的权奸。至于凶手为何是红莲教的人,则不受他们掌控! 这等胡搅蛮缠的说辞,当然无法骗过任何人。但是,却让参知政事寇准,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从政二十余年,他深深知道,自己背后的大宋朝廷和当今的大宋官家,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深深知道,政治斗争的险恶。 大多数情况下,官场上都没有绝对的正义和绝对的公平。输赢完全依赖于双方的力量对比,以及官家本人最后的取舍。 被牵扯进刺杀案中这批官员的说法,明显是背后经过高人的指点。而其中高明之处就在于,将韩青和他,放在了整个永兴军路官场的对立面。 作为大宋的实际上的副宰相,甚至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宰相位置上的寇准,当然是无比希望将红莲教、弥勒教和纯阳教这三家邪教连根拔起,为大宋谋取三十年以上的内部平安。 然而,大宋官家,却未必跟他的想法一样。 大宋官家,其实更希望看到的是永兴军路迅速恢复稳定,开始正常运转。 至于官员们屁股底下那些龌龊事情,除了做着大宋的官儿却向红莲圣母效忠之外,其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包括拿乞丐和穷人替换死刑犯,和勾结地方豪绅坑害无辜百姓。在官家眼里,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大宋官家是跟士大夫一起治理天下,而不是跟穷苦百姓一起治理天下。而十个士大夫里头,至少九个出身于地方豪绅之家。 被治理的百姓,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免不了有被官府和豪绅联手坑害。拿无辜者替换死囚的恶行,历朝历代也从来都无法避免。 只要官员们的行为,都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影响地方稳定,官家通常都不愿意深究。 所以,如果不能迅速掌握一个更有力,更直接的证据,挖出真正的大鱼,寇准相信,自己被召回汴梁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而自己一走,有关对红莲教的追查,肯定会不了了之。 当然,以官家的仁德,他肯定不会用完了韩青之后,就将他抛给永兴军路的官员们,以平息众怒。 但是,寇准相信,照这样发展下去,官家最后肯定会“和稀泥”,找个借口,将韩青也从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判官的位置上调往其他各路。或者在将作监,钦天监等地方,找个品级足够高,还不用干活的位置,让韩青荣升! “折判官,韩判官最近在忙什么?在调查积年旧案方面,可有新的进展?”想到自己的一番努力,可能会付诸东流,哪怕以寇准的沉稳,也难免觉得气浮心躁。放下官员们的供状,沉声询问。 “回禀寇相,韩判官最近几天没有查案。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受伤弟兄们的治疗上。”折惟忠非常会说话,笑了笑,低声回应。“他的医术极为高明,两个受重伤的开封府弟兄,全都被他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剩下的轻伤号,伤势也无一人恶化!” “哦?”寇准皱了皱眉,低声沉吟。 提点刑狱判官不去查案,却干起了郎中的活,在他眼里,肯定是不务正业。 然而,他现在还兼着开封府尹的职,无论实际上在开封府露过几次面儿,开封府的禁军,都得算是他和折惟忠两人的嫡系。 所以,当着折惟忠的面儿,寇准即便再不满意韩青的作为,也不能说,他不该把本来用在查案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救人上。 不过,只是短短几个弹指之后,寇准就意识到,韩青恐怕真正想救的人,并非开封府弟兄。 因此,看了折惟忠一眼,他再度沉声询问:“他救下受伤的弟兄们,恐怕只是顺手为之吧!这几天衣不解带,伺候的可是他的那位红颜知己?” “寇相慧眼如炬!”折惟忠笑了笑,轻轻拱手,“反正,人是他救的,无论是不是顺手而为,咱们都得承他的情。至于那位紫菱姑娘,的确也被他救回来了。此女应该知道一些红莲教的内幕,但是,最后肯不肯出面指证那些人,却不太好说。” “如果她不肯,也不好太难为她。毕竟,此女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寇准倒是通情达理,沉吟了一下,低声为许紫菱的事情做了定论。 “有情有义的,却不止她一个!”折惟忠又笑了笑,低声补充,“韩判官托我,向您带句话。当日还有一位姓白的女子在场,出手帮了他的大忙。这位姓白的女子,来历比较特殊。还请寇相看在他的份上,暂时不要追查此女的下落。等到了结了红莲教的事情,他自然会设法给寇相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128章 双刃剑(下) “还一个姓白的女子?来历怎么个特殊法?这韩判官,身边女子怎么一个接一个,还没完了?”寇准难得八卦了一次,皱着眉头询问。 “刺客有两路,一明一暗。明的在街道上,试图将韩判官逼入常平仓躲避。而暗的那路,则打扮成了仓库小吏,躲在常平仓内。”折惟忠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解释。“当日亏了那位白姑娘也在场,隔着数丈远,掷了一根长枪给韩判官。才让韩判官施展看家本领,反将第二波刺客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有人走漏了消息!刺客明知道是局,干脆将计就计!”寇准的注意力,迅速从八卦上,转移到了刺杀案本身,“如果当日按照原来的谋划,韩判官退入常平仓,无异于自投罗网!” “寇相说得没错!”折惟忠正色点头,“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之一。永兴军路,从上到下,布满了对手的眼线。咱们防不胜防!” “那位白姑娘,恐怕不是恰好在场吧?她也提前知道了消息!”寇准目光闪烁,沉吟着继续推测。 “应该是如此!”折惟忠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一个外人,都比咱们消息灵通。” “好在她是友非敌。”寇准也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地摇头。 永兴军路不是敌国,却让他感觉如同身处敌国境内。四周围,除了自己从开封府带来的弟兄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如果当日那位白姓女子,也对韩青心怀歹意的话。非但整个引蛇出洞计划会彻底弄砸,恐怕韩青本人也在劫难逃! 眼下虽然引蛇出洞计划成功结束,并且收获颇丰,韩青本人也安然无恙。可问题却变得愈发复杂。 那女子非官非吏,靠什么手段,对红莲教的安排,提前了如指掌? 那女子帮了这么大的忙,按道理,韩青应该替她表功才对。为何要请求自己暂时不要追查此女下落? 此女,身份究竟是怎样一个特殊法,竟然让韩青不敢本人过来向自己为她求情,还要辗转托上折惟忠? “寇相勿怪。她恐怕只是韩判官一个人的朋友。韩判官跟我说过她的身份,也不想将此事瞒着您!”仿佛能猜到寇准心里在想什么,折惟忠又拱了下手,硬着头皮补充。 “此话怎讲?”寇准听得眉头迅速骤紧,低声追问。 “据韩判官推测,这位白姑娘,可能来自党项飞龙司!”折惟忠想了想,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平和,以免寇准受到的刺激太大,对韩青产生什么负面印象。 “党项飞龙司,控鹤司的人呢?为何毫无警觉?”果然如他先前预测,寇准听到“飞龙司”三个字,目光瞬间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此女已经不是第一次救他,说是奉了夏国公家二公子李德昭的命令。所以,韩判官眼下,也不方便对其公事公办。”折惟忠早有准备,继续低声补充。”至于控鹤司,寇相莫非忘记了,那位姓余的副都头说,王全都头及其麾下的弟兄们,数月之前全都死在了飞龙司之手。” “噢——,你不提,老夫的确差点儿忘记了。”寇准缓缓点头,随即,又快速摇头,“眼下控鹤司在永兴军路这边,人手严重不足。而那位余副都头,说的未必是实话!” “的确,这也是属下,为何不想现在就打草惊蛇。”折惟忠想了想,认真地补充,“而如果她真的出身于飞龙司,却屡屡出手破坏红莲教的好事。先前在下有关红莲教背后站着党项飞龙司的推测,就有可能是误判。” “噢——”寇准再度低声沉吟。 站在他和折惟忠的位置上,都不会考虑那么多小节。 只要怀疑白姓女子是党项飞龙司的细作,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也可以下令将此女抓了再说。 至于此女曾经出手救过韩青的命,那是她跟韩青之间私交,不应该影响国事。 然而,如果此女是飞龙司的细作,却多次坏了红莲教的好事。接下来该如何做,他和折惟忠,却不得不斟酌一二了。 这可能意味着,他和折惟忠显得对红莲教做的很多判断,都得推倒重来。 还可能意味着,党项那边,对红莲教持着两种不同态度。一部分人,是希望支持红莲教,在大宋境内制造混乱,以便党项铁鹞子能抓到可乘之机。 另一部分人,则不希望红莲教的势力继续做大,以免烧到党项境内,让他们无法应对。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折惟忠与其派遣差役大张旗鼓去抓白姓女子,还不如交给韩青,继续跟此女接触,摸清飞龙司与红莲教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想到这儿,寇准反倒不觉得像先前那般烦躁了,笑了笑,沉声询问:“此女眼下身在何处?据你判官,她只是单纯奉命,去帮韩判官。还是,还是……” 后半句,他觉得有失身份,所以,只开了一个头就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然而,折惟忠却心领神会,先想了片刻,然后才低声回应,“此女当日趁着我等忙着对付红莲教的人,帮了韩判官一次之后,就悄悄溜走了。眼下不知道去了何处。至于她到底是因为奉命,还是自己也想帮韩判官,下官以为,可能兼而有之吧。毕竟,单纯是奉命的话,没必要让她自己置身险地!” “嗯,老夫的想法,也是如此!”寇准吐了一口气,轻轻点头。 如果白姓女子没有躲起来,而是大摇大摆的出入提点刑狱司衙门,即便再为长远打算,他也无法对此女视而不见。 而既然此女躲了起来,他就可以顺水推舟,迟上十天半个月,再考虑抓不抓人的问题了。 “你去通知韩判官,关于白姓女子,老夫可以给他半个月时间。”忽然又抬头看折惟忠一眼,寇准快速做出有决断,“半个月之后,老夫要看到他的交代。他终究是大宋的提刑判官,不能永远将私交置于公事之上!” “是!”折惟忠站起身,郑重拱手。 “早点去吧,免得他心里头也不踏实!”寇准看了他一眼,轻轻挥手。 不待他的两脚迈出门外,却又将他叫住,皱着眉头补充,“等等,再替老夫提醒他一声。年少风流,乃是正常之事。但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度。切莫落下一个“孟浪”名声,今后追悔莫及!” 第129章 我来了 “年少风流?”半个时辰之后,韩青站在折惟忠面前,苦着脸抗议。“折兄,你看我哪里有年少风流的模样?” “我不知道,反正,没有哪个女子为了不拖累我,宁愿自己往刀刃上撞。”折惟忠上下打量韩青,满脸幸灾乐祸。 从他的角度上看,韩青比他还要大好几个月,自然算不得年少。 至于风流,汴梁城内随便拉出一个三代将门的公子哥,恐怕家中的娇妻美妾都有七八个,平素自己还是青楼楚馆的常客。韩青到现在老婆和小妾一个都没有,也没功夫去青楼,自然也算不上什么风流。 不过,“年少风流”这四个字是从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嘴里说出来的,就相当于定论了。可以预见,在今后四五年的时间里,韩青都很难摘掉这顶帽子。 而汴梁城内那些公子哥身边再美女如云,美的却是千篇一律。哪如韩青,身边出现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有性格。 “我简直比窦娥都冤!”韩青那边,显然也知道,寇准的评价影响力会有多大。苦着脸,继续替自己申诉。 “窦娥?韩兄此语出自何典?”折惟忠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低声询问。 “窦……”韩青愣了愣,忽然间意识到,窦娥最早出现于元代杂剧,而此刻,还是北宋。 顿时尴尬地直挠头,“就是窦蓉他们家的一个远亲,无兄弟姐妹。因为父亲出门游学未归,母亲也去世了。族中便有轻浮浪子窥探她家的田产,污蔑她与佃户偷情。窦娥百口莫辩,想自杀以证清白。好在她父亲归来得及时,才制止了她,又想办法在族长那边为了讨还了公道。” 憋了一脑门子汗,他总算把话给圆了回来。而那折惟忠却听得意犹未尽,笑着询问,“这就完了,按照大宋律例,诬告他人,应该反坐。他父亲即便不在乎诬告者的赔偿,至少,也得将官司打到底,以维护女儿的名声。否则,光是族长那边裁断一下,恐怕很难让流言断绝。” “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遇到了麻烦,被迫离开了金牛寨!”韩青对大宋律例,始终是一知半解,笑了笑,心虚地摇头。 “你这个巡检,倒是走得轻松!”折惟忠翻了翻眼皮,意兴阑珊。 话音刚落,却看到韩青的亲信张帆,满脸神秘地走到了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判官,在下有要紧事,需要当面汇报。” “进来说罢,折判官不是外人!”韩青正愁无法将话题转移开,果断笑着吩咐。 “是!”张帆答应一声,快步入内。然而,脸色却愈发神秘,声音也小得宛若蚊子哼哼,“判官,有位姑娘,送,送了手帕给你。是,是当天扔给你长枪的那位。属下,属下没有命令,不敢随便拦下她……” “拿过来吧!”刚刚还说自己与“年少风流”四个字不符,便有美女主动上门以手帕相赠。韩青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然而,他又无法责怪张帆,做得不对。 后者也是做过多年弓手的人,凭借经验,就能判断出白泽当天出现于刺杀现场,绝非巧合。 偏偏那白泽,还是个胆子大得没了边的,哪怕是明知道其身份已经引起了别人怀疑,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既然韩判官这里有事,折某就先行告退!”将韩青脸上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折惟忠心中偷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起身告辞。 “不必,折兄坐下一起看。她无缘无故,不可能送我一块手帕。可能上面会写一些东西,具体如何应对,还需要折兄帮忙!”如果让此人这就走了,韩青更是全身上下长满了嘴,都说不清跟白泽之间的关系了。因此,索性出言留下对方,将手帕直接铺在桌案上展开。 那是一幅很寻常的手帕,质地优良,四周和表面,却没有任何装饰。非常符合白泽讲究实用的性格。 而手帕上,也正如韩青所料,写了一行小字:明日下午酉时三刻,曲江,牡丹舫。 “曲江刚刚解冻,倒是可以看看池边刚长出新芽的柳树!”折惟忠立刻收起了玩笑面孔,低声说道,“问题是,眼下昼短夜长,酉时三刻,天已经快黑了。万一这位白姑娘心里忽然起了什么歹意,你一个人在船上,可是想逃都没地方逃。” 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韩兄,莫怪我多嘴,党项人无论男女,都是虎狼之性。看你顺眼之时,什么都好。若是翻了脸,恐怕立刻就会咬你一大口。” “我知道,多谢折兄提醒。不过,这上面,没说限制我带几个人去。画舫之上,恐怕也容不下太多帮手。”韩青想了想,笑着回应。 白泽多次出手相救,肯定不是看上了自己。对此,韩青非常有把握。 虽然身体前主人这副皮囊,长相非常不错,且阳刚之气十足。可也不足以让韩青自恋到,认为自己是杨过第二,天下女子一见之后,便终身难舍。 既然白泽不是看上了自己,那么,她两度出手相救,便都有原因可寻了。 第一次,乃是奉了其二公子李德昭的命令,想趁着自己被大宋通缉的机会,把自己弄去夏州,为党项人效力。 这一次,恐怕是退而求其次,看上了自己献给镇戎军的那些东西。 而无论其看上的是火药,还是军中急救之术,都是对自己有所求。 既然对自己有所求,给与不给,主动权就在自己这边。双方一言不和,立刻翻脸的可能性就极低。 “你的意思是,准备前去赴约?你准备带几个人上船,岸上呢,可需要我带人支援?”折惟忠身上,带着西北折氏子弟特有个干脆,听出了韩青的意思,便不再劝阻,而是立刻想方设法帮他将准备做得更充分。 “我带武二,周青,李方锋、刘英,他们四个,都是镇戎军老兵,遇事足以保护我支撑半柱香时间。另外,我水性尚可,只要跳入曲江,轻易便不会再被人找到。”韩青也不再解释其他杂七杂八,笑着给出答案。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曲江不大,北岸人家多,南岸荒凉。为了以防万一,麻烦折兄带足人手,在南岸接应。” 【作者有话说】 家中长辈仙逝,心情很差,所以最近更新得少。待振作起来,一定会补。酒徒 第130章 我来了(下) “好,我带人埋伏在南岸!”折惟忠想了想,爽快地点头。 眼下长安城,虽然防御设施和驻军数量,比起唐代不可同日而语。但城墙基本修补工作,早已完毕。大体上,把整个曲江池都包在了城内。 如果党项细作想对韩青不利,除非事后他们立刻驾船冲击曲江池通往城外的水关。否则,很难离开长安城。 而冲击水关的话,恐怕没有上千熟悉水战兵卒,根本无法做得到。 偏偏党项鹞子的长处在于弓马娴熟,却不熟悉水战。即便李继迁想要训练一支水军,也得在夏州那种干旱之地,找得到足够大的湖泊才行。 所以,折惟忠带人在曲江池的南岸严密布防,就等同于断掉了党项人翻脸之后,立刻弃船登岸,集体从陆地上冲出城外的可能。 而曲江池以北,则是青龙、教化、修政等大大小小的坊子,街巷又窄又长。京兆府的左右军巡司随便派两支人马,就能将图谋不轨者困死在这里,让他们插翅难飞 在内心深处,韩青其实并不认为,白泽的邀请,是一场鸿门宴。只是出于谨慎,才提前做一些准备,以防万一。 然而,窦蓉的想法,却跟他截然相反。听闻他要去曲江池赴约,紧张得根本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张罗贴身穿的软甲,可藏在袍子里的袖箭,可塞进靴子里的飞刀,可插进帽子里的钢针,零零碎碎,加起来十三四样。 甚至恨不得自己也乔装打扮一番,与武二一道侍卫在韩青左右。直到被韩青严词拒绝了,才噘着嘴,又去研究曲江池周围的地形。 “你放心,白泽如果想杀我,上次就不会故意拆红莲教的台。而她既然不想杀我,去船上赴宴,对我来说,远比在酒楼中容易脱身。”韩青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过度,所以,笑着交代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可信,随即,他又特地拉来张帆和王武两个作证。 那张帆和王武,在金牛寨时,都亲眼见识过韩青水性。因此,立刻一起拍胸脯向窦蓉担保,自家巡检水中本事天下第一,党项旱鸭子想在水里跟巡检斗,来一百个也是白搭。 然而,前脚帮韩青安抚住了窦蓉,后脚,老哥俩就一身弄了一身铁甲,套在衣服底下,向韩青主动请缨。 “武二他们四个人,一个护住我,另外三个,正好可以结成一个小阵。你们俩去了,反而是添乱!”韩青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向二人解释,“如果真的担心我,你们俩不如乔装打扮了,去青龙坊和修政坊那边去踩点儿。比起长安城内左右军巡司的人,你们俩是生面孔,不容易被对手认出来。而万一船上有事,你们俩,也能及时向寇相告急,让他立刻关闭长安城的四门!” “那,那我们俩,上午先去踩点儿。下午,就多带点弟兄一起去那边埋伏着。到时候,好歹也能抢一条船杀过去,分一下党项细作的神。“张帆看了看王武,试探着说道。 “我们俩去年跟着巡检,也学了一点水性。游过半个曲江没问题!”王武立刻拍着胸脯,高声帮腔。 二人现在的身份,虽然还是弓手。可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的弓手,和金牛寨巡检所的弓手,差距却是天上地下。 且不说薪俸和各种补贴,比以前都翻了好几倍。就是人前人后的地位,也截然不同。 大年三十前后,张帆和王武二人抽空回了一趟定安。那叫一个风光。甚至有人请新任县令赴宴,都让二人一道坐陪。 而这一切变化,都来自于韩青。 所以,王武和张帆两个,早在心中发下重誓,这辈子哪怕拼掉性命不要,也必须先护得自家巡检周全。 以韩青两辈子做人积累的智慧,岂能不明白王武和张帆此刻的心态?因此,笑了笑,命令二人自管放手施为。 反正哪怕最后证明,二人是白忙活一场。至少也能让二人有点儿事情做,不会觉得,跟在自己身边什么忙都帮不上,进而心生去意。 结果,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张帆和王武,李遇又带着窦沙走上前来。也是各自拿出一套说辞,非要随行保护他的周全不可。 韩青想了想,干脆也在曲江周围,给二人也画了一块活动区域,任由二人由着性子去折腾。权当锻炼身体。 如此,一波接一波,把简单的赴宴,弄得竟然如同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般。 好在从接到手帕做的请柬,到宴会正式开始,只差了一天。如果差的日子再多些,韩青甚至怀疑,自己身边这些人,能把曲江池给翻个底朝上。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酉时,韩青简单收拾了一下,直奔曲江池而去。结果,待登上了牡丹舫,他才愕然发现,偌大的画舫上,只有自己和武二,周青,李方锋、刘英五名男子。而剩下的半船人,包括艄公、厨子在内,全都是莺莺燕燕! 这下,韩青可是感觉有些尴尬了。 他身边的武二等人,更是措手不及,一个个恨不得赶紧找个没人的空船舱,把套在罩袍下的铁甲,扒下来偷偷丢进水底。 “如何,这下韩判官可放心了?如果放心了,白某便请画舫的女主人下令开船了?”而那白泽,不着痕迹地就成功捉弄了韩青一次,心中好生得意。一边笑着请韩青喝茶,一边抿着嘴询问。 “白家姐姐胆略,韩某自愧不如!”反正已经被人看低了,韩青索性光棍地拱手,“早知道船上全是女子,真的该把内子带来,一起拜谢白姐的两度相救之恩!” “一口一个姐姐,你倒是嘴甜!”白泽放下茶盏,摇头而笑,举止间,竟然有些须眉英气,“好了,不逗你玩了。掌柜的,开船,找四个最会喝酒的姑娘,伺候这四位兄弟到隔壁喝酒。再找两个最漂亮最有眼色的,过来伺候白某和韩判官!” “哎,哎,开,开船——”没想到前来赴宴的,是最近传闻中逼得永兴军路官不聊生的活无常韩青,女掌柜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回应了一句,撒腿就往船尾跑。 结果,一不小心,自己踩到自己裙子脚,被绊得踉跄而倒。亏得武二反应及时,冲过去拦了一把,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甲板上,被磕个头破血流。 第131章 我不满意 那武二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这辈子除了自家老婆之外,几乎没碰过任何异性。将牡丹舫掌柜拦腰搂住,避免了对方摔倒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女子,立刻又果断收手。 结果,女掌柜身体没等站稳,却瞬间又失去了支撑,脚步踉跄,双手本能地四下乱抓,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恰恰画舫被风吹得晃了晃,船身起伏。武二慌乱之间身体失去平衡,竟然被拉了一个趔趄,跟着女掌柜一起倒向了甲板。 “小心——”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个,赶紧冲过去帮忙。扯胳膊的扯胳膊,拉腰带的拉腰带,好歹让武二重新将身体站稳了,顺便将面红耳赤的女老板,也搀扶到了一边。 女老板羞不自胜,蹲身行了个礼,小跑着去通知人去开船。武二也窘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像个桩子般戳在了原地。 韩青见此,少不得笑着吩咐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个,拉着武二到隔壁船舱吃酒。待把四个侍卫都打发走了,他心中的尴尬,也已经被搅得烟消云散。 “内子没来,但救命之恩一直未敢忘。今天,就由韩某代替内子,谢白姐上次出手相救之恩!”快速给自己倒了盏酒,韩青笑着说道。随即,将酒水一饮而尽。 “这么着急作甚?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白泽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质问。然而,随即便也举起了面前酒盏,笑着一口喝干。 “白姐如果想要杀我,我已经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何必等到现在?”韩青笑了笑,轻轻摇头。 “那为何又带上四个贴身侍卫,还在南北两岸都藏了眼线?”白泽横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总得做做样子,让内子和其他人安心!”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 随即,他又倒了一盏酒,轻轻举至眼前,“第二杯,是我自己敬白姐。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白姐若有需要,尽管言语。” 刹那间,白泽脸上的怒容尽去,眉开眼笑。然而,没等她举杯回应,却又听到韩青快速补充,“只要不损害大宋利益,不违背良心道义。即便赴汤蹈火,韩某也绝不敢辞!” 说罢,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你……”白泽准备好的话,尽数憋在了嗓子里,气得银牙紧咬,杏目圆睁。 “白姐见谅,这杯,韩某自罚!”韩青却笑着,给自己倒了第三盏酒,“生为宋人,韩某无法选择。所以,只能把丑话说在前头。” 说罢,又将第三盏酒,鲸吞落肚。 他现在是想明白了,自己上辈子不过是个离婚咨询师,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是自己所长。但是,耍弄阴谋诡计或者玩弄权术政治,自己却未必比得上古人。 而党项飞龙司,再原始简陋,也是专业的谍报机构。白泽能以女子之身,统领飞龙司在大宋的重要分支,其本领、心计和经验,肯定都不会太差。 如此,与其跟白泽去斗心机手段,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底线挑明。 斗心机手段,自己未必能占多少便宜,并且多少都会因为曾经欠了对方的救命之恩,影响判断力和决断力。 而直接将底线挑明了,就可以不管对方如何出招。反正在底线之内,自己会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超出了底线,自己想都不用想,只管拒绝。 “你……”白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真恨不得举起酒杯,先砸韩青一个满脸开花。 然而,终究还是先咽下了一口恶气,冷笑着道:“我现在算终于明白,那叶青莲为何非杀你不可了。如果不杀了你,早晚会被你活活气死!” “如果今日设宴的是她,韩某决不会跟她说这些话!”韩青也不生气,笑着低声回应,“她是韩某的敌人,何必假惺惺地坐在一起喝酒?见了面,直接动刀子就是。死在她手里,是韩某本事不济。一刀砍翻了她,韩某也不会觉得内疚!” “这么说,如果将来你我为敌,你会不忍心拿刀子砍我喽?”白泽的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笑了笑,故意娇滴滴的询问。 “白姐不必如此。你的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将来真的成了敌人,凡是白姐出现之处,小弟肯定先躲得远远的。”韩青既然斗心机没把握斗得赢,干脆实话实说,“实在躲不开了,也是能逃就逃,尽量不跟白姐交手。” “你倒是有良心!”白泽翻了翻眼皮,冷笑着摇头。 最终,还是将第二盏酒举了起来,缓缓喝尽。 待二人将酒盏各自放下,画舫也离了岸,缓缓驶向了曲江池中央。 乐声渐起,两个淡施脂粉,身材不高,胸脯却极为饱满的妙龄女子,在丫鬟的簇拥下,小步入内。先向二人行礼通名,然后分别坐在了二人身边,帮忙斟酒布菜。 韩青上辈子最后几年,已经在离婚圈里闯出了名头,收入颇丰。平素经常出入各种会所,左拥右抱。 所以,此刻身边坐的女子再娇媚,都不至于让他意乱神迷。权当又回到了上辈子最后那几年的荒唐岁月,寻个解压而已。 但是,他却无法不为白泽的举止,感到惊讶。 对方分明从头到脚都女人味道十足,却比自己还会玩儿,毫不客气地上下其手。转眼间,已经将前来赔酒的小姐,逗得面红过耳,双目流波。 “看什么看?你们男人摸得。我跟她同为女子,摸一摸有何大不了?”正惊诧间,却又听白泽簇生粗气地问道,话里话外,充满了不服。 “白姐巾帼不让须眉!”忽然间想起来,这位白姐开起大车,能令红莲教圣女都甘拜下风,韩青果断端起酒杯,主动认输,“小弟佩服,这杯,敬白姐美若木棉树,千年不老!” “木棉树?木棉树是什么树?棉花不是草么?”白泽眉头轻皱,故意找茬。 “木棉树是岭南那边的一种树,又叫英雄花,高达五六杖,枝头开花红似火焰,大若碗口。并且年年开花,树龄千年不老!”韩青终于不用再听对方开车,赶紧笑着解释。 “奴家就是岭南人,的确有这种树。不过,通常叫吉贝!”坐在韩青身边陪酒的女子,心思甚为机灵,立刻笑着主动帮腔。 “哦?”白泽眉头轻皱,随即,又缓缓松开。“这个树,倒是有趣。可惜在永兴军路这边看不到。我说,你们大宋好东西真多。可惜就是官府不咋地,配不上这些好东西!” 她嗓音原本就有些粗,又故意憋出一幅男儿腔调,因此听起来竟然有些“烟熏嗓”味道,登时,就让韩青心里隐隐发酥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韩青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变,心神就又恢复了理智。笑了笑,轻轻点头,“的确,白姐这话甚对。大宋官府真的不怎么样,我有时候看着都来气!” “兄弟这话,可是说到姐姐心里去了!”白泽闻听,立刻找到了知音。将怀中女子轻轻推到一边,端起酒盏,向韩青相邀,“来,姐姐敬你一杯。大宋官府不怎么样,不过你却对姐姐脾气。特别是你最近这一个多月,把那么多狗官送进了监牢里,让姐姐感到无比痛快!” “抓不胜抓,但总是抓一个,就会让地方上干净些时日!”韩青笑着举杯,与白泽对饮。 大宋朝廷讲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难免就会纵容官员贪赃枉法,甚至荼毒百姓。 而韩青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虽然也见过各种腐败现象,他的内心深处,却从不认为,贪赃枉法和荼毒百姓等行为,存在就是合理。 所以,在奉寇准之命彻查永兴军路最近四年积案的这一两个月,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对付那些跟红莲教有过勾结的官员,顺手,却也将几个民愤极大的狗官,给送进了监狱当中。 “你就不怕犯了众怒?”白泽见他喝得痛快,故意歪了歪头,笑着询问。 “没想过,大不了,我不做官就是。”韩青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反正不做官,也饿不死我。反而可以到处走走。” “痛快!所谓视功名如粪土,应该说得就是兄弟!”白泽听得眼神发亮,大笑着抚掌。随即,又端起刚刚被斟满的酒杯,遥遥相敬,“怪不得会有女子,宁愿舍了性命,也要冲出来为你示警。兄弟,姐姐如果不是心里早已有了人,说不定也会喜欢你!” 说罢,没等韩青举杯,就一饮而尽。 韩青笑着赔了一杯,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上辈子经验告诉他,当一个女子,说喜欢他,而两人却永远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之时。无论那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他什么话都不说,才最妥当。 “怎么不说话,觉得姐姐配你不上?”然而,白泽却没想放过他,斜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追问。 “怎么可能?”韩青被逼无奈,只好出言自辩,“是姐姐说心里已经有了人。况且小弟再贪,也不可能把全天下的好女子,都一个人霸占了。所以,今晚能跟姐姐把盏言欢,已经心满意足!” “真的?”白泽闻听,再度展颜而笑,随即,又温柔地摇头,“你这张嘴啊,这辈子不知道要哄多少姑娘,为你神魂颠倒!” “别,一个就足够了,两个就会让我头大如斗。千万别再多了,再多,就是不福气,而是麻烦了!”韩青的脸,却立刻变成苦瓜,随即,连连摇头。 “怎么,你那个会扔飞刀的小美人打翻醋坛子了?为了那个紫菱姑娘?”白泽终究是个女子,八卦之火,立刻在心里熊熊而起。 “那倒没有,只是韩某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而已。”韩青想了想,再度摇头。 “你会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你们男人,不都是希望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么?”白泽听得微微一愣,无论如何眨巴眼睛,也无法相信,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被两个女子同时喜欢,就会心里不安。 “那是种马!”韩青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我是人。总得有个人样!” “嗯——,这话,似乎也在理。虽然姐姐听不懂!”白泽也难得坦诚了一次,笑着回应,“反正,我们党项那边,越有本事的男人,身边的女人越多。你们大宋这边,正妻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只要有点儿钱,或者做了官的男人,小妾全是一大群!” “可能是,我跟他们,不尽相同吧!”韩青笑了笑,低声感慨。 穿越以来,能让他直吐心扉的机会不多。哪怕跟窦蓉在一起之时,很多话,他也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 一则,窦蓉终究年纪太小,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二来,窦蓉从一开始,心中就对他产生某种盲目的崇拜。无论他说什么,通常都会立刻点头。 而今天,跟白泽画好了界线之后,再把盏叙话,他却找到了一种难得的放松感觉。 反正,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取代了别人灵魂的冒牌货,真的韩青,早就在去年春天一命呜呼。 而有些话,他哪怕说得不对,也不会对白泽产生什么严重误导,或者重大影响。 后者完全是个成年人,甚至比他做事还老练。听了他的话,顶多就是反驳几句,或者乐呵一会儿。待今晚之后,就会统统遗忘。 如是想着,他的举止就愈发放松。嘴里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随心所欲。 而那白泽,原本就是个党项酋长的女儿,对大宋各种习俗规矩不屑一顾。 哪怕韩青的话,对这个时代来说,再超前,再离经叛道,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甚至,偶尔还会放下酒盏,大笑着为韩青抚掌。 二人边喝边聊,越聊,越是投机, 最初,白泽还有故意迁就韩青的意思。而韩青,也因为感谢白泽的两度相救之恩,估计说好话,哄对方开心。 然而,说着说着,二人便都不再刻意对考虑对方的感受。各自按照真实想法,直抒胸臆。 偶尔一些观点,彼此之间无法认同,还会争执上几句。然后,又哈哈一笑,相对着举盏。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就快了。 几乎三杯两盏淡酒刚刚喝完,时间就已经到了深夜。 白泽终于想起了自己邀请韩青的目的,先把酒盏往面前矮几上一放,示意陪坐女子替自己倒满。然后,又将酒盏抓在手里,醉醺醺地询问:“韩兄弟,你跟姐姐说一句实话,你做了快两个月判官了,觉得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员,是不是一群王八蛋?” “这么跟姐姐说吧!”韩青其实喝得也有些高了,笑着抓起酒盏,连连摇头,“我们老家那边有句话,如果真的按照律例来,把主簿以上的官员,俩里杀掉一个,肯定有冤枉的。三个里杀掉一个,恐怕就有漏网之鱼!” “痛快,这话痛快!”白泽听了,立刻又放下酒盏,大笑着抚掌。“问题是,你杀得完么?大宋其他各路,是否也是一样?” “杀不完!”韩青想了想,轻轻摇头,“也没资格杀。不过,小弟刚才就说过了,能够抓起来一个,总会让地方上清净一段时日。或者,让百姓出一口气!” “那过一段时间呢,岂不是又变得不清净了?就像风沙天你打扫屋子,转眼间,屋子里就又到处都是土!”白泽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柔声询问。 “总归比放着不扫强!”韩青笑了笑,自我安慰。 他所在的那个时空,总有人把宋朝夸上天。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而他到了这里才发现,所谓黄金时代,只是针对少数士大夫而言。对于寻常百姓,甚至包括底层官吏,这个时代,则是比煤炭都黑。 士大夫那边每多一分法外优待,寻常人身上,就多一层压迫。 某些人眼里只看到了金字塔顶端那一小块黄金,却从看不到压在黄金下的累累白骨! “扫不干净的,除非你有办法,换了老天爷,让他别再乱刮风沙!”白泽双手支撑矮几,身体缓缓坐直,“韩兄弟,听姐姐一句话,大宋配不上你。即便是寇准,也不过是拿你当刀子使而已。去我们那边吧,我们党项人最佩服英雄豪杰,无论他出身何处。我家二公子,可以拜你为师!我家夏国公,也亲口说过,愿意以国士之礼相待!” 第132章 我来改变他 心脏处猛地一抽,紧跟着如同被绑上了一大块铅,骤然下坠。 被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韩青却没有怪心脏中的残魂又跳出来给自己添乱。 先笑着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左胸,然后轻轻摇头,“白姐莫非忘了,咱们刚才的约定?不损害大宋利益,不违背道义良心……” “那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答应!”白泽翻了个白眼儿,冷笑着回应,“况且,你刚才也说过,大宋的贪官遍地,杀都杀不完。” “可我终究是个汉人!”韩青笑了笑,坦诚地回应,“大宋虽然有诸多不好,终究是我祖先所居之土。”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更何况,大宋对你也不怎么样?先是无缘无故,把你当成江洋大盗通缉。而现在,换了寇准,也不过拿你当刀!”知道韩青没那么容易被自己说服,白泽坐正了身体,柔声补充,“大宋配不上你。我也能看出来,你心中对大宋,也有诸多不满。既然如此,何不换个地方,夏王胸怀广阔……” “白姐说得没错,我的确对大宋很不满意!”韩青也迅速坐直了身体,正色打断,“从我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没满意过!” 有些酒精上头,更大原因是,他难得能找个人,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所以,索性将自己连日来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但是,大宋不只有贪官,有朝廷。还有内子,还有李源、窦沙、王武和张帆他们。我只不过为了自保,顺手救下了内子,她就愿意跟我生死与共,哪怕一路风餐露宿,也从没露出半点悔意。” 摆了摆手,示意白泽不要打断。他继续朗声说道,“我只不过做了些分内的事情,金牛寨的弟兄,便将我视作自家人。发现红莲教准备对我不利,宁可冒着全家受牵连的风险,也要用各种方法提醒我早日离开!” “我从定安一路逃到华州,又从华州一路逃到安庆,人生地不熟,却始终没被黑白两道抓住。是亏了许多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偷偷出手相助。” “我对大宋很不满意,可以改变它,也可以浮槎海上,却不是毁灭它的理由,更没资格,将它出卖给异族。”又抬起手,安抚了一下自己无法平静的心脏,他缓缓站起身,大声宣告,“我所爱的人,所想要保护的人,还有敬我爱我的人,全都在这里!无论谁想伤害他们,破坏他们原本的安宁日子,都必须从我的尸体之上先跨过去。此为韩某今生的选择,虽百死而不易!” “你,你……”没想到,韩青回答的如此坚决。更没想到,看似随和洒脱,甚至有些放任不羁的韩青嘴里,竟然会说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来,刹那间,白泽肚子里预先所准备好的全部套路,尽数落了空,半仰着头愣愣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不指望白泽能听懂自己的话,也不指望白泽能理解自己的选择,韩青低头笑了笑,柔声跟对方商量。 隔壁吃酒的武二等人,始终竖着耳朵。此时此刻,个个热血沸腾。果断推开怀里的温香软玉,长身而起,快步来到韩青所在的船舱口,手按刀柄而立。 “也罢,好言难劝寻死鬼!”白泽从震撼与失望之中,迅速缓过了心神,笑着拍手,“掌柜,调转船头,返回西岸。我们准备下船了!” “是,是,这就去,这就去!”早就被惊呆了个女掌柜,提着裙子角跑上前,连连躬身,随即,又飞一般奔向了船尾。 如果事先知道,花五倍价钱包下自家画舫,还勒令任何男子不得登船的白姑娘,是个党项人,并且所宴请的是韩无常,打死她都不会做这笔买卖。 而现在,既然买卖已经无法改变,她只求白姑娘和韩无常两个早点下船。千万别在自家画舫里动刀子,血溅当场。 “怎么,对付我一个柔弱女子,还用得着你麾下的四员虎将?”目送女掌柜的身影离开,白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奚落。“你一只手,便能擒下我。从此无论做什么,姐姐我都只能随你。” “武都头,你们继续去隔壁坐一会儿。”韩青不肯跟对方开车,笑了笑,轻轻摆手。 武二等人恶狠狠地看了白泽一眼,相继奉命离开。韩青自己,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在手里向白泽遥遥相敬,“白姐,我没想过对付你。不过,你最好早点离开京兆府。这里,可不是韩某一个人能说的算的地方。” “不离开又能把我怎么样?我家二公子,可是奉了官家圣旨,来大宋读书的。我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使唤丫鬟而已。”白泽翻了个白眼儿,满脸不服。 “这话,又能骗得了谁?二公子眼下在汴梁,你是他的使唤丫头,却在长安!”明知道白泽不会听自己的劝,韩青依旧好心提醒。 “那又怎么样?你别忘了,夏州如今依旧归附于大宋治下。我是夏州军巡司的女孔目,自然也是大宋的孔目官。我奉命来京兆府查案子,大宋官员总不能砍我的脑袋。”白泽又翻了翻眼皮,振振有词。 不待韩青回应,她又笑着摇头,“至少,官面上,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哪怕寻到了我的错处,也只能把我遣送回夏州,交给夏国公处置。至于私下里玩阴招,呵呵,又不是没人试过。” 这话,说得足够有道理,也足够直白。韩青听了,便不再相劝,只管低头抿酒。 白泽见他无言以对,总算心情舒坦一些。也低头抿了口酒,然后再度展颜而笑,满脸柔媚,“也罢,冲你对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姐姐先听你一次,明天就返回夏州。不过,姐姐带不走你的人,跟你要点东西,你可千万得答应。否则,姐姐回了夏州,就没法跟上头交差了!想必你也不忍心,看着姐姐因为辜负了夏国公的期待,被拖出去打个皮开肉绽,对吧?” 第133章 火药时代 “白姐姐言重了,!”韩青听了,只是笑着摇头,“你可是野利氏白马部族长的唯一女儿,夏国公怎可能,冒着失去贵部支持你的风险,当众责罚于你?!” “你暗中调查过我?”白泽脸上的妩媚迅速消失,代之的是一层寒霜,“我一直拿你当兄弟……” “白姐姐勿怪。你前一段时间,哄了成千上万的红莲教众去白马部安置,其中总会有几个半路改了主意又跑回来的。而小弟我,偏偏又是专门追查红莲教一案的提刑判官!”韩青脸上,却不见任何愧疚,非常坦然地解释。 “养不熟的白眼狼!”以白泽的聪明,岂能推测不出,他说的完全是事实。银牙轻咬,低声咒骂。 骂过之后,却又将目光转向韩青,同样坦诚地补充,“算了,既然骗不了你,姐姐也不费力气装可怜了。但是,姐姐的确需要拿出点东西,向夏国公交待。否则,他即便不责罚我,等我跟二公子成亲之后,他也不会给我这个儿媳妇好脸色看。” “你是李德昭的未婚妻?”韩青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追问,“那你还能看着他……” 本来想问一句,还能看着李德花钱去捧歌姬。转念一想,此刻即便是大宋,妻子也管不了丈夫去逛青楼,白泽当然更不可能管得了李德昭。 更何况,从今晚白泽的表现上看,她自己也没少在青楼中玩耍。想必也不会在乎李德昭沾花惹草。 “未婚妻,之一!”白泽想都不想,笑着点头,“我们党项那边,不像你们的大宋,男人只准有一个正妻。我们那边,越是有力量的男人,妻子越多。所以,我要做二公子最喜欢的那个妻子,就得给他别人给不了的帮助。至于我漂亮与否,温柔体贴与否,倒是无关紧要。” “这……,姐姐自己喜欢就好。”刹那间,韩青心中觉得白泽好生可怜。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心中那一套男女平等理念,在大宋都得不到任何人认可,更何况是党项?顿时,心境又迅速恢复了平和。 他知道自己不是白泽,所以,无法替白泽拿主意,更无法替白泽做选择。 而看白泽提起党项二公子李德昭时的眼神,分明跟窦蓉看自己之时有七八分相似。想必,白泽心中,也是爱煞了那李德昭,不在乎对方身边还有多少其他女人吧! “所以,帮姐姐一个忙可好?姐姐求你。”正在心中偷偷感慨之际,耳畔却又传来了白泽的声音,很粗,却充满了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 “姐姐说吧,你到底想要带什么回去?”韩青知道,对方这次没有欺骗自己,叹了口气,正色回应。“只要不危害大宋……” 没等他把条件说出来,白泽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火药的配方!不是市面上的药发傀儡所用,而是你亲手配制的那种。我可以替我家二公子发毒誓,日后断然不会用此物对付大宋。” “姐姐,很抱歉,此物我不能给你!”韩青心里早有准备,果断摇头,“你只能做你自己和二公子的主,而党项那边,现在的当家人是夏国公!” “哪怕是夏国公做主,也威胁不到大宋。双方都有火药在手,你们大宋工匠多,地盘大,造火药速度肯定是党项的十倍,甚至百倍!”白泽的眼泪,立刻在眼眶里开始打转,哽咽着抗议。 韩青的心脏,微微发痛,却仍旧叹息着摇头,“姐姐,你知道帐不能这么算。夏国公跟大宋之间,早晚必有一战。我把火药给了你,等于亲手递刀给党项铁鹞子,让他们屠戮我的族人。” 不待白泽继续辩解,又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况且,姐姐恐怕不会想到,我若是真的把火药配方给了你,最后倒霉的,未必是大宋,而是你们党项!” “不给就不给,何必找理由?”知道自己再装可怜,也无法使得韩青让步。白泽迅速收起眼泪,不屑地撇嘴。 “姐姐,据我所知,李继迁虽然做了夏州的主人。但是,你们党项那边,遇到大事,还是八姓长老共同做决定吧?”韩青既然前来赴宴,当然会提前做一些准备,笑了笑,低声询问。 “正是,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白泽立刻如同受惊的猫一样,将眼睛竖了起来,反问声又快又低。 “李继迁所在平夏部,属于拓跋氏。而姐姐所在白马部,属于野利氏。拓跋氏以男子骁勇善战而闻名,野利氏以女子柔美善于治家理财为荣耀。”韩青刚才能够直抒胸臆,心里痛快,所以此刻头脑也变得格外清醒,条理分明地将自己的观察结果和想法,缓缓道出,“拓跋氏与野利氏世代联姻,才保证了李家,从黄巢造反以来,在夏州的近百年统治。” “然而,拓跋氏和野利氏的人丁,总计加一起也没超过十万众。高于赫连、睡泥、泥中、达吉、杀牛、盐池六氏中任何三氏之和,却与四氏之和勉强持平。如果其他六氏联手,拓跋氏和野利氏,在人口方面,立刻落了下风!在八姓议事之时……” “那又怎么样?拓跋氏各部的铁鹞子最多,男子最善战。一个能打其他各氏三个!”白泽越听越吃惊,忍不住出声打断。 “这正是我替姐姐担心的。”韩青也不着急,抓起茶盏慢慢喝了两口,才笑着反问,“如果其他六氏各部的男子,有火药在手呢?不必制造火药箭,或者火药弩,只要将火药绑在身上,策马与拓跋部的健儿对冲。拓跋部的健儿,一个还能对付几个?” “这……”白泽立刻回答不上来了,脸色瞬间变幻不定。 “同为党项男儿,彼此之间在体型和胆色方面,能有多少差距?拓跋氏各部的男子,之所以能一个打三个,是因为他们占领的草场最多,物产最丰,不缺乏食物、盐巴和奶豆腐。而其他各氏,丰年勉强能吃饱,荒年就要饿肚子,还要依照惯例,拿钱粮出来支持党项公库。”韩青越说,思路越清晰,每一句话,都直指要害。 “其他各部,甘心永远这样么?以前不敢反抗,是因为族中男子吃不饱饭,甲胄不也如拓跋部精良,却不是人丁比拓跋部少。如果他们手里有了火药,可以一个换一个,或者两个换一个,白姐姐能保证,他们不造反么?” “即便他们自己不想造反,大辽和大宋,不会派细作煽动他们造反么?” “特别是大辽,对李继迁不满已久,估计乐不得看到夏州赶紧换个主人。如果只要出几万石粮食,和几千头牛羊便可以达到,大辽那边,会舍不得么?” “话又说回来。即便白姐姐能保证,不把火药用于进攻大宋。能保证,李继迁把火药配方拿在手里,不给其他党项六姓分享么?” “而据我所知,党项现在,还有很多人是奴隶,性命和财产,都可以被主人随意剥夺。如果一个妻儿被主人霸占的奴隶,手里恰恰拿到了火药,白姐姐,你猜猜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 一句接一句,他侃侃而谈。 根本不用他费多少力气去编造,按照历史发展,实话实说即可。 历史上,火药的出现,直接埋葬了欧洲骑士制度。 常年食不果腹的农夫,手里有了火枪和原始手榴弹,训练三个月,轻松就能猎杀从小肉食不断,且经过十年严格训练的骑士。 而党项铁鹞子,地位跟欧洲的骑士非常类似。党项各氏的部落头领,也类似于欧洲的封建领主。 火药能摧毁埋葬欧洲的骑士,当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埋葬党项! 那白泽一开始,还能硬着头皮跟他争论上几句。但是,很快就彻底无言以对。 而白泽的脸色,也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到最后,隐约好像挂上了一层青霜。 直到韩青将自己的理由,阐述完整,并且再度低下头去喝茶。白泽才终于喘过了一口气,反复咬了几次牙,硬邦邦地说道:“你不想给就算了,何必编造这么多故事吓唬我?火药落在我们党项手里,会带来灭顶之灾。落在你们大宋,又能好上多少?你自己也说过,你们大宋遍地都是贪官。万一被坑害的百姓,手里有了火药……” “大宋很大,经得起折腾。朝廷心里有了顾忌,也会多少对百姓好一些。”韩青笑了笑,再度实话实说,“而党项,经不起任何一次。白姐姐不信,可以去看夏州之西,可还有突骑施和吐谷浑?!” “这……”作为细作头目,白泽岂能不知道,突骑施和吐谷浑这两族,最后因何销声匿迹?脸色变得更白,呼吸声也变得愈发沉重。 以部族联盟为基础的国家,一直便是如此。其兴也勃,其亡也乎。 一次大的内乱,或者大的战败,就能葬送整个国家。 所以,大宋爆发一次大型内乱,还有机会恢复元气。而夏州,如果出现大规模奴隶造反,或者部族内战,肯定就是第二个突骑施。 “姐姐救我两次,我不可能让你空手而归!”知道自己的话,在对方心里已经起了作用,韩青放下茶盏,笑着改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输给德昭兄身边的其他女人。不如这样……” “你不给我火药,还说什么风凉话?”白泽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抽泣着抱怨。这一次,眼泪是如假包换。 正哀怨之际,却听见韩青笑着补充,“姐姐且听我把话说完。我不能给你火药,却把军中急救之术,誊抄了一份给你带了过来。火药乃杀人之术,军中急救术乃活人之术。姐姐如果用得好了,将来就不是你担心德昭兄最喜欢的人,是不是你。而是轮到德昭兄担心,你到底还在不在乎他!” 第134章 灯火 “真的?”那白泽心中原本已经绝望,却没想到,韩青舍不得给自己火药,却打算把传说中可以让勇士重伤不死的急救术传授给自己,顿时破涕为笑。 结果,刹那间竟然“乐极生悲”,眼泪混着鼻涕从鼻孔里掉了出来,在嘴唇上拉出透明的两根“粉条儿”。 “都怪你!”饶是白泽久经沙场,也受不了自己如此丢丑。一边扭头用手帕擦鼻涕,一边哑着嗓子抱怨,“逗人哭好玩是么?你要早点儿把那个,把那个军中急救术给我,我也不会哭着求你讨火药。” “姐姐先前可是没给我拿出来的机会!”明知道西夏早晚还会叛乱,韩青心里,对白泽却生不出丝毫恶感,笑着将装着事先誊抄好的战场紧急护理救治手术方案的锦囊从衣袖里取出,双手递到了对方面前。 白泽立刻顾不上再擦鼻涕,一把将锦囊抢过,塞进了自己的胸衣之下。仿佛动作稍慢,韩青就会反悔一般。 “记住我上面写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其中的输血之术,非到紧急关头不得动用。并且必须提前验证血型是否相合。否则,等同于草菅人命!”亲眼看到过张郎中问都不问,就向伤号静脉上插空心针输血,韩青对党项郎中的水平,深感担忧,连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提醒。 “如何才能知道,血型是否相合?”白泽知道,韩青不会害自己。用手捂着藏锦囊的位置,快速询问。 “血型通常分为甲、乙、丙、甲乙,四种,下面还有更细的分法,我也不懂。但不同血型之间,不能随便输血。你让郎中找干净瓷片,将两人的血滴在一起,不立刻产生絮状凝块,就算相合。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却不能保证完全准确,也就是五成左右。”韩青想了想,耐心地解释,“这些,我也誊抄给你了,你千万让郎中读懂了再动手。另外,注意施术之前和之后,都用清水和烈酒处理伤口!” 输血和配型,其实还有很多注意事项。问题是,韩青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只能盲人指路一般,将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尽量解释清楚。 白泽瞪圆了水汪汪的泪眼,一字不漏地倾听。待韩青终于停了下来,才松开手,敛衽下拜:“白泽替我党项四十万男女,多谢恩公了。有了此物,不知道多少党项健儿,能多出一条性命。” “白姐不必如此,你救过我不止一次!”韩青却不肯居功,笑着伸手搀扶。 白泽以江湖儿女自居,所以也不拘泥这些虚礼。顺着他的搀扶力度,迅速站直了身体。随即,抬起头,看了看他干净英俊的面孔,笑着说道:“我救你两次,抵不上你活我党项万人。终究还是我从你这边得到的回报更重一些。不,重了百倍,千倍!” 她身材极好,稍一仰头,就让双方之间失去了间隙。韩青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柔软,愣了愣,连忙悄悄向后挪动脚步。 敏锐地察觉到了韩青的窘迫,白泽愣了楞,再度眉开眼笑。随即,又柔声补充,“我夏州的官职,你肯定看不上,姐姐也不勉强你。铜钱金银这等俗物,想必你也不缺,并且会让人怀疑你跟我党项勾结。你说,姐姐该怎么谢你呢?” 说着话,她示威一般,向前踏了半步。高耸的胸口,瞬间又顶在了韩青厚厚的胸大肌上,相映成趣。 “不用,不用。白姐救我在先。没有白姐相救,我说不定早死于红莲教之手了!”韩青吓得接连后退三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结果一不留神,碰翻了身后的矮几,“哗啦”一声,杯碗碟盏,满甲板乱滚。 武二等人正在隔壁全身戒备,听到动静,立刻拔刀冲过来相救。待发现倒在地上的是韩青先前用的矮几,而船舱里非但没有动刀动枪,反而好像是有人在主动投怀送抱。顿时,一个个尴尬得进退两难。 好在那白泽也“闹”够了,笑着缓缓后退,“好了,我野利氏白马部,不仅仅有美女,还擅长养马。回头,我派人送一百匹良驹给你,公母各五十。至于能不能繁衍得起来,看你们这边马夫的本事。如此,你也不算亏得太多!” “多谢白姐!”韩青知道,夏州和辽国,有禁止向大宋出口战马的默契,立刻抱拳行礼。 白泽这回没有客气,而是站直了身体,受了韩青全礼。随即,不知为何,又笑着轻轻摇头。 旋即,她用力挥了下手臂,高声说道:“走吧,船快靠岸了。咱们一起走,然后,你做你的提刑司判官,我做我的飞龙司判官,从此永不相见!” 打心眼里,她不想跟韩青为敌。 然而,今夜拉拢不成,双方就彻底站在了敌对的位置。作为飞龙司的女判官,她不可能躲回夏州之后,再也不来大宋。 而作为大宋永兴军路提刑司的判官,甚至今后位置还会更高,韩青也不可能,永远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永不相见,才是对双方都最好的祝愿。 韩青心中,虽然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然而,听了她的话,心中却忽然涌起一股涩涩的滋味。于是,也笑了笑,轻轻拱手,“相交贵在相知,不见胜过相见。白姐,一路顺风。” “嗯!”白泽点点头,转身先走。待来到甲板之上,才发现,船身距离曲江池西岸,还有三四丈距离。 轻轻吐了一口气,她将心中百般滋味,尽数吐入夜空。随即,披好侍女递过来的斗篷,扭头四望,只见曲江池北与池西,万家灯火闪烁,宛若漫天繁星。 这是在党项,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风景。 党项各部人口,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万出头,还都分散在广袤的原野里。平素居住在夏州城内的,不过两三万。 而此刻的长安城虽然已经远远比不上唐代繁华,城内人口加在一起,却仍有六七十万之巨。假设男女各半,按照党项那边四男抽一为兵,顷刻间,就能抽出八万大军。 想想八万被火药箭,火药弩,火药弹武装起来的大军,白泽就无法不替党项人的未来而担忧。 因此,咬了咬牙,扭过头,她再次对跟上来为自己送行的韩青说道:“你想改变大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光是永兴军路,此刻就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那天的刺杀,不过是第一次,将来,肯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一百次。而这些,还都是明的,官场上暗的伎俩,更会让你防不胜防!” “总得有个目标,才好前行!”韩青何尝不知道,自己跟白泽说的那些话,实现的可能性非常低。却笑了笑,丝毫不为对方的劝说所动。 “值得么,就为你父母将你生在了汴梁?”白泽不甘心,上前拉住韩青的手臂,轻轻摇晃,“别犯傻了!大宋早已定了型,你改变不了它。不如跟我去夏州,那边如同一张白纸,你刚好可以放手施为。” “多谢白姐,我知道很难。但是,我仍旧想试试!”韩青听得心里暖和,果断忽略白泽拉拢自己的意图,笑着摇头。 “你不会成功的。甚至可能为此粉身碎骨!”白泽急得轻轻跺脚,一半是为了党项的未来,一半是为了韩青本人。 韩青的心脏,又开始隐隐发沉,然而,他却没去考虑,这些是不是因为残魂所致,只管笑着轻声回应,“白泽,多谢了。但是,我不怕。哪怕能改变一点儿,总比一点儿都不该好。” 不待白泽再劝,他又笑着补充,同时,回应自己心脏处那个不安的灵魂,“其实在我眼里,夏州也好,大宋也好,都是华夏的一部分。我以前读书时,记得几句话,今晚作为临别之言,送给白姐。”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站直了身体,对着漫漫长夜,缓缓念诵,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船上每个人,包括自己的心脏处的灵魂都能听见:“愿华夏儿女,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段用二十世纪初白话写就的文字,落在宋代人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落在党项人白泽耳朵里,也非常生硬艰涩。 然而,白泽却听懂了话中的每一个字,并且,感觉到了那字里行间的赤诚。 此时此刻,韩青自己心头,何尝不是一片火热? 来大宋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去检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和想法。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也一样,热血未冷! “咚咚,咚咚,咚咚……”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沉稳且有力。 这一次,没有任何刺痛,也没有任何沉重和压抑。 残魂消失了! 像热水中的冰块一样,忽然融化得无影无踪。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留下任何标记或者提醒。 他知道,残魂不会再回来了,或者,有可能从来就没存在过。 他知道,那个热血少年的血浆,流淌在自己身体里,温暖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每一处创伤。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习惯性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他喃喃念诵。为自己,也为那逝去的少年韩青。 船稳稳靠岸,曲江池畔,万家灯火,宛若繁星般灿烂。 第135章 喋血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直到韩青跳上坐骑,背影渐渐远去,白泽依旧在嘴里喃喃重复。 这句话,没有引用任何经典,也没有任何文采可言。然而,却像炭火一样,烧得她心头发烫。 她知道,韩青想要做的事情,非常不容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会落到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也知道,如果韩青能完成他的目标,哪怕有生之年,只能完成一小部分,大宋就必将脱胎换骨。届时,党项立国,与大宋、大辽三足鼎立的梦想,就会彻底成为泡影。 然而,她却不想再阻止韩青。 甚至,她心中对韩青的成功,隐约还有几分期待。 虽然,这种期待,严重有违她的原本立场。但是,人世间有些美好的东西,原本就可以超越族群。 比如说,理想和友谊! “韩兄弟,如果你哪天累了,不妨来白马部坐坐——”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冲动,向前追了两步,她轻轻挥舞手臂,“姐姐这里,有好酒好肉,还有加了精盐的奶茶!咱们只求一醉,绝不提天下大事!” 她的嗓音很粗,却很好听,被夜风轻松地送出老远。 刚刚准备加速的韩青显然听到了,轻轻拉住坐骑,在马背上笑着转身挥手,“多谢白姐,我记在心里头了,咱们山高水长……” “小心,俯身,拉缰绳——”白泽的话继续传来,却带上了几分凄厉。 正在挥手的韩青,想都不想,果断将身体趴向马背,同时用力拉紧了坐骑的缰绳。 “唏嘘嘘——”刚刚停住脚步坐骑,嘴巴被嚼子勒痛,本能地伸直脖颈,扬起前蹄,咆哮抗议。 两点泛着蓝色幽光,呼啸而至。正中坐骑被拉直的脖颈。 咆哮声瞬间变成了悲鸣,可怜的坐骑踉跄着跪倒,致死,也不肯摔伤背上的主人。 侥幸逃过一劫的韩青来不及为坐骑伤心,纵身斜扑于地。另外十余支泛着蓝色幽光的毒箭,紧跟着飞来,将坐骑的尸体射成了刺猬。 “有刺客——” “保护判官——” 武二等人反应迅速,纷纷策马而回,用坐骑干扰刺客的视线。随即,纵身跃下马背,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半躬着腰,在战马的身体后结成了一个简单的三才战阵。 “杀狗官——”一声轻叱响起,紧跟着,二十余道黑影从临近的坊子跳出,直奔韩青所在。每道黑影,手里都持着一把标准军中制式唐刀,刀刃处,寒光闪烁。 “判官,往船上退!”发现刺客数量众多,武二果断脱离三才阵,一手举盾护住自己的上半身,另外一只手扯住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韩青,撒腿就跑。 堪堪才跑出了五六步,第二轮羽箭已经兜头而至。虽然大部分都跟他和韩青,偏得很远。却仍有三支羽箭,恰恰射在了盾牌上,发出了恐怖的巨响,“砰!”“砰!”“砰!” 唯恐韩青有失,武二果断又拉着对方的胳膊,返回了三才阵之后。而就在这一去一返之间,扑过来的持刀刺客,已经兵分三路,一路从三才阵正面发起进攻,另外两路,绕过三才阵,从两翼展开了包抄。 “放开我,你注意弓箭!”韩青的话,迅速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紧张,却坚定无比。 “是!”武二习惯性地答应着松手,随即才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把保护韩判官的周全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服从命令。 但是,想要再改主意,哪里还来得及? 摆脱了他拉扯的韩青,如同豹子般扑到了死去的战马身侧,俯身,抽枪,撤步,横扫,四个动作一气呵成,竟然赶在刺客发起最后进攻之前,将挂在马鞍下的长兵器抓在了手里。 两名刚刚从左侧迂回过来的刺客猝不及防,被突然横扫到自家面前的长枪,逼得踉跄后退。而韩青趁此机会,迅速返回到武二身侧,紧跟着,又来了一记拧身旋刺,将一名从右侧绕过三才阵的刺客,给戳了个透心凉。 “护住我的后背!”将刺客的尸体奋力甩上半空,他扯开嗓子高喊。随即,双手持枪主动扑向三才阵右侧的另外一名刺客,迎面就是一记金鸡点头。 “当啷!”刺客舞刀招架,刀身与压下来的枪锋相撞,溅起一串凄厉的火花,随即,快速下坠。 再看韩青手中的长枪,居然像活了一般,猛地又往下沉了半尺,快速前探。贴着下坠的刀身,刺进了对手的胸膛。 “噗——”鲜血喷射而出,将枪缨染了个通红。雪亮的枪锋,在刺客的胸口抽离,猛然化作一道闪电,画向另一名黑影的大腿根儿。 “呀——”黑影没想到韩青的枪法如此娴熟,尖叫着试图停住脚步。身体却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冲,直到堪堪与横向画至枪锋,贴成一条直线。 “嘿!”韩青嘴里发出一声暴喝,迈步拧身,枪锋再度转向。从黑影两腿之上三寸处快速刺入,直接将此人开膛破肚。 血光飞溅,黑影惨叫着倒地,死不瞑目。 韩青踏过他的尸体,扑向下一道黑影,丈四长枪寒光吞吐,将对方的喉咙刺了个对穿。 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头五六个弹指功夫,他已经从三才阵的右侧,逆着杀到迂回过来的刺客队伍中央。除了后心被跟上来的武二舍命护住之外,身前,身左,身右,全是陌生的黑影。 而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畏惧,隐隐约约,甚至还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 记忆里的韩家枪法,根本不用想,就自动跳入他的脑海。而刺客们全身上下,尽是破绽! 他知道,自己今夜,与宋代的热血少年韩佳俊,已经彻底融为了一体。对方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在这一刻效果尽现。 一名刺客高高跳起,大喝着挥刀力劈,试图将他迎头劈为两片。但是,在他眼里动作明显过大,胸前空门大露。 不用想该如何还击,凭着肌肉记忆,他抢先一步将长枪刺了过去,直接捅穿了刺客的小腹。紧跟着双臂同时发力,将尸体挑起,狠狠砸向了另外两道黑影。 那两道黑影躲闪不及,被尸体砸得踉跄后退。 韩青正面,短时间内,立刻不再有任何危险。 抢在这个空当,他咆哮着转身,挥枪横扫,将自家身体左侧的一名刺客砸得大口吐血。紧跟着,又是一记拧身斜刺,将自家身体右侧的黑影,挑飞到了半空当中。 “嗖嗖嗖——”又一轮羽箭射至,却被结成三才阵的周青,李方锋、刘英三人,驱赶战马,挡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杀狗官——”从三才阵左侧迂回过来的刺客,再度咆哮着发起进攻,却被武二用钢刀和盾牌死死顶住,迟迟无法靠近韩青的后背。 而韩青,则对半空中和身后的威胁,看都不看。怒吼着扑向被先前尸体砸得脚步踉跄的两名刺客,一挑一刺,将二人送回了老家。 “干掉弓箭手,保护客人!”没等第四轮箭矢射至,白泽的命令声,已经在码头上响起,带着如假包换的果决。 “判官——”两名在码头附近暗中保护他的党项飞龙使大急,高喊着向她发出提醒,“此人不除,早晚……” “他今晚是我野利氏的客人。”白泽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高声打断。 她何尝不知道,眼下是除掉韩青的最好机会?甚至,能让她手上不用沾半点儿血迹,就替党项解决这个未来的巨大隐患。 所以,刚才她出言示警之后,她一直在犹豫,在后悔。 然而,最终,她还是决定再出手救韩青一次。 “野利氏不会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杀死在自己面前!”扯开嗓子,她用党项语又补充了一句,为自己的决定,寻找充足的理由。随即,拔刀冲向弓箭手藏身的屋顶,再不反顾。 第136章 长缨在手 野利氏与拓跋氏(李)的联姻,乃是党项各部能够凝聚在一起的基础。 所以,留在码头附近接应白泽的十几名党项飞龙使,即便心里头再不愿意,也不敢让她死在刺客们的箭下,纷纷大叫着跟上,举刀的举刀,举盾的举盾,团团护住她的前后左右。 刺客中的弓箭手们,哪里能想到,中途还会杀过来一支生力军?登时就乱了阵脚,仍然能坚持继续向韩青瞄准者,十不存一。 登时,韩青所面临的压力大减,一杆长枪,使得愈发虎虎生风。三下两下,将从三才阵右侧迂回而至的黑影,彻底杀散。 紧跟着,他果断持枪转身,迎向从左翼迂回而至的另一组黑衣人,“咔嚓”一声,将其中最为健壮的一个,给钉在了枪锋上。 “杀,杀狗官——”那几名黑衣人,迟迟无法突破武二的拦阻,原本就已经气势大衰。看到自己这边眨眼间就被刺穿了一个,叫喊声顿时变得断断续续。 “蠢货,光上当不长记性!老子做好了陷阱就等着你们!”韩青大骂着拔出长枪,再度出招,将另外一名黑衣人砸成了滚地葫芦。 其余几名从三才阵左侧迂回过来的黑衣人,个个心惊肉跳,纷纷叫骂着四下张望,查证官府是否在周围布置下了埋伏。 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转身向武二打了声招呼,带着后者,直奔三才阵的正前方。 从三才阵正前方杀过来的刺客数量最多,却没占到丝毫的上风。反而被周青等人,发挥出结阵而战的优势,给干掉了五六个。 剩余的刺客,被吓得心惊胆战,攻势顿时难以为继。 偏偏韩青带着武二,又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枪到,声音也紧跟着钻入了他们的耳朵,“包围他们,这次一个也不准漏网!” “糟了,又上当了!”众刺客早就察觉到有人向弓箭手发起了冲击,顿时将韩青的话信以为真,也纷纷停住脚步,东张西望。 “包围他们,封锁所有路口和坊子!”韩青虚张声势的企图得逞,干脆再接再厉,朝着四下里高声叫嚷。 恰恰白泽已经带领一众党项飞龙使,攀梯子上了屋顶,将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们,砍得惨叫着四下逃窜。众刺客,愈发相信自己落入了陷阱,干脆转过身,仓皇后退。 “别上当,狗官向来狡诈!”没等韩青来得及松上一口气,轻叱声再度响起。一道矫健的身影,逆着溃退下来的弓箭手急冲而上,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闪电,直刺他的胸口。 “当!”韩青迅速收枪横拔,将刺向自己的长剑荡开半尺。紧跟着,挺枪急刺,被人血染红的枪缨,瞬间绽放开一团火焰。 来人侧身躲闪,随即,斜行两步,从侧翼再度向他发起进攻。长剑宛若蛇芯,围着他的脖颈、肋下和小腹等处,不停吞吐。 “叮,当,叮叮……”金铁交鸣之声不停响起,韩青挥舞长枪,将对方的进攻逐一化解。 来人正是叶青莲,韩青以前,曾经跟她交手过数次,每一次,都必落下风。全凭着各种别出心裁的暗器和歪招,才勉强从此女手下逃出生天。 今日此女再度出现,韩青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武艺似乎下降了许多,至少,让自己应对起来,已经不至于手忙脚乱。 “不对,不是她身手变差了,而是我自己放开了心境,不再受双魂所扰!”下一个瞬间,韩青就明白了,今天自己能挡住叶青莲的真正原因,精神立刻大振。 “当啷!”手臂突然发力,他将叶青莲刺向自己的长剑,砸开数尺。紧跟着,就还了一记拔草寻蛇。 “姓叶的,你比他们还蠢。老子以身为饵,钓的就是你!”枪到,他的声音也到。比刚才更为犀利。“否则,老子到哪里吃饭不行,非要来曲江池!” “狗官,你休想骗到我!”叶青莲不得不撤剑自救,同时,本能地分神向远处观望。 并非她相信韩青的话,而是前面数次交手,韩青的狡诈,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嘴里喊着不信,心中却余悸难消。 结果,不观望还好,一观望,心中更乱。 只见黑漆漆的巷子里,不知道多少人举着刀枪和火把冲了出来。将红莲教布置在周围,原本为了阻拦韩青逃走的弟兄,转眼间就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抓刺客,不要放走了一个!” “判官勿慌,我等来了!” “放下兵器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 叫喊声,也紧跟着在四周围响起。原本被韩青随意安排在周围的王武、张帆、李源、窦沙等人,带着从镇戎军和开封府借来的弟兄们,潮水般涌至。数量足足是刺客的二十倍! “姓韩的,受死!”叶青莲大急,高喊着出招,逼韩青回枪招架。随即,转身便走。 韩青的反应极为灵敏,发现对方试图逃走,立刻迈步持枪,冲着对方后心猛刺,“留下,有本事别跑!” “当啷!”叶青莲不得不转身遮挡,拨歪韩青发起的致命一击。没等她在还招和撤离之间做好选择,韩青跨步拧身,长枪化作一条大棍,带着风声砸向了她的粉颈,“呼——” “当!”叶青莲竖剑格挡,同时闪身后跳,化解手臂上传来的巨力。没等她的双脚落地,韩青的长枪再至,三尺枪锋,直奔她的小腹。 “叮!”危急关头,叶青莲挥剑砍向枪锋,借着反推之力,向左侧躲开半尺。 锐利的枪锋,贴着身体掠过,将她胸前护甲,直接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别跑!弃剑不杀!”韩青一击得手,再接再厉。追上前,双臂抡枪,又是一记巨蟒缠腰。 “叮!”叶青莲力气没有韩青大,手中的长剑,也比长枪短,只能一边招架,一边躲闪。 而那韩青,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一枪接着一枪,或刺或砸,招招不离她的细腰和小腹。 单纯论武艺,叶青莲的身手,其实仍然远在韩青之上。然而,慌乱之际,却大打折扣。 偏偏韩青又是个极为聪明的,发现自己膂力大占上风,索性放弃了其他招数,专门捡着劈刺、横扫,斜砸之类的猛招施展。 说时迟,那时快,才三五招过去,叶青莲的额头上,就已经见了汗珠。喘息声,也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而韩青,却将手里的长枪,愈发使得虎虎生风。只要能砸中叶青莲一下,肯定会让后者筋断骨折。 “抓刺客,别走了一个!”王武、张帆等人,趁机发起最后的进攻,将码头附近的刺客,砍得砍,俘得俘,坚决不放任何人漏网。 叶青莲心中又气又急,手臂和身体的配合,立刻出了问题。韩青趁机上前半步,又是一记老树盘根。 “啊——”叶青莲及时纵跃,却稍慢了半拍。小腿边缘处,被枪锋扫中,血光飞溅。 身体一个踉跄,她用长剑戳地,才勉强站稳。韩青见状,果断变招,长枪化作一条游龙,直扑她的小腹。 “啊——”就在此时,白泽的惊叫声,忽然在远处的屋顶上响起。不高,却令韩青目光,迅速转向。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女子,挥舞着一把宽刃弯刀,跟在白泽身后紧追不舍。而白泽,正耷拉着一条手臂,慌忙逃窜。 几个男子的身影,拼命上前阻挡,却被那女人一刀一个,砍翻在地。紧跟着,那女子咆哮着跨过倒地的男子,再度追向白泽,弯刀对着后背不停挥落。 “韩某在此!老太婆,休要伤害无辜!”韩青大急,果断放弃了对叶青莲的追杀,高喊着扑向那名四十多岁的女子。 四十多岁,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叫老太婆。那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立刻放弃了对白泽的追杀,掉头迎向韩青。 还没等二人交手,附近的街巷中,又传来一阵大叫,“杀狗官,杀狗官——”,紧跟着,数十名黑衣人快步冲至,挥刀的挥刀,放箭和放箭,将王武等人逼了个手忙脚乱。 那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冲着韩青诡秘一笑,瞬间转头,直奔杀过来的黑衣人。而趁着这个机会,叶青莲也一瘸一拐地冲破包围,迅速遁入刚刚杀到的黑衣人队伍。 “放箭,放箭还击,小心那个老太婆!”韩青立刻明白,自己中了围魏救赵之计,高喊着向张帆等人下令。 码头上的镇戎军老兵和开封府将士,有不少人都携带了弓箭。听到命令,立刻挽弓与黑衣人展开了对射。 黑衣人在转眼间,就被射倒了十三四个。然而,侥幸没有被射中者,却对倒地惨叫的同伙视而不见。丢下弓箭,用身体保护着那名手持宽刃弯刀的女子和叶青莲,仓惶远遁。 不多时,就彻底消失在临近的街巷之中。 第137章 红颜 韩青追之不及,对长安城街巷也不够熟悉,只好选择放弃。 待他转身回来,试图给白泽处理一下伤口,却发现后者早就在党项飞龙使的保护下,悄悄溜走了,只留下了偌大的牡丹舫和满船脸色煞白的莺莺燕燕。 牡丹舫的女掌柜,知道自己贪财惹上了大麻烦。没等韩青发问,就跪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将自己跟白泽打交道的经过,招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因为官府追查历年积案,最近两个月,曲江池上各家画舫的日子都大不如前。突然有人肯出五倍的价格包船,哪怕提的要求再古怪,女掌柜也乐不得答应。 于是乎,牡丹舫上的厨娘、伙计、艄公、帮闲,就全换成了女子。整个牡丹舫,今晚没有一个多余的男性登船。 至于出钱请客的白姓女子是谁,今晚被请的客人是谁,在韩判官到达之前,女掌柜一概不知。倒是对于后来出现的叶青莲,以及那位手持宽刃弯刀的中年悍妇,女掌柜知道得清清楚楚。 “判官,冤枉,民妇真的冤枉。那叶青莲是莲花舫的四大头牌之首,余柏莲是莲花舫的教习。民妇以前就经常被她们欺负。两个多月前,看到莲花舫被官府给抄了,民妇拍掌称快,当晚还和其他好几个画舫的掌柜,给登船的酒客都打了七折。判官您如果不信,可以传唤临近的梨花舫,白云舫和翡翠舫掌柜——”为何证明自己跟红莲教不是一伙,女掌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行业内部的江湖恩怨,都给和盘托出。 莲花班是长安城青楼之首,莲花舫则是莲花班为了招待贵客专门而设。生意之兴隆远超其他画舫,能有资格登船者,也都是长安城中的头面人物。 所以,莲花舫的人,平素行事,难免霸道。而莲花舫因为沾上了红莲教造反的案子,被官府给抄了,其他各家画舫非但没有兔死狐悲,反而个个都觉得扬眉吐气。 至于莲花舫被抄的时候,叶青莲和余柏莲在不在船上,二人后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今晚又如何得知韩青来牡丹舫赴宴,并且组织起一场刺杀,就不是牡丹舫女掌柜能说清楚的了。 反正,归结来去,就只有两句话:第一,同行即冤家。第二,牡丹舫与莲花舫不熟,今晚的刺杀,与牡丹舫上下无关。 韩青原本也没有找弱者撒气的习惯,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发现牡丹舫女掌柜的确跟叶青莲等人不熟,并且女掌柜本人也不是牡丹舫的真正东家,也就悻然作罢。 然而,没等他起身离开,折惟忠已经带着开封府北院的一众军兵,匆匆赶到。紧跟着,京兆府左右军巡司的兵卒,也在厉以贤的率领下闻风而至。 按规矩,折惟忠和厉以贤两个,都对刺杀案有管辖权。作为被刺杀的“苦主”,韩青少不得要走一下过场,将今晚遇刺,以及击退刺客,还有涉案各方情况,向二人如实描述。 好不容易将过场走完了,重新上马返回提刑司衙门,没等他坐下来把气儿喘匀,参知政事寇准,已经到了门口儿。 受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双重影响,韩青对凡是沾上“千古名相”四个字的人,都本能地想要距离远一点儿。 但是,寇准终究是他的顶头上司,并且是前来慰问。他总不能以疲惫不堪为由,拒对方于门外。所以,只能强打精神去迎接对方,然后请对方落座喝茶。 平心而论,寇准其实对韩青相当不错。体谅到他今天的辛苦,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然后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起身离去。 并且,在离开之前,还主动向韩青透露,鉴于他前一段时间做事用心,以及火药箭、弩炮等利器配发到军中之后的效果,朝廷已经打算再次对他进行封赏。 “多谢寇相提携,晚辈日后,必不负寇相期待!”两世为人,即便心中对寇准再有疏离感,表面文章,韩青还是会做的。连忙躬身下去,长揖为礼。 “你才华,做事,都是一等一。锥处颖中,早晚脱颖而出。与老夫是否提携,关系不大!”寇准笑了笑,侧身避让。然后抬起手,用力拍了拍韩青的肩膀,“官家心里,如今对你也期许甚高。” 顿了顿,他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继续补充,“老夫在汴梁城的家,与你家距离不远。今后若有遇到什么疑难,无论公私,都可过来找老夫咨询。虽然老夫未必比你聪明,终究经历的事情多一些。” “多谢寇相,晚辈巴不得有机会登门求教!”韩青听了,再度郑重行礼。 寇准的行事原则是,跟聪明人,不多说废话。笑了笑,上马车而去。 而韩青,也的确如他预料的一样聪明。送走他之后,返回书房,浑身上下,半点儿困意皆无。 寇准要回汴梁了,而朝廷对自己的封赏,应该也不是简单地官升半级,或者一级,却是调回汴梁,另有任用。 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令韩青完全措手不及。 虽然,他现在与热血少年的韩佳俊,已经彻底合二为一。但是,他仍然没把握,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那些远在汴梁的亲人。 此外,如果寇准和他,先后离开永兴军路。对于红莲教的追查,岂不是要无果而终? 只要红莲教不继续明着造反,新来的提刑司判官和提点刑狱公事,怎么可能愿意继续理睬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 而以红莲教对永兴军路各级官府的渗透程度,只要不被继续追着打,应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死灰复燃。 甚至说,会浴火重生。 只不过,这一次,红莲教会藏得更深,手段更隐蔽,并且随时都可能,趁着他不防备,向他发起致命一击! 有千日抓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点,韩青上辈子,就总结的一清二楚。 问题是,继续按照原来方式,梳理永兴军路官场积案,虽然会逼迫“贼人”不断自己往外跳,却需要足够长的时间。 而现在算算,韩青知道,自己能有的全部时间,恐怕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两个月了。 汴梁距离长安不算太远,彼此之间还有非常齐整的官道相连。圣旨和公文往返,即便按照最慢速度,也不会超过十天。 一旦接到朝廷将他调往汴梁,另行委以重任的圣旨,即便他耍赖,摆开架势三辞不就,顶多也只能拖延一个月。 更何况,三辞不就这种风雅游戏,乃是人家寇准,王安石这等大贤,才有资格玩的。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六品小判官。 并且,从他接到第一份圣旨那天起,理论上,他就不再是提刑判官,没资格继续查永兴军路的案子! “这寇老西儿,真是坏透了。”想到时间紧迫,韩青忍不住伸手挠头,“他哪里是来慰问我,分明是变着法子,催我加快速度干活呢!” 问题是,寇老西的心思,他能猜得到。有关红莲教的案子,处理速度却怎么可能说快就快得起来? 如果让寇老西儿失望,韩青自问不在乎做大宋的官儿。可是整天被当朝宰相惦记着,同样会让他想想,就头皮发乍。 跟更何况,即便寇老西儿本人不找他的麻烦,红莲教一日不除,对他的报复,就一日不会停下来。 “判官,吃点儿宵夜吧。窦家姐姐和我今晚亲手做的。”正愁得在书房内来回转圈儿之际,许紫菱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紧跟着,淡淡的药香和食物香味儿,一并钻入了他的鼻孔。 “你,你已经能下地走动了?”韩青又惊又喜,停住脚步,柔声追问。“蓉娃呢,她睡下了么?” “窦家姐姐等到丑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奴奴没敢叫醒她。”许紫菱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应,“奴奴的伤,已经不妨事了。多谢判官,前一阵子将奴奴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你不要自称奴婢。”韩青觉得全身上下都别扭,想了想,轻轻摇头,“也不要急着走动。你失了太多的血,没那么容易康复。一旦坐下病根儿,可是大麻烦。” “不自称奴婢,那按照判官的规矩,奴奴今后如何自称?”许紫菱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柔声追问,“奴奴已经没事了。奴奴身体里,流着判官输给的血。如果不能替判官做些事情,反而心里头无法安宁。” “称我,或者自己名字就是。至于做事,也不用着急,总得将身子先彻底养好了再说!”韩青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揉自家的太阳穴。 许紫菱的年纪,比窦蓉大四五岁。然而,却叫了窦蓉姐姐。 窦蓉那边,恐怕也默认了这个称呼,并且跟她一起亲手为自己做了宵夜吃。 如此算来,有些事情,恐怕已经轮不到自己做决定了。人家姐妹俩,私底下已经达成了协议,排好了座次。 “判官头疼么?奴奴,紫菱来帮你按一下。紫菱虽然没学过,可是以前看别人做过。”许紫菱心中,其实也充满了忐忑。看到韩青的动作,立刻踮起脚尖,将手指探向他的头颅两侧。 然而,她的身高,终究跟韩青差距大了一些。虽然能摸到韩青的太阳穴,整个人,却好像在投怀送抱。 “我还是先坐下,你再来帮我按吧!”虽然上辈子经验丰富,可对于真正亲近的人,韩青反而不敢太轻薄。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刚好,我有些事情,也需要向你了解。” “嗯!”许紫菱只求韩青不赶自己离开,哪敢奢求更多?低低答应了一声,红着脸,走到了椅子之后。 韩青也的确累了,干脆闭着眼落座,任由许紫菱替自己按摩。才享受了没多久,就又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是军中的金疮药吧,这个药,性子太猛。你的伤在脖颈上,用它恐怕会落下大疤。”轻轻皱了皱眉,他低声询问。 大宋镇戎军中的疗伤药物,对伤口的愈合效果很好。但是,却会在伤口表面,留下非常丑陋的疤痕。 他记得,自己昨天就已经吩咐郎中,给许紫菱换了相对柔和一些的方子,却不知道,为何到了今天晚上,自己的命令还没得到执行。 “是奴奴,是紫菱让郎中,不要换的!”许紫菱停止按摩,低声解释,“紫菱想好得快些,不在乎留下疤痕。这样,紫菱就能早些帮到判官,将那些人全都抓出来。而如果将来,如果将来……” 抬手揉了下眼睛,她的声音变得更低,“如果将来不能留在判官身边,紫菱变得丑一点儿,反而安全。” 她原本为莲花班四大家之一,长安城内无人不知。而那莲花班,又是已经被官府查抄了的,红莲教巢穴。 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男人庇护,她离开提刑司之后,肯定会引起无数豪强和无赖的窥探。的确是脖子上的疤痕越小,反而越不安全。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就留下吧!”听她越说越可怜,韩青摇了摇头,叹息着回应。 “真的?”许紫菱喜出望外,停下手,大颗大颗眼泪顺着两腮淌了下来,一不小心,就滴在了韩青的头顶。 “你都跟蓉娃以姐妹相称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韩青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道,“行了,希望你将来别后悔就是!” “不会,紫菱不会。这是我自己求来的,肯定不会!”许紫菱的小心思被戳破,却顾不上尴尬。摆着手,继续补充,“我,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唱歌,做饭,跳舞,持家。我,我还能帮你抓出仇人。那个叶青莲,是红莲教的青莲圣女。她师父余柏莲,是红莲教前任圣女,现在叫圣姑。圣姑之下,还有财、运、福、寿四使。你原来的那个顶头上司知县张威,就是红莲教的财使!” 第138章 猛药 二月十四,金牛寨巡检所的弓手牛巨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带着乡勇们,将衙门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 新任巡检傅弘年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到任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跟在新任巡检一起调来的,还有两位姓王的弓手。按道理,金牛寨这一亩三分地,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牛巨向乡勇们发号施令。 然而,巡检傅弘非但不怪他僭越,反而亲自挽起袖子,一边装模作样地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牛兄,要不要把前面的空场,也派人用铺上一层黄土,然后用碾子压平了。等韩判官来了,也知道咱们没忘记他留下的勤政爱民传统?!” “不用!”牛巨站直了身体,举目四顾,随即,大咧咧地摆手,“韩巡检当年,最不喜欢做的,就是表面功夫。况且韩巡检今天早晨才到县城,要过这边来,至少也得是后天,大后天的事情了。而明天就有大集,新土被人踩马踏,看起来更脏。还不如原来被踩实了的硬地平整!” 新任巡检傅弘甚会做人,立刻用力点头,“好,牛兄说不用就不用。麻烦牛兄让弟兄们再多费点心思,把空场打扫得干净一些。今晚,我掏钱买口猪,给大伙加餐!” “巡检放心,都包在属下身上!”牛巨笑了笑,将自家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您老是时间宝贵,别花费在此等小事上,院里院外的杂活,也都交给在下就好。” “有劳牛兄了!”傅弘听闻,便不再客气,堆起笑脸轻轻拱手。 牛巨侧开身子,毕恭毕敬地还礼,“折杀了,折杀了,小的难敢跟巡检以兄弟相称。您老放心,小的包管把所有事情,弄得妥妥帖帖!” 话虽然说得谦恭,待傅弘刚刚返回二堂,他就将腰挺得笔直。微微翘着下巴,开始向其他乡勇们吆五喝六。看模样,活脱一只巡视领地的公鸡。 “德行!”有乡勇偷偷撇嘴,然而,却不敢骂得大声。 弓手牛巨,乃是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司判官韩青的心腹爱将,此乃小半个定安县都人尽皆知的“事实”。 虽然牛巨因为家室所累,没有像王武、张帆两个那样,接受韩判官的邀请,前往提刑司帮忙。可从王武和张帆两人上次回来,跟牛巨称兄道弟的模样上看,很显然,牛老大在韩判官眼里的分量,并没有因为他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而变轻丝毫。 至于当初,牛巨和王武两个一道,奉县令张威之命,暗中监视韩判官的过往。所有人都选择了忽略不计。 当初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弓手,哪里敢抗拒县太老爷的命令? 更何况,牛巨和王武,当初肯定对县太老爷的命令,选择了应付了事。否则,韩判官也不会念着他们俩,升官之后,立刻写信前来相邀。 所以,眼下的牛巨,虽然身份还是弓手。在金牛寨这一亩三分地上,说出来的话,分量并不比新任巡检傅弘轻多少。 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傅弘遇到事情,还会先征求他的意见。 而牛巨,虽然喜欢摆谱,做人和做事,却还算懂得分寸。 从不因为新来的巡检对自己客气,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跟对方平起平坐。几次给新来的巡检出谋划策,也以公平为主,兼顾稳妥,算是很好地保留了韩判官的遗风。 “赵松,刘二子,你们俩,去找人家买口活猪。傅巡检说了,大伙今天辛苦,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吃肉。”虽然没有听见乡勇们在偷偷骂自己,牛巨却意识到了,有人会心生不满,及时地将傅弘的承诺,高声宣布了出去。 “巡检英明!” “多谢巡检!” “牛哥放心,我们一定挑膘厚的买!” 欢呼声,立刻响彻整个金牛寨。弓手、乡勇和帮闲们,听说有大块肉加餐,顿时忘记了劳累和不满。 “请山下的周屠户杀猪之时,把肠子洗得干净一些,用精肉灌了,盐巴调料使足。咱们今晚架在铁锅里熏上,说不定还能赶上后天判官回来吃。他当初,可是就好这一口儿!”不待欢呼声落下,牛巨再度高声补充。 “好嘞——” “牛哥放心,判官爱干净,咱们都知道!” 赵松,刘二子两个,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摇头晃脑,快步而去。 “猪和杀猪的钱,给足。别败坏了判官的名声!”牛二快速追了两步,不放心地叮嘱。 身边这帮弟兄都是啥德行,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包括他自己,原先也是吃卡拿要,雁过拔毛。 此乃做官差的福利,全国各地都如此。否则,谁还会打破脑袋,抢着做弓手和乡勇? 也就是韩巡检在的那段时间,金牛寨的弓手和乡勇们,不用勒索百姓,便能赚得腰包鼓鼓囊囊。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韩巡检,随着他离开金牛寨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传统手艺”,都被弟兄们慢慢捡了回来。 想到这儿,牛巨就又开始怀念跟在韩青身后的那些日子了。 这辈子,也就是那几个月,他活得干干净净,扬眉吐气,人站着就能把钱赚了。 如果不是以前跟红莲教牵扯过深,他真的想如同王武和张帆两个那样,接到邀请之后,立刻赶赴韩判官身边,誓死追随。 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自己不去,才是最好的。 甭看红莲教眼下被韩巡检打得溃不成军,顾不上再管自己这种小角色。可只要教里的那些大人物缓过一口气来,肯定还会想方设法反咬。 届时,如果自己在韩判官身边的话,少不得又要被他们威逼利诱,替他们做事。 还不如现在,远远地看着韩判官风光,自己偶尔狐假虎威一番。虽然得不到太多好处,至少,将来不会被红莲教利用,也不会昧了良心去坑害韩判官。 “牛哥,牛哥,判官过几天,真的会来金牛寨么?”正于心中感慨万千之时,弓手刘鸿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期待。 “那是肯定的啊!”牛巨迅速忘掉心事,满脸自豪地回应,“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被张县令给逼走的。如今他高官得坐,当然要回来一趟,才算是从哪跌倒,又从哪爬了起来,并且走得更稳!” “嗯,牛哥说得对,就这么个道理!”刘鸿心中,没牛巨那么多想法,笑着点头。随即,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牛哥,你说判官身边还缺人不?当初他在寨里,坐骑都是我替他照顾。也不知道,现在的马夫,合不合他的心。” “等判官来了,你毛遂自荐啊!光在这里瞎想,有个屁用?”牛巨立刻明白的刘鸿的真实想法,笑着替对方出主意。 “判官当初那封信,就点了牛哥,张帆和王武你们三个的名字。没提我!”刘鸿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不甘心地解释。 “判官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把金牛寨的五个弓手全拉走!”牛巨想都不想,就替韩青解释,“并非看不上你。后天见了判官,你尽管放心大胆去问。判官这个人,最念旧情。肯定巴不得你去跟他做事。” ”哎,哎!“刘鸿立刻有了信心,高兴地连连点头。 王武和张帆过年回来之时的风光,他都看在了眼里。若说不羡慕,肯定是自己骗自己。所以,今天听闻韩青有可能回来看看,心思立刻开始活跃。 ”牛哥,你咋不去追随判官啊。当初判官最喜欢用的人,可就是你!”当心中的兴奋劲稍稍平缓,他又忽然意识到好处不能光自己独占,再度凑到牛巨身边,小声提议。“是因为嫂子舍不得离开家么?那就把她和孩子托给娘家,你先去长安呗!等将来有了头脸,在长安置办了宅院,嫂子肯定就会改了主意!” “我啊,年纪大了,懒得动弹了!”牛巨笑了笑,摇着头解释。 话音刚落,却看到一串烟尘,由远及近。 紧跟着,很久不见的王武,就出现在了大伙面前。不待下马,就高声喊道,“老牛,刘鸿,跟傅巡检汇报一声,然后带起全寨弟兄,跟我走。韩判官需要人手帮忙。” “哎,哎!”弓手和乡勇们,个个喜出望外,底下笤帚,簸箕,就去后院牵牲口套车。 牛巨做事稳当,立刻小跑着,去向傅弘汇报。 刘鸿却心痒难搔,快步迎向王武,压低了声音询问,”王哥,判官要干啥大事儿啊,还得专程派你来金牛寨调人。县衙里的人手,不够用么?“ “你啊,就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啥都爱打听!”王武低下头,没好气地数落。 说罢,却终究念着昔日的袍泽之情,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快速补充,“巡检怀疑张县令没死,明天一早,要开棺验尸。县衙的人手,很多都跟张县令和周崇两个,不清不楚,他不敢用。” “啊——”刘鸿愣了愣,刹那间,嘴巴长大得能塞进一只鹅蛋! 第139章 金蝉 “一个秘密如果被三个以上的人知道,就会被全城的人知道。”这句话,在大宋,乃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尽管王武只是把韩青调金牛寨弟兄帮忙的缘由,告诉了刘鸿和金牛寨现任巡检傅弘两人。尽管刘鸿只将从王武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 有关韩判官怀疑前任县令张威假死脱身,准备打开棺材核验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定安。 “我就觉着么,张县令那么贪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一把火把自己和县衙一块烧了。原来是他妈的金蝉脱壳!”立刻有聪明人,开始恍然大悟,在酒肆或者茶馆里,咬牙切齿地将失火前后的经过,重新复盘。 “他是县令,从大牢里找个身材差不多的囚犯,还不容易?放火一烧,模样就全然看不出来了。然后,他带着贪来的脏钱跑路,几辈子都吃喝不愁!” “怪不得年前看到张县令的儿子去青云寺给他守灵,脸上不见半点儿悲伤,原来他就没死!” “高明,真高明。人死债销,红莲教也好,朝廷也罢,从此哪一边都没法再找他的麻烦。” “再高明,也没高明过咱们韩巡检。单枪匹马斗倒了他和周崇两人,回过头又挑了整个红莲教!这回,如果能发现他真的跑了,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少不得也要把他给抓回来明证刑典!” “那是,也不看看,韩巡检是谁的子孙?祖辈父辈,可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镇殿将军!” …… 人多了,话题转移得就快。说着说着,街头巷尾的议论主题,就从县令张威是否假死,转移到了现任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韩青身上。 虽然大多数定安百姓,跟韩青都没直接打过交道。然而,他在定安县境内,口碑却不是一般的好。 原因很简单。 第一,主簿周崇以前在定安一手遮天,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有冤难申。 韩青凭借一己之力,将黑心主簿周崇和贪财县令张威一块拉下了马,等于还了定安县一片晴天。那些大仇得报的人家,无不对他心存感激。 第二,则是韩青在金牛寨巡检任上,做过的事情的确让人心服。 虽然韩青用二十一世纪公务员的标准来看自己,是典型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然而,对于习惯了官员不干正事,干正事就搂钱的定安县百姓来说,定期会干一些正事,并且不直接搜刮百姓,处理案子时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韩巡检,却是一等一的清官! 第三,则属于他斗垮红莲教的附带效应了。 以一己之力,挑战扎根于当地若干年的红莲教,同时还对抗整个永兴军路官府,这件事,本身就具备极大的传奇色彩。而以弱战强,最后还能大获全胜的故事,向来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 所以,韩青在大多数定安百姓眼里,是如假包换的英雄,并且还是属于自己摸得到,看得着的英雄。凡是跟英雄作对的,则必然是蠢货加坏蛋。无论其曾经多狡诈,最终都得被英雄识破,送上西天。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定安县,一些原本跟张县令交情不错,或者曾经在衙门里任职,却因为跟主簿、县令两个关系过于紧密受了二人牵连的小吏,则对“开棺验尸”一事,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快半年了,早就烂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他又不是神仙,还能让骨头架子站起来,自报名姓?” “这姓韩的心思真够歹毒啊。哪怕张县令已经死了小半年了,他也要将张县令从棺材里拉出来,当众羞辱。以报去年张县令打压他之仇!” “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明天不能让他在尸体上做手脚。咱们都清楚,把张三的尸体说成李四,对仵作来说一点儿都不难!” “咱们明天都去现场看看,他敢玩花样,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多年老刑名!” “对,即便奈何不了他,也得让他丢个大脸!” …… 小吏们都是造假的行家,对于验尸过程的那些猫腻,个个门清。 想要确认一具尸体是不是其本人,眼下在大宋,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其亲生子女一滴血,滴在他的尸骨上。 血能入骨,则认为双方是血脉至亲。血液无法入骨,则认为双方没有血缘关系,尸体必然为假冒。 然而,事实上,血能不能入骨,全靠仵作耍手艺。 仵作事先揣摩清楚审案官员的想法,顺着上司的意思来,就保准不会错。 想要让血液入骨,不过是在去除骨头上的腐烂之物时候,加一点药剂的事情。想要不入,则加上另外一种药剂,或者偷偷朝骨头表面涂一层胶。 “那张财使,到底死没死?”与小吏们存心要让韩青出丑不同,定安县内,还有另外一伙人,为即将到来的“开棺验尸”,彻夜难眠。 “应该是死了吧,我当初亲眼看到,他被烧得身体蜷在一起,就像只大马猴一样。” “问题,人烧焦了,都那样子啊!” “唉!当初咋就没人会想到,他是假死脱身呢!” “是不是假死,把他儿子抓来,问问不就行了么?他儿子被官府赶出四门学之后,一直借住在青云寺里呢!” “现在怎么能抓?姓韩的说不定就盯着张威的儿子,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姓韩的,可真是歹毒!” “可不是么?我都怀疑,这厮当初被贬谪到金牛寨,就是个幌子。朝廷早就盯上红莲教了,特意派他来做卧底!” “你是说,他实际上,一开始就控鹤司的人?“ “有可能,否则他凭啥升官升得那么快!” …… 相对于街头巷尾的喧闹,定安县的县衙,反倒成了最安静的地方。 虽然去年那把大火,将县衙给烧塌了一半儿。可剩下一小半儿,经过修补之后,也远远比寻常富户家的宅院繁华。 定安县的新任县令,就是原来的县尉,好好先生陈东。 此人在韩青落难之时,就审时度势,偷偷帮他对付过红莲教。因此,在寇准着手清理永兴军路官场之时,没有受到丝毫波及。 反倒顺利补上了县令的缺,并且正式进入了当朝副宰相了法眼,未来可期。 以陈东的老到,当然明白,自己的好运是因何而来。所以,得知韩青即将返回定安县查案,提前五天,就将县衙里里外外,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待韩青一到,陈东立刻将县衙让给了对方做临时提刑司衙门。而他自己,则带着麾下的各房书办,捕头弓手,大小帮闲,集体去了被官府抄没的周家大宅。 如此,韩青身边,就没有任何定安县的“老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必担心走漏风声。而他,却可以在晚上,亲自过来聆听韩判官面授机宜。 不过,让陈东约略有些失望的是,虽然韩青对他,仍然像当初落难之时一样礼貌。却没有交代任何“机宜”让他去做。 甚至,当他隐晦地提出,寻常仵作那些手段很容易被人抓到破绽,自己还有其他绝招之时,韩青也只是微微一笑,就婉言表示了拒绝。 “老兄不必担心,我开棺验尸,只是临时起意。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耽误寇相交代下来的大事!”唯恐陈东好心帮忙,最后反而给自己添乱,在送对方出门的时候,韩青终于低声叮嘱了一句。 “这,这,下官莽撞了。莽撞了!”陈东立刻如释重负,接连做了两个揖,然后迈着四方步离去。回到家中之后,倒头便睡,养足了精神,等着明天看好戏登场。 那前任县令张威举火自焚之前,就已经卷入了盗卖官粮的案子。所以,只要案子一天没彻底了结,他的尸体就一天无法下葬,只能寄放定安县城外的青云寺里。 而没等其家族想办法,将他从盗卖官粮的案子里摘出来,红莲教的案子,又扯上了他。所以,他入土为安的时间,只能一拖再拖。 如今韩青要开棺验尸,倒也不用担心破坏对方的坟墓风水。直接派遣金牛寨的弟兄,套车将灵柩从青云寺,再拖回县衙即可。 然而,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充满了变数。 第二天上午,张县令的灵柩刚一抵达县衙,还没等韩青下令打开棺材,大堂门口,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师兄垂怜,请念在师弟也曾在太学就读的份上,放过家父的尸体。无论他生前犯下何等罪孽,师弟都愿意替他承担!” 紧跟着,一个年龄和韩青差不多大,全身缟素的年青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上台阶,跪在地上,用力磕头,三下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来。 “是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去年刚刚为了他父亲的事情失去了学业,如今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都不得安生,唉……” “要说,人死债销。那张县令生前纵然有种种过错,一把火也烧差不多了……” 大堂门口,立刻有几个模样斯文的人,叹息着带起了节奏。一个个,仿佛全成了张县令的孝子贤孙一般。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原本对开棺验尸的场景翘首以盼。听了他们的话,也觉得心里多少有些不落忍。 那张县令虽然又贪又坏,刮地三尺。可是也已经遭到了报应。 如今他儿子非但自己被逐出了太学,为了早日让他入土,把他当初贪下的家财,也耗得七七八八。这时候,有人再去动他的尸体,的确有些太过于心狠。 正议论纷纷之际,却看到韩青从桌案后站起身,快步来到县衙门口,亲手将张县令的儿子从地上给扯了起来,“张师弟快快请起!你既然曾经在四门学就读,韩某也不跟你绕什么弯子。今日开棺,乃是为了早日让令尊入土为安。若里边的尸体是令尊本人,韩某答应你,验过之后,立刻让你扶柩还乡。而如果尸体不是令尊,韩某自然不算惊扰了他。你也不必,从此再对着一个陌生人的尸骸,日日焚香叩拜!” 那张县令之子,读的是太学里最低的四门学,无论学识、眼界还是能力,照着上舍毕业,两世为人的韩青,差了都不止一个档次。听韩青说得条理分明,立刻开始怀疑,自己最近这几个月来,是不是孝敬了一个冒牌货,于是乎,哭声立刻难以为继。 “放心,我跟令尊没有私仇。而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察觉出对方已经动摇,韩青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继续柔声安抚,“马上天就要热起来了,你继续将棺材摆在寺院里,才是对令尊最大的不孝。” “这,这……”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越听越没主意,沉吟着左顾右盼。 “定安县的仵作何在?”韩青也没功夫多浪费,见他不再坚持拦阻,立刻冲着堂下询问。 “小的,小的在?”定安县仵作姓辛,本以为今天不会有自己什么事情,所以一直躲在当地差役的队伍里看热闹。猛然间听韩青找自己,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上前行礼,“判官,小的随时听您吩咐。” “本官身边没有仵作,你准备一下。然后,负责验尸!”韩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沉声命令。 “啊,是,小的,小的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辛仵作又惊又喜,一边作揖一边点头哈腰。 惊的是,韩判官胆子真大,竟然不查查自己的底细,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而喜的则是,尸体是不是张县令,今天全凭自己一手操弄。如果操弄得好,自己以后少不得,也有机会跟着韩判官去京兆府见见世面。 “陈县令,麻烦您找几个力气大的衙役。先把棺材开了,当众查验尸首的身材与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仿佛故意要证明自己公事公办,韩青放着那么多嫡系不用,再度点了定安县令陈东的将。 “下官遵命!”陈东昨天晚上,就已经认定了,韩青必然藏着后手。所以,果断起身,向韩青抱了抱拳,然后又迅速将面孔转向自己的班底,“王翰,马铁,你们俩各自带两名弟兄,一起去把棺材打开!” “是!”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此刻心里无论有多少的想法,也不敢公然跟提刑司判官和县令作对,答应一声,立刻带人走向了棺材。 “且慢,韩判官,那张县令好歹也是儒家子弟。虽然犯下的大错,却不至于死后还要被当众羞辱!”还没等他们走到棺材附近,大堂外,已经又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劝阻。 却是定安县的两家有名的书香门第,一家姓朱,一家姓程,各自派了一名族老,前来替张县令说情。 “人都死了小半年了,居然还不放过尸体,太小肚鸡肠了吧!” “公报私仇,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快来看啊,提刑判官公报私仇了!” “老少爷们,张县令好歹也是我等的父母官……” …… 没等韩青来得及回应,叫嚣声已经轰然而起。七八个地痞无赖,站在程、朱两位族老之后,合伙起哄。 “王武,刘鸿,去把起哄的全都拿了,拖出去,每人二十板子!”韩青闻听,索性还不回应了。直接用手朝桌案上一拍,冷笑着吩咐。 “是!”王武和刘鸿两个,齐声领命。立刻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扑向了大堂门口。 他们两个,还有前来帮忙的金牛寨弟兄,都是当地人。自然知道,那些起哄闹事的地痞无赖,都是什么货色。因此,扑上去之后,一抓一个准儿,转眼间,就让县衙大堂门口,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打板子的声音,很快就在门外响起,夹杂着地痞无赖们的惨叫,让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心里好生痛快。 唯独不痛快的,只有程、朱两家书香门第的族老,见韩青当众打地痞们屁股,简直比打了他们自己的脸,还叫难受。仗着自己年纪打,又是读书人身份,手指韩青,喘息着咆哮,“你,你,你这是防民之口。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跟张县令乃儒林同脉……” “怎么这里还剩下两个?”韩青眉头一皱,扭头朝着张帆询问。“谁给他们的资格,带头咆哮公堂?” “判官,属下理解错了。属下这就把他们拖出去!”不待张帆回应,王武已经带着几个弟兄冲上,将两位老年读书人倒拖出去,按在门外空地上,大板子伺候。 这下,县衙大堂门口,彻底安静了。 哪怕是几个暗中串联准备落韩青面子的前任书办,都心里敲起了小鼓。开始担心万一韩青恼羞成怒,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而那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待外边的板子打屁股声停止,就命令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打开棺材,先当众验证尸体的身材和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 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没有机会推辞,只能命人取来凿子和铁棍。先除掉灵柩上的长钉,然后将棺材盖子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虽然刚刚开春,天气还没热起来。但是,放了小半年的尸体,味道也肯定难闻得狠。所以,两位捕头和几名捕快,立刻用衣袖掩盖住了口鼻。 然而,让他们,和周围提前做好思想准备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棺材里,竟然没传出任何尸臭味道,相反,却有一种劣质佛香气息,瞬间飘进了所有人的鼻孔。 怎么回事?众人齐齐伸长脖子,向棺材里张望。两名捕头,也赶紧用撬棍,将灵柩盖子彻底推开。 “啊——”下一个瞬间,惊呼声在大堂内此起彼伏!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棺材里,哪有什么尸体?只有厚厚的半棺材香灰。 青色的香灰之上,一个密封着的红色盒子,格外醒目。 “怎么回事?”韩青仿佛也被棺材里的情况,给惊到了。愣愣半晌,才快步上前,拖着张县令儿子的手,沉声追问,“令尊哪里去了,这红色盒子,又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可以对天发誓!”原本已经做好了扶尸痛哭一场的张县令之子,惨白着脸拼命摆手。“我,我来定安县的时候,家父的灵柩,已经摆在青云寺了。我,我整天对着,对着灵柩,却,却不知道,里边根本没有尸骸!” “陈县令,让人把盒子打开!”韩青又气又急,甩开张县令之子的手,咬着牙命令。“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棺材里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是!”县令陈东顶着满脑袋的雾水,上前数步,亲手抓起凿子,撬向红色盒子。 盒盖很松,他轻轻一撬,就打开了。一个厚厚的书册,立刻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是……”陈东顾不上犯死人的忌,抓起书册,举在眼前快速查看,“好像是个名册,是张县令亲手写的名册!法王……” “住口!”韩青一把抢过账本,不由分说丢进盒子里。随即,将盒盖牢牢扣紧,双手递给了身边的李源,“李佥事,加封条当众密封,然后立刻召集弟兄们,随我返回长安。事关重大,没面呈寇相之前,这个盒子,谁也不能打开!” 说罢,又一把抓住了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的前任县令之子张君宝,“你跟我一起去,令尊留下这个名册,足以将功折罪。你继续留在定安,随时可能遭到红莲教贼人的报复!” “哎,哎——”张县令之子瞬间又回过神,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不用韩青再拖,逃一般钻到了王武等人身后。 第140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的手,怎么这么欠呢?!”看着韩青在一群镇戎军老兵的团团保护下,登上了马车,迤逦而去。再看看自己刚刚抓过书册的手,定安县令陈东欲哭无泪。 花名册!那卷书册,居然是红莲教的花名册!缺德带冒烟儿的前任定安县令张威,假死跑路还不算,居然还把他所知道的红莲教核心人物的名姓,籍贯,现在身居何地,给录了一份,放在了棺材之中! 而他,现任定安县令陈东,则是全天下第一个翻开了花名册的人,并且当众读出了上面名姓! 如果刚才不是韩青抢得足够快,他差一点儿就成为,第一个将红莲教的教主、法王、圣姑、圣女等人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的“英雄”! 如果刚才“英雄”被他当成了,估计今后红莲教的首要刺杀目标,就不会再是韩青,而是他陈东。 不过,眼下虽然“英雄”没当成,他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刚才,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看到,他把花名册的第一页给翻开了。 陈东可以想象,今晚日落之后,会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上门来找自己“求教”。而其中绝大多数,恐怕都跟红莲教有解不开的牵连。 “我的手,怎么这么欠呢!”想到自己即将遇到的麻烦,陈东就忍不住用左手比成刀状,在自家右手腕子处反复下剁。 然而,此时此刻,哪怕他将自己的双手剁掉,也来不及挽回刚才的错误了。剩下的路,只有硬着头皮走到黑。 想到这儿,他干脆把心一横,果断行使起了县令职权,“王翰,马铁,你们两个去备车,跟本官一道,护送韩判官回长安。事关重大,本官必须跟他共同护送那份名册!” “是!”捕头王翰和马铁,隐约也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果断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安排车驾。 将目光从二人身上收回,陈东迅速扭头,开始为全家安排退路,“陈福,你通知夫人,赶紧收拾一下,带着孩子去我父亲那里。” “陈树,你回去通知老老爷,让他接上我夫人之后,立刻带领全家,前往丹州我弟家暂避风头。我从京兆府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回来!” …… 他不是韩青,没有后者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一个带过兵,远在汴梁的祖父。所以,为了自己和家人,不成为红莲教的报复目标,只能举家离开定安县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至于事情过后,他会不会因为胆小怕事,丢了刚刚到手没几天的县令位子。此时此刻,陈东已经完全顾不上考虑了。 官,是活人才能当的。钱,也是活人才能花的。 丢了县令的官职,他还可以回家做个乡贤。而丢了命,眼下他所拥有的一切,就都得便宜了别人! 不得不说,有些人对危险,天生就具备预知能力。 当天夜里,便有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从定安县不同的街巷中冒了出来,袭击了刚刚修好没几天的县衙。 然而,县令陈东不在,县尉和主簿岗位还都空缺,黑衣人除了顺手抄了一些陈东来不及带走的细软之外,一无所获。 担心受到官兵的围剿,他们也不敢占据定安县城太久。天亮之后,又洗劫了几处金铺和粮铺,便扬长而去。 “前任县令没死,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 “张威恨红莲教拖自己下水,把红莲教的花名册,留在了棺材里!” “红莲教的人想要抢回花名册,却扑了个空。” “花名册落在了韩判官手里,他要亲手交给寇老西儿!” …… 恐怕带头袭击定安县衙的红莲教头目也想不到,他们的行为,从侧面,彻底证实了那份花名册的真实性,和重要性。 随着黑衣人离开,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从定安县城向四周围快速传播。 能让韩判官放弃追查张威的去向,掉头星夜折返长安。 能让县令陈东放弃职责,主动跟韩青一道护送。 能让红莲教的人冒着被官兵追杀征讨的风险,连夜袭击定安县衙。 那份花名册,还岂能有假? 至于前任县令是死是活,眼下身在何处,反而没有人再关心了。 整个永兴军路,凡是关心过一点儿时事的人都知道。花名册送达寇老西儿手中那一刻,就是朝廷对红莲教骨干,展开最后清算之时。 以寇老西的决断能力和行事风格,肯定不问真伪,先按照花名册,将上面的人全都抓了再说! “这回,永兴军路,恐怕真的要变天喽!”有人审时度势,综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叹息着感慨。 红莲教在永兴军路大肆发展信徒,敛财害人,不是最近一两年才发生的事情。 历任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也不是个个都愿意对红莲教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是个个,都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以往,朝廷派来的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当中,肯定也有人试图割除红莲教这个“毒疮”。 然而,红莲教对官府渗透太深,势力盘根错节。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不拿出壮士断腕地狠劲儿,根本无法令其伤筋动骨。甚至会引起疯狂反噬。 非但如此,几个红莲教的核心骨干,藏得还都极为隐蔽。朝廷派来的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都不了解地方情况。想要将这个红莲教的骨干找出来,一个任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即便有经略安抚使和转运使,试图“动一动”红莲教,最后的结果,肯定也是不了了之。 如此,那些做上一任经略安抚使或者转运使就得离开的二品,三品大员们,干脆就对红莲教选择了视而不见。 反正,红莲教看起来,并不像有造反的打算。而朝官府安插人手,干涉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和任命,放眼大宋,也不只是红莲教在干,一些地方上的豪门望族,干起来更肆无忌惮。 不过,那都是以往的老黄历了。 今天,随着红莲教花名册的暴露,情况与以往就大不相同。 寇准不需要花费一两年时间,去慢慢摸清永兴军路中,到底有多少官员同时在为红莲教做事。 也不需要再花费力气,将红莲教的骨干,一个个地给挖出来。 他拿到名册之后,只要有胆子冒着让永兴军路官府彻底瘫痪的风险,照着名册去抓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而寇准,最不缺的就是胆子! “未必,定安距离长安远着呢,谁知道姓韩的,最后有没有命,将名册交到寇准手上!”还有人经历的大场面多,一针见血地,就找出了红莲教能够化解危局的关键所在。 让韩青和所有接触过花名册和人,连同那份花名册一道消失! 虽然,杀死一个正六品判官,朝廷一定会震怒,一定会按照谋反案追查到底。可红莲教原本就已经造过一次反了,还会在乎多造一次么? 况且杀了韩青,毁掉花名册,便可以将红莲教中大多数骨干的真实身份,重新掩盖起来。过后哪怕朝廷再度派遣李继和率领重兵前来围剿,红莲教随便丢几个舵主、香主出去,就能丢卒保帅! “判官,韩兄弟,咱们能不能走快点儿。小心夜长梦多!”旁观者能找出红莲教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作为官场老油条,定安县令陈东当然也能想到。因此,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韩青加快速度。 “着啥急,花名册咱们都拿到了。寇相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会派人来接应。”而韩青,却无论他怎么催,都不慌不忙。 每天最多走六十里,每走二十里,还让身边的弟兄们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悠哉游哉,比外出打猎还要轻松。 “韩兄,韩判官,我的韩大爷,我求求你了,别让我活活吓死行么?”定安县令陈东,每天急得夜里都无法入睡,很快,两眼就顶了一圈儿黑框。 不顾官职尊卑,他再度找到韩青,苦苦哀求,“红莲教肯定不会等着寇准按照名册去抓人,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抢走名册,顺手再把你我灭口。你晚到长安一天,咱们俩就多面临一倍的风险。”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着急赶路!”算算路程,再有半天就要进入京兆府地界了。韩青终于不忍心继续看着陈彤愁的形销骨立,笑了笑,低声给出答案,“我等的就是他们。否则,我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定安县?!” 第141章 上钩 “等的就是他们?”陈东听得满头雾水,本能地重复。随即,两只眼睛瞪了个滚圆,“你,你是在以身为饵?莫非花名册是假的?你,你打开的根本不是张威的棺材!” “棺材是你派人打开的,我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碰过。花名册也是你亲手拿出来的。”韩青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呵地强调,“至于是真是假,就看红莲教的人,到底沉得住沉不住气了。” “你,你提前派人将棺材给调了包。你,你,你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你,你是利用我给你背书!你,你骗得我好苦!”毕竟是官场老油条了,陈东得到一点提示,立刻就猜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骗陈兄。而是如果提前把真相告诉了你,怕被旁观者看出端倪来!”韩青笑了笑,轻轻拱手。 “你,你可是把我给害苦了!”陈东以手扶额,欲哭无泪。 事到如今,他哪还有抽身的可能。只好陪着韩青继续做诱饵了。只盼寇准派来接应的人,能及时赶到,别给红莲教匪徒可乘之机。 仿佛听到了他的期盼,通往前方渡口的官道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哨人马。规模大概在两百上下,打着明晃晃的官府旗号。 隔着老远,便有人加速迎向了韩青这边,在马背上双手抱拳行礼:“对面可是韩判官,我家都辖,奉寇相之命,特地带领京兆府弟兄,驾了大船,前来护送您和花名册过河!” “正是!”不用韩青发号施令,武二就策马上前,替他向对方还礼,“却不知道贵都辖名姓,可曾带了信物?” “我家都辖,姓厉,名以贤,曾经在京兆府与韩判官有过数面之交。这里,是他的印信花押。来时匆忙,寇相只给了他一道口谕。”来人口齿灵活,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快速从怀中捧出一张盖着官印的字纸。 武二上前将字纸接过,策马返回韩青身边,请后者核验印信花押。 待韩青这边点过了头,才又策马迎向来人,笑着说道:“有劳厉都辖和各位兄弟了,官道狭窄,贵我双方都不便停下来。请贵部先护送我等到码头。待到了码头空阔处,我家判官,再与厉都辖相见,一道商谈接下来结伴返回长安的事宜。” “那是自然,我部头前开路,请贵部缓缓跟上!”来人非常干练,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然后,策马离去。 不多时,京兆府的兵马吹响了号角,缓缓调头。然后摆出一个燕尾形军阵,沿着官道快速向远处的渡口推进。 沿途无论是商贩,还是过往行人,尽数被赶离官道,站在了旷野中等候。哪怕是一只麻雀,都休想再靠近韩青等人半步。 定安县令陈东见此,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韩青身边的镇戎军老兵,有整整一百人。他身边的捕头捕快,也有二十出头。再加上厉以贤从京兆府带来的这两百多弟兄,队伍整体规模已经超过了三百。即便红莲教派遣大队兵马前来截杀,一时半会儿,也休想攻破大伙的防线 而临近的州县,得知韩判官和厉都辖遇袭,肯定会派兵来救。届时,红莲教派来截杀大伙的匪徒,肯定会铩羽而归。 心情一放松,他立刻有了闲暇,打开车窗,观看沿途的景色。 只见官道两侧,刚刚长出麦苗和黍苗的农田,一块块翠绿如锦。头顶之上,蓝天如碧,白云胜雪。而稍远处,一条黄河从西向东,滔滔滚滚,一去不返。 “虽然这次又被韩判官给利用了一回,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哪怕最后分不到半点功劳,至少寇相那里,也会又听到一次陈某的名字。”望着气势磅礴的黄河,陈东浑身上下,隐约竟然有几分意气风发。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就是他这种心态。不知不觉间,他就随着大队人马,一道抵达了黄河渡口。 刚刚将马车停稳,还没等他下车,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串爽朗的大笑,紧跟着,有位蜡黄色面孔,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武将,大步走了过来,朝着坐在马背上的韩青拱手,“韩判官,咱们又见面了。可真有你的,随便去了趟定安,就把红莲教的命脉,给抓在了手里!” “托官家的福,韩某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韩青笑着跳下马背,拱手向对方还礼,“此等小事,还要劳烦厉都辖亲自带着兵马来接,真是惭愧,惭愧!” “这可不是小事,寇相接到了你的信,高兴得差点没起身而舞!”厉以贤身上,武夫之气很盛,笑呵呵摇头。“来,咱们去船上说,带着你的收获,先上船。末将为你头前带路。只要船到了黄河南岸,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儿。厉某不信,还有人敢在京兆府的地盘上,截杀六品高官!” “厉都辖稍等,且容韩某将收获,以及其他物证,派人从马车里取出来!”韩青笑了笑,轻轻拱手。 随即,立刻招呼王武、张帆两个,带人去卸车。 不多时,便将大大小小十余个木头箱子和先前装名册的那口棺材,统统给抬下了马车,一件件摆在笕桥附近。 那厉以贤,原本以为韩青只取一个装花名册的盒子,就可以跟自己登船。却没想到,物证居然能装满好几辆马车,忍不住轻轻皱眉:“这么多?都跟花名册一样重要么?里边装的是什么,可否打开给厉某先瞧瞧。” “掩人耳目而已。”韩青笑了笑,低声解释,“哪怕路上有贼人窥探,韩某不说,他们也不知道韩某将花名册,放在了哪个箱子里。” 说着话,快步走向最靠近马车的一个箱子,笑着打开,“真正需要当面交给厉都辖护送的,只有这个锦盒……” “韩判官谨慎!”厉以贤恍然大悟,快步跟上前,伸手去拿韩青刚刚取出来的锦盒。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的手指与锦盒接触,韩青抬起胳膊,一记肘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狗贼,想得美!韩某等的就是你!” 第142章 神罚 那厉以贤,凭借身上的京兆府都辖官皮,不知道坑害了多少同僚和下属,此番也算报应临头,被砸得闷哼一声,软软栽倒。 “都辖!救都辖!”跟在厉以贤身后的四名亲兵果断拔刀,齐齐扑向韩青。拼着自家性命不要,也准备把韩青拿下做人质,换回自家上司的安全。 哪里还来得及? 李遇、王武、张帆等人,齐齐举刀迎上。转眼间,就将厉以贤的四名亲兵,给砍了个身首异处。 “救都辖!” “姓韩的谋害都辖,大伙一起做了他!” “杀了姓韩的,为民除害!” 码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却是厉以贤带来的那些部属,在两名军巡使的率领下,果断向韩青所在位置发起了进攻。 武二这边,早有准备,立刻结阵以待。双方转眼间,就在码头上战到了一处,刀光闪动,血流成河。 “这,这,这,韩判官,这姓厉的,莫非,莫非是红莲教的人!”到了此时,定安县令陈东,才做出反应,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向韩青询问。 “我跟寇相,早有约定,除了折判官之外,其他前来接应者,必为假冒!”韩青笑着回应了一句,将厉以贤从地上拖起来,丢给亲信去“伺候”,顺手从马车上,抽出了长枪。 “寇,寇相知道,知道花名册是假的?寇相跟你,跟你一起设了,设了这个套……”陈东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继续结结巴巴地追问。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叮——”。紧跟着,一支羽箭在他身前不到四尺处,软软掉在了地上。 “你是文官,赶紧躲马车上去!”都头武二,一边用盾牌挡住自己和陈东的身体,一边没好气地命令。“判官,果然如您所料,船上有埋伏!” 后一句,显然是对韩青说的。然而,没等韩青做出回应,新的咆哮声,已经在官船上轰然而起。上百名身穿黑衣的红莲教精锐,手持长枪短刀,沿着笕桥和船舷之间的木板,杀了下来。 还有数十名红莲教精锐,站在官船的二层,居高临下地开弓放箭,为正在冲下船的黑衣人提供掩护。虽然数量不多,却给镇戎军老兵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而原本被镇戎军老兵杀得连连后退的“厉家军”,骤然得到了强援,士气大振,再度怒吼着,向韩青所在位置发起了新一轮猛扑。 “通知弟兄们,收缩阵型,全退到第七辆马车之后。”早就料到厉以贤不可能单独来对付自己,韩青笑了笑,低声吩咐。 随即,一手持枪,一手扶住已经紧张得无法挪动脚步的陈东,拔腿便走。 镇戎军老兵们训练有素,立刻在武二的指挥下,收缩防线。 总计才一百来弟兄,互相配合起来极为默契,转眼间,就远离了官船上羽箭的射程,将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六辆马车,全都丢给了“厉家军”和从船上扑下来的红莲教徒。 “追上去,别让他跑了!”官船上,迅速闪出叶青莲的身影,挥舞着宝剑,高声断喝。“不杀了他,圣教就难得安宁!” “杀贪官,为民除害!” “杀贪官,卫护圣教!” 黑衣红莲教徒和“厉家军”残部,迅速填补了镇戎军老兵留下的空地,虽然攻势算不得如何猛烈,叫嚣声却一浪高过一浪。 “你藏在马车里,小心羽箭!”单手将陈东推进一辆空着的车厢,韩青再度返回防线最前方。挥舞长枪,与武二并肩而战。 他的身手,未见比武二高明多少。但对士气鼓舞作用,十个武二也比不上。 原本因为防线被迫收缩,而士气下降的老兵们,见六品判官竟然有胆子冲在队伍最前方,顿时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咆哮着挥舞兵器,顶住红莲教徒的攻势,令对方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半步。 “县尊,后面,后面有个小树林儿!”定安县捕头王翰和马铁,惨白着来到定安县令陈东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二人虽然不是红莲教徒,对大宋朝廷,也没啥忠心,更跟韩青没任何交情。眼看着红莲教的人成群结队从船上往下扑,而韩青这边却没有任何援兵赶到,难免就起了开溜的念头。 “不,本县不走。你们两个,如果聪明,也千万别走!”腿肚子还在打着哆嗦的陈东,却忽然变得硬气无比,咬着牙,低声警告,“韩判官自从以来,就没吃过什么亏!今天他既然敢以身做饵,怎么可能没留后手?咱们现在跑了,即便他不在乎,咱们的前程也全毁了。坚持一会儿,再多坚持一会儿,咱们跟他就是生死之交!” “嗯!嗯!”王翰和马铁互相看了看,相对点头。 能不成跟韩青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不在乎。但是,韩青自打出道以来,没吃过亏却是真的。 以前大伙以为他翻不了身的时候,他都能将周主簿和张县令两个弄得一死一逃。而现在,他只是故意做饵骗红莲教上当,怎么可能真的连援兵都没预备? 想明白了此节,王翰和马铁两个,便壮起胆子,留在陈东身侧。其余定安县的弓手,捕快们,见县令、捕头都没有逃跑,也纷纷打消了立刻撒腿逃命的念头,硬着头皮继续死撑。 他们没经过战阵配合训练,根本帮不上镇戎军老兵们的忙。所以,没有立刻逃走,已经是对老兵们的最大支持。 韩青和都头武二,也没把定安县这群弓手、捕快的战斗力,计算在内,未曾给他们下达任何命令。 但是,短短半柱香时间之后,定安县的捕快、弓手们,就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原因无他,韩青的援军,依旧迟迟没有露面。而四下里,却有更多的红莲教徒,打着不同的旗号,朝码头这边蜂拥而至。 镇戎军老兵再厉害,以一当十,也是极限了。眼看着周围的红莲教匪徒越来越多,隐约已经上了千,王翰和马铁两个,急得脸上冷汗直冒。猛地将头又探进陈东所在的车厢,再度低声央求,“县尊,走吧,再不走,咱们可就被贼人包围了。” “没,没事!”陈东脸色煞白,却再度坚定的摇头,“包围,就,就给他们来一个中心开花。韩,韩判官心中肯定有数。寇,寇相跟他,跟他预先商量好的。寇相肯定也不准他出事!” “这,凡事难免有个万一。寇相毕竟远在长安!”王翰大急,伸手一把拉住陈东的衣袖。 “先躲进树林里,看情况。如果援军来了,咱们再掉头往回杀,不算临阵脱逃!”马铁也立刻抓住了陈东的另外一只胳膊,低声帮腔。 二人正准备联手,架起陈东逃命。忽然间,却看到,韩青手提血淋淋的长枪,快步从军阵前方折回。远远地,就将枪锋高高地举上了半空。 “窦沙,点火!”人未到,他的喊声先到。紧跟着,王翰和马铁两个,就又看到窦沙在临近的一辆马车里,纵身而出,将早就预备好的火把,快速探向了地面一根粗绳。 “嗤——”粗绳顶端,冒起一股青烟。有火苗闪了闪,迅速钻进地面。 “武都头,结阵,向我靠拢!马上!”韩青的声音,再度响起,瞬间传遍周围所有人的耳朵。 都头武二闻听,果断带领弟兄们再度收缩防线,退向韩青的身侧。而红莲教匪徒们,则士气大振,咆哮着又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还没等王翰和马铁,弄清楚韩青的葫芦里,到底准备卖什么药。数道晴天霹雳,在笕桥附近拔地而起。“轰!轰!轰……” 二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像马背一样起伏,将周围猝不及防的弓手,捕快,已经从侧面包抄而至的红莲教徒们,全都震了个东倒西歪。 再看笕桥附近,原本被镇戎军老兵们抬下去的十几个箱子,竟然同时变成了迸射的火球。浓烟卷着泥沙和残破的肢体,四下飞溅! 黑火药爆炸的威力,远不如后世的黄色火药。 可两吨多黑火药同时被点燃,其威力,也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承受! 凡是不幸位于那十几个箱子附近的红莲教徒,全都被炸得尸骨无存。 稍远处的红莲教徒,也被浓烟推倒了一大片,生死未卜。 更多的红莲教徒,则在闷雷声和地面的晃动的双重攻击下,一个个虽然没有受伤,却东倒西歪,失魂落魄! “呼——,呼——,呼——”河风好像突然变大,吹散半空中的浓烟。 原本笕桥所对的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只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巨坑。 木头打造的笕桥,也只剩下了水中的一半儿。原本搭在岸上的一半儿,彻底消失不见。 原本被红莲教徒占据的官船,被硬生生推离了两丈多远。船头被浓烟熏得漆黑,隐约还有火星乱溅。 “尔等拜祭乱神,已经被上天降下旱雷所罚!再不迷途知返,更待何时?”饶是早有准备,镇戎军老兵们,也被爆炸声和眼前的惨烈,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队伍中的几个都头、队正,才将预先背了无数遍的说辞,齐声吼了出来。 “尔等拜祭乱神,已经被上天降下旱雷所罚!再不迷途知返,更待何时?” “投降,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投降,再不投降,天打雷劈!” 其余镇戎军老兵们,也瞬间恢复了心神,扯开嗓子,一遍遍高声重复。 只有一百来号弟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上千红莲教徒尽数俘虏。所以,此时此刻,当然选择攻心为上。 “别打雷,别打雷,投降,投降!” “投降,投降,我是胁从,我是胁从!” …… 红莲教徒中,有一些人也瞬间恢复了心神,丢下兵器,跪地求饶。而更多的人,则哭喊着丢下兵器,四散奔逃。 转眼间,千余人马,还能坚持站在叶青莲和一个中年悍妇身后的,就只剩下了两百出头。并且其中绝大多数,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苦撑。 也不怪红莲教徒们胆子小,这千余教徒之中,经历过安化之战者寥寥无几。 剩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受到教中骨干欺骗而来市井百姓。先前既缺乏战斗经验,又对火药一无所知。 骤然间,听到平地起了惊雷,又亲眼看到数十名同伴,被炸得死无全尸。这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还有勇气继续跟镇戎军老兵交战? 更何况,他们所信奉的红莲圣母,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刻,一次灵都没有显。而对手,却轻松地就请下了一连串旱雷助战? 此时此刻,千余红莲教徒之中,唯一没有被惊雷完全吓丢了魂魄的,恐怕只有叶青莲一个。 发现身边的教徒逃得逃,降得降,她气得两眼含泪。果断纵身而起,手持宝剑直扑韩青所在,“狗官,我跟你拼了!” “杀贪官,杀贪官为弟兄们报仇!”跟在她身边的那名中年悍妇,虽然惊魂未定,却不肯让她一个人去跟韩青拼命,也立刻高举着宽刃弯刀,呐喊着跟上。 “杀贪官,杀贪官为弟兄们报仇!”码头附近,仅剩的两百多名红莲教铁杆信徒,被两个女子的行为感动,也高喊着,向镇戎军老兵组成的军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一个个,宛若飞蛾扑火。 然而,还没等带头的叶青莲冲到军阵近前,更远处,忽然又传来了一串高亢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队规模上千的轻装骑兵,呼啸着冲向了河畔。马蹄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第143章 猛进 红莲教造反被扑灭之后,在大宋境内,能调动上千骑兵的,不可能是任何江湖势力。 而个人武力再强,也挡不住成建制的骑兵结队冲杀。 跟在叶青莲和那名中年悍妇身后的红莲教精锐,哪怕再迷信再狂热,也明白自己一方已经无力回天。当即,无声无息地就又散掉了三分之二以上! 剩下的六十几号人,如何还冲得动镇戎军老兵组成的军阵?反倒被武二抓住机会来了一次反推,转眼间就又倒下了一小半儿。 “圣姑,圣女,上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官船上的红莲教头目见势不妙。赶紧带领身边喽啰扯开嗓子高喊。 随即,他又逼迫船夫操动木桨,将官船重新贴近河岸。同时组织喽啰开弓放箭,掩护叶青莲率领残部登船逃命。 “师父,你先带大伙登船,我来断后!”那红莲圣女叶青莲,也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只会令自己一方徒增伤亡,咬着牙举起宝剑大喊,且战且退。 “好,这笔账,咱们以后再跟姓韩的算!”中年美妇反应很干脆,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她身侧红莲教的最后三十几名精锐,也纷纷迈步跟上,抢在镇戎军老兵们展开大举反攻之前,快速退入了官船上弓箭手的保护范围之内。 那官船上下共有三层,最顶层位置远远高出河岸。官船上的红莲教弓箭手们,站在顶层居高临下,一时间,竟然令镇戎军老兵们无法靠河岸太近。 然而,因为笕桥先前已经被炸毁,退入弓箭保护范围之内的红莲教残部,在官船完全贴上河岸之前,也登不了船。只能一边焦急地等候,一边背对着黄河,持械而立。 就在双方相互忌惮,僵持不下之际。一辆马车,忽然顶着半空中落下的乱箭,直奔河岸。敞开的车厢口处,窦沙单脚踩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手中的火把格外醒目。 “不想死的让开!”没等众人看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一声大吼,已经从他嘴里冒出。紧跟着,他用手中的火把,将木头箱上的一根粗绳引燃,随即,又一脚将木头箱子踹下了马车。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刚刚在木头箱子上吃过一次大亏的众红莲教残部,尖叫着四散奔逃,谁也不敢继续留在岸边等死。正在努力向河岸靠拢的官船,也瞬间停止了移动,紧跟着,船桨竹篙齐下,以更快速度拼命远离。 然而,几乎然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那口硕大木头箱子,竟然迟迟没有化作一团烈焰。而是在河滩上打了一个滚,四敞大开。箱子内部,竟然空无一物。 “哈哈哈,老子吓死你们!”窦沙图谋得逞,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放声大笑。 “杀那两个娘们,别让她们跑了!”都头武二等人愣了愣,立刻做出了正确反应,指挥着镇戎军老兵们,向红莲教残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官船离开了河岸,再想返回,至少也得花费小半柱香时间。而先前与河岸还有一段距离的骑兵,此刻却已经近在咫尺。 河岸上的红莲教残部,再也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个个迈开脚步,四散奔逃,彼此之前各不相顾。 “小贼,我先宰了你!”中年悍妇这才明白,窦沙只利用一口空箱子,就瓦解了自己一方最后的斗志,气得两眼冒火,大骂一声,提着阔刃弯刀直奔马车。 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武艺,能抢在那支骑兵合围之前,杀了马车中的少年泄愤。谁料,还没等她扑到马车附近,一杆长枪已经迎面而至。 “老太婆,别欺负小孩子!”明知道对方应该就是红莲教的圣姑余柏莲,韩青却偏偏不叫对方名字,大喊着迎上前,当胸便刺。 中年悍妇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放弃追砍窦沙,举刀拔开枪锋。紧跟着,一个跨步拉近自己跟韩青之间的距离,举刀就剁。 韩青默不作声地闪身跨步,让开刀锋。随即枪锋斜刺,直奔悍妇的肋下。 悍妇对韩青的印象,还停留在数日之前。没想到他的灵魂融合之后,武艺竟然突飞猛进。待发现枪锋刺到,随意竖起刀身横推。 “当啷!”刀身和枪头相撞,溅起一串火星。韩青紧跟着向前跨了半步,看都不看,拧身就又是一记回旋刺。 “当啷!”中年悍妇被迫挥刀拨开枪锋,同时加快脚步,试图拉近双方的距离,发起反击。而韩青,却不肯给她任何机会。猛地向侧面跨出一大步,将长枪化作大棍,又是一记横扫。 “当啷!”中年悍妇不得不竖起刀身,阻挡横扫而至的枪杆,手臂却被震得又酸又麻。没等她缓过一口气,韩青的长枪又到,这回,却是由上而下,当头来了一记泰山压顶。 “当啷!”中年悍妇仓促举刀阻挡长枪,刀身却被砸得脱手而出。她踉跄后退几步,脸色瞬间变得红中透紫,转过身,仓皇逃窜。 “哪里跑!”韩青双魂合一,出招再无任何迟滞。迈开大步追上去,一枪刺向悍妇的后心窝。 眼看着就要给对方来个透心凉,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姓韩的去死!”,紧跟着,一把湛蓝色的飞镖呼啸而至。 “嗯!”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他不得不停步俯身,躲开毒镖。还没等重新抬起头,耳畔寒风大作,却是一支袖箭,紧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深深没入了不远处的地面。 “判官小心!”张帆和王武两个大急,举着盾牌冲上,牢牢护住韩青的身体。 趁着这个机会,叶青莲扶起吐血的余柏莲,撒腿就跑。 “别管我,抓住这两个女人,永绝后患!”韩青推开面前的盾牌,一边持枪追杀,一边向策马而来的折惟忠,高声提醒。 后者眉头挑了挑,迅速拨转坐骑,带着七八名亲信,咬住叶青莲的身影紧追不舍。 人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战马。短短七八个呼吸之间,叶青莲已经被折惟忠追上。眼看着,她和中年美妇,就要丧生于折惟忠的双枪之下,半空中,忽然又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哨子声,“吱——” 一支尾羽火红色的鸣镝,凌空而至,正中折惟忠胯下坐骑的脖颈。 第144章 师徒 “唏嘘嘘……”可怜的战马悲鸣一声,踉跄着停住脚步,缓缓栽倒。 抢在战马倒地之前,折惟忠甩开马镫,纵身跃下。还没等他双脚落地,更多的羽箭沿着鸣镝的路线,冰雹般朝着他砸了过来。 “保护判官——” “判官小心!” 折惟忠的亲兵们大吼着加快速度,用坐骑和自己的身体,替他遮挡凌空来袭的羽箭。转眼间就有三个人相继落马,鲜血如喷泉般四下喷涌。 “贼子,还我兄弟性命!”折惟忠又气又痛,两眼发红,双脚刚一站稳,就立刻拉过一匹失去主人的坐骑,翻身跳了上去,一边策马疾驰,一边从马鞍下取出骑弓和三支羽箭,朝着偷袭者的方向引弓便射。 这张弓比他平素用的弓,要软很多。然而,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准头。 转眼间,三支羽箭就飞至了一艘顺流而下的渔船上,将两名躲闪不及的灰袍和尚,直接推进滚滚黄河之中。 另一支羽箭,原本射向的是一名黄袍僧人。然而,后者却早有准备,抢先一步将身体缩进了船篷当中,再也不肯露头。 “折兄,小心!船上僧人很多!后面还有两艘!”韩青徒步追不上战马,又不放心折惟忠的安全,只能一边加速奔跑,一边扯开嗓子提醒。 他刚才虽然没法助折惟忠一臂之力,却看清楚了偷袭者的全貌。 是近百名光头僧人,分别乘坐三艘渔船,贴着黄河北岸顺流而下。 大部分僧人,都身穿灰袍,只有最先发出鸣镝给其他僧人指引方向,并且最早将身体缩回船篷那个,才身穿黄袍,并且多披了一件赤红色的袈裟。 “你继续追红莲教的圣女和圣姑,这群秃驴不是正经和尚,是弥勒教信徒!”折惟忠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让韩青眼前豁然开朗。 早在数月之前,折惟忠向他和李继和介绍情况之时,就曾经提起过,河北东西两路与永兴军路这边情况类似,有一伙自称是“弥勒教”的信徒,大肆向地方官府渗透,勾结贪官污吏横行不法。 当时,寇准就有所怀疑,红莲教、弥勒教以及流行京东和两淮的纯阳教,实际上属于“一家人”,只是打着不同的旗号。 现在看来,寇准当时的推测,恐怕是一语成谶! “姐夫,上车,车厢可以挡住冷箭!”没等他想到更多,身背后,已经又传来的窦沙的呼唤声。却是小家伙担心他受伤,又强逼着车夫刘二,赶着马车追了上来。 “嗯!”韩青原本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果断听从劝告,纵身跳上了马车。随即,一边吩咐车夫继续带着自己去追杀叶青莲,一边站在车厢口朝着折惟忠张望。 只见后者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之内,已经又与其他策马赶来的开封府将士汇合在了一起。一边策马向河滩飞奔,一边引弓还击。 马背颠簸,除了折惟忠这种从小就接受骑射训练的将门子弟之外,其他人,很难保证羽箭的准头。 而河面上的渔船,同样是被水流推得起伏不定,船上的光头们,除了那个躲起来的黄袍之外,同样保证不了羽箭的准头。 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靠羽箭数量弥补准头不足的覆盖战术。也不约而同地,利用战马和船只的移动速度,来躲避对方射过来的羽箭。结果,自然是哪边人数多,哪边最终会占据上风。 不多时,第一艘顺流而下的渔船甲板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着的灰袍子。船上的弥勒教徒,要么死于羽箭攒射之下,要么就钻回了船篷之中,再也不肯露头。 恨这伙人偷袭,折惟忠立刻带领弟兄们,调整目标,对第二艘顺利而下的渔船,发起了羽箭覆盖。转眼间,又将上面的灰袍僧人,射得死伤惨重。 发现他那边大局已定,韩青便不再关心第三艘渔船有没有机会翻盘。果断将目光撤回来,转向前方正在搀扶着余柏莲逃命的叶青莲。 对方从第一天与他相见,就想方设法害他。各种歪招,斜招,匪夷所思的招数,出个没完没了。让他和窦蓉两个,吃尽了苦头不说,还几度被逼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而就在半个多月之前,叶青莲还组织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虽然没有成功得手,却打伤了他的救命恩人白泽。 所以,眼下叶青莲和她师父成了丧家之犬,韩青绝不肯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就手下留情。相反,趁她病,要她命,才是韩青眼里的最佳选择。 “狗官,受死!”听到身后马车声越来越近,叶青莲忽然放下自家师父,转身就是一记毒镖。 嘴里喊的是“狗官”,然而,她发镖的方向,却是马车前方的车夫刘二。吓得后者尖叫一声,丢下挽绳,就朝马屁股后面藏。 “砰!”毒镖贴着刘二的头顶飞过,射到车厢上,入木半寸。 马车晃了晃,车身开始歪歪斜斜。拉车的挽马,无法及时得到刘二的指令,自行改变方向,远离河道。 “小心!”好在韩青反应足够快,并且以前带着窦蓉一道逃难的时候,赶过马车。及时从车厢跳到车辕上,拉住了挽绳,才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 而趁着他努力控制马车的机会,叶青莲再度搀扶起她师父余柏莲,转身跑进了河道当中。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了浑浊且冰冷的水面。 “姐夫,拿箭射她,箭比马车快!”窦沙心中,对曾害得自家姐姐大病一场的叶青莲,恨意丝毫不比韩青少。从车厢中抓起一张弓,一壶箭,递到了韩青身边。 刚好车夫刘二,也惊魂初定。红着脸重新接过了缰绳,驱赶着坐骑,再度向河道靠拢。 韩青毫不犹豫接过弓箭,拉满弓弦,朝着叶青莲后心就是一箭射了过去。然而,他射箭的准头,却远不及枪法。羽箭在距离对方至少四尺远位置掠了过去,徒劳地在河面上溅起了一串水花。 他以前打猎之时,就经常射歪。所以也不气馁。继续张弓搭箭,一箭接一箭朝着对方射去,不射空箭壶,绝不罢休。 叶青莲的双脚,已经走进了河道浅水区,行动原本就大受影响。肩膀上还架着自家师父,更是步履唯艰。 耳听着羽箭从身边呼啸而过,一支比一支距离自己近。她心中立刻有些着了慌。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噗通”一声,与自家师父一道,跌进了齐腰深的河水当中。 韩青见状大喜,跳下马车,迈步追到河道旁,引弓再射。这回没有马车颠簸,他的准头立刻大幅提高。 第一箭,距离叶青莲半尺处,射入水面。 第二箭,贴着对方手臂掠过,带起了一串血珠。 第三箭更准,不偏不倚,直奔对方后心窝。 眼看着,就要将此女毙于箭下,却不料,中年悍妇竟然猛地从水中站了起来,合身扑到了叶青莲背后。 “噗!”原本应该射入叶青莲后心的羽箭,射入了中年悍妇余柏莲肩膀上,深入数寸。 “师父——”叶青莲大惊失色,哭喊着抱住余柏莲的身体。 后者却忽然来了力气,挣扎着用另外一侧肩膀将叶青莲撞歪。随即,再度横跨半步,张开双臂,像老母鸡般,将叶青莲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韩青已经将弓臂拉得宛如半月,然而,在松开弓弦的瞬间,他的心脏中,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 不是因为残魂捣乱。 残魂早就跟他的灵魂,和二为之一。 这次,完全是因为他自己。 羽箭歪了歪,贴着余柏莲的头顶飞过,再度于河面中掠起一串水花。 箭壶未空,仍有剩余的羽箭,韩青犹豫着取出一支,迟疑了几个弹指,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其搭上了弓臂。 “师父——”还没等他将弓臂拉满,叶青莲嘴里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拦腰抱起已经半昏迷状态的中年悍妇,向前狂奔了数步,随即,一头扎进了水面之下。 第145章 情话 “大哥别担心,你单枪匹马的时候,她们都不能拿你怎么样?更何况,红莲教都被你一锅端了,她们现在只剩下师徒两个人!”窦蓉用托盘端着一盏茶,缓缓而入。一边将茶盏递向韩青,一边柔声宽慰 已经回到长安城好几天了,每当想到自己竟然一时心软,放跑了仇人,韩青仍然懊恼不已。这种心态,自然瞒不过身边的人。所以,原本该被丫鬟和小厮承担的琐事,就都被窦蓉亲自给承担了下来。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可惜。”看到窦蓉,韩青脸色,立刻变得明朗,笑着接过茶盏,轻轻点头,“当时我反应再稍快一点点,就能将她们师徒两个全都射死在河里。” “姓厉的招供之后,红莲教的骨干,这几天差不多都被折惟忠带着人给抓完了。她们师徒即便没被淹死,也成了没牙的老虎。”窦蓉想了想,声音变得愈发温柔,“大哥你自己也曾经说过,凡事尽全力去做就好,不求结果完美。” “这话是我说的?”韩青停住茶杯,轻轻皱眉。随即,笑容就涌了满脸。 很显然,窦蓉今天是有备而来,刚才的话,都是别人先教过之后,再由她背熟了的。但是,他却不准备戳破。 窦蓉是在努力,想替他分忧。而身边的其他人,也全是出于一番好心。 他只要能体味到这些善意,并且欣然接受就行了,没必要对善意吹毛求疵。 此外,以窦蓉的年龄,放在二十一世纪,顶多读高二或者高三。 要求一个读高中的女生,以成年人思维考虑问题,学着成年人样子说话,原本也不现实。 “当然是大哥你说的。莫非大哥你已经忘了?”看到韩青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窦蓉立刻如释重负,扬起头,笑着帮他回忆,“就在咱们折返定安的路上,你刚刚摆脱红莲教妖女的追杀……” “不是我自己,是咱们俩。”韩青瞬间就想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多了几分温暖,“以前我也不是单枪匹马,而是身边还跟着你这个女侠,时刻跟我并肩而战。” “大哥——”窦蓉被夸得小脸儿发红,垂下头,声音迅速变低,“大哥别这么说。我,我当时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没拖你后腿,就好。” “当然没有拖我后腿。我当时能逃过她的追杀,全凭你的飞刀!”韩青放下茶盏,轻轻拉起窦蓉的手,“我现在明白过来了,前几天之所以没能将叶青莲师徒俩干掉,是因为没带你在身边帮忙。如果当时,你在我身边,狠狠扎她两飞刀,她即便有九条命也得完蛋,根本没机会潜水逃走!” “我,我……”窦蓉的手,本能往回收了收,却没有能挣脱,只好认命地被韩青握在掌心里。随即,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战栗。 “怎么了,你?”感觉到窦蓉身体的情况,韩青诧异地抬头。待看到对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瞬间又恍然大悟。 迅速左顾右盼,他确定书房内外,都没第三双眼睛。果断用力,将窦蓉拉进了自己怀中,轻轻抱了个紧紧。 窦蓉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头垂在韩青肩膀上,根本没有力气往起抬。而她的呼吸,却滚烫如火,一下又一下吹在韩青的脖子上,让后者心里很快也冒起了火苗。 细算下来,二人如此紧密地相拥,还是在返回窦家堡的路上。 自那之后,一方面是身边多了一个窦沙碍事,另外一方面,则是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张,二人连独处的时间都没剩下多少,当然无法做太多亲密举动。 在韩青洗脱了冤枉,被授予官职后,更是忙得每天脚不沾地。而窦蓉,也因为二人之间的地位相差越来越大,变得小心翼翼。 如此,二人之前的关系,反倒变得疏远了。比起共同逃难之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以韩青上辈子的阅历,当然能感觉到自己跟窦蓉两个关系的淡化。但是,前一段时间红莲教带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想办法弥补。 而现在,红莲教已经处于覆灭的边缘,收尾的工作,也用不到他本人出马。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一些什么,以维护自己跟窦蓉之间来之不易的情分了。 又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他快速低下头,用额头将窦蓉的轻轻顶起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对方的红唇,宛若饮酒般轻轻吮吸。 窦蓉是典型的西北人,嘴唇很薄,但是很柔。吻起来,就像在吃果冻。而窦蓉的身体很软,很细,抱在怀里,轻盈如羽。 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迸发于一时,想要其保持长久,却需要耐心地去维护。这个道理,上辈子韩青一开始也不懂,待他懂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那个合适的人。 这辈子,在与窦蓉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懂了。 他很感谢老天,安排自己与窦蓉相遇,并且提前赐给了自己这份成熟。 春日的阳光,透过蚌壳磨制的窗瓦,照进屋子,温暖而又明亮。 书桌、橱柜、椅子、白纸,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鎏金,华丽而又温馨。 两只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刚刚筑好新巢。相互依偎着将头探过窗棱,随即,快速又把头转开,嘴里发出两串低低的鸣叫。 此起,彼伏,相伴、相和,含情脉脉。 远处,长天流云,一双白鹤比翼而过。 当太阳慢慢移动到屋脊上方,韩青松开手臂,将窦蓉抱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打量对方,越看,越是心满意足。 “大哥……”窦蓉被看得羞不自胜,抬起手,快速整理领口扣绊。 “不管别人怎么样,咱们自己,得先过好自己的日子。”韩青又低头啄了一下她红色未褪的耳垂,没头没脑地说道。“总不能因为某件事没做好,就连日子都不过了!” “嗯!”窦蓉的脸,又快速发红,这回,却没有躲闪或者挣扎。低低回应着,抬起眼睛,看向韩青,目光中充满崇拜和幸福。 “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韩青不敢辜负这份崇拜,想了想,低声补充,“不过,以后别多想,我自己应付得来。你只要,记住我曾经答应过你的那件事就行了。无论将来,咱们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外边又起了什么变化。” “哪件事情啊?”窦蓉听得心中发暖,却记不得韩青答应过自己什么事情,用猫叫一样的声音询问。“我,我不记得了。” “就是咱们俩,一起抓了周主簿,在定安县城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那个早上。”韩青又笑了笑,非常清晰地回忆,“你说,这辈子我不管去哪里,希望都能带上你,不离不弃,福祸与共!我答应了,我永远都记得。” 第146章 变局 “寇相,下官想跟您讨支令,不回汴梁,直接前往河北!”就在韩青忙着跟窦蓉两个卿卿我我之际,经略安抚使行辕里,折惟忠却已经向寇准主动请缨。 “怎么,你担心王曙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正在翻看卷宗的寇准抬起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 折惟忠想了想,轻轻点头,“王使院目光敏锐,肯定不会怕别人玩弄鬼蜮伎俩。但是,王使院终究是文官,陪他一起巡查河北两路的于哲,武艺上乘,身上的江湖气却太重。万一弥勒教情急之下,铤而走险,下官怕王使院招架不住。” “谁敢——”寇准眉毛倒竖,不怒自威。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自己就开始叹息着摇头。 根本没有敢不敢的问题,如果弥勒教的势力,也发展到红莲教这般庞大。发现王曙摸到了他们命门上,铤而走险将王曙灭口,就是必然选择。 而王曙,却是实打实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折惟忠和韩青这两个将门之后,拔出刀来,四五个壮汉近不了身。 弥勒教只要像前几天在黄河北岸那样,派出一群死士,就能威胁到王曙的性命。 而王曙身边的副手于哲,正如折惟忠所说,武艺的确一等一,行事却过于江湖气,缺乏基本的防人之心。很容易就被刺客摸到身边,杀个措手不及! “厉以贤的供状,已经核对得差不多了。方以势、茅升等拿着朝廷俸禄却为红莲教做事的昏官,也都陆续落网。永兴军路这边,其实大局已定。短时间,不会再有更多的麻烦。”看了看寇准的脸色,折惟忠继续低声陈述自己准备离开的理由。 “嗯,的确如此。只是……”寇准眉头紧皱,低声沉吟。 永兴军路这边,有关红莲教的案子,到目前为止,可以说基本上已经厘清了。 京兆府兵马都辖厉以贤这辈子害人无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软骨头。被韩青和折惟忠两个联手押回经略安抚使行辕之后,没等寇准威逼利诱,就竹筒倒豆子般,将他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红莲教的情况,招了个一干二净。 随即,寇准拿着厉以贤的供词,按图索骥。抢在消息传开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几个领着大宋朝廷俸禄,却同时在红莲教中担任要职的家伙,给抓了起来。 如今,除了红莲教的真正教主身份还不明确,圣姑余柏莲和圣女叶青莲落水后生死未卜之外,其余骨干,要么已经战死在安化,要么被生擒活捉。 即便其教主,最后侥幸能逃脱法网,想要再恢复先前的实力,不花费十年以上苦功,肯定是白日做梦! 没有红莲教在大宋内部接应,党项酋长李继迁想要扩张地盘,攻打大宋的州县,难度便要成倍增加。 而随着火药源源不断被送入大宋边军,各种用火药武器对付骑兵的战术,也不断被开发演练,下一次党项鹞子与大宋健儿在沙场相遇,在双方都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谁输谁赢,未必那么容易预知。 既然形势一片大好,按道理,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应该暗松一口气才对。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虽然红莲教被连根拔起,他心中的忧虑,却远远超过了从前。 从前他长时间辅佐两任皇帝于中枢,两脚基本不出汴梁,所以,即便知道大宋个别地区,政事糜烂,也不会认为,能糜烂到足以导致社稷倾覆的地步。 而现在,看了红莲教在永兴军路的作为,再看过红莲教对永兴军路官府的渗透程度,大宋参知政事寇准,却觉得不寒而栗。 一个兵马都辖,一个知州,做了红莲教的左右护法。两个通判,做了红莲教的气运使和福禄使。还有一个通判,三个县令,五个主簿,做了红莲教的分舵主! 至于主簿以下的小吏,以及地方“乡贤”,暗中加入红莲教,为其提供各种方便者,更是数以百计。 可以说,大宋永兴军路,红莲教已经能做一半的主。其教主的一道法旨,有时候甚至比官家的圣旨还好用。 而官员加入红莲教的收益,也远远强过恪尽职守。 在永兴路官场,恪尽职守者,未必能够有机会升迁。加入红莲教者,却会得到全教势力的帮助,从此前途一片坦荡。 如果不是韩青这个愣头青受不得委屈,遭到县令张威和主簿周崇两个联手排挤打压之后,立刻掀了桌子,将周崇身为主簿却担任红莲教舵主,盗卖官粮的恶行用孔明灯公之于众,红莲教不知道还要暗中发展多久,才会被朝廷注意到。 倘若真的让其再发展个三年五载,恐怕永兴军路官场,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得成为红莲圣母的信徒。届时,其教主振臂一呼,少不得就是李继迁第二。 这种情况,还不算最糟糕。 更糟糕的情况则是,红莲、弥勒、纯阳三教,乃由同一位教主所掌控。那样的话,三教在永兴军路,河北东西两路和京东、两淮同时造反,转眼间,就能让大宋失去半壁江山! 而万一党项或者大辽,再跟三教里应外合,才安定下来几十年中原大地,恐怕又一次要经历一次血流漂杵的惨祸! 如果那样,他寇准,就是亡国之相! 非但对不起先帝的至于提拔之恩,也对不起大宋的千家万户百姓。数十年后,在史书上,也会留下可耻的骂名! “寇相可是担心,下官和王使院两个都不在,开封府那边会有疏漏?”折惟忠非常聪明,见寇准迟迟不开口,立即意识到了对方在担心什么,压低了声音向后者寻求确认。 寇准一直拿折惟忠当自己的晚辈,笑了笑,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嗯,的确如此。开封府担负着维护京师治安和皇城安全之责。老夫平时未必顾得过来,如果你和王曙两个都不在,万一被不法之徒看到可乘之机……” 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整,但折惟忠却一点就透。笑了笑,轻声补充,“卑职倒是不担心寻常宵小之徒,他们顶多是偷偷溜进皇宫,顺手牵羊,然后出去好跟同行吹嘘。卑职担心的是,有人站在更高处,图谋不轨!” “你可有真凭实据?是谁?如果有,哪怕只是发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老夫拼着留下骂名,也必须防患于未然!”寇准听得一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没有!”折惟忠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摇头。 随即,却又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补充,“但是,下官不相信,区区一个孔目,就在整整两年时间里,将控鹤司送到汴梁的所有消息,全都截留并销毁得毫无痕迹。更不相信,除了韩判官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员,曾经上奏折提醒管家,注意永兴军路这边的情况。” “你说的有理,老夫也有所怀疑,红莲教的那个教主,跟朝堂上个某个高官有密切来往。但是,眼下老夫连丝毫的线索的没有,总不能像在永兴军路这边一样,拉着官家,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和皇族男子,挨个过筛!”寇准也跟着叹了口气,悻然点头。 在永兴军路,他可以放手施为。可回到汴梁,他再做任何事情,却都要受到许多掣肘。 甭说将有嫌疑的官员和皇亲国戚,挨个查个遍。就是想查一个六品监丞,拿不出足够理由,都要面对其他同僚的质问和言官的弹劾。 “所以,下官才想,先从外边动手,挖了他的根。”折惟忠忽然拍了下桌案,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开封府北院的事情,寇相可以安排杨文广暂代。他武艺不输于下官,也甚受官家信任。只要下官将弥勒教和纯阳教,也如同红莲教这样给连根拔掉。隐藏在朝堂上那位官员,以及三教的教主,便成了无根之木!哪怕其所在的位置再高,手中掌握的权力再重,其图谋也休想得逞!” “嗯,的确如此。”寇准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折惟忠,“你准备什么时候前往河北?” ”宜早不宜迟,下官带来的这批禁军,都是骑兵。从长安前往大名府,十天就可抵达!”折惟忠心中早有准备,迅速给出了答案。 “那本相给你三天准备时间,此番追查红莲教,所有缴获和抄没的马匹,你随便挑。”寇准行事非常果断,理清了思路之后,立刻尽全力为折惟忠提供方便,“对弟兄们的犒赏从优!你自己从抄没所得中划拨。此外,你走的时候,尽量沿着官道。这样,老夫今天向官家递折子举荐你去河北,官家的圣旨下来,刚好你能在路上接到。” “多谢恩相!”折惟忠喜出望外,立刻起身行礼。 “刚好圣上准备在各路,重设提点刑狱司。老夫就举荐你,以开封府北司使院本职,权知河北东西两路提点刑狱公事。”寇准笑着坐直身体,不客气受了折惟忠的礼。随即,又皱着眉头询问,“你现在手头事情,可有合适移交人选?老夫带来的人不多,而永兴军路这边剩下的官员,对落网的那些家伙,难免会念着一些香火之情。” “有个人,本事一等一,却缺乏上进心。他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跟永兴军路这边的官员,也没什么牵扯。”折惟忠笑了笑,低声提醒。 “你是说……”寇准立刻哑然失笑,低声追问。 下一个瞬间,他和折惟忠,同时说出一个名字,“韩佳俊!” 第147章 早春 早春二月,汴梁城内,却已经繁花似锦。 大宋第二任皇帝赵光义是个喜欢园艺之人,即位之后,就开始命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皇宫内栽种各种名贵花木。持续二十余年下来,将整个皇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 第三任皇帝赵恒,虽然不像赵光义那样痴迷于花草,却更不喜欢在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上变来变去,所以,皇城内的花草树木,就日益繁茂了起来。 今年是咸平六年,也是赵恒成为大宋皇帝的第六个年头,皇城之中,百花开得格外旺盛。 特别是赵恒平素处理政务的文德殿外,梅花、迎春、海棠、雪缨,一束束姹紫嫣红,争妍斗艳。 而开春以来,好消息也一个接着一个,比着赛往文德殿里送。 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好消息,是金明池引水繁衍的占城稻种,育秧顺利,并且没因为汴梁的天气比占城冷,就出现大面积冻死现象。 这样,再经过一到两代繁育,待新稻种完全适应了中原的天气,就能向河北、京东四路分发。 如果推广成功,大宋的粮食亩产,就能轻易突破三石不说,还可以将黄河北岸的大量种植麦子的旱田,直接变成种植水稻的方塘。 当成千上万的方塘,连接在一起,便是一道平地长城。辽国骑兵再想如同五代时那样直扑汴梁,就成了白日做梦。(注:开稻田抵御骑兵,是宋太宗的发明。宋真宗时期发扬光大,并且令水稻亩产超过了三石。) 第二个好消息,则是弼琶罗人不远万里来朝,并且献上了金沙十斗。虽然大宋对弼琶罗的回赐之物,远远超过了十斗金沙所值。然而,却让赵恒看到,其父亲和伯父当年重现汉唐盛世的梦想,正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成现实。(注:弼琶罗,即现在的索马里。) 第三个好消息,就是红莲教被寇准给连根拔起了。 虽然红莲教去年暴露之初,所表现出来的影响力和实力,令赵恒和满朝文武,都大吃一惊。然而,随着寇准抵达永兴军路,红莲教竟然如枯草遇到了火焰一般,迅速灰飞烟灭。 红莲教对大宋造成的破坏力,远远配不上其规模。甚至给人感觉有些徒有虚名。朝廷在没大举调动军队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剪除它。甚至连永兴军路,都没遭受太沉重的损失。 最近几天,不少臣僚送上奏折,称赞赵恒知人善任,福德深厚。赵恒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在拍马屁,笑容却跟此刻文德殿外的春花一样灿烂。 “知人善任”这四个字,他认为自己多少还是当得起的。 虽然永兴军路转运使宋守正和经略安抚使张齐贤两人,在处理红莲教一事上,都有点令他失望。可接下来他果断派出寇准出马,却力挽狂澜。 至于福德深厚,赵恒自以为,比起父亲,他肯定略有不如。但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有福”之君。 否则,红莲教就不会没等做好准备,就被一个随手贬到金牛寨的小小巡检逼得不得不提前造反,随即又遇到了奉旨班师的镇戎军了! 按照陈抟的关门弟子火龙真人所说,有“大福德”的天子,都是天上神明转世。赵恒现在,多少有点相信这个说法了。 他从生下来那天夜里,天上就有大星忽然变得异常明亮,因此,被其伯父赵匡胤看中,从小就可以随便出入皇宫。 他非常羡慕伯父赵匡胤的几个亲生儿子,可以成为皇帝的继承人,而自己虽然受宠,却没有资格。谁料,就在他八岁那年,赵匡胤去世,他父亲赵光义竟然成了大宋皇帝! 他在兄弟几个当中,原本不是最受父亲宠爱的那个,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原本太子职位,仍旧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头上。然而,他的长兄赵元佐因叔父之死,抑郁成疾,卧床不起。他的二哥,也因为打猎时坠马摔伤了头,英年早逝。 他被父亲立为太子之后,因为偷偷喜欢上了当时还是别人的妻子刘娥,差点被废。就在此时,他父亲最喜欢的儿子,翼王赵元份却因为服用了太多的丹药,性命垂危。 而当他父亲为了大宋江山考虑,放弃了改立太子的念头之后,赵元份的病情,竟然立刻转危为安…… 他做了皇帝之后,连续四年,风调雨顺,国库和官仓,以肉眼可见速度充盈…… 再加上红莲教羽翼未成,就被韩青揭露,进而被李继和、寇准两人全力扑灭这件事。可见,冥冥之中,老天对他有多眷顾了。 唯一让他感觉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先后病故。导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册立太子。 不过,赵恒也不着急,他今年才三十六(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在后宫多努力一些,早晚会有龙子降生。 想到晚上要加倍努力,他的心头便立刻涌起一片湿热。迅速从御书案后抬头四顾,只见窗外春光无比明媚。 “圣上,下午酉时了,请用些茶汤提神,然后再继续操劳国事。”还没等他决定,今天是否偷个懒,提前离开文德殿,去后宫转转,身背后,已经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紧跟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就钻入了他的鼻孔。 不是加了龙涎的熏香,也不是百花之精,而是才人刘娥特有的体香。 寻常人根本闻不到,而他,当年做太子之时,微服在街市上闲逛,第一次看到卖镀银首饰换钱给银匠丈夫治病的刘娥,就闻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当年因为沉迷于对方的体香,逼迫银匠卖妻,而引得太宗皇帝大怒,差点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是,赵恒却从没感觉到后悔过。 而刘娥,也没辜负他的长情。 无论是当年被迫与他分开,还是后来被他下旨偷偷接入皇宫,都始终拿他当神明一样崇拜。无论他说什么,或者做出什么安排,都百依百顺,从不询问他原因,也不争一时风头。 “你怎么来了?朕这边,又不是没有宫女和宦官?”迅速将目光转向香气起源处,赵恒笑着询问,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宠爱。“万一被言官们知道,又得找你麻烦!” “圣上恕罪,臣妾刚刚熬好了小龙团。怕宫女们走得太慢,路上就冷了。所以才亲自给圣上端了过来!”刘娥自幼生长于蜀中,皮肤极为白净,身材却娇小玲珑。虽然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看上去却跟刚及笄的少女仿佛。 双手将沉重的托盘举在眉梢处,她缓缓蹲身,一双美目忽闪忽闪,“至于弹劾,反正只要圣上肯饶恕臣妾,言官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说着话,她又俏皮地吐了下粉舌,顿时,让赵恒愈发目眩神摇。 第148章 突变 “文德殿又不是禁地,朕当然不会怪你!不过,今天能不能饶恕你,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说话的语气忽然一变,赵恒伸手接过茶盏,嘴角轻挑。 话音落下,他又迅速把脸板起,轻轻咳嗽,“咳咳!” “圣上小心呛到!”刘娥立刻放下托盘,快步绕到他身后,抬手轻轻敲打他的脊背。 “圣上,奴婢去皇城司那边看看,火药箭造得如何了?”右班都知刘成珪丝毫不担心赵恒的健康,果断找了个借口,躬身而退。 其他大部分宦官和宫女,也非常有眼色地向赵恒行了个礼,快速退出了文德殿外。 转眼间,偌大的文德殿里,就只剩下了赵恒、刘娥,以及两个平素伺候赵恒最细心,也最受后者喜欢的后宫女官。 “行了,别捶了,就你那点儿力气,还不如给朕挠痒痒!”赵恒心头火热,迅速放下茶盏,回手就把刘娥从后背拉到了身前,轻轻放于膝上。 “圣上,臣妾亲手熬制的茶汤,你还没喝完呢!”刘娥小时候练过杂耍,身材虽然娇小,柔韧度却极高。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将身体向上弯成了弓形,仰着头,依恋地看着赵恒的眼睛,声音里充满磁性。 “不急,不急!让茶再凉一凉。”赵恒嘴里喊着不急,动作却非常迅速,转眼间,已经将头低了下去,狠狠吻上了刘娥的红唇。 刘娥婉转相迎,莲藕般的双臂,轻轻环绕住了赵恒的脖颈。二人如初次偷情时那般,长长相拥,仿佛在一瞬间,就回到了十年之前。 片刻之后,赵恒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刘娥放下,重新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二人的脸色,都有些潮红,心脏之中,也都是一片滚烫。然而,终究都知道,文德殿乃是一国之君处理政务的所在,不敢做得更进一步。 “臣妾回居所去,亲手烧几个小菜,等着圣上。”眼波流转,刘娥大胆地替赵恒做出决定。 因为出身寒微,并且还差点害得赵恒失去太子之位。所以被接入后宫之后,赵恒几度想册封她为贵妃,都被老臣吕蒙正和明德皇太后阻止。 如今,她的封号仍旧是才人。所居之地,也只是后宫之中的一处偏殿,大小与汴梁城南的寻常百姓家仿佛。 然而,就是这个狭小的偏殿,却被她收拾出了几分“家”的味道。令从小就进出皇宫的赵恒,每次走进去,浑身上下的疲惫和压力,就消散一空。 “嗯,朕等会儿就过去,好歹真的过了酉时,免得被太后知道,又要唠叨朕怠政!”赵恒今天虽然不累,却仍旧想尝尝刘娥及其亲手所做的饭菜滋味,点了点头,笑得就像一个逃课的顽童。 刘娥踮起脚尖,如同小鸟般轻轻啄了一下赵恒的脸。随即,雀跃着走向文德殿的后门。还没等她的双脚跳过门槛,身后却已经传来了赵恒的声音,“等等,朕反正已经将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干脆给你一起走。” “这……”刘娥回过头,脸上的表情除了惊喜之外,还带着几分忐忑,“圣上怜惜臣妾,臣妾心里知道就行了。还是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再去吧,否则,被外边的老臣们知道,又要怪到臣妾身上。” “管他呢,他们愿意进谏,朕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就是了!”赵恒想了想,不屑地摆手。 做了六年皇帝,他权力渐渐稳固,已经不需要再像刚刚即位时那样,哪怕臣子们无理取闹,也尽量能忍则忍。 而那些能让他忌惮的老臣,也没剩下几个了。包括吕蒙正和吕端,如果他想要罢免,也只是在恰当机会,皱皱眉头的事情。 不过,吕蒙正已经连续两次上书乞骸骨,被他驳回。这个月再上一次书,就可以走完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过场,回老家颐养天年了。故而,他也不需要再费神去赶对方离开汴梁。 至于吕端,向来是“大事不糊涂,小事儿看不见”。更不会干涉他的家事。他也乐得将对方留在朝堂上,做个君臣相和的象征。 “终究,终究还是,还是不让他们说闲话才好。”刘娥自己,却不敢像赵恒一样嚣张,犹豫再三,依旧咬着嘴唇轻轻摇头,“臣妾先走,到御花园门口那边等着圣上。圣上再处理两份奏折,就跟过来。这样,咱们便是巧遇,而不是一道离开的文德殿。任何人,都无法再从鸡蛋里挑骨头。” “嗯……”明知道刘娥是在为自己着想,赵恒却觉得心里头隐隐发堵。 无法给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一个贵妃封号,已经让他心里觉得非常歉疚了。如今,想一起从文德殿返回后宫,却还要像偷情一样,分开了走,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圣上,文德殿到御花园,不过二百二十步而已。从御花园到臣妾所住的地方,却有一千五百七十多步呢!咱们俩今后的日子,也长着呢,何必争这一时?”刘娥非常聪明,瞬间就猜到了赵恒在想什么,笑了笑,带着几分感动劝告。 “嗯——,也罢!”赵恒虽然性子轻佻,却能听得进去劝,略作沉吟,随即缓缓点头。 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他才三十六,刘娥比他小了整整十岁,没必要争一时意气。只要他肯坚持不懈,早晚都能把刘娥扶上贵妃之位。 想到国事和家事,最终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而行,他心情就又愉悦了起来。快步返回御书案,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两份奏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在太监和宫女们侍奉下,快步走向了后宫。 才到御花园门口,刘娥已经款款迎了上来,先蹲身施礼,随即,主动落后一个身位,与他结伴而行。 这样走,其实不是很方便,赵恒每次想看刘娥,都需要轻轻回一下头。但是,后宫之主如今还是郭皇后,赵恒所尊敬的明德太后,也素来注重规矩,所以,二人既然假装是巧遇,在刚刚开始之时,便不敢做得太“过分”。 不过,又走了三百余步之后,周围的闲杂眼睛越来越少,二人就变成了并肩而行。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走在暮色与花海之中,宁静且祥和。 “是臣妾不好,让圣上分心了。”刘娥忽然轻轻吐了下舌头,柔声致歉。“臣妾不该去打扰圣上的,但是,这几天不知道为何,只要见不到圣上,臣妾心里就慌得厉害。”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赵恒笑了笑,满脸怜爱地摇头,“刚过完年,朕手头也没啥大事需要处理。” “那臣妾要恭喜圣上了。古人说,只有太平盛世的时候,天子才啥都不用干。如今圣上需要做的事情越少,太平盛世就距离大宋越近了。”刘娥迅速接过话头,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赵恒不在乎外边的臣子,如何拍自己马屁。却非常享受刘娥的崇拜。笑了笑,故意谦虚地摆手,“还早着呢,总得再努力上些年月。” “前一段时间,看圣上把眼睛都熬红了,臣妾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真的很恨自己没用。”刘娥低下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怨自艾。 “你帮过朕啊。御膳房里的东西,朕未必都吃得合口。倒是你做的,朕每次都能吃许多。”赵恒很又笑了笑,伸手揉乱了刘娥的秀发。 也就是在刘娥这里,他随时都能找到寻常夫妻之间的感觉。换了别处,则永远是君臣。包括他的皇后郭氏,与他赤裸相对之时,都像是在上朝。 “臣妾也就会这些了。不过,如果圣上喜欢吃,臣妾可以天天换着花样做。”刘娥低低低感慨了一句,旋即,又笑着挥舞小巧的拳头,斗志满满。 “那倒是不必,你太累了。也会遭到别的妃子的忌妒。”赵恒笑了笑,轻轻摇头。 “臣妾不累,也不在乎别人忌妒。谁越忌妒,臣妾就让她更忌妒。”刘娥笑着摇头,脸上写满了少女才有的倔强和顽皮。随即,却又收起笑容,柔声劝告,“倒是圣上,要多注意身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别让自己太累了才好。” “朕也不累。”赵恒心里受用,伸了个懒腰,笑着回应,“累的日子,已经彻底过去了。红莲教在永兴军路那边闹事,被寇准给连根拔了。” “寇参政可真厉害!”刘娥瞪圆了眼睛,轻轻拍手,“圣上更厉害,知人善用,药到病除!” “当然,他可是先皇特地为朕培养的左膀右臂。”赵恒手捋胡须,骄傲地点头,“并且,朕还是太子之时,就跟他相知相得,联手处理过很多大事!” “那臣妾更是要恭喜圣上了。”刘娥听得高兴,提起裙子,飘然下拜,“圣上与寇参政,就像唐太宗与魏征,刘备与诸葛亮,还有,还有……” 想再举几个君臣相得的例子,她的脑袋里,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对象。顿时,声音难以为继。 “唐玄宗与姚崇,齐桓公与管仲,汉高祖与萧何……”刘恒也不嫌她读书少,笑呵呵地接过话头。 “圣上知道的真多!”刘娥顿时,又是满脸崇拜。然而,转瞬之后,却又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臣妾听人说,圣明之君,身边不能只有一个贤臣,否则,很容易造成贤臣跋扈越权,导致君臣最终失和……” 这话,可不符合她平时的风格,因此,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无比生硬。顿时,赵恒就敏锐地皱起了眉头,“谁教你跟朕说这些的?寇准得罪过你么?” “圣上息怒,臣妾知罪!”刘娥吓得打了个哆嗦,果断跪倒在地,不敢抬头再看赵恒的眼睛,“臣妾,臣妾是听太后说的。臣妾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但是臣妾相信,太后绝对不会加害圣上。” “是太后,让你来劝告朕,不可凡事只依仗寇准一个人的?”赵恒愣了愣,心中刚刚涌起的怒火,顿时就熄灭了一大半儿。隐隐约约,还涌起了一丝轻松。 “臣妾,臣妾不知道,是否转述得准确。臣妾,臣妾只知道,太后不会加害圣上。太后难得跟臣妾说几句话,臣妾不敢辜负她,她老人家……”刘娥抬手,抹了几下眼睛,回答得越发小心翼翼。 “太后不会害朕!你说的没错!”赵恒心里觉得刘娥可怜,伸手将她缓缓拉了起来,“不过,以后你再转述她的话,直接跟朕说,不要绕弯子,免得朕误会了你。” “嗯!”刘娥抽了抽鼻涕,低声回应。旋即,又抬起头,用泪水未干的眼睛,看着赵恒,“圣上,你真的不生气了。你要是生气,臣妾就再跪一会儿也行。要不,臣妾拿个板子,让你施家法!” “胡闹!”赵恒被逗得摇头而笑,“朕怎么舍得打你板子!况且,朕也没生气。朕是奇怪,太后怎么会突然想到了你。” “应该,应该是见圣上,始终对臣妾宠爱有加,所以,所以她改主意了吧。”刘娥抬手又揉了下眼睛,含泪而笑。“做娘亲的,终究拗不过儿子。” 后半句话,正是合理解释。 李太后再不喜欢刘娥,时间这么久了,也只能接受她的存在。所以,才开始主动与对方接触,并且手把手教导她,如何辅佐丈夫。 而赵恒迟迟无法立刘娥为妃,最大的两道阻力,一道来自于太后,另外一道来自于吕蒙正。 吕蒙正马上就告老回家了,太后也认可了刘娥。接下来,他就要如愿以偿。 “就是这样!”想到这儿,赵恒心花怒放,“太后终于认可了你。朕马上就要兑现当年的承诺,封你为妃了。朕答应你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反悔。” “真的?”刘娥的眼睛一亮,欢喜瞬间也了满脸。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又笑着摇头,“其实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臣妾,臣妾永远做个才人,也无妨。臣妾喜欢……” 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她脸色微红,声音西弱蚊蚋,“臣妾喜欢陛下,从第一眼看到时就喜欢。跟陛下在一起,臣妾曾经很害怕,但是,但是,从不后悔!” “朕也是!”赵恒轻轻环住刘娥的迁腰,仿佛抱着一件无价之宝。 正柔情蜜意之际,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先前找借口避开的右班都知刘成珪,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不顾赵恒和刘娥的脸色,躬身汇报:“圣上,京东东路出了点事情。前去追查纯阳教的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前天傍晚在城门口遇刺,他本人和随行二十余亲兵,无一生还!” 第149章 旧时恩怨 “什么?哪里?刺客多少人?当地知府和兵马都辖是谁?”赵恒的心脏瞬间抽紧,却强装镇定,沉声询问。 刘娥拿他当神明一般崇拜,这种时候,他不仅仅是大宋的皇帝,还是别人的丈夫。所以,哪怕天塌下来,都必须死死撑住。 右班都知刘成珪,也迅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态,赶紧整理了一下思路,逐条汇报,“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遇刺,在就在京东东路的治所,青州城门口。” “青州知府名为吴谦,进士出身。兵马都辖名叫许文运,在追随已故鲁王曹彬平定南唐时,立下过奇功!” “刺客具体数字,还没调查清楚,据皇城司派往那边采办硫磺的太监送来的密报,应该超过了一百人。但是,皇城司的消息,未必准。具体,还要等飞龙司的密报,和地方官员的奏折,才能相互验证!” “贼子敢尔!”赵恒咬牙切齿,低声怒骂。心脏一阵阵狂跳,脸色青得宛若霜打过的松针。 刺客在示威!通过杀死前去查案的开封府左军巡使,向他这个大宋皇帝示威!不准他继续追查那个狗屁纯阳教,到底在做何种阴险图谋! 如果他再派人追查下去,被杀的也许就不是一个正五品军巡使。整个京东东路,所以效忠朝廷官员,都可能成为刺杀目标。 届时,京东东路,必然一片大乱…… 右掌处,忽然传来一股柔软坚韧。是刘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赵恒心脏频率,迅速减缓,同时,一股豪气,缓缓涌上了他的胸口。 他虽然自幼没出过汴梁城,终究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侄儿,太宗皇帝赵光义的儿子! 如果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刺客吓得乱了方寸,就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说明了他的伯父和父亲,都没有眼光! 所以,无论于私,还是于公,他都不能表现出半点儿软弱。必须派遣重臣,以最快速度赶赴京东东路,让刺客和背后指使刺客的人,血债血偿! 想到这儿,他果断做出决定,“不必再等控鹤司的密报和地方官府的奏折了,差别只是刺客数量以及张文恭的遇刺过程而已。总不可能,说刺杀案根本没有发生,把张文恭再给朕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奴婢遵命!”右班都知刘成珪躬身行礼,然后又低声询问,“圣上,可要宣吕蒙正和吕端两位重臣,立刻入宫?” “不必!”赵恒想都不想,用力摆手,“直接传朕的中旨,给寇准。要他立刻将手头事,移交给新任经略安抚使王旦。然后赶赴青州。具体正式圣旨,朕明日朝会之后,再……嗯——” 话说了一半儿,他忽然顿了顿,随即,便陷入了沉思。 寇准胸怀沟壑且杀伐果断,赶赴京东东路坐镇,肯定能将所有宵小之徒,压得不敢动弹。然而,李太后刚刚通过刘娥之口,带给他的提醒却没错,圣明太子,不能只依仗一位贤臣! 立志做一个千古名君,赵恒自认为,自己从没怀疑过寇准的忠诚。 然而,想当年柴荣也没怀疑过他伯父赵匡胤。结果,柴荣一死,他伯父就被“黄袍加身”。而柴荣的几个儿子,都没机会长大成人。 呼——,春风出过,乍暖还寒,漫天花瓣落如飞雪。 发现赵恒给自己下命令下了一半儿,就陷入了沉思。右班都知刘成珪果断紧闭双唇,眼观鼻,鼻观心,做起了泥塑木雕。 接连伺候了大宋三任皇帝,他至今既没有稀里糊涂死掉,也没有死里糊涂地获罪,所凭借的不是聪明,而是懂得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官家不想事事都依仗寇准,这点,刘成珪轻而易举就能看得出来。从旁观者角度,他也认为官家做得无可厚非。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寇准再忠心耿耿,掌握的权力太大,或者被官家过分依仗,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好事。 君臣以相知开始,以相疑相忌为终的例子,刘成珪看得太多了。 远的不说,近的,比如死后被谥号忠武的韩重赟。想当初,曾经是大宋太祖皇帝的生死之交,凡是太祖皇帝不想亲自做,或者不方便亲自做的事情,几乎全都交代给他出马。 结果,他后来却差点儿死在了太祖皇帝的刀下。亏得赵普在关键时刻,替他说了一句话,才让他得以全身而退。 再比如,韩重赟的弟弟韩重贵。那可是曾经在高粱河之战,用身体替太宗皇帝挡过箭的人。 结果呢,太宗皇帝到了晚年,他却成了最难以放心的人之一。亏得此人惊醒,及时地交出了殿前司,才终于得以回家颐养天年。 “传朕口谕,参知政事王钦若,兼任京东西路巡检安抚使,前往青州,彻查张文恭遇刺一案。着他接到口谕之后,即刻动身,正式圣旨,容朕在明天廷议之后再补。”正呆呆地回忆着往事,赵恒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畔。 这回,彻底没寇准什么事情了,换成了另一位参知政事王钦若。而后者,能力比寇准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最大的长处,则是揣摩圣意。 “奴婢遵命!”心里对赵恒的决定,半点儿都不看好,刘成珪却果断答应一声,随即小跑着离去。 发生了正五品官员遇刺案,赵恒自然不可能如同不关自己的事情一般,继续前往刘娥那里,体味寻常夫妻之乐了。将目光快速转向后者,他满脸歉然地解释,“朕得返回文德殿一趟,吕端、毕士安等人,听闻青州之事后,今晚肯定会联袂入宫……” “圣上尽管去,臣妾准备好了宵夜等官家来用,无论多晚!”刘娥非常知冷知热,不待他说完,就笑着点头。 “嗯!朕一定会来吃,无论多晚!”赵恒心里觉得舒服,毫不迟疑地答应。随即,越发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没错。 偌大后宫之中,不缺比刘娥漂亮的美人,不缺比刘娥聪明的贵妃,然而,却没有第二个女人,愿意亲自下厨为他做宵夜。 他有时候在文德殿处理一整天政务,到了入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某个妃子那边。后者见了他,要么紧张得像个木偶,要么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怀孕。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刘娥这般,关心他肚子会不会饿,然后哪怕他一整夜什么都没力气做,也搂着他的胳膊,满脸欢喜。 想到对刘娥的种种好处,赵恒就打算给对方一些回报,笑了笑,柔声询问,“朕记得,你从小被寄养在舅父之家,有两个表兄,他们如果愿意出仕……” “圣上鸿恩,臣妾感激不尽!”刘娥闻听,立刻敛衽下拜,“但是,我那两个表哥,都文不成,武不就,且容易被小利所动。倘若出仕为官,最后肯定会辜负圣恩。所以,圣上还是让他们,继续做个乡贤为好。” “哦?”没想到刘娥拒绝得如此果断,赵恒愣了愣,旋即摇头而笑,“那朕就赐他们一些土地和财帛……” “圣上平素赐给臣妾的,大部分都已经便宜了他们!”刘娥再度行礼,拒绝得像先前一样利落,“他们无尺寸之功,受赐过多,反而未必是好事。” 顿了顿,她抬起头,两眼弯弯如同月牙,“如果圣上一定要赐,不如赐给当初对臣妾有恩的丁王氏。臣妾初到汴梁之时,衣食无着,亏得出租宅院给臣妾的丁王氏娘子心善,着令下人饶了臣妾三个月的租金,才使得臣妾避免了露宿街头。” “丁王氏,她家在什么地方?她丈夫还活着么?除了出租房子之外,以何为生?”赵恒闻听,立刻起了好奇之心,低下头,柔声追问。 “她丈夫当时在夔州做官。据说曾经立下过平叛之功。后来因为母丧回家守孝。然后,臣妾就不知道他做什么了。”刘娥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两颗星星在闪烁。 “朕知道了,她丈夫叫丁谓,当年是夔州转运使,平定了叛匪王均,并且瓦解了溪州蛮之乱。功劳显赫!”赵恒记忆里甚好,立刻将刘娥说的人,跟朝廷的官员对上了号。“你不说,朕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居然帮过你。” “臣妾也是刚才见圣上忧心青州那边的乱局,才想起恩人的丈夫,曾经立下过平叛之功。”刘娥抬头看了看赵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臣妾不是要干涉朝政,臣妾如果僭越了,圣上千万要提醒臣妾,并且宽恕一二。” “你知恩图报,算什么干涉朝政?况且,丁谓也的确有平定叛乱的功绩在。”赵恒伸出手,爱怜地在刘娥头上揉了揉,笑着说道。“按道理,朕还应该谢你为国举荐贤能之功呢。只是,被外边的人知道,又会恶语中伤于你。所以,这个功劳,朕就记在心里了。” “臣妾不敢,能帮圣上分忧,是臣妾平生所愿!”刘娥低下头,娇羞脉脉。 赵恒收回手,笑着补充,“你回头派人,给丁王氏传个口信,让她明白,是你在还她当年的旧情。朕这去文德殿,让人拟旨。王钦若本事不差,性子却终究软了一些,也没经历过武事。刚好,朕派丁谓去做京东东路转运使。他们两个配合,一定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说着话,他心中再度豪情万丈,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向了文德殿。 太监、宫女们,赶紧跟上,唯恐大宋官家走得太快,失足跌倒。 刘娥却含情脉脉地,目送赵恒远去,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贝齿轻轻咬动红唇。 有恩,她一定会报。 有仇,她也不会忘。 当年赵恒与她私通事发,是谁劝赵恒始乱终弃,她可清楚地记得呢!这辈子,她一定会让此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第150章 铸剑 寇准能干,好用,但是,并非无可替代。 至少,大宋皇帝赵恒,就一直这么认为。 哪怕今晚李太后没有通过刘娥之口,婉转对他发出提醒,他在紧张心情过去之后,也会意识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对寇准过分依赖了。 意识到之后,他就会疏远寇准一段时间,想办法分对方的权。无论对方是否犯错。 这,乃是作为一个帝王的基本素质,他早就无师自通。 然而,站在臣子角度,大宋参知政事毕士安,却与赵恒的观点大相径庭。 得知赵恒竟然不与中枢官员商议,就直接将王钦若派去了青州,临时担任经略安抚使,处理张文恭遇刺一案,并且还打算委任吏部侍郎丁谓,担任京东东路转运使。参知政事毕士安立刻急得长身而起,“官家何必如此着急?张文恭已经遇刺,而京东东路又没有发生民变,与臣等谋划过后,再派经略安抚使,应该不会耽误事。” “这……”赵恒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几分尴尬,想了想,笑着给自己找理由,“朕曾经见过张文恭,是个难得的干才。贼人当街刺杀了他,着实令朕心痛。” “心痛,也不该如此!”毕士安眉头紧皱,不依不饶。“否则,还要臣等何用?” “朕只是一时心急,过后不是立刻请诸位到文德殿来商量么?”赵恒的脸上,愈发挂不住,皱着眉头反问。“总不能让朕,再派人将王钦若追回来!” “能追回来,当然追回来为好。十个王钦若,也比不上一个寇准!”毕士安心里着急,一点都没考虑赵恒的面子,皱着眉头补充。 “圣上息怒,毕参政,你也不要老揪着寇准一个人使唤!”大宋实际上的宰相,知枢密院事王旦,发现赵恒的脸色不对,赶紧站起来,替双方打圆场,“王钦若多谋,却不善断。一遇到大事,就经常自乱阵脚。毕参政担心他去了之后,处理不当,乃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虽然说话语气硬了一些,却忠心可嘉。” 不待赵恒回应,他又迅速补充,“不过,圣上既然已经准备加派丁谓去辅佐他,倒也能够补全他的短处,令京东东路那边,不至于出现大的变故。况且寇准远在永兴军路,现在调他去京东东路,未免远水难解近渴。” “朕没有动怒,朕只是被毕卿说得有些心急!”赵恒迅速收起怒容,笑着摇头。 凡是担任知枢密院事和参知政事的官员,都有权当面反驳皇帝的决定,甚至联手封驳圣旨。此乃他伯父赵匡胤当年设立的规矩,轻易无法更改。 哪怕皇帝再恼恨担任这两个职位的高官,不给自己面子,可以想办法降他们的职,可以赶他们回家养老,却不能因为他们的话,不中听,就治他们的罪。更不能,将他们踢开,一言九鼎! 到目前为止,大宋在这个规矩下,国力蒸蒸日上。 所以,赵恒哪怕此刻心中对毕士安再恼火,也只能顺着王旦给的坡下驴。 “臣刚才失礼,请圣上勿怪!”参知政事毕士安,也知道刚才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却不似王旦这般,懂得进退,快速向赵恒道了声歉,随即又继续补充,“但是,王钦若和丁谓二人联手,微臣却不认识为是个恰当安排。那吏部侍郎丁谓,最擅长做表面文章。当年在夔州便是如此。用钱财和官职,收买叛贼和诸蛮,把当地官场弄得乌烟瘴气。结果他前脚离任,后脚,叛贼和诸蛮,就又开始聚啸山林!官家此番让他去帮助王钦若查案,恐怕很快就能交出一堆刺客的脑袋。至于刺客是真是假,幕后受何人主使,却永远都甭指望能查得清楚。” “丁谓居然做过这等事情,朕怎么不知道?”赵恒听得心中一惊,立刻顾不上尴尬,皱着眉头向王旦求证。 “丁谓对待乱民和诸蛮,一直力主怀柔,倒也不是存心给继任者挖陷阱。”王旦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不便过分指责自己的下属,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回应。 这种说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替丁谓做出了辩解。然而,却同时证明了毕士安的论断,丁谓喜欢做表面文章,不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此,赵恒闻听,心中顿时又打了个突。然而,他却没忘记,自己答应替刘娥偿还人情在先,于是乎,皱着眉头三思之后,再度笑着替自己找理由,“诸蛮也是朕的子民,如果能用怀柔的办法,让他们服从官府政令,倒也没什么不好。至于京东东路的事情,让王钦若和丁谓两个,先联手去将局面稳定住,然后朕再与三位卿家,商量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去接管张文恭遇刺一案,各位以为如何?” 王旦闻听,立刻猜到,赵恒恐怕早就答应别人,要启用丁谓。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官家这个办法,虽然慢了一些,倒也不失稳妥。只是,今后再有类似事情,还望官家先召集臣等商量,再做决定。” “朕一定记得!”赵恒担心被臣子们咬住错处不放,果断答应。”毕参知,你可有合适人选,可以推荐?” “回圣上,微臣需要花点儿时间仔细斟酌,不敢贸然推荐,以免荐人不当,耽误国事!”毕士安对王旦的软弱,非常不满意。然而,却没办法独自继续跟赵恒硬顶,也叹了口气,绕着弯子提醒。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赵恒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因为逃过了毕士安的纠缠,另外一方面,也因为没辜负刘娥的崇拜。 “官家前一段时间,力主将提点刑狱司,从转运司下分出。微臣以为,此乃良策。不妨,再派一个人去京东东路,担任此职。”王旦虽然保全了赵恒的面子,却没忘记履行宰相职责,想了想,在一边提议。 “此言甚是!”赵恒立刻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抚掌,“先让王钦若和丁谓,去稳定局面。朕再委派一人,去担任提点刑狱公事,负责彻查张文恭遇刺一案,三位卿家以为如何?” “圣上英明!” “此乃良策!” 王旦,毕士安想了想,秉公回应。 在场当中,还有一位重臣,名为吕蒙正,先前始终坐在椅子上没说话。此刻终于听到赵恒询问,先睁开昏黄的老眼看了看,然后轻轻拱手,“圣上英明,老臣以为,此乃良策。并且,天下各路,都理当尽快推行。” “吕卿可有合适人选推荐?”赵恒在发问之前,就料到吕蒙正会如此回答,笑了笑,故意再度向对方垂询。 “身上请恕臣老迈,一时想不起什么人来!”吕蒙正果然又如赵恒所料,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答案。 “那朕就只能,耐心等待王卿和毕卿的举荐了。”赵恒笑了笑,柔声做出决定,“两位卿家,还请早些把人选报给朕知晓才好。” “微臣遵旨!”王旦和毕士安,都明白这是赵恒在变相弥补过错,双双躬身行礼。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终究不是办法!”吕蒙正忽然又睁开老眼,带着几分感慨点评。 赵恒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过去。愣了愣,低声询问,“吕卿可是说设立提刑司之事?吕卿刚才,不是说此乃良策么?” “此乃良策,但是,只适合事情出了之后,查缺补漏!或者令地方官员,不至于过分贪赃枉法,坑害好人。”吕蒙正忽然坐直了身体,沉声说道,“但是,想要避免张文恭遇刺这种事情发生,想要避免这个教,那个教野草般四处乱冒,就必须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当然是好!”王旦皱了皱眉,低声结果话头,“只是,仓促之间,又该如何防备得起来?” “我大宋原本就有控鹤司!”吕蒙正看了他一眼,摇着头补充,“只是里边的人,不干正事。导致控鹤司形同虚设。” “这……”王旦立刻无言以对。 控鹤司糜烂,作为实际上的宰相,他岂能不知道? 可控鹤司乃是前任皇帝赵光义和已故忠武公韩重赟联袂创立,又在赵光义晚年,被其亲手削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作为侍奉过太宗皇帝赵光义的老臣,他实在不方便,对其晚年的决定,随便指摘品评。 “控鹤司,乃是一把利剑。太祖皇帝晚年,怕其不受控制,才下狠心将其砍了个七七八八。”吕蒙正早就知道王旦性子绵软,撇了撇嘴,笑着补充,“但是,官家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自然可以将这把剑重铸,然后将剑柄握在手里。否则,被党项飞龙使和辽国刺事人弄得处处烽烟,我大宋却无力还手,岂不是郁闷至极!” “重铸宝剑?”赵恒感觉,吕蒙正简直把话说到了自己心里头,笑着低声重复,“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只是不知道,该从何铸起?吕卿可愿为朕点拨迷津?” “哪里需要,就先从哪里开始。先在地方上尝试,然后于中枢整理归纳经验,再推广到其他地方。已经烂掉的架子,就直接砍了,另外搭建。如果发现问题,再一步步完善。太宗皇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圣上查一查有司存档就好,倒也不用询问老臣。”吕蒙正一改先前昏昏欲睡模样,迅速给出了答案。 第151章 千里驹 “人生就像一盒五香花生豆,你永远猜不出,下一粒是什么味道。”这句话,韩青现在赞同至极。 前脚,他刚刚被寇准通知,准备以永兴军路副提刑的身份,全盘负责有关红莲教谋反案的收尾事宜。后脚,他就接到了圣旨,直接升任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兼领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协助经略安抚使王钦若和转运使丁谓,彻查开封府左军巡使张文恭遇刺一案。 ‘这和寇老西先前说的,也差得太远了。’听完了右班都知刘成珪宣读的圣旨,韩青足足有四五个呼吸时间,没缓过神来。 他很怀疑,大宋皇帝在选拔京东东路提刑官之时,是不是直接写了一堆名字,做成纸团放罐子里,然后随手抓出一个纸团儿,就算完事! 但凡找个吏部官员商量一下,或者走个正常的组织程序,也不该如此荒唐。 按照二十一世纪行政区域划分,京东东路在山东,永兴军路在陕西!两地隔着两千四百余里,坐高铁都得五个多小时。更何况,这年头,号称百里不同音! 韩某人既不熟悉京东东路的情况,也不熟悉自己两位新上司,还不会说山东话。千里迢迢去青州(现山东潍坊)赴任,去了就变成瞎子和聋子。能把事情干好了,才怪! …… 好在寇准目光敏锐,发现韩青又在发傻,果断瞪了他一眼,沉声怒叱,“没出息的东西,喜欢得傻了么,还不拜谢圣恩?!” “微臣,叩谢圣上鸿恩!”韩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迅速停止对大宋皇帝腹诽,俯身下拜。 大宋官员地位高,接旨不需要焚香叩拜。而韩青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接旨了,因此,恢复了心神之后,倒也没闹更多的笑话。 然而,还没等在旁边观礼的寇准,暗自松掉一口气。却又看见韩青,笑呵呵地跟前来传旨的右班都知刘成珪套起了近乎,“钦差千里迢迢来传旨,路上一定辛苦得很。晚辈不知道如何相谢,刚好最近得了几匹良驹,就斗胆献与前辈做个脚力。” “你要送我好马?”右班都知刘成珪传了半辈子圣旨,各种厚礼明着暗着收了无数。可像韩青这种,当着参政知事的面儿给自己送礼,并且送两匹好马的情况,却是头一遭经历。因此,愣了愣,笑呵呵地问道。 “晚辈看您老身体强健,想必也是练过武的,那两匹骏马肩高都有七尺半,寻常人未必驾驭得住,送给您老骑正合适。”韩青是存心想跟对方搞好关系,所以话尽捡好听的说,“而眼下天气渐渐回暖,骑马,也远比坐车舒服!” 后两句,却完全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 这年头,马车既没有充气橡胶轮胎,也没有弹簧减震,车身颠簸得厉害。特别是在路况不太好的时候,简直能把乘客给颠散了架子。 而骑马,好歹还有马的肌肉和骨骼提供缓冲,在不急着赶路的时候,远比坐车安稳,还不会觉得气闷。 “越说越不像话了,刘都知与令祖父平辈论交。你让他骑马赶路,他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受得了?!”寇准在旁边听得着急,连忙又皱着眉头插嘴。 也不怪他多事,韩青平素跟别人没大没小,也就算了。反正看在他祖父韩重贵的面子上,一般人也不会跟他较真。 而刘成珪,却是从大宋太祖,太宗,一路伺候到当今官家的老宦官,徒子徒孙满后宫,并且甚得太后和官家信任。 若是不小心让他挑了理儿,甭说韩重赟的面子不好使,即便寇某人的面子,都未必管用。 然而,令寇准倍感意外的是,右班都知刘成珪不知道为何,竟然与韩青看对了眼儿。非但没觉得他举止言语唐突,反而笑着频频点头,“嗯,的确如此,这个季节,骑马可是比乘车舒服得多了。咱家跟你祖父,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就不跟你这个后生小辈见外了。把你说的骏马,让人拉过来给咱们瞧瞧。如果真的雄壮,咱家就轮番当作脚力,一路骑回汴梁去!” “您老稍等,晚辈这就去给您牵马!”韩青的态度,恭敬里透着随意,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寇相果然厉害,这小子当初在京师,恨不得能捅破天!到了你手里,随便打磨一番,就居然成了栋梁之才。”刘成珪越看他越顺眼,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门,才将头又转向了寇准,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笑着感慨。 “是他自己体味到了圣上对他的磨砺之意,在寇某抵达永兴军路之前,就痛改前非了。寇某可不敢随便贪功!”寇准闻听,立刻笑着摇头。 自己已经将王曙、折惟忠两人的身上,打上了“寇系”的标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顺着刘成珪的说法,将韩青也收归门下了。 否则,“寇系”的势力,就横跨了开封府、河东折氏,以及禁军韩家。让官家想不忌惮都难。 而一旦引起的官家的忌惮,对自己,对三个年青人,都绝不是什么好事儿。特别是对韩青,简直就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他痛改前非,挺身而出揭露红莲教群贼之事,咱家在宫中,也有所耳闻。”刘成珪跟寇准没任何矛盾,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果断笑着改口,“不过,终究是寇相,知人善任,才让他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不说这些了,他能痛改前非,最开心的是韩重贵。最近这段时间,那老哥哥,可是没少在一众故交面前,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韩都虞侯只有一个孙儿,换了谁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寇准立刻顺着对方的话头,将关注点转移。 二人都足够聪明,并且足够经验丰富。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各自心中都有分寸。所以,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老朋友般,聊得好生热闹。事实上,却全是套话,废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提。 正说得高兴之际,韩青已经拉着两匹骏马,返回了经略安抚使行辕。 两匹马,都果然如他先前说的一样高,不算头颅和脖颈,光是身体长度,就有七尺半。一匹通体雪白,从头到脚没任何杂毛,看上去如同一团白云。另外一匹,则通体金红,看上去宛若一团跳动的火焰。 这两匹马,若是上了战场,肯定会被弓箭手当成最佳瞄准目标。所以,任何知兵的将领,都不会选择它们为坐骑。 而用来摆排场,彰显身份,却是最好不过。 刘成珪隔着窗子,看到两匹骏马,就立刻无法再将目光挪开。不待韩青进来献宝,果断向寇准告了声罪,大步流星冲出门外。 待走到两匹马近前,看过了岁口,再用手指量过了身长和肩高之比例,刘成珪的眼睛,更是高兴的眯缝成了一条线。拉着两根缰绳,就要求寇准安排地方,让自己试马。 担心他乐极生悲,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韩青少不得,又向寇准告了假,然后亲自带着他来到了校场。一边向他介绍两匹马的脾性,一边缓缓松开了缰绳。 刘成珪立刻骑着红马,在校场上兜起了圈子。最初还能注意控制速度,避免发生意外。待发现,红马跑起来,竟然比在金明池乘船都稳当,他索性放开到了缰绳,将速度直接催到最大。 转眼间,他就围着校场跑了三大圈,却意犹未尽,又换了白马,风驰电掣。 直到两匹马身上,都见了汗珠,他才返回韩青身侧,一边轮番抚摸两匹马的脖颈儿,一百年迫不及待地询问,“这两个宝贝,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可有名字?老夫可真不跟你客气了,这马,若是放在汴梁,恐怕千金难求!” “不瞒前辈,这两匹马,都是从红莲教贼人手里抢来的。”韩青笑了笑,如实相告,“原来什么名字,晚辈嫌晦气,没有问。新名字,也没顾上取。您老若是喜欢,从今天起赐了它们名字便是。” “好,好,咱家想想,好好想想,再找个道士帮忙参详一二。宝马的名字,可是不能随便取。”刘成珪听了,愈发眉开眼笑,捋着马鬃毛连连点头。 “不瞒前辈,这两匹马,好处是耐看,跑起来又稳又快。”韩青见他是真心喜欢良马,忍不住又低声提醒,“但是,耐力却远不如辽东马,并且吃得极为挑剔。若是骑着上战场,肯定耽误事,并且容易被敌军盯上。若是养在家里,偶尔骑着兜风,却是再好不过。” “老胳膊老腿了,上不得战场喽!”刘成珪闻听,立刻笑着摇头,“更何况,有你们这些年青人在,哪用得到我们这群老家伙,再上战场!” 看看左右没什么人,他忽然将头低下,声音也迅速转低,“去了京东东路那边,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是官家亲自点了你的将,你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多谢前辈!”韩青又是揣摩对方心思,又投其所好送宝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此,果断躬身行礼。 “王钦若是个厚道长者,只是有时候会拿不定主意。丁谓本事很大,心眼稍微有点窄。不过,如果你用心做事,并且不故意触他们的霉头,以他们两个的年纪和身份,应该都不会故意难为你!”念在他态度恭敬,又从始至终,将自己看成寻常长辈,而不是太监的份上,刘成珪犹豫了一下,再度用极低的声音补充。 说罢,翻身跳上白马,牵起红马的缰绳,得意洋洋而去。 第152章 继承(上) “大宋皇帝居然是亲自点了我的将,而不是随便抓阄抓到了韩某……”拍打掉被马蹄溅在身上的尘土,韩青一边信步返回经略安抚使行辕,一边在心中悄悄嘀咕。 实话实说,虽然对大宋没多少归属感,对皇帝也没多少忠心。但是,能这么快就得到大宋皇帝的认可,并且被当成“救火队员”使用,依旧让韩青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说明,是金子到哪都能发光。他在二十一世纪做离婚咨询师的那些本领,在大宋,也能用来安身立命。 并且,如果想改变这个世界,当然是站的位置越高,见效越快。 想到正月底时,借着三分酒意,在白泽面前吹下的牛皮,他脸上又隐隐发烫。 自己居然夸下海口,要改变整个世界!并且把鲁迅的话,一字不落地给背了出来! 当时背的时候,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可酒醒之后,却有些追悔莫及。 他对这个世界不满意。 国家对士大夫阶层太优厚,对百姓又太刻薄。官员们习惯性的贪腐,并且以不干正事儿为荣。 军队外战外行,内战如狼似虎。朝廷反应迟缓,并且动作笨拙可笑…… 然而,该从哪改起,他却很是茫然。 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以眼下的生产条件和人们的认知水平,到底什么样子的世界,才算完美! 他现在唯一能兑现的,恐怕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了。 在自己看得到,并且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自己最大努力,让环境变得更好,更公平一些。将自己知道的知识,尽可能地向外传播。至于效果,也只能且走且看…… “你怎么知道,刘都知喜欢骏马?”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了寇准的声音。 “寇相,您怎么……”韩青愣了愣,本能地询问。待仔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经略安抚使行辕正堂门口,赶紧又躬身行礼,“晚辈见过寇相。圣旨调晚辈去京东东路,永兴军路这边的事情……” “交接的事情不急,官家既然下旨调你去京东东路,自然会叮嘱吏部,尽快给这边安排一个提刑官来接替你。也就是最近十天半个月之内的事情!”寇准挥了下衣袖,非常干脆地打断,“老夫是担心刘都知从马背上摔下来,所以才出门看上一眼。没想到,他年近古稀,竟然依旧能策马如飞!” “刘都知的身架很展,腹部却不见任何隆起,晚辈一看就知道,他练过武,并且至今都没有停下来。”韩青知道对方的关注点在哪儿,不待对方再次询问,就迅速给出了答案。 自打穿越以来,除了生病和逃难的那些日子,其他时间,他从没放下过练武。所以身体看上去如松树般挺拔,腹部也没有任何赘肉。 而寇准听了他的解释,再拿他的身体外形与他的话两厢对照,也立刻就明白,他所言非虚。 那右班都知刘成珪,虽然位高权重,却远不像其他位高权重者那样,大腹便便。而跟此人年龄差不多的吕蒙正,王旦,则都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肚子”。 又点头看了看自己小腹上的“板油”,寇准笑着摇头,“老夫原本还有点儿担心你,送错礼,触了他的逆鳞,却没想到,你竟然比老夫考虑得还仔细。刘都知素得官家倚重,你能交好与他,今后倒也能避免很多麻烦。” “也不是刻意交好,而是在接旨之前,听他说与家祖相识,所以拿他也当自家长辈对待。免得他将我接旨时发呆的模样,说给外人听。”韩青想了想,继续将自己的心思如实相告。 他丝毫不担心,寇准斥责他公然行贿。 据他所了解,在大宋,也就是立国之初那十几年,皇帝和开国重臣们,还讲究一下“吃相”。而随着赵匡胤等人先后故去,大宋官员收受下属的礼物,渐渐就成了传统。 包括寇准自己,按照二十一世纪标准,都算不得清廉。只是大事上从不糊涂,大节上没有什么亏欠罢了。 果然,听了他的解释,寇准立刻微笑着点头,“你能拿他当自家长辈,而不是太监,这份眼力和心思,都着实难得。所以,也难怪他会在老夫这边,把你夸到了天上。” 说罢,不待韩青谦虚,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继续说道,“分明是个难得的机灵鬼,分寸,进退,都把握得妥妥帖帖。去年却为何会做出当街殴打党项使者的蠢事?老夫真是百思不解!” “这……”韩青又愣了愣,刹那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性格、举止,与原来的韩佳俊差别之大,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困惑。不过,好在太学生韩佳俊,原来没什么机会能近距离接触到寇准,而他现在的他,跟韩佳俊也已经彻底融合,难分彼此。 “寇相和刘都知,都是宋人,晚辈自然可以拿你们当长辈!”下一个瞬间,他迅速给出了解释,“而党项人却是寇仇,晚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肆意践踏我的父老乡亲?所以,当初拼着受罚,也要将他们拉下马来!” “好,好一个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践踏我的父老乡亲?”寇准闻听,先是眉头轻皱,随即,用力抚掌。 “只是当初冲动了一些,不该明着下手。打过之后,也不该站在那里,等着朝廷来夸我打得好。”韩青笑了笑,低声自谦。 ”嗯?”寇准被他的话,又弄得微微一愣。旋即,再度摇着头抚掌,“你能不忘当初的心思,并且知道,自家行事手段粗陋,这个京东东路提刑官,倒也能做得安稳了。老夫急着返回汴梁,就不等你了。等永兴军路新任提刑官到任,你自己跟他交接,然后抓紧时间赶赴京东。” “寇相要走?这么快?”韩青听话听音,立刻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受原来的那个自己影响,他跟寇准之间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太亲近。但是,彼此之间,在做正事之时,配合的却极为默契。 所以,乍一听闻寇准要返回汴梁,还不会跟自己同行,他心中惊诧之余,难免会涌起几分失落。而稍稍转念,却又立刻意识到,寇准极有可能是故意提前离开,以免给外界留下结党营私之嫌。顿时,心中又好生感慨。 “老夫乃是当朝参知政事,还兼着开封府尹,当然不能一直留在永兴军路!”看不得他这种一惊一乍的模样,寇准轻轻翻了白眼,低声补充,“倒是你,去了京东东路之后,做事一定要用心。否则,万一被人弹劾了,老夫作为参知政事,也只能秉公处理,半点儿都包庇你不得!” “寇相放心!”韩青心里,隐约涌起一股热流,躬身下去,郑重行礼,“晚辈定不辜负寇相的期待。” “嗯!”寇准这次没有照例避开,而是挺着略略隆起的油肚,心安理得地受了他一礼,随即,又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笑着补充,“还不到二十,就做到正五品提刑官,放眼大宋,大宋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即便老夫,号称仕途一帆风顺。当年进士及第,也是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做到跟你同样的级别。” 再度不待韩青回应,他忽然又促狭地笑了笑,松开手,快速补充,“你现在,也算少年得志了,该成家了。人家周郡侯的女儿,还在汴梁城内,眼巴巴地等着你呢。这次去京东东路赴任,路过汴梁,顺路让你祖父派遣媒人,去周府把婚期敲定下来。你不是大禹,别学他,三过家门而不入!” 说罢,转过身,倒背着手,施施然而去。只留下韩青自己,在春风和落英中,无比凌乱。 第153章 继承(下) “这老头,肯定成心的,就是看不得穷人家过年!”等脸上的尴尬,被春风吹散,韩青气得咬牙切齿。 他现在已经与愤青韩佳俊完全融合,身体和灵魂,都不再受任何困扰。但是,有一些事情,他却仍然没考虑清楚,该如何去面对。 那幢在幼年就定下来的婚约,便是其中之一。 当暂时摆脱了红莲教的威胁之后,韩青曾经努力回忆过“自己”跟未婚妻之间的种种。然而,除了一张八九岁时的女娃娃面孔和几封信之外,其余几乎全都是空白。 而那几封信,还是他被踢到金牛寨做巡检时,周敏通过官驿寄给他的。 后来,一方面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开始逃命,居无定所,双方之间,连书信都断了来往,更甭提有进一步了解和交流。 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周敏给他的信中,从头到尾,几乎全是鼓励之语。 鼓励他不要因为一次打击,就自暴自弃。鼓励他即便到了偏僻之地,也莫忘记修身。 鼓励他找机会参加科举,考取进士,补全太学未能毕业就被赶出来的遗憾。 鼓励他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 总之,如果在脑子里给现在的周敏画一张相。韩青肯定画的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 薛宝钗能力强,擅长持家,目光长远,学问深厚,家世显赫,各方面都完美无缺。 问题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偏偏就喜欢动不动就发脾气,掉眼泪,跟他同样没有独自生存能力的林妹妹。 不是因为贾宝玉太贱。当选择权握在其他男人手里,结果大抵也是一样。 韩青上辈子,少年时不懂贾宝玉不喜欢薛宝钗的缘由,三十岁之后,却豁然开朗。 男人想要找的,是妻子,不是商业合伙人。而薛宝钗这种条件的女子,适合做业务伙伴,远远超过做寻常夫妻! 所以,当重新安定下来之后,韩青最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的,便是有关未婚妻的事情。 身边多出一个女文青许紫菱,已经让他觉得很是对不起窦蓉。如果再来一个周敏,还理所当然地要做他的正妻,他恐怕会内疚得无地自容。 “这老东西,坏得很!怪不得李继和对他,尊敬且疏远!”嘴里低低又骂了一句,韩青心事重重地往自己处理公务的所在走去。 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想面对,早晚也必须面对。 既然自己继承了韩佳俊的身体,韩佳俊的人脉和家世,并且享受到了这具身体以及人脉、家世,所带来的便利。就有义务,继承对方的责任。 而完美结束这场婚事,便是责任之一。 思前想后,韩青发现,也许自己像寇准所提议那样,在前往青州赴任的途中,顺便回一趟汴梁,是最好的选择。 一方面,可以见一见身体前主人的祖父,尽一份作为别人孙儿的孝心。 另一方面,也可以试试能不能托李继和老将军出马,跟未婚妻的家人那边提一提,让那边主动退婚。 据他了解,眼下的大宋,礼教刚刚开始萌芽。官方和民间,对于女方曾经定亲,却最终又退婚这种事,都不是很在乎。 很典型的例子,当今大宋官家,就娶了一个银匠的前妻。还是在双方已经成亲之后,又和离的情况下。 高官之中,也有好几个,娶的是“和离”过的中年美妇。 而他,只是自幼跟周敏被两家大人定下了婚约,成年之后发现双方不合适,由女方主动提出放弃,应该对女方的负面影响很小。 “姐夫,姐夫,大事不好了。有个姓周的女人来找你,自称是你的未婚妻。我三姐、还有紫菱姐姐,马上就跟她打起来了!”就在韩青心里拿准了主意,准备着手实施退婚的当口,他身后,却忽然响起了窦沙着急的叫嚷声。 “什么?”韩青的双腿,猛然一软,整个人差点摔成滚地葫芦。 他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寇准转身离开之时,眼神那么古怪了。恐怕老家伙,先前就听说了,自己的未婚妻周敏,千里上门寻夫! “姐夫小心!”窦沙手疾眼快,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韩青胳膊。却不待韩青站稳,又快速补充,“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凶,还带着丫鬟和家丁。你赶紧过去,否则,我怕我三姐和紫菱两个,要在她手上吃亏!姐夫,你不会辜负我三姐吧!我三姐,可是把性命都给了你……” “不会!”韩青努力稳住身形,认真地摇头,“我答应过你三姐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说罢,甩开窦沙的胳膊,他大步流星冲向自己在长安城内的临时居所。 本以为,等自己到家之时,里边即便没有动起手来,肯定也吵得不可开交。谁料想,人都冲进了院子里,却仍旧没听见任何争执的声音。 “老爷!”临时请来的丫鬟和家仆,一个个陆续上前打招呼,然后急匆匆闪避。唯恐不小心,遭受到池鱼之殃。 韩青略微稳了稳心神,冲着丫鬟和家仆们轻轻点头,然后顺着对方的眼神暗示,快步走向了家中的正堂。 还没入夏,春风里也隐约带着几分清凉。然而,正堂的门,却四敞大开着。以至于双脚刚刚走上台阶,韩青就将里边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窦蓉、许紫菱,还有一个身材比窦蓉略矮,模样却丝毫不输给许紫菱的少女,呈品字型,在一张方桌周围端坐品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的笑容。 天可怜见,韩青上辈子,连个正式老婆都没有。此番一下子有了三个,并且每一个看上去都不好惹,他怎么可能不瞬间头大如斗? 然而,事到如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心里即便再犯怵,也只能继续迈步向前。 先冲着窦蓉投过去一道温柔目光,以示意歉意。然后站稳身体,将目光迅速转向陌生的女子,礼貌地拱手,“在下便是韩青,敢问……” “周敏见过韩世兄。我前后一共给你写过九封信,但是你一封都没有回!”陌生女子笑着站起身,敛衽还礼,“所以,我就只好自己寻过来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跟她们两个,刚才已经达成了协议。” 不待韩青表态,快速向窦蓉和许紫菱看了看,她又笑着补充,“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所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果能回答上来,我掉头就走!回到汴梁之后,立刻说给父亲,让他帮我退婚!” “这?也好!”没想到对方爽利到如此地步,韩青肚子里准备的所有说辞和套路,瞬间全都失去了用场。愣了足足有七八个呼吸时间,才郑重点头,“就依姑娘,抱歉,韩某并非有意辜负。” “没什么可抱歉的。当初写信来鼓励你,是不想让人说我,落井下石!也不想让我的家人,平白背上一个恶名。”周敏笑了笑,淡然摆手,“问题我已经写在纸上了,还请韩世兄过目!” 说罢,她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递到了韩青面前。 ‘只需回答三个问题?就能退婚?’前后转折太剧烈,韩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类似的场景,好像在那部电视剧中见到过。然而,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也许,她原本就不喜欢我吧!毕竟我们长大之后,就再没见过面。”偷偷在肚子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笑着接过信封,快速抽出了里边的“考卷”。 当看到第一个问题,他的身体,便瞬间又晃了晃,如遭雷击。 “滚滚长河东逝水,把河改成江,是不是更妥帖?” 稍稍稳了一下心神,他抬头向周敏看去,恰好周敏也笑吟吟地看向了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随即,又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期待。 快速低头,看向第二个问题。韩青的心脏,瞬间又狂跳如鼓。 那问题,赫然竟是,“黑火药的配比,可为一二三?” 刹那间就意识到,对方跟自己有可能是同类。他努力保持镇定,将目光投向第三个问题,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第三个问题,更简单,却分为前后两个部分,“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丛林尽染,下一句是什么?” “世兄来时,九州可圆?!” 第154章 凡夫俗子 头疼,非常非常疼,比喝了朋友送的假茅台之后还疼十倍。 天光大亮,韩青双手抱着脑袋,在床上翻滚,却迟迟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夜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从部队回家探亲,出了高铁站,正好与大学放寒假归来的高中同班女生相遇。 家门近在咫尺,他们都不急着回家,对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到打烊,才挥手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他们聊人生,聊理想,聊毕业两年来各自的人生经历,聊各自听说和见到的一切新奇事情,聊朋友,家人,世界,以及想聊的一切一切,除了爱情! 他和她都非常聪明,知道彼此人生轨迹从今往后,只会越离越远,所以,都果断选择了回避。 他们努力向对方展示各自最优秀的一面,然后努力互相忘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注定走不到一起,不如远远地欣赏对方的身影,并且默默给予最诚挚的祝福。否则,勉强为之,必成怨偶! 他和她当时都年青,都懂得不多,却都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 …… “郎君醒了,喝点儿醒酒汤吧,紫菱一大早起来特地为你熬的!”窦蓉的话,在他耳畔柔柔地响起,让他从梦境,再度回到现实。 挣扎着坐起,他冲着窦蓉投以歉意的笑容。还没等开口,许紫菱已经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顺势将一个靠枕,塞到了他的背后。 好像情况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从前,窦蓉和许紫菱,很少同时出现在他眼前。更甭说,一起跟他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虽然,虽然二人号称,已经情同姐妹。 韩青心中的警惕陡然而生,睁开眼睛四顾,却看到了两张如花笑脸,和一只已经送到自己嘴边的汤匙,“郎君,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以后,可不敢喝这么多的酒。” “嗯!”韩青带着几分歉疚地张开嘴巴,将汤匙里的醒酒羹一口吞下。 味道相当不错,眼前的窦蓉,也赏心悦目。 她刻意收拾打扮过,身上明显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当家大妇的雍容华贵。虽然给人的感觉有点儿突兀,却不可否认,她练习得很努力! 心中的歉疚更深,韩青张开嘴,将窦蓉送过来的第二勺,第三勺醒酒羹,也接连吞落于肚。 宿醉之后,喝点带酸味的羹汤,让人的食道和胃肠,都感觉很是慰贴。于是,他用目光发出信号,让窦蓉喂自己更多。 这个眼神,看上去有点儿无赖。但窦蓉却非常受用。一勺接一勺,继续伺候他喝汤。目光里,充满了纵容与温柔。“郎君慢点喝,一会儿还有蒸饼和卤味,都是郎君平素喜欢吃的。紫菱亲手为你做的。” “嗯!”韩青温柔地答应,随即,把目光转向许紫菱,朝着对方也投过一份感激。 许紫菱的脸,立刻红得宛若朝霞。胸口却依旧轻轻顶着他的肩膀,坚决不肯挪开。仿佛失去她的支撑,韩青立刻就会摔倒一般。 韩青心中叹了口气,只好让她继续撑着。虽然保持这个姿势,比将上半身全部重量落在靠枕上,对他来说,要辛苦得多。 “郎君别动!”窦蓉的声音再度传入他的耳朵,同时,一只手帕,轻轻掠过他的嘴角,“妾身帮你擦干净。” “嗯!”韩青努力憋住笑意,轻轻点头。 窦蓉将对他的称呼,从韩大哥改成了郎君。许紫菱也从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和窦蓉两人同时相处,变成与窦蓉一起来给他喂醒酒汤。 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昨天下午,周敏的出现。 而现在,周敏却应该已经踏上了返回汴梁的归途。 “我昨天喝醉了酒,没胡乱说话吧?”带着几分不确定,他将目光再度投向窦蓉,柔声询问。 “没有,郎君是个守礼的君子,周家姐姐则是女中豪杰。你们两个对着喝酒喝到半夜,我和紫菱,还有周家的丫鬟,都在旁边陪着。没听到郎君有任何不妥当的言语。”窦蓉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回应,每一句话,却都带着警惕。 韩青理解窦蓉的警惕,也理解窦蓉和紫菱两人的变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继续询问,“我不是问,言语间可曾对她失礼,而是问,我昨晚说没说什么大逆不道,或者你听起来觉得很不妥当的话。比如,比如对大宋朝廷或者官家?” 喝醉了酒,就容易口不择言。 他上次在白泽面前吹的大牛,至今还不知道该如何兑现。如果昨晚在周敏面前,又犯了老毛病,可就丑大了。 后者可不是白泽,会对他说的话,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后者估计会记在纸上,然后等到将来某一天重逢,再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好欣赏他会怎样的无地自容。 “没有,郎君一向有分寸,肯定没有。倒是她,说了什么女子亦当自强自立,什么征途是星辰大海,还有什么,碑上无字,千秋留名之类。反正昨晚周围除了咱们,就是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倒也不怕有人故意挑刺。”知道窦蓉肯定不清楚夫君在担心什么,紫菱迅速接过话头,替她回应。 “倒是郎君跟她吃酒之前,还回答过一句诗词,万类霜天竞自由!”窦蓉略微感觉到了一点儿压力,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快速补充。 “嗯,那就好!”,韩青微微一愣,笑着点头。脑海里,瞬间就又想起了更多。 周敏跟他是同类,但严格上说,却又不太相同。 他们都来自共和国,所以,都学过开国者在少年时代所做的那首《橘子洲头》。 但是,韩青上辈子穿越之前,九州未圆,海上仍有强虏虎视眈眈。 而周敏穿越之前,九州已经在两岸人的大智慧下,顺利融合为一体。海上强虏,已经内乱频繁,自顾不暇。 韩青上辈子胸无大志,做了金牌离婚咨询师,赚了一些钱财就心满意足。 而周敏上辈子的目标,却是做一个宇航员,探索星辰大海。 “郎君跟她,还说了什么鹦鹉国的话,我们更听不懂,所以,郎君更不用担心。”许紫菱的话,再度传来,让韩青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吹牛,就好。免得日后相见之时,被人当面笑话。 至于星辰大海,以及“碑上无字,千秋留名”之类,乃是周敏的志向,与他关系不大。(注:碑上无字,说的是武则天。) 他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被“发配”到金牛寨期间,周敏写来的信,读起来枯燥无味,并且特别像薛宝钗了。 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嫁给原来那个韩青,只是替原来的那个周敏,尽一个未婚妻的义务。在其未婚夫落难之时,给予勉励。 而听说了自己抄的那首《临江仙》,又听说了黑火药,以周敏的聪明,立刻猜到了,此韩青早已不是彼韩青。 恰好,她也不想替原来那个周敏,兑现婚约,所以,干脆千里迢迢寻了过来,当面跟自己做个了断。 了断的结果,自然是双方都满意。 韩青自己,穿越之前胸无大志,穿越之后,志向也没多大。想改变这个世界,也只打算从自己身边做起,做多少算多少,从没想过指点江山。 而周敏,穿越之前立志做一个女宇航员,穿越之后,目光依旧盯的是星辰大海。 周敏没时间像他一样,把难得的一次重生机会,浪费在儿女情长上。 周敏以前受到的教育,也无法接受,她将来的丈夫,左拥右抱。 所以,他和周敏,虽然是同类,虽然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却注定走不到一起。 所以,他们只能一醉之后,就此挥手告别,从此为各自为对方,遥遥地喝彩。 说昨晚没有任何遗憾,那是自欺欺人,毕竟,穿越这种事概率低于小流星撞地球。他和周敏,很难再找到第三个同类。 但是,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足够的理智,去压制住这种遗憾,以免造成悲剧的结局,将来追悔莫及! “郎君,感觉好些了吗?如果好些了,妾身就去安排人打热水来,给郎君洗脸。”发现韩青魂魄好像飘到了几十里外,窦蓉轻轻放下汤碗,柔声询问。 昨天,她感觉到的压力,远远超过了当初许紫菱的到来。 幸好,那个女人自己走了。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嗯,好多了,我自己起来洗!”韩青在肚子里悄悄叹了口气,起身,下床,笑着走向脸盆架。 自有婢女拎着陶壶入内,帮他兑好洗脸水。许紫菱默默跟上,替他拿起毛巾。窦蓉则不放心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这样的日子,还有啥好遗憾的? 韩青摇摇头,然后笑着左顾右盼,张开手臂,将忐忑不安的窦蓉和许紫菱,一并揽入自己的怀中,“别担心,星辰大海是别人的,我更在乎眼前!” 第155章 家事 “郎君,有人在呢?”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韩青抱在怀里,但是,与别的女子,同时被抱,却为平生以来头一遭。窦蓉顿时笑脸涨得几乎滴血,用求饶般的声音提醒。 另一侧,许紫菱则全身紧绷,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逃走,然而,她的两条腿,却抖得根本无法站稳,想了想,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让她们回避便是,谁家夫君不抱自家婆娘。”韩青在窦蓉脸上轻轻啄了一下,柔声说道。随即,又看了看像煮熟了的虾米一般的许紫菱,将双臂抱得更紧。 丫鬟和仆妇们,有非常有眼色退下,顺手,帮自家老爷,关好了房门。 大户人家,荒唐事多,丫鬟们早就见怪不怪。其他像韩提刑这般年纪的公子哥,通常家里妻妾成群,孩子也早就生下一大堆了。而韩提刑到目前为止,却只有一妻一妾,儿女未见到半个,日夜加倍努力,也是应该。 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接下来,韩青却没有任何动作。轻轻抱着窦蓉和许紫菱二女左看右看,便已经心满意足。 二女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豁出去一切陪着他荒唐一回,以抚慰他送走周敏之后心中的遗憾。然而,却迟迟没等到风雨的来临。先后偷偷睁开眼睛,偷偷向他脸上打量,却看到,他早已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郎君怎么了—”窦蓉的心情,顿时又变得忐忑不安。轻轻挣扎了一下,柔声询问,“是不是还头疼。我去让人再给你端一点儿醒酒汤过来。”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韩青笑着松开手臂,低声解释,“我在算,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来不来得及?是去青州赴任么?郎君需要准备什么?妾身这就去做张罗。”听韩青好像要开始跟窦蓉说正经事,许紫菱赶紧也脱离了韩青的掌控,扬起一张红晕未褪的脸,柔声追问。 “去窦家堡,提亲。先把跟蓉娃的婚事确定下来。不能老让她没名没分。”韩青想了想,满脸郑重地回应。 “郎君,郎君自己做主就行了。妾身,妾身派人去通知我阿爷!”窦蓉闻听,心中的忐忑顿时变成了欢喜和娇羞,手捂着脸,转身就逃。 “妾身帮忙去准备上门礼!”许紫菱羡慕得两眼放光,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争不过曾经跟韩青同生共死的窦蓉,想了想,蹲身行礼告退。 “你别急着离开。”韩青却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你在这边,可有什么亲人?马上咱们都得去青州了,你既然决定要这辈子跟着我,咱们总得也把礼数走个周全才好。” “这,这……”许紫菱的眼睛,立刻开始发红,眼眶之内,珠泪盈盈。“多谢郎君怜惜。妾身是自幼被人贩子拐走卖给扬州那边的养母,然后又被养母转手卖给莲花班的。亲人应该有,但是妾身却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姓什么,住在哪里,妾身……” “那就让窦蓉的父亲,认你做个干女儿,可好?”韩青听得微微叹气,然后柔声询问。 “窦,窦堡主如今乃是地方名士,我怕,我怕他嫌我出身轻贱。”许紫菱愣了愣,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的卖身契,早就被有眼色的地方小吏,从一大堆抄没而得的物件中找出来,主动送到了韩青手上。 而韩青,也早就将卖身契,归还给了她。 所以,按大宋律法,如今她现在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自由身。然而,在世人眼中,她却永远摆脱不了风尘女子印记,无论她卖身契,掌握在谁人之手。 “没事,我亲自写信给他。如果他不愿意,我就去问,张帆和王武,愿不愿意认你当个干妹子。”韩青稍加斟酌,就明白许紫菱心中悲从何来,笑着抱了抱她,柔声承诺。 许紫菱闻听,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索性将头抵在了韩青肩膀上,泪流滂沱。待将心中所有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家丈夫还没吃饭。赶紧又站稳了身体,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谢罪,“郎君,刚才妾身欢喜得糊涂了。妾身这就收拾朝食,还请郎君和窦姐姐,原谅妾身失礼。” “让丫鬟们把朝食端到二房,咱们三个一起吃。边吃边商量,具体细节。正式婚礼肯定得等周敏那边,把退亲文书送到。但定亲礼,却可以先操办起来。”韩青笑了笑,一边抓起毛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肩膀,一边柔声吩咐。 许紫菱见状,心中愈发愧疚。赶紧又低低道了一声歉,小跑着冲出门外,却差一点儿,又跟站在门外的窦蓉,撞了个满怀。 “我跟我阿爷去说,你放心,他巴不得你我变成姐妹。”窦蓉练过武,反应敏捷,轻轻扶了许紫菱一把,用极低的声音承诺。 “嗯,多谢姐姐!”许紫菱知道,自己刚才趴在韩青肩膀上,嚎啕大哭的模样,肯定都被窦蓉看了去,却顾不上害羞,快速蹲身行礼。 窦蓉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又用更低的声音吩咐,“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厨房,安排朝食。顺便在路上,商量一下如何置办衣装。很多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懂……” “我也不懂。不过,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商量。”许紫菱红着脸,轻轻摇头,随即又轻轻点头。然后跟着窦蓉,快步走远。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昨晚的事情。 权当周敏,只是旅途中遇到的一个陌生人。跟自家丈夫聊得投缘,喝得尽兴,酒席散后,就永远不会再见。 其实,昨晚,周敏和韩青之间,还发生过几句争执。韩青忘记了,她们两个,却清楚地记得。 当时,周敏已经喝高了,拍打着桌案,笑韩青是刘景升之子。 韩青当时好像很生气,还跟她斗了几句嘴。然然,转瞬却又笑着说道:“刘景升之子,也没什么不好。韩某乃是凡夫俗子,只求对得起自己所爱的人,俯仰无愧。至于天下姓刘姓曹,韩某不关心,也管不着。” 周敏当时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以至于,争执后没多久,便意兴阑珊地准备告辞。 而她们两个,那一刻,悬着的心,却立刻放了下来,并且充满了欢喜。 第156章 白纸作画 职业前景不错,收入丰厚,还没有失业之忧。 家世背景雄厚,身体前主人的灵魂也不再成为困扰。 还有两个如花似玉,且轻易不会吵架的媳妇。 这种日子,韩青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切切实实享受到了,他又怎么可能轻易舍弃? 对于周敏的理想与热情,他理解并表示佩服。然而,他却不会因为对方理想远大,就愿意成为对方的得力臂膀或铁杆追随者。 相对于打碎万恶的旧时代,重新塑造一个新世界。他更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修修补补。 相对于热心热血的理想主义,他更愿意仔细观察,并且小心接受一部分现实,尽可能地享受眼下的生活。 所以,送走了周敏之后,韩青立刻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小家庭建设上。 趁着眼下自己人还在长安,他先请媒人,正式向窦家求婚。同时将许紫菱的身份问题,彻底解决掉。 因为没有爵位,他只有资格娶一个正妻。不过,却可以给许紫菱安排一个娘家,让后者也有个根。 眼下永兴军路,刚刚经历了一轮动荡,长安城内的房价和周围的地价大跌。他刚好花钱买上几栋宅院和几百亩田皮。(注:田皮,土地经营权。各朝各代,开国之初,都明令禁止土地兼并。所以民间购买土地之时,通常只买田皮,田骨还归属于原主人。以绕过这条政令。) 大宋如今是第三任皇帝当政,而据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至少要到第四任皇帝仁宗当政之时,盛世才真正来临。 届时,哪怕不当官,告老还乡,他仍旧凭借房价和地皮的飞涨,稳稳地做个富家翁。 …… 快乐,满足,且享受,用这三个词,形容眼下韩青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然而,好景不长,寇准前脚刚走,他就立刻快乐不起来了。 原因无他,寇准在时,无论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他都可以向寇准请示。拼着被对方斥责几句,也能落个一身轻松。 而现在,寇准走了,他再遇到麻烦,立刻没地方可以请示了。而折惟忠在上个月离开之时,还把一大堆事情推到了他头上。 结果,他现在遇到事情,既不能指望有朋友帮忙,也找不到高人指点,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解决,每天都累得形神俱疲。 俗话说,屋漏必逢连夜雨。 原本他还指望耍个赖,把所有不容易处理的事情,封存入档,等新任的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公事周可望一到,立刻全都推给后者解决。 结果,没等他把手头事情,分出轻重缓急。噩耗先一步传来,新任永兴军路提点刑狱公事周可望在赴任途中,遭了雨淋,不小心寒气入肺,性命垂危! 这年头,没有任何抗生素,得了急性肺炎,基本只能靠汤药调养,一时半会儿很难痊愈。 而只要周可望自己不主动请辞,按照大宋的惯例,朝廷也不能因为他生了肺病,就换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结果,姓周的一日不来,韩青就无法将手头事情交接,只能顶着京东东路副提刑的职位,继续替永兴路干活。 而京东东路,因为前期派去的王钦若和丁谓两人,配合默契,倒也成功抑制住了局势糜烂。暂时,并不急着有一位副提刑官兼控鹤署判官,前去帮忙。 “既然不需要韩某,当日何必急着调韩某去京东?”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不去京东东路,也不会耽误那边任何事情,韩青忍不住在肚子里偷偷嘀咕。 然而,腹诽归腹诽,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把寇准和折惟忠两个,联手留给自己的坑,一个个填平。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夏天就过去了一半。 到了六月中旬,韩青手头的活,也差不多处理干净了,调养好了身体的永兴军路提刑官周可望,也终于姗姗前来赴任。 待二人照章办事,循规蹈矩地将工作交接完毕。也就到了七月。韩青恼恨周可望故意等自己收拾完了烂摊子,才赴任,干脆借口天气炎热,又带着窦蓉、许紫菱,回定安县去住几天,熟路看了看窦蓉的父母,然后才慢吞吞地前往青州。 这回,他可不再是只身赴任。而是利用京东东路提刑司,还是一个空架子的机会,将愿意跟着自己走的弟兄,如李遇、张帆、王武、刘鸿等人,全都调去了那边。顺手,将都头武二等镇戎军老兵,也给塞进了京东东路控鹤署,成了控鹤署的指挥和虞侯。 这样做,也算不得胆大妄为。 大宋控鹤司,虽然与辽东南面司,党项飞龙司齐名。但是,控鹤司以前在大宋地方上,只有一些秘密据点,根本没有正式官署和分支机构。 而各路提刑司,以前虽然存在过,但是存在时间非常短暂。很快,就在太宗皇帝赵光义的力主之下,并入了转运司,成为了后者的一个子部门。 如今,大宋官家赵恒,汲取永兴军路红莲教作乱,汴梁这边却后知后觉的教训,将提刑司从转运司之下独立了出来,又在各路开设了控鹤署,明显带着几分“改革试验”的意味。 既然是“试验田”,提刑司和控鹤署这两个部门,就不可能有什么完整的架构和章程。特别是后者,简直就是一张白纸,韩青无论怎么“作画”,都没人能指责他出格。 当然,如果控鹤署做不出任何成绩,或者拖了其他部门的后腿,到头来,这个责任,也得韩青自己来背。 甭指望还像永兴军路这边,干好干坏,都有寇准帮忙补窟窿。 人越多,事情就越杂,赶路的速度,就越不可能快得起来。 韩青自己,也不想走得太快。穿越到大宋一年半了,他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周围的风光。此番前去京东东路赴任,要横穿半个大宋,刚好可以趁机一饱眼福。 于是乎,车队走走停停,原本一个月就能抵达青州,结果从长安出发走了半个月,才来到了永兴军路东南部的华山附近。 上次一次韩青路过华山,原本打算拜见陈抟的嫡传弟子,请对方帮自己解决心脏里的残魂问题。然而,没等进山,他就遭到了黑白两道的联手通缉,只能抄小路落荒而逃。 这次,他虽然不再受残魂困扰,却仍旧想着,去跟陈抟的嫡传弟子火龙真人见上一面。转弯抹角问上一问,灵魂穿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并非他迷信,从科学角度,这个问题肯定荒唐无比。但事实上,却发生在了他身上。所以,他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从玄学角度,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谁料,车队刚刚走上通往华山的岔路,还没等重新加速,身背后,就有一辆双马拖曳的轻车,风驰电掣般追了上来。 车辕上,有个满身是尘土的男子,叫喊得声嘶力竭,“前面可是韩判官的座驾,麻烦各位兄台通禀一声,夏州李德昭,特地前来求救!请韩判官,务必救我家娘子一命!我家娘子是白泽,韩判官认识她,李某愿意拿出任何代价!韩判官,救命——,救命——” 第157章 风云突变 “停车!”听到白泽两个字,韩青果断下令。 虽然白泽最开始出手帮忙,和后来跟他交往,都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但是,对他和窦蓉两个的救命之恩,却不可否认。 所以,眼下白泽有难,他出手相助,也是义不容辞。 “吁——”车夫刘永是个老手,大喊着缓缓拉紧缰绳,让马车减速。车队中的其他车辆,也陆续放缓速度,转眼间,就在岔路口停成了一条长龙。 “韩判官,救命,救命。我娘子白泽受伤了,腐气入体。全天下,只有你可以救她。如果你能治好他,李某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后面追上来的男子也拉紧挽绳,不待轻车停稳,就纵身而下。高举着双手,冲向韩青所在的车队。 恰好韩青推开车门,与窦蓉联袂而出。看到求救者的模样,顿时又大吃一惊。“李德昭,真的是你?” 记忆里,李德昭是个略黑微胖的公子哥,浑身上下,富贵气无法掩饰。 而眼前求救之人,黑得像个木炭,眼窝深陷,两颊瘦若刀削,全身上下挂满了尘土和泥浆。如果寻常人没注意到其衣服的质地和手上的羊脂玉扳指,肯定会将其直接当成乞丐。 “是我,是我。韩判官,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害你,是我派的人,与白泽无关。求你千万救救她,千万救救她!”李德昭立刻停住脚步,连连作揖,声音中,隐约已经带上了哭腔。 “怎么回事,带我去看!”韩青不知道李德昭什么时候派人害过自己,却也不相信李德昭为了除掉自己,肯以命换命,皱了皱眉,纵身跳下马车。 “哎,哎——”李德昭如蒙大赦,转过身,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己的轻车跑去。看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儿西夏世子气度?分明就是一个因为妻子生病而急疯了的丈夫。 韩青见状,眉头立刻就是一皱。脚步本能地放慢。看到他忽然提高了警惕,紧跟上来的窦蓉,武二、王武等人,也同时将手按向了腰间兵器。 不是韩青多疑,在他的记忆里,李德昭可不是如此专情之人。甚至在前往汴梁“就学”的路上,这厮还没忘记了花钱捧那个红莲大家的角。 而那位红莲大家,当时也对李德昭动了心,双方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模样,当晚所有人都能看得见。 倒是白泽,每次提起李德昭,眼睛里都放着崇拜和幸福的光芒。很显然,对李德昭情根深种。 在跟白泽吃酒之时,韩青好几次,试图提醒对方,李德昭花心。然而,看到对方提起李德昭之时的眼神和表情,又不忍心让她难过,只好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悄悄咽回了肚子里。 如今白泽受伤,李德昭忽然变成了一个专情的好丈夫,前后落差未免太大! “她全是为了我,为了我!”根本没留意到身后的变化,李德昭一边头前领路,一边念经般补充,“我不该回夏州的,我不该回夏州的,如果我继续在大宋做人质,什么事情都没有。我……” “二哥,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低估了大哥的胆气和手段!”一个粗哑却非常好听的女声,忽然从轻车内传了出来,有气无力,却是白泽无疑。 “白姐,你受伤了?为何不早点儿来找我?”韩青闻听,又皱了一下眉头,双手抱拳,快速询问。 那辆车很小,充其量只能坐两个人。而凭借李德昭夫妻外加一个帮手,即便拼上性命,也不可能行刺之后,全身而退。 “我,我原本以为,是小伤。”轻车的门动了动,却没有打开,白泽的回应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二哥,帮我开门,我想透透气。” “哎,哎!”李德昭答应着上前,将车门拉开。阳光照入车内,立刻照亮了白泽的身型和面孔。 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没隐藏着任何帮手。天气炎热,她穿的都是单衣,然而,却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滚滚涌出。 “白姐——”韩青虽然上辈子只学过几天急救术,对于这种味道,却不陌生。本能地向前冲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车厢门框,“你伤在哪里了?为何不用我教你的医术,用烈酒清洗伤口。来人,把她抬出来,抬到我的马车中去。这么热的天气,把你闷在如此狭窄的车厢里,简直就是谋杀!” “我,我可是党项飞龙司的判官啊,怎么,怎么可能宝马高车?”轻轻翻了眼皮,白泽主动替李德昭辩解,不肯因为有求于韩青,就让自家情郎受到丝毫委屈。 “来人,换车,下换了马车再说。蓉娃,你去让紫菱换辆车,把咱们的车腾出来。”韩青吃了被瘪,却拿对方没办法。摇摇头,继续高声安排。 武二立刻带着三名老兵来到车厢门口,试图抬白泽下车。李德昭却轻轻推开了众人,苦笑着说道:“我自己来吧,她的伤在后背上。我背着她,比抬着她强。” “二公子如果背得动她,也好。”韩青想了想,轻轻点头。 他现在可以确定,李德昭是真的很在乎白泽。但是,心里有了在乎的人,居然还能在外边寻花问柳,如此矛盾的行为,实在又令他无法理解。 虽然他上辈子也荒唐过,但是,他上辈子之所以荒唐,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真心相爱的人。而李德昭和白泽两个…… “我现在不是二公子了,跟你当初一样,是夏州的通缉犯!”正感慨间,却听见李德昭叹息着解释,“我们夫妻两个,都是!” 说着话,此人已经将白泽背在背上,踉跄着走向了韩青的座驾,“夏州请求大宋协助缉拿我们夫妻俩的公文,应该不日就到。届时,还请老兄代为遮掩一二。” “通缉,为何?”韩青听得两眼发直,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我,我把你的救命秘法带回了夏州,救,救了很多人。”趴在李德昭背后的白泽,轻轻扭过头,有气无力地解释,“夏王六月份征讨吐蕃,中了箭。郎中用同样仿佛给他输血,他却伤势加重,当场就回归了天国。” “大哥说我和白泽,联手谋杀的父王。”李德昭接过话头,苦笑着补充,“八个大族长老,有四个支持他,一个卧病在床,剩下三个则将信将疑。我们夫妻俩百口莫辩,被大哥派兵杀上了门。亏得白泽手下的飞龙司弟兄,舍命相救,才突围而出,一路逃到了大宋!” 第158章 越权 “你们直接就给夏国公输血了,没有配型?”韩青被震惊得脑子嗡嗡作响,将李德昭的话完全忽略,只揪着白泽的陈述追问。 如果事实没超出他所预料的话,党项大酋长,将大宋边境杀得十室九空的夏国公李继迁,恐怕是这世界上,第一个有明确文字记载的,死于异型输血反应的患者。 而输血术,却是年初的时候,被他作为战场急救术的一部分,抄录下来送给的白泽! 这样算下来,李德昭的大哥李德明,将夏国公死因,算成白泽和李德昭两个联手谋杀,其实也不算错! ”没,没有,我们没有草菅人命。我们按照你讲的道理,专门配过血型。夏王还给每个将军和各族长老,另外配备了三到五名血奴!”担心白泽劳累过度,李德昭一边将她送进韩青的马车,一边主动替她辩解。 “血奴?”韩青听得似懂非懂,眉头迅速骤紧。 “就是专门养着,关键时刻给大人物输血的奴隶!”李德昭急着求他出手救自家妻子的性命,不待他追问,就主动解释,“白泽将你的战场急救术带回夏州之后,父王,抱歉,我习惯了。按照大宋规矩,应该叫他夏国公。我父亲谨慎,专门找了死囚,砍伤之后输血。结果只要按照你说的方法,配好血型,十个受重伤的里头,输血之后能活下六个来。所以,就给族中每个重要人物,都提前预备好了血奴,以防万一。” “我们那边,和大宋不一样,给族长和将军们做奴隶,是一种出路,甚至很多人以此为荣!”熟悉韩青的性子,白泽低声在旁边帮腔。 “因为受伤之后死去的危险大幅降低,父亲开春后,才领兵跟吐蕃人争夺大非川。原本大获全胜,唯一意外,就是他自己不小心中了流箭。” “血型,血型是提前配好了的,血奴长得强壮。” “本来不需要输血,但父亲年纪大了,身体虚。才在大哥和郎中的联手撺掇下,输血补血。” …… 他们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总算向韩青解释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白泽在年初带着战场急救术回到夏州之后,党项大酋长李继迁,却不相信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神术”,这么容易到手。 担心韩青在战场急救术里埋陷阱,他召集郎中,拿死囚做实验,反复验证。最终,确定了输血术有效,并确定了血型的正如韩青所写,分为甲、乙、丙、甲乙四种。 党项实行的是半奴隶制,民风受吐蕃影响,甚为野蛮。所以,李继迁为了避免今后自己和族中重要人物受伤施救不及,就根据族中重要人物们的血型,提前给他们配备了三到五个身强力壮的血奴。 与此同时,因为烈酒和战场急救术的推广,党项人在征服周边其他游牧部落之时,将士们的战损率大幅降低。不仅极大地鼓励了党项铁鹞子们的士气,同时,也令李继迁的野心迅速膨胀。 为了避免吐蕃人威胁到自己的侧翼,今年四月中旬,李继迁带领八千党项铁鹞子直接杀上了高原,一举将大非川拿到了手里,将来不及组织抵抗的吐蕃人,杀了个血流成河。 随即,暴怒的吐蕃王以倾国之兵来战,又被李继迁给杀了个落花流水,不得不向李继迁割地纳贡,以示屈服。而李继迁,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千出头铁鹞子的伤亡,和他本人被流箭所伤。 原本这点小伤,不算啥大事儿。大非川附近气候寒冷,伤口很难化脓。 而党项所造的铁甲,也是出了名的结实,即便恰好被流箭射在了两片甲叶的拼接处,也无法对穿戴者造成致命伤。 偏偏李继迁自己犯了糊涂,见给伤号输血总能收到奇效,便起了以血补血的念头。在其长子李德明和郎中的话,大量从血奴身上抽血,输入自己体内。 结果,虽然血型相符,仍然造成了重大医疗事故。李继迁当场惨死,为他输血的两名血奴,也被暴怒的李德明亲手大卸八块! “要么是你兄长,勾结郎中,偷偷将血奴换了人。要么,是输血太快太多所致。”听完了李德昭和白泽两个人的解释,韩青心中立刻就有了答案。 人的血型远非四种,并且每种之下,还能继续多次细分。哪怕是他穿越之前的医院,都不敢随便给病人输太多的血。而李继迁却拿着人血当补品,出事故只是早晚的问题,根本不可能避免。 “我怀疑是大哥偷偷换了血奴,然后栽赃于我和白泽!”李德昭的需要,却跟韩青的推测不太一致,直接忽略了他后半句分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被他先下手为强。” “让我洗干净了手,先看尊夫人的伤吧!其他事情,不妨以后再说。”韩青没心思,跟李德昭去讨论到底哪一种原因,导致李继迁死亡的可能性更大,摇了摇头,果断转移话题。 已经走在了前往青州上任的路上,党项那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管。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李继迁什么时候亡故,因何而死,他也不太清楚。 反正,对韩青来说,李继迁这个时候死掉,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在李德明完全确立起绝对权威之前,夏州肯定不会轻易再叛出大宋。让大宋朝廷也能暂时缓一口气,集中精力,对付日渐强盛的辽国。 “伤在背后,我按照你教的办法,反复用烈酒清帮她洗过了。可是伤口还是很快就开始腐烂流脓!”李德昭也知道,韩青不可能帮助自己争夺夏州的继承权,果断跳上马车,去解白泽的外袍。 “先等一下,我得准备场地,和热水,刀子,烈酒,白布等物,还有止血的药!”被李德昭的急性子,给吓了一跳,韩青赶紧摆手阻拦。 党项民风彪悍,李德昭为了救白泽性命,不在乎白泽当众裸露身体。但是,作为白泽的朋友,韩青却不能不主动替对方着想。 此外,作为一个只学了几天战场急救术的外行,韩青也不敢轻易打开白泽的伤口,重新处理。总得多做一些准备工作,以免手术失败,反倒令伤势更重。 因此,不管李德昭如何着急,韩青都先命人取来蜂蜜和清水,让此人喂白泽吃下,以便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救治。 随即,他又命人于旷野中的空地上,临时扎下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作为手术室。 紧跟着,又分别安排人手,去最近的集市上购买烈酒,精盐。准备热水,白布。并且就地采集蒲公英,小蓟、鱼腥草等药物,用清水冲洗干净,绞制汁液,以备不时之需。 并非因为白泽是他的朋友,导致他准备得格外仔细。而是因为对方的情况,远比表面看到的糟糕。 根据李德昭的描述,和白泽身体上正在散发出来的气味来判断,韩青认为白泽极有可能,是中了游牧民族常用的“毒”箭。 这种毒箭,于箭头的所抹的毒药,却不是什么蛇毒或者有毒矿物。而是人或者动物的粪便,或者动物死亡腐烂之后,留下的高浓度浆液。 换句话说,白泽当时中的那支箭,箭蔟上沾满了各种致命细菌。 甭说李德昭这种没学过任何医术的人,无法用烈酒彻底将细菌清理干净。就是换做韩青本人,将当年学到的战场急救术,发挥到百分之一百,也很难保证,白泽的伤口,不会进一步感染。 更何况,从夏州逃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到华山附近,少说也得花费十天。再加上李德昭发现伤口恶化所需要时间,恐怕白泽受伤的具体日期,至少是在半个月之前。 “提刑,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就在韩青忙得脚不沾地之际,窦蓉的舅舅李遇,忽然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请示。 “说罢,你跟我还有什么客气的。”韩青放下正在过滤蒲公英汁的白布,笑着点头。 在他逃离定安之初,李遇曾经收留过他和窦蓉两个,并且跟他谈的颇为投缘。李遇的儿子,还为此被刺客所伤 所以,当他洗清冤屈,出任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之时,便在寇准的允许之下,举荐李遇,做了提刑司的七品知事。 此番他高升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公事,自然又把李遇当做心腹,带在了身边。而后者,无论出于亲情,还是为了个人前途,都会竭尽全力辅佐他。 这回,李遇显然发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四下看了看,迅速补充,“提刑,官家委你兼任京东东路控鹤署判官之时,似乎没有言明,控鹤署的管辖范围。” “本身就是一个空架子,里边加上你我,总计踩十来个人,还能管到哪去?能将张巡使遇刺一案,捋清楚了,就已经得烧高香了!”韩青对于到任之后,该怎么做,根本还没顾上仔细去想。因此,笑了笑,顺口回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被韩青的迟钝,气得胸口发堵,李遇努力调整了几次呼吸,才以更低的声音,继续补充,“我想向你请支令箭,去夏州彻查李继迁的死因!如果能证实,他是被李德明所害……” “什么?”韩青手一哆嗦,差点儿将刚刚过滤出来的药汁打翻在地。 受上辈子学过的历史知识影响,他一直没把党项人,当成大宋的心腹之患。所以,刚才听到李德昭怀疑,是李德明串通郎中,故意害死了夏国公李继迁,也立刻选择了袖手旁观。 而李遇,在担任子午寨巡检期间,却切实感觉到过夏州对大宋的压力,并且多次听闻过边塞各地,遭受党项铁鹞子屠戮的惨状。所以,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让党项人血债血偿! “我想去证明,李继迁是被李德昭害死的。”唯恐韩青听不明白,李遇索性把话说得更为直接。“若成,至少能保证我大宋西北,二十年内再无边患。若是不成,我顶多是死在那边,后世自然会传颂,我李遇孤身入夏之壮举,让我青史留名!” “这……”韩青听得心头热血滚烫,却无法立刻做出决定。 李遇是窦蓉的舅舅,他真的不愿,让对方只身去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此外,虽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京东东路控鹤署,不可以管其他地区的事情。但是,夏州距离青州,终究隔着三千余里。这个节骨眼上,他把李遇派去了夏州,过后,很难让言官不在距离上做文章。 正犹豫间,忽然又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唤,“韩判官,韩判官,救命,救命!我娘子晕倒了,我娘子晕倒了!请你快点救她,快点儿救她。” 紧跟着,李德昭疯子一样冲到了他面前,双膝跪地,納头就拜! 第159章 未来 韩青闻听,立刻顾不上考虑其他,拉起李德昭,撒腿就往自己的马车方向跑。 待跳入了车厢,定神细看,只见白泽双目紧闭,面色青灰,气若游丝。 很显然,前些日子,她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力,才强撑着没有倒下。此刻终于走到了能救自己的人面前,心态一放松,无论精神和体力,都迅速难以为继。 “白姐——”韩青看得心中发痛,低低呼唤了一声,不再顾忌男女之嫌,抱起对方就往刚刚支好的大帐冲去。 李德昭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明显也是到了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垮掉。 韩青没工夫管李德昭的死活,将白泽脸朝下平放在帐篷内临时支起的床榻上,立刻转身又冲出了门外,调兵遣将,“蓉娃,紫菱,你们两个,用盐水洗了手,用白布遮了口鼻,进来帮忙!” “武二,带人在帐篷外生一堆火,用开水煮我救人用的刀具!” “张帆,去催烈酒,烈酒到了,立刻拿进来!” “王武,把绞好的草药汁,给我端到门口……” “嗯!”窦蓉、于紫菱等人,也从李德昭的表现上,意识到情况不妙。答应着分头开始行动,很快,就将韩青指派下来的任务,一一落到了实处。 “蓉娃,你练过武,去把白姐后背处的衣服剪开,把包扎物和药物去掉。” “紫菱,你用盐水清洗伤口周围。” “李德昭,你也别光着急,你去除了白姐的鞋袜,用手指按压她脚心处的穴位。还有,肩甲两侧,后腰两侧,也需要按压。具体位置,这张纸上有,等会儿让我夫人指给你看。” 重新进入帐篷,顺手拉紧了充当帐篷门的布帘,韩青继续发号施令。 去年在向张郎中等人传授急救术之时,有感于止痛和消炎手段的贫乏,他曾经跟对方探讨过一些可行性方案。原本是为了有备无患,实际效果也有待验证,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用到了朋友身上。 “嗯!”窦蓉、许紫菱和李德昭三人,手忙脚乱地执行命令。很快,就将白泽背部的衣服,包扎物和药物,以及血迹、脓液,清理干净。将伤口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 韩青用白布捂住口鼻上前细看,顿时,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白泽整个脊背,都已经肿成了乌青色。肩胛骨之间的伤口,虽然只有筷子粗细,却不停地在向外溢出黑灰色脓液。越是靠近伤口周围肌肉和皮肤,肿得愈发厉害,已经黑中透亮。 “怎么样?你能治好她,对不对?我知道,你连肚子被射穿的人,都能救回来!”还没等他将一口凉气吞完,李德昭的声音,已经又在他耳畔响起,隐约带着哭腔。 “你先别急,我想想,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抬手擦了下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韩青咬着牙回应。 这种程度的感染,恐怕他上辈子三甲医院的外科主刀,见到之后都会感觉头疼。他光凭两周战场急救培训,怎么可能有任何把握? 然而,白泽的情况,已经耽误不起。如果他不动手施救,恐怕没等李德昭找到更合适的大夫,白泽就已经香消玉殒。 想到这儿,他干脆把心一横,低声说道,“先想办法除脓,把伤口里的脓液都除掉,以免情况继续恶化。然后……” “我来!这个我会!”话音未落,李德昭已经主动请缨,随即将嘴凑到了白泽伤口上,奋力猛吸。转眼间,就吸了满满的一大口脓液,扭头吐在了地上。 “往盆子里吐!”韩青阻拦不及,只好将提前准备好的木盆,放在了李德昭脚下。紧跟着,又迅速命令窦蓉,出去准备瓷杯,或者拳头大小的酒盏、罐子,最好是瓷的,没有的话,木头的也行。 因为知道旅途漫长,所以,窦蓉提前准备的随行物资当中,倒是不缺茶杯、酒盏、罐子等物。很快,她就按照韩青的描述,将差不多大小的瓷器,全都命人找了出来,送进了帐篷。 而李德昭嘴里吐出来的脓血,也渐渐变成了鲜红色,很明显,他在途中,不止一次采取过类似手段,从伤口处吸脓,早已驾轻就熟。 韩青将李德昭的动作,以及脓液的颜色,都看了个清楚。虽然对此人仍旧没任何好感,却也不觉得像原来一般讨厌。 人的唾液,本身就有溶解细菌的作用。李德昭如果先前就多次如此尽心地,替白泽吸出伤口的脓液,白泽身体内部的感染情况,就有可能,不会像外表看起来这么严重。 “你先歇一歇吧,我用火烤了瓷罐,给她伤口拔毒!”看看伤口处,已经不主动往外溢脓血了,韩青推了李德昭一下,带着几分希望低声吩咐。 “嗯!”李德昭现在,对他言听计从。立刻停止了吮吸,坐在病榻旁的椅子上,气喘如牛。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继续盯着白泽,仿佛自己只要一眨眼,对方就会化作蝴蝶飞走一般。 “二哥,是你吗?”被他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白泽又从昏迷中痛醒了过来,艰难地歪了歪趴在床榻上头,柔声问道。 “是我,是我!韩判官也在,他让我帮你处理伤口。”李德昭立刻又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动床头,蹲在白泽的面前,大声汇报,“他说,一定能治好你。你别怕,可能会有点儿疼。我会帮你按摩穴位止痛。他的两个夫人也在,会一起帮忙。” “二哥,辛苦你了!”白泽脸上,不见半点羞涩,看向李德昭的目光中,也尽是温柔,“从小的时候,就是你护着我。没想到长大之后,我还是要让你护着。” “我愿意,我愿意!”李德昭红着眼睛,不停地点头,“你别说了,也别担心。保留点体力,韩判官说了,你需要足够的体力。才能支撑得住。” “嗯,我知道!”白泽温柔地笑了笑,脸上写满了新婚妻子般的幸福。随即,又艰难地将头转向韩青,“韩判官,是我硬拖着二哥来找你救命的。我知道,人力有时而穷,所以,你尽管放手施为。二哥肯为了我,离开夏州,我已经没有遗憾。” “你……”韩青瞬间,就明白了白泽的意思,心中顿时又闷又疼。 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李德昭继续留在夏州,必死无疑。所以才以寻找自己给她治伤为借口,将李德昭硬是从漩涡里拖了出来。 如今,李德昭已经到了华山脚下,距离夏州千里之遥。她已经放了心,所以,死而无憾。 “我要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借着低头用烈酒灼烧瓷罐的机会,他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咬着牙承诺,“白姐,你放心,治不好你,我绝不会放李德昭独自离开!” “多谢。”白泽瞬间也明白了韩青的承诺,笑着回应。随即,闭上眼睛,努力喘息。片刻之后,又再度将眼睛睁开,柔声询问,“韩判官,我心中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不知道,你能不能解释给我听。” “白姐尽管问,能回答的,我肯定不隐瞒。”韩青吹灭瓷罐中的酒精火,将瓷罐紧紧扣在了白泽后背的伤口之上。 白泽疼得身体一僵,额头上瞬间跳起了青筋。然而,她却努力让自己不陷入昏迷,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追问,“韩判官,你那天说,你想做一支火炬,改变大宋。但是你只说了一半儿。其实,我也想,改变党项。我跟你一样。只是,我嘴笨,无法像你,说得那么清楚。我也不知道,党项将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受伤势和剧痛的双重影响,她无法完全集中起精神,说出来的话,也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韩青,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边手把手,指导李德昭替白泽按摩穴位止痛,他一边努力思考,赶在白泽再度陷入昏迷之前,终于给出了答案。 “我心中的大宋,应该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贪官不再理直气壮,百姓受了委屈,不再忍气吞声。” “我心中的大宋,律法能约束并保护所有人。人和人之间,能有最基本的公平。凡是努力劳作者,都不再有冻饿之苦。凡是以善良对待他人者,不再遭受恶意的回应。” “我心中的大宋,军队用来保护自己的百姓,而不是替官员和皇帝,看家护院。读书是为了造福世人,而不是用来作恶和获取不义之财。权力必然获得监督,而不是为所欲为,直到被更大的权力碾得粉身碎骨。” “我心中的大宋,没有奴隶,没有贱籍。无论穷人,富人,官员,还是百姓,都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自由地呼吸,都能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心中的大宋,人们受到尊敬,是因为他的学问,品行,以及所作所为,而不是因为其是谁的儿孙。” “我心中的大宋,人生而平等……” 他知道,白泽已经听不见了。即便听见了,也未必听得懂。 然而,他却含着泪,继续补充,“白姐,你的党项,也可以一样。你不会说,但是你一直在努力。我知道,我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