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发疯后》 第一章 说书人 不过才辰时末而已,神都北城一间名为‘望角’的茶楼之中,大堂之内已经坐满了焦急等待的客人们。 茶楼傍湖而建,木梁看得出来已经有了些年头,上面的涂漆都有些褪去,显出几分古朴、深厚的样子。 已经十月末的天气,外头飘着零星的小雨,四周半卷的草帘压根儿挡不住‘呼呼’的寒风,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茶楼内等待的客人们的热情。 “堂倌,落叶先生几时才出来啊?” 有人坐得久了,茶水已经连喝两壶,终于忍耐不住,出声询问: “我们已经来了小半个时辰,专从西城赶来,就为了听这落叶先生说书的!” “就是就是!” 其他客人一见有人率先催促,也跟着大声的喊: “几时来呢?等了许久了。” “就来,就要来了!” 提着一个大长嘴茶壶的店小二听到客人催促,不由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赔着笑意哄了一句。 “这话都说三五回了,没一回真的来,你们茶楼是不是骗人的?” 有人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 其他人待要再闹之时,眼见堂倌即将压制不住之时——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压过嘈杂的抱怨,在众人耳畔响起: “……话说当年骊县之中,有一姓王的后生,父母早亡,与兄长相依为命……” “待及成年,嫂子看他不惯,将其赶入柴屋居住,每日干不完的活,仅换来一餐饭食,因手中无钱,所以而立之年仍没有娶妻。” “就这样,这王生很快便到了三十之龄,每日都暗自神伤不已。” “忽有一夜,正辗转难安之时,有一妙龄女子敲门,自称姓胡,说是隔壁县逃难的孤女,赶至此地,天色已晚,想在王家的柴房借宿一晚。” “那后生听她说得可怜,当即善心大发,便将门打开。” “月光之下,只见那女子美貌非凡,衣着打扮像是出自大户人呢,便又感惶恐又感荣幸,将那女子迎入柴屋里面。” 这一大段开篇,顿时将众人焦躁的情绪安抚了下去,解了那店中堂倌燃眉之急。 松了口气的堂倌飞快的在人群之间穿梭,替众人满上茶水。 正在这时,一个将折扇别在后背的枯瘦老头儿跑得满头大汗,从后堂之中大步出场,一开口便先讲了个故事的开口,引来了众人的喝彩声: “好!” “好!” 众人接连鼓掌,老者终于松了口气,双手握拳,向周围的人笑着躬身行礼。 “对不住了,老朽来迟,让各位久等,在这里给各位赔罪!” “见谅!见谅!” 二楼的一间雅间内,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女站在垂落的草帘前,隔着帘子的空隙,望着楼下的场景。 其中一个梳了双丫髻,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孩轻声的道: “这落叶先生在北城之中很有名气,说的故事很是新奇有趣,不少人特意赶来此地,就为了听他说上几句。” 另一个少女也只梳了简单的发式,穿了一身暗橘上衣,下身配深褐色的及地襦裙。 她比讲话的女孩高了半个头,伸了只雪白如玉的手,压制着编好的草帘一角,看着那说书人满脸堆笑的躬身。 “唉,等了半天……”少女叹了口气,声音娇软甜腻。 “没想到名满北城的落叶先生,竟然是个老头子。” 说话的同时,她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明艳无比的脸。 那少女约十五六岁,梳了时下大庆流行的少女发式,将额头头发拢起,挽了简单的髻,仅在耳后各分两缕青丝,垂在胸前两侧。 这发式将她一张鹅蛋似的脸庞完整的露了出来,那肌肤白皙细腻,好似上好的美玉,不见半分瑕疵。 最引人瞩目的,是她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那眼睛大而长,似是脸蛋上两汪黑白分明的湖泊似的。 眼尾上挑,在长睫映衬之下,眸中好似盈满了光辉,说话间眼波流转,看人时似是含笑带媚,又似是有少女谙不知事的天真。 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姚翝的小女儿,名叫姚守宁,今日是好不容易出门,带了贴身的丫环冬葵前来北城知名的望角茶楼听说书人讲故事的。 其实姚守宁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故事的开头。 哪知她来得迟,那说书人竟然更迟,让她等了两三刻钟,那说书人还是没见现身,直到众人都等得有些不大耐烦时,才姗姗来迟。 “长的也不怎么样……” 姚守宁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早就已经听说了望角茶楼之中名唤‘落叶先生’的说书人,一直对他都十分好奇,谁知等了许久,结果见了却是这么一个年过半百,身材瘦矮的老头而已。 “不过听着口齿还算清晰,就是不知道这后面的故事有没有意思。” 本来也是冲着故事而来,初时的失望之后,姚守宁很快就将思绪放回到了落叶先生讲的故事之上。 她提着裙摆,走回了桌边坐了下来,想起故事的开头,不由笑了一声: “这王家后生可能要倒大霉。” “什么善心大发,我看他是色欲熏心,不知死活才是。” “您可要慎言!” 站在窗侧的冬葵一听这话,嘴角像是抽了数下,默不作声的掀起了雅间的草帘,眼珠转往外头看了一眼。 姚守宁一见她举动,当即醒悟过来,把脸上的笑容一收,细腰一挺,装出端庄淑丽的样子。 今日她是与母亲一道出门,不过母亲有事,好说歹说,求了母亲暂时留自己在这茶楼等候而已。 算算时间,她的母亲已经去了好一阵子,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的。 她的母亲出身南昭县柳家,其父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子观书院学子,如今是名满南昭的大儒,与大庆不少学识出众的读书人都有往来。 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嫁的虽说是性格粗放的武夫,但为人却最重规矩、体面。 若她听到女儿刚刚那一番话,恐怕回去少不了要罚她抄写《慎言》。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功夫间,站在窗侧的冬葵像是看到了什么,身体一震,将撩起的草帘一松,转头向她挤了下眼。 同时脚步一迈,便已经弹站到了姚守宁的身侧。 就在这时,楼下听到马车轮滚动的声音,茶楼里的堂倌殷勤的声音响了起来: “太太来了!楼上早就留了雅座,您这边请!” 第二章 姚守宁 姚守宁的父亲掌管北城治安,虽在神都之中只是正六品,但在城北市井之间,却是十分令人畏惧的存在。 柳氏出行之前,北城兵马司的捕快早就过来打了招呼,店家不敢怠慢,听到堂倌招呼声的刹那,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也躬身出来,满脸笑意的将刚下车的柳氏奉为上宾,迎入了茶楼之内。 先前还讲得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一叠,插到了后背之上,一面趁机端起茶杯,连灌数口进喉咙,趁机缓两口气。 原本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茶楼,因柳氏一行的到来,又安静了片刻。 众人虽不知道柳氏身份,但从店家的态度以及柳氏一行气势,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好惹。 所以哪怕说书先生住嘴,其他人也不敢催促,一时之间热闹非凡的茶楼倒是冷场了片刻。 姚守宁心中默数了几声,便听到数串脚步声在楼阁之间响起,接着雅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满脸笑意的掌柜侧开了身,只见柳氏领了两个妇人,左右扶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今年三十有八,身材颇为高大而丰满,神态有些严厉,不言不笑间那股气势扑面而来,令得站在姚守宁身侧的冬葵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掌柜向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令他们赶紧再备茶水,并在柳氏进屋之后,体贴的关上了门,将外头窥探的眼神及寒风都隔绝。 “娘。”姚守宁一见母亲表情不对,不由问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继承了柳氏高挑的身段,站起来时比柳氏还要略高一些。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到了那被两个妇人搀抱的少女身上: “是不是看大夫不大顺利?” 她一面开口,一面也去扶那少女。 只见那少女裹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仅露出一张巴掌似的小脸。 此时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乌青,仿佛先前上楼的数步,都令她喘息不止。 姚守宁的手挽住那少女掌心,便被冻得一个激灵。 十月底的神都本来就已经很冷了,但姚婉宁天生又有不足之症,身体常年冰寒无比,这一趟出门,令她更是冻得身体哆嗦个不停,牙关撞击之间发出‘喀喀’的响声。 “守宁。” 少女喘了两口气,与她交握的刹那,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下意识的将妹妹绵软而细嫩的手掌牢牢握紧。 她是姚守宁的姐姐,今年十八,有自娘胎带来的病症,先天心悸而体弱,身体冰凉,一年四季大小病不断,为此让柳氏操碎了心。 “别提了。”柳氏皱了下眉。 她的贴身嬷嬷曹氏已经十分贴心的将她外头被浸湿的斗蓬取了下来,挂到了一侧。 雅间的桌子中点了一个碳盆,正往外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热气。 盆上有个铁架,温了一个茶壶,里面装了满满的热水。 柳氏伸出冻得已经有些发僵的双手,放到了那热源之上,冷厉的神情不自觉的松懈了少许: “我感觉这所谓的神医,倒与传闻之中大不相同,有些名不符实。” 她长相并不见美貌,尤其是身侧有个艳光照人的女儿相较之下,五官更显平庸,但周身气派却让人绝对无法将她忽视。 柳氏生一子两女,长子姚若筠,已经年满十九,目前正在筑山书院苦读,以期来年入场科考,能够一举夺得功名。 次女婉宁,今年十八,性情温柔而内敛,长相与柳氏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她身体不好,所以柳氏对这个女儿最为上心。 多年来,替她寻医问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女儿如珠似宝般带到十八岁的。 半年之前,柳氏就打听到江南有一个被人称为药王第十一代孙的医者要入神都。 这药王是生于两百多年前的大庆朝的一位传奇人物,据说医术出神入化,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曾被当年的大庆王室请入宫中,替贵人诊治。 据说此人继承了药王大半的本事,在江南一带十分有名,求医的人往来不绝。 自那以后,柳氏日夜期盼,打听到了这位孙神医入神都的时间,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要带姚婉宁一起去登门拜访。 她将希望寄托于这神医之手,希望他能调理好姚婉宁的身体,令她健康一些。 自昨晚姚翝得到消息,说是这孙医者进入神都之后,柳氏兴奋得几乎一晚没睡,天还没亮,便已经起身准备。 临出发前,没想到小女儿姚守宁也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央求着柳氏想与她一道同行。 这个小女儿是柳氏最后所生,性格古怪灵精,平日很能缠人。 她生于十二月末,差两个月就满十六。 与体弱多病,却又性格温顺的姚婉宁比,姚守宁几乎像是另一个极端的异类。 在她出生之前,姚家四口人的长相都并不出色。 姚翝是个武夫,称不上相貌堂堂,柳氏也只是姿容普通,生了一子一女,也仅能称为温雅秀气。 可偏偏这小女儿自出生之时,就长得格外的好看。 越是长大,那容貌就越是出色。 她自小身体健康,哪怕生于寒冬腊月,却从未有过头疼脑热或是不爽利的时候,就是性格奇怪,不如姚婉宁温顺,让柳氏向来有些头疼。 大庆朝民风不算保守,女子也不用养在深闺之中。 不过柳氏怕她长相招来灾祸,对她管束得格外的严厉,平日轻易不允她出门玩耍的。 没料到早上一被她缠住,柳氏那会儿急于带姚婉宁出门,没有功夫与她多说,又想到她近来算是听话,也就点头应允。 出来之后,她主动乖巧的提出先在望角茶楼等她,并没有闹着要随她一块儿前往孙神医那里。 本以为这一趟必会耽搁许久,却没料到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柳氏一行便去了又回。 一提起这个传闻之中的孙神医,柳氏哪怕修养再好,却也控制不住的露出几分不快之色: “我们进了医堂,奉上了厚礼,他替婉宁把了脉,神神叨叨的说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最终只道是天生体寒,开了许多药,打发了我们回去。” 柳氏期盼了半年之久,又提前准备了礼物,满怀希望而来,结果被三言两语的打发,内心之中的失落自然可想而知。 第三章 虎狼词 药方之中,不乏名贵补物,令得柳氏今日出行花费颇多。 花掉的银子倒在其次,关键是药方里的药属性并不调和,显得杂驳无序,令得柳氏心生疑惑。 她自身读了不少的书,再加上女儿久病,对于药理也略有研究,知道姚婉宁如今是虚不受补,根本不宜进食人参、鹿茸等名贵之物。 只是她还来不及发问,那孙神医便格外忙碌,急着想见下一个病人,神态不耐的将她打发了。 柳氏一面怀疑这医者徒有虚名,一面又想到他名满江南,担忧自己是不是对于医理了解不够,看不通神医的方子。 出于对女儿的担忧,当即只能强忍内心的不满,拿钱抓了药后,约定十日后再来回诊。 她在孙神医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憋到了茶楼还未消。 姚守宁一见她眼中含怒,便心中暗叫不妙,知道自己的问话算是戳中了母亲隐藏的怒火,看样子今日是没有办法听完落叶先生的故事。 她自小就格外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察觉到别人情绪的起伏。 趁着柳氏烤火的功夫,曹嬷嬷将病弱的姚婉宁扶到了一侧坐下,她忙不迭的倒了一杯温在炉边的热茶,递到了柳氏的手上: “娘,先消消气。” 屋中没有外人,柳氏接过茶杯,‘吨吨吨’豪迈的数口将热茶下肚,长长的吐出一口热气,才觉得心中舒爽了许多。 “我不气。” 她捏着空茶杯,皮笑肉不笑的: “先吃几天药,到时看看效果。” 反正约了十日回诊,“若是胆敢招摇撞骗——” 说到这里,柳氏顿了片刻,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煞气: “到时让你爹遣几个府衙的班头,将那所谓的孙神医的医局砸了就是!” 毕竟嫁的是武夫,柳氏这些年也受丈夫行事做派影响,这会儿说出与她形象截然不符的话语。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喜。 若是柳氏真要砸这姓孙的医馆,这样的热闹她非得想办法跟来看看不可。 如此一想,又弥补了几分她今日可能无法听完落叶先生的故事的郁闷。 就在母女二人说话之时,楼下逐渐有客人按捺不住,安静了片刻之后,又开始催着说书先生继续往后说下去。 “各位,稍安勿躁,”那干瘦的说书先生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却故意摆了摆手: “老朽喝口茶水,马上就说——” 茶楼里不少人笑骂了数句,便都喊着要出钱让堂倌前去给他添茶倒水。 好一阵后,那落叶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说到那姓王的后生将美貌女子迎入屋内,当夜两人便郎情妾意,私下拜了天地父母,结为了夫妻。” “这胡姓女子自言出身大户人家,与这书生无媒苟合,怕家中长辈不允,因此劝这王家后生莫将此事外说。” “胡家小姐夜里来,天明去,两人瞒着家人,便做起了露水夫妻。” “时间一长,”那说书先生的语调一变,故意压着嗓子道: “那王家后生逐渐便不对头了!” “嘶——” 客人们听到此处,都发出叹息之声。 楼下动静不小,再加上这落叶先生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二楼的雅座里也听得分明。 柳氏听到这里,不免有些恼火: “这茶楼里请的都是什么人,尽在这里胡言乱语。” 她带了两个女儿出来,都还待字闺中,没有许人。 说书人讲的这些故事在她听来简直就像虎狼之词,不堪入耳。 一想到自己将姚守宁留在此地,不知听了些什么,她便觉得眉心抽搐不止。 柳氏转过了头,见曹嬷嬷已经提起炉上的茶壶倒了些热水进盆中,拿热烫的毛巾在替姚婉宁敷那双冻得泛白的小手。 大女儿低垂下头,下巴抵着胸口,额头几缕碎发落了下来,像是听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羞答答的有些不好意思。 而另一边,姚守宁仿佛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一听说书人开口,便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不见半分羞涩,看得柳氏嘴角抽搐,出声教训: “好人家的女儿,才不会半夜偷会情郎。” 姚守宁长得貌美非凡,她深恐女儿受这些志异传说所影响,将来被狂蜂浪蝶引诱,连忙开口: “若双方有情意,大可召人上门提亲,这样鬼鬼祟祟的无媒苟且,是万万干不得的。” “是。”姚守宁虽然擅揣摩人心,却压根儿没往柳氏心中的担忧之处去想。 听了她这话,漫不经心的就开口: “娘放心就是。” 末了,又补了一句: “您前面是没有听到,所以不清楚。这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王家后生穷困潦倒,胡家小姐愿意与他一起,摆明了此事是有诡异。” 说到这里,她依照自己看了不少话本的经验,很有自信的补了一句: “这王家后生,可能是要出事的。” “……” 她这一番话,令得柳氏平静的面容微微扭曲,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被女儿堵得话都说不出。 想当年,她嫁姚翝也算是低嫁,嫌贫爱富在饱读诗书的柳氏看来自然是不应该的,哪怕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 柳氏也不知自己到底哪个教育环节出了错,她原本还在为了大女儿的病而担忧,此时又开始为小女儿的性格头痛。 “你给我收敛一点,这种话,以后少在献容的面前提起!” 她口中的‘献容’姓温,是中书舍人温庆哲的嫡女,也是柳氏早为长子相看好的未来儿媳。 温家家风严谨,温庆哲虽只是从七品的舍人,但为人刚毅正直,极有读书人的风骨,不纳妾,不风流,家中仅得一妻,生一子一女。 两家早就已经过了庚贴下聘,婚期都已经定在了后年春。。 温家的长子名为温景随,年纪与姚若筠相当,性格温文知礼,又饱读诗书,皇上的岳丈顾相曾见过他,称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名扬神都的才子。 他年纪与姚若筠相当,长得也是儒雅俊美,又有学识。 温庆哲虽说只是七品,但温家是读书人家,与姚家倒也算门当户对。 柳氏又看上了温景随本人,认为他将来很有前途,再加上双方相识多年,知根知底,因此有意亲上加亲,想将姚守宁许到温家,因此很怕她言语之间将人吓退。 姚守宁一看柳氏紧皱的细眉,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两家已经定下了姻亲,过年过节走动得很是频繁亲近,双方大人对于这些事也持放纵态度,温景随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长辈的心。 但他性格内敛而又温和,对姚守宁也是克守礼数,从不越逾,压根儿看不出来他对此事态度。 正因为如此,温、姚两家虽有这个意思,却又并没有挑明。 第四章 讲故事 不过两人私下并无往来,偶尔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姚守宁对温景随的印象,就是清冷疏离的温雅公子,温景随恐怕也被她数次见面的表现所迷惑,认为她端庄有礼。 但若要谈婚论嫁,总得了解双方真实性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姚守宁觉得自己就是装得了一时,也未必装得了一世。 不过柳氏今日已经饱受孙神医的精神摧残,她若此时反驳,恐怕柳氏那满腔怒火正好便能找到发泄地。 反正也只是顺口一答,她也就忍下了心中的念头,应了一声: “我都听娘的。” 柳氏见她乖巧,心中满意。 待还要再说两句,楼下又传来了惊呼之声。 原来这落叶先生已经讲到了: “……开始的时候,王家后生只是身体日渐消瘦,后面逐渐躺地不起。” “家中长嫂见他数日不曾出柴房干活,心生怨气,认为他偷懒耍滑,只是为骗吃骗喝而已,推了柴房门一看,才发现这后生已经气若游丝!” “他身上长满了恶臭脓疮,血水流了满地,像是害了重疾。” “听到有人进屋,便连呼救命。” 兴许是即将说到请医救人,柳氏也下意识的住了嘴,听说书人讲道: “那妇人一见惨状,吓得不轻,连忙唤来了夫君。” “兄长一到,便逼问王家后生发生了何事?那后生便半是羞愧,半是不安的将自己近来有了艳遇一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自己的兄长听。” 说到这里,落叶先生停了片刻,接着笑道: “诸位猜猜,这后面发生了什么?” 到了故事的关键时刻,那落叶先生不由卖了个关子。 一群人听到关键处,都催着他快说下去。 那枯瘦如柴的老头儿却只顾着拿扇子抓后背的痒,任凭众人催促,却也并不出声。 众人一面笑骂,一面又只得唤来小二,再添茶水。 达到目的之后,落叶先生精神一振: “只见王家后生将与胡姓女子夜合一事一说,耳旁便听到一道女子阴冷的笑声:‘哼!你这男人,不讲信义!’” “那王家后生其实到了后来,也猜测这胡姓女子不是人。” “毕竟正经人家的小姐,如何会夜里出行,天明方去?” “他也曾明查暗访,想查找附近姓胡的大户人家,却并没有探听到与女子相关的半点儿来历。” “如此一来,王家后生便心中生疑。” “再加上时间一长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逐渐不大对劲儿,长满了浓疮恶疾,时时白日里难以起身。” “他对这胡家小姐开始感到畏惧,言谈之中透出想要与她一刀两断的心。”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胡家小姐便只当听不懂王家后生的话,每日仍是夜晚来,天明去。” “每每来时,王家后生便情难自已,而她一走,便疾病更重。” “王家的人仿佛并不知道,夜里曾有个女子前来与王家后生幽会,数日之后,王家后生情况越发恶化——” 那落叶先生不愧名满城北,确实将故事讲得头头是道的。 柳氏却觉得这样的故事并不大适合自己的两个女儿,她皱了皱眉,正欲唤人,却看姚婉宁也捧着茶杯,似是听得出神。 她病了很多年,性情贞静,倒很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想到这里,柳氏顿了顿,接着就听那说书人接着道: “今日本想和盘托出,以讨求活命,哪知话刚说完,便似是听到了那胡家小姐的冷笑声。” “‘当日你曾亲口说过,若有违誓言,不得好死。’女子的冷笑此时格外瘮人,不若以往甜蜜:‘如今我取你性命,可不算违约。’” “听了这话,王家后生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觉得胸口剧痛入髓。” “只见他胸膛之上突然鼓出一个奇大无比的脓包,上面似是浮了一张鬼脸,冲着王家老大夫妇诡笑不止。” “‘救命——’” 落叶先生捏着嗓子,模仿后生惨叫了一声,接着用折扇重重一拍桌子: “话音一落,刹时那鬼脸破裂,大股大股的脓血飙了出来,先前还枯瘦如柴的王家后生,顿时化为一卷枯皮,搭着人骨架而已。” 这一段他说得栩栩如生,听得茶楼的人胆颤心惊。 “柴屋之中腥臭无比,血洒满地,目睹了这一幕的王氏夫妇险些吓得晕死过去。” 说书人顿了顿,接着又喝了口茶: “你们以为姓王的后生一死,这事儿就算了结?” 他讲的是不入流的小故事,但一张嘴皮子实在利索,倒也精彩纷呈。 楼下听客既感恐慌,又感好奇,连连催他接着讲下去。 “这王姓后生一死,王家像是走了霉运,接连开始出大事。” “先是家中养的牲畜夜里莫名被咬断了喉咙吸血死,闹得王大夫妻忐忑心惊。” “接着是家中的狗夜半吠叫,仿佛王家每晚还有神秘来客。” “王大夫妻俩开始以为是弟弟惨死于精怪之手,心中有怨气,遂请了道士来替他做法事超度,想令他安息。” “可笑这王大夫妻以前吝啬,如今弟弟死了,倒不惜花费银子。” “道士做法之后,开始倒是安宁了几日,但自七天之后,家中狗突然夜半出事,被人开膛破腹,肠肚拉扯了出来,血洒了满地。” “那狗当时还未咽气,只是迭声惨嚎,直至天明方死。” 柳氏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 她嫌这故事越发离奇血腥,担忧姚婉宁听后心神不宁,因此连忙起身,准备带着两个女儿离去。 曹嬷嬷应声收拾东西,姚婉宁一向顺从惯了,也就乖巧的任由嬷嬷取了披氅替自己裹好。 姚守宁倒是听得兴起,一面随母亲下楼,一面听那说书人接着道: “自那夜之后,王家的后院里便时常听到女子的娇笑声,在一声声的唤着‘郎君’。” 紧接着说书人讲到王大夫妇也接连出事,死状奇惨无比。 短短时日,王家便被人灭了满门。 “恰在这个时候,另有一户人家,也有了一场艳遇,在山中救了一个胡姓的迷路女子——” 故事说到这里,越发精彩纷呈,楼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就连倒茶的堂倌也提着水壶,听得入了迷,柳氏领了两个女儿、家仆下楼时,这原本伶俐的跑腿堂倌竟也像是忽略了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第五章 问鬼神 姚守宁也觉得有些遗憾。 她出来走这一趟也不容易,若是母亲再耽误一时半会,她说不定还能多听一些。 “守宁!” 柳氏已经出了茶楼,才注意到小女儿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她磨磨蹭蹭的站在店门口,半只脚没有往外迈。 她沉了脸,唤了一声。 姚守宁叹了口气,出来之时,才听到那说书人道: “……骊县自此妖祸为患,百姓深受其害,不少人举家逃离。” “当地县尊对此格外头疼,因此发布重赏,想寻求高人除此妖患。” 那说书人讲到关键时刻,语气逐渐激昂了些: “那悬赏发出数日,一直未有人敢将其揭下。”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突有一日,市井之间出现了一位喝得醉熏熏的闲人,盯着那告示看了半晌,也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竟一把将那告示扯了下去!” “告示被揭,当即惊动县尊,最终查出此人踪影。” “揭了告示的人姓朱,已经年过三十,还未娶妻。” “话说这位姓朱的好汉身长八尺,长相那是威猛无比,能令小儿止哭,闲人莫敢惹。” “他为人最重情义,结交了数位异姓兄弟,成日喝酒取乐,在市井之间便如一个地痞,走街过市。平日许多商家见他重诺,也都乐意与他结交,送他一些买酒钱,受他庇护。” “如此一来,此人越发游手好闲,行走于街道之间,所以附近十里八乡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敢与他说亲,愁坏了家中的父母——” “这一日,姓朱的好汉醉酒之后揭了告示,还不知惹了大祸,昏昏沉沉便回了家中倒头就睡。” “梦中此人得遇一黄眉老者,自称仙人,说他命中有真龙之命,将来是要立下大功德,未来会飞升仙班之列,因此要授他一部斩妖除魔的仙家修行功法,正学到一半之时——” 那落叶先生讲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似是十分遗憾的样子: “却被父母强行唤醒。” “啊——” 听众们发出遗憾至极的叹息,姚守宁也不由伸手拉了拉挡了自己大半脸的斗蓬帽子。 “原来那县尊已经查到了他的住处,并令他揭榜之后,即刻准备去收除妖孽,还骊县太平。” “父母早就已经吓得惶恐不安,那妖精格外凶狠,至此已经害了无数人的性命。” “可是这姓朱好汉仗着醉酒,已经揭下榜单,若有反悔,便会被刺字发配。” “正当情况危急之时,那好汉却想到梦中所得黄眉老仙的传授,突然接下了这桩差事!” “父母惊讶万分之时,他却像是换了个人般,突发惊人之语。” “只道自己前些年像是被猪油糊了心,尽干糊涂事,如今受仙人梦中指点,终于清醒。” “他年纪不小了,好男儿也该建功立业,因此发誓要斩妖除魔,以积累功德。” 说书人讲到这里,语气有些激动,终于将此好汉身份揭露: “这位姓朱的好汉,正是本朝开国的太祖——” 后面姚守宁已经走得远了,便听得含糊不清。 马车内,柳氏伸手替姚婉宁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难得流露出几分慈爱的样子。 见到小女儿慢慢上前,不由瞪了她一眼: “还不快点上车。” 姚守宁听得意犹未尽,又心中想要知道说书人口中的太祖后来做了什么事,如何利用那半部仙术扫荡骊县妖魔,也没有将柳氏的不快放在心上。 她上车之后,马车便被下人随即驱离,姚婉宁乖巧的靠在嬷嬷怀中,见妹妹伸手托腮,一脸若有所思,不由有些好笑,轻轻的咳了两声。 “怎么了?” 柳氏一见她咳,顿时紧张无比,要吩咐下人拿熬制好的琵琶膏喂她吃。 姚守宁也回过了神,脸上露出些担忧之色。 “没事。”姚婉宁细声细气的回答,柳氏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自言自语: “是不是将才听了那些故事的原因,惊扰了心神?” 女儿的病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疾,她的脸上露出几分焦虑。 “就是呛到了些,咳了两下而已。” 她其实是看出来了,妹妹今日出门,说不准就是冲着这说书先生来的。 但柳氏已经有些不快,姚守宁刚刚出来磨磨蹭蹭,恐怕会被母亲斥责。 为了转移话题,姚婉宁不由偏头问道: “娘,刚刚那说书人讲的是太祖的故事吧?” 大庆朝的史书记载之中,早前妖族祸乱人界,致使百姓不得安宁。 当时出身骊县的太祖朱威受梦中神仙所托重任,凭借天授仙术,最终斩妖起义。 他屠杀天妖一族,将妖族赶至荒芜人烟的野岭,将笼罩了人类世界数百年的妖祸之患一举扫除,还人类太平。 太祖称帝之后,还设了镇魔司,专剿妖邪。 如此一来,天下几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精怪的影子,妖患逐渐消失无踪,至今已经六百多年的时间了。 而当年太祖杀妖以称帝一说,则更像是记载于历史之中的神话传说。 不再受妖祸之苦的人们,对于当年的这些历史,也是半信半疑。 但坊间却有不少人喜好听这些传说,许多说书人也根据当年的历史,编撰出各种各样的太祖纪事,有些越讲越离谱,增添了许多诡秘故事,显得并不真实。 城北望角茶楼之中所请的这位落叶先生,也是根据当年的史记,编造出来的又一个故事而已。 “不过是三教九流的,为了愚弄百姓,胡言乱语而已,信不得真。” 柳氏舍不得苛责这个病重的大女儿,便温言回了她一句。 太祖当年的传奇事迹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的事,真伪早就无人能知。 更何况根据柳氏以往读书经历,但凡这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最终都会由史官编造一桩神奇非凡的事,以增加他们的传奇性。 “古有汉皇斩龙成圣,你也看过书的。” 柳氏脸色慈爱的将女儿揽入怀中,怜爱的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早将姚守宁先前磨蹭不肯出门的那点事儿抛到了脑后。 姚婉宁乖乖的点头,一面冲妹妹使了个‘安心’的眼色,顺从的被柳氏抱住,接着又问: “娘,这个世界上,真有神鬼精怪么?” 第六章 说来信 “娘,这个世界上,真有神鬼精怪么?” 姚婉宁的问题,让柳氏怔愣了片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极度的反感夹杂着一丝怨恨,醒悟过神之后当即断然否认: “哪有那么多神啊怪的?” 柳氏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一面应答她,一面瞪了姚守宁一眼,末了又觉得自己先前讲话的语气太硬,温柔的低头伸手去理姚婉宁垂在脸颊边的碎发: “我自出生至今,只听过乡野杂谈,却从来没见过有精怪出没害人,可见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她性格严厉,唯独对这个自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女儿却格外的有耐心,连说句重话都舍不得: “更何况若真有神明,你如此乖巧,又自小良善,神明又如何舍得这样折磨你?” 柳氏说完,看着姚婉宁: “你说是不是?” 那也未必! 一旁姚守宁的心中,下意识的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妖怪才会害人呢。 不过此时的柳氏已经表露了自己对此事的不信,姚守宁若要与她唱反调,必定会遭她训斥,回头说不定还会被关禁闭。 她抿了抿唇,自是没胆再提。 柳氏出身书香世家,读的是圣贤书,对于神鬼一说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但她对这样的传说不仅是不信,而是到了反感的地步,恐怕不单只是这样的原因。 究竟是何缘由姚守宁也不大清楚,只隐约知道,这跟当年她的外祖父柳并舟有关系。 时至今日,大庆朝虽说已经不再听闻有妖祸之乱,但镇魔司还在,并且手揽大权,哪怕已经不再剿杀妖怪,也成为了大庆朝人人畏惧的存在。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可能会给姚家惹来祸事。 柳氏对于神鬼精怪一口否认,虽然没有外人听到,但已经算是犯了忌讳,像是失去了她平日一贯的谨慎。 她一反应过来,顿时又瞪了小女儿一眼,嗔斥了一句: “都怪你!” “这怎么又怪我?”姚守宁莫名其妙被责备,自然有些不大服气。 “若不是你要去那望角茶楼,也不至于让你姐姐听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姚守宁一听这话,自然反驳: “是娘要带姐姐看孙神医,我才在茶楼等候的。” 她长相明艳,凤眼桃腮,哪怕衣着颜色老沉,也压不住的艳丽。 柳氏怕医馆人多嘴杂,才答应将她留在茶楼等候,又提前请了衙差打招呼,最终放心带大女儿前去。 按照正常情况,她这一去,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落叶先生要是没有迟到,孙神医若是名符其实,柳氏一行回来时,今日的故事早就已经讲完,哪里又会让姚婉宁撞上呢? 她此时摆明了要将被孙神医匆匆打发的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姚守宁自然有些不大服气。 “若非你闹着要一起出门,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柳氏心中本来就不高兴,再听她辩解,更是气愤。 说完这话,将头一别,吩咐自己的乳母曹氏: “转去北城门的驿站停一停。” 柳氏这话一说出口,顿时就止住了姚守宁接下来要说的话: “北城驿站?”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忘了先前母女俩的小争执,眼睛一亮,凑了上前问: “娘是想要打听表姐的消息?” 她一惯就是这样的脾气,受不了莫名其妙的指责。 哪怕说话的人是长辈,也并不会乖顺,总要顶上两句。 但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令柳氏心中气得牙痒痒的。 这会儿她还在因母女争执而芥怀,小女儿已经心思旁移,更令柳氏心中无名火起。 见姚守宁凑了过来,也不想理她。 “娘——” 姚守宁也拉得下脸,一改先前的振振有词,拉长了语调,双手抱挽着她的手臂。 半个柔若无骨的身体都靠了上去,一面撒娇似的摇晃: “娘说嘛!” 她眼见要满十六了,还没有定亲。 因长相的缘故,柳氏拘她很紧。 平时困在家中,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身体不好,时常需要静养,柳氏不允她去打扰姚婉宁太多,深怕耗了姚婉宁心神。 称得上闺中密友的,就是还未过门的嫂子温献容了。 不过因为婚期将近,温家也有意拘束女儿,近两年让她减少了许多外出的机会。 如此一来,温献容陪她的时间也不多,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姚守宁与贴身的丫环冬葵玩耍而已。 但是半年前,柳氏却收到了妹妹的来信。 姐妹俩的关系这些年很是疏远,小柳氏的来信令当时的姚家人很是意外的。 柳并舟生有两女,长女嫁给姚翝,次女则是嫁给了大才子苏文房。 苏文房抑郁不得志,小柳氏随他四处飘零,半年前来了书信,说是如今暂时留在了江宁,身体日渐不好,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 她生有一双子女,苏文房虽有才华,但却不知为何,仕途不顺,已经人至中年,却居无定所,事业无成。 再加上苏文房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家理事,因此不太方便照顾孩子。 一旦小柳氏病重,无力照顾儿女,她便想起了如今在神都之中的姐姐一家。 相比起苏文房来说,姚翝这些年顺利多了,已经官居六品,在神都担任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而柳氏为人要强,将姚家经营得井井有条的,所以小柳氏信中说欲将这一双子女送往神都,请柳氏看在姐妹的情份上,收留这一对苦命的姐弟。 小柳氏的女儿与姚婉宁同龄,儿子则又比姚守宁小了一岁。 在接到这封来自姨母的家书的时候,姚守宁其实是对这一双未曾谋面的表姐弟十分好奇的。 她在家中十分孤单,若是能有个同龄的姐妹相陪,对她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柳氏接到妹妹的书信之后,心中忧急如焚,当即请人装了不少药材,又拿了些银子,托人送往江宁。 只是半年过去,一直都没有再收到妹妹的回音。 说好要送来姚家的孩子也没见踪影,时间一久,姚守宁对此自然又淡了兴趣。 不过她知道柳氏在接到妹妹的信后,对小柳氏的情况是十分挂念的,时常念叨此事。 第七章 入幻境 此时一听柳氏要去驿站,倒一下勾起了姚守宁的回忆。 “说什么?” 柳氏还板着脸,但见女儿半倒在她身上,仰头露出一张明艳的小脸,那大眼睛眨啊眨的望着她,不免心中的气刹时去了几分。 “别摇了,晃得我头晕。” 她虽仍没给好脸色,但态度已经软化了些。 姚守宁把她胳膊抱得更紧,脸往她肩头一贴: “娘,是不是表姐他们要来了?” “我怎么知道?”柳氏没好气的应。 说完,脸上又现出几分焦虑: “这不是准备去北城驿站看看,有没有你姨母的来信么?” 自半年前收到那一封小柳氏寄来的家书之后,柳氏再也没有收到小柳氏的回音。 “我至今也没见过表姐,不知她长什么样子,性格与我合不合得来呢。” 柳氏心中的愁绪被她这话冲散,闻听此言,不由就道: “你姨母的性格最是贞静顺从,却又极有主意,她养的女儿,自然是不会太差的。” 说到这里,柳氏不由腾出一只手,以食指点了一下姚守宁的额头: “至少不会像你这样,就知道气我。” 她点完女儿,心头的气散了大半,提到了妹妹,脸上露出几分骄傲之色。 “至于长相,你姨母长得像你的外祖父,自小就是南昭出了名的美人儿。” 年轻时候的柳并舟是名闻南昭的美男子,知识渊博而又风度翩翩,但偏偏他的妻子却长相平平,曾受南昭人议论。 当年仰慕柳并舟的女子很多,宁愿不要名份,只为入柳家的门,由此可见柳并舟当年的美名。 虽是嫡亲姐妹,但柳氏长相像母亲,样貌普通;小柳氏却更像柳并舟,模样十分精致。 柳氏消了气,提到当年的事脸色都柔和了几分。 “你外祖母去世之时,我年纪还很小。” 而小柳氏比她还要小一些,失去母亲后成天啼哭,是柳氏抱着妹妹日夜哄的。 那时柳并舟虽说已经名满南昭,家中也算清贵,但照顾小孩方面又算不得多细心。 下人见没了当家的主母,便疏于侍候,险些让当时才六岁不到的小柳氏丢了性命。 只比妹妹大了不到三岁的柳氏在这个时候,迫不得已挺身而出,压下心中丧母的惶恐与难过,承担起了长姐之职,接过了照顾小柳氏的责任,如小大人般管她衣食住行,待她年长之后,又跟她讲一些女孩该知道的事。 可以说妹妹就是柳氏一手带大的,二人名为姐妹,实则情同母女。 “唉——” 说到这里,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惜最后她不听话,执意要嫁苏文房,使我们分隔两地,竟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再见面了。”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埋怨: “你姨母自小身体就娇弱,苏文房虽说有才,却时运不济,这些年你姨母跟着他东奔西跑,不知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小柳氏性情外柔内刚,当年因为这门婚事,姐妹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此后的十几年的时间,只有几封书信往来而已。 以她性格,若不是走投无路,应该是绝不会向自己低头求助的。 柳氏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怨,收到妹妹书信的刹那,也化为了焦急。 “寄信的时候,她说刚到江宁。” 自收到信后,柳氏翻来覆去的看,几乎将信中的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如今已经快要十一月了,那边恐怕早就降了温,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不安之色。 小柳氏熬不过冬至! 不知为何,姚守宁的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对此仿佛十分笃定,恍惚之间像是神魂出了窍,隐约耳边听到了隐忍的抽泣声。 马车轮子滚动的声响弱了下去,柳氏的叹息也几乎轻得几不可闻。 在姚守宁的面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幕场景——一对衣着单薄的少年男女跪在病榻之前,抓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的手,哭得正是伤心。 微弱的光线之中,门口一个男人撑着门框,低头抹泪。 这一幕出现得极是怪异,姚守宁好奇心旺盛,一‘看’之下越发的想要将屋内的人脸貌看清。 只是眼前的情景像是逆了光影,看不大清晰,就在她极力瞪大了眼睛想要去看时—— 那跪坐在病榻之前,泪意盈盈的少女抬起了头,眉心之间一粒朱红小痣,倒是让姚守宁看得格外分明。 正当她还想要再努力看清之时,突然耳中传来悠悠的呼唤声: “守宁,守宁?” 柳氏略带了些焦急的呼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刹时就将那细细的抽泣,以及女人正缓慢说话的话语压制了下去。 一瞬之间,马车轮子的转动声响,柳氏、姚婉宁的呼唤,以及街道两侧行人的喧哗,化为巨大的嘈杂音量,猛的灌入进姚守宁的脑海,硬生生将她的心神强行拉回。 “唔——” 眼前的幻像轰然碎裂,扶门的男人、床榻上的女人,以及跪哭的少年男女的影像扭曲成团,刹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姚守宁头疼欲裂,扶住柳氏胳膊的双手软软的滑了下去。 “我没——” 她想要跟柳氏说自己没事,但话未说出口,人就已经脱力,往柳氏身上栽倒下去。 这一下可将柳氏吓得不轻。 “这是怎么了?” 她反应极快,伸出胳膊,将女儿滑落的身体揽入怀里抱紧。 这个小女儿与姚婉宁不一样,自小身体健康,无灾无病。 刚刚却像是突然失了魂,双眼发直,罕见的沉默不语。 一被她强行唤醒,便脸色煞白,倒在她的怀里。 柳氏的伸手去探她额头,又碰了碰自己: “没发热。” 不止是没有发热,甚至额头像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使她脸颊微冰。 “守宁、守宁……” 姚守宁听到了姐姐有些焦急的呼唤,想要回应,却又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听到母亲焦急的让人再取斗蓬将她裹紧,又吩咐曹嬷嬷赶紧回家请大夫,像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柳氏的怀抱温暖而又柔软,令她感到舒适且安心,接着一只冰凉软滑的小手也探了过来,捏了捏她掌心。 “不要担心……” 姚守宁迷迷糊糊间想要安慰姐姐,试图反握住她的手。 可是此时她的眼皮酸涩,像是连熬了数日没有睡觉的人,困倦无比。 那睡意来势汹汹,她在柳氏与姚婉宁担忧的抚摸中,陷入沉睡里。 第八章 问神明 姚守宁这一觉睡得很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青色的床幔放下了半侧,挡住了一半光线。 屋里点了安神的熏香,传来幽幽的香气。 外面像是在下雨,打在房顶发出‘沙沙’的声音。 柳氏坐在床头脚踏的矮圆凳上,手撑着床头的柜子在泛困。 雨声、柳氏细细的呼吸响在姚守宁耳侧,形成了一种十分舒适、安宁的感觉。 她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舒服了,且身边还有柳氏相陪——以往这是姚婉宁才有的待遇。 姚守宁转头盯着柳氏看,母亲手托着脸颊,一缕黑发垂在她脸侧,将她原本冷硬的面庞衬出几分温柔的感觉。 她的眼睛下方有些阴影,睡得像是不大安稳。 姚守宁轻轻的将手伸了出来,摸了摸母亲的脸颊。 那只白玉似的手几乎才碰到柳氏的刹那,睡得并不算安稳的柳氏一下就惊醒了。 她睁开了眼,目光与女儿相对。 “醒了?”她反手将姚守宁的手掌握进掌心,语气有些欢喜: “可算是醒了!” “娘——”姚守宁撒娇似的应了一声。 她的脸颊红润,刚睡醒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丰润的小嘴唇不点而朱,皮肤白得喾光,似上好的白瓷,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明**人。 “看来是真的好了。” 柳氏见她说话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大放心: “我让人请了大夫,稍后来替你把把脉。” 以往她的心思都在姚婉宁身上,一直以为小女儿身体康健,这一次突然昏倒可将她吓得不轻。 姚守宁手臂一曲,想要起身—— 只是那被子刚一滑落,就被柳氏按了回去: “下了雨,外头冷,再躺一会才起身。” 她乌发如云,那顺滑的乌丝铺了满枕都是,映衬得她肤色白如羊脂玉似的。 柳氏怜爱的替她理了理长发,又将她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姚守宁乖乖任她施为,末了问: “姐姐呢?我怎么会在家里?”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上的时候,当时听母亲提到了小柳氏一家人。 “你昨日突然晕倒不醒人事,可把我跟你姐姐吓得不轻,甚至连你大哥都从书院赶了回来。” “昨日?” 姚守宁愣了一愣,柳氏回想起昨日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你昨天突然倒在我身上,怎么叫也不醒。” 她说到这里,就见姚守宁神色怔愣。 少女的眉眼生得极好,仔细看与柳并舟有些相似,既有浑然天成的媚态,又有少女的懵懂之色,清澈透明。 柳氏越看,心中越是爱怜,不由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昨日你爹回来之后也是十分着急,请了大夫过来把脉,都说没事。”却无论怎么扎针,人就是不醒。 急得姚翝跳脚,若非柳氏制止: “……你爹都差点儿趁夜出城,请青峰观的道人回来替你看看,是不是撞了邪。” 姚翝仅有一儿两女,长子求学在外,性格木讷与他不是十分亲近。 而大女儿身体不好,时常需要静养,也不能承欢于他膝下。 唯独姚守宁这个小女儿,既会撒娇,性格又活泼可人,最是得他欢心。 姚守宁一想到父亲险些出城请道士,而柳氏对于这些神鬼之说又并不信任,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你这没良心的。” 知女莫若母。 柳氏见她一笑,便猜出她心中的想法,不由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将你爹娘折腾的不轻,你倒还笑得出来。” 她说完,想起昨日家中鸡飞狗跳的情景,也不由露出些笑意。 “娘,上来抱抱我。”姚守宁拉了下被子,跟柳氏撒娇。 她昏睡刚醒,柳氏对她哪有不依的,闻听这话,也就脱鞋上床。 又怕自己身上冷,给她过了寒气,索性将女儿连人带被一并抱进了怀里。 “依我看,你这一睡,可能是昨天去了茶楼,听了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被吓到的缘故。” 柳氏将已经醒来的女儿抱在怀中,昨日的忐忑心惊才一点一点的褪去。 她想起昨日在茶楼之中听到的说书人讲的故事,这会儿担忧一去,怒气便在她心中浮起: “这些说书人胡编乱造,讲的不知所云,险些吓坏我的两个女儿。” 柳氏昨日饱受惊吓,此时便有些不讲道理,暗中思忖回头要让丈夫派几个人,将北街那条街的说书人好好管理。 “我不是被吓到了。” 姚守宁下意识的反驳,但想到昨日昏睡过去之前的情景,又迟疑了片刻。 那时她好像传闻之中灵魂出窍,‘看’到了柳氏口中的妹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不过柳氏向来不信神鬼精怪一说,她若说自己昏睡是这个原因,恐怕柳氏就要一扫慈母的神态,对她一顿喝斥。 她若无其事转了话题,问道: “姐姐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受到了些惊吓。” 昨晚回家之后,柳氏特地吩咐人熬了安神汤给她喝,才能让她入睡。 不过早晨姚婉宁的贴身丫环之一清元来回话,说她睡得并不大安稳,冷汗不停。 “恐怕要好好的将养几日。” 姚守宁点了点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那我稍后去向姐姐赔不是。”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格,虽说不算柔顺,却有错就改,绝不逃避。 柳氏看她难得像小猫一样乖巧的躺在自己怀中,又听她说的话,心中软成一团,不由摸了摸她细滑冰凉的青丝: “这事儿与你无关,分明是那些说书人说什么神鬼精怪,将人吓住了。” “娘。”姚守宁听到这里,不免心中生奇: “您为什么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灵精怪呢?” 若是以往,她问这话,少不得要挨柳氏一顿训斥,责备她胡言乱语。 可她好奇心实在旺盛,仗着自己昨日才昏迷,柳氏舍不得骂她的时机,将心中早就已经存在的疑惑问出了声。 “哪有那么多神异事件呢?” 柳氏听了这话,抚摸姚守宁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提起这样的话题令她不大高兴。 第九章 说旧事 很快的,柳氏就忍下了心中的不快,沉默了半晌,淡淡的说道: “许多事情,可能只是别人装神弄鬼而已,最终却会误人一生。” 她像是想起了许多不快的往事,眉眼间竟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忧郁。 只是这种神态在柳氏的脸上不过留存了半晌功夫,她就看到了女儿眼中极力压抑的好奇。 这模样令柳氏不由‘噗嗤’笑了一声,接着那笑意慢慢收敛了,化为一声叹息: “昨日我们提到你的姨母,她就是受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所影响,误了她的一生。” 这些话柳氏平日从未提过。 早些年前,她对妹妹当年嫁人一事有心结,不肯与她和解,书信往来也不多,双方如同疏远的远房亲戚,柳氏很少在儿女们面前提起这一家人。 兴许是母女难得抱在一起说些悄悄话,也有可能是此时气氛正好,柳氏不忍拒绝姚守宁的好奇心。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她索性就道: “当年你的外祖父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南昭有名的才子。” 子观书院的院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张饶之,对他十分欣赏,有意招他为入室的弟子,“早年曾带他参加过一次应天书局。” 什么是应天书局?她竟然从未听闻。 姚守宁忍了又忍,才将这疑问咽回了肚里。 柳氏明显不太愿意提起这桩旧事,若自己再三提问打岔,可能柳氏这会这发发顺势将她敷衍了事。 不如等她自己先说完,之后她再想办法缠着柳氏,细问这所谓的‘应天书局’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你的外祖父便像是中了邪。” 说到这里,柳氏的神色露出几分阴郁。 “应天书局之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姚守宁听到这里,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母亲怀里半趴起身,睁大了一双眼睛与柳氏对视。 她的眼神清澈,目光相望的那一刻,柳氏可以从她的瞳仁中看出自己的倒影。 “我不知道。” 柳氏面色微冷,犹豫半晌之后,摇了摇头: “不过自那之后,你的外祖父说,某一种力量,会在他的后代之中苏醒。” 说到这里,柳氏的脸上露出几分烦躁之意。 她至今仍不理解,为什么柳并舟参加了一趟应天书局之后,竟像是自此入了邪,并受这谶言所困。 柳并舟仅有两女,但他洁身自好,并没有纳妾生子。 他的妻子虽说容貌平平,但性情极佳,为人又聪明风趣,在世时夫妻十分恩爱,去世之后柳并舟也没有续弦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后代仅有大小柳氏两个女儿而已。 自那之后,许多事情就成为了柳氏内心无法解开的心结。 柳家在南昭也算名门,柳氏相貌平平,但她性情大方,又饱读诗书,会管家理事,再加上有柳并舟这样名满南昭的父亲,提亲的人多的是。 可出乎意料的,是柳并舟拒绝了柳家的许多名门之后,最终替柳氏选中了姚翝作为自己的女婿候选人之一。 当年的姚翝只是一个百户治下的小旗,手中管理着十来名军户的粗人。 柳氏自诩读书人家,内心其实也颇有傲气,听到柳并舟为自己定了这么一门亲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那时的姚翝无论出身、样貌都平平无奇,柳氏最初内心自然是十分的不愿意,认为自己与姚翝并不般配。 “你外祖父当时并没有强硬逼我嫁。” 说起当年的旧事,柳氏表情还有些不大自然: “只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让我给你爹,也是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自己好好考虑。” 那时的柳并舟在柳氏的心中,向来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 他博学多才,在南昭很有名望、地位,就连当地官员、学子对他都格外的礼敬。 柳氏对父亲向来是又敬又爱的,可却没想到这样熟读圣贤书,本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父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言语。 听到柳并舟以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决定自己未来的婚姻的时候,她内心其实是非常不满的。 不过那时的她虽说失望,却又并没有完全顺服于柳并舟的安排,对于父亲所说的话也格外不服气,因此最终决定按照父亲所说,先与姚翝见面接触。 两人生活环境、喜好完全不同,根本完全不匹配。 她想要以事实向柳并舟证明,他所谓的‘命中注定的姻缘’,根本就是荒谬至极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与姚翝相识。 姚翝出身不佳,也是个粗人,但他对柳氏真心实意。 柳氏自小丧母,又将妹妹一手拉拔着长大,又能顶撞父亲的安排,可见她性格的强势。 偏偏姚翝可以包容她,无论在内在外,都顺从她的心意,给足她脸面、尊重,逐渐俘获了她的心。 最终柳并舟的一语成谶。 二人打破门第、身份的阻隔成婚,在当时的南昭还引起了极大的议论。 虽说柳氏后来也是心甘情愿嫁给姚翝,可想起当年的这桩婚姻的初始,却又难免有些心结。 而真正令她不快的,则是后来妹妹的婚事。 到了小柳氏长大后,因为有前车之鉴,柳氏早早就在给妹妹相看未来的夫家。 她虽说与姚翝成婚也算心甘情愿,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和美,可当年与姚翝相识的原因,终究成了柳氏心中的一大心结。 随着小柳氏成长之后,她总担忧父亲会像当年插手自己婚事一般,插手小柳氏的人生。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还没有物色到适合的人选,柳并舟已经引来了一个人,与小柳氏相识。 “那就是你的姨父,苏文房。” 苏家祖上倒也曾出过几个大文人,也曾声名显赫,但传到这一代,早就已经落魄了。 到了苏文房这一脉时,已经是数代单传,且家中十分贫困,早年曾靠亲友资助才能活得下去。 这样一个人,压根不是良配。 “那会儿我怀着你大哥,听了这些,心急如焚,急急的就赶回家,想要阻止这件事。” 但她还是回得太晚。 苏文房长相斯文,又才华横溢,小柳氏对他一见倾心,最终如柳并舟所愿,嫁他为妻。 第十章 姻缘错 “自此之后,随他浪迹天崖,再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柳氏说到这里,眼中闪过泪光。 这个妹妹是她一手带大的,虽名为姐妹,却又情同母女。 “她自小娇生惯养,又有人服侍,哪里吃得了苦头,做得来侍候人的事?” 她担忧小柳氏吃苦,强势的反对这门婚事,最终做了恶人,却没能改变注定的结局。 从此,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感情有了裂痕,之后的十几年时间,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苏文房仕途不顺,你姨母跟他东奔西走的,偶尔来封书信。” 不知是不是小柳氏性格报喜不报忧,信中她从不说自己过的不好,只说自己生了一女一儿,偶尔讲些外地的趣事给柳氏听。 而柳氏也因为当年的事有了心结,并不愿过多插手妹妹的事。 “直到半年前,收到她的信,才知道她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信中透出她好像病得很重,苏文房甚至无法抚养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样的一个人,娶了你的姨母,竟然把她拖累成这样子……” 而这门婚事,是当年柳并舟一手主导的。 “也怪我,当年十分宠她,怜悯她年幼体弱。”母亲去世的时候,小柳氏又很小,几乎记不住母亲的样子,柳氏以姐代母职: “所以对她很是纵容,让她看多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养出她天真不知事的无忧无虑的性格。” 听到这里,姚守宁不由道: “照娘这么说,姨父必定也是有过人之处的,就算没有外祖父,姨母是与他相遇,也会喜欢他的。” “胡说!” 柳氏一听姚守宁这话,顿时不高兴了: “什么喜不喜欢的——” 她想起昨日茶楼之中女儿讲的那一番话,那时觉得她讲的那一番话太过直接尖锐,可这会儿一想,也总比小柳氏这样昏了头好些。 “你自己也说了,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般配。” 苏文房家道中落,连自己都养不起。 成婚之后还要靠小柳氏嫁妆养家操持,屡屡入仕失败,连累家人随他天南地北的奔波,没有安稳的时候。 光凭他满腔才学又如何,连妻儿都养不起! 这样的两人,如何又相配? 柳氏一贯端庄淑雅,平日这样的激进之言是绝对不可能出自她口的。 这话音一落,她有些不大自在的轻轻挪了下自己的身体,又咳了两声: “就算是这样,若他们二人缘份天注定,我就是再不满意也认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由柳并舟来主导这场婚事。 “我后来琢磨着,你外祖父的变化,皆因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而起,自此受人影响,改变了心意。书局之上的人提过,有某种力量会在他后代之中苏醒,我与你姨母的这两桩婚事,便都在他掌控之内。” 看似由两个女儿自己做主选择的女婿,其实最终都是由柳并舟引导而成。 “你外祖父这个人心中做事自有玄机,他想要办的事儿,最终一定能成。” 柳氏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鬼精怪一说,也不管命定的力量会苏醒传承。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你姨母推入火坑。” 小柳氏如今颠沛流离,甚至缠绵病榻,一切都是柳并舟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之后,听了不知什么神神叨叨的话而导致的。 因为柳并舟的事,柳氏对于这些神鬼之说格外的排斥,至今已经形成了心结。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秘的传承?” 柳氏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我生了一儿两女,你姨母生了一女一子,也只是没有半点儿神通的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可见你外公当年听到的,只是闲碎言语。” 她顿了顿,又讽刺道: “可见这些怪异传说,只是江湖术士骗人的而已。” 在柳氏看来,她的父亲名满南昭,却依旧会受这些传闻所蒙蔽,并误了小柳氏一生,自然对于这些东西格外的排斥。 至于神鬼精怪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柳氏说这话时,表情十分坚定: “许多事情,不过有人装神弄鬼而已,”她轻轻补了一句:“反正我是绝对不信的。” 话音一落,她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 昨日姚守宁在茶楼久坐,想必是听了说书人讲的离奇故事,后被惊住,后在马车上莫名其妙昏睡过去。 柳氏心中暗自揣测,莫非姚守宁年幼无知,因此而心中生惧,以为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成? “只是随口问问。”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柳氏双眉紧皱,眼中露出几分探试,显然对她并不如何相信。 “是真的!”姚守宁提高了些声音,又说道: “只是昨日听了茶楼的故事,又听姐姐问起,还没得到回答就睡着了,对这个事感到十分好奇而已。” 她这样一说,柳氏便有些信了。 这个女儿自小好奇心就有些旺盛,昨日姚婉宁问了话,她没听到答案,惦记着这事儿也并不稀罕。 想到这里,柳氏觉得自己之前的念头可能是想太多了。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 “有些故事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可信以为真。” 柳氏说完,脸上露出几分疲倦之意。 昨日她被姚守宁昏睡吓住,担忧得一晚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说完了话,困倦难挡,呵欠不停。 “你既然醒了,便再好好休息一日。” 她眨了下眼睛,挤走眼里也不知是因为提起往事,还是因为呵欠而起的眼泪,脸色疲惫: “我让冬葵给你准备了些软和的膳食,你先吃一些,再歇会。” 话音一落,柳氏便起身下床,弯腰穿鞋: “我先去瞧瞧你姐姐。” 说完,她忍不住转头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姚守宁一眼: “这么大人了,还不安生,闹得家中人仰马翻的。” 姚守宁苏醒之后,柳氏心中的担忧褪去,昨日受到的惊吓此时又化为几分火气: “把大家吓得不轻。” “我又不是故意的。”被她这样一指责,姚守宁也有些不高兴。 柳氏便嗔了一句: “说你还不高兴,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她说完,又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下了脚踏走了两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她顿了顿,眼中带着警告: “我们先前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指的是当年与姚翝的婚事。 第十一章 暗怀疑 也不知怎么的,刚刚昏了头一样,姚守宁一问,柳氏就将这隐瞒了多年的事儿和姚守宁说了,现在想起来她又有些后悔。 当初她是有些不大满意姚翝出身、背景,可夫妻成婚多年,感情融洽,她也算过得去。 这种旧事便万万不能再提,否则可能会影响夫妻的感情。 “我知道。” 姚守宁脆声声的应了一句。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半点儿没有听了往事惆怅的神色,答的也是嘴快,不知是顺口回答,还是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 柳氏对女儿态度不大满意,表情便有些不大开心。 “我不会跟别人说这些的,尤其是爹!” 姚守宁又保证了一遍,还强调了姚翝的存在,这句话终于令柳氏露出满意之色,最终掩唇打着呵欠离去。 出门的时候,姚守宁听到她唤冬葵进来侍候自己的声音。 房门被掩上,屋里只剩了她一人。 她重新倒回床铺之上,这才开始细想昨日昏睡之前发生的事。 姚守宁很确定,自己昨日昏倒,与说书人讲的故事没有关系。 反倒是在马车上时,柳氏提到了姨母的来信,令她那一刻像是神魂出窍,最终才精神不济,昏死过去。 她好像‘看’到了小柳氏一家,此时想起,觉得份外诡异。 “是做梦吗?” 少女紧皱着眉,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 如果这是梦,又实在太过离奇。 柳氏两姐妹因为当年的婚事而生了心结,自小柳氏与苏文房成婚,十几年间从没有往来过。 姚守宁自出生之后,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姨母,却并没有见过面的。 可昨日的梦境之中,却又清晰的‘看’到了这样一个未曾谋面的姨母一家的存在。 此时想来,这梦镜中发生的事情格外的清晰。 她努力回想—— 病入膏肓的妇人躺在床上,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光影之中,隐约可见她瘦得皮包着骨头,头发乱糟糟的挽成一缕,稀疏的搭散在枕头上的样子。 跪在她面前的少女则有些楚楚可怜,看不大清样貌,像是在轻声抽泣,唯独眉心之间一粒朱红小痣令姚守宁印象深刻。 至于跪在她身侧的少年像是与少女身高相似,身材单薄,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儒衫,频频抹泪。 “真是奇怪。” 姚守宁想到这里,既觉惊悚,又觉得怪异。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梦’见这样一副场景? “什么奇怪?” 姚守宁正怔愣间,她的贴身丫环冬葵抱了一个水盆进来,恰好听到了这句。 “就是觉得我昨天突然睡着,实在奇怪的很。” 姚守宁不动声色的找了个借口。 她自小对人心理的变化便格外的敏锐,知道什么东西能说,什么东西半点儿都不能提。 因此哪怕露出馅,她却能面不改色的随口一说,将这事儿圆了过去。 冬葵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哄弄自己,反倒跟着点了点头: “是很奇怪,奴婢也被吓得不轻,幸亏娘子没事!” 姚守宁没有理她,转而又思索起自己的事。 她生平从未见过小柳氏一家人,怎么会突然梦到她呢? 可惜刚刚柳氏在时,提到当年柳并舟的事被坏了心情。 否则她可以旁敲侧击,向柳氏打听一下小柳氏的长相。 这两姐妹多年未见,柳氏记忆中的妹妹长得无比的美貌,是清丽佳人,长得与外祖父相似。 姚守宁是在南昭出生的,依稀记得外祖父是很喜欢孩子的。 柳氏虽说因为婚事的缘故与父亲生了嫌隙,但双方仍有走动,直到姚翝十年前带着一旨调令入神都,才离开了故土,来到这里。 在她印象之中的柳并舟已经五十来岁,长得倒是儒雅清瘦,留了三尺长须,神态间带着自在洒脱,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 这样一个人物,实在令姚守宁很难想像他身着女装,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柳氏熬不过冬至。 大庆年的冬至之日,向来都是由钦天监以圭表指向为准。 算算时间,大约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中下旬。 如今已经十月底了,若小柳氏熬不过冬至,岂非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会死? 真是奇了怪了。 虽说没见过小柳氏一家人的面,突然梦到了,倒也勉强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莫名其妙的觉得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莫非是受了娘收到的那封家书的影响不成? 可惜这些话她不敢告知别人,以柳氏对于这些神异之事排斥的态度来看,她不要说讲这离奇无比的‘梦’,但凡提起小柳氏离死不远的‘预测’,恐怕她的母亲得认为她是要疯了,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顿。 她摇了摇头。 “娘子头晕?” 取了衣服过来的冬葵一见此景,顿时瞪大了圆圆的眼睛,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她是自小就被人伢子卖到了姚家,算是陪着姚守宁一块儿长大的,对她忠心耿耿。 “没有。” 姚守宁又摇了下头: “睡久了头疼,摇摇头清醒清醒。” 说完这话,她又迫不及待: “我要起来活动活动,然后再去看看姐姐。” 她暂时将小柳氏的事放到了脑后,决定先去看看昨天被她吓到的姚婉宁。 冬葵应了一声,忙拧了热帕子服侍她洗漱起身。 “不过太太临走时说要去看大娘子……” 柳氏担忧小女儿性格跳脱,打扰了大女儿休息,一般姚婉宁不舒服的时候,都尽量不允许小女儿去找她玩耍的。 “您这会儿去,会不会碰了个正着,到时挨训?” “不会!” 姚守宁回答的十分笃定。 她擅看人心,柳氏刚刚找的借口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我娘应该是累了,找个借口回去睡觉而已。” “……”冬葵一脸无语的看她,却见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 柳氏平日规矩严,但今日没有功夫管理小女儿。 趁着姚守宁吃东西的时间,冬葵已经准备好了外出的东西。 一夜之间,神都好像降了温。 主仆两人一从屋里出来,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外头还在下雨,那风像是夹着刺针,吹得人寒毛直立。 姚守宁拉起了斗蓬的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今年好像特别的冷。” 神都往年的雨水并不多,但自前两日下起雨后,至今仍未有停歇的架势。 第十二章 巧问询 “希望这雨赶紧停。” 姚守宁跺了跺冻得僵疼的双脚,望着阴沉沉的天幕叹了一句。 每年到了冬季的时候,就是姚婉宁的受难日。 她本身就体虚偏寒,一到了入冬,几乎难以离开屋子。 冬葵撑开了伞,她钻了进去,主仆二人一路踩着雨水小跑着往姚婉宁的屋子赶了过去。 好在姚家只是一座三进的小院,地方并不是很大。 不过神都寸土寸金,姚翝在神都之中只是一个正六品的指挥使,近几十年来,朝廷财政格外的紧张,他的俸禄并不高,又要养着一大家子,幸亏偶尔还有下头的人孝敬,才勉强过得去。 所以这神都的小院,当初也是依靠了夫妻俩多年积蓄外加柳氏贴了一部分的嫁妆钱才买得下来的。 姚婉宁的身体弱,住的是东南面光照最好的屋子,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屋内,没有起身。 柳氏怜爱女儿身体不适,因此破格安排了两个丫头贴身服侍她,一个叫清元,一个叫白玉。 都是性格内敛的姑娘,照顾得十分仔细。 “姐姐——” 姚守宁人还在廊下,声音已经传进了屋里。 一个穿了翠蓝长裙,面容清秀的少女闻声而出,带来阵阵苦药的味道,见到姚守宁,不由欢喜的唤了一声: “二娘子醒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她年纪不大,性格也活泼,又时常来姚婉宁这,和清元、白玉都十分熟悉。 若是平时,少不了会顺嘴多聊几句。 可此时她心系姚婉宁,便没了其他心思,问了一句: “我姐好些了吗?” 白玉一听这话,脸上露出几分愁色: “昨晚开始睡不着,后面喝了安神汤,才勉强躺下去,但一宿都在冒冷汗,清元几乎不敢闭眼睛。” 说话的功夫间,姚守宁已经提步入内。 因为常年服药,姚婉宁的屋子都像是萦绕着一股苦气。 冬葵将滴着水的伞收拢,放到了屋檐的一侧。 屋中早早就已经点上了碳盆,但那热量却像是驱不散这满屋的寒气。 几人进了内室,就看到娇弱的少女正靠在床头喘气。 因近几日下雨的缘故,窗户已经放了下来,屋内不大通风,那药味儿便越发刺鼻。 姚婉宁靠了半个软垫,一手捏了张帕子,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 她的床头放了一张束腰圆几,上面摆了一个药碗,冒着腾腾热气。 见到姚守宁活蹦乱跳的进来,她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开心。 “之前娘才传了消息过来,说你醒了,让我别担忧。” 她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不大通的样子: “怎么好了也不在屋中休息,跑我这里来呢?” 少女的脸色煞白,肌肤有种常年不见光的暗淡感觉。 她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紧贴着头皮,上半身穿了一件橘红的小袄,下半身被厚毯子牢牢的裹紧。 说话时声音轻轻细细,像是有些颤抖,中气不足的样子。 姚守宁一看她这样,不由有些担心: “白玉说你没有睡好,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她解了披风坐过来,冬葵对这里也不陌生,见白玉忙不过来,便十分机灵的搬了凳子,放在床榻的一侧。 “没有的事,都是老毛病。” 姚婉宁摇了摇头,一见妹妹坐下,不由将脸别到一侧,拿了帕子掩住口鼻: “你不要过来,我怕过了病气给你。” “哪有那么容易?” 姚守宁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坐下来后伸手去摸她另一只放在腹前的手。 那手冰冷冷的,像是半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样子。 “怎么这么冷。” 姚婉宁仰着头,用力的吸了两下鼻子,说道: “老毛病而已。” 她的身体无论怎么样都捂不热。 姚守宁握住她的时候,那掌心绵软细嫩,仿若无骨一般,又温暖无比,传递过来的热度竟像是比暖炉还要舒服一些。 “看样子是真的好了。”姚婉宁一手拿帕子掩唇,一面仔细打量姚守宁的脸。 见她双颊透着红晕,眼神明亮,不见半分萎靡,不由既是替妹妹开心,又有些羡慕她从小就无病无灾的体质。 “孙神医的药已经喝了吗?” 姚守宁一将姚婉宁手掌握紧,便觉得她身上传来一股瘮人的寒意,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处传进她的身体。 鸡皮疙瘩立了起来,她下意识的转了下脖子,缓适这股寒气。 “昨日就喝过了。”姚婉宁察觉到她的动作,不动声色的借着端药的时机,将手抽了回去: “这都已经是喝的第二回了。” 说话的同时,她端起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药捧在掌心,顿了片刻,接着就送到了嘴边。 “看来这孙神医也没传闻的那么灵。”姚守宁见她端了药碗,大口大口的将那药汁喝下去,不由有些心疼: “若这几副药吃了仍不见好,恐怕真像娘说的,这孙神医只是徒有虚名。” 她皱了皱眉,接过一旁白玉手中端的蜜饯,捧到了姚婉宁的面前,想要哄她开心: “到时娘说了,找人砸了他的摊子,看他往后怎么招摇撞骗的!” 姚婉宁喝着药,听了妹妹这话,被她逗笑,一时不察被药呛到,顿时咳出了声。 如此一来,倒将姚守宁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替她揉胸推背。 折腾了好半晌,姚婉宁才缓了过来,被妹妹抱在怀中直喘气。 “都是老毛病了,要治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对于看病这事儿,她比柳氏要豁达一些。 兴许是病得久了,也遇到过不少招摇撞骗的人,对于姚婉宁来说,孙神医可能也只是她人生之中又一个不幸遇上的庸医之一而已。 只是看柳氏兴匆匆准备礼物,又盼着日子数孙神医入神都的时间,她不愿去泼母亲冷水。 姚婉宁不愿多说这个事,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喉,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令姚守宁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姐姐平时身体不好,观察力却远胜旁人。 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贴身侍候她的冬葵都没看出来她的目的,以为她只是过来探望姐姐,姚婉宁却一眼就看出来自己过来是找她有事。 “也没什么。” 她心中念头迅速转了一圈,已经想到了回应的话语: “昨日马车上,娘不是提到了姨母要将表姐、表弟送来我们家吗?”她半真半假的道: “我就是有些好奇,娘有没有跟你提过,姨母和表姐长什么样子?” 第十三章 提神医 姚婉宁比她早生了两年,柳氏很疼爱这个女儿,兴许会多说一些给她听。 她想起梦中的情景,感到有些不安,恨不能立即弄清一些事。 姚婉宁观察力虽说敏锐,但在姚守宁真假掺半的谎言面前,仍是败下阵来,对她说的话信以为真。 “说是长得像外祖父,瓜子脸,大眼睛……” 她一边说,姚守宁就努力回想梦境之中‘见’到的那女人模糊不清的长相,同时还要代入多年前见过的柳并舟的样子。 可无论怎么去想,也无法将梦中的女子与姚婉宁口中所说的人相重合,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表姐呢?有说过长什么样吗?”她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倒没有明确说过。”姚婉宁脾气好,想了一会儿,倒是想起了一些: “说是长得跟姨母年轻时有些相似,但眼睛像姨父,说是有些消瘦。” “消瘦!”姚守宁听到这里,精神一振——这倒是与梦中的少女身形相似。 “还有呢?” 姚婉宁被她一催,不由有些好笑,但也上了心,努力回想: “应该长得貌美,姨母留居襄阳的时候,曾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说,当地不少名门公子,像狂浪蜂蝶,时常在家门外流连徘徊呢。” 梦中的少女看不太清楚长相,姚婉宁的这番话并没有满足姚守宁的好奇心。 “不知……”姚守宁的脑海中浮现出那跪在病榻前的少女眉心之中有颗米粒大小的殷红血痣,又试探着问: “姨母的来信中,有没有提过表姐脸上有没有什么痣之类的。” “那倒没有听娘说过。” 姚婉宁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接着又有些奇怪: “你问这干什么?”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看了姚守宁一眼。 与她的瘦弱、娇小不同,比她小了两岁多的姚守宁既是继承了柳氏高挑的身材,也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 姚婉宁暗自思忖,莫非是这两日自己与母亲都提到了姨母的女儿长得美貌,引起了她的好胜心?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 姚守宁完全不知道姐姐脑海中的念头,但她说完这话,就见到了姚婉宁微笑下掩饰着的不信。 “就是想要知道她的性格和我合不合得来而已。”她勉强又补了一句,就听姚婉宁温言哄她: “一定合得来的。” 她有些内疚自己先前夸奖了未曾见面的表妹,柔声细语的安抚她: “听娘说,姨母当年的性格是温柔又善良,姨父也是出了名的文人,妙真是他们的女儿,肯定知书达礼。” 姚婉宁笑着就说道: “到时她若来了,你也有个伴,不会再那么无聊了。” 说完,又有些内疚: “不像我,也不能太长时间陪你。” “那也不是。”闻听这话,姚守宁反驳道: “我最喜欢姐姐,就算是表姐,又哪能与你相比。” 姚婉宁一听妹妹的话,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两抹红晕,笑得有些满足又有些开心,小小声的赞同: “那也是。” 两姐妹笑成一团,姚婉宁笑完又喘个不停。 二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姚婉宁的脸上已经露出几分疲色,姚守宁看在眼里,便准备回去。 白玉上前服侍着姚婉宁躺下,离开妹妹怀抱之后,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整个人将厚厚的被子裹紧,仅留了一张小脸出来。 她还在惦记着姚守宁昨日昏睡的事,趁着妹妹临走之前,叮嘱她要让大夫再把把脉,不可轻忽大意。 从姚婉宁屋子中出来,姚守宁一时之间也无处可去,只好怏怏的回了自己屋里。 晚饭之前,柳氏身边的乳母曹嬷嬷亲自来请她,说是柳氏请了大夫,让她过去。 那大夫当着柳氏的面,替姚守宁把了许久的脉,说她脉像平稳,并无大碍之后,柳氏的脸上才终于露出笑意,忙让人拿赏钱出来送大夫出去。 傍晚姚翝回来,听到小女儿安然无恙,不由也十分开心,连忙吩咐厨房加两个菜。 他已经年过四十,身材十分高大,留了胡须,披了一件漆黑的斗蓬,脸上不带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强壮凶狠的样子。 但他一见妻女,却将满身煞气卸去。 “爹!” 姚守宁唤了一声,想起柳氏提到的‘应天书局’,决定找个时间向他打听打听。 “看起来好些了。” 姚翝见女儿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的样子,心中满意。 “本来就是睡着了,也没什么事。”姚守宁笑着回道,姚翝却不赞同的摇头: “不可大意。” 家中已经有个常年生病的女儿,他深恐小女儿也有什么隐疾,连忙吩咐下人要去再请大夫。 柳氏本想说话,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今日你去看的孙神医,不知怎么样?不如请他过来,给守宁把把脉。” 柳氏睡了一个下午,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但听到孙神医的名号,那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我觉得不大行。” 她摇了摇头: “说了半天,也没讲出个什么所以然,抓了些药,药理也不大对。” 不过孙神医号称药王的十一代孙,在江南也十分有名气,柳氏深怕自己看走了眼,因此仍想让女儿先把这几副药喝完了试试。 “若是喝了不见好,到时你找几个人,随我去那医局,我要将他招牌砸了!” “……” 姚翝外表凶恶,但他在家中的时候,却又十分惧内。 听了柳氏这话,他眼皮跳了跳,有些头疼,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妻子,深怕自己一张嘴,就把她心中的火引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也要去!” 倒是姚守宁一听这话,也跟着说了一句。 姚翝顿时找到了张嘴的契机,连忙斥责: “那怎么行?”他瞪了眼: “你娘只是随口一提,你别往这凑热闹,一边去!” 柳氏本来也想喝斥女儿胡闹,但一听丈夫这话,顿时冷笑了两声。 姚翝一见不妙,眼皮疾跳,连忙开口: “我也不是说不砸这医馆。” 他打量柳氏脸色,小心翼翼的: “若这孙神医有名无实,光开贵重的药,那就是骗子。” 男人的话令得柳氏阴沉的脸色舒缓了几分,他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顿了顿: “不过我毕竟是朝廷命官,要是当众派人砸馆,被人进言了,可能会被刑狱的人找上门。” 第十四章 初设局 听姚翝提到了‘刑狱’,柳氏脸上的怒容缓和了些许,转而变成略有些头疼的神情。 太祖当年立国之时,除了设定镇魔司外,同时设立刑狱,授其破格的先斩后奏之权,专拿贪官污吏。 原本是为了治理大庆初期官场行贿成风的恶习,可随着大庆朝建立的时间一长,逐渐便变了风气,刑狱的存在,成为了各方势力必争之地,用以打压、陷害对手的权柄。 尤其到了近年,皇帝沉迷修仙寻道炼丹,对于朝事已经不大管理,朝纲混乱,分了派系,斗得很是凶狠,朝中以长公主为首的陆家与刑狱、镇魔司分庭抗礼。 这一代刑狱之主姓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形成了强大势力。 若百官有得罪楚氏派系的,便会被以各种罪名抓捕,先用刑后定罪。 官员被刑狱盯上,若无后台保命,都会胆颤心惊。 因此,朝中四品以上大员,以图自保的,都会自寻找阵营。 像姚翝这样没有出身、背景的人,哪怕已经位居六品,但刑狱的人也是说抓就抓的。 尤其是刑狱的人好像对姚翝格外不喜——夫妻俩相互对望了一眼,想起了往事。 当年他奉调令入神都,曾听从上峰指引,带着礼物,想要拜见各方官员。 姚翝此人看似长相粗莽,实则又粗中有细,于人情事故把握极准。 他能凭借白衣之身,娶到柳氏,继而调入神都任六品兵马司指挥使,与他这长袖善舞的性格脱不了干系。 当年一入神都,能攀得上关系的都交谈甚欢,唯独在拜见刑狱司的人时,初时被迎了进去,后面刑狱司的人不知听了什么,又变脸将他赶了出去,连礼物都没收,还放言说刑狱的人以后见他拜访就不开门。 自此,算是断了姚翝打点刑狱的路子。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深怕被刑狱盯上,这神都呆不长久。 柳氏那时还不敢置业,唯恐迟早要再回南昭去。 却没料到自那以后,姚翝虽不和刑狱司的人打交道,却没有被刻意的刁难过,后面夫妻便渐渐放下了这事儿。 这会儿柳氏一听丈夫的说法,也不敢再随心所欲: “算了,我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她强忍气: “婉宁的病也不是朝夕之事。” “那倒也不是。” 姚翝哪里舍得让妻子忍气吞声,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两声,脸上露出狡黠之意: “虽然不能明着打砸他的馆子,但若这所谓神医只是骗子,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他的。” 他掌管北城兵马司,手下的衙差混迹于市井之间,与地痞流氓也认得。 “到时找个市井无赖,假装看病,最后往那一躺,将人抬过去大闹一场。” 姚翝咧了咧嘴,一脸憨厚的道: “到时我再派人出马,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到时刑狱的人纵然问起,我也是有话说的。” 说到这里,他厚着脸皮往柳氏身边一挤: “待我捉拿了这骗子,定要好好拷问,让你出口气!” 柳氏听了这话,脸上由阴转晴,一面嗔怪似的推了丈夫一把,脸上却露出满意: “也别这么说。”她淡淡的道: “先让婉宁吃了这几副药,如若不见效,到时再用这方法不迟。” 姚翝自然是没有不听从的,点头说道: “全听你的。” 姚守宁可不管父母要如何对付那孙神医,她听了半晌,见二人商议完了,旁若无人的说着话,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自己。 她不由抓了柳氏手臂,晃了两下,引起母亲注意: “娘,到时我也想去。” 她昨日昏迷,把柳氏吓得不轻,原本柳氏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关在家中一段时间的。 但此时她被丈夫哄得心情舒畅,听了女儿央求,倒也没一口拒绝: “你去干什么?” “我想看娘为姐姐出气。”她抱住柳氏手臂,身体贴了过去拍母亲马屁: “娘,这孙神医若是骗子,娘要揭穿他,就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我想看娘如何收拾骗子!” 她摇着柳氏胳膊,撒娇道: “娘,我想去!”又怕柳氏再找借口拒绝她,接着又道: “反正到时爹会找人候在附近,我就是去了也不怕出事,让我去嘛,让我去!” 柳氏顶不住女儿撒娇攻势,姚翝又向来宠这幺女,见她接连央求,也帮着出声: “守宁去也行,反正有我的人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姚守宁性格活泼,若真有这样的大事不让她去,恐怕她会闷闷不乐好一阵子。 在丈夫女儿攻势之下,柳氏终于松口答应: “行行,让你去,不要摇了,晃得我头晕!” 只是答应之后又特意言明,不允许她再留在茶楼中,害怕她再听了这些不三不四的故事,到时又被惊吓到了思绪。 说完,又旧事重提,说起昨日姚守宁昏睡一事,姚翝在一边附和妻子的话,也跟着教训女儿。 姚守宁自然满口答应。 故事随时都能听,大不了到时她想个办法让冬葵出去听了,回来后再说给她听也行。 但砸医馆这种热闹又不是时常能有的,她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曹嬷嬷的声音: “大郎回来了!” 姚守宁正被父母两人连番念叨得头皮发麻,一听这话,不由眼睛发亮: “大哥回来了!” 她的大哥姚若筠如今正在筑山书院之中读书,以便参加来年的科举考试。 筑山书院是顾氏出银子所建的族学,招揽了不少有名望的读书人授课,在神都之中非常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之子都在筑山书院中读书。 书院位于神都城外数里,一般姚若筠留在书院与友人相伴,每隔四五天才回家一次。 姚守宁记得柳氏说他今早才来看过昏睡之中的自己,想必是昨晚回家的,没想到今日又回来了。 “你大哥听闻你昏睡,早晨走的时候还不放心。” 柳氏笑着应了一句。 她晌午本该让人去筑山书院一趟,给姚若筠传个女儿已经清醒的消息。 不过她当时困顿难挡,回屋便睡了过去,一时忘了此事。 此时一听儿子回来,既感开心,又暗怪自己久睡忘事,使儿子多跑一次。 姚若筠进了门来,看到屋中人时,先是愣了一愣,接着神态松发了一些,下意识的整了整领子—— 这是他心情很好时下意识的动作。 第十五章 考功课 姚若筠上半张脸与柳氏有些相像,眉眼细长,鼻子很挺,长得很是清秀儒雅的样子,不过神态看起来十分严肃,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大好亲近的样子。 屋里的兄妹两人都遗传了父母的身高,他身长八尺,不过因为身体瘦弱,看起来远不如姚翝强壮。 他穿了姜黄儒衫,又显得彬彬有礼。 见到姚守宁,他心中虽然开心,但却只是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最终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姚若筠先向父母各行了一礼,接着才道: “守宁醒了。” 姚翝一改之前在女儿面前惧内的形象,摆出威严的神情: “怎么又回来了?” “我早晨走时守宁没醒。” 姚若筠语气严谨的应了一句。 他年纪不大,但性格却颇为老沉,平日不苟言笑,在家时话也并不多。 “虽说兄友妹恭是对的,但你考试在即,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学业。”姚翝又教训了一句,姚若筠便严肃道: “父亲教训的是。” 柳氏不愿在丈夫管教儿子时插嘴,却也不舍得儿子挨训,勉强听丈夫说了两句,便向丈夫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差不多了。 “有什么话,用了膳再说也成。” 姚翝回来时,见到女儿苏醒,吩咐厨房多准备了饭菜,这会儿倒正巧不用再等。 本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但姚婉宁身体不适,近日又天冷路滑,柳氏哪里舍得折磨女儿,早早吩咐了让她留在屋里。 饭后两兄妹相继出了房门,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冬葵提了伞跟在姚守宁身后,看到前边,‘咦’了一声: “那是大爷。” 姚守宁也看到了大哥的身影。 他站在远处的游廊下,和他的贴身小厮六奇说着什么事。 六奇手中提了一盏未点的小灯,显然已经在外头等了他许久。 两人说了几句之后,六奇转过了头来,远远的与姚守宁躬身行礼,接着提了小灯退远了些。 “看样子大哥是有话要跟我说了。” 姚守宁心中暗喜。 她其实也是有话要问姚若筠的,晚饭的时候就偷偷看了他好几回,想着要如何与他搭上话题,估计那会儿姚若筠就已经感应到她的心思,特地在这里等她呢。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她吩咐了冬葵一声,接着提了裙摆往姚若筠小跑而去。 “大哥。” 姚若筠分明早就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却等到了姚守宁招呼之时才十分矜持的转过了身。 她跑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已经站到了姚若筠的面前。 “女子走路,当矩步引领,行不回头,笑不露齿……”姚若筠见她跑步,面露不赞同之色。 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 “大哥学过女子走路?” “自然没有。”姚若筠当然摇了摇头。 她顶了回去: “既没学过女子走路,你又不是女子,那你管我怎么走路!”还指点的头头是道的。 “……” 姚若筠哪是她的对手,被她训得沉默了片刻,接着点头: “守宁教训得是。” 他摆兄长架子失利,一时之间险些绷不住严肃的架子,为了以防尴尬,只好摆出更加高冷的神情: “有事?” 他压低了声音,学着刚刚姚翝与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问了一句。 姚守宁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顶他两句之后,很快将这点儿小事抛到了脑后。 一听他问话,便又很快露出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大哥明年就要入场考试,我也想要考考你的学问,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她一句话令姚若筠冷静的面具差点儿破裂,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数下,才勉强停止。 身为柳氏的女儿,姚守宁也是要读书的,但她读再多的书,却也达不到考校姚若筠学问的地步。 尤其是她近几年迷上故事话本,有几次甚至让姚若筠帮她收罗了一些——这在姚若筠看来实在是不务正业。 年轻人仔细的打量她的表情,觉得她是在胡闹。 可面前站的少女神态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真要考校他的。 他四书五经念的滚瓜烂熟,学业方面也很有自信,明年入场考试,必定能拿到功名! 姚若筠心中生出一丝豪情,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可能被妹妹考问住,就当陪她玩一会儿好了。 想到这里,他十分自信的理了理衣领,说道: “你问。” “咳。”姚守宁先咳了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问道: “大哥,你在筑山书院念书,可知道神都之中,知名的书院有哪些?” 她想要不着痕迹的从姚若筠口中打听出应天书局,但又答应了柳氏,便不好直说,唯有转弯抹脚,想个办法套话了。 姚若筠还期待她问出什么惊人之语,一听她只是问这话,不由有些失望,但仍说道: “神都之中,知名的书院当有筑山书院、南松书院、白马寺书院、天涯书院。” 这几个书院都是神都知名的书院,网罗了神都名门之后以及有天赋的学子,他自然对此格外清楚。 “那作为名满天下的金陵呢,有哪些书院你知道吗?”姚守宁满脸笑容,似是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见他答完,又问了一声。 “金陵以国学府名闻天下,其中孔圣门、楚氏族学都是很有名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姚守宁打断了: “那南昭呢?” 姚若筠的眉头跳了跳。 他怀疑姚守宁根本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否则不会等他还没说完,就强行又提问。 年轻人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忍住,小声且飞快的说了一句: “……还有奉山书院、南越书院等……呼……”他长长的喘了口气,终于觉得心中舒服了: “南昭的书院,自然是以当年外祖父读的子观书院为首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知名书院的名字,见姚守宁眼睛晶亮,对此像是听得格外仔细,不由挺直了背,绞尽脑汁的将自己所知的南昭学院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 当年柳氏与姚翝成婚后,在南昭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十年前,才因一旨调令,举家入神都。 姚若筠年幼之时,也是在南昭长大,在南昭入学,对于南昭的一些书院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也大致了解。 “唉……” 姚守宁听他一连细数了七八个书院之名,却并没有听到晌午之后柳氏口中所说的‘应天书局’的名字,不由有些失望,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这一叹,给了姚若筠莫名其妙的压力,好像自己的回答未达她的预期,不由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我再想想……” 他的表情逐渐失去了镇定,努力掏空记忆,又蹦出几个学院的名字。 姚守宁面带笑意,温和的听他念完,夸奖道: “大哥,很不错的。” “……”姚若筠不出声,定定的盯着她看: “我没答对。” 他看得出来,姚守宁只是在安慰他而已,她甚至都没掩饰脸上的失望之色。 “答的很好了,大哥,我看你明年下场,必能一举夺得功名!” 姚守宁一脸的鼓励,说到这里,笑着又道: “时间不早了,大哥,我也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不等姚若筠回话,便转身退后。 第十六章 温献容 “……” 姚若筠还站在原地,一脸凌乱的样子,说不出的郁闷夹杂着失落。 他向来自律,为人严谨而又认真,读书也用功,大考在即,也很有把握。 无论是书院之中的夫子还是长者考校功课,从来没有令人失望过。 今日落名其妙被问了一大堆问题,最终他竟然答的还让人不满意了! 他有心想要叫住姚守宁回来,两人重新再问答,可是他又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因此那嘴张了张,最终又忍住,只能看着妹妹飞快的往冬葵的方向走。 姚守宁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意一垮,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几分苦恼之色。 冬葵见她不大高兴的过来,又偷偷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姚若筠—— 他还眼巴巴的望着姚守宁,仿佛还有话要说,又强忍着。 “走。”姚守宁唤了冬葵一声,她不敢再看,连忙跟上了主子的脚步。 另一边,见主仆俩已经走远了,姚若筠的贴身小厮六奇才提着灯笼上前: “大爷,您……”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姚若筠幽幽的道: “她还没问其他地方的书院呢——” 什么意思?六奇一头雾水,想要再问时,却见自家主子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子观书院、青山书观——” 他嘴中念念有辞,也转身往另一侧方向走: “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有遗漏?今晚不能睡了……” “……”六奇听不懂,但又不敢去问,怔愣之间,见主子已经往前走了,抓了抓头,又忙不迭的跟上去了。 另一边,姚守宁主仆回了屋,冬葵一面替她倒水,一面想起先前姚若筠的样子,有些同情: “您走时,大爷好像还望着您呢,很失望的样子。” 姚若筠少年老成,情绪内敛,冬葵还很少看到他之前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冬葵话音一落,就听到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 她也很失望。 原本她是想借此机会,想从姚若筠口中探听出关于‘应天书局’的一些信息。 可哪知,姚若筠讲了半天,压根儿就没有提到过‘应天书局’这几个字。 既然柳氏特意提到了这个书局,且这书局令外祖父如此重视,不应该在这世间无名无姓才对。 她大哥初时既然没提起,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个能被柳并舟重视的书局,却连姚若筠这样读书多年的人都不清楚—— 如果说姚守宁一开始只是好奇,现在是真的心生兴趣了。 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这事儿也没办法弄清楚了。 小柳氏那边也不知道消息如何,她的梦境奇奇怪怪的,也找不到验证的方法。 好在柳氏说姚婉宁若吃了药不见效,要去砸了孙神医的招牌,并且答应带她同往。 如此一来,最近好歹有件热闹可以瞧的——就是这样想有些对不起姚婉宁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引来冬葵数次的打量: “娘子,您今日叹气都好几回了。” “昨日故事也没听完,孙神医的医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被砸破。”她昨日才昏睡,最近两天柳氏肯定不允许她出门: “好在我昨天昏睡一事传开了,献容应该是听到消息了,总会找个时间过来找我玩的。” 她这一说,便说准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就从柳氏那里听到了好消息,说是温献容听说了她昏睡一事,准备晌午后过来看她。 温、姚两家离得并不远,仅隔了数条街道罢了,过来用不了两刻钟。 之所以提前要派人过来通传一声,不过是温家讲究礼数。 姚守宁听到温献容要来,顿时觉得一下精神了许多。 她早上看了姚婉宁,中午陪柳氏用膳时都心不在焉的,还被柳氏笑骂了两句。 姚守宁心中惦记着事儿,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让冬葵提早准备了些瓜子茶水等物,以厚毯将身体一裹,歪在窗侧的短榻上看起了新淘来的话本。 不多时,她就听到冬葵进来报信,说是温献容已经来了,不过按规矩,要先去向柳氏问一声,稍后才会来她的屋。 约过了两刻钟,就听到外头有人进来传信,说是温献容到了。 一听这话,姚守宁顿时便开心了,连忙将书一放,还来不及穿鞋下榻,温献容就进来了。 她与贴身丫环玉茵一起过来的,手上还提了一个篮子。 “守宁!” 温献容刚一进来,看到了姚守宁,便欢喜的唤了一声。 她今年也十九,比姚若筠仅小半岁。 少女的身高不算高,仅至姚守宁的耳垂,但她身段丰满,脸若银盘,描了时下神都最流行的柳叶细眉,衬着一双杏眼,显出几分伶俐。 不过她一笑起来,又露出嘴角两个梨窝,增添了几分甜美。 今日过来,她穿了一件绿色绣花的短袄,下配淡黄色长裥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又不失沉稳。 “看你样子是已经好了。” 两家已经定了亲,温献容与姚守宁往来颇多,彼此关系亲密,一进门也并不见外,顺势就往榻上一坐: “可把我吓了一跳。” 她来的时候在柳氏那坐了一会儿,虽然听柳氏提起姚守宁并无大碍,不过总不如自己亲眼看到。 姚守宁见冬葵正拉了玉茵的手,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索性打发了二人出去玩,留了温献容在屋里。 等两个丫头亲热的挽着手出门之后,温献容才正色道: “前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昏睡了?” 她眼中露出几分担忧,一面关切的想要伸手去探姚守宁的额头: “我听娘说,是你出门在外,好像受到惊吓了?” 姚、温两家之间仿佛没有秘密,她这一来,也背负了母亲的嘱托。 毕竟两家之间虽没言明,却是有默契要亲上加亲的。 “没有。” 姚守宁摇了摇头: “就是陪我姐姐出门看病,我听了一会儿说书,实在太困,就在马车上睡着了,我娘误会了而已。” 她也不敢提自己梦到了小柳氏一家,继而昏睡过去之事,只真真假假的将事情经过提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温献容听她这样一说,顿时就信了。 她与姚守宁相识数年,知道她喜好看话本,胆子也算大,确实不至于听了些故事就被吓得昏睡不醒。 “想必是太太因为婉宁的病关心则乱,一看你入睡,便担忧了。” “对。”姚守宁见她自己找了个借口,不由点了点头。 “婉宁呢?”说到这里,温献容顺势问起了姚婉宁的病: “她去看了神医,有没有好些?” 柳氏关注这姓孙的神医好长时间,温家人都是知晓的。 温献容虽说与姚守宁关系更好,但毕竟姚婉宁也是她未来的小姑,此时提起这事儿,不免也透出些关心。 “吃了两副药,但还不见好。”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免来了精神: “我娘说,这神医可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回头若喝了药不见好,要去找他算账的。” 说完,她又问温献容: “到时你要不要去?” 第十七章 雨停了 “若真是庸医,自然是要将他揭露。” 哪怕柳氏并不在这里,温献容仍是笑眯眯的道: “太太若能将这庸医揭穿,便避免其他人上当受骗,也算积累了一桩大功德。” 她面不改色的夸完,才回答姚守宁的问题: “我可能去不了。” 温家的家风严谨,这样的热闹温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去凑的,尤其是她婚事就定在了一年多之后,姚家虽说不介意,但温家越发得守分寸。 相比之下,柳氏为人虽说也严厉,但又并不古板,她眼中露出几分苦恼之色,叹息了一声: “真想早点嫁进来。” 相比起温母,柳氏无疑要开明一些,若是她已经与姚若筠成婚,这样的热闹她怎么也不可能错过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守宁也跟着点头,若温献容早点嫁过来,平日她也就不愁没人陪了。 两个女孩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大笑出声。 “要是我娘听到我这话,肯定得骂我一顿。” 这样的话,温献容也就敢在姚守宁面前说。 她性格很好,且又极能保守秘密,温献容和她相处,可以卸下满身的压力。 两个女孩凑到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时间很快过去,外头传来了冬葵与玉茵回来时的说笑声。 温献容露出几分依依不舍,姚守宁也有些舍不得她,但却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温献容也不问她要让自己帮什么忙,直接就点头答应。 “若有空,你帮我打听一下应天书局。” 姚守宁也不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不过不能直接问,得要保密。” 她答应了柳氏,绝不能将她当年婚嫁之事和别人提起,但对这应天书局究竟是什么又实在感到好奇。 温献容虽然生于书香之家,但性格却并不迂腐,听了这话,也心中有数,点头应承了下来。 “你放心,我绝不提这几个字,到时想个办法,考问我大哥去。” 她与姚守宁倒是想到了一块儿。 说完这话,温献容又有些好奇: “不过这应天书局是什么?我听过各种茶话会、诗书社,倒真没听过这应天书局。” 大庆重视文德,朝中重臣大半都是儒家派系出身,因此国内上下都好文成风,光是神都之中,大小诗书画社就不少。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普通儒家子女,都喜好组织各种各样的以文为名的聚会。 温家是读书人家,兄长又是神都知名的才子。 各种各样的知名诗社温献容也参加了不少,对于知名的书局、茶话社那是如数家珍,但却也没有听过姚守宁所说的‘应天书局’。 “我也不知道。”姚守宁有些无辜的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所以才找温献容帮忙打听。 “好吧。” 温献容了解她性格,见她这样说,便知趣的没有再问下去。 “不过嘛,找我办事,得给报酬的。” 她说完,伸手去捞姚守宁扣在榻头的那本话本: “这个借我先看几日。” “我大哥买的。”姚守宁提醒了她一声,温献容笑出嘴角边的两个梨涡: “我知道。”她斯条慢理将书卷起,塞进自己的窄袖口里: “不是他买的,我才不要呢。” “……”姚守宁看她将自己的书劫走,还来不及说话,冬葵两人已经进了屋。 温献容恢复了端庄的模样,拉着姚守宁的手,说是天色不早了,准备要离去。 她还得去姚婉宁屋中坐一坐,最后得向柳氏告辞,不能再耽搁下去。 姚守宁送走了闺中好友,不免又觉得屋中有些冷清。 不过好在托了温献容打听应天书局,也算是有了一件期盼的事。 之后的数天时间里,姚婉宁喝了孙神医开的药并不见好,反倒因为近来气温骤降的缘故,她好像病得更加严重。 柳氏忧心忡忡,每日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姚婉宁的病情上,十来天功夫,就已经瘦了不少了。 好在这一日傍晚,连下了好多天的雨逐渐停了。 姚守宁从门中迈出来,看到外头逐渐停下的雨水,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近来家中姚婉宁病重,自然是没有办法陪她说话的。 柳氏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也唯有疏忽她。 而姚翝近来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早出晚归的。 姚若筠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这场雨下了半月有余,神都城外不时有传来山体滑坡的消息,将柳氏吓得不轻。 筑山书院背靠大名鼎鼎的青峰观,都位于山中,雨后山路泥泞,柳氏担忧儿子回来不方便,特地早早就托人替他送了换洗的衣服,让他暂时留在书院,雨停之前不要回来。 家里除了下人,再也没有能和姚守宁说话的。 自从她上一次去了一趟望角楼听书,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再迈出姚家的大门半步,可把她闷坏了。 这会儿雨刚一停,她就迫不及待的提了裙摆往柳氏的正屋跑去。 “娘——” 柳氏刚从姚婉宁处回来不久,都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听到了姚守宁的喊声。 “唉……” 柳氏听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贴身乳母曹氏面不改色的从盆中拧了张热帕子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上,听到她这一声叹息,便像是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一般: “二小姐精力充沛,这是千金都换不来的好事。” “若是婉宁也能和守宁一样,能跑能跳能喊,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大女儿,柳氏的脸上露出几分伤感之色。 不过下一瞬,她就听到了姚守宁进屋的脚步声: “我娘呢?” “在这呢!” 柳氏心中的那几分失落被她冲散,提高音量应了她一句。 “娘,雨停了。” 姚守宁一听到柳氏说话,忙不迭的进了内室。 柳氏正拿着帕子擦手,曹嬷嬷端了杯水侍候在一侧。 “停了就是好事。” 提到这场已经下了许久的雨停了,神都即将迎来久违的天晴,柳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希望天公作美,你姐姐的病能赶紧好些。” 她的眼中露出希冀: “你大哥已经十来日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在书院那边吃得好不好,冷不冷。” 自大雨一下,山路湿滑难走,接连出了几桩山体滑坡的事件,死了好些人,闹得人心惶惶的,消息都不大好传递了。 第十八章 流言起 “娘怎么没提到我!” 姚守宁听她说了几句,半个字没提到自己,不由有些不高兴。 “你就天天在家里,有什么好提的?”柳氏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中,以为她只是耍小孩脾气。 “我是在家里,但也不容易见到您。”姚守宁回了一句,顿时令柳氏怔了一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之意。 她擦手的动作一顿,转头去看女儿的脸。 姚守宁有些莫名其妙看她,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母亲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冲击。 近来姚婉宁病重,确实她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大女儿身上,而忽视了这个孩子。 “怎么了?”姚守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她心思透明,刚刚的话也只是无心之言,并非抱怨着计较得失。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柳氏心中觉得对她不起。 “谁说的?”她大声的说话,仿佛以此驱散自己的心虚: “我最近是忙了一点,但也是把你记在心里的。” 她想起了一个事,挺起腰背: “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吗?那孙姓的骗子看不好婉宁的病,我还得找他算账呢,如今雨既然停了,可见老天爷也是催促着我出门!” 柳氏话音一落,站起了身: “明天我就去北城找他,揭穿这个骗子!”说到这里,她将手中的帕子用力往桌上一拍: “到时我带你一起去!” 姚守宁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去哪里?” 说话的同时,姚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看起来有些疲惫。 “爹!” 姚守宁转头唤了一声,姚翝见到女儿,好歹露出了笑意,应了她一句。 下人上前替他将半湿的披风解下,柳氏连忙招呼曹嬷嬷重新打水,让他擦洗脸和手。 他摆了摆手,换下了脚上那双沾满了泥泞的黑靴,大步进来之后,将就屋中的热水洗了个手,发出了舒缓的叹息声。 “我说明天想要去找那姓孙的庸医。” 柳氏说到这里,看了丈夫一眼,不由有些心疼: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同时,她拉了凳子出来,姚翝坐了上去。 他身上的衣服之前应该是湿透了,被他体温捂了半干,手也冻得通红,许多处地方甚至隐隐出现了裂口,刚刚洗手的动作让伤口裂开,沁出了血丝。 从他刚刚脱下的那双黑靴上的泥土来看,姚守宁猜他应该这一整天都在外奔跑,兴许去的地方还不大干净。 近来他公务十分繁忙,每日都早出晚归,姚守宁都有好些天没有看到他了,难得今天回家得早了些。 “北街的葫芦巷里出了点事。” 说完这话,他见姚守宁眼中露出好奇之色,就连柳氏的眼中也露出隐忧,不由就叹了口气,解释着: “近来连连下雨,好些地方都出问题了。” 姚翝皱了皱眉头: “大庆年历的记录中,这样的雨水,百年都没遇到过。” 他欲言又止,有些话当着女儿的面,他不想说。 大庆立国七百年,偌大的神都城表面繁华,实则内里早就年久失修。 当今圣上定国号为神启,自十多年前开始沉迷修仙问道,炼仙丹、求长生之术,无心理政,只不过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内里的腐朽。 这一次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一下将那满朝上下强行掩盖的问题捅破! 古旧的都城无法承受雨水的腐蚀,接连各处都传来城墙、房屋坍塌的消息,不时有百姓的伤亡之事传到姚翝的耳中。 当年建城之时,恐怕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神都城会遭遇这样一场水灾之劫,城内排水的沟渠压根儿无法承受连日不断的雨水,再加上被冲刷的杂物堵塞,使得城中各处都出现了水淹之处。 最麻烦的不只是这些,而是随着灾祸一生,水患一起,许多地方粮食开始断货。 水淹没的地方有疾病开始滋生,趁着祸乱时期,有不安分的宵小同时出没。 姚翝身为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照理来说平日倒也风光,只需要维持北城治安,派手下巡逻也就算了。 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却不仅仅只干这些事了。 神启帝虽然修的是长生之道,想要成仙成佛,可心肠却半点儿都不软的,脾气喜怒无常。 水患引发的祸事一出,层层追究下来,恐怕不少官员都要掉脑袋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上而下,所有朝中官员都将责任往下推送。 姚翝这个六品指挥使,难免就接到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任务。 无论是建筑塌损使人伤亡,还是沟渠被堵令人房舍被淹,有一部分都分派到了他这处。 再加上宵小的趁乱作案,更使得兵马司的衙役疲于应付。 因此这两日姚翝早出晚归,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看了姚守宁一眼,少女好奇的看他。 这个女儿自小被养出无忧无虑的性格,还没有受到这世道的污浊玷染。 姚翝压下满身疲累,笑着说道: “雨水之后,有些人身体不适,葫芦巷那边有一家医馆门前排了长队,下午有两个男人在那里闹事,我就过去了。” 柳氏想起他先前脱下的那双靴子,心中有了数。 能惊动他亲自前去,想必这不是小事了。 她有些担忧的问: “闹的厉害?” “打的厉害,闹出人命了。”姚翝不愿在女儿面前多说这个问题,又看柳氏眉头紧皱,不由伸手将她手掌一握: “你随我来换套衣服。” 他行事大大咧咧,与妻子恩爱也向来是不避人的。 但当着女儿的面,柳氏仍是脸颊一红,不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但见丈夫衣裳半湿,仍是任由他拉着,往另一间屋子走。 “什么换衣服嘛——”她微微嘟了下唇,拉了凳子一坐: “分明就是有话要跟娘说,就是不想让我听到罢了。” 曹嬷嬷装着年纪大耳朵聋,仿佛没听到她的咕嘀一般,招呼了一个丫头进来收拾善后。 另一间房屋之内,柳氏一面替丈夫拿取干净的衣裳,一面就问: “事情是不是严重了?” 姚翝这会儿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脱了身上的湿衣,点了点头: “城中出现了流言。” 第十九章 敲门声 姚翝将脱下的湿衣扔到一旁,柳氏拿了汗巾替他擦身体,就听他说: “有人说,这场大雨是一个预警,预示着——” 说到这里,姚翝顿了顿,接着才道: “国之将亡,妖孽再现!”他又补了一句: “说这是大祸降临的征兆。” 他话音一落,柳氏替他擦背的手一下僵住,手中的汗巾‘啪嗒’一声掉地上了,久久话都说不出。 “不可能!” 半晌之后,柳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厌恶: “哪有什么妖孽,恐怕是有刁民妖言惑众。” 她自来不信鬼神,对于这些传言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 姚翝只道她读书人厌恶神鬼之事,并没有将她的失态联想到其他处。 不过很快的,柳氏压下心中的反感,随即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样的传言,不会有人信吧?” 姚翝闻听此言,面色沉重: “我们信不信不要紧——” “唉。”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掉落到地上的汗巾,胡乱擦了两下: “得看,”说话时,他语气一顿,伸出一只手往上一指: “……信不信才算数。” 神启帝不理政事,不问民生安危,只求修仙问道,试图打破人类寿数。 百姓的死活在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便如死了几只蝼蚁罢了,不会在意的。 但流言一旦涉及到他的政权,是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恐怕自此之后,有得忙了!” 一旦传达天听,此事必要严查。 身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平日有手下使唤,又有人孝敬,出门在外也威风,但这个时候就没个甩锅的人了,唯有咬牙扛住。 “熬吧。” 他叹了一声,将自己身上匆忙擦了两下,把汗巾扔到一旁的屏风之上,柳氏终于回悟过神来,连忙掩饰住眼里的焦急之色,拿了干净衣服替丈夫披上: “急什么?”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只要不死,大不了贬官卸职,咱们卖了院子回南昭就是了。” 姚翝就爱她这永不服输的样,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使她折腰低头。 闻听她这话,不由放声大笑: “都听太太的!” 不过心中却打定主意,越发要小心仔细,不要陷进这些事中,务必要从这漩涡全身而退,不能连累到妻小了。 “但我看事情也没这么严重。” 他穿了衣服,一扫平日惧内的神色: “这场大雨总算停了,之后再好生安抚,事情总会过去的。” 一旦天灾平息,人祸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那些流言自然便会慢慢平息,不会再有人私下传言了。 姚翝心中乐观的想——希望此次的事仅只是一点小意外,能快点结束。 在他任职期间,最好是不要再发生什么棘手之事了。 柳氏点了点头。 夫妻俩刚一从屋里出来,就见姚守宁眼巴巴的望着二人: “说完了?” “……”柳氏无语。 她与丈夫说的话题,涉及到了市井传言,自然是不能说给这个女儿听的。 姚守宁天性好奇,若听了这些不靠谱的话,少不得会对妖怪传言一事缠问不停。 这个女儿半个月前听了茶楼说书人的故事,就已经被‘吓得’昏睡过一回了,再听到这样的流言,恐怕更了不得。 心念一转间,此时听她一问,自然断然否认: “什么说完了?你爹进去换身衣服罢了。” 柳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谎言修炼的并不到家,因为她从女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不相信,就连丈夫都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不说就算了。” 姚守宁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接着话题一转: “娘刚刚说明天要带我出门的。” 她说话时,望着姚翝,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等他回应。 先前姚翝答应过母女俩,要做一个局,将那招摇撞骗的孙神医抓入衙门。 若是没有与丈夫谈话之前,柳氏自然也与她是一般的想法。 可现在姚翝麻烦缠身,她自然舍不得再在这样的事情上烦扰丈夫心神。 不过她刚刚才答应了姚守宁,现在立即就反悔也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含含糊糊的就道: “这雨刚停,也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到了明日再说也行……”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姚守宁的目光变了。 “娘不想找姓孙的医者算账了?”她好像察觉到柳氏的推脱,直言不讳的就点了出来。 柳氏有些尴尬,借倒茶的动作当掩饰: “也没说不算账,反正也不急于一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唉——”姚守宁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那张明艳的脸上罕见的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看得姚翝忍俊不禁: “明天去,明天去!” 他舍不得女儿失望,说完这话,就见姚守宁的眼睛一亮,那张小脸瞬时由阴转晴: “真的?” “自然是真的,爹什么时候骗你?”姚翝笑着应了一声。 “可是……”柳氏想到刚刚姚翝说的话,不由有些犹豫: “你忙得过来吗?” 别看如今雨停了,但是姚翝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接下来收拾善后,背地里摸查传递流言的人,恐怕够他忙上好一阵子。 她面露担忧,姚翝就向她露出肯定的神情: “顺手的事而已,也不费什么心。” 他那张粗矿的脸上露出几分与他气质并不相符的狡黠: “近来地痞闹事的很厉害,到时砸了他的招牌,也只能怪他医术不精,你们两人明天只管去看好戏就是!” 柳氏听他有了安排,心中不由一定,点了点头: “那我听你的。” 姚守宁听了父亲的话,也很开心,早将刚刚的失落抛到了脑后去,只觉得今日这雨一停,什么事都顺了心。 她毕竟年纪不大,无忧无虑,此时欢喜起来,令最近琐事缠身的姚翝都似是受她感染,卸下了满身压力,心情舒畅不已。 照理来说,这一晚姚守宁烦恼尽去,想看热闹的心愿达成,本该睡得香甜无比,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做起了梦。 十分诡异的,她十分笃定梦里的小柳氏已经去世了。 似睡非睡之间,姚守宁恍惚之中好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半夜三更,如何会有人来? 第二十章 奇怪梦 冬葵等人好像全无察觉,睡得很沉。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响,姚守宁不由自主的坐起了身,问了一句: “是谁?” 外头敲门声一顿,隔了许久,终于有个软媚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来此投奔亲戚……” 说完,是一阵细细的抽泣之声,衣物摩挲之间,她似是擦了擦泪,又道: “不料赶路至此,已经夜深,想要求得好心人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 这女子话音一落,不知为何,令姚守宁浑身汗毛一立。 她总觉得这话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的一样,还未回话,就听那女子已经再度哀求: “开门啊,开门啊——” 不等姚守宁说话,那声音接着又道: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故来此投奔亲戚……” “小姐行个方便,开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明日便走……” 姚守宁越听越不对劲儿,正欲大声的唤冬葵之时——外头的人似是等不及她的回答,那紧闭的房门突然‘吱嘎’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少女大步而入,笑着喊道: “表妹,是我呀,胡妙真呀。” 那样貌看不大清楚,但眉心一点红痣却格外分明。 “我来了。” 这红痣一现,姚守宁隐约就觉得在哪里见过,确实十分眼熟。 似是而非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场景,那跪在小柳氏榻前痛哭的少女眉心确实是有一粒红痣的。 她想起自己已经盼了表姐很久,此时表姐终于来了。 欢喜之下,姚守宁似是受到了蛊惑,正欲张口唤人—— 不知为何,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一件事了。 她娘说过,姨父明明叫苏文房,女儿怎么又会姓胡呢? “胡说!” 姚守宁一想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大声反驳:“我表姐姓苏才对。” 她话音一落,拥被坐起。 这一声喝斥之下,姚守宁耳中只听到一声尖厉不甘的啸叫,幻境刹时破了。 睡意悉数褪去,思维像是拨开遮蔽的云雾,一下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睡在外屋的冬葵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的起身: “小姐可是做恶梦了?” 姚守宁小口喘气,想起先前的一幕,不知为何,心有余悸。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出外头天色青蒙蒙的,还没有天亮呢。 敲门声、女子的身影尽数消失,只能听到冬葵‘悉悉索索’要下床的声音。 “原来是做梦啊……” 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由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头上是细密的汗水,将衣服、头发都浸湿了,粘在自己的身体上,有些不适。 被窝里因为汗多而显得有些潮冷,令她不由抖了两下,拉了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几时了?” 被这梦一吓,姚守宁也没了睡意,不由问了一声。 冬葵很快掌了灯,屏风后出现了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阴冷。 她披了一件外套进来,还打了个呵欠: “时间还早呢。” 这丫头的脸上还残留着睡意,眼睛都睁不大开的样子: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性格洒脱,凡事不往心里去,冬葵侍候她多年,从未见过她夜半惊醒的时候。 当即不由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 姚守宁欲言又止。 她想起梦中先前的情景,再见冬葵掌灯进来都觉得后背生寒,不由搓了搓双臂的鸡皮疙瘩,意图将这种诡异感压下去。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梦到这种情景? 细想之下,梦中的女子自称姓胡,推门进来又是先前梦到过的表姐的样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姚守宁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望角茶楼听到的说书人讲的故事,现下细想,故事中的情节与她的恶梦好像又隐隐相重叠。 “莫非……莫非我真的听了故事之后,胡思乱想了不成?” 她想起柳氏所说的话,这会儿也不由生出怀疑——否则好端端的,怎么接连梦到小柳氏过世两次? 这样的梦多少有些不吉利。 “小姐在说什么?”冬葵听她小声的自言自语,不由坐了过来,问了一句。 “我怕我是中了邪……”姚守宁喃喃的回了她一句。 这一句话把冬葵吓了一跳——但首先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柳氏那张脸,哪怕只是想像,也凶巴巴的,令得可怜的小丫头打了个寒噤: “这话可乱说不得,太太听到了,可能要骂人的。” “对对对。” 姚守宁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也想到了柳氏听了自己这话的后果,抖了抖: “我觉得我需要看病,可能之前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受了惊。” 这样的话就让冬葵可以接受了。 她伸手来摸了摸姚守宁的后背,只觉得背心冰凉,那衣服微润,不由忙将灯一放: “哎呀,看来是真的受到惊吓做了恶梦了,发了大汗,再穿着这样的湿衣服可不行。” 冬葵顿时忘了先前的好奇,连忙起身去找衣服,姚守宁这会儿平静下来,开始思索梦境的事。 上一次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这一次更是梦到小柳氏已经身死。 如今已经十一月上旬,按照去年的时间算,离冬至大约还有十来日的光景。 若是冬至之后,还没有小柳氏的消息传来,姚守宁决定要催着柳氏派个人前去江宁问问。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像先前一样不安。 毕竟年纪还小,对于这样的事倒并没有多么的害怕,彻底清醒之后,回想起先前的故事,甚至觉得有些意思。 那梦中自称姓胡,却又似是与苏妙真长得一样的女子不知为何要敲她的大门,她摇了摇头,‘呵呵呵’的小声笑道: “我又不是姓王的书生。” 这一折腾之后,她也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床梳洗,因此天才刚刚亮,她就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了柳氏的房内。 柳氏初时只当她急着想看热闹,倒并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间的怪异。 母女二人用完膳后,才登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第二十一章 节日至 姚婉宁身体不适,这一趟找麻烦的行程她自然是不去的,唯有母女二人同行。 二人出了家门,马车绕过两条小巷,逐渐就多了些人声。 雨水一停之后,许多被困在家中的货郎逐渐出来开始做起了走街蹿巷的生意。 虽说天色还早,可路上行人倒不少,许多商铺的大门已经打开,雇佣的伙计正拿了大扫帚,打扫街头囤积的水洼,倒是热闹无比。 “娘——” 离孙神医所在的医馆还有一段行程,姚守宁转过了头,看了柳氏一眼,欲言又止。 “什么事?” 柳氏的心思放在即将砸孙神医招牌的事上,整个人斗志昂扬,没有注意到姚守宁这一刻心思的变化,听她唤自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您说,姨母她还好吗?” 她说完这话,柳氏转头看她,这才察觉到这个小女儿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以往她总是精力充沛,但今日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下方罕见的出现了两抹淡淡的青影。 “怎么了?没睡好?” 柳氏一见,不由关切的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犹豫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说道: “我昨晚做了个恶梦,”说到这里,她看了柳氏一眼: “梦到姨母有些不好了。” 说完,她往柳氏肩头一靠,伸手抱住母亲胳膊: “娘,您要不要找个人去江宁,打听打听姨母的下落呢?” 柳氏初时见她脸色不好,又听她说做了恶梦还有些担忧,后面一听她的话,不由又大是松了口气。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所谓的预知感应之事,认为所谓的预言,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更别提姚守宁只是做梦,自然更没将她的话当真。 “原来是做恶梦了。” 柳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语气温和了些: “怪我。”她说道: “想必是我前些日子和你提起了你姨母的事,令你惦记着这事儿了。” 她提到了小柳氏病危,想将一双儿女送往神都。 姚守宁因为孤单,早就想要一个玩伴相陪,所以便极有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年纪又小,还没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偶然做到这样的梦,难怪她都没睡好,眼睛下方出现了阴影。 “你姨母远在江宁,离得又远,再加上居无定所,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是正常的。” 柳氏有些怜爱的将小女儿搂进怀中,细声安慰: “没有消息说不准就是好消息。” 她顿了顿: “再者说了,那封信已经是半年前了,你姨母写时,恐怕就是一时身体不适,所以想得太多,现在说不准身体早就已经好了,所以才没将儿女送来的。” 姚守宁认真的听她说话,一面认为柳氏说得很有道理,一面又隐隐觉得她说的不对。 “回头我让人请了大夫给你把脉,开张安神的方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这些事。” 家中已经有了一个生病的女儿,柳氏可见不得小女儿也无精打采的样子。 说完这话,本以为姚守宁会拒绝,毕竟她向来是不耐烦喝这些苦药的。 哪知她想了想,竟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吃点药,可能是我想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还是昨晚自称姓胡的表姐推门而来的古怪的梦,在柳氏已经摆明不信的情况下都是绝对不能说的。 好在距离冬至的时间没有多长,再等一等就行了。 母女二人说着话时,接着就听到‘铛——’ 一声悠长、浑厚的钟声遥遥传来,迅速扩散至神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铛——’ ‘铛——’ 那声音一连响了三声,重重叠叠相合,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内城钟声一响,城外也如同击鼓传花般,也有钟声响起,传往更远处。 在这巨大的声响之下,马匹受到了惊吓,开始不安的原地跺步。 声音所到之处,街道上的客商都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姚守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柳氏已经动作迅速的替她堵住了耳朵。 车上的曹嬷嬷忙不迭的伸手替柳氏将耳朵掩住,六声之后,钟声停了。 只是那余音缭绕,柳氏见不再有声响了,缓缓的将手松开了。 可那回音不绝,仿佛耳朵还有震鸣之感,好似有一只虫子在耳道中打转,又痒又头疼。 “娘,怎么会突然有钟声响起?” 姚守宁甩了甩脑袋,歪头去掏耳朵,嫩笋似的指尖刚探过去,就被柳氏一下抓住: “别弄伤了。” 她伸手替女儿揉耳朵,借此缓解姚守宁的不适,一面皱了皱眉头: “响了六声,往年敲钟六响,是在冬至的时候。” 柳氏说话时,自己也觉得不大舒坦,曹嬷嬷知她心意,替她揉了揉耳廓。 大庆重视冬至节日,朝廷定国之初,便在神都内城的钦天监内设立观星台,台上修建硅表,用以计算四时流转。 到了冬至之时,宫内会撞钟鸣响六下,以提示大庆百姓,时间到了。 最初的时候,朝廷定下这个节日规则,并鼓励百姓买香烛鞭炮准备,一旦钟声一停,便全城放起鞭炮。 炮声冲天而起,烟雾弥漫之中,节日的氛围感刹时便来了。 大庆建朝六七百年,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今,对大庆朝的百姓来说,冬至与过年也差不多了,都过得异常的隆重。 这个节日时间根据硅表为准,大约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左右。 到了十一月上旬,家家户户都会提早准备香烛鞭炮,等到朝中钟声一响,便全城齐放炮仗。 到时硝烟弥漫,意味着百姓们即将要迎来新春了。 今年因为罕见的下了半个月大雨的缘故,柳氏闭门不出,家中压根儿还没来得及准备过节的货物。 本以为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今年的冬至,说不准要因为这一场雨的到来而推后数日的。 哪知雨昨日傍晚才停,今日钟声就响起来了,令得柳氏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第二十二章 心不安 “怎么就冬至了?” 今日才十一月十日,离去年冬至的时间足足还有小半个月呢。 不止是柳氏毫无准备,恐怕大庆朝不少人都没有准备。 因为钟声一落之后,往年可以听到的鞭炮声并没有响起,全城静默了片刻,接着周围纷纷议论一下响起来了。 “冬至了?” “今年怎么这么早?” “……” 道路两旁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谈起今年怪异的事情。 柳氏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好歹也是柳并舟的女儿,见识也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头。 “糟糕了。” 柳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昨晚与丈夫的对话,这场大雨带来的变化太多了。 如今流言尚未平息,冬至的提前到来打乱了整个大庆朝的节奏,这一下恐怕有些东西是压制不住了。 “什么?”姚守宁用力揉了两下脸颊处,缓了一会儿,终于耳鸣声逐渐变小了,隐约间像是听到柳氏叹了一声,又从柳氏的神色及口型,猜出了她说的话: “什么糟糕了?” “你爹可能要麻烦缠身了。” 无论姚翝即将面临什么样的麻烦,柳氏却也是帮不上忙的,唯有稳定家中,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不再和女儿说话,而是转头看了自己的乳母一眼: “嬷嬷,稍后你替我安排丫头,去采买一些香烛、鞭炮等物。” 钟声虽响了,但节日礼数是不可废的,曹嬷嬷点了点头,将柳氏的安排记在了心中。 经过这一桩事情打岔,柳氏那原本想找孙神医麻烦的心都淡了许多,她担忧丈夫,连和姚守宁说话都顾不上了。 此时的姚守宁也顾不上和柳氏说话,不知为何,听到钟声响起,冬至将来的时候,她脑海里却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一场梦。 奇怪!实在奇怪! 好端端的,早前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昨夜又莫名其妙梦到表姐化名胡妙真来敲她房门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奇幻而又怪异的梦,但结合今日冬至节的突然提前,又让姚守宁隐约感到事情恐怕不如她想像中一般的轻松。 大雨之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这六声仓促的钟响,不仅止是意味着节日的到来,仿佛还提示着她许多的东西——例如小柳氏之死,以及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但这钟响后预警的许多东西,她目前还‘看’不透,仅能通过血缘的关系,感应到一些与她相关的事情罢了。 而这些,目前的姚守宁是想不明白的。 她只觉得忐忑不安。 马车之外,一场提醒冬至将来的钟响仿佛将隐藏在神都城各处的人都召唤出来了。 众人手揣在袖口之中,围在街头巷尾处,有些好奇的望着观星楼的方向,议论纷纷。 这种热闹,总给姚守宁一种不妙的感觉。 “娘——” 她难得有些心神不宁,转头想跟柳氏提起昨晚的梦,以及对小柳氏活不过冬至的预感,哪知才刚一开口,柳氏便将她按住了: “乖,安静一会,娘这会儿有些心烦,晚些时候再说。” 她担忧丈夫,眉梢紧锁。 姚守宁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过巷,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停下了。 赶车的人在外头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 “太太,到了。” 这话一下将各自发呆的母女二人惊醒了。 柳氏怔愣了一下,接着身体一震,很快反应过来孙神医的医馆到了。 她脸上的担忧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此时的柳氏双眼一眯,神色变得锐利。 姚翝的忙她暂时帮不上,当务之急,是先将孙神医这个骗子揪出来再说! “走!”她提了提斗蓬,赶车人刚将车门一打开,她搭着曹嬷嬷的手就下了车。 这种事情毕竟是找人的麻烦,柳氏是不愿意带上自己女儿的,因此吩咐赶车的马夫将车子赶到店铺的对面等候。 如此一来,既能让姚守宁看到这一场闹剧,又可以让她不至于置身于危险之中。 赶车的人姓郑名士,早年曾跟在姚翝身边,长得高大魁梧,一看就不好惹。 当初姚翝从南昭调入神都之时,他退出行伍,自愿进了姚家为仆,柳氏对他十分信任,特意将他留在车子左右,保护着女儿的安危。 姚守宁等柳氏一走,立即趴在了车窗边往外看。 郑士停车的地方,恰在一个街口的转角处。 车子的后面背靠着店铺的墙壁,车窗望出去的街对面,恰好有个医馆,上面题书:孙药王医铺。 虽说大雨刚停,地上水洼都还没有干透,但医铺外却已经排起了长龙。 几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学徒正吆喝着,不时趾高气扬的驱赶一些衣衫褴褛的过路客,嫌他们晦气,不允许他们从医馆门口经过。 这家孙药王医铺,就是柳氏此行的目的了。 姚守宁上次想听落叶先生讲故事,并没有跟着过来,此时看这医馆倒是颇为气派,难怪柳氏上次都被唬住了。 这孙神医看上去财大气粗,医馆被分为内外阁,同时请了几个坐堂的大夫。 店里恐怕有六七位学徒,有些上了年纪,在帮着秤药切药,十分的忙碌。 地面湿滑,水洼又多,柳氏走得并不快,快到孙神医店铺时,还停了片刻。 姚守宁知道她是在找人。 姚翝早就给她安排好了砸馆的人选,就等她一到,就要开始闹事了。 不过街上人来人往,大雨之后,出行的人特别多,压根儿看不出来哪些是姚翝安排的地痞。 柳氏显然也没认出来,驻了会足,在那等候。 此地是北城的回升大道,距离此地数百米开外就是城北的内城门,因雨停之后天气好转的原因,今日进入内城的人格外的多。 姚守宁视线一挪过去,能看到不少人挑担背篓的拿着路引牌进城。 她目光转了转,很快落到了孙药王药铺的旁侧。 医馆的旁边开了一家茶水铺子,托医馆近来看病的人多之福,那茶水铺中也坐满了等候的人。 第二十三章 砸店铺 第二十三章 两个店铺中间是一条小巷,那墙角之下挂满了晾晒之物,兴许是今日雨停之后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不少人闲人蹲墙而坐,晒着太阳,一面各自与同伴吹着牛。 姚守宁的视线落到了墙角的一侧,那里蹲着的三个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是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身材健壮,穿了一件灰色短打,头发高高梳了一个马尾,笑着转头与旁边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一脸眉飞色舞的。 离两人一米开外,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约五十来岁,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 那老汉穿了一件灰蓝的旧袄,袄子有些小,领口合不住,露出黑红的胸膛。 他坐靠着墙壁,踩了一双露趾的旧鞋,裤子上滑,露出一截脚踝,一双眼睛盯着街道四周,不发一语。 这几人与旁边晒太阳的闲汉原本也没什么分别,但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这三人有些诡异。 直到柳氏下车之后,在路中站定了片刻,那老汉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像是确定了什么事一般,将嘴里的草‘呸’的吐了出去,双掌合十扭动了一下手腕关节,站起了身。 “郑叔,我爹找的人,是不是他们啊?” 姚守宁看到这里,不由冲站在马车旁的郑士招了招手,望着三人所在的方向,问了一句。 马车旁的郑士警惕的转头望着四周,听到姚守宁说话的刹那,下意识的吸了口气: “您看出来了?” 事实上郑士停车的刹那,就已经看到了这三人,确定这就是姚翝找来要在孙神医馆中闹一场的人。 这几人看样子已经是老手了,对于讹诈颇有心得,混迹于人群之中,半点儿看不出来是要即将闹事的样子。 以至于柳氏领了人下车之后,一时之间也没看出来这几人就是姚翝安排的。 不过姚守宁竟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三人,倒令郑士有些吃惊。 少女趴在镂空的马车窗上,听闻这话,点了点头: “就是感觉吧。” 街头混饭吃的,尤其是已经与姚翝搭上了线,能为他所用,自然不是一般地痞流氓可以比的,这伪装一技自然是炉火纯青了。 一般人不要说感觉,哪怕就是略有经验的人,也有看走眼的可能。 那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老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说话的只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与少年,三人之间蹲站的位置给人一种彼此不熟的感觉。 姚守宁养在深闺之中,能凭感觉一眼辨认出那三人属于同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老汉将叼在嘴中的狗尾巴草一吐,起身之后顺手一巴掌拍到了那说话的少年头上。 ‘啪’的脆响声中,打得毫无防备的少年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之后,才有些懵然的抬头。 他呲牙咧嘴的伸手搓着后脑勺,一脸敢怒不敢言之色。 “……”老汉嘴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像是说了什么。 姚守宁离得远,听得不大清楚,但凭着非凡的第六感,她感觉老汉说的是‘干活’! 郑士的话已经肯定了她的猜测,这三人就是姚翝找的‘同伙’。 她精神一振,体贴的给也想看热闹的冬葵让了一点位置,接着将脸紧贴着窗柩,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来了!” 柳氏站在路中间还在观望,远处孙药王医药铺的几个学徒正吆喝着将靠在药铺外的闲汉赶走。 “走走走……” “这里就不是你们蹲的地,别碍了咱们家的风水,把霉运带来了!” 许多人一被驱赶,都不情不愿的,有人脾气躁烈,喝起了倒彩。 正争争嚷嚷之间,那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从怀里摸了一个土陶瓶,打开塞嘴,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嘴里头。 做完这一切,三人从店铺的夹缝中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被药铺的争吵吸引住,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里有人曾经停留。 约半刻钟后,街道的另一方有人在大吼: “让一让,让一让!” 喊叫声压盖过了孙药王医铺前的喧哗,众人转过了头,就只见有一老一少扶架着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正往这边疾奔而走。 那被架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头往一侧歪斜,口鼻流出大量带红的血沫,有些顺着下巴滴到衣裳上,看起来症状格外的严重! 近来下了许久的雨,城中病疫不断。 本来守在孙药王医铺前的众人一见有人前来,都如同躲瘟疫一般,‘轰’的散开了许多! “孙药王呢?快来救命了!” 有好事者一见这三人冲着医铺而来,不由出声大喊。 医馆之内坐诊的几位大夫听到喊声,也跟着迈了出来。 那一老一少架着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面色青白,嘴和胡子都被血染得通红,闭着眼,已经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 有人一见此景,不由问了一声。 几个坐馆的大夫迎了上来,老者大喝了一声: “都别动!” 他袖子撸了起来,衣裳散开大半,气势汹汹的大喝,将不少人都镇住。 “看样子,这位病的重了,快找孙神医救命——” 好心的人提醒着: “这位孙神医是当年孙药王的十一代孙,有妙手回春之术……” 人群之中有人装出不经意的上前说了一句,老汉一转头,那双老眼之中闪过锐利之色,伸手将这说话的人衣襟一揪,顿时将他拉出来了。 “放屁!” 被老汉抓住的人年约四十,身材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了件不起眼的灰色破袄,留了山羊胡。 虽说年纪看起来比老汉要小些,但老汉却比他强壮得多,一揪过来,几乎将他半个身体都要提了起来,仅剩脚尖点地了。 老汉一声大喊之下,唾沫横飞,喷了那瘦男人满脸都是。 他闭着眼,脸被衣裳勒的通红,想要挣扎,却又不敢有大的动作,深怕惹怒了这老汉,老拳便落下来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眼见明明是要扶人来找大夫,却即将演变成打闹了,周围的人顿时起了看热闹的心,又围上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好心的劝: “这位老哥,你家人病重,还是先请神医把了脉再说……” 第二十四章 说报官 孙神医入神都后,名声传得很快,时常都能看到有城中富人前来诊脉开药,在附近很有名气。 “什么神医?鬼医!庸医!” 老汉大声的骂: “我们家大英自小身体瘦弱,前些日子听闻了孙神医的名号,特地变卖家中财物,带了银子过来看医抓药……” 他一扫之前的蛮横,将手重重一推,那被他揪在掌中的男人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嘭’的摔倒在地了。 夹在人群中的几个学徒忙不迭的将人扶了起来,其他人一听老汉的话,便觉得有内情,便都只管看热闹的催着老汉往下说。 “这姓孙的自称药王传人,吹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大英自吃了他的药后,不止不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前日开始,就口吐血沫。” 说到这里,他十分愤怒的转身一踢柜台,发出‘砰’的巨响,厉声大喝: “姓孙的老贼头出来!” “出来!” 那跟他一起来的少年也挽了一下衣袖,大声的吼。 “今儿不出来,药铺子都给你砸了!” “出来!” “出来!” 一老一少都不停的大喊,这凶神恶煞的架势吓得药铺里的几个坐馆大夫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在角落不敢出头。 先前驱赶闲人时神气活现的几个瘦如小鸡的学徒在这两尊煞神面前也不敢吱声,唯有不少曾被驱赶过,对医馆心怀不满的人这会儿跟着起哄: “让姓孙的出来对峙啊,别躲躲藏藏,真是骗子吧?” …… 这一番闹剧一起,因为围观群众一多,迅速的事态就扩大了。 柳氏先前还在东张西望,一听此时孙药王的医铺闹了起来,便终于明白丈夫安排的人到了。 她冷哼了一声,跟曹嬷嬷道: “我们且先站一旁,看看再说。” 说完,还不解恨,又道: “今日定要将这姓孙的骗子人皮揭下来,看他以后还有什么面目招摇撞骗的。” 说话的功夫间,店铺里越闹越大,‘哐哐铛铛’的打砸声传了过来,闹得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今日雨停太阳出,本来上街的人就多,这一闹,不少人都往这边围了过来,准备瞧瞧热闹。 药铺之内,瘦弱的中年男人靠在少年身上,呻吟不止。 那鼻口的血沫直往下流,老汉拳头紧握,像是更加愤怒的样子。 他年纪虽大,但身强体壮,看起来又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无人敢惹。 坐馆的大夫此时哪里敢上前阻止,都缩在人群中,深怕他抓到自己。 一堆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学徒们这会儿也各个都成了锯嘴的葫芦,无人敢出声阻止。 铺子内的药架、舂桶、秤杆以及算盘等尽数被摔了个稀烂,柜子也被推了出来,‘哐隆’声不绝于耳。 隔着街道,坐在马车里的姚守宁都能听得到对面闹得不小的动静。 “孙神医应该坐不住了吧?” 药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压压的全是人。 爱看热闹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压根儿看不清药铺内闹成了什么样子,仅能从声音分辨一二。 孙神医至今尚未出面,仿佛被人砸着店铺十分沉得住气的样子,恐怕以为来找麻烦的人闹了一场出了气便会离去。 可他想不到,姚翝找的人也是浑不吝的。 再加上后头有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撑腰,使得这闹事的三人压根儿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像是不怕惊动了官府,越闹越大的样子。 姚守宁的话音刚落,果然就听到铺内传来一老头颤巍巍的嘶吼声: “住手!” 那‘哐铛隆咚’的砸打声响一停,接着就听老汉的声音响起: “呦,孙神医终于肯出来了。” “我的儿子被你们治成了这个样子,如今你们说怎么赔?” 他高声的喊: “我们高家就一脉单传,现在治得半死不活的,你们拿不出个说法,就要以命赔命!” 那孙神医一听这话,自然不服,双方开始撕扯,各自吵个不停。 药铺的坐馆大夫、学徒等一见孙神医出来,便如见了主心骨般,都聚拢到了孙神医身侧。 而另一侧老汉三人虽说人数稀少,却半点儿都不怵。 反正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便随便乱踢乱砸,既骂又弄出动静,声势竟比孙神医还要大几分。 双方越吵越烈,几乎要打了起来的架势。 一个说对方庸医,又误人性命; 另一方又说这找茬的三人是流氓、骗子,只是想要借此行凶讹钱而已。 此时恰值暴雨初停,今日进城的人很多,铺子动静一大,不少人都驻足围观。 有人看热闹,有人劝架,还有人一面拱火,恨不得双方打了起来才好。 “报官!报官!” 孙神医声嘶力竭的喊,像是被今日突然出现的三个无赖气到了极致。 “报就报!” 他这样一喊,倒正中老汉下怀: “你这庸医险些治死了人,还有脸喊见官,若见了大人,把你一身人皮脱下来打,打得你屁滚尿流才好呢!” “你才是无赖……” 孙神医又被他话气到,忙不迭的骂了回去。 有好事者正想要跑去报官,请官府的人来处理此事,却哪知姚翝安排的两名捕头早就已经候在了不远处。 远远听到药铺动静,才装作被惊到一般,不耐烦的按着佩刀来到此地。 “官爷来了!” 那本欲寻人的好事者一见此景,便发出一声高喊,喊声顿时将双方的争吵都压了下去。 人**头接耳,发出嘈杂之声,却都极有默契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官爷来了!”先前还吵闹不休的老汉一听这话,声音里露出喜色: “抓你这骗子见官!” 不多时,姚守宁就见那围观人群让开的道路之中,先前看到的身强体壮的老汉如同老鹰提小鸡般的拖了一个矮瘦的老头儿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 那老头儿穿了一件滚了黑边的圆领绿袍,衣裳后领子被捉,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双脚几乎离地,弯曲着翘起,一面蹬个不停,仿佛一只挣扎不休的大耗子。 两名衙差穿了滚黑边差袍,腰按长刀,远远看到柳氏,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神情,接着才一声大吼: “吵什么呢?” 人群的喧哗声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有预感 第二十五章 先前还砸店提人,嚣张不可一世的老汉如变脸般,将提在手中的孙神医一扔,接着嚎啕大哭: “官爷救命啊!” 他抢先告状: “这庸医误诊,险些害我儿性命,如今耍赖不认,求官爷替小人作主!” 孙神医被他提得险些断了气,摔到地上之后,浑身骨头像是要散了架似的。 还未喘上气,就听到老汉的话,顿时又气得直翻白眼,仿佛有当场昏厥过去的架势。 不过这个时候,他若一昏,医馆群龙无首,剩余的人都不大中用,可能不敢吭声。 而官府的人若听这三个小人馋言,怕是会直接定他的罪。 想到这里,孙神医嘶哑的道: “扶我起来……” 医馆的学徒、大夫一拥而上,将他扶了起来,一通揉背按胸,差点儿将孙神医送走。 危急时刻,他急忙掐自己人中,剧痛之下,终于保持了理智。 “胡说,他胡说!” 孙神医双臂挂在两位学徒之上,气得直跺脚: “此人是地痞无赖,意图生事,砸我医馆,想要骗钱,还请官爷将他们抓走。” “我不要钱!”老汉一听他指控,大喊出声: “若我儿子出事,我要这庸医抵命!”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孙神医一听这话,顿时愤怒无比。 双方又一次吵了起来,闹得两个衙差头疼,喝斥他们安静。 待过了一阵,双方情绪平静了些许,衙差指着孙神医道: “你先说。” 孙神医气得浑身直抖,双臂挂在两个学徒身上,双脚腾空,抖个不停。 听到衙差让自己先说,不由眼眶一热,未语泪先流,末了又被老汉抢着先机: “这庸医,哪能说得出个所以然,骗人钱财而已!” “胡说!” 一听这话,孙神医又是气得脚在半空乱蹬,又被气得连掐了自己人中几把,直掐得皮破血流了,才说道: “小人原本扬州人士,乃是两百年前孙药王十二代孙,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这等事。” “从没出过,也不是说不会出事……” “事出必有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 “人家不要钱,想必真是独子医出了问题。” 人群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说话,显然经此一闹,附近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受到了老汉影响,对孙神医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这些闲言碎语令孙神医又怕又慌,还夹着几分着急。 但孙神医自入神都以来,门前病人络绎不绝,在附近也很有名声。 许多人对此不大相信,双方争执起来,倒吵得比闹事的双方更凶一些。 整条街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竟将进城的路都堵住,有些人抱怨连连,有人则是驻足观看,试图往里挤。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近来水患未平,神都正值多事之秋,两名衙差领命前来,不欲在此生事,便试图将那孙神医先带回衙门中去。 “我不走……不走……” 一听要进兵马司,便吓得那老头儿面无人色。 衙门不是好进的地,哪怕无罪,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的。 若遇上糊涂的官,只为平息事端,恐怕要冤枉他吃亏。 这中年男人一副短命相,搞不好沾上的是人命官司,一旦用刑,他若承受不住,怕是要屈打成招的。 想到这里,孙神医当即就道: “我行医多年,确实可能学艺不精,但开的方子,纵然治不了病,却都是补身的,绝对吃不死人。” 他对自己本领心中有数,此时惶恐之下,也顾不得曝露自身问题,忙不迭的道: “这三人绝对是故意装病讹我,想骗我钱财而已,求差爷查明。” 这话音一落,不少原本认为孙神医有真实本领的围观群众都目瞪口呆了。 等在一旁看热闹的柳氏听到此处,气得双目圆睁。 “姓孙的!” 她一开口,顿时引起了两名班头注意,孙神医也像见了鬼,瞪大了眼睛。 众人转过了头,见柳氏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便都不出声,接着听她说道: “我受你欺骗,前些日子带了女儿来你这里看病,开了些药,吃了也不见好,怀疑你是骗子,你果然是骗人的!” 柳氏的话,自然不是先前那三名闹事的人可比的。 她看起来非富即贵,不像是要讹人。 就连孙神医自己听完,都不由备感心虚。 他先前之所以敢抵死不认,除了是因为那瘦弱吐血的中年人病入膏肓,可能涉及人命官司之外,同时他还有个十分笃定的点,就是认为这三人家境贫寒,不可能是他的座上客。 在江南的时候,孙神医就颇为有名,往来的都是富商之流,出入大户之家。 所以老汉三人来找事时,他认定这三人是在闹事。 但柳氏就不一样了。 她确实曾经找孙神医看过病,听到柳氏说的话,他就回忆起来了。 自己开馆之日,这妇人提了不少厚礼上门,带了个病秧子少女,当时请他把脉治病。 说来也怪,他虽然医术算不得多么精妙,但多年看诊,也是有些经验的。 当日把那少女的脉,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准,时有时无,仿佛垂死之人还吊着一口气。 再一问询之下,听说她自小生来就有寒疾,身体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到了换季之时,更是大小病症不断。 听闻这些话,他心中虽说无底,但又觉得姚婉宁的症状像是先天体虚之症。 柳氏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带来的重礼令孙神医垂涎三尺,再加上她隐隐展露的气势,更令孙神医笃定这对母女是头肥羊,哪里肯放过她们。 当即一通胡扯,便让身边学徒开药。 又怕柳氏多问,到时自己学艺不精露了马脚,因此匆匆便将她打发了。 原本以为自己开的都是名贵补药,照理来说吃了即便无功,却也无过,没料到柳氏竟会上门找麻烦来了。 若是其他时候,以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将人打发。 但偏偏这个时候,柳氏的出现无疑是坐实了他庸医的名头。 孙神医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今日这场大祸就是因为当日一时贪念所致,还在心中暗暗叫苦,又埋怨自己流年不利,所有坏事都凑到一起了。 眼见周围人面露鄙夷之色,孙神医心中暗叫不妙。 情况对他已经不利了,今日是万万不能再承认柳氏这桩事了,否则那讹人的中年男人一死,这场牢狱之祸他恐怕逃都逃不脱。 慌乱之下,孙神医打定了主意,当即开口: “这位太太,你可不要胡说。” 他矢口否认: “我什么时候看过你的女儿,给你开了药?” “没有这回事。” “我看你是与这三个无赖一伙,想要讹我!” 说完,他悬空的双腿乱蹬,哭嚎着: “兴许是见我家药铺生意红火,便有同行嫉妒,请了地痞流氓来坏我名声,砸我店铺,求差爷作主!” 他的话顿时将柳氏气了个仰倒。 虽说那闹事的老汉三人确实是姚翝所寻来为她出气的,但除此之外,这姓孙的分明就是张嘴胡说。 若一开始只恨这老头儿招摇撞骗,现在倒真是觉得这姓孙的颠倒是非黑白,极为可恶。 “你这个骗子。” 柳氏怒火中烧之下,开口就骂: “没有金刚钻,也敢揽这瓷器活。称什么药王十二代孙,骗钱无德,险些误我女儿……” ……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柳氏性格强势,又能言会说,一张嘴骂得孙神医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照理来说正是一台好戏开锣,姚守宁本该看得津津有味才对。 但不知为何,她却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第二十六章 马发疯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顿时就坐不下去了。 “郑叔……”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但紧接着,一道突兀的声音将她的话音压制了下去。 ‘得得得……’ 脑海里,好像有马蹄夹杂着车轮声响了起来,幻觉与现实相结合,令得姚守宁怔忡了片刻,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小姐,小姐……” 有一道细细的呼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顿时将姚守宁的注意力一下就从这种幻境之中拉回来了。 马蹄声由虚幻变得真实,传入她的耳中。 “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怔忡好像只是在片刻之间,随即便回过了神。 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下的马车真的像是在晃动。 冬葵坐在她的面前,看神色,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刚刚唤郑士的那一声。 也不知是她声音太小,亦或只是脑海里的幻觉,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这里人太多了。” 原本守在马车厢一侧的郑士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听到她的话后,开口解释着: “以防意外,我们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里原本就离内城门不远,进出的人多手杂。 孙神医的事越闹越大,人群之中三教九流的都有,郑士已经看到了宵小出没。 姚守宁是姚翝夫妇的掌上明珠,他也怕这小姑娘受到冲撞,到时若出了什么意外,回去就难以交待了。 “不。”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的就道: “把我娘也带上一起。” 马车的门关着,所以此时姚守宁脸上的困惑、迷茫之色,仅有同在车中的冬葵看到了。 她双手紧握,此时心中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一桩十分不妙的事。 虽说另一道意识提示着她,这件事情十分重要,是与她接下来息息相关的。 这种感觉没有半点儿来由,但她却对此十分笃定。 姚守宁被这种矛盾的心态搞得陷入了两难之地,不过最终出于对柳氏的担忧,她仍是决定先与母亲离开这里。 “太太此时走不了。” 郑士有些无奈。 砸孙神医店铺的事儿已经闹得很大,今日雨停以及冬至节的提前,使得上街的百姓比平日更多。 此时店铺门口围满了乌压压的人群,将药铺堵得严严实实。 好在姚翝派来的两名衙差已至,勉强还能镇住场子,有他们在,应该能保柳氏安全无虞。 “不如我先将小姐送回家中,再过来接太太离开此地。” “不行!” 姚守宁一听这话,断然否决: “那我也不走,我们再留片刻。” 她这样一讲,倒令驾车的郑士愣住了。 “可是……” 郑士扬鞭的手一顿,语气有些犹豫。 “再等片刻!” 柳氏被困在人群之中无法离开,仿佛天意的选择,要姚守宁留下来。 她倒要看看,接着到底会发生什么与她息息相关的大事。 打定主意之后,她推起了马车的窗格,探出了小半个头,往城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总觉得,之后发生的事情起源,会由城门而起。 “小姐……” 冬葵见她这样,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与此同时,内城门的方向,又有数个背篓挑担的人进入。 “麻烦让一让……” 一道男声吆喝了一句,过往的行人忙不迭的小声抱怨着避让。 ‘得得得——’ 马蹄声响起,车轮轧地时发出极有节奏的声音。 一辆灰棚的旧车穿过内城的石门之下,出现在姚守宁的视线之内。 这一刻,脑海里先前生出的马蹄、车轮的转动声,与真实的马车滚动时的声响相接轨,一时之间竟令她分不清现实或是幻觉。 “开门呀,开门呀……”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来此投奔亲戚……” “……” 梦境与现实相交叠,使得姚守宁压根儿听不到冬葵的惊呼声。 郑士听到冬葵呼唤的刹那,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下了马车想要察看是怎么回事。 姚守宁已经无法去关注冬葵与郑士两人,她瞪大了眼,脑海里响起了‘咚、咚、咚’的钟声。 那是先前神都敲响的冬至节的钟响余韵。 小柳氏熬不过冬至,钟响之时,必会传来她的死讯。 一念及此,姚守宁顿觉得这钟响,仿佛是意味着小柳氏的丧钟一般。 “忽有一夜……一妙龄女子敲门,自称姓胡……” 本该只是一段小插曲的望角楼听过的故事,不期然的浮现出来,落叶先生的说话声又快又急,来来回回的说着太祖开国之前,骊县妖祸为患的故事。 这搅乱着姚守宁的思绪,令她刹时意识被迷,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仿佛一时之间置身于望角茶楼之中,听着说书人的声音。 灰棚的马车向她的方向穿街而来,带着一股令姚守宁感到心神不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打破了姚守宁所有的迷思! 她眼中迷雾尽去,恢复清明。 地面震颤不已,仿佛有人策马狂奔将至。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一道开路的男子高昂的喝令响起,伴随着疾驰的马蹄,城门口的百姓听到喊话的刹那,已经迅速的避到了两侧。 同一时刻,守城的士兵已经机警的搬开了路障。 唯独那辆晃晃悠悠进城的灰棚马车,仿佛在听到吆喝之后,那匹马就已经受惊,开始扬蹄冲击人群。 药王铺所在的方向离内城门不远,本来此地闹事,就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此时马车冲撞而来,顿时令人群受惊。 “啊——” 众人忙不迭的推挤闪避,慌乱之间有人倒地遭到踩踏,有人惊叫,有人惨嚎。 两名原本面露不耐的衙差一见此景,下意识的想去护着柳氏。 “娘——” 姚守宁远远的看着乱事将起,不由急急的唤了柳氏一声。 不妙的预感顿生。 她担忧柳氏会出事,可她的喊话声随即被淹没在无数人的惊叫、马匹的嘶鸣以及车轮冲击时发出的巨大声响里。 第二十七章 遇贵人 人群四散逃乱,将原本想要护持柳氏的两个衙差冲远。 有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呼喊声,下意识的就跟着众人跑。 还有人哭喊着失散的亲友名字,现场乱成一团。 马车所到之处,泥浆飞扬而起,掩盖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在泥浆里面。 人群一乱,顿时将进城的人马截留了下来。 那开路的先锋冲击进来,却被混乱疯跑的人群所阻,避闪之下一勒马缰,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声,混杂于哭嚎声、车轮声里面。 “让开!” 有人高声厉呼,推挤着周围的人。 恐慌迅速将人内心的焦躁点燃,化为巨大的愤怒,不少人开始互起争执。 一个慌不择路的男人‘砰’的一声撞到了马车的一角,瞬时倒地不起。 ‘哗——’ 地面水洼飞溅,车内一股黑气逸出,钻进泥水洼内,化为一道漆黑的细影,宛如细蛇般,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他身体里面。 摔倒的人并无察觉,但黑气入体的刹那,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约躺了片刻之后,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喃喃出声: “我娘呢?” 此时的他双肩下垂,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动作有些僵缓的样子: “我娘呢?” 说话的同时,他像是试着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想要寻找亲人。 下一瞬,有人慌乱的撞了他一把,喝斥了一声: “让开!” 那话音一落,男子瞬间暴起,一把揪住了这人,厉声大喝: “我娘呢?” “我哪知道你娘……” 被他揪住的人正欲骂骂咧咧的挣脱,却见这男人像发了疯一般,揪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拖,用力一口往他脸颊处咬了过去。 “啊——” 那人一时不察,被咬了个正着,痛得钻心。 “娘……嘶……娘……” 咬住他的人仿佛对他恨之入骨,彼此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娘呢……” 咬人的男子如同发了癔病,一面死咬着人不放,一面问娘。 那血从他撕咬的地方沁出,他大口大口的咽入自己肚腹里面。 “啊,救命啊,救命!”被抓咬住的人受到疼痛的刺激,疯狂的拍打这抱抓住他的男人,二人当即滚做一团。 路过的群众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一跳,有人在逃跑之余,心生不忍,停下脚步想将这撕咬的二人分开。 却见那咬人的男子用力甩头,随着被咬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咬叫,颊边一块肉硬生生的被撕咬了下来。 那人捧着脸颊,血流不止,痛得不住发抖,蹬着腿后退迭声大喊: “疯子!疯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柳氏前一刻还在愤怒的骂着那装腔作势的孙神医,下一刻就听到马匹突然发疯,带着车辆冲撞而来,人群踩踏撞挤,很快将她与曹嬷嬷分了开去。 危急关头,她被慌乱的人群推夹着走,刚一停下,就听到了身旁的嘈杂争吵声。 “娘——” 街对面的马车之上,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远处柳氏的身上。 曹嬷嬷被挤开了,两名衙差也离她约四五米的距离,想要保护她,却又有心无力。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正是那两个不知为何抱到了一起撕咬的男人。 姚守宁的心跳加速,急喊了一声: “小心!” 兴许是母女心有灵犀。 纵然是这样的环境之中,柳氏也神奇无比的捕捉到了女儿的声音。 ‘幸亏守宁没来。’她的脑海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同时本能的听从女儿的提醒,抓着裙摆就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那个发疯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了把镰刀,正提着往她追赶而来。 这一幕,却正好落到了远处的姚守宁等人眼里面。 “啊!” 冬葵一见此景,吓得失声高呼。 坐在赶车位上的郑士目眦欲裂,恨不能有分身之术,即刻便能赶到柳氏的面前,将这当街行凶的男人拦下来。 三人之中,偏偏是姚守宁最为镇定。 照理来说,柳氏有难,她应该最为关切,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神秘的预感,眼前的情况虽说惊险,可柳氏却会得遇贵人,有惊无险,绝处逢生。 这种念头全无根据来由,但却像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窥探’到了之后的结果一般。 不过纵使如此,事关柳氏安危,她仍是死死的伸手抓住了窗柩,瞪大了眼睛盯向了城门之外。 她感觉得到,危机自此而起,也会由城门的方向而湮息。 就在这时,地底震颤得更加厉害。 一队乌压压的马队飞驰而来,穿过了内城门,眨眼便至近前。 “呼——”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的一松,一口长长的气喘出,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有预感,柳氏的转机,就在这队人马里面。 而另一边—— 柳氏慌乱之下冲往街中,恰好眼角余光便见有队人马疾驰而来。 “伤人啦,出人命啦!” 身后传来有人高声的呼喊,仿佛有人发起了狂,开始见人就伤。 事态失控,柳氏听到身后有人追击,不由心高高提起。 就在这个时候,那骑马入城的人中,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哼’声。 有个人影凌空飞起,‘锵’,有金戈交接之声,好像长剑出鞘时刃口磨擦之间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神都城中,岂容暴民横行伤人!” 柳氏只听到了一道少年的轻哼,接着只听‘嗖’的一道气劲声响,剑气化为残影,斩了出去。 柳氏她也不懂武术,只知这时寒气如影随形,仿佛紧缠着自己脚踝的蛇,顺着足腕往上攀沿,及至四肢百骸。 那剑光未止,化为银河,从她身侧直擦而过。 ‘卟。’ 轻响声中,剑光斩中了什么,接着腥气四溢。 疯蹿的马匹传来悲鸣,接着重物落地,乱撞的马车轮滚动数下,撞击到了某处房舍,接着刺耳的车轮声戛然而止。 “退后!” 那冷声再喝,已经带上了几分警告之色。 ‘嘶!’ 柳氏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风声响起,好似有人追了上来。 她感觉到危险,不由寒毛倒竖。 “不知死活。” 说话的人轻哼了一声,接着横剑当胸。 第二十八章 救性命 随即柳氏只听到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铛铛哐哐’的击打声响,那持剑的人不耐烦久耗,长剑一侧,顿将那砍砸的刀具斩断了。 断裂的刀具落地,接着他长剑一挑,似是想将那先前还攻击性极强的人逼得退后。 岂知那人竟不知畏惧为何物,竟似是主动挺胸,往前一凑。 柳氏只听背后一声‘噗嗤’轻响,接着有人‘嘿嘿’笑了两声。 那持剑的人将手一松,疾步后退。 小股热烫的液体飞溅了出来,有数滴烙到了她后背心上,令她如被烫到般,后背一麻。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刹时。 晕头转向之间,柳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之际,一只手伸了出来,搭了一下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多谢……” 她惊魂未定,却仍下意识的道谢。 托了她一把的人迅速将手收回,站在了她的身侧。 ‘扑通!’实物坠地,发出声响。 现场静默了片刻,突然有人尖声大叫: “杀人啦——” “杀人啦——杀人啦——” 柳氏一听这话,强忍不安转头去看。 就见在她身后约两米开外,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手中还握了一把断口的半截镰刀,胸口正中处一支长剑透体而过,扎入地底。 远处数米开外,那闹事的马匹已经被斩掉了断裂的脑袋,残躯撞向了墙壁,血像是泼洒出来的大雨,糊了路旁的店铺满墙都是。 她瞳孔急缩,接着就听站在她身旁的人似是有些诧异,发出一声轻‘咦’: “竟然主动撞了过来……” 说话时声音很轻,仿佛有疑惑未明。 她想起先前听到身后的追击之声,再想到这人落地之时拨剑斩出的那一幕,记忆终于回笼,柳氏张了张嘴—— 还未发出尖叫,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俊美非凡的少年。 看年纪,不超过二十。穿了一身黑色绣暗纹的骑服,身长玉立。 一头漆黑如缎的长发高高挽成一束垂至腰际,玉面朱唇,竟一时之间让柳氏难辨雌雄,哪怕柳氏自己家中养了个美貌非凡的小女儿,都依旧被惊艳得说不出话语。 只见他肤色雪白,眼似寒星,锋芒逼人。 腰下挂着一支空的剑鞘,他单手按住,双眉微皱。 本该是绝代的佳人,此时却杀气外溢。 那一声未逸出口的尖叫,在看到这俊美如玉的小公子时,又被柳氏及时的咽了下去。 因为这少年的长相,她几乎忽略了此人刚刚出手‘杀’人的事实,哪怕倒地的人就在离她不远处。 “多谢。” 她深呼了口气,向着少年道了声谢。 这一说话,柳氏也算是找回了几分神智。 只见那少年漫不经心的点头,好似并没有将救人一事放在心中。 他眼中带着些困惑,很快的又收拾好情绪,变成冷淡之色。 少年长腿一迈,上前了一步,抓住了插进倒地男人胸口的长剑把手,往回一抽。 剑刃切割着肉体,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带着那男人身体微微晃动。 他身下溢出暗红的血流,与水洼融为一体。 长剑离体而出,倒地的男人心口出现一道小口。 血‘滋滋’涌出,像是泉眼一般,迅速将他胸膛洇湿。 同一时刻,马车内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姚守宁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 她见到那男人突然撞车而疯,接着胡乱攻击人,最终提刀砍杀柳氏。 关键时刻,幸亏是那骑马入城的少年将柳氏救下了。 在那男人追击柳氏之时,姚守宁看到了男人的眼珠变得通红,好似被血染过,带着几分邪异的感觉。 下一瞬,此人就死于那黑衣少年之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姚守宁连声音都发不出。 紧接着,少年抽回长剑。 抽剑出来的那一刻,变异再一次发生了。 随着剑被少年抽回,那地面的男人伤口之处,有一股凝实的黑气顺着血光悠悠而起,接着汇为一束,停了片刻之后,‘嗖’的钻入进那提剑的少年眉心之中。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吓得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的缩回了头。 周围的人似是对此全无反应,就连那杀人的少年,在黑气入体之后,也似是全无察觉。 ‘砰砰砰。’ 姚守宁的心脏乱跳,吓得她直拍胸。 “真是中了邪了!中邪了!中邪了!” 冬葵也吓得面色发白,瘫坐在马车内直抖,嘴里也道: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主仆二人都被自己所见之事吓得不轻,各自说着各自的事,谁都没功夫出言交流。 而另一边,毫无察觉的少年将剑抽回,剑刃上的暗红血液顺着剑身纹路的凹槽而流,沿着剑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 俊美的少年这才低转过头,看了柳氏一眼: “没事吧?” 他的视线之中带着几分探寻之意,但正处于情绪冲击之中的柳氏并没有及时的意识到这一点,而是下意识的摇头。 此人手提滴血的长剑,看起来宛如煞神。 “没事就好。”少年点了点头,眼里的那道暗芒已经收了起来,重新将视线落到了地面的人身上,高声吩咐: “找个大夫替他看诊,还有没有救。”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大声应‘是’。 随他进城的队伍已经勒马停足,发疯的马已经被斩首。 除了有不少人在慌乱之下被推倒、踩踏而受伤之外,最棘手的事就是突然出了一桩人命事故了。 好在这黑衣少年一声令下之后,其余人骑着马围着街道绕圈,将胡乱窜的人截留,很快把情况稳住了。 除了少部分溜得较快,躲进了四周店铺的极个别围观群众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被留在了这群街道正中。 内城门的消息传了出去,暂时有士兵搬了木桩,将进城的道路封阻,防止处理事件时,再有意外闯入。 “有大夫吗?” 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胸系皮甲胄的年轻男人打马过来,在离少年五六米开外时,翻身下马,大声的问了一句。 “不用看,已经死了。” 他的身旁,另一个身穿青色儒袍,同样腰系长剑的男人沉声开口。 第二十九章 黑气现 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人群之中有人喊道: “有大夫,有大夫!” 这里是孙药王医铺,除了坐馆的大夫之外,还有一个号称药王十二代孙的神医在。 “大夫出来。” 少年从袖口摸出一方锦帕,细心的擦拭剑上的血迹。 他一声令下,四散躲藏的几个大夫都被找到,就连躲逃的孙神医也被揪了出来,押送到少年的面前了。 “看看他。” 那黑衣的少年目光落在长剑之上,说话时下巴轻抬,指向躺在血洼中的男人。 孙神医吓得手足俱抖,几乎站立不稳,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听闻这话,木然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今日祸事大了。 原本只是有人来找他讹钱,最多声名受污,大不了捏着鼻子认赔,神都若混不下去,换个地方再开头也就是了。 可偏偏事情闹得这样大,如今出了人命,怕是要牵连他的。 虽说不知道面前这少年是谁,但从他衣饰装扮,说话气度,以及随行的人手,便也知道他出身定是不凡了。 这人是他亲手所刺,此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咽了气。 少年唤大夫来救,说不定是想要将祸水东引,甩锅到自己的身上。 不过那身穿护心皮甲的男人看起来强壮非凡,手抱一柄一米长短的银色双头戟,虎视眈眈的盯着孙神医看,让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脱身之策。 孙神医心中暗叫晦气,强忍心慌,‘噗通’一声跪在了那倒地的男人身侧。 而此时街道的另一边,姚守宁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但除了对于这种诡异无比的事感到恐惧之外,心中却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逐渐滋生出。 先前发生的一幕,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她眼花看错了? 若是假的也就算了,倘若是真的,那股黑烟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钻入少年的体内? 这一幕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要是看到了,为何没人呼叫出声来? 就连那黑衣少年自己,好似都没有半点儿异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种种疑惑涌入她的心中,令她坐立难安,生出想要再窥探一二的冲动。 她向来好奇心重,胆气便又逐渐升起——姚守宁越想越是忍耐不住,况且柳氏还在外头,不知那黑气会不会钻入她身体里面。 想到这里,她重新鼓足勇气,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又伸手将窗户推起来了。 这一看出去,就正好看到孙神医哭丧着一张脸,跪到了那男人身侧,向他伸出了手。 在孙神医的手碰到那男人脖子的刹那,姚守宁又一次看到—— 那本该倒地失去了动静的男人,微张的嘴唇之中,再度涌出一股细而淡的黑气,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俯身的孙神医鼻腔里面。 而那老头像是全无察觉,将黑气尽数吸入。 ‘吓!’ 这一次真的是把她吓到了。 她将手一松,窗户‘哐’的一声落了下来,少女死死的伸手捂着嘴,连喘息声都不敢发出。 远处的黑衣少年像是听到了这一声细微的动静,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马车所在的方向。 “小姐……” 冬葵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吓得浑身直抖。 她看姚守宁这模样,还以为外头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不由颤声问: “您看到了什么?” “幻觉……幻觉……幻觉……” “什么幻觉?” 冬葵不明就里,牙齿‘咯咯’乱撞: “是,是又有人死了吗?” 姚守宁也不理她,许久之后长喘了一口气,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咬自己的手指: “怎么会看不见呢?哪来的呢?” 她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总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珠针扎似的疼痛,连累得她眉心都开始刺痛了起来。 眼前看东西也像是有些不大清楚了,姚守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慌张道: “我,我眼睛好像花了。” 兴许是昨晚没睡好,又做了恶梦的缘故,让她看花了眼。 不然怎么青天白日的,她却好像看到人的身体之中钻出那种奇怪的黑气? 仿佛,仿佛就像话本里,妖怪的妖气似的。 若看到一次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看错,但接连两次,又是为何? 而且这黑气无论是先前钻入黑衣少年的身体,还是被后来的孙神医吸入,周围的人都像是没有发现一般。 好似就她一人看到,连站在一旁的柳氏也毫无察觉。 柳氏?柳氏! “娘!我娘还在那!” 姚守宁这才想起,柳氏还站在那附近的。 一想到这里,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一下将车门推开了: “我要去看看我娘。” 虽说她是安慰自己看花了眼,并没有什么古怪的黑气真的存在。 但姚守宁的心中,又莫名生出另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黑气是确实存在。 只是不知那黑气是何来由,旁人又看不到这个东西,她虽说也不知如何阻止,但她总得守在柳氏身侧。 车旁的郑士一听她下车,连忙要来阻止,可这个时候又哪里阻止得了这个祖宗。 她平日倒算乖顺,虽说有些好奇心,但向来是听话的。 不知为何,今日倒像是十分固执,郑士劝她不住。 她提着裙子往柳氏小跑而来,众人听到脚步声,都下意识的转头。 那身穿护胸皮甲的男人脚步一闪,手中武器一横: “这里……”他冷声说话,但下一瞬见到过来的只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凶神恶煞的语气略微一缓,仍是语气冷硬的道: “这里发生了一桩案子,小姐还是不要过来,以免吓住。” 姚守宁提着裙摆,翘首往里看,郑士以及哆哆嗦嗦的冬葵两人跟在她后头不远处,想唤她回到马车。 “我娘在这里。” 她指了指柳氏所在的方向,有些畏惧的避开了横在她面前的双头银戟。 “你……” 柳氏听到女儿的声音,转头看到她出来了,急得要跺脚。 见那持戟男人拦她,心中又急又怕,往那少年看去。 他像是这一群人里面的领头,兴许有他说话,那持戟人才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 那黑衣少年被柳氏一看,不知为何,突然开口: “长涯,让她过来。” 第三十章 死人了 黑衣的少年话音一落,那横戟而出的年轻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向来不管这种闲事,也没见对谁有求必应过,性格骄傲难缠,今日竟会这样好说话,真是奇怪。 年轻的男人又以极为怪异的表情看了姚守宁一眼,才将短戟一收,侧身一让,摆出放行的姿态。 “你来干什么!” 柳氏急得嘴唇上火,见姚守宁快步过来,恨不能伸出手指用力点她的额头。 可惜这会儿面前正摊了一大桩大案,眼见是不能轻易了结的。 再加上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也不是她教训女儿的时候。 于是那满心的担忧、焦虑,化为一声重重的斥责。 “我担心您。” 姚守宁也有些委屈。 若是其他时候,她自然也知道好歹,不敢轻易下车。 可今日不同,她接连看到了两股黑气,分别钻入那黑衣少年与孙神医的身体之中。 柳氏离这倒地的男人如此之近,她深怕这股来历不明的黑气也钻入柳氏身体了。 但这样的话,她不能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柳氏明说,便唯有任柳氏责骂着,却不能出言辩驳。 “你若在车上,会让我更安心一点。你就不应该下来的!” 柳氏气得心口痛,恨不能立即找来郑士,将女儿拉走。 “娘,您站远一点。” 姚守宁又听她说教了几句,拉了她的手退后。 柳氏虽说心急如焚,但也怕女儿见了躺地的人害怕,便强忍焦虑,任她拉着后退了数步。 姚守宁一面退,一面不由自主的想去看那少年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吸入了黑气之后的诡异之处。 但见那少年肤色雪白,修长的双眉如斜飞的剑压着星目,不像是受了妖气所染。 此时她目光一转过去,那少年便有察觉,也转过了头来。 二人目光对视,谁也没有移开。 那少年一转过头,姚守宁便正好能将他的长相看得更清楚。 他眉眼长得好,鼻梁挺直,嘴唇不点而朱,偏偏肤色雪白,乌黑如云,便越发衬出那长相出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若不是这个时候遇到,姚守宁少不得要多看几眼美人的脸。 可此时此地的情景下,她再看这个少年,半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有,一心一意回忆着先前那股黑气钻入了他的眉心之中。 话本之中曾说,妖气入体之后,会印堂发黑,嘴唇泛朱,行事狂悖,身体日渐消瘦。 可他眉庭饱满,眼神清亮,看不出来像是有妖气缠身的征兆呀? 少年见她目光放肆,挑了挑眉头。 大庆的女子虽说并不受太多拘束,他的母亲也非同一般,可若一般人盯着他看,被他回望,要么畏惧转头,要么惊艳、贪婪。 可姚守宁盯着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探究之意,仿佛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想起先前马车之中发出的声响,那黑衣少年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姚守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一瞬间气息的变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像是被他窥探,忙不迭的低头往柳氏身后一藏,不敢再看了。 少年注意到,她拉离柳氏的方向,不止是离地面那躺地的男人远远的,同时也像是有意识的在闪避着他。 先前在马车之中,她看到了什么?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走!” 少年不紧不慢的吩咐了一声,那骑马将这条街道包围住的随从都齐声应是。 柳氏面露无奈,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教训姚守宁的时候,唯有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松。 “先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少年说话的同时,微微偏了下头,长发垂了几缕在他臂侧,按着剑尖,转了一下剑身。 长剑侧转,将那被柳氏半护在身后的少女面容映入擦得雪亮的剑体之中。 孙神医一听这话,浑身一哆嗦,又装模作样的伸手去探那男子的颈脖。 他这个动作一做,少年便注意到姚守宁十分紧张的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紧抓住了柳氏的手,仿佛十分惧怕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但下一刻,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剑影之内,她却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样子。 有意思了。 孙神医的手搭在男人脖子之上,那脖颈处已经没有半点儿脉动,显然已经死透了。 他手一碰上去的刹那,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说来也怪。 从马车乱冲,再到这男子突然暴起伤人,最终被面前这黑衣少年一剑刺中,不过数息的功夫。 按理来说,就算他被少年当场刺死,人死之后,温度也是逐渐降低。 可孙神医手下碰的这具尸体,却已经冷冰冰的,像是半点儿温度都没有——像是已经死了许久一般。 少年离他身旁不远处,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他的手下已经将整条街道都控制住,不让街道上的人乱走。 怎么办?孙神医的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若说此人已死,这少年便背负上了杀人案。 他身份未明,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抵赖,到时说不准会恼羞成怒,怪罪到宣布了此人已死的自己身上来。 孙神医的医术不算精湛,但脑子却又灵活的转动了起来。 他并没有着急的开口,而是在内心盘衡着要如何选择。 他惹上了麻烦,今日这场闹剧是由他药铺而起的。 如今死了人,他难免要受牵连,跑是跑不掉的,但要是能借这‘救人’之事争取一线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 想到这里,他将手一抬,又去捞那男人落在水洼中的手,装模作样的把脉。 持剑的少年看到此处,一眼就将这徒有虚名的老头打算看破,当即吩咐了一句: “子文,你去看看。” 他话音一落,那身穿青色儒袍,腰系长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却仍未反驳,应了一声上前。 孙神医心中有鬼,不安的挪着双腿让到一侧。 那被称为‘子文’的男人正欲弯腰探这躺地死人的鼻息时,姚守宁忍了又忍,却仍是没忍住,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小心。” 年轻的青衫男子转过头,见到姚守宁,神情温和,点了点头。 姚守宁总觉得他像是胸有成竹,仿佛明白自己在提醒什么。 接着,那青衫男人俯下身,伸手去压那男子颈脖。 “世子,已经死了。” 他站起了身,回了一句。 第三十一章 活见鬼 从这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弯身碰人,再到起身回话,姚守宁都努力瞪大了眼,深怕再有怪象出现。 但最终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再无异动,仿佛先前冒出的那两股浓淡不同的黑烟,只是她的幻觉。 她既是松了口气,又觉得十分怪异,表情透过剑光倒影,映入少年的眼中。 他收了长剑,斯条慢理的将剑入鞘,接着又问: “坊市之间,为何聚众闹事?” 少年环顾四周,只见被推倒在地面、遭受了一些踩踏的人三三两两的被人扶了起来,碍于有人围守,缩在了远处店铺的角落不敢走。 有些受伤的人强忍着痛楚,不敢发出呻吟。 那被这发疯男人咬伤、砍伤的人聚在一起,满脸晦气之色。 他们只是因为药铺闹事来看热闹的,谁都没想到会伤在此处。 一旦闹出了人命,事态便严重升级。 他话音一落,地面上的孙神医便身体一抖,接着抢先告状: “回大人的话……”他话音一顿,目光落到了不远处拉着姚守宁的柳氏身上,伸手一指,大声的道: “是她!是她!” “是她找人想讹我!” “求大人为我作主,闹成如今这样,一切都是因为她请了泼皮无赖上门,想要讹我钱财而发生的!” 孙神医恶人先告状,令得呆立一旁的柳氏一下愣住。 今日发生的一切其实已经远超过她的预期了,经历了一场动乱,又莫名其妙被人追杀,接着再被黑衣少年救下,眼见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的平复。 有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她其实也在头痛,隐隐还有几分后悔,深怕这事儿给自己的丈夫惹来麻烦。 可在听到孙神医的话后,柳氏迅速怒了。 这一切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孙神医学艺不精,骗人在先才引来祸事。 她虽说心有余悸,可毕竟非同一般人,性格又向来刚直强硬,半点儿都不肯吃亏的主。 无论后头有多少麻烦,至少不能这个时候先被孙神医反咬一口。 柳氏内心的愤怒压下了惶恐,开口道: “这庸医在城中招摇撞骗,号称是药王子孙,骗了不少人上当。” 她一边强作镇定的开口,一边内心组织着语言: “前些日子,我带女儿来看了一次病,吃了药不止不见效,反倒病情越发严重,因此便想要过来问问大夫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柳氏自然不肯承认先前那闹事的老汉跟自己是一伙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眼神漫不经心的往四周一看—— 那打砸店铺的三人倒是见机得快,兴许是见事态严重,已经不知何时溜了。 她心中大定,接着又道: “一来就见到有人在砸这骗子药铺,说他医术不精,误人性命,可见这姓孙的招摇撞骗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样一讲,那少年便心中有数了。 “胡说!” 孙神医一见此景,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 “分明是你们联合讹诈我,你们是一伙的,不过想骗钱罢了。” 他话音一落,柳氏也不隐瞒了,冷哼了一声: “我岂用讹诈你?我的丈夫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我用得着骗你钱财么?” 那孙神医虽说一开始也猜测柳氏是哪个富裕人家的太太,身份想是不凡,却没料到她的丈夫竟然是当官的,事情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棘手。 这老大夫登时面如死灰,一面大口呼吸,一面又掐自己的人中——避免自己昏死过去,到时还来不及分辨,就要被人拖入大牢定罪了。 少年没有出声,其余人也不敢发话。 却在柳氏话音一落的刹那,远处撞上了铺子的马车却微微动了动。 自这拖车的马发疯被斩首之后,车辆闯进了一侧的店铺便止住,车里的人仿佛受到了惊吓,晕死了过去,许久都没有响动。 此时却晃了晃,发出了声响,一下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呜呜——’ 好像有一道少女隐忍的哭声响起,接着马车又摇了数下,像是有人在车内起身。 所有人抬起了头,就连柳氏也下意识的住嘴,往马车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那马尸横地,血洒了满车,不少沾了血的药材挂在车厢四周,看起来实在恐怖。 明明这条街有不少人被截堵在此处,但许多看热闹的民众宁愿挤成团躲得远远的,也不敢站在这死了马的车子左右,使得这马车周围空荡荡的,越发令人望之心怵。 那车门半掩着,不多时却伸出一只素白的小手,将门往外‘吱嘎’一推,一个人影随即探出了头。 这人披了一件厚厚的素白斗蓬,宽大的斗蓬帽子将头脸完全挡住,仅露了小半个精致的下巴出来,颤声说道: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听着声音,像是一个年纪颇轻的女子,仿佛有些激动: “是,是姓姚么?” 姚守宁在听到声音的刹那,像是脑袋‘砰’的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她的脑海里,又像是出现了幻觉,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是曾经做过的小柳氏去世的梦,梦里那眉心间长着一粒朱砂痣的少女跪在榻边‘嘤嘤’的哭。 而另一道声音,则是昨晚做的诡异的梦,梦里那女子以相同的声音说道: “……表妹……我是胡妙真呀。” “表妹……” “胡妙真……” 这重重叠叠的声响,与此时这说话女子的声音相重合: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是姓姚么?” 数股不同的话,但那音色却相同,分明是同一个人说出来的。 姚守宁的脸色刹时血色尽失,那小巧的嘴唇抖啊抖: “真……真的是活见鬼了。” 柳氏此时处于被那孙神医冤枉的愤怒之中,后又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将心神吸引住,压根儿没有留意到女儿的言行举止。 闻听这戴着斗蓬的女子问话,她虽说觉得有些怪异,却仍是坦然的点头: “不错。” “我的丈夫正是姓姚,你……” 她话没说完,就见那女子伸出两根细白瘦长的手指,捏着自己斗蓬大帽的边沿,将其揭下了。 那斗蓬之下,是一张清雅如兰般的少女秀美面容。 第三十二章 谁说话 少女约十七八岁,长了一张瓜子脸,眉色略淡,那双眼瞳之中似是氤氲着薄雾,令人一望便深溺其中。 最惹人瞩目的,是那眉心一点红色小痣,像是妆点在她略显有些清丽的面容之上,既显出她肤色的雪白细腻,如同画中菩萨似的人物,却又因为她清冷的姿态,眼波流转之间,又增添了几许妖冶的艳容。 她一露面,便令不少人侧目。 这一张面孔,逐渐与姚守宁梦中的那张脸相重合。 “啊!!!” 姚守宁在看到那粒朱红小痣的刹那,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道急促的惊呼。 “姨母——” 那眼中含泪的少女抬起了头,说道: “我是,” “胡妙真!”姚守宁死死抓住了柳氏的手,人都在抖:“这是真的活见鬼了!” 无论是小柳氏之死,还是后来昨夜女子入梦,一开始她都没有放在心中。 姚守宁毕竟年纪不大,在此之前生活从未遇到过什么波折。 之前所做的种种梦境,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奇怪至极的梦境,有些不妙罢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梦境中的人物,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柳氏只感觉到了她在抖,并没有听到她的嘀咕,以为她只是被面前的情景吓到,当即强忍心中焦急转身将她半拥入怀,同时又转头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少女,隐约觉得有些面善,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我的娘亲姓柳,出自南昭柳家,外祖父乃是柳并舟。” 那披着一身素白斗蓬的女子眼中含泪: “家父姓苏,乃江宁县尊的师爷苏文房。” 她说的这些话,无疑已经表露出她的身份了。 柳氏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困惑转为震惊,接着化为不敢置信以及瞅见她身上的素色披风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露出悲恸。 “小女妙真,拜见姨母!” 她说完这话,又提腕掩唇,‘嘤嘤’的哭。 虽说见到她的面容,以及那枚殷红小痣的刹那,姚守宁已经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但真正听到苏妙真表明身份的时候,她仍是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感觉。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昨晚梦到表姐敲门,今日表姐就真的来了。 且从未见过面的人,竟能出现在她梦中。 姚守宁死死环抱着柳氏的腰,双手沁出大量的汗液,好在柳氏此时也被苏妙真的突然到来震住,同样也处于惊骇之中,没有察觉异处。 “你……” 柳氏的脑袋一阵阵眩晕,刚一出声,苏妙真的脸上就露出几分黯然之色: “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爹托人租了一辆车,送我与弟弟进入神都。” 她的话没有说得十分明确,但柳氏之前收到过妹妹寄来的亲笔手书,再加上如今她身穿一身孝服,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的弟弟庆春他也正在马车之中。” 苏妙真的眼眶泛红,一副我见犹怜的神色,悲悲怯怯的说话音里,那股哀伤感染了柳氏,令她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儿流下来了。 她下意识的放开女儿,像是想要往前走上两步—— 而就在这时,姚守宁的耳朵里,传来一道诡异的声响: “柳氏,年三十九,姚翝的发妻,柳并舟的女儿,为人刚愎自用,性格强硬而古板,且极难相处……” “谁?”她转了转头,看向四周: “谁在说话?” 冬葵躲在她的身后,借姚守宁的身高,将前方身腥的场景挡住,闻听她的声音,下意识的就回答: “是表小姐啊……” 姚守宁听到冬葵的话,转了转头。 苏妙真确实在说话,但她嘴唇一张一合间,说的是她姐弟之事,与她先前听到的声音全无相关。 她目光所到之处,能看到垂头丧气的民众小声的交头接耳,也有人拉长了脖子,听着苏妙真说话。 那位救了柳氏的黑衣少年单手按剑,一声不吭,感应到她的注意力,转过了头。 手执银戟、身穿青衫的两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呈护持之状,都没说话。 这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必是离她不远的人所说。 但附近的几人都没出声,郑士一脸警惕,站在她与柳氏身侧,孙神医面若死灰,跪倒在地,也没有开口。 既然没人说入话,那她先前听到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的? “陆执,长公主与镇国神武大将军的独子,承接了天运之人,前世曾与你……” 姚守宁的脑海里乱糟糟的,现实的与虚幻的声音一一响起,挤占入她脑海中,令她松开了抱紧柳氏的胳膊,死死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耳朵一堵,周围的喧嚣声都小了些。 但那声音却阴魂不散,仍是清晰无比的钻入她的耳朵: “罗子文,陆执身边第一文谋,出身神武门的一品高手,为人智计百变,同样实力也不容小觑。” “顾长涯,陆执身边第一武甲,同样出自神武门,力大无穷,擅使长枪,你要记住。” …… “到底是谁?是谁在说话?” 谁是罗子文,谁又是顾长涯? 姚守宁用力的甩头,想将脑海里的声音甩出。 冬葵听她自言自语,以为她没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又补了一句: “是表小姐在说话。” 她话音一落,远处马车上的苏妙真瞬时眼圈通红: “还请姨母收留。” 说完这话,后方爬出一个瘦弱的少年。 似是看到外面血腥的场景,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那少年刚一露面,便被腥风所冲,发出一声干呕。 柳氏心疼无比,但此时却不是与这二人叙旧的时候,只得忍了心中的念头,一面侧头吩咐跟上来的郑士,让他去寻人过来,稍候准备接人回府。 苏妙真姐弟所乘坐的马车涉及到了人命官司,这个时候哪里能走。 “太太……” 郑士知道柳氏这是打发他回去告知姚翝,但又有些担忧,不愿意留柳氏母女在此处。 他刚一说话,柳氏就强忍内心的疲累:“不用多说,这里的事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的。” 她看了那容貌俊美的少年一眼,接着吩咐郑士: “这里有如此多人在,更何况公道自在人心,去吧。” 那少年沾手了人命官司,想必不能轻易脱身离开的。 郑士若腿脚快,报了信回来,说不定事情还没解决呢。 少年听到了柳氏的话,神色不置可否,没有出声。 第三十三章 娘在哪 事有轻重缓急。 听柳氏说到这里,郑士也知她是打定了主意。 再加上少年恐怕也看出了柳氏的意图,虽然没有赞同她的话,却也没有反对,因此便不再多说,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少年将剑收入鞘内,唤了一声: “长涯。” 他喊完,姚守宁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先前听到的声音:‘顾长涯,陆执身边第一武甲,出自神武门……’ 她皱了皱眉,又用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把那两个衙差唤来。” 少年已经看到了远处的两个差役,出事之后,他们没能溜得掉,被截留在了此地,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 出了如此大事,这两人也会遭受连累,若运气好,兴许丢差弃职不进大牢;若运气不好,恐怕命都要填了进去。 被唤作长涯的人应了一声,往那两人招了招手,喊了二人过来。 他问起事情前因后果,柳氏便有些心虚。 这事儿说来也确实与她有关,开始闹事的三人也确实是姚翝所找。 现下出了人命官司,她也怕这两人熬受不住,招了出来,给姚翝惹出麻烦。 不过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柳氏已经开始心中在想,要如何妥善解决此事。 但出乎柳氏意料的,这两个衙差虽说恐惧,却又十分讲义气。 听到那身穿软皮甲的男人问话,只说了听到动静,过来巡逻而已,并没有提及姚翝半个字。 他们讲的话与柳氏先前所说相差不多,说了老汉子孙三人前来寻孙神医晦气,后又有柳氏出面指证。 “接着进城之后,马匹突然发疯,冲撞人群,使得大家受惊。” 之后的事情,进城的少年一行也应该知道了。 “有人突发癔症,当街持刀行凶,幸得您路见不平,出手救人一命,才没酿出更大的祸端。” 面对衙差讨好的恭维,少年神态冷漠,并没有因此被夸得飘飘然。 “总之,事情的起因就是这庸医误人!” 那衙差的话,令得姚守宁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少年的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姚守宁一眼,仿佛已经对整件事了然于心。 他的目光有些慑人,姚守宁想到先前那诡异的黑气,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去。 “冤枉啊大人!” 孙神医一听这话,顿时又不服气: “这位太太口称其夫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说不准这两个差人就是与她串通一气。” 他脑瓜子转得倒也快,辩驳道: “更何况,这马匹发疯,有人当街行凶,又与小人有何相干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几分心酸之色。 他入神都,不过听说这里人富钱多,想要来捞点油水。 若早知道会惹出这样的麻烦,还不如留在江南,过自己的舒心日子。 “这人说不准早有疯病,受了刺激发疯才杀人,小人实在冤枉啊!” 说着说着,他倒是哭了起来。 想起自己这一次店铺被砸,名声被毁,这下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这眼泪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疯病?”身穿青色儒衫的年轻男人问了一句,说话的同时看了少年一眼。 “是啊是啊。” 孙神医还以为有活命之法,闻听此言,连忙点头: “肯定是平时有旧疾在身,关键时刻才发作。” 他举起袖子擦泪,嘴唇上方被自己掐得乌青破皮渗血了,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你可诊断出来了?” 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微笑着问了他一句。 也不知为何,此人看起来年不过二十五六,文质衫衫的,可这一笑,却令孙神医压力重重。 若照他以往本性,听人这样一问,不管有没有真的诊断出来,定要吹的天花乱坠,先使人深信不疑再说。 可在这青衫男子面前,他却心中有些发虚,不敢将话说的太满了。 “这,这人都死了,纵然有病,又如何诊断得出?” 一听孙神医的话,先前还满脸微笑的男人神情说变就变: “诊断不出?” 他虽仍是在笑,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既然诊断不出,为何说人是疯病发作?” 这人语气温和,态度也没有咄咄逼人,但孙神医却被逼问得满头大汗,连忙就道: “我只是猜的……猜的……” “猜的?” 那青衫男子听到这里,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号称神医,看诊治病却靠猜,可见果然是庸医无疑了。” 他这一说,令孙神医有些不知所措,却听青衫男子与两个衙差吩咐: “此人招摇撞骗,应当由兵马司的人抓走,审问发落。” 至于后续马车冲撞造成的混乱,“则先登记伤者名录,后续补偿等事件审核完成之后再说。”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被黑衣少年一剑斩首的马匹之上,无头的马尸卧地,车上一个少女怯生生的坐着,另一个少年弯腰呕吐。 赶车的人兴许是知道惹了祸,趁乱不知已经逃到哪里去了。 不过涉及的事情太大,跑得了和尚也是跑不了庙的,尤其是那少女自报了家门,到时再找上姚家查问便行了。 最为麻烦的,反倒是地上的这具尸首。 虽说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见到此人提刀当街杀人—— 不过少年身份特殊,如今沾染了这样一桩案件,恐怕要麻烦缠身了。 “这具尸体,稍后我会将其带走,再亲自送往刑部。” 说完,他又问: “不知可有人认识此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一问,街上被截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若有得知线索者,可赏银大钱十文。” 一听有钱,先前还沉默的众人顿时一扫萎靡之色。 不多时,一个以汗巾按着脸颊的男人畏怯的起身: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脸上的血还未干透,指缝都有血污。 此人正是先前男子发疯砍人时,第一个被撕咬了脸颊的倒霉鬼了。 “但他咬我时,我听到他口中在问,好像是在问他娘在哪呢?” 说话时牵动脸上的伤,又疼得他捧了脸颊不住的吸气——若不是面前还有大人问话,他也想骂娘了。 第三十四章 我护送 这话一说完,其他人也隐约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事,都连忙点了点头。 “有娘?” 那青衫的年轻男子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条线索。” 说到这里,他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个荷包,掏了一串拴好的大铜钱,往那男人扔了过去。 有了这一出开头,其他人也开始竭力想先前的不同之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倒说了许多。 不过这些人里,有些是混水摸鱼,只想要骗钱的,也有一些有用的,只等这少年回去之后再查证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约大半个时辰之后,此地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数拨人。 “世子,刑狱、镇魔司的人恐怕都来了。” 那身披皮甲,手提一把双头短矛的年轻男人走到了少年身侧,小声的耳语了一句: “府中也派了人过来。” 少年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另一边,姚翝听到了郑士的消息,连忙也抛下了公务赶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替妻女出气,最终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姚翝一出现,令得柳氏紧绷的神经一松。 “爹!” 姚守宁也唤了一声,引起了少年的关注。 姚翝察觉到了这视线,侧身一挡,将女儿拦到了身后,向远处的人拱了拱手。 郑士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将情况大概与他说了。 包括柳氏险些被人砍伤,以及有进城的黑衣少年救她一命,继而杀死一人的事,听得姚翝冷汗流了又流。 “下官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姚翝,谢过您救内子之恩。” 他说话的同时,有大批人马已经过来了。 “来的是……” 青色儒衫的男人凑到少年身侧,小声的说了几句什么。 同一时刻,姚守宁的脑海里也听到那股声音又响起来了: “北城兵马司姚翝,有匹夫之勇,畏妻如虎,不值一提。” “而来的那辆紫檀马车之中,坐的则是镇魔司副监程辅云……” “另一边,则是刑狱楚少中,此人乃是楚孝通亲侄。” …… 到底是谁在说话? 仗着父亲的身形阻挡,姚守宁壮着胆子转头。 就在这时,她果然就见有三队人马先后而至。 最先到达的,是身穿黑甲,满面煞气的人,一来就默不作声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显然是镇国神武将军府的人到了。 紧随将军府人之后的,是由一队约十来人组成的长龙,为首一人身穿大庆四品官袍,眉间煞气颇重。 而另一条街方向而来的,则是一队穿了内宫禁服的骑者,簇拥着一辆紫檀木的马车。 似是察觉到姚守宁的目光,车内的窗口处,有人掀起了垂落的帘幕,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 那人约四十岁,目光阴鸷,戴了官帽,身穿紫色蟒袍,嘴唇殷红。 “镇魔司副监程辅云。” 姚守宁的脑海里,响起之前那道声音的提醒。 那男人目光与姚守宁相对望,眼中含着窥探打量之色,像是一条斑斓的毒蛇。 姚翝意识到不对劲儿,下意识的侧身,试图将女儿挡在身后。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目光交接,已经足够程辅云将姚守宁的样貌看清楚了。 混乱的街道之中,她的美艳足够出众,哪怕年纪还小,但已经可以窥见其未来姿彩。 听说陆府那位世子,今日可是当街杀人了。 这位镇魔司的厂公见到姚守宁的刹那,脑海里已经转过了数个念头。 “姚指挥使不用道谢,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先前还面色冷淡的黑衣少年此时一扫之前的疏离,大步按剑往二人的方向走了过来,含笑开口: “就是不知你的家人受惊了没有。” 姚翝满头的大汗,见他逼近跟前,一时之间头皮发麻,躲也不能躲。 这少年身份尊贵,看起来并不好惹。 最重要的,他救了自己的家人,这是一个天大的恩德。 姚翝的身材高大且又强壮,但面前的少年比他还要略高一些,再加上他身后神色冷肃,且又虎视眈眈的铁甲的存在,给了他极大压迫。 好在那少年在离姚翝约两步开外站住,并没有继续往前逼近,这留的两分余地令得姚翝紧绷的心神一松。 “此地出了案件,下官的妻女胆小,这些事与她们无关,还请让下官将她们送离此地再说。” 他挤出谄媚的笑意,软塌了挺直的腰,拱了拱手,低头恳求。 黑衣的少年还没有说话,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为首之人便冷冷的笑了一声: “不准走——” 他的语气冷硬,带着刑狱之人特有的煞气。 先前还在卑躬屈膝的姚翝一听这话,眼中凶光一闪而过,弯躬的腰身一下挺直,下意识的按住了腰侧的长刀把手。 他为人善钻营,也懂得见人低头的道理。 若他一人在此,被人刁难辱骂,他还能嘻嘻哈哈面不改色。 可此时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妻女,要是他妻女有难,他是敢拼命的! “怎么?” 马上的楚少中一见姚翝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一个小小兵马司指挥使而已,还敢跟本官动手不成?” 说完,又大声的道: “凡涉及此桩案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一概不准走!若有私自走脱者,以逃犯论处,抓捕入刑狱司中!” “楚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那紫檀轿内,坐着的程辅云阴声笑了一句。 楚少中也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接着手一指姚守宁母女: “将她们带走!” 姚翝身体紧绷,正要不顾一切大喝之时—— 那黑衣少年大步上前,一把将姚翝格开,站到了柳氏的面前,定定看了藏在她身后的姚守宁一眼,接着冲柳氏微微一笑: “我送太太上回府的马车。” 他这态度,无异于是在打楚少中的脸了。 马车之内,程辅云‘哈哈’大笑,刑狱的人顿时面现怒容。 楚少中的眼神阴沉了下去,姚翝后背紧绷,一时之间摸不清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任柳氏再是心思颇深,此时也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丈夫,迟疑着没有迈动脚步。 第三十五章 识抬举 刑狱的人不知为何,原本就格外的看不惯姚翝,而此时前来的楚少中,好似与这少年本身就有嫌隙。 柳氏与姚守宁两人恰好就卷入了这双方的私怨之间,成为了这两拨人意气之争的筹码。 黑衣少年此时的插手,既是援局,也是僵持。 本来就不喜姚翝的刑狱,恐怕更不会愿意放她母女离去,说不定事后还会记恨刁难姚家。 依柳氏脾气,若是身边没有姚守宁在,纵然明知前路难走,也定不愿意让丈夫为难的。 可现时姚守宁紧握着她的手,她的这个小女儿还不满十六,自小娇生惯养的。 刑狱那是何等地方?纵然号称铜皮铁骨的朝中文武进去也要脱层皮的阴森所在,柳氏又哪舍得将女儿带进去? 一想到这里,柳氏不由心生悔意。 今日出门不吉。 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时意气,来孙神医的药馆闹事。 若早知如此,这闷亏她吃了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咽下这口气。 此时柳氏犹豫未决,看了姚翝一眼,夫妻二人眼神交汇,都明了对方心意。 “本官说过,案件未明之前,一概带入刑狱,谁都不准离去。” 楚少中森然重复了一句,“还请世子不要为难我们。” 黑衣少年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我也说过,要送这母女上回府的马车,也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他说话语气不疾不徐,学着楚少中的语气,嚣张桀骜的态度半点不掩饰,没有分毫要给楚少中脸面的意思,令得马背上的楚家人脸色漆黑,怒喝了一声: “你……” “论官职,本官为四品狱司,掌控刑狱抓捕之职,”楚少中忍气,喝道: “论年纪,我与你父亲同辈,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黑衣少年眼波一转,似是有些吃惊: “这样自取其辱的话,若楚孝通在这里,恐怕是不会说的。” “你竟敢直呼我伯父姓名!”楚少中神情凶狠,已经按住了腰侧长刀,手背青筋暴跳,显然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刺激得他已经生出了杀机。 少年却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见他发火,不由‘嗤’的笑了一声: “会叫的狗并不咬人。” “哈哈哈。” 马车中的程辅云看了一场好戏,捏了一方锦帕,在这个时候掩口大笑出声: “看来这位兵马司的指挥使生了个好女儿,就连世子也动了凡心。” 他一说这话,姚翝脸色漆黑,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恨不能将姚守宁严实的藏于自己的羽翼之下,避开周围的窥探之意。 不过姚守宁之美如明珠,难以掩饰。 纵然惊鸿一瞥,也被众人看在眼里。 程辅云说完这话,楚少中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这老太监的话既像挑拨暗示,又像若隐似无的给彼此一个台阶,暂时缓和僵局。 北城兵马司姚翝的这个女儿确实生得美貌,令传闻之中的镇国神武将军府的这位世子也动了心,生出怜香惜玉的念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刑狱楚家与镇国神武将军府向来不和,彼此争斗多年,各有输赢。 今日听闻这位行事向来谨慎的世子当街高调杀人,所以惊动了各方势力。 现下看他这举动,好像真为美色所迷,做出了不理智的事。 “少年慕艾,喜好花红柳绿,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程辅云笑眯眯的: “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大人又何必做那恶人呢?” 他捏了锦帕,翘起个兰花指,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眼尾出现两条鱼尾,仿佛拉长的眼线,使他笑容满面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不如听我的,做个顺水人情,放了人得了。” 程辅云话音一转,幽幽的道: “又何必当那恶人呢?” 他一会儿笑,一会满脸幽怨,挤眉弄眼,仿佛在向人撒娇卖好的语气听得楚少中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冒出来,不免面露厌恶之色。 “哼。” 楚少中正被黑衣少年的话弄得恼怒非凡,颇为下不来台。 楚、陆两家有仇,可无论私下如何暗斗,明面仍是要维持太平。 但先前少年性情跋扈,半点儿余地都不留,若他忍气,必会丢人现眼。 要是动手,陆家已经来了黑甲,再加上他身旁虎视眈眈的两人,刑狱司的人未必是他之敌。 恰好程辅云此时打岔,令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而将心思移到了镇魔司上。 他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嫌恶,出声讽刺: “程公说的煞有介事,仿佛自己也曾有过相同心境。” 这老太监出身镇魔司,而镇魔司自成派系,和他的顶头上司冯振一样,都是皇帝的走狗,仗着神启帝宠幸,便时常不将楚家的人放在心里。 此时他说这些话,怕也是有心想要挑拨,让他与陆家人打起来而已。 楚少中知他不怀好意,再加上先前被黑衣少年气得不轻,这会儿便格外刻薄: “我还以为去势之后,程公早就清心寡欲,看破红尘,不懂这男女情事,看来是我小看了程公的世俗之心。” 他一番讥讽,程辅云也不以为意,笑着就道: “世间庸俗的人多,有眼无珠的也不只你一个,只是可惜楚大人,年纪轻轻的,就是个瞎子。” “你!” 楚少中原本想要讽刺他,却遭这老太监厚颜回讽,不由勃然大怒,下意识的按到了腰侧的大刀之上。 “各位何必动气?” 就在这时,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年轻人开口说道: “大家同朝为官,又何必当街伤了和气,让人看了笑话呢?” 这会儿陆家的人倒当起了和事佬。 楚少中心中不知为何,越发烦躁,按刀大喝: “此事由刑狱接手,事情未明了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去!” ‘锵!’ 那黑衣少年一听这话,握在剑鞘处的拇指翘起,一弹剑柄。 剑身弹出一截,长剑出刃,寒光泄溢。 他也不理楚少中,慢条斯理的道: “我送太太上回府的马车。” 说这话时,他眼睛盯着楚少中看,瞳孔之中已经有杀意在酝酿。 楚少中被他一看,心生寒意。 第三十六章 受打击 “楚大人,请听我一言。” 那青衫男子再次往前一迈,与那穿着护胸皮甲的男人已经一左一右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形成‘品’字形护持在他身后两侧: “刑狱有审问百官权利不假,可当街带走妇孺也非美事。” 他笑意吟吟: “此事与这对母女无关,我家世子可以作证。不如先放她们离开,留这位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柳氏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紧。 虽然她知道这人说话是想帮自己母女脱身,可姚翝要是留在此地,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刑狱的人本来看他不惯,若是他被带走,恐怕要吃些苦头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慌,下意识的去看丈夫。 却见姚翝听闻这话,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妻女若能脱身最好,他留下来只要不丢性命,吃些苦头便不算大事。 见柳氏看向自己,不由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带女儿离开此地。 姚守宁听着众人说话,安静的躲在父亲背后。 她有种莫名的笃定,姚翝留下来也不会出大事。 接连经过数次应验的预感,她此时对于自己的预知隐隐有了些许自信,甚至还宽慰的捏了捏柳氏掌心。 虽然楚少中的心里对于青衫男子提出的建议十分不快,但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黑甲铁骑却令楚少中忌惮不已。 再加上这位世子年纪虽说不大,却是态度格外强硬,半点儿没有转圜的余地。 楚、陆两家虽说彼此有嫌隙,但毕竟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对无关紧要的母女在此时就撕破脸。 镇魔司的这老阉人还坐在一边看好戏,今日重头大事,是在这位世子杀了平民一事之上。 至于这对母女,先让她们离去也成。 暂忍下这口气,将来再寻思报复便是。 一念及此,楚少中虽说仍是十分恼火,却冷哼了一声,没再出声,算是默认了青衫男子提议。 柳氏想到丈夫先前的神情,虽说仍是担忧他,却也不是不懂大局的人。 知道自己此时强行留下也只是让他徒增烦恼,又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让他安心寻思脱身之法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柳氏定了定神,说道: “今日之事,虽说与我无关,但我也是目击者,若刑狱后续有问题寻我,只消一道手令,我随时愿意出面说清此事。”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女儿,也算是摆明了态度与黑衣少年私下也并没有瓜葛,不愿牵连进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里。 楚少中闻听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抬了抬下巴,冷眼望着黑衣少年,一脸的挑衅。 那少年也不睬他,只是侧身让开,以便让柳氏母女先行。 “妙真……” 柳氏拉着女儿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转过了头。 远处染血的马车上,身披素色斗蓬的少女还在温柔的拍着呕吐的少年后背。 姚守宁也随母亲转头,见到这一幕,心中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虽说小柳氏逝世后,长姐如母,可姐弟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身处恶劣的环境之中,一个吓得面无人色,呕吐不止,一个却神色如常,还能温言宽慰别人,怎么看都让姚守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什么?” 姚翝见妻子脚步一停,又听柳氏说了什么,但他先前全副心神都放在盼妻女离去之上,没有听清。 “那是致珠的儿女。” 柳氏咬了咬唇,往那辆撞墙的马车方向扬了扬脸,向丈夫传递了个眼神。 ‘致珠’是小柳氏的名字,当年两人成婚,曾定居南昭,姚翝对这个小姨子也是十分熟悉的。 此前小柳氏来信托孤,姚翝也清楚此事,只是以为半年没有音讯,当时小柳氏的那封信也不过随口一说。 如今听柳氏提到她的一双儿女来了神都,且所坐的马车又出了事。 再看被斩首倒地的马匹,心中已经有了数,猜测此事恐怕与这小姨子的一双子女脱不了干系。 “放心。” 姚翝向妻子使了个眼神,安抚着她: “我来处理。” 苏妙真已经卷入了这一团风波中,楚少中看起来并不好惹。 目前有这黑衣少年出面要送母女二人离开,但毕竟双方不熟,他若有意要将苏妙真姐弟一并保全,根本不会遗漏这两人。 姚翝心念疾转间,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会拼尽全力,护住他们。” 柳氏也明白利害关系,闻听此言,心中虽说有些无奈,却仍点了点头,最终说道: “那你自己小心。” 说完,她又看了远处马车上的姐弟二人一眼,脸上露出几分不忍: “妙真,我与你表妹先行离开,留了你姨父在此。” 那少女低垂着头,滑落在脸颊一侧的头发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她拍着弟弟的后背,听到了柳氏的声音。 垂搭下来的眼皮挡住了她眼中的神情,让旁人难以窥探半分。 唯独那眉宇间一粒小痣殷红如血,仿佛比先前的色泽更加艳丽。 半晌之后,她抬起了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楚楚可怜之色,却仍温顺的应答了一声: “我听姨母的。” 柳氏见她乖顺,心痛如绞,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此时又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最终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拉了女儿的手: “走吧。” 姚守宁跟着她走了两步,下意识的回头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却见她微笑着看自己,那眼神幽幽,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颇为慑人。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那道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姚守宁,柳氏幺女。” “年十五,为人虚伪愚蠢,撒谎成性,性格刁蛮娇纵,不学无术,擅长逢迎拍马之技,狗眼看人低。” “……” 一连数句话击打得姚守宁溃不成军,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像是失了魂的木偶,木然的任凭柳氏拉着她大步往马车的方向走。 冬葵没有意识到这一瞬间自家小姐饱受打击,而是沉浸在可以离开这里的庆幸里。 倒是那护送众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姚守宁的反常样子。 几人大步到了马车边,郑士已经打开了车门。 曹嬷嬷扶着柳氏上了车,正欲转身扶丢魂落魄的姚守宁时,那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衣少年却突然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手腕抓到了掌心里。 十五岁的少女手腕纤细,姚家将她养得很好,并不瘦弱如柳枝,却又丰润得恰到好处。 她的肤色雪白,细如凝脂,手掌软得像是一团云。 黑衣少年轻轻用力,托了她手一把,将她扶上了马车的脚踏,接着再迈了一步,与她贴近。 “啊——” 曹嬷嬷发出惊呼之声,冬葵也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你中邪 兴许是被刚刚那一句‘为人虚伪愚蠢,性格刁蛮任性,不学无术’的评语所打击,姚守宁并没有意识到二人此时的亲近之态,反倒有些迷惑的低头,看向了少年的眼睛。 她已经踩到了马车的脚踏上,比少年略高了一些,转过身来时,少年的下巴恰好可以靠近她的肩头。 姚守宁年纪还不算大,柳氏将她养得一副小孩心性,情窦未开,哪怕此时两人姿势暧昧,她也不见半分害羞之意,只是对他的动作迷惑不解而已。 两人目光相映,少女身上的馨香扑鼻而来,少年定定看了她半晌,接着仰了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打破原则,多管了这桩闲事,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那枯瘦的老大夫蹲下探尸时,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露出那样的神情。 黑衣少年以为她可能不会说的,毕竟这事儿没头没脑,全凭他自己感觉不大对,才随口一问。 也有可能是他心思太过活泛,多想了些。 哪知他这话问出口之后,就见姚守宁的目光变了。 少女的视线从与他视线对接,慢慢往上移,最终在他额头处定住。 他长得极俊,若是忽略他的身高,他的样貌其实有种难辨性别之美。 可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端倪。 他的天庭饱满,眉锋极厉,眼神冰冷,蕴含杀意。 若是其他时候,少年被人这样近距离的盯着看,早就已经翻脸。 但此时他极有耐性,一声不吭的任由姚守宁看。 这一会功夫,两人之间奇怪的亲近姿势引起了众人注意。 姚翝神色不善,目光频频看来。 马车里的程辅云、刑狱司的楚少中神色各异,车里柳氏都觉得不大对劲儿,像是想要起身。 她越是这样,少年心中便越是笃定,觉得她可能确实注意到了所有人都忽视的线索。 他今日才回神都,便遇上有人拦路,原本是想要提剑将人逼退,那人却像是自寻死路,主动往他剑上凑来似的—— 现在细想,处处都是可疑之处。 姚守宁被他抓着手,心中却像是天人交战一般。 她透过面前这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看’到的却是先前黑气钻入他眉心的情景,不停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似的转。 面前的这个人救了柳氏一命。 虽然说不出先前发生的一幕究竟是真是假,但他既然问的是她看到了什么,而她确实也‘看’到了一些东西,提醒提醒这个母亲的救命恩人也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俯身上前,靠在少年的耳边,谨慎的往左右看了看,接着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声音压得很低: “你可能中邪了!” “……” 貌美如花的黑衣的少年石化了,美丽的面容微微扭曲。 “可能,只是可能啊!”姚守宁说完这话,觉得心中好受了些。 她扭了扭手腕,将手从少年的掌中抽回。 这人可能得知真相,受了刺激,一时反应不过来,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接着她看了少年一眼,提裙进入车内。 她进车之后,冬葵就看到世子脸色‘刷’的一下漆黑。 他抿了抿唇,像是怒火憋在了心里,那目光冷嗖嗖的,看得冬葵缩了缩脖颈,好奇先前自家小姐和他说了什么,令他有些生气。 曹嬷嬷与冬葵相互上车,郑士犹豫着看了还站在路边的黑衣少年一眼,提鞭嘴里吆喝了一句: “驾!” 这一声响将少年惊醒,他忍下怒火,神色阴晴不定。 在拦下姚守宁之前,少年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事前曾猜测过她会说什么样的话,却唯独没想到过她会说他‘中邪了’。 赶车的郑士神色紧张的盯着他看,少年最终平静了下来,忍下心中的恼怒,选择侧身让到一旁。 马儿听到喊声,扬了扬蹄,车轮滚滚前行,逐渐驶离。 走了数步远后,柳氏探到车窗边,透过镂空的车窗往外看,却见那黑衣少年还按着长剑站在那里,望着前行的马车。 柳氏的目光一转过去,那少年好像就已经铺捉到这丝窥探的视线,眼神好似透过了车体,与她对视。 她吓了一跳,连忙别开眼,又去看姚翝。 他好像松了口气,按在腰侧刀上的手也松开——显然妻女的离开让他暂时放心了些。 那手提短戟及青衫男子同时上前,似是问了他一句,少年摇了摇头,仿佛回了什么,只是马车跑得飞快,一会儿功夫,距离便已经拉得有些远了,柳氏没听得清楚。 其余的人都被逐渐甩到了身后,柳氏先前绷得很紧的身体这才一软,倒在马车厢内直喘气。 “娘,您没事吧?” 她的模样不止是令姚守宁吓了一跳,就连曹嬷嬷等人也以为她受了伤,忙不迭的要上前来检查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柳氏摆了摆手。 直到这会儿进了马车之后,没有旁人了,她才不再掩饰,露出几分心力憔悴的神情。 她不愿让姚守宁担忧,因此很快又将这神色收敛了几分。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柳氏心头乱糟糟的,再怎么强忍,那神色也不大好看。 曹嬷嬷坐到她身旁,检查她的身体。 先前情况混乱,她也被恐慌的人群冲开了,也不知道柳氏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没有受伤。 “这里怎么有血?” 柳氏知乳母心中担忧,也任她查看,半晌之后,就听曹嬷嬷突然指着她后背心处,有些惊骇的问了一声。 听了这话,柳氏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曹嬷嬷所指的地方,果然摸到了数点硬结。 姚守宁忙不迭的也要凑身去看,见柳氏后背心处,有几点深色印记。 她今日穿了孔雀绿的上衣,那色泽也不大显眼,难为曹嬷嬷担忧之下查找了出来。 柳氏想了想,倒想起一个事: “兴许是那发了疯的人的血。” 她往马车跑时,那提刀追砍的疯男人朝她飞奔而来,黑衣少年将他一剑捅穿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喷溅到了自己后背心上。 当时柳氏本来就已经十分恐慌,压根儿没有注意此事。 后面耽搁了一会儿时间,那血便干硬了。 第三十八章 问身份 虽说不是自己受伤,但柳氏一想到这可能是人血,心里不免也有些阂应,恨不能立即将这几滴干涸的血迹搓掉。 但那血浆附于衣裳之上,如何盘搓得掉,她揉了几下,反倒觉得指尖也像是沾染了那种不舒服的黏腻之感,细闻之下竟好像携带了几丝若隐似无的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亲眼看到马被斩头,以及有人当场被杀的后怕这会儿才涌上心头。 柳氏只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乱蹿,不过当着女儿的面,她却并不表现出畏惧之色,反倒摆出镇定的模样,开口道: “对了。” 她极力避免自己继续去细想死人的场景,心思一转,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先前那世子拉着你说什么了?” 一提起这事儿,她倒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血污,神色都变得有些锐利。 上马车的时候,柳氏看到那世子抓了姚守宁的手,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什么话。 她心里不由有些烦闷。 “他……”姚守宁张了张嘴,心念疾转,却是知道自己绝不能将真实情况告诉母亲。 柳氏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若自己和她讲‘黑衣少年可能中邪’,恐怕柳氏得先认为自己受到了重大的刺激,患了失心疯。 “他说让我别担忧,爹会没事。” 她反应机敏,知道如何能止住柳氏的追问,并令她深信不疑。 但话一说出口,不知为何,她却想起先前那一道奇怪的声音:撒谎成性,心中既觉不忿又莫名有些心虚,仿佛应验了那一句评论。 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算骗人。 姚守宁有预感:经此一事,姚翝虽有麻烦缠身,却并不殃及性命。 算一算,她的数次预感都已应验。 昨夜梦到苏妙真敲门,今日果然便见到了苏妙真入神都投亲; 最关键的,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姐,却能梦到这位表姐模样,连那粒小痣都分毫不差的样子。 她预算到柳氏会得遇贵人,有惊无险,果然柳氏就被那黑衣少年所救,毫发无伤回了马车。 …… 这样一想,除了小柳氏熬不过冬至一事未得验证之外,这些预感竟都一一灵验。 且从苏妙真姐弟一身孝装打扮,说不定小柳氏真的已经出了事。 经过这几件事,姚守宁对于自己预感之事颇为自信。 所以她认为姚翝此时应该不会出事,虽说避免不了要生出一场波折,但却不会危及性命。 拿这话来安慰母亲,也不算撒谎成性。 一想到这里,她对于先前那道声音对自己的评价,不免又感到有些气愤。 她确实不如姚婉宁性情温顺,自小因为善于洞察人心,确实会以谎言来掩饰自己的一些言行。 可她并不刁蛮娇纵,也没有狗眼看人低! 至于逢迎拍马之技,更是无从谈起。 姚守宁越想越气,她当了将近十六年的老实人,平日从不招摇惹事。 最要好的闺中蜜友也就是温献容而已,柳氏拘她得紧,往来的都是身边出身、年纪相仿的人,没有人会对她有如此评价的。 柳氏听她这样一讲,顿时信了十成。 在她心中,女儿最是天真无邪,从来都不会骗人——更不会用丈夫的安危来哄骗自己。 最重要的,她想起那先前的黑衣少年,隐隐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姚守宁见自己这话一说出口,柳氏的神色松快了不少,不由好奇心又起。 她性格坦荡,心中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没有找到说自己坏话的人前,自然不愿在母亲面前摆脸色,因此忍了郁闷,问了一声: “娘,那个人是谁?”她问的自然是那黑衣少年的身份。 柳氏的表情有些复杂,看了她一眼: “先前马队进城,喊的是镇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口令。” 随同的人各个气势不凡,其中有人称呼那黑衣少年为‘世子’。 如此一来,柳氏哪里还猜不出他是谁? “长公主嫁定国神武大将军,生了一子,名为陆执。” 这位世子,在神都之中也大大有名。 他的母亲是当年先帝中宫皇后唯一的血脉,身份尊贵。 帝后感情和睦,可惜因为当时中宫伤了身体,后来一直不得再孕,便抱了皇子养在膝下,最终被立为太子,这也是如今的神启帝。 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大庆之中,长公主的地位格外特殊,连皇帝都要让她几分面子。 相传她霸道而强势,不喜女红、水粉,而格外擅长骑射,帼国不让须眉。 先帝在位之时,便册她富饶封地,允她豢养私兵,使她成为大庆朝数百年来首位拥有军权的长公主。 而她的丈夫,则是镇国神武大将军陆无计。 此人早年镇定西南,剿杀得当地蛮夷闻风丧胆,战功卓绝。 这夫妻二人威名极盛,却子嗣不盛,成婚将近十几年,才终于得了一子,取名陆执。 姚翝的官阶品级在神都城中不算高,这些传闻之中的人物,也并非在柳氏的交际圈里,所以她只是耳闻,今日才见得一面而已。 “听说此人年纪不大,但是有天生的神力。” 除此之外,听说世子姿容世无双——在此之前,柳氏认为此言有夸大其词的因素。 她家中也藏了个貌美的小女儿,对于美色的要求自然是十分严苛的。 但今日一见,倒觉得传闻不算夸大,陆执的美貌,甚至还胜于传闻数分。 柳氏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大对劲儿,连忙补充了一句: “就是杀气过盛了些,看起来有些吓人,不大好亲近的样子。” 她心中有些担忧,女儿正值十五六,恰是少女怀春的年纪。 想想那陆执年少英俊,出身高贵且又身手不凡,最是令少女心折。 神都之中,想嫁入镇国神武大将军府的豪门贵女不知凡几。 而这位世子救了自己,又表现出对自己母女格外的礼遇,先前还跟姚守宁状似亲密…… 柳氏一念及此,几乎要汗毛竖立,深恐女儿受到这位世子引诱,动了心。 她不愿贬低自家,但也清楚双方门不当户不对。 姚家有一子两女,柳氏的心思虽说大部分放在姚婉宁身上,可也不愿意自己的小女儿去高攀他人,最终结局不幸。 她忧心忡忡,眼中已经透露出对今日出门的懊悔。 第三十九章 求安慰 “是看起来不大好亲近。” 姚守宁虽说感应敏锐,却完全没想到母亲的心思已经偏离。 她心中坦然,说话时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扭捏之意: “而且力气还有点大,抓得我挺痛的。” 说完,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 柳氏看她这模样,不由哭笑不得。 平日看姚守宁聪明,却不料在这件事上反应似是格外的迟钝。 不过这样也好。 她转念一想,既是情窦未开,便不会受陆世子引诱。 等姚若筠与温献容的婚事一成,到时便向温家商议另一双儿女婚事,一旦定下,这桩‘小事’便不足一提。 想到这里,柳氏便也不再多提此事。 “唉——” 说完了这话,柳氏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今日出门当真是没看黄历,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 若早知道出一趟门会有这样大的波折,她肯定哪里都不去。 她原本不信命理推算一说,此时竟发出这样的叹声,可见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 姚守宁听闻这话,迟疑了半晌,大大方方的认错: “我也有错。” 听柳氏说了要砸孙神医的医馆之后,她就一直想看热闹。 柳氏摆了摆手: “也不能怪你。” 她脾气禀性便是如此,当日受了孙神医的蒙骗,心中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迟早是要发泄出来。 纵然没有姚守宁想看热闹,孙神医的药馆她总也是要砸的。 错就错在,今日如此巧合,最终出了人命案子。 柳氏并不后悔砸了孙神医的店铺,就是有些后悔不该今日出门,导致所有的事都撞到了一起。 听她这么一说,姚守宁的眼中不由闪过几分迟疑。 真的只是巧合吗? 照理来说,无论是柳氏砸店铺,还是马车失控、世子进城都是很偶然的事件,不过最终撞到了一起,才酝酿出了大事。 可姚守宁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场连下了半月的大雨,恰好在昨晚停止。 姚婉宁久病不愈,吃了孙神医的药不见好,反倒病情还像是重了几分,早就令担忧女儿身体的柳氏心中憋了一大口气。 雨停之后,本来就是要去找孙神医晦气的大好时机。 ‘梦中’的小柳氏活不过冬至,凑巧今年的冬至提前了半月有余,苏妙真姐弟也在今日入城。 至于那意外闯入的世子,姚守宁也觉得他未必就当真是意外。 他杀死人后,从死人身体中钻出的黑气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涌入进他的身体,这些都是一团谜。 她总觉得,纵然柳氏不是今日出门,哪怕换个时间,换个事情起因,恐怕也会惹出一波麻烦的。 今日的这件事有惊无险,最终能令柳氏得遇贵人之助,转危为安,说不准反倒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样的话,她可不敢说给柳氏听。 这会儿的柳氏惊魂未定,若听到她这一番神神叨叨的话,说不定会以为她受惊过度,导致胡言乱语。 “还是我的错,也算事情遇巧而已。” 柳氏强打精神,安抚了女儿一句,接着又问她: “你有没有被吓到?” 她自小娇生惯养,姚家虽不是世族豪门,可夫妻两人也尽量将女儿捧在掌心,从未让她见识过人间凶险。 今日出门一趟,让她亲眼目睹那疯病犯了的男人被当街杀死,还有那被砍了脑袋的马匹,血流满地,这会儿柳氏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后怕不已。 “还好。” 姚守宁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她说这话倒不是安慰柳氏,而是出自真心。 照理来说,她见陆执杀人,确实应该恐惧。 可是后面发生的尸体之中钻出的两股黑气一事,又将这股恐惧感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她尽力压制的好奇心。 她的预感一一显灵,近日来‘梦境’连连,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盼了许久的表姐、表兄也来了神都,不知会为姚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但有一点,姚守宁可以十分肯定——那就是她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平静。 柳氏将她神色变化看在眼中,以为她只是懂事体贴,想要安慰自己。 当下心中一软,伸臂将姚守宁拥入怀里: “别怕,有娘在呢。” 她误解了姚守宁的迟疑,心中越发后悔自己不该为了逞一时意气,便使女儿目睹这样的事。 “死人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氏紧紧将女儿抱住,说完这话之后,就感觉姚守宁一双小手攀在了她胸前,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娘,您说死人之后,会不会有鬼魂?” 她向来性情活泼,很少露出这样怯怯的神情。 柳氏心生怜爱,忙不迭的抱着她哄: “哪有什么鬼魂?这世间死的人那么多,若人人都变鬼,恐怕这世间都要容不下了。”她极有耐心的安抚女儿: “鬼魂之说,只是游方术士用来骗人的把戏。” “可我……”姚守宁刚要说话,便被柳氏打断了:“放心!” 她想起女儿之前说昨日没有睡好,又听她问起这话,便说道: “回头娘让人开几副安神的药方,必定不叫你夜惊。” 姚守宁担忧的倒不是夜惊之事,她是怕自己可能也中了邪。 今日发生的种种,都让她饱受困扰,一面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看’到了许多旁人无法看到的事,一面又因为柳氏一直以来的教导,而对这些神秘事件感到怀疑,认为自己可能只是出现了幻觉。 两种认知相互冲击,柳氏安慰的话占了上风。 在那可怕黑气的冲击下,姚守宁下意识的选择相信了母亲‘无精怪鬼魂’的言论,把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又归类为眼花而已。 小柳氏之死可以称为巧合,苏妙真样貌与她梦中所见一致,也可能勉强解释为血缘亲情使她有所感应。 至于那死人身上钻出的黑气—— “一副可能不够……” 她不止是夜梦惊醒,还好像出现了幻听: “我感觉可能需要多喝几副才行。”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不免更加心疼: “一定,一定。” 第四十章 别担忧(求月票) 说完了这话,又想到了苏妙真。 “不过今日出门,没想到正会遇上妙真入城。” 这在柳氏看来,简直是巧合的惊人,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都怪那替她赶车的贼子,不知怎的,竟会令马受惊。” 如果没有马匹受惊冲撞人群,便不会引发那男人发疯伤人,自然也不会闹出人命。 最后那赶车的人倒是跑了,留了姚翝在那里收拾烂摊子不说,苏妙真姐弟也被截留在那里。 “你姨母……” 柳氏说到这里,心中一紧,几乎不敢想下去。 她也不傻,半年前小柳氏的来信中,一副托孤口吻,仿佛大限将至。 如今苏妙真姐弟一身素白,“苏文房看起来瘦歪歪的,命倒是挺硬,只恐怕我那可怜的妹妹……” 说着说着,柳氏便红了眼睛。 她猜到了小柳氏已逝,说到这里,便心痛如绞,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娘不要伤心。” 姚守宁早就已经在‘梦’中预知到了小柳氏的死期,对她可能已经逝世一事早有心理准备。 这会儿见柳氏哭得伤心,不免安慰了她一句。 “你说的是,我不伤心。” 柳氏其实也心中有数,不愿在这个时候露出软弱之态,令女儿担心。 听了姚守宁安慰之后,她很快深呼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以往强势的性情: “现在还不是我伤心的时候。” 她从小丧母,掌握管家理事之权,并非遇事只会哭哭啼啼。 稍许宣泄了一番情绪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无论如何,我要亲耳听到妙真和我说她娘的情况,我才相信。” 更何况现在姚翝还没脱身,苏妙真姐弟卷入事件之中,也被截留在现场。 虽说临走之时,姚翝让她放心,必不会让苏妙真出事,可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柳氏心中仍是担忧无比。 刑狱司的人不知为何,本来就看他不惯。 如今姚翝自身都难保,又要如何保住那姐弟二人? 先前的情况下,她只是为了不再让丈夫担忧,才强作镇定离开那里,这会儿再一想起,又如热锅上的蚂蚁。 “那陆世子真的和你说了,让你不要担忧,你爹会没事?” 她眼圈还有些红,却仍是盯着女儿问了一句。 姚守宁其实心中也不是十分有底,她与陆执讲的也根本不是这件事。 不过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半点儿都不能犹豫,柳氏话音一落,她当即点了下头,应了一声: “是说了。” 柳氏不疑有他,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 说完,她又自言自语: “此番事了之后,若你爹能保得性命,妙真姐弟无事,纵然被革了官职,也是好事。” 她讲完,便不再出声。 姚守宁也不再说话,而是思索着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 虽然她表面受到了柳氏的安抚,相信了这个世界并无鬼神一说,可其实姚守宁的内心已经开始对柳氏的这个观点感到怀疑,并隐约感应到,今日她‘看’到的种种,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从听了说书人讲的故事起,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静。 以往她总嫌生活太平淡,不够刺激有趣。 如今刺激接踵而至,倒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烦恼着自己的事,好在柳氏也有更多头疼的地方,顾不上去注意她难得的安静。 冬葵被吓坏了,紧靠着曹嬷嬷发抖,没有即刻昏倒过去,已经算她胆大了。 众人一路无语,马车一路疾行约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姚家。 守门的小厮早在张望,一见主人归来,即刻拉开了大门。 姚婉宁房中侍候的清元也在门后,见到柳氏等人下车,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怎么你也来了?” 柳氏一见清元,先是有些好奇,接着又叹了口气: “婉宁知道了?” “回太太的话,大小姐确实得到了消息。” 清元应了一声,见柳氏、姚守宁都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 “大小姐不放心,让我守在此处,等您与二小姐归家之后,和她说一声。” 北城的回升大道发生人命一事恐怕已经传扬开了,这会儿不止是姚婉宁派了人过来打探消息,就连巷口的各处,柳氏都感应得到有隔壁邻居的下人躲在各个角落,窥探着母女一行。 “去和她说一声,就说没事了。” 柳氏强忍疲惫,吩咐了一句: “让她不要忧心,好好将养身体。” 这会儿正是多事之际,姚婉宁本身就身体不适,近几日病得连起床都困难,柳氏并不希望她忧急如焚,到时再出什么问题。 清元应了一声,见柳氏脸色不太对劲,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堵,顺从的退回去报信。 姚守宁钻出马车,就感应到周围的视线好像一下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以往就格外的敏锐,擅长揣摩人心的变化。 但此时那种感觉比以往像是增强了一倍,仿佛撕开了中间薄薄的一层面纱,使她对这些视线的感应更加的敏锐。 除了左右邻居府中兴许打过照面的下人好奇的注视外,她还察觉到了数道古怪的气息。 有些陌生,不像是她曾经见过的人,看她的目光之中,好似带着揣测与不怀好意——与今日回升大道处,刑狱司以及镇魔司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相似。 她强忍了不安,这种感觉也没法在这个时候与柳氏多说,只好将斗蓬帽子拉低,跟在柳氏身后进了门。 母女二人回屋之后,都各自松了一大口气。 柳氏催促着冬葵带姚守宁回屋歇息,她自己则是吩咐了曹嬷嬷让人准备热水。 身上沾了人血之后,柳氏总觉得浑身不大对劲儿。 先前在外头无可奈何,此时回屋总要立即去换衣服的。 姚守宁也确实想要自己独处一会儿,理理自己心中的思绪,便点了点头,与冬葵出了柳氏的屋子。 才出了院廊,便见先前被柳氏打发的清元正弯着腰躲在那里,嘴里发出轻嘶声,冲她招了招手。 这声音一出,不知为何,就令姚守宁想起了街道之上,那砍人男子的嘶鸣。 当时街上马鸣人嚎,照理来说混乱不堪,姚守宁远离闹剧,不应该听到才对,但奇异的是,他发出的声响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像是直接被烙印进了姚守宁的意识内。 第四十一章 眉心痣 此时清元一‘嘶’,却令她一下就勾起了当时的回忆,砍人男子眼睛通红,喉间发出‘嘶嘶’声响的模样顿时浮现在她脑海里,令她寒毛倒立。 “清元姐姐不要这样!” 她拍着胸口,嘟着小嘴,不大高兴: “吓死我了。” 清元愣了愣。 以往姚守宁性格活泼可爱,与姚婉宁院中两个丫头关系也十分亲近,彼此开玩笑也不生气的。 不止心性好,胆子也大,今日没想到自己就是招呼了她一声,也把她吓到了,还发了脾气。 但她见姚守宁脸色泛白,确实吓得不轻,不由想起她今日上街遇到了杀人一事,估计这会儿还留有余悸。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内疚,顿时就放软了音调道歉: “是我不对。” 姚守宁摆了摆手,问: “清元姐姐找我什么事?” 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清元一道歉,姚守宁迅速就转换了话题。 “大小姐有些担忧,想要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姚婉宁只是生病,却并不是傻子。 她第一次随柳氏去孙神医的药铺看病,就记得在北城的回升道。 今日柳氏出门寻孙神医晦气,接着不久就听闻当地出了一桩大事,闹出了人命,难免就会猜测与柳氏今日出门去砸孙神医店铺一事有没有关系。 柳氏回屋之时心慌意乱,什么都没说,姚婉宁哪能完全放心。 以她对柳氏的了解,知道她必会自己去找孙神医麻烦,却一定会让姚守宁留在安全之地。 也就是说,今日的事姚守宁必定清楚,且应该没出什么意外,所以她又打发了清元来问。 “我……” 姚守宁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来话长: “我去跟姐姐说。” 与其让清元带话,不如她自己去走一趟,可能姚婉宁会更加放心。 清元见她这样,倒有些担忧,正欲说话,却见她已经吩咐冬葵先回去。 姚婉宁的屋子离柳氏的正屋并不是很远,姚守宁还未进屋子,就已经听到了姚婉宁剧烈的咳嗽声。 她与清元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加快了脚步。 走到正门口时,姚守宁提裙迈步入内。 足尖落地的刹那,发出‘砰’的轻响声。 ‘哗——’ 一股若隐似无的水流声响在她耳边划过,她转了下脑袋,十分警惕: “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 清元不明就里,顺口一问。 ‘咳咳咳——’ 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姚婉宁撕心裂肺的咳嗽,同时夹杂着白玉替她顺抚后背时发出的摩挲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响声。 姚守宁回过神,再侧耳倾听,又觉得先前听到的水流声响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伸手以指尖压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好像病得不轻。 不过她还没完全死心,问清元: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声音吗?”她顿了一下:“就像是水流的声响。” 她努力回忆,觉得那一声响像是波涛涌动时,水流冲击岸边时的轻响。 “没有。” 清元摇了摇头: “只听到大小姐的咳嗽和白玉的声音。” 她见姚守宁神色凝重,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二小姐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吗?” 神都城坐靠白陵江,这条江乃黄河支流,自都城西南而过,分为数股再入大江南北。 一说到水流拍岸,姚守宁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此江。 不过白陵江离城中心其实有一段距离,姚家又处于城中繁华之地,离水域很远,寻常时候怎么会听到水涛拍岸声? 她今日状态不对,又做恶梦,又现幻觉,同时好像还时常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恐怕是受惊之后的症状。 姚守宁心中有些害怕,听到清元一问,知道自己恐怕是又出现了幻听。 若是无凭无据的就说自己听到了白陵江水涌动的声音,恐怕当场能把清元吓住,认为自己中了邪。 想到此处,她立即摇头: “可能是听错了。” “守——守——” 屋里的两人听到了外头的说话声,姚婉宁在咳嗽之余,艰难的想喊姚守宁的名字。 她压下心里的念头,快步入内。 只见内室之中,姚婉宁听到妹妹来了,强撑着想要起身。 这半个月以来,她一直卧病在床,病情反反复复的,整个人像是又瘦了一大圈的样子。 咳了许久,她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配上她骨瘦如柴的身体,越发显得不对劲。 “你为什么来……” 姚婉宁一见妹妹,顿时伸手捂住口鼻,连忙挥手: “快出去。” 她原本就呼吸不畅,这一捂住,更是喘息不止。 姚守宁大步上前,坐到了床边,将姐姐的身体抱入了怀里。 说来也怪。 姚婉宁开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一被姚守宁抱住,那心口的痒意却又逐渐消弭,顿时觉得说不出的松快,令她脸色都缓和了些。 “好些了吗?” 姚守宁有些担忧的摸了摸她胳膊,安抚似的问了句。 “好多了。” 姚婉宁喘息着答了一声,却又半掩着嘴唇,细声细气的道: “你不该过来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和娘的安危,你跟清元说一声就行了,又何必走这一趟呢。” 姚守宁的手摸过的地方,她感到暖洋洋的,仿佛浑身都因为这丝暖意而舒适起来了。 她一面贪图这温暖,一面又怕将病气传染给了妹妹,挣扎着想要起身。 在她挣扎之间,姚守宁不经意间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像是看到了什么,‘咦’了一声。 “姐姐,你这里……”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想去触碰姚婉宁的眉心。 虽然姚婉宁的身体冰凉,手足半点儿温度也没有,但那脸颊倒是滚烫。 姚守宁探出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姚婉宁肌肤时,顿时灼烫异常,手指像是碰到了烧得通红的木碳。 十指连心,这一被烫到之痛非同小可,她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弹跳而起。 ‘嘶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的将手一下收回紧紧握拳,压在胸前。 这个动作将姚婉宁摔落在床,她顾不得自己,却被妹妹一惊一乍的动作吓到,着急的问: “怎么了?” 第四十二章 看花眼 她担忧姚守宁,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独自翻坐起身。 见妹妹抓着自己的指尖,姚婉宁不由伸手去摸: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我……” 姚守宁想到那股剧痛,像是痛入灵魂,怕是手指都已经被烫的皮开肉裂。 但她听到姚婉宁话后,下意识的将握压在胸前的手掌张开,却见那五指纤纤,指尖白嫩透粉,分明半点儿伤势也无的。 她用力搓了下自己的指尖,细嫩的皮肉下血色涌动,并没有丝毫伤口,显然先前的痛楚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姚守宁看着自己的手指,面色惊疑。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莫非先前的痛楚,也只是一种幻觉? 姚守宁忍着心中的惊惧,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却见姚婉宁双颊泛着病态的嫣红,眼睛因为常年病重,颜色略浅,此时盛满了担心。 但这些都不是姚守宁盯着姐姐看的原因,她先前分明‘看’到姚婉宁的眉心之中不知何时浮现了一粒芝麻大小的痣。 只是现下再细细一看,她的肤色苍白,眉心之间干干净净,又哪里有什么痣呢? 姚守宁闭了下眼睛,隔了数息功夫再睁开眼往姚婉宁看去—— 她的眉心处并没有芝麻粒大的小痣,她先前确实看花了眼。 “没事。” 姚守宁用力的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 “兴许是我昨晚没有睡好,看花了眼。” “看花了眼?” 姚婉宁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听她说没事之后,不由心中一松,笑着轻声问: “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东西?” 若是其他事情,涉及她近来身上发生的古怪之事,姚守宁倒不敢随意乱说,怕姐姐担心。 不过这件事情与姚婉宁相关,她总觉得需要提个醒。 “我好像在你脸上……” 姚守宁说到这里,压下心中对于先前被灼烧的恐惧,再次伸手去碰她眉心: “看到姐姐你这里,长了颗痣。” 姚婉宁对她全无防备,见她伸手过来也不躲闪,任她指尖印到了自己眉心。 这一次姚守宁的指尖碰到那小痣浮现的地方,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先前那种灼烫感已经消失。 虽说姚婉宁的眉心仍是滚烫,却又不像是之前一样烫到能伤手的地步,只是正常发烧的热烫而已。 姚守宁越发觉得奇怪,又搓了两下,直将姚婉宁的眉心搓得泛红了,才挪开手指。 她手一离开,姚婉宁自己也摸了两下被她揉搓过的地方。 那里平平整整,没有摸到有凸起。 反倒是姚守宁的手指温度好像被烙印了下来,透过眉心留入她的脑海里。 原本因为高热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一碰,好像都觉得清醒了一些。 “哪有小痣?” 一旁的白玉也凑了过来,看了两眼,嘀咕了一声: “没有啊。” 姚婉宁的嘴角含笑,说道: “可能是看错了。” “也是。”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句。 她确实可能是眼花看错了,姚婉宁虽说久病,气色不大好,可是脸上肌肤却光滑无暇,并没有什么痣。 莫非是这两日梦到了表姐,见她眉心有一粒朱红小痣,便看人都觉得有痣了? 近来她总是出现幻觉幻听,看来身体确实有了不小的问题。 回头柳氏给她抓的安神药,恐怕光喝两副还不大行。 她打定主意,决意最近要好好休息,深怕身体出了毛病。 姚婉宁揉了眉心两下,又觉得头疼。 指尖的寒意透体而入,将姚守宁先前揉搓那两下带来的温度抹去,冷得她嘴唇乌青。 两人不再说这痣的事儿,她转而问起今日回升大道发生的动乱: “听说出了人命?” “嗯。” 姚守宁应了一句,暂时将自己心中的忐忑压下,说起今日发生的事。 她将柳氏去寻孙神医晦气,结果使得人群围观,而又有马匹失控,致使马车冲撞人群一事大概说了一遍。 提到有人受到刺激犯了癔病,开始提刀砍人,不止是姚婉宁,就连清元、白玉也听得瞪大了眼,不敢发出声音。 后又说有贵人相助,柳氏化险为夷,姚婉宁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开了些,心脏‘呯呯’乱跳,嘴唇泛青,颤声问: “那娘有没有受伤?” 她身体弱,情绪向来内敛,很少有这样着急的时刻。 这会儿一急,觉得喘气都十分艰难,像离水上岸的鱼,张大了嘴,努力的呼吸。 姚守宁也不吊她胃口,深怕把她急出问题,闻听这话,就连忙道: “没有受伤,所幸世子救得及时。”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 “你猜那坐在疯马之上的人是谁?” 姚婉宁一听柳氏无事,一颗心才慢慢放回原处,觉得那口气缓过来几分,听她这样一问,心念一转,顿时就道: “妙真?” “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轮到姚守宁吃惊了。 姚婉宁大口呼吸,平复了一番情绪,才开口解释给妹妹听: “你平日出门的时候不多,交好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左邻右舍的官家女子。” 最要好的,就是一个还未过门的未来大嫂温献容而已。 既然姚守宁提到马车是从城外而来,必不是本地人,自然将她以往熟悉的人排除在外。 她既然特地说到车内的人,还让自己来猜,必是认识的。 姚翝早年双亡,老家纵有亲戚也不大亲近。 柳氏这边,除了一个外祖父柳并舟远在南昭之外,还有一个如今身在江宁的小柳氏。 半年前她来了信,说要送一双儿女入神都,前些日子柳氏还特意提起。 “结合以上猜测,所以我猜是妙真姐弟。” 姚守宁看着姐姐,目瞪口呆。 平日姚婉宁话不太多,安安静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病中,却没料到心思会如此细腻。 仅从她的几句话,便能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姐姐真是厉害。” 她真心实意的叹了一句,姚婉宁的脸一下就微微的红了起来,像是被她一夸,有些害羞一般: “也是连猜带蒙,加上对你的了解。” 姚婉宁说完这话,清元就笑道: “那也是大小姐聪明,奴婢就猜不出来。” 白玉也搭了一声话,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屋中倒是热闹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再做梦(求月票) 说笑了一阵,姚婉宁想到了什么,心情又有些沉重: “既然妙真姐弟在车上,那这事儿怎么解决?” “有爹在。” 姚守宁应了一句,姚婉宁微微一怔,便想通了她未说完的话。 必是麻烦一出之后,柳氏就想办法通知了姚翝赶到回升道。 有他出面,才使母女二人安然离开。 至于刑狱司、镇魔司的人尽数被陆执引来一事,姚守宁就并没有再提。 一来她感觉到此事不会危及姚翝性命,二来她也不想再让姚婉宁多费心神。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话,姚婉宁纵然不再咳嗽,但脸色却越发难看。 再加上姚守宁自己也难得有了烦心之事,再加上又疲惫不堪,便随意再说了几句,就从姐姐屋中出来。 回房之后,正好遇到冬葵出来,说是要去厨房找人取柚子叶煮水,要让她擦洗去晦气。 姚守宁由她折腾,自己则进了屋中,原本是想要理清思路,却越想越是疲倦,不知不觉的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眼皮刚一合上,便做起了恶梦。 梦中柳氏黑气缠身,身后阴风阵阵,一只看不清楚面容的恶怪往她伸手抓来。 姚守宁焦急如焚之际,一点金芒闪现,化为一个巨大的光罩,挡在了柳氏面前。 只见那光罩浑圆一体,将大部分的阴影逼散。 恶怪的嘴中发出一声厉喝,巨掌抓下,拍在了金芒之上。 ‘咔嚓’声中,金色的圈罩应声碎裂开,一道黑气如影随行,顺着裂缝钻进里面。 光芒受这黑气玷污,略有些暗淡,被撕裂的缝隙处,显出了一个少年的面容来。 “陆世子!” 那被笼罩在金色光罩之下的,正是今日杀了人的陆执。 只见此时的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如同玉雕似的美人一般。 令姚守宁诧异的,是他眉心之处,有一尾蛇形黑影,仿佛如花钿般,烙在他额间。 这尾黑蛇钿细看之下有些诡秘,在他脸上透出几分邪气凛然之感。 “明明之前见面时,额头没有这个啊?” 睡梦之中,姚守宁仿佛丧失了清醒时的警惕,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陆执的模样。 少年送她和柳氏回马车时,曾与她近距离说话,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眉心之间并没有任何烙钿图案。 她想要凑近去看,却见那尾黑蛇烙印如同活了过来般。 股股雾气从那黑影之上涌出,接着有条细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眉心处疾冲出来—— ‘嘶哈!’ 黑气之中,钻出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狰狞蛇头,獠牙寒光闪烁,吐出猩红的长信。 那光芒暗淡,陆执的脸被黑气逐渐晕染,再看不真切。 “啊!” 姚守宁被这突然钻出的蛇头惊住,只见那蛇影重重,瞬间闪扑至自己的面前,鼻端闻到腥风阵阵,阴冷的蛇信扫过她的脸,留下透骨的寒意。 她发出一声尖叫,‘砰’的弹跳起身来。 “怎么了?” 屋中弥漫着一股若隐似无的药材味,冬葵的声音响起,屋外点了昏黄的灯光,紧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 姚守宁摸了摸自己的身下,是柔软而略被汗洇湿的床铺。 头顶是熟悉的纱幔,她竟是不知何时睡到了床上面。 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了,而她竟然对此毫无知觉。 “原来又是梦啊……” 她叹了一声,双掌捂住了自己的脸。 梦中的情景令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汗湿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令她生出一种好似被蟒蛇缠住的恐惧感。 “小姐又做恶梦了?” 冬葵提了灯进来,撩了帘子挂上,转身问了她一句。 “嗯。” 姚守宁双手搓了几下自己的脸脸,试图将梦中那恶蟒舔舐着她脸的恶心触感驱散。 听到冬葵的声音,她这才心有余悸的应了一声。 梦中的情景她还不大敢去仔细的回想,那条蛇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本来昨晚就没睡好,白天又发生了那样的事……” 冬葵叹了一声,想起白天发生的意外,也不由感到恐惧,不敢再接着说下去: “不过太太找人抓了安神的药,已经熬煮上了,小姐喝一碗。” 姚守宁点了点头,鼓足了勇气将自己的双手放开,把那张揉搓得通红的小脸抬了起来。 面前是冬葵那张熟悉的圆脸,梦中的那颗放大的蛇头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可是那种即将被吞噬的恐惧感却仍存留在她脑海中,令她感到有些不安,下意识的伸手环住了自己的双肩。 “您好像连续两次被梦惊醒了。” 冬葵见她这动作,还以为她睡醒之后感到冷,连忙替她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过来,无意的咕嘀了两句: “真是奇怪。” 姚守宁披衣的动作一顿,也觉得有些古怪。 昨夜她梦到了表姐化名为胡妙真敲门,今日又梦到了那陆世子化为蛇头要咬她,真是邪门了。 可表姐敲门的梦今日算是应验,那么陆世子额头间冲出的蛇头,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随即想到了白日时在马车之中看到的那一幕——陆执将长剑抽回之时,尸体上涌出了一股黑气,钻入了他的眉心之处。 莫非梦中陆执额头钻出的那只可怕的黑蟒蛇头,与这黑气有关? 不过这始终只是梦,未必就真的证明陆执中了邪。 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众人亲眼所见那男人被陆执一剑杀死,若那人是妖怪成精,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在少年手里面? 况且镇魔司的人也来了,那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镇魔司的人肯定能发现异样。 柳氏说了,这世界上本无精怪鬼魂,一切只是有人以讹传讹而已。 她极力安慰着自己。 可偏偏这时,脑海里又涌出另一股匪夷所思的念头,辩驳着她自我掩饰的观点。 若是陆执杀的真是附身的精怪,死人的那一刻,妖气入体,所以镇魔司的人没查出什么端倪来。 柳氏受当年父亲影响,说的话也未必是真,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精怪鬼魂之类的存在呢? 毕竟《大庆史记》记载,当年的太祖朱威屠杀天妖一族,积攒气运,最终成立大庆王朝。 在此之后,除了朝中专设镇魔司,天下更是遍立道观,百姓信任道教,甚至当今天子都一心修道,想要脱去凡胎成仙。 种种情况在她脑海中闪现,驳斥着以往柳氏对于天下无妖一说的观点。 第四十四章 平安回 最重要的,自然是姚守宁连日以来的预兆。 无论是小柳氏之死,还是梦到了苏妙真的出现,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向她提前预警一般。 她内心既是惶恐,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如果梦境是一种提示的预警,那么证明陆执恐怕真的出了事。 他毕竟是为救柳氏才受黑气入体,惹来麻烦。 姚守宁咬紧了自己的指甲,决定近日要想个办法,找人打听一番陆执的情况,若他真的有不对劲,她得想办法提醒一点。 可是她又怎么提醒得了呢? 两人没有交集,身份地位悬殊也大,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就是能想到办法提醒,她又如何解释自己看到他邪入侵的事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以往她倒是很爱看神怪志异之类的话本,如今真的发现说书人口中所说的妖魔鬼怪肆虐的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存在之后,姚守宁又有些畏惧了起来。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故作镇定的抬起了头来: “最近确实睡得不好,是有些奇怪。” 这些事情她不能和别人说。 姚守宁半是逃避,半是天真的想——只要她不提、不想、不听这些事,便暂时能将这些事儿当成梦一场。 说不定她一觉醒来,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砸孙神医的医馆发生的所有种种,只是一场不牵连家人的意外;苏妙真姐弟的到来,半年前就已经有预兆出现; 至于那倒霉的陆世子,自然也并没有中邪,他出身非凡,虽说杀了人,可众人也看到他是因为救人,才情急之下出手,并非有意行凶。 柳氏也说了,长公主手握重兵,权势滔天,这事儿肯定能顺利的解决。 “咳。” 她轻轻咳了一声,不愿再提这事儿,又问道: “我怎么会睡在了床上?” 她记得自己从姚婉宁屋中回来时,疲惫异常,不知不觉的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冬葵什么时候替她脱了衣服,扶她上床,她竟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我回来之后,去找厨房烧柚子水,想替您擦洗身体去去晦气。” 却哪知刚一回屋,就发现姚守宁睡得人事不省。 “无论怎么推,您也不醒。”当时就将冬葵吓了一跳。 但幸亏有先前她在马车上昏睡一事儿,冬葵也算有了经验,连忙去了柳氏屋中先回禀一番,回来就找了人将她一并抬上床。 “还以为小姐要睡到明日才醒,没想到这么快就起来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一做,让她感觉眼前发黑,头一阵阵眩晕疼痛。 此时屋中已经掌灯,外头天色肯定已经黑下来了。 她从白天回来便睡,睡到此时也过了好几个时辰,照理来说睡完应该精神饱满才对。 可她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不知是不是与做了恶梦有关,她有一种自己越睡越累的感觉,这会儿头疼得很,眼皮还有些酸涩,恨不能立即再度躺下。 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一件事,又瞪大了眼: “几时了,我爹呢?” “已经戌时末了(晚上八点左右)。”冬葵应了一声,接着又道: “您刚惊醒时,太太屋里的逢春姐姐正好过来传信,说是老爷已经回家了!”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带了表小姐与表少爷一道。” 原本以为姚守宁睡着了,今晚恐怕是见不着了。 哪知就这样巧,姚翝回家的消息刚一传来,姚守宁就醒了,好像父女心有灵犀一样。 听了这话,姚守宁顿时就坐不住了,连忙拿了衣服穿上,想要去看看父亲怎么样。 虽说她有预感姚翝有惊无险,但事情涉及颇大,这还只是个开始罢了。 冬葵知她心中着急,也帮着她穿衣,主仆二人收拾妥当了,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匆匆赶往柳氏所在的正房。 已经入了夜,若是平时这个时候,柳氏早就已经歇下了。 但今日发生的事多,再加上姚翝刚回来,柳氏屋中灯火通明,姚守宁还未走到门口,就见到曹嬷嬷匆匆从房中出来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曹嬷嬷神色疲惫,眼睛泛红,像是刚哭过的模样。 见到姚守宁的时候,她愣了一愣,接着那张悲痛的脸上浮出几分欣慰之色: “二姑娘醒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有些疑惑的问: “嬷嬷怎么了?” 她一问话,便如切中了曹嬷嬷内心的悲伤,顿时低头落了数滴眼泪,一面背过身去拿袖子擦了,接着低声才道: “表姑娘、表少爷来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没能回答到点子上,接着补充了一句: “他们说,二娘子果然已经去世了!” 曹嬷嬷说完这话,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我怎么会说果然?” 她话音一落,一拍脑袋,想起今日出门之时,马车上姚守宁提到的那个梦了。 当时姚守宁与柳氏说,她梦到小柳氏不大好了。 只不过那会儿柳氏与曹嬷嬷都当姚守宁年纪小,随口一说罢了。 哪知世事竟真有这么巧,姚守宁的嘴像是开了光,一说小柳氏不大好,果然今日噩耗就来了。 曹嬷嬷说完,姚守宁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有些心虚,还夹杂着一丝后怕。 今早她感到不安,所以忍不住提醒了柳氏两句,谁也没想到‘梦境’会变成现实,导致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已经发誓不提这预知之事,此时曹嬷嬷说者无心,她听者有意,便自然感到不安了。 “果然是至亲血脉,想必是有所感应啊。” 曹嬷嬷显然并没有想那么多,叹了一声之后,又吸了吸鼻子: “对了,太太吩咐我去准备些热水饭菜,二姑娘也还没吃吧?” 看样子,姚守宁像是一醒就往这边赶过来了。 不过这会儿她心中惦记着事,听曹嬷嬷一问,便胡乱点了点头,曹嬷嬷说道: “那我去厨房帮忙,多做几道菜。” 说完,正转身欲走—— 只是刚迈了两步,又转回了头来,欲言又止。 “嬷嬷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她是柳氏的乳母,姚守宁也算是曹嬷嬷一手带大的,对她格外亲近。 见她这样,分明是有话要说。 曹嬷嬷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是想到:这二姑娘先前提到过苏妙真,苏妙真就来了; 早上一说小柳氏不大好,晚上就听到了小柳氏的死讯。 见姚守宁盯着她看,曹嬷嬷忍下心中的怪异,摇了摇头: “没事,外面冷,您快些进去。” 说完,爱怜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往厨房赶去。 第四十五章 不欢迎(求月票) 曹嬷嬷分明是有话想说。 若是平时,姚守宁好奇心旺盛,说不定要撒娇缠着曹嬷嬷问上一番。 可她这会儿心中装满了对姚翝的担忧和对自己连做了两次恶梦的忐忑,也没有功夫去追问曹嬷嬷想说的话了。 因为昨晚的梦境,她这会儿还急着想进屋去看看苏妙真。 刚走到门口,脚还没迈进去,便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哭声。 姚翝听到了脚步,问了一声: “守宁来了吗?” 虽说早前冬葵就说过姚翝已经回家了,可此时真的听到姚翝的声音了,姚守宁那颗提起的心才顿时放回了原处,兴奋的唤了一声: “爹!” 她提了裙摆进屋,冬葵替她撩起了垂落的帘子,就见中堂之中,柳氏、姚翝夫妇坐于正首,一对年轻的少年男女背对着姚守宁,跪在了二人面前。 那身段苗条的少女趴在柳氏的膝上,柳氏环了她的肩,强忍悲痛细声的在安慰着。 先前姚守宁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她娘与苏妙真发出的。 而她一进来,那跪伏在柳氏膝上的少女抬起了头,睁大了一双婆娑的泪眼与她对望。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的脑海中,便响起了今日白天时,听到的那一番不知道谁说的话: “姚守宁,柳氏幺女,年十五,为人虚伪愚蠢……” 她用力一甩脑袋,将脑海里的声音压了下去,再眨了眨眼,盯着苏妙真看。 这一次再看苏妙真时,自然是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了。 兴许是最近接连看人,都觉得眉心有异样的缘故——姚守宁感觉自己好像被搞出心理阴影了,再看苏妙真眉心处的那粒红色小痣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害怕之感。 她忙不迭的将目光移开,与苏妙真的眼睛对视。 表姐长得极好,瓜子小脸大眼睛,此时那眼含泪光,哭得都要打嗝了,可妙守宁总觉得在表姐的眼中,除了悲伤之外,好像还隐藏着一种冷漠、平静的感觉。 这种念头刚一升起,便见苏妙真轻轻举手擦拭眼睛,眼里的泪水被抹去了,露出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杏眼,显得楚楚可怜。 姚守宁已经期盼表姐的到来很久,但不知是不是受梦境影响,此时再看苏妙真的时候,却不如之前那般期盼,反倒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对她的抗拒。 正当她内心觉得有些怪异之时,柳氏开口了: “守宁,这是你的表姐妙真、表弟庆春,你过来见见。” 柳氏一说话,那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转过了头,见到姚守宁的一眼,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甚至连哭声都忘了发出。 与苏妙真清丽秀美相较,姚守宁的长相是明**人,灿若玫瑰,两者各有各的美,但若论第一眼美貌的印象,姚守宁给人的冲击则是更大一些。 有柳氏出声打岔,苏妙真再与姚守宁目光对视时,眼中便只剩哀恸。 姚守宁又看她双眼,再看不到那种令她感到心悸的感觉,仿佛之前从苏妙真身上感应到的冷漠,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可能真的是看错了。” 她心中暗想。 姨母去世了,表姐又怎么会冷漠、平静呢?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自己今日连续出现幻觉,看来是做梦的后遗症,使她头晕眼花,看错眼了。 兴许是自己用眼过度,头昏眼花,真的看错眼了。 姚守宁心中宽慰了自己一番,没将这样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中,唤了一声柳氏,往父母方向走了过去。 经过苏庆春身侧时,他忙不迭的低下了头,竟似是不敢再看她的样子。 姚守宁压根不知道这个表弟的异样,她内心有许多的话想和柳氏说,可惜此时却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柳氏将她召了过来,有些怜爱的看了女儿一眼: “好些了没有?” 她问的是今日姚守宁昏睡一事。 当时冬葵来报时,把柳氏急疯了。 可惜那会儿她事情繁忙,只能先看了女儿一眼,见她只是熟睡之后,便暂时先吩咐了人守着她,若是情况不对,随时向她报备。 同时一面想着要打听丈夫的消息,一面又思索着想低头与父亲联系,求他帮忙看能不能找人说,以免姚家今日留下祸根。 虽说有了上次姚守宁昏睡的经验,柳氏心中觉得女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会儿见人真的苏醒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本来也没事,就是困了。” 柳氏也没多想,以为她是被今日的事吓住,所以才过于耗费心神,昏睡过去罢了。 听了这话,便放心的点了点头。 “这是表姐?”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柳氏这才回悟过神,搭在苏妙真胳膊上的手一握: “快起来说话。” 她擦了下眼角,温言跟苏妙真道: “我生了一儿两女,你表哥名叫若筠,正在筑山书院之中,平日不常回家。” 柳氏提到儿女,表情柔和了些: “近来大雨,山路崩滑难走,我让他晚些时候路况安全了再归,到时你就能见到了。” 听到此处,苏妙真的眼皮颤了颤,顿了半晌之后,接着才神色温婉的答了一声。 柳氏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刻细微的停顿,又说: “我还有一个大女儿,年岁与你相当,名叫婉宁。” 她叹了口气: “不过婉宁身体不好,常年生病,所以在屋中躺着的时候多,不太出门。” 柳氏停了一下,说道:“明日我带你过去认认门,她若见到你来,必定喜欢的。” 苏妙真抿了抿唇,这次反应很快,点头应是。 说完了兄妹二人,又指着姚守宁道: “这是你的表妹守宁,今日白天的时候,你应该见过她。” 苏妙真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点了点头,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声: “守宁妹妹。” 柳氏的脸上露出一丝欢喜之色,又跟姚守宁道: “这是妙真,你姨母的女儿,你前些日子,不是还盼着表姐来吗?” “……”姚守宁默默无语。 其实昨晚做了那一场恶梦之后,她已经不大期盼了…… 不过这样的话可不敢说,否则柳氏必定气她不知礼数。 “叫人啊。” 柳氏见她呆愣愣的不说话,不由催促了她一声。 “啊……胡……” 姚守宁一时不察,听了母亲一催,下意识的开口,差点儿将昨夜梦中那人自称所说的‘胡妙真’三个字顺口就喊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再听到 幸亏姚守宁及时警醒,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将到嘴边的‘妙真’二字咽了回去,改为长长的喘息声: “啊……呼……啊呼……” 接连两次喘完,她瞪大了眼,装出才被柳氏惊醒的懵懂模样,问: “娘,您说什么呢?” “……你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柳氏一脸的头疼,却很快又想起这小女儿今日恐怕是被吓得不轻,因此忍下到嘴边的说教,将自己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你的表姐妙真,姨母的女儿,今日出门的时候,你不是才提起过吗?” “表姐。” 姚守宁这下不敢大意,乖乖的唤了一声。 苏妙真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与此同时,姚守宁的脑海中,白日时听到的那一道古怪的声音再度响起: “刑狱司的楚少中记恨今日受辱之仇,欲刑杀姚翝解气。” “陆执即将发病。”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 与白天人多嘴杂,难以找出说话的人不同,此时屋里都是自己人。 姚翝强忍疲惫,捧了杯热茶,没有出声,仿佛全然不知暗地里有一道声音在说他即将大祸来临。 柳氏含着泪,半拉半抱的让苏妙真快快起身。 跪在地上的少年耳朵通红,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除此之外,屋里并没有外人,只有侍候着母亲的丫环逢春一人。 那声音听不出男女,格外的诡异。 周围人神情或疲惫、或伤心,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这古怪的声音。 姚守宁只觉得脚底之中似是有寒意蹿起,令她心生恐惧。 兴许是今日睡觉恶梦连连,姚守宁再听到这古怪的声音,更觉得头疼。 姚守宁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弯拱的双臂形成阴影,遮挡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她放下手,往逢春看了过去。 “二小姐不舒服吗?” 被她一看,逢春很快注意到了姚守宁的眼神,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声。 逢春来历清楚,是当年柳氏从南昭带回来的。 她性格温柔,又很善解人意,姚家上下都很喜欢她,不像是说出先前那番话的人。 更何况在此之前,姚守宁也从未在家人身上听到这样的奇怪声音。 初来乍到的,便只剩了这一双姨母托孤送来的姐弟。 姚守宁心中生疑,她实在不愿意怀疑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姐弟,可眼下他们确实有极大的嫌疑。 又想道:若是这诡异的声音可以再多说几句,让她能探出端倪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生起,仿佛冥冥之中也有一股力量也在帮着她。 紧接着,姚守宁就再次听到: “姚家危机四伏,柳氏可能会因灾而生恨。” “向柳氏抢先道歉,平抚她内心的怨气,令她心生怜意。” 那声音说完这话,随即消弥于无形。 姚守宁还在猜测这声音究竟是从姐弟二人谁身上发出来的,就听苏妙真开口道: “我今日进城,不小心惹了这样一桩天大的祸事。” 苏妙真与柳氏拉着手,有些惴惴不安的,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连累姨母、守宁妹妹受惊不说,还引发了一场官司。” 她泪眼盈盈,抬起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屋中众人一眼,泪盈于睫: “都是我们姐弟的错,还请姨母责骂,也好令我姐弟心中好受一些。” 苏妙真话音一落,顿时水落石出,一切都已经分明。 姚守宁的瞳孔立即便紧紧一缩,下意识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忍住了到嘴边的惊呼声。 苏妙真!苏妙真!竟然会是苏妙真!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才见面后,对自己恶语评价的人,竟会是自己期盼了许久,素未见面的表姐。 再一联想昨日所做的恶梦,使她对苏妙真心生抗拒,如今再一细想,仿佛早有预警似的。 姚守宁的内心一言难尽,许多疑问从她心头生起,可她却只能强忍。 柳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女儿神色的异样,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苏妙真的身上。 听到她说这一番话,不由心痛怜悯,安慰她道: “那马发疯,也非人为,只恨那赶车的人逃遁,又与你何干呢?” 她想起妹妹所嫁非人,这些年来跟着苏文房东奔西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养成了她的女儿这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性格。 相比之下,自己的两个女儿,姚婉宁病重不提,姚守宁比她也小不了三岁,却自小受宠,养得活泼而又可爱,半点儿不知畏惧的样子,便越发令她心疼起眼前含泪道歉的懂事少女。 “你娘不幸去世,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我与你姨父又怎么舍得责骂你?” 她说完,又连拍苏妙真的手背,宽慰她道: “好孩子,别往心里去。” 话音一落,她看了姚翝一眼,姚翝捧着茶杯,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声: “你姨母说的对。” 他长相粗莽凶狠,不笑时便看起来格外的吓人,这话半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头一点完,反倒令跪在地上的苏庆春越发有些恐惧。 苏妙真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 几人说了这话,柳氏连忙让苏庆春起身,逢春机敏的递上了凳子,让姐弟二人坐了下去。 姚守宁心神不宁,此时再看苏妙真,既是好奇,又夹杂了一丝恐惧与排斥,总觉得这个表姐浑身都是迷。 柳氏曾听妹妹在信中提到过一双儿女,但生平从未见过,不免强忍住疲累,细细问起小柳氏近年的情况。 苏庆春话不太多,有些腼腆。 他身材瘦弱,长得也不是很高,与苏妙真的样貌相较,显得普通了许多。 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之上,似是初到陌生之地,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 明明是两姐弟,但姐姐好像身怀秘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姚守宁盯着他看,心里想着事,一下出了神。 却没有留意到,苏庆春被她看得双颊泛红,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去。 柳氏却在与苏妙真说话的同时,分心盯着女儿这边看,一见此景,不由皱起了眉头,神色略显严厉。 第四十七章 夜训女 “我娘在江宁之时,就时常提到姨母,说在她幼时,您对她是最好的人。” 苏妙真将柳氏的神情看在眼中,垂下了眼眸,提起了自己的母亲。 一说到小柳氏,柳氏顿时动容,想起旧日时光,又浮出了眼泪。 两人又一番抱头哭诉,若是其他时候,少不得姚守宁要插嘴好奇问上几句江宁的风俗人情。 可今晚她饱受刺激,出奇的安静。 说了一阵之后,曹嬷嬷终于端了饭菜回来,柳氏才招呼着一家人吃一些。 桌上摆了三素五荤,连腊板鸭都切了一只,蒸了咸鱼,可见曹嬷嬷是用了心,尽量想凑出几个菜,让苏妙真姐弟感应到姚家的热情。 这样一桌菜摆得满满当当,已经是平日姚家饭菜很好的规格。 姚翝虽说是六品的官职,但大庆的官员呈两极化,富的富的流油,穷的穷得叮铛响。 他的俸禄不高,甚至曾经遇上神启帝挪用国库的钱购买炼丹之物,堂堂朝廷,竟然发不出官员的俸禄,便以库中陈粮、布匹等贡品为抵。 家中开销又极大,再加上姚婉宁生病,花费更是不菲,全靠柳氏精明,家中的日子才过得比旁人家舒适。 “本该再多准备。” 柳氏叹着道: “但你们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收到消息,待明日之后再去买些酒菜,为你姐弟接风洗尘。” 再加上今日又出了那样的事,她回来之后担忧丈夫、苏妙真姐弟,又安排着让人准备房屋安置这姐弟二人,再加上姚守宁突然昏睡,使她心力憔悴,自然便疏忽了此事。 苏庆春低垂着头,耳朵通红也不出声,苏妙真倒是落落大方,只说已经很是丰盛,且姐弟二人只是晚辈,不敢劳师动众的。 姚守宁是真的饿了。 她自白天出门之后到现在,滴水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听母亲说可以吃饭,便暂时将什么预知、陆执和梦境、苏妙真以及她身上突然出现的声音等抛到了脑后。 柳氏与苏妙真彼此客套,她就闷声进食。 饭后苏庆春的脸上现出几分疲色,柳氏看在眼里,便忙体贴的说有话明天再讲,连忙让逢春、曹嬷嬷先带这姐弟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姚守宁摸着自己的肚子,目光落到了苏妙真姐弟的身上。 柳氏笑意不变,却目光微沉: “守宁留下来。” 她有话要跟女儿说。 不用她出言挽留,姚守宁也是有话要跟她说的。 姚翝见柳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以为她是因为今日之事要教训女儿,连忙出声道: “今日发生的事,不能怪守宁。” 他爱女如命,深怕妻子发起火来骂人,抢先将锅背到了自己身上: “还是怪我,昨天主动怂恿着你们出门。” “……” 柳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面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你走开。” 她有些不大高兴:“我自然分得清,我连妙真他们都不怪,又怎么会怪我的女儿?” 她要跟姚守宁说的,却不是这件事,又不想要丈夫坐在这里,连忙催他去侧屋换衣服,不要偷听。 将人打发走后,她才看着女儿,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孩子。” 大庆女子成婚较晚,十七八岁定婚,二十出嫁,也不叫迟。 姚守宁眼见要十六了,可心性却还像是个孩子。 今日见了那风华绝代的陆世子,她毫无少女扭捏之姿,当时柳氏还觉得心中松了口气,可现在看来,又有些担忧不已。 “你那表弟,仅比你小了几月,都比你懂事一些。” 柳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伸手点了点姚守宁的额头。 她被柳氏一点,脑袋往后一仰,不由有些不大服气: “娘怎么知道他比我懂事?” “我一看就知道了。”柳氏恨她这样懵懂的样子,有些气: “人家说话行事,就比你懂事。” “今天才见面,庆春表弟明明话都没说两句,娘怎么看出来的?” 柳氏见她还不明白,索性直言: “你们年纪相差不大,你盯着人家看,看得人家脸都红了。” “那他脸皮可真够薄的。” 她又想,今日自己也盯着陆执看,人家的脸也没红。 一句话将柳氏堵得气恼,恨恨的道: “以后不准你盯着他看!”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既然开口,姚守宁也懒得去细想她说这话的原因,便一口答应: “好吧,我听娘的。” 柳氏说了半天,倒还不如这句管用,一时又是好气,又是无语。 姚守宁心中还装着事,犹豫半晌,又问: “娘……” 她拉了一下凳子,凑到了柳氏身边: “您之前提到过,外祖父参加了应天书局,提到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的后代血亲之中觉醒……”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外祖父一手促成了柳氏姐妹的姻缘。 在此之前,姚守宁将柳氏所说的话当成了故事来听,只是随着苏妙真姐弟到来引发的一连串变化,她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苏妙真的身上,竟然隐藏了另一道声音——这极有可能就是柳并舟所提到的,在他后代血亲之中觉醒的神秘力量。 “嘘!” 姚守宁话音未落,柳氏的表情就一变,竖了中指挡在嘴前,发出一声‘嘘’声,示意姚守宁住嘴。 她瞪了女儿一眼,眼中带着警告之意,像是在怪她不讲信用,旧事重提。 姚守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姚翝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好奇的问: “什么觉醒?” 姚守宁顿时就明白她娘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了。 “爹。” 她站起身,殷勤的将自己坐的凳子搬了过去: “这里坐。” 姚翝被女儿这举动一哄,顿时眉开眼笑,只觉得这一刻什么烦恼尽去,也早忘了自己的提问。 柳氏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觉得好受了许多,不免也跟着露出笑意。 “爹,您今日没事儿吧?” 经姚翝一打岔,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姚守宁问柳氏的好时机,她便换了个问题。 “没事,没事。” 姚翝的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母女二人恐怕在说什么秘密,夫妻多年,柳氏就算极力强作镇定,他仍看得出来柳氏眼中的心虚。 不过夫妻之间,总也需要给彼此留些空隙,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 第四十八章 事发后 柳氏此时不说,姚翝也装出不懂的样子,享受女儿极力哄着他,绞尽脑汁想换话题的乐趣,笑呵呵的摆手: “我也打听过了,此事只是意外,与你们母女又无关系,因此问完我的话后,便放了我归家。” 他话是这么说,可姚守宁却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她想到了从苏妙真身上听到的那一道奇怪的声音所说的,姚翝得罪了刑狱司的楚少中,欲刑杀他泄愤,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今日是怎么说的?” 柳氏被丈夫的话吸引了心神,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担忧的问了一声。 今日她先与女儿回家,后面的情况如何处理,便不得而知。 回家之后一直都提心吊胆,幸亏入夜之后,便见姚翝带了苏妙真姐弟回家,才令柳氏一颗提起的心放回了原位。 自丈夫回来之后,苏妙真提到小柳氏之死,再加上亲人叙旧,她根本来不及问姚翝今日发生的事,一直忍到现在,一家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那姓孙的,确实是个学艺不精的庸医。” 姚翝说到正事,神色严肃了几分。 姚守宁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便拿了倒扣在茶盘中的干净杯子,提了茶壶倒了一杯,往姚翝的手中递了过去。 那茶虽是饭后冲泡,但一直放在炉上,此时也还未冷,姚翝饿了一天,吃饭时挟了不少咸鱼,正是口干之时,这一杯茶便来得格外的及时,接过之后,便觉得女儿实在贴心。 “刑狱司的人一来,他立时便招了。” 孙神医确实是两百年前的药王后代,至于是不是嫡亲一系,那便无从得知。 只是虽说打着孙药王招牌,可此人天份一般,医术也不大行,最多治点小毛病,却难治顽疾。 此人贪财,却又胆小不敢害命。 当着刑狱司、镇魔司以及后来赶来的镇国神武将军府的人的面,他口称冤枉,说是今日有无赖闹事。 姚翝心中自然清楚闹事的缘由是什么,但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可能承认。 他找来闹事的地痞见机得早,混乱一起之时,便已经溜走了,刑狱司的人当时也无证据。 事情起因是有人找孙神医麻烦,导致民众聚集。 此后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人进城,然后苏妙真所乘坐的马车继而受惊发疯,开始冲撞人群。 事情审来问去的也与当时柳氏在场时说的差不多,但因为死了一个人,且是由陆执亲手杀死,便格外受重视。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怕陆执吃亏,三方经过协商之后,毕竟事情由孙神医而起,便决定先将此人收押进北城兵马司的大牢里,容后再审。 “受伤的人群登记姓名,恐怕会发卖那姓孙的家产,到时用以赔偿、医治。” 姚翝说到此处,柳氏不由痛快的低喝: “活该!” 那姓孙的招摇撞骗,这些年利用噱头骗了不少的人,其实还不知有多少像姚婉宁一样,被他误诊之后耽误了病情的人。 现在人进大牢,散尽家财赔偿,也算报应。 至于苏妙真姐弟,“也是受害者。” 马车失控与他们无关,是赶车人失职。 “可惜事发之后,赶车人逃走,明日我会问问这赶车人样貌,到时画了出来,发榜公告抓捕此人。” “而那死者,据说有一老母也在场,但排查之后,却并没有找到他的母亲。” 姚翝舍不得将女儿倒的茶一口便饮尽,捧在手里,暖着掌心的同时,小小口的嘬着: “此人突发疯病,当街伤人,虽说情有可原,但毕竟事态紧急,世子当时救人心切,所以出手失了分寸。”姚翝的眼中精光闪烁,猜测着: “估计后续会由神武大将军递书向皇上请罪,毕竟是自家亲戚,死的又是一个庶民,最终的结果大不了大将军自罚闭门思过,此事便算揭了过去。” 而三方势力争斗的结果,是姚翝趁此机会逃过一劫。 查清与他无关之后,便放他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 “这桩案子,后面还会找爹麻烦吗?” 姚守宁还有些不放心,问了一句。 “最多说我治理北城无方,降我一阶。” 但女儿的关心令姚翝心中受用,安慰了她一句: “放心吧。” “可是刑狱司的人今天好像在刁难你。” 柳氏也想到了楚少中今日嚣张的态度,皱了下眉。 姚翝本来就不受刑狱司的人待见,今日自己与姚守宁离开算是当场打了那位楚大人的脸,就怕后面想法报复姚翝。 “罪不至死,最多受些折腾。” 姚翝的神色平静,回了妻子一句。 今日之事,细说起来他确实也有问题。 为泄私愤,寻了地痞去闹事,导致出了大乱,就算吃些皮肉之苦,也不冤枉的。 “老子当年什么苦没吃过?只要命还在,大不了回南昭去!” 他哈哈大笑,并不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中。 柳氏原本也担忧,但听丈夫这样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她仍是打定主意,放下面子,稍后给父亲写封书信,求他从中帮忙看能不能周旋此事。 柳并舟身为名满南昭的大儒,也有他自己的人脉,与许多读书人都有往来,兴许也能让姚翝平安渡过此劫。 夫妻二人说话的同时,姚守宁也在想自己的事。 虽说苏妙真身上隐藏的那一道声音说楚少中会刑杀姚翝,可她总觉得姚翝会有惊无险,平安避过。 既然如此,她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而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 姚守宁一开口,见引起了父亲注意,接着说道: “爹,今日镇魔司的人怎么也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镇魔司的人?”姚翝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有些吃惊。 “……”姚守宁一时不察,被他抓到了漏洞,不由有一瞬间的心虚。 现在想来,是苏妙真身上那道提醒她的声音,点出了镇魔司副首领程辅云的身份,她自然也就知道那老太监是何人。 可是这声音来源神秘,她没有办法跟柳氏和姚翝解释。 哪怕她平日反应极快,此时也难得哑口无言,遂想起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评价她时的话:虚伪愚蠢、撒谎成性。 第四十九章 有烦恼(求月票) 想到这里,姚守宁又觉得有些不服气,自己此时面对姚翝问题哑口无言,想来就算偶尔忽悠人,也不到撒谎成性的地步,可见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评价的并不准。 她还在心中拼命的思索着对策,姚翝则已经自我攻略,替她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可能是我刚刚提到过的。” 他为人虽说精明,但对妻子、儿女是全然不设防的,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宝贝女儿会骗人。 姚守宁顿时心虚的点头,连声应: “是是是。” 柳氏对于他有没有提到镇魔司也记不大清了,就听姚翝说道: “那个过来的,是程副监,程辅云。” 他提到镇魔司的程辅云的时候,压低了些声音。 仿佛在他心里,镇魔司的人比刑狱的人还要可怕一些。 “此人身手不凡,别看他笑呵呵的,其实内里阴险毒辣,十分记仇,杀人不眨眼的。” “他们既然来此,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 姚守宁并没有将姚翝对程辅云的话放在心上。 她与程辅云这样的人并没有交集,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两股从死人身上冒出的黑气。 镇魔司成立之初,是为了绞杀天下妖邪。 今日出动,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里情况不对? “哪有什么不对劲儿?” 柳氏不以为然,插话道: “镇魔司向来招揽内侍,代代相传,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名义上是为了扫荡天下邪魔,保百姓太平,实则这些年来,已经沦为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尖刀,放出眼线、细作,替他监督百官,偷听有没有人胆大逆上,非议皇帝,或者行大逆不道之事,与刑狱司的人算是相互制衡。 “恐怕是因为涉及到了镇国神武大将军府,再加上刑狱的人也来了,镇魔司才不甘落后的。” 柳氏的话姚翝显然也十分认同,她话音一落,便点了点头: “应该是。” 目前朝中共有三大势力,分别就是以刑狱为首的楚家、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长公主夫妇,以及专属于神启帝的势力镇魔司。 “可……” 姚守宁却觉得这事儿不一定,只是刚一开口,柳氏就将她打断了: “好了,你别操心这些。” 朝中党争之势,姚家是掺合不上的,更别提她一个还未满十六的少女。 她欲言又止,想说今日看到的那两股钻入了陆执、孙神医身体中的黑气,也想说那被陆执杀死的人恐怕不是发了疯病,镇魔司的人不知道会不会从他的尸身上找出什么问题…… 可是看到柳氏的脸,这些话又再说不出口了。 “唉……” 母亲对于神鬼之说已经极度反感,到了压根不信的地步。 她若说出来了,恐怕会遭柳氏训斥。 姚守宁这一声叹息倒将柳氏逗笑了,她年纪还小,此时却偏偏像个大人一般,愁眉苦脸的。 “瞧你这模样,倒像是有很多愁绪。” “……我真的有。”她有些不服气的说了一句。 柳氏就忍笑道: “有什么?担忧妙真不喜欢你?不能与你玩到一起?” “我才不和胡妙真玩!” 姚守宁有些不高兴,嘟了下小嘴,下意识的将心中的话脱口说出。 从她听到那道古怪的声音对她低劣的评价,又得知这声音是苏妙真身上发出的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和这个表姐亲近。 她性格好,不代表她没有脾气,苏妙真如此诋毁她,两人是绝不可能再当闺中密友的。 ‘胡妙真’这个名字经历恶梦,已经牢牢印刻于她脑海中,此时脱口而出的刹那,姚守宁当即就后悔了。 好在柳氏并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恐惧,反倒出口斥责: “人家姓苏。” 她有些头疼: “我虽然不喜你姨父,但你姨父姓苏名文房,什么胡妙真的,把人姓氏都改了,若是你表姐听到,恐怕心中要生芥蒂,从此跟你生分。” “生分就生分。” 见柳氏没有对自己的话生出怀疑,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却仍是低了头,说道: “我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做朋友。” “你这话我不喜欢!”柳氏一下就不高兴了,板起了脸: “妙真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姨母临终之时将她托付给我们,不是为了让她来我们家受气的!” 她虽宠女儿,但为人做事却又极有原则: “你姨母性格好,妙真说话做事也进退有度,我看教养是很好的,你为什么不想和人家做朋友?” “做朋友又不是做老师,她说话做事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娘您自己喜欢她就算了,为什么要勉强我呢?” 姚守宁有些莫名其妙: “我就是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做朋友!” “放肆!” 若说柳氏先前只是不高兴,听了姚守宁这话,则是勃然大怒,重重伸手一拍桌子: “你姨母已经去世了,若她在天有灵,听到你说的这番话,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她与小柳氏虽说这些年已经生份,可毕竟是血亲姐妹。 再加上小柳氏已经去世,人死如灯灭,当年的恩怨随着人一去世,便自然烟消云散,脑海里只留下她的种种好处而已。 柳氏本身就已经很伤心,又悔恨自己这些年赌气,未能好好照顾妹妹,便抱持着一种补偿心理,恨不能对苏妙真再好一些。 听到姚守宁的这些话,哪里能忍: “你立即收回说的这些话,以后绝不能在妙真面前表现出半分,否则我饶不了你!” 姚守宁被骂得莫名其妙,心中也是委屈无比: “我又没说什么。” “好了好了……” 姚翝一见不妙,当即眼皮疾跳,连忙打起圆场,想让这对母女消气: “别伤了母女和气。” “你别替她说话!”柳氏气得脑海血管暴跳,一听姚翝说话,顿时将怒火往他发泄了去: “都怪你平时太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的,是不是你教她看不起我娘家的人?” “你说的哪里话,我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 姚翝被骂得如同鹌鹑,却很有义气的向女儿拼命摆手,示意她趁此时机,赶紧离去。 姚守宁得到父亲的提示,和冬葵偷偷溜走。 出了柳氏屋门,还能听到柳氏不快的抱怨与姚翝低声的认错道歉。 第五十章 有恶意 “唉……”姚守宁听到这里,仰天叹了口气。 外头天色已经大黑了,今夜云层极厚,将繁星、月亮尽数挡住。 柳氏房中的光照出来,将站在屋门正中的姚守宁身影拉得极长,直覆盖至门庭正对处的院坊出口。 不知是不是先前才被柳氏疾言令色的斥责了一顿,冬葵总觉得今夜的姚守宁看起来有些孤独。 “小姐不开心吗?” 忠心耿耿的丫环开口问了一句,姚守宁正要说话,接着屋内传来‘哐铛’的响声,像是有杯盏被打破了。 “守宁呢?” 柳氏一声怒喝传来,显然意识到女儿已经溜了。 姚守宁一听闻这话,身体一抖,心中的那些感叹瞬间化为乌有,甚至来不及与冬葵说话,主仆二人极有默契的忙不迭开溜。 回了屋子,冬葵忙着去催厨房的热水,姚守宁有了独处的时间,开始思索起连日来发生的种种。 若说一开始预感小柳氏之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见到胡妙真——不,苏妙真的时候,一切便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警惕自己千万不能再叫错苏妙真的名字了。 今晚叫错了名字,引发了父母之间的大战,还连累姚翝被骂,可见母亲对这个表姐的重视。 她咬了下嘴唇,心思放在了苏妙真的身上。 真是奇怪。 她与苏妙真从未谋面,却能透过梦境看到‘表姐’的脸。 无论是从小柳氏之死,还是梦到表姐化名‘胡妙真’敲门,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提示着她什么。 今日砸医馆之后发生的事,当时只觉得匪夷所思,现在想来,又觉得巧合得太过诡异了。 苏妙真的马车当时进城,受混乱刺激之下发狂,而那死者也突然疯病发作,提刀砍人。 恰在这个时候,陆执出现,救了柳氏一命,却最终被黑气入侵——令她总觉得这一场闹剧,仿佛最终的结果都是直指陆执。 而无论是她的梦境还是幻觉、幻听,仿佛都有苏妙真的影子。 再细想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所提到的前世,其中也包含了陆执的存在,会不会是因为这两人前世有什么牵扯? 事到如今,姚守宁已经没有办法自欺欺人的认为自己只是受惊之后出现的幻觉、幻听。 不详的预兆一一应验;而今晚姚翝提起镇魔司程辅云等人的身份,也证明了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如此一来,她白日看到的死人身上钻出的黑气自然也不再是幻觉。 忆及那一缕从尸体之中出现的黑气钻入陆执眉心,姚守宁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黑气究竟是什么来由?那男子发疯,与这黑气又有没有瓜葛? 她想到了白天昏睡过去时,所做的那一场梦。 梦中陆执身上金色的光罩破裂,黑气钻入他的身体,化为一条细细的黑蛇盘踞在他眉心处,最终化为可怖的蟒头,冲自己迎面扑出。 “太可怕了!” 她现在回忆起这一场恶梦,竟觉得比‘胡妙真’敲门还要恐怖。 如果说她的梦境意味着提前预知到了某种事,是不是也意味着这陆世子要出事了? “小姐还在回忆白天时发生的事?” 冬葵去了厨房回来,正好就听到她的话了。 这丫头白天时也看到了杀人的那一幕,当时被吓得不轻,现在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了。 “我就是在想……” 屋里也没有其他人在,当着这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环的面,姚守宁也不由吐露了几分真实的心声: “要是表姐没来就好了。” 她总觉得,如果苏妙真不来,就不会有那辆带来灾祸的马车,兴许围观的人不会受刺激犯病,自然也不会死于陆执之手。 “这话可不能让太太听到了。” 冬葵进了内室,摸了摸床铺。 床上被汗浸湿了,虽说已经干了些,可摸上去却有些冰凉。 若是天气暖和便罢了,但现下气温骤降了许多,这样睡下去怕是会受寒。 她又去屋侧柜子取新的被褥,姚守宁就喃喃的道: “是啊。” 柳氏对苏妙真爱屋及乌,将当年对小柳氏的情感倾注在她的一双儿女身上了。 小柳氏一死,她必会好好照顾这一双妹妹留下来的子女的。 可柳氏爱护苏妙真,苏妙真又爱自己的父母么? 她想到了在柳氏屋里时,听到的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声音,说是姚翝得罪了刑狱楚少中,可能会有刑杀之祸。 那声音提醒她向柳氏认错,博得柳氏的欢心,她都一一照做了,可却偏偏没有将姚翝有难的提示,告知姚翝夫妇。 光从这一点,姚守宁就觉得这个表姐不值得交心了。 一想到这道古怪的声音,姚守宁心中觉得诡异的同时,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好奇涌上了心头。 这声音不知是何来历,像是十分厉害的样子。 今日医铺门前,它将陆执身份、以及随从来历说得一清二楚。 后到的镇魔司、刑狱的楚少中等,它都好像无一不知,仿佛对神都各大人物都了如指掌。 姚家的众人它也一一点评,虽然提到自己的时候,说的并不准确,可是这个东西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存在呢? 她一想到身旁可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探自己,不由感到毛骨悚然,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深受刺激,没来得及去细细回忆。 现在一想,那道声音好像在提到陆执的时候,曾说了一句:“前世曾与你……” 这声音存在于苏妙真的身体里,且又与她交流,莫非指的是苏妙真的前世? 苏妙真竟有前世!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险些弹跳了起来。 动静之大,就连正在重新铺换着被褥的冬葵都被她惊住,转过了头: “怎么了?” “我……” 姚守宁欲言又止,刚一说话,又立即止住。 她不能说! 苏妙真身上奇怪的事太多了,她可能有前世之事,且与陆执有瓜葛,同时身上还隐藏有另一道意识的存在。 这道意识神通广大,绝不能透露出自己已经猜到它的存在了,否则会给自己引来灾祸——她的心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且十分笃定。 第五十一章 找儿子(求月票) 预感数次灵验,使得姚守宁下意识的相信了自己这种莫名的直觉,当即开口道: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 “就是害怕再做恶梦。” “那倒是。” 冬葵这丫头心大,闻听此言,也愁眉苦脸的: “如今天寒地冻,洗了也干不了这么快,若再换几床,恐怕要找大小姐借床褥了。” 整个姚家里,姚婉宁屋中的床褥是最多的——她时常心悸、夜里盗汗极多,柳氏怕她着凉,因此备了不少的存货。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正好厨房送热水过来,便将谈话打断了。 姚守宁洗漱之后躺进被窝时,还在猜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的由来,是无所不知的神明?还是老而成精的恶怪?亦或是其他未知之物?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好像是跟陆执有关的。 但她今日精神消耗极大,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坠入梦乡之中。 夜深人静之时,神都城的回升大道上,白天被砸的孙药王医铺处。 此时周围店铺的房门已经关闭了,但因为白日时发生的事件后遗症,有好几户人家里的灯还未熄,显然都还没入睡。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时发生过凶杀案,还是因为涉及到了贵族,官府盘查之后,整条街都安静极了。 发出丁点儿动静,便引发民居之中养的狗的吠叫了。 与白天时此地人满为患不同,入夜之后,这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今夜雾厚星疏,那几户人家透出的昏黄灯光还不能将整条街道彻底照亮。 越往城门口的方向,人口稀疏了,那光影便越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条暗不见底的深渊之路。 隐藏于暗夜之中的孙神医药铺门前——里面的人尽数被官府抓走,屋内空荡荡的,乱成一团。 门口上了大锁,两条官府书写的封条交叉着贴在上面,地面还残留着洒落的碎药材渣。 那匹被陆执一剑斩死的马匹尸首已经被拉走,但马匹死时泼洒出来的血迹却仍映在那墙壁之上,此时已经干硬了,呈现出诡异的紫黑之色。 细看之下,只见那些干涸的血迹上,似是有暗影浮动。 不多时,墙壁内像是起了火般,从血迹处涌出大股大股的黑烟,很快形成了滚滚大雾。 原本空无一人的店铺之内,突然传来‘哐铛’两声响动—— 仿佛有人踢到了屋内的杂物,发出的声响。 这声音在夜晚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远远的传了开来。 四周的狗可能听到了异响,开始放声吠叫: ‘汪汪汪——汪——’ 这一声狗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接着,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接连响起来了,将一小部分原本已经沉入睡梦中的人惊醒了。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响起,听着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悉悉索索’的声响里,她好像是摸索着翻找什么东西一般,下一刻,孙药王医铺的大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内用力扯开了。 粗大的锁链‘哐铛’断裂落地,门口的封条‘嘶啦’一下被扯破,碎纸的边沿在疾风之下‘哗哗’作响,一个佝偻着身体,身穿黑袍的老妇人拄了拐杖,迈出了步来。 ‘呼——’ 寒风刮来,将墙壁之上萦绕的黑气尽数卷来,涌入她的身体之中。 “呜呜……” 她一出大门,鼻子动了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便开始嚎啕大哭: “儿啊……我的儿……” 这哭声一起,狗吠声顿时便静下去了。 狗乃通灵之物,此时像是感应到了可怕的危机,顷时之间不约而同的夹紧了尾巴,发出畏惧的咽呜。 “我的儿啊,你在哪里。” 老妇人仿佛全然不知此时的变故,她一面哭喊着儿子,一面似是转头发出‘嘶嘶’的鸣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一面发出声响,一面在白天发生事故的地方走动。 行至一处未干的水洼时,她一下站住了。 那里还有无数人踩过的脚迹,水洼的底部,有血迹沉寂于泥土之中。 如果姚守宁此时还在这里,就可以看到这是白天的时候,那发疯的男人被陆执一剑刺死之后倒地的地方。 他身死后,流出的血液将整个小水洼染红。 处理后续事宜的人可能并没有来得及将这水坑填了,让这老妇人寻着味道来到此处。 她在水坑旁站立了半晌,接着将手中的拐杖一丢。 拐杖落地的刹那,‘嗖’的化为一条细长的蛇影,隐于水洼之内。 “就是这里吗?” 先前还哭喊着‘儿子’的老妇人阴测测的问了一句,仿佛与人正在交谈似的。 水洼之内,映出一条细如筷子般的细小黑影,蜿蜒于水面之内,好似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是谁干的?”她好像‘听’到了那映照在水洼内的蛇影的话,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纹路,紧接着嘶声问了一句。 良久之后,她怨毒的声音再响起来: “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我的儿呀……我的儿……” “儿啊……你在哪里啊……为娘来找你了……” 回升大道周围的民居之内,不少还未入睡的人都听到了夜半响起的古怪声响,吓得许多人瑟瑟发抖,这一晚不少人连觉都睡不着。 相反之下,姚守宁倒是睡着了。 不过自从苏妙真一来,她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睡得不太踏实,一整晚都仿佛有一个人在她耳边凄厉的耳语。 早晨冬葵服侍她起身时,看到她眼底下出现的阴影,不由有些纳闷: “您又做梦了?” 昨晚她并没有惊叫坐起,冬葵还以为安神汤起了作用,可眼下看姚守宁的神情,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睡踏实过。 “……是。” 姚守宁欲哭无泪,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 昨夜她梦到有人在自己耳边一直在哭,好像是在找她的好大儿。 “儿啊……儿啊……儿啊。” 她学了两句,无可奈何的道: “我梦到有人儿子丢了,一直在找儿。” 第五十二章 送字画 那唤‘儿’的声音几乎缠了姚守宁一整晚,阴魂不散的,闹得她并没有睡得多踏实,早上起来便难得犯了困,呆坐了一阵,又抱着被子重新倒回床铺里。 冬葵几乎被她有气无力的学喊话声逗笑,接着说道: “是不是昨日听了那死掉的人在找母亲的缘故?” 昨日陆执审问事情缘由时,那青衫男子曾问起死者身份,有人提到这男子有个母亲,只是事发之时,估计母子分散了。 若是在此之前,姚守宁恐怕也与她一样,认为这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连续经历了两场梦境,她隐约觉得自己的梦可能是一种提示。 不过目前的她所知有限,实在不知道这种提示意味着什么,睁着大眼盯着罗帐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小姐快起来了。” 冬葵说完,见她赖在床上不起,不由伸手想拉她起身。 “不要……” 姚守宁并不配合,将身体一滚,抱着被子滚进床铺深处。 她精力一向充沛,身体又健康,以往吃得下睡得香,心中没有烦恼,早上从不赖床。 可接连两日没有睡好,又一想到起床之后去了柳氏屋中还要面对奇怪的苏妙真,便恨不能重新闭眼再睡个回笼觉。 她背对着冬葵,青丝散了满床都是,像是缎子一样丝滑厚重。 薄薄的寝衣难掩她线条,纵然年纪还不大,但已经可以看出少女婀娜的身姿,由后面看去,薄背与胯骨之间连接的纤腰细成惊人的弧度。 可惜在她面前的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冬葵,对面前的这一幕无动于衷。 见她耍赖,伸手一抓住被子,用力往床边拖,一把将姚守宁逮住。 “快起来了。” 冬葵拉她起来,勇猛的将她连人带被抱进怀中: “表小姐来了,太太肯定要您陪着用早膳的。” 到时她要晚到,柳氏必定不开心,不止姚守宁自己要被斥责,恐怕自己也要一起背锅。 “我不喜欢表姐。” 姚守宁被冬葵抱在怀里,有些天真的看她: “你跟娘说,我生病了。” “不可能的。” 冬葵将她的打算戳破。 先不说她昨晚就已经提到了她不喜欢苏妙真,柳氏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再者说了,她从小到大就没有生病过,此时若说病了,要是柳氏找人来把脉,一旦将她拆穿,恐怕主仆两人都要倒大霉的。 “更何况,表小姐来都来了,您总要见面,逃又逃不掉的。” 冬葵无情的将她的幻想打破,说得姚守宁的脸色顿时垮下去了。 就在二人说闹之时,外头突然传来声响: “二小姐。” “逢春姐姐来了!” 冬葵精神一振,连忙道: “您看,肯定是太太派人来催了。” 她接连两晚没有睡好,神色有些恹恹的,早晨起得就比平时更迟。 若是以往,冬葵去柳氏院中回报一声便成。 柳氏心疼女儿,自然会容她睡一阵懒觉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苏妙真刚到姚家的第一个早晨,柳氏绝对不会允许女儿缺席。 说话的功夫间,逢春已经进了屋里,唤了一声: “二小姐?” “逢春姐姐,二小姐在屋里呢!” 冬葵被她缠住,一时之间脱不了身,不由大声回了一句。 逢春进来的时候,就见冬葵极力挣扎的样子。 她身材瘦矮,身高不如姚守宁。 再加上冬葵收着手,深怕将她身上雪白的肌肤抓扯间留下红印,所以不止没能将姚守宁拉下床,反倒被她拖上床铺。 只见二小姐裹着被子缠在她身上,她极力挣扎着艰难往前爬的样子,仿佛一只苍蝇背了只龙眼壳似的,看得逢春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小姐,快起来了。” 她一进来,就帮着冬葵的忙寻找姚守宁要穿的衣服,一面就道: “表小姐已经来了,出府的马车也准备好了,太太让我过来催一催。” 姚守宁一听这话,将环绕在冬葵身上的细嫩双臂一松,有些好奇的问: “娘要带我出门?” 这真是十分稀奇。 柳氏向来拘她得紧,不喜欢带她出门。 再加上昨日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照理来说,正该留她在家中修养身心才对,怎么今日就急着要带她出去? 她这话一说完,逢春就笑道: “我倒是忘了说这事儿。” 她一面寻了姚守宁要外出的衣物出来,一面温言细语的解释: “太太说,昨日多亏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陆世子救命,才能平安归家。” 后姚翝又顺利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没有被刑狱司的人截留,令得柳氏又惊又喜。 虽然后来姚翝没有细提个中缘由,但她临睡之时,却想起了母女二人回程时,在马车上说的话。 那时姚守宁随口说来的谎言不免被她记进了心里,姚守宁说,陆执让她放心,姚翝不会出事。 这话在柳氏心中,自动变成了:放心,他必不会让姚家的人出事。 如此一来,姚家可算是欠了陆执极大人情。 柳氏思来想去许久,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备些礼物上门先道谢,探探将军府的意思,再隆重备礼投贴拜访。 虽说姚、陆两家门第相差极大,她上门送礼,未必会受遭人待见,恐怕还有被人误以为攀高枝的嫌疑。 可是一码归一码,闲言碎语虽可怕,但柳氏却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 因此一大早就让人准备了马车,同时又令曹嬷嬷备了厚礼。 她怕一些钱财俗务陆家的人看不上,还准备特地挑一卷柳并舟当年亲手所书的一张大字作为送礼的主轴。 柳并舟名满南昭,不止学文好,而且字画也是双绝。 在柳氏的印象之中,时常会有人登门拜访,想要讨求柳并舟的丹青墨宝。 可以说,柳并舟的字画,是千金难求之物。 只是这东西对外人稀罕,对自己来说,却是嫌多。 柳氏思来想去,她手中柳并舟亲手所书的字画虽不少,但这些在她看来都不算独特。 唯有当年她出嫁时,柳并舟亲手交给她的一幅字。 那副字据说他写得十分不易,交给她时,千叮咛万嘱咐,令她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可遗失,似是十分受他看重的样子。 既然这幅字在柳并舟眼中如此受看重,想必非凡品,在这个时候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第五十三章 忆前世(求月票) 柳氏睡觉之前打定了主意,早晨天不亮就起身忙于准备礼物,直到早膳时分,苏妙真姐弟都来问安了,才惊觉时辰不早,而姚守宁竟然还没有到。 正如冬葵所猜测的那般,若是平时,幺女想睡懒觉,柳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可苏妙真刚到,姚守宁就迟迟不出现,再加上她昨晚话里行间对苏妙真格外不满,柳氏心中惊怒,怀疑她是借故想躲着不见表姐。 如此一来,柳氏哪里容忍得,立即便派逢春过来拉人了。 要是平时,一听可以外出,姚守宁早就已经欢喜得跳了起来。 但是昨日发生的种种,令她对于出门都生出几分犹豫退缩。 “我与娘去吗?” 她任由冬葵拉了自己起身,顺从的配合逢春的动作穿上衣服。 这话一问完,逢春的动作顿了顿,答道: “表小姐也是要去的。” “表姐也去?”姚守宁的神色间露出几分迟疑之色,觉得就更不想出门了。 她对苏妙真莫名有些抵触,再加上对这个表姐身上那道神秘的声音来历也没摸清楚,因为那场梦境的缘故,她总觉得苏妙真是危险人物,不愿与她相处。 “太太说,世子对表小姐、表少爷也有救命之恩,应该带她一同过去拜会,以显姚家诚意。” 姚守宁却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她想到了昨日听到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说: “陆执……前世与你……” 若表姐真有前世记忆,那么陆执与她的前世关系究竟如何? 今日去将军府,要是能见到世子,不知道表姐又是什么反应呢?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好奇心逐渐升起,想要出门看热闹的心又压抑不住了。 “好吧。” 生出兴趣之后,姚守宁便不再像先前一样了,反倒催促着冬葵快些打水,洗漱完后就领了逢春、冬葵二人赶往柳氏院中。 “娘!” 她人还未进柳氏房间,便已经喊出声了。 柳氏正在屋中与苏妙真说话,同时分心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脚步声时,猜测是女儿过来了。 她原本还担忧昨晚自己说重了话,与姚翝吵架,可能会将姚守宁吓住。 直到这会儿听到姚守宁中气十足的喊声之后,心中那口微微提起的气才终于落回了原处。 “你表妹来了。” 柳氏心中一松,脸上的笑都深了许多,与苏妙真道: “我平日将她宠坏了,使她养成了这样拘不住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了。” 苏妙真听了她的话,抿唇微微一笑,低下了头,露出有些羞涩的样子,既不应声,也不反驳,似是十分温顺。 柳氏说这样的话,是怕苏妙真以为姚守宁有意疏远她,但此时见苏妙真害羞着不出声,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苏庆春性情内向,自然是接不了话的。 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曹嬷嬷连忙就道: “二小姐性格好,天真活泼且又心性大,记好不记坏,依我看,倒有些像老爷。” 柳氏嘴上虽挑着女儿的不是,但一听曹嬷嬷夸赞,却是露出骄傲的笑容。 就在这时,姚守宁便已经打了帘子进屋。 屋里烧了碳盆,暖洋洋的,趁着冬葵和逢春替她取斗蓬的功夫,她问道: “娘,我们今日要出门么?” 柳氏怕昨晚发脾气让她不开心,特意派逢春去唤她,就是要跟她说出门的事儿,有意讨女儿欢心的。 这会儿见她果然欢喜,柳氏不由也露出笑容: “要去定国神武大将军府一趟。” 说完,又道: “还不知道人家接不接礼呢。” 不过两家之间门第相差太大,空跑一趟见不到主人也是有可能的。 但柳氏存的是感恩的心,又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倒也不觉得被人拒之门外有多难堪,反倒说道: “若是进不了府门,到时我正好领你与妙真、庆春二人在神都逛一逛。” 她有些兴致勃勃: “正好冬至也到了,今年还没来得及准备,到时采买一些爆竹等过节之物,让家里好好的热闹热闹。” 见姚守宁双眼放光,用力点头,不由端起了茶杯,目光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一眼。 姚守宁顿时就明白柳氏的意思了。 她不喜欢苏妙真,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柳氏的神情逐渐严厉,她最终叹了口气,神态一下蔫了些: “表姐,表弟。” 苏庆春有些敏感,似是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异,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 苏妙真倒像是没有猜出来姚守宁的态度变异,温柔的回了一声: “守宁妹妹。” 柳氏有些头痛的看着女儿,心里不免思索私下应该再和姚守宁好好说说。 几人用完了早膳时,马车已经等在府门外了。 今日出门的人多,柳氏特意让人找隔壁的邻居借了一辆马车。 前面一辆由她带了姚守宁、苏妙真以及丫环们同行,后一辆则用来装抬礼物,及苏庆春单独乘坐。 临出行前,曹嬷嬷才姗姗来迟,身上背了一个长长的竹筒。 那竹筒约有三尺来长,看得出来已经有了些年头,通体呈姜黄色,边沿都已经光滑了。 她背出来后,将其递给了柳氏,被她十分郑重的抱进了怀中。 三人上了马车,柳氏也一直怀抱着竹筒不放,姚守宁与苏妙真无话可说,见柳氏举动,不由有些好奇: “娘,这是什么?” 柳氏回她道: “这是一副字。” 她说完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妙真好像都来了几分兴致,目光落到了那竹筒之上。 苏妙真神色不变,谁人都不知道,此时她的思绪却已经回到了前世之时。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也是母亲去世,剩下家中父子女三人相依为命。 苏文房养活自身都很艰难,无力抚养女儿,便依照小柳氏临终的遗愿,雇佣了马车之后,托人将他们姐弟送进神都姚家。 那时的她刚刚丧母,又远行千里投奔素未谋面的姨母,心中又悲又痛又怕,带着苏庆春一路不敢停歇,早早的就到了神都,进了姚府。 此后发生的事罄竹难书,最终使她抑郁而终,早早离世。 好在上天对她不薄,使她重活一世,且赐她神喻相助。 第五十四章 神异现 时光倒流,苏妙真重活于母亲临终之时。 与上一次一样,小柳氏知道丈夫难以承担抚养儿女的责任,临终之前,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 她看着母亲咽气,坐上了苏文房替她租雇的马车,一路奔波至神都。 但在入城之前,苏妙真受神喻提示,知道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不日也将归来。 她寻了城外一处山庄,特意停了数日,等着陆执进城之日,早他一步进城,终于与他搭上关系了。 只可惜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上一世的事件,使得许多事情背离了原本的轨道,与陆执搭上了关系的人不止是她,竟然还有柳氏母女。 柳氏被陆执所救,心怀感恩,今日才有了拜访陆府之行,同时带上了她与苏庆春——这都是前世她投奔姚家时,没有发生过的事。 “什么字?” 姚守宁倒不知苏妙真温婉的笑意下掩饰的念头,但却能感应得到她这一瞬间生出的恨意,不免有些警惕,抱紧了柳氏的身体。 “是我出嫁之时,你外祖父特意吩咐我,要带到姚家的字。” 苏妙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出声询问。 她知道姚守宁生性好奇,哪怕柳氏不说,她也会问的。 果不其然,柳氏刚一说完,姚守宁就道: “是什么样的字,外祖父为什么会让你亲自携带啊?” 柳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像是有些怀念,又有些抗拒一般,她伸手摸了摸那竹筒,沉默了半晌,才说道: “是你外祖父亲自写的大字。” 当年她成婚时,与柳并舟的心结还不深。 后来小柳氏一嫁之后,她心性刚烈,便生了父亲的气,哪怕父女同住南昭,也很少见面。 从十年前,姚翝调入神都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柳并舟的面。 柳氏咬了下牙,牵动双颊的肌肉蠕动: “他说此字是费他十年苦读之功而写,让我务必悬挂于家中。” 但当时父女之间生了裂缝,柳氏自然是不听的。 她性情刚烈至极,当年不满柳并舟的举止,虽说接了他送的字画,但却并没有听他的嘱咐,而是接过此物之后,一次也没打开看过。 更别提后来小柳氏的婚事一成,她更恨父亲,自然是将他的话刻意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要送礼,恐怕这幅柳并舟所送的字画,会一直都被她压在箱底。 “十年苦读之功?” 姚守宁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致: “娘,我想看看。” 柳并舟的书画双绝,尤其书法更胜一筹,姚守宁年幼还住南昭之时,曾听闻不少达官富贾上门求墨宝的。 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执着已经消弥了许多; 亦或是因为此物已经被取了出来,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缘故,柳氏倒也来了几分兴致,自然没有不允的。 她将竹筒横放到自己腿上,将那顶部的木塞取了下来,从里面抽出一卷裹起来的宣纸。 那纸甚至还未裱,像是随意写完之后便装了进去一般。 苏妙真初时听柳氏说这字画是柳并舟在她出嫁之时所送,还以为送的是已经失传的名家孤品,心中还有些不服气。 同样都是女儿,柳氏嫁的是六品武官,生活优渥;而小柳氏嫁的苏文房,家境落魄,在苏妙真幼年的记忆中,家中一直都是靠小柳氏变卖嫁妆渡日,到了后来,家徒四壁,日子便过得格外艰难。 两相对比之下,若这一切是因为柳并舟偏心,为长女准备的嫁妆格外丰厚的缘故,苏妙真自然会心生埋怨的。 如今听闻,只不过是柳并舟自己随手所写的字,心中不免有些不以为意。 她对这字已经失去了兴致,甚至认为陆家恐怕看不上这样的东西,柳氏送此物,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可苏妙真如今寄人篱下,纵然心中不屑,脸上却也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见柳氏拿出字画,忍了心中感受,也和姚守宁一样凑身去看。 只见柳氏将那纸张一抽出来,自己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父亲送的字如此随意。 她心下不免有些埋怨父亲为人不拘小节,也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拿了此物送人。 这样的念头心中一闪而过,柳氏叹息了一声,将那宣纸展开。 事隔多年,那幅字并没有得到过刻意的保存与养护,可奇异的是摊开之后,却并没有泛黄、枯皱。 内里依旧雪白平整,只是那宣纸上书写了一连串潦草而狂乱的笔型,压根儿难以辨认。 “啊!” “啊——” “啊。” 那字一摊开来,目睹的三人同时发出高低不同的惊呼声。 苏妙真全无防备,看着那字的刹那,只觉得那些横竖交叠的笔画,瞬间化为万千锋利无匹的剑矢,透过她的眼珠,疾射她脑海而来,令她当即眼胀头痛,眼前一黑之下,险些即时昏死过去。 而另一边的姚守宁则是目光落到纸上之时,便见那些笔画仿佛活了过来,颜色由黑化金,开始飞速挪移。 顷刻之间,便见那些笔画重组,形成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镇’字,散发着一股令人神情气爽的灵气,看了一眼,姚守宁便觉得连着两日没睡好的疲惫都淡去了几分。 这神奇的一幕,简直不可思议极了,令她吃惊无比的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坐在她对面的苏妙真的身上,传来一道略有些气慌的声音: “快合上这纸!” 昨日听到的那道古怪的声音像是失去了之前的镇定,在这纸张面前露出了些端倪。 那话音一落,苏妙真下意识的伸出一双小手,想往纸上的‘镇’字盖去。 她双手纤细,压根儿捂不住那写满了整张纸的大字。 反倒受她这个意欲抵抗的动作影响,那纸上的字画杀意更甚。 只见‘镇’字之上光华流转,无数金芒化为利刃,透过她的指缝,直照她的眼睛。 “啊!!!” 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传来凄厉无比的惨呼,接着归于沉寂。 第五十五章 镇妖邪 ‘镇’字之上流转的光华暗淡了些许,苏妙真的眼瞳有一瞬间的迷茫,接着像是意识回笼,迅速转化为恐惧、心虚,随后死死的闭上了眼睛,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这一刻姚守宁看她的表情带着惊悚之色。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柳氏压根儿没有察觉两个少女的异样。 她在看清字上所写的大字之时,发出惊讶至极的呼声。 “怎么会这样!” 曹嬷嬷与冬葵的目光也落到了那字之上,在他们看来,这纸张上与其说是写了‘字’儿,不如说是横七竖八画了些不知所谓的笔画而已。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并舟的书法之上,苏妙真紧闭着眼,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姚守宁此时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仿佛看到了神迹的样子,同时夹杂着惊恐、畏惧。 姚守宁身体下意识的后仰,‘咚’的撞上了马车箱的木板,想要离苏妙真再远一些。 可惜车厢内地方狭小,她避无可避,心脏‘砰砰’乱跳,撞击着胸腔,发出极大的响声。 此时的她脸色煞白,真的害怕被苏妙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但幸亏柳氏的惊喊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为她争取了调整心态的宝贵时机。 “我爹怎么这样!” 柳氏气得要吐血。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并舟送给她,且命令她一定要好好保管之物,竟然会是这样一幅随意乱画的东西。 “他是不是疯了!”说完,柳氏伸手就想去抓那幅字。 “不能撕!” 姚守宁一见她举起的手,吓了一跳,连忙俯身上去,想要将那字护住。 她先前看到的一幕实在太过神奇,深怕老娘一怒之下撕了这奇异诡秘的宝贝。 “谁说要撕了?” 柳氏不由自主翻了她一个白眼,随即将女儿推开,有些烦闷的将这幅字迅速卷起,以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塞回竹筒里: “毕竟是你外祖父的东西,我怎么会撕?” 她对柳并舟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当年婚事而生的心结,厌恶他听信谶言,年老糊涂;却又景仰在她幼年时期,仿佛风雅无双的大儒父亲。 “你外祖父可能真是糊涂了,这样一幅乱画的东西,也当成宝似的,让我好好收藏。” 柳氏偏头细想: “莫非是喝醉之后胡乱画写?醒来看也没看,以为自己画成一代绝品,将来名垂千秋?” 她越想越恼,又有些气自己这么多年来因为赌气,从来没有打开这幅字看上一眼,以至于出了今日这个纰漏。 “兴许是装错了?” 曹嬷嬷也看到了那胡乱的涂鸦,猜测: “可能大先生真正写好的字遗留在了柳家里。” 冬葵也点了点头,认同曹嬷嬷的话。 姚守宁一脸惊奇,瞪大了双眸,问道: “娘,您看不出来写的什么吗?”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柳氏强忍烦闷,吐槽道: “怕是你外祖父自己来认,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字。” “糟糕了。”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姚守宁的脸,因此错过了姚守宁脸上的震惊,接着又有些头疼: “我以为这幅字真的是我爹耗费十年苦读之功而写,还想将它当成雅物,送入定国神武将军府当作礼物。” 想到这里,柳氏不由有些着急: “现下,现下可怎么办才好?” 马车已经出府了一段时间,更何况就算折返回去,家里也未必能拿得出手更像样的东西。 现在再去采买货品已经来不及了,柳氏思索了一阵,咬了咬牙关: “迫不得已,便唯有将这书画留下,将来若得了稀奇之物,再送也不迟。” 她将柳并舟的字当作点睛之笔,准备的其他礼物,对于定国神武大将军府来说,恐怕并不稀奇,如今扣下此物,自然便有些失礼。 可失礼便失礼,总比胡乱送人东西,到时得罪人好一些。 好在今日此行,只作扣门的招呼,真正的谢意,还需要后面更加慎重的对待才行。 柳氏打定主意,又恨恨的道: “回头之后,我要将这东西压进箱底。” “不行!” 姚守宁一听这话,连忙喊了一声,想要去拿柳氏抱在怀中的竹筒。 从众人反应看来,姚守宁这会儿可以笃定,能看出字中有古怪的,便唯有自己与苏妙真。 而自己看了这字只觉得神异,苏妙真则像是一副吸空了精气的样子,她身体中隐藏的那一道意识也消声匿迹,这不免令姚守宁浮想联篇:莫非苏妙真身体中寄居的那一道声音的主人,是个孤魂野鬼不成? 想到这里,她不免既是害怕,又觉得格外的刺激。 幸亏有苏妙真的存在,她可以肯定自己先前看到笔画移动,化为‘镇’字的一幕并非自己的幻觉。 只是不知道苏妙真的眼里,是不是看到的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她心中胡思乱想,一会儿震叹于这字的奇异,一会儿又暗自开始揣测外祖父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人。 可惜她当年在南昭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因柳氏有心结,她与柳并舟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只隐约觉得外祖父是个留了长须,清瘦雅致的读书人。 若早知他有这般神通,当年便该死死缠着他,多问一些东西。 有了今日这字画异变一事,姚守宁对于柳氏口中所提到的,柳并舟当年参与过应天书局一事更加好奇。 只是这样的事不敢说出口,此时更不是好时机去追问柳氏。 她抢过了竹筒,当作宝贝一般抱在怀里。 柳氏心中还有气,任她抢去抱住,冷冷冰冰的问: “为什么不行?” 姚守宁想起这字的神异之处,似是对苏妙真身体内的那道声音有克制之用。 若那声音真是孤魂野鬼,说不定在字一摊开的刹那,便已经被字中的力量驱除。 细想之下,她的表姐好像并没有对她表达过什么敌意,从头到尾只是那声音对她妄加评论而已。 说不定表姐也是受此物影响,迷了心志。 话本之中,也说妖怪擅长迷惑人心,若是外祖父写的字将这藏匿于表姐身体中的鬼怪驱除,倒也是好事。 第五十六章 新任务(求月票) 这样一想之后,姚守宁越发觉得这字是好东西,坚决不能被柳氏藏匿。 正欲说话之时,却见坐在柳氏另一侧的苏妙真好像熬过了先前那阵初看字时的难受,缓过了神,抬起了头,并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姚守宁的脑海之中听到: “此物有妖异,对于你有克制,会坏我们好事。想办法毁了它!” 这话音一出口,姚守宁心顿时凉了半截! 它竟然还在。 在那声音说完话后,苏妙真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手中抱着的竹筒上,接着冲她露出一个笑意。 笑意一出,使得姚守宁下意识的将竹筒抱得更紧。 凭心而论,苏妙真长得极好,与姚守宁娇艳明媚的长相不同,她则是清丽到极致,如空谷幽兰,有含蓄婉约之美。 可此时她这一笑,配上姚守宁听到她身上的那道意识的话,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害怕,仿佛自己是被鬼怪盯住了。 附身于表姐身上的那个东西竟然如此厉害,并没有被驱除!显然柳并舟的字画,只能暂时克制它而已。 但就算如此,它仍想要毁去柳并舟的字。 姚守宁心念疾转,强迫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被苏妙真看出了端倪。 “娘……” 她唤了柳氏一声,想要说此物神异,但视线扫过苏妙真,却见她温柔的盯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知道她身上藏了异物,对她心生防备的缘故,少女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眼神危险至极,像是不怀好意。 姚守宁毕竟年纪还小,被她一看,已经心生几分畏惧,深怕自己被她看出端倪,她要害自己。 因此话到嘴边,又一转: “娘,您也说过,外祖父字画双绝,颇有功底。” 她努力镇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说不定这字中暗藏秘密,您就看不出来而已。” 说完,她感觉苏妙真的眼神似是暗了暗,心跳不由又快了数拍,慌忙低下了头,装出撒娇的样子,抱紧了柳氏双臂: “不然我有个方法。” 她摇晃着柳氏的手臂,掩饰内心的不安: “娘,若您担忧,不如先将这字送出去。” 情急之中,姚守宁倒真想出了一个不正经的法子: “到时您再想办法重新寻找一副外祖父的手书,就和陆家说,我们临行匆忙,送错了物品。” 她的想法天真单纯,若是平时,柳氏定是要觉得她小孩心性,乱出主意。 可此时柳氏也不知是不是急昏了头,竟觉得她的话听来还有几分道理。 “但……” “送错东西而已,事后娘再厚礼赔罪,想必将军府的人不会生气。” 姚守宁总觉得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十分诡异,此时柳并舟的字画对‘它’有克制之用,‘它’必定会指使苏妙真将其毁去。 苏妙真初来姚家,柳氏因妹妹临终嘱托,对她格外的亲厚,昨日甚至因为自己说了两句不喜欢她的话而大发雷霆。 再加上柳氏又看不出来这字的玄妙之处,当年父女的心结未解,若是苏妙真开口要字,柳氏说不准是会松口送她的。 这字画如此厉害,要是被苏妙真盯上之后再想法毁去实在可惜,不如借此时机,暂时送入将军府中,将来若有机会,再想办法拿回就是。 她抱紧了怀里的竹筒,想起钻入了陆执体内的黑气。 那黑气从死人身上钻出,也不知是不是那男人的鬼魂,若陆执真的中邪,有这神异非凡的字画相助,说不定能助陆执避过一劫。 陆执救过柳氏一命,如此一来,既能保住柳并舟的字画,又可以报恩,岂不是一举两得?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极有道理,拉着柳氏的手央求: “娘……” “这……”柳氏面现犹豫,“能行得通吗?” “想法阻止姚守宁的举动,说服柳氏留下字画。” 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若能完成,可奖励一个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这一次那声音不止发出了具体的指令,同时竟像是出现了奖励。 姚守宁怔忡之间,就听到苏妙真开口道: “我觉得可能行不通。” 她轻言细语的道: “姨母也说了,定国神武将军府非同一般人,地位尊崇,宁愿送的普通平凡,不出挑不打眼,也比送错了东西要好些。” 自昨日到了姚家,除了说到小柳氏以及与姚家人正常问安互动之外,极少说话,内敛而安静。 此时突然开口,倒使柳氏怔了一下。 “知道的,自然明白您的心意,若不清楚的,恐怕以为您是故意折辱,说不定报恩不成,反倒结仇呢。” 苏妙真的话击中了柳氏内心的忧虑,她点了点头,已经有些被苏妙真说动。 姚守宁心中大急,连忙抱紧了竹筒: “怎么会呢?” 她有些疑惑不解: “我们带着诚意而来,送的东西也是娘精心挑选的。” 更何况柳并舟的这字确实大有玄机,只是许多人‘看’不见而已。 “有时诚意这个东西,也要看对方看不看得见。” 她说这话时,看了柳氏一眼,语气有一瞬间的停顿,眼神仿佛大有深意。 但这种神色只是眨眼即逝,苏妙真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调整了神情,提醒道: “将军府位高权重,我们行事,还是需要小心一些。” 姚守宁捕捉到了她那转瞬即逝的恶感,虽然不明就里,但仍是辩驳道: “我们又不为巴结讨好而来,有什么好小心翼翼的?” 苏妙真望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眼皮垂了下来,挡住眼中的神情。 这个表妹被宠得天真愚蠢,不解世事。 姚家将她养出一副无知无畏的性情,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实在是一言难尽。 柳氏心情左摇右摆,总觉得哪边都说得有道理,一时之间难以决断,索性道: “不说了,稍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想了想: “妙真说的有道理,守宁也说得对。” 将军府的人不好惹,但她也不是抱着攀附权贵的心而来的。 “更何况,此时说多了也无意义,说不定到时这些礼物连将军府的门也进不去,何必为了这些事起争执。” 柳氏说完,也觉得自己先前是急晕了头,竟还因此而焦虑了半天。 苏妙真见她这样一说,便不再开口。 第五十七章 善伪装 有那神喻提醒,再加上前世经历,苏妙真自认了解柳氏为人,性情最是刚愎自用,强势得紧。 一旦打定主意,自己再是多说,恐怕只会惹她嫌弃。 再者说了,该说的话她已经说了,柳氏要怎么做,心中想必也有数了。 她看了被姚守宁抱在怀中的竹筒一眼,露出笃定的笑意——这柳并舟的字是送不出去的。 只要留在姚家,她必能想办法将其弄到手。 想到神喻的奖励,苏妙真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最终化为坚定:陆执她势在必得! 姚守宁留意到苏妙真落到自己怀中竹筒上的眼神,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心中不由有些气闷。 柳氏大大咧咧,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两个少女之间的暗潮汹涌,以松了口气的神色道: “你们两表姐妹都是亲人,也都一心是为了姚家着想,心意是好的,可却不要为了这样的小事拌嘴,将来好好做姐妹。” 呵,做姐妹?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却发现她听了柳氏的话,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像是在释放善意。 可是她想到了苏妙真身体中的另一道声音,表姐应该知道这声音的存在,却处处听从声音的指挥。 明知姚翝可能有难,她只字不提;柳并舟亲手所书的字画,她想毁去。 做姐妹?不可能的! 她,姚守宁,绝对不可能会和一个恶意编排自己,且对姚家似是怀有恶意的人做姐妹的。 “娘说的对。” 她心中想着坚决要和苏妙真划清界线,脸上却露出甜甜的笑意: “表姐,是我不好,表姐见多识广,讲的话定有道理,将来我们就是姐妹。” “我也不对。”苏妙真闻听此言,也露出几分内疚之色: “守宁妹妹娇养于家中,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呢?” 说着,她像是想伸手过来拉姚守宁,以显示自己的亲近。 姚守宁还来不及后仰躲避,就见她自己探出的手下意识的一抖,仿佛还残留着先前对纸上大字的恐惧。 最终那手并没有探过来,而是落到了柳氏的膝盖上,苏妙真一脸真诚,道歉道: “怪我担忧,情急失了分寸,多说了两句,还请守宁妹妹不要怪罪。” 两人说完,相互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一个笑意。 姚守宁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这个笑容并不真诚,可苏妙真的笑意在姚守宁看来,更是觉得假惺惺。 哪怕她掩饰得再好,姚守宁也能透她的眼睛,看到她内心对自己的不喜。 不过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喜欢苏妙真。 柳氏倒没想到其他,反倒觉得女儿可能是想通了,认为姚守宁乖巧懂事,苏妙真大方知礼。 倒是冬葵,总感觉听这二人说话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经过这一桩小事之后,车上的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心情,马车一路驶往城中心,越靠近宫城,越是平稳。 约半个多时辰之后,随着郑士一声长长的‘吁’声,马匹被勒了缰绳停了下来,发出长长的嘶鸣。 紧接着郑士的声音响起: “太太,大将军府到了。” 柳氏还来不及说话,姚守宁有些好奇的推开了窗,往外看去。 她在神都之中生活已经十来年,可大多都在姚翝所管辖的领地之内出行的多,来这内城的次数并不多。 神都城分内外都城,再将内外城划分为五城管理。 内城的中心建筑是以皇宫为主,再往外修建府宅,用以皇室、核心权贵居住,外面则修筑宫墙,有专属皇帝亲卫的大内侍卫巡逻。 而外城则大多是以百姓的居所、商铺等街巷组成,分为东、南、西、北四城,由四方兵马司负责治安。 大庆立朝之初,各项规则倒也严格,但传承至今,已经六七百年时间,防守早就已经松懈。 原本严禁普通人进入的内城各处,此时也能看到有摆摊的小贩,卖绢花首饰、水粉胭脂,甚至煎饼小吃应有尽有,竟已经摆到了入皇宫的大门口里。 “人好多。” 姚守宁抱着竹筒,看了一眼之后叹了一声。 马车外,郑士听到了她的话,不由便回道: “内城巡逻治安较外城更好。”再加上城内达官贵人多,家里丫环、奴仆也不少,这些人手中都有富余,便成为了商贩们的目标。 时间一长,各种各样的摊贩便来了,形成了比外城更繁华的场景。 大庆礼仪早就崩塌,神启帝只知修道寻仙,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愿意管得严格。 只要每月按时缴纳大钱,收了好处的当值士卫便会放人入内。 这是已经上下形成的规则,利润惊人,不少朝臣都牵涉其中,得了封口的好处费,大家对此自然是极有默契。 时至今日,朝臣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大朝起得太早,朝中文武来不及用早膳的,进皇宫的途中便买上一些,倒是方便不已。 曹嬷嬷将马车门打开,柳氏拉紧了披风,抚了抚鬓角,起身下车。 姚守宁抱着竹筒不敢撒手,也跟着出了车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将军府了。 将军府门前是一大片空地,与远处满地垃圾的街道相比,这里则得十分干净。 府门前立了四根通红大柱,正中大门高达一丈,左右两侧各留有一平时进出的角门。 只见那府门紧闭,正中匾额上书:‘镇国神武将军府’数个烫金大字。 这将军府气派非凡,可姚守宁仰头一看,不知是不是眼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字之上仿佛缠了一层若隐似无的黑气。 她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又觉得像是自己多心。 就在这时,柳氏已经令曹嬷嬷清点了一番礼物之后,让郑士前去敲门。 郑士领命前往,‘砰砰’扣了数下门环之后,很快一侧的角门打开,钻出了一个身材精壮的守门小厮。 “你们……” 他面露疑惑,并不认得柳氏一行。 郑士忙就递上了一张贴子,开口: “我家主人姓姚,老爷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昨日幸亏世子救命,所以我家太太领二小姐上门送些东西,想要谢过世子恩情。” 郑士说完,指了指身后已经搬下马车的礼物。 第五十八章 夜闹蛇 柳氏看来,自己贸然上门送礼,只为先秉明身份来意,说清来意。 回去之后再好好备礼,等将军府召见,到时再表达真正的谢意也不迟。 再加上原本被她寄以厚望的柳并舟的字画出了纰漏,她打定了主意不欲久留。 因此在郑士去敲门前,交待他的原话是,敲门之后长话短说,等将军府的人收了礼后即刻就上车离去。 “……” 哪知一听‘昨日’、‘救命’的字样,令得那小厮面色微微一变,竟道了一声:“请贵客稍等片刻。” 随即不给郑士拒绝的时机,迅速将门掩上,显然是回去传信。 郑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过头来与柳氏遥遥相望,不清楚将军府留人的目的。 柳氏也感到疑惑不解,她隔得虽远,但也看到郑士与那小厮说完话后,那守门小厮的神情有些不对,甚至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颇为怪异。 “莫非我们冒昧前来,打扰到了将军府的人?” 她转头与问了曹嬷嬷一声,曹嬷嬷也摸不着头脑,闻听此言,摇了摇头。 远处有商贩一直盯着这边,见几人敲了将军府的门,不由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一面看着柳氏等人,那表情也有些不大对劲儿。 柳氏带了两个女孩,美貌各有千秋,本来就十分引人瞩目,如今再被人这样一指一议论,苏妙真很快低下了头,拉起了自己斗蓬的帽子,挡住了那张若芝兰般的俏脸。 姚守宁倒是坦然的被人盯着看,她从小美到大,早就已经习惯众人的视线。 被人看得多了,她不止不躲,反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向柳氏道: “娘,我想吃冰糖葫芦。” 说话的同时,她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人抱了根草架,上面插满了冰糖葫芦。 柳氏心中疑惑着将军府守门小厮的态度,被姚守宁一缠,看着那卖糖葫芦的人离得并不远,这里又靠近皇城,便不大担心,点头应允的同时,吩咐道: “带上冬葵。” “守宁妹妹,” 苏妙真听到此处,顿时出声:“你既然要吃东西,不如我来……” 说话之时,她向姚守宁伸出手,似是想要体贴的接过她手中抱着的竹筒。 她身上的声音来历不明,且说要毁掉字画,姚守宁哪里敢让她碰触这柳并舟亲手所写的字。 见她伸手过来,竟连表面姐妹情也不做了,装出没看到她的举动一般,转头往商贩的方向走了过去。 苏妙真伸出的手落了个空,似是有些失落的低下了头。 柳氏见到此景,脸上的笑意一收,打定主意稍后寻个时机,好好跟女儿说一说。 气氛有些尴尬,冬葵忙不迭的往姚守宁身后追了过去: “小姐等等我。” 姚守宁也不理她,在那卖冰糖葫芦的草架前站定。 那货郎还十分年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人不算高,但长得很是机灵,见到姚守宁过来,眼睛一亮,显得十分热情。 姚守宁挑着糖葫芦,感觉到这年轻人的目光透过糖架子,偷偷在打量着自己,有些惊艳,又夹杂着几分好奇、畏惧。 她任他看了半晌,冷不妨转头与他目光对视,顿时将那小贩惊住,有些惊慌的转过了头去。 “你看什么?” 她问了一声,就见那红霞从小贩颈部升起,漫布脸颊、耳朵,似是被她这样直接了当的一问,十分不好意思。 “小姐可是来拜访将军府的?” 这货郎毕竟走街蹿巷,时常与人打交道的,初时的尴尬过去之后,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情,镇定了些许。 他问出这话,姚守宁就总觉得事情不大寻常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是的,将军府的人对我娘有恩,所以特地前来拜访的。” 她不笑则已,一笑那双眼睛像是盛满了光华,整个人明艳动人,使那小贩不敢直视,只得小心的提醒了一句: “那您可要小心。” “将军府发生什么事了吗?”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便越发笃定将军府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能传得这些沿街的商贩都听说了,这事情必定是府中捂不住的。 她问出这话,令那小贩脸上露出几分迟疑。 他们在此地卖货,也怕私下传递谣言,触怒贵人。 先前见姚守宁长得美貌,一时冲动出言提醒,此时被她一问,又隐隐有些后悔。 “唉。” 姚守宁见此情景,不由叹了口气:“我们来访之后,那开门的人难怪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她说完之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那卖糖葫芦的人看,直看得人面红耳赤了,下意识的就道: “小姐不知道,将军府昨晚撞了邪。” “什么?” 货郎的话倒是出乎了姚守宁意料之外,使她不由自主的惊呼了一声。 一旁的冬葵倒是在认真的挑选糖葫芦,听到这话,手抖了抖,转过了头来。 “撞的是什么邪?” 姚守宁心中一紧,不知为何,想起了昨日遇到陆执回家之后的那场梦境。 反正不该说的已经说了,那货郎也不再隐瞒,小声的道: “听说,昨晚入夜之后,将军府中,出现了很多的蛇。” “蛇?” 冬葵惊呼了一声,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小贩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 “你们说,这已经冬至了,怎么还有蛇虫出没呢?” “若说只是有蛇,也不能说是撞了邪吧?” 姚守宁强作镇定,她说这话时,便想起昨日白天昏睡的时候,梦到陆执额间冒出一股黑气,化为一条巨蟒朝自己张开血盆巨口的情景,顿时小脸泛白,死死的抱紧了手中的竹筒,借此安心。 昨日才梦到陆执额间黑气化蛇,今日就听说将军府撞了邪,出现大量蛇群—— 姚守宁心中惴惴不安,就听小贩道: “自然不止如此。” 他摇了摇头,“若一两条蛇出现,虽说有些稀奇,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到这里,小贩顿了片刻,故作神秘: “但将军府出现的,可不只是一两条蛇。” 冬葵已经满身鸡皮疙瘩,不停的搓着自己的手臂,就听那小贩说道: “据说昨天入夜之后,林中、房里、梁上,便接二连三出现了不少的蛇,三五成群的绞缠一起,爬得满府都是。” 第五十九章 找儿子 小贩说得兴起,也不急着催冬葵挑选糖葫芦了: “府中不少人被惊醒,半夜打蛇,今早还拿了数袋装车,由将军府的人派遣黑甲军,运了不少蛇尸出城呢。” “这么多!”冬葵虽然听到小贩说蛇多,但一听以车子运蛇尸出城,依旧是被吓了一跳。 一般夏季之时,长蛇出没倒不是什么稀奇大事,但数量一多,就已经十分邪门了。 更何况此时都已经十一月上旬,照理来说蛇群早就已经冬眠,如今成群结队的出现,难怪这事儿一闹,就已经传得周围人尽皆知。 有昨日的梦境提示,姚守宁几乎敢肯定将军府昨晚闹蛇一事,与昨日那道钻入陆执眉心间的黑气脱不了干系。 仔细想来,苏妙真来的前夜,她梦到表姐化名为胡妙真敲门; 而陆执黑气入体之后,她又梦到陆执眉心间黑气化蛇,直扑她面门。 两次梦境应验,对她来说不仅是预知,更有可能是一种提前的警示,像是要提醒她注意,但她能力还不够,所以只能察觉危险,却又看不清真正的危险到底在哪里。 越想,姚守宁就越觉得不安,当即没了再挑选冰糖葫芦的心,忙不迭的催促冬葵随意取拿几支,想赶紧回到柳氏身边去。 哪知她还没说话,就听那小贩又道: “说起来,昨夜的怪事还真是多。” “还有怪事?” 姚守宁已经心神不宁,听他这样一讲,不由眉心一跳,又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 “有呢。” 小贩点了点头,“昨天半夜之时,有人听到了在唤儿子的声音,兴许是哪家小子走丢了。”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卖煎饼的老者似是听了许久,也按捺不住,接嘴道: “这个我也听说了。”他将双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数下,说道: “早晨永乐侯府家守门处李大管事家的闺女来买饼时,说是府里有人在找儿子,那会夜半三更,听着在唤‘儿’,还把她吓得不轻。” “怎么可能?” 小贩听了这话,下意识的反驳: “宁国公府马厩的春香姐姐说是他们府里的人在找儿子,她说特地起身看了沙漏,是子时一刻左右。” 两人说完,旁边有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话,都讲光顾自己生意的人说是昨夜听到了唤‘儿’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不服气,纷纷争辩说是自己主顾家的人在找‘儿子’,说到后来,竟像是满内城的府邸都有人听到了这唤‘儿’声。 姚守宁这会儿哪里还记得冰糖葫芦,听着这事儿,觉得既是诡异,又是害怕却又对未知充满了兴趣,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有没有可能,是大家都听到了找儿子的声音?” “那怎么可能呢?” 那卖煎饼的老者忙就道: “内城如此之大,这些府邸之间虽说相隔不远,但若要将其走完,纵使腿脚快些的装汉一天时间都不够的。” “听说唤‘儿’的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夜里黑灯瞎火的,老妇人腿脚更不可能快,又怎么可能在一宿之间喊得满内城皆知? “不可能!不可能!” 老者连连摆手,一副绝无可能的样子。 如果唤‘儿’的不是人呢? 姚守宁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想法一起,便在她脑海中落地生根,她越想越是害怕,却又忍了内心的惊恐,接着问道: “也有可能夜深人静,声音传得很远,所以大家都听到了呢?” 她的话也不无道理,老者愣了一下,倒没有再试图反驳。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听了许久,一直没有出声的老妇人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止内城。” “什么意思?” 那卖煎饼的老者听到这话,转头问了一声。 老妇人也不说话,又低下了头,整理自己面前的摊子。 姚守宁看了一眼,她面前摆了一个簸盖,里面卖的是一些绣好的手帕、荷包、鞋垫等物,做工倒是十分仔细,但显然今日生意不是很好,面前堆了整整齐齐数撂,看样子还没卖几件。 她向冬葵使了个眼色,一面转头对那老妇人道: “手帕、香囊等,一样给我装上两件。” 那老妇人眼睛一亮,当即应答了一声: “嗳。” 她也知道姚守宁的意思,一面挑选的同时,一面就道: “老婆子是从西城而来。” 姚守宁听到此处,一股不好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西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却装作镇定的模样: “听说昨日西城的入城口处的回升道,发生了一桩命案。” 冬葵听姚守宁这样一说,不由抖了数下,像是有些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会提起这桩事。 那老婆子却动作一顿,抬起了头来: “确实是!” 她说道: “不瞒您说,我就住在那回升道不远处。” “说来也很是邪门。”她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后怕之色: “昨天出事之后,闹得挺大的,好多差爷都来了,附近住的都被盘问了一番。”她家隔着孙神医的药铺数条街呢,昨天入夜之后也遭到了盘查,拿出了死去的男人画像,问她认不认识。 一家人折腾到将近子夜时分才歇息,但躺床之后,还没睡着,便听到了诡异的声响。 “您听到了有人唤‘儿’的声音?” 姚守宁听她说到此处,心中已经有了数,但她隐隐又期盼着自己其实是猜错了。 可下一刻,那老妇人点了点头: “听到了,那会儿最多子时一刻。” 她的话肯定了姚守宁的猜测,也令得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露出骇然之色。 从众人口中听来,约差不多的时间里,城西、内城都听到了有个老妇人在找儿子。 若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合;若是同一个人,能在这么一会儿功夫,能从西城走到内城,且将内城几乎转了个遍,绝非是个普通老妇人能办到的。 “那会儿许多人应该都还没睡呢,就听到有一个老婆子在找儿子。” 众人也不出声,听她接着说道: “闹了大半天,狗开始叫得厉害,后面又像是被吓到一般,不敢再出声。” 第六十章 生怀疑 大家的脸上露出一种既是好奇兴奋,又有些害怕的神色。 老妇人絮絮叨叨的念: “听说狗的眼睛通灵,能看到一些人的眼睛看不到的脏东西……所以昨晚找‘儿’的声音,怕是有些邪门儿的。” 她又自言自语: “也不怕您笑话,出了这个事儿后,我可被吓得不轻,一晚都没怎么敢睡,所以早早起身做了些活儿,等着天亮入内城呢。” 说到这里,她将挑好的东西捡了出来,露出笑意: “姑娘,老婆子替您装好了,一共八文小钱,放心,挑的都是最好的,您打开看看,若不喜欢,咱们再换花色。” 姚守宁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挑选绣品,她想到了昨日事发之后,陆执审问孙神医,问起那死者身份。 有被死者咬过的受害者出来说,那发疯的男人临死之前好像是在找‘娘’。 这样一来,姚守宁自然可以肯定这半夜找‘儿’的妇人与那被刺死的男人有关。 白日那男子找‘娘’发疯,夜晚有妇人出现找死去的‘儿’子。 姚守宁再想到自己梦到陆执额间钻出黑气化蟒,今日就听说有将军府夜半三更出现蛇群…… 如此一来,她的脑海中便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陆执杀死的男人,恐怕是条蛇精幻化而成的人。 她越想越是着急,面上也难以掩饰的露出些焦虑。 冬葵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儿忘了付钱,姚守宁心中装了事,也忘了出声,直到那老妇人又将‘八文小钱’重复了一次,冬葵才匆忙掏钱递了过去。 主仆两人神情不安的将东西接下,老妇人将捆好的钱装入包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 她提醒了一句: “还有个奇怪的事,” 姚守宁转头,看她收拾着自己的摊子,似是有些疑惑的样子: “昨夜那个孙混子……”老妇人抬起头,看到姚守宁的视线,还以为她不知道,好心解释: “就是城西那个自称药王十一代孙的骗子,因为行骗被抓,官府昨晚明明给他的铺子上了大锁,贴了封条,但奇怪的是今早有人发现锁被破坏了,封条也被撕开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老妇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困惑之色: “照理来说,那锁要想撬开可不容易,可昨晚大家竟然都没听到有人砸门的声音,真是奇了怪了。” 住附近的人昨夜受了惊吓,忐忑不安的,大多都跟她一样,晚上不敢合眼睛。 所以众人早上起来发现孙神医的药铺打开,众人却没听到声响后,都觉得十分诡异。 已经有人报了官,请了西城兵马司的人过去处理。 “兴许是哪个手熟的毛贼。” 其他人听到此处,不由好奇接了句话: “那什么神医既然行骗,说不定家中藏有银子,见人出事,兴许有人想趁机捞拿一笔呢。” “也可能是那大夫仇人,此人行骗,说不定早有人恨他至极……”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那卖糖葫芦的小贩也听得入了神,直到姚守宁吩咐冬葵买几串糖葫芦拿回去交差,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干什么的。 毕竟跟柳氏说的是自己要出来买糖葫芦,若空手回去,恐怕会令苏妙真生疑。 姚守宁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暗自一惊。 她性格原本不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却已经开始下意识的防备表姐到这样的地步。 冬葵倒没有多想,按她所说,买了数串,跟在她身后往柳氏的方向走了过去。 柳氏神情淡淡,见她拿了糖葫芦回来,只让她分两串给苏妙真姐弟,也没问她怎么去了一阵,还和别人谈笑风声。 虽说柳氏掩饰得好,但姚守宁隐约感到她娘亲好像是有些生她的气。 不过姚守宁想了一下,自出门以来,自己也没做什么惹怒柳氏的事,莫非是因为被将军府的人拒之门外,自己去买糖葫芦的时间又耽搁得久了些? 她心中想着事,嘴里说道: “娘,我听卖糖葫芦的人说,将军府里昨晚好像出了怪事。” “怪事?” “什么怪事?” 姚守宁的话不止引起了柳氏注意,就连一旁的苏妙真听了,也转过了头来,她的那双似是氤氲了雾气的眼睛恰到好处的瞪大,有种强装出来的惊讶之色。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就想起了昨晚在柳氏房中,听到她身上的那道声音说:陆执即将发病。 陆执要发什么病? 是因为昨晚将军府闹了鬼,那寻‘儿’的妇人找上了门,还是因为那股邪气作祟? 但不管怎么样,姚守宁开始觉得苏妙真身上的这道声音实在诡异。 ‘它’好像不止是对神都城的人、事十分了解,好像还很是神通广大,竟能预示未知的事情发生。 因为她想起来,那声音当时说的是:‘陆即将发病’,不是‘已经发病’。 这样一想,又不免令她感到心慌,苏妙真本身就充满了诡异之处,若还有预知未来事件的力量,不知会不会窥探到自己已经知道了她身上的‘秘密’。 她有些心虚。 只是在不安之时,她心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疯狂的猜测—— 若是‘它’没有预知能力,而陆执‘即将’发病的原因要是与‘它’有关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再难扼制。 仔细一想,苏妙真入城的时间恰到好处,那男子发疯,也是因为苏妙真所乘坐的马车乱冲的缘故,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那声音来历诡秘,如妖似邪,对外祖父的‘字’充满畏惧,感觉处处都透着一股邪气。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只是不知道表姐知不知道这一切,亦或这一切也有她的参与…… 可是这样一来也说不通啊! 事件当时涉及到了柳氏,若非陆执相救,当时发疯的男人恐怕已经提刀砍向了柳氏。 虽说苏妙真表现得像是对姚家并不如何亲近,但柳氏是苏妙真的亲姨母,要是受了伤,对她又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她身上的声音提到了她与陆执的前世,从话中听来,像是表姐的前世与这位世子颇有些纠葛。 她想到了出行时的马车上,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这道声音让她毁掉柳并舟的字,提供的奖励是让她获得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莫非这二人有前世的姻缘,所以表姐对陆执势在必得? 第六十一章 陆管事 先前听到陆府发生诡异事件的恐惧心理被压下,姚守宁心中那该死的好奇心又生出来了。 就在她怔愣着胡思乱想的时候,柳氏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背: “问你呢!” “问什么?” 姚守宁一下被拍醒,就见柳氏一脸无语之色: “问你陆家出了什么怪事?” “陆家闹蛇了。”姚守宁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正在说的事,连忙将心中的杂念压下,接着把自己从摊贩处听来的陆家闹蛇,以及半夜有老妇人唤‘儿’的声音响起一一与柳氏说了。 说的时候,她忍不住去偷看苏妙真的脸,却见苏妙真一双秀眉微拧,神色似是有些严肃,又不像是早就已经知道此事的样子,不由令她感到颇为诧异,摸不清她是不是在模作样而已。 就在这时,那道神秘的声音就在姚守宁脑海中响起来了: “陆府惹怒城外南安岭佘仙一族,惹来蛇族报复。” “想办法与陆执见面,若是成功,奖励一张驱蛇的良方。”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怕却又夹杂着一丝暗暗的窃喜。 惊的是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果然厉害,连陆执杀死的那妖邪是何身份来历都已经查明。 而怕的是她虽早有预感,但经这声音确认,这个世界上果然有妖类,竟还成了气候,结成家族,竟筑窝在离神都不远的城外南安岭! 要知道神都可是天子脚下,传闻之中是龙气庇护之地,又有镇魔司镇定此地,照理来说妖邪应该避逸才对,哪知蛇妖群竟会离得如此之近。 喜的则是苏妙真仿佛有驱蛇的良方,这声音诡秘莫测,且颇有神通,能被‘它’称为良方必定也非凡品,说不定对蛇妖也有克制。 陆执有恩于柳氏,若她能听到这驱蛇良方,到时不止可以自己留上一份,同时还能再想个办法送给陆家,以报陆执救命之恩。 姚守宁聚精会神的偷听,深怕自己会有所遗漏之时,哪知那声音说到关键处,却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她内心无语。 柳氏还在等她说话,姚守宁也不敢再发呆,深怕被苏妙真看出端倪,当即低垂下头,装出有些害怕的样子: “娘,他们说是陆家的事恐怕有些邪门了。” 苏妙真见她这模样,抿了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却又同时垂下眼眸,掩住了眼中的鄙夷。 前世之时,姚守宁就是这样,胆小畏缩,偏偏又愚蠢无知,是温献容的帮凶。 “什么邪门!” 柳氏最不能听的,就是这些市井传言了。 “陆家府邸大,遇蛇有什么稀奇的。”她紧皱着眉,反驳道: “三人成虎,谣言就是这么来的!” 她不信神鬼之事,因当年之事,这样的意念深入内心深处,在这个观点上,已经格外固执了,压根儿不信姚守宁所说。 哪怕是姚守宁说的半夜西城、内城都听到了有妇人在找‘儿子’,也清楚的听到昨日陆执审人时,知道死掉的男人疯前在喊‘娘’,可却半点儿都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处。 “再说了,太平盛世,哪来什么精怪之流,敢在皇宫之外行走?” 她摇头训女: “你少看些话本,别听这些传言,不要将你表姐带坏了。” 姚守宁一听这话,有些不大服气,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反驳出声。 内心却在想:苏妙真背地说人坏话,当面却又装出亲热的样子,表里不一,比自己坏多了! 苏妙真闻听这话,似是有些害羞,轻这声的道: “姨母不要这样说,守宁妹妹很是活泼。” 她越是这样,柳氏便越觉得女儿性格跳脱,正欲说话之时,却见那将军府侧的角门打开。 杂沓的脚步声里,一大拨人从门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人身穿裹黑边圆领的青色软袍,年约六旬,须发梳得齐整,看上去十分精神。 那先前回去通风报信的看门人跟在他的左手侧,见到柳氏等人,便附在他耳侧小声的道: “是他们。” 柳氏欲教训姚守宁的话止住,看向了来人。 那老者一双眼睛十分锐利,出门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的同时,伸出左手撩了一下衣摆,疾步下了台阶往柳氏行来。 “姚太太。” 他双手交叠,先行了个礼: “我姓陆,乃将军府内管理内务杂事的管事,您来访的目的,我已经听刘武说了。” 这老者说完,指了指先前进去报讯的小厮,末了叹息了一声: “若是平时,定不敢如此失礼的,但今日实在不巧得很,家中此时出了点事儿,长公主与将军都不在府中,否则必定要请太太进府中坐一阵。” 这陆管事说话的语气诚恳,半点儿没有拿话糊弄人的意思。 几个身强体壮的长随跟在他的身后,神情之间带着几分警觉,频频转头注视着四周。 柳氏见到这样的情景,愣了一愣。 她今日过来,就相当于是拜个门,递上贴留个名,方便之后长公主召见而已。 在神都城中,姚翝六品的官职并不算高,就是将军府收了拜贴,随意寻个措辞打发了柳氏一行也并不稀奇。 可偏偏郑士敲门之后,一行人被留了下来,那守门的小厮还唤来了这么一位自称姓陆的管事。 在柳氏看来,这陆管事气派非凡,举手投足之间说话也不像一般打杂的小管事。 俗语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能在将军府任大管事的人也非同一般,这样一个人百忙之中又为什么会亲自出来见自己一行?还特地提到长公主与陆将军出门一事? 柳氏心中想着事,面上却露出客套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就道: “看来是我们来得不巧了。” 依柳氏精明,自然就想到了昨日回升大道上的那桩官司。 现在看来,昨日陆执杀人,恐怕将军府惹上的麻烦要比她想像的更深。 陆家此时如此慎重的派了管事出来见自己等人,恐怕是要问起昨日的案情。 昨日镇魔司、刑狱、陆府三方对峙的情景涌入柳氏的脑海,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知道姚家已经淌了这趟浑水。 那陆管事还未开口,姚守宁突然就问了他一声: “昨晚将军府出的事,是闹了蛇吗?”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管事与身后的众人一下就惊住了。 众人神色僵硬,都向姚守宁看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人昏迷 “别胡说。” 柳氏斥了一声,但语气不轻不重,并不像生了气。 陆管家的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侧,事实上他从出来之后,就已经注意到了姚守宁。 哪怕穿了配色老气横秋的衣裙,却难掩姚守宁的容色。 她身材十分高挑,披了一件深褐色的连帽斗蓬,梳了时下简约的少女发髻。 兴许是因为出门很早的缘故,她额间细碎的发梢、眉睫之上,凝了几丝水雾。 少女乌发红唇,越发衬得那肤色雪白细腻,抱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在怀中,此时说话,那双眼睛里像氤氲着好奇,偏着脑袋看陆管事的样子,倒是显露出几分娇憨之意。 陆管家的脑海里迅速转过数个念头,接着竟点头承认了: “确实是因为昨夜闹了蛇的缘故。” 说完,他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不瞒几位贵客,正是因为昨夜之事,长公主与将军才一早便出了门,否则定是要见一见几位贵客的。” 他竟然将话说得这样直接,令得柳氏怔了怔: “贵府闹蛇一事,十分严重吗?”她有些客套的道: “不知有没有我们可以效劳的地方呢?” 那陆管事眼中精光一闪,说了半天,仿佛就等着柳氏这一句。 她话音刚落,就听他像是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就道: “如此再好不过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说道: “不瞒诸位,昨晚我们府上闹蛇,”说到这里,陆管事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仿佛想起昨晚的情景,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后怕之意: “十分严重!” 他说这几个字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我们将军府向来与人和善,从不惹事生非,不知得罪了哪家人,要这样害人。思来想去,唯有昨日世子回城,惹上了一桩官司。” “听世子身边的人提到过,世子回府之时,救了一位太太。” 陆管事说到灾里,行了一礼,接着站直了身体,气势隐隐就变得强势: “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虽说见他仍是在笑,但神色间却隐藏着一丝焦灼,仿佛府中发生的事并不仅只是闹蛇。 心里不由猜测,莫非陆执昨日中了邪,已经显出症状了? “昨日……” 柳氏也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大对,不过她本来就有意亲自向陆家人解释此事,所以并没有喝斥女儿刚刚打开的话题,闻听这陆管事问话,当即便将昨日发生的除了砸医馆的起因之外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包括陆执救命,以及后来审问事情原由,及当着镇魔司、刑狱司的人的面,将母女二人护送上马车的事也没遗漏。 这些事陆管事显然也是清楚的,听了柳氏说到这里,不由目光往姚守宁身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不知太太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没有了。”柳氏的脸色有些勉强了。 她觉得这陆管事问话的语气,有些像在审问她一般。 “之后我母女二人离开了回升道,后面的事,实在不大清楚。” 不过陆执对她有救命之恩,后面又护送她与姚守宁离开乱局,之后姚翝能平安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说不定也有他从中周旋的缘故…… 柳氏想到此处,又将心中的怪异感压了下去,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了。” “我的话可能多有冒犯,还请姚太太勿怪。实在是因为……” 那陆管事精明无比,自然看得出来柳氏神色间的异样,却不知她是真的不知,还是装腔作势。 他眼中闪过一道暗光,神情犹豫了半晌,接着才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昨日闹蛇太凶,回府之后的世子也受了伤,此时昏迷不醒,所以事关重大,才多问了几句,请太太不要隐瞒,帮助我们找出幕后之人。” “什么?” 陆管事的话大大出乎了柳氏意料之外,她十分吃惊,张嘴发出了惊呼之声。 姚守宁是早就已经从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处知道陆执发病的消息,此时却听陆管事说他是伤于蛇手昏迷不醒,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说的是真哪个是假,下意识的就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苏妙真瞪大了一双杏眼,小嘴微张,仿佛表现得比柳氏还要惊骇的样子,但姚守宁总觉得她眼中却又隐藏着笃定。 她顿时福至心灵,一下就明白过来:这陆管事撒谎。 陆执确实可能出了事,但未必是伤于蛇手,极有可能是受那黑气影响。 既然蛇群与那黑气有关,昨夜陆家又听到了‘蛇老妪’唤儿之声,说不准陆执就是妖气发作,所以昏迷不醒。 而陆管事半真半假的说出这事儿,恐怕是为了要诈柳氏。 事情涉及妖邪,姚家人牵涉其中,冲击闹事的马车又是苏妙真姐弟所乘,与姚家有亲戚关系,事情实在巧得很,将军府的人可能已经心生怀疑。 众人都十分吃惊,姚守宁纵然想通了其中因由,却仍装出大为震惊的样子: “受伤了?” 陆管事又看了她一眼,姚守宁顿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不由暗自叫糟。 昨日陆执送她上车时,拉了她的手,问她看到了什么。 她感念陆执救了柳氏,一时心软,告知他中邪了。 “……” 姚守宁虽想救人,可也不大愿意让人察觉出自己异样之处,尤其是被苏妙真窥探到端倪。 正心中后悔时,那陆管事已经转过了头,向柳氏一脸诚恳的道: “是的,所以才十分冒昧的问话。” 柳氏一扫之前被逼问的不快,脸上露出忧色。 陆执是她救命恩人,她自然不想看陆执出事,虽说柳氏想不通昨日官司与将军府闹蛇一事有何关联,但自己先前可能确实心中不快,语气硬了,当即就道: “哪里的话,是我小心眼了。”她为人坦荡,也不扭捏,先承认了错误,接着再道: “但我所知的,已经说了,走了之后,我倒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的一双外甥就在现场……” 说到这里,她有些犹豫的看了苏妙真一眼,脸上露出几分迟疑: “妙真……” 昨日死人的场景,苏妙真、苏庆春也在,且留到了最后才与姚翝一道归家的。 第六十三章 借给你 苏妙真死了母亲,与弟弟独自进神都投亲,正是惶恐无依的时候,让她再回忆昨日的情景,柳氏怕她害怕。 因此唤了她名字,便将手搭在了她肩头: “你看看能不能将昨日的事,与这陆管事说一说……” 苏妙真倒是十分懂事,反手将柳氏的手握住,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接着才上前道: “小女姓苏,昨日……” 她态度坦然大方,将昨日乘坐马车进神都,继而马匹发疯一事也说了一遍。 开始前半段与柳氏所讲相差不多,此后说了一些柳氏离去后发生的事情。 她可能想要帮上忙,将事情讲得很细,一些细枝末节之处,也都提到了,令得那陆管事不由频频看了她好几眼,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这少女年不过二十,又亲历了昨天的事件,照理来说应该惊魂未定。 可她情绪实在太过平静,将事情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一点儿都不露畏惧之色。 不过苏妙真再细心,也比不过将军府昨日前去的人。 甚至事发之后,陆执身边一文一武的罗子文、顾长涯说的比她还要清楚得多,她的话听来用心,实则并没有什么用处。 苏妙真说完之后,似是不着痕迹的去看陆管事的脸,却见他紧皱着双眉,似是陷入沉思,看不出来有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动容,将她记入心中。 她心下有些失望,却垂下眼眸,挡住了眼中的神色,装出乖巧温顺的样子,退回柳氏的身侧。 “多谢姚太太、苏小姐告知这些情况。” 说了半晌,陆管事并没有从姚家一行人口中听到什么额外的有用消息。 昨日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就已经查过姚翝,姚家人口简单,出身清白,此时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不宜强行留人,以免打草惊蛇。 想到此处,陆管事向众人拱手作揖: “稍后长公主、将军若是回府,我必定将这些消息告知主人。” 柳氏知道这是送客之词,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打扰了,改日定会再备礼物,重新递贴登门拜会,感谢世子救命之恩。”她想了想,又额外加了一句: “若有能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请长公主吩咐就是,我绝不推辞。” 将军府如今是多事之秋,陆管事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会见众人,闻听这话,倒也正合心意,令身侧长随搬拿礼品,又神色忧心忡忡的目送柳氏转身上车之际—— 却见跟在柳氏身侧的姚守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像是迟疑了片刻后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上前了一步。 “请把这个交给世子。” 她将手里一直死死抱着的竹筒往陆管事怀里一塞,露出一脸肉疼之色: “一定要亲自交给他,让他看看里面的字哦。” 老管事纵然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奇佳,也被她这一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欲说话,姚守宁想到这字迹玄妙之处,又有些后悔: “不过不是送的,只是暂时借给他。” “守宁!” 柳氏还没上车,闻听这话,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转身一看,顿时觉得血冲头顶,脸颊都要冒烟了。 她恼怒非凡,几乎强行压抑着自己要咆哮的冲动,深呼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道: “你还不赶紧给我回来!” 姚守宁听到柳氏的话,知道柳氏这是动了真火,当即头皮也有些发麻,却仍叮嘱老管事: “记得,要亲自交给他,并打开让他看到……” 柳并舟的这副字神妙非凡,连苏妙真身上的声音都会受其克制,偏偏一般人又看不出其中门道。 陆执若真是因中邪而昏迷不醒,那么此时柳并舟的字说不定能救他性命。 “……我,我一定记得提醒世子。” 陆管事嘴角抽搐,应答了一声。 柳氏只觉得眼前发昏,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立即揪着这女儿回马车。 姚守宁也不敢再惹柳氏发火,又依依不舍看了陆管事怀中抱着的竹筒一眼,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狠心转身回马车。 事到如今,字已经送出去了,没有再反悔的余地。 她这事儿处理得不大妥当,可当务之急却并没有神不知鬼觉的将字画送到陆执手中的机会。 远处柳氏脸黑如锅底,咬紧了牙关,极力控制自己的怒火。 一旁苏妙真抿着嘴唇,似是在微笑。 可姚守宁却‘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这笑意掩饰之下,隐藏着两种意思。 好像既是在怀疑她送出柳并舟字画的目的,又仿佛是在讽刺她厚颜无耻,试图巴结讨好陆执似的。 面对苏妙真的目光,她有些害怕,又觉得不服,可面对苏妙真装腔作势的样子,纵然有话也无处说,只得灰溜溜的回到了柳氏身侧。 柳氏气得冒烟,却在陆管事目送之下,只能强压怒火,恨恨瞪了女儿一眼: “回头再收拾你。” 她勉强挤出笑意,回头与陆管事点头示意,转身时脸上冷若冰霜,看也不看姚守宁一眼,显然是真的生了气。 众人相继上了马车,苏妙真怯生生的,似是对柳氏的脾气有些畏惧,不发一语。 姚守宁坐到了柳氏身侧,无奈的叹了口气: “娘……” 柳氏也不说话,只是身体侧向了苏妙真的那一面,不大愿意搭理她。 “您为什么生气?我们在马车上时,不是说好了要将字画送出去吗?”她有些纳闷不解: “陆世子救了您一命,这东西送他不行吗?” 字落入陆执之手,既有机会救他,又能使苏妙真无从下手,对姚守宁来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虽说方法简单粗暴,但只要有用就行了。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以为她死不悔改,不由冷笑转身: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蒙我而已?” “我怎么会蒙娘?”姚守宁抱着柳氏手臂,哪怕表面上她在与柳氏专注说话,却依旧能感觉到苏妙真的视线如芒刺在背,看得她坐立不安的。 表姐想要毁画,是因为瞧出了画中神异。 而自己将画送人,落入她的眼中,恐怕也会心生怀疑。 她头皮发麻,却强作镇定道: “若我有错,您直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第六十四章 起争执 “那字画我一开始确实说是要送人不假。”柳氏见女儿这样,心中更是气闷: “但那字画明显有问题,我已经说了暂且不送人。” 就算在马车上时,柳氏没有来得及表态给了她误解: “可你也不该单独塞进那陆管事手中,特意交待他送给世子。” 柳氏含怒道: “你们年纪相仿,本该避嫌才是,你特意这样说,是不是想要气死我才成?” 苏妙真低垂下了头,装出没有听到这对母女的对话似的。 “我当然没有……” 姚守宁这会儿才意识到母亲误解,忙不迭的想要解释: “我只是感谢世子救您性命,所以……” 话没说完,她又迅速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救人为重,她冲动送礼,事后想来,表姐的眼神值得深思。 柳并舟的字有神异,柳氏等人是看不出,也听不到表姐身上的声音的。 而自己恰在这个时候将字画送出去,会不会引起苏妙真的怀疑? 隐藏在她身上的那道声音实在诡异,且不知是妖是鬼,想到被苏妙真及‘它’盯上的情景,姚守宁吓得头皮发麻。 不过柳氏恰在此时误会了自己送礼的原因,说不准可以借此机会误导苏妙真。 要是能借母女争执的时机,令她打消对自己的怀疑,认为自己只是想要巴结讨好陆执,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虽说表姐对陆执势在必得,如此一来定会对自己不满,可也比引起‘它’的注意好些。 想到这里,姚守宁欲解释的话又被她咽回腹中,低垂下头,避开了苏妙真的视线。 只是这样一来,柳氏自然更是认为她心虚。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昨日回升道上,陆执动作暧昧,当时就引起旁人误解。 后面她信任女儿,并没有深究下去。 只是此时细想,若不是有问题,那陆世子为何不惜撕破脸也要送自己母女离开,并‘保证’姚翝安然无事? 照理来说,大庆民风开放,少年男女交往,原本也不是什么丑事。 但这种情况,是建立在双方门当户对,你情我愿的情况下,那才是一桩美谈。 像姚、陆两家悬殊极大的情况下,姚守宁主动强行送礼的举动,柳氏自然生气。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 “我也不知道……” 她眼珠有些心虚的转了一下,想要误导苏妙真,又怕自己演得不到位,令她看出端倪,因此这话说得特别小声。 可是这样的情况落入柳氏眼中,却觉得她分明就是已经陷了进去。 “你喜欢他什么?”柳氏提高了音量,“你们才见过一回!”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勉强说道: “世子出身名门,长得又高又好看,还对您有救命之恩,谁见了不喜欢啊?” 她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懵懂,还没有完全明白柳氏今日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 苏妙真看到她的这一双眼睛,既有不屑,心中又藏着几分妒恨。 喜欢陆执。 这几个字她说得天经地义,随口就夸人,仿佛全然不知双方差距以及女子羞耻之心。 她心中的怀疑逐渐消失,想起前世记忆之中的姚守宁,就是这样愚蠢而又不自量力的样子,觉得自己先前那一番揣测真是白费心机。 可就是这样一个表妹,却敢说她两世为人都不敢说的话,做她不敢做的事。 一样都是柳并舟的外孙女,一个活得恣意任性,一个却活得小心翼翼。 姚守宁不知道苏妙真内心的想法,但她却隐约感应得到苏妙真的视线已经转移了开去。 “别人喜欢是别人的事!” 柳氏差点儿被她的话吓死,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苏妙真的神情。 她胆颤心惊,露出一副天要塌了,却又强行忍耐的表情,深怕刺激到女儿逆鳞: “我不准你喜欢他!” 姚守宁琢磨着今日说的话也差不多了,看柳氏嘴唇抖啊抖的,也不大忍心真的将母亲气出问题,当即就道: “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她抱住柳氏的胳膊,像以往一样撒娇似的晃: “娘,您先别气,回头我再跟您细说。” 她准备先暂时将柳安抚好,之后再找个苏妙真不在场的时机,哪怕被柳氏责骂,也要将自己这些天以来的所梦、所见、所听的事一一告知柳氏,并说明自己送礼的原因。 只要柳氏听了她的解释,应该会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 她想得很美,哪知柳氏脸色一下铁青。 若她不应承柳氏的话,柳氏恐怕还要担忧她执拧;可她现在这样的态度如同在敷衍自己,一会反驳,一会应承,倒令得柳氏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无名火起。 “我不想听。” 她冷着脸: “陆家那是什么样的家世?我可不愿听人家说我教出一个会趋炎附势的女儿,回去给我抄写……” 柳氏后面还在说话,可是姚守宁的耳中,却只听到了她讲的‘趋炎附势’几个字,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表姐身上那一道隐藏的声音对自己的评论:擅长逢迎拍马之技,狗眼看人低! 这一刻所有的念头都不想了,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间的委屈。 素未谋面的表姐这样想自己的也就算了,没想到连柳氏也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怔了一怔,觉得有些泄气,脸上甜甜的讨好笑意逐渐消失,眼睛有些酸涩,抱着柳氏的手也缓缓收回,头低了下去: “写就写。” “你……”柳氏开始还有些生气,却没料到话还没说完,姚守宁倒像是生了自己的气。 她是柳氏幺女,年纪不大,可其实在家中是最受柳氏忽略的。 只是她性格开朗,也善于自我调节。 以往无论是柳氏重视姚若筠,还是最关注姚婉宁,她都并没有哭过。 母女二人也有口舌之争的时候,柳氏对她性格了解,知道她大度,正如曹嬷嬷所说并不是记仇的性子,若有不快,便会说出来,从不留心结。 此时一见姚守宁眼圈泛红,似是真的委屈了,柳氏心中一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话是不是太重之际—— 沉默了许久的苏妙真终于有些不安的出声: “姨母,守宁妹妹年纪还小,就算她不懂事说错了话,您也不要生她的气,对她说这样重的话,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守宁妹妹做的事不对,回家之后慢慢再教导就是了……” 第六十五章 留诅咒 苏妙真的话初时听来像是在给母女二人做调解,可姚守宁听在心中,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与柳氏之间的争执,或多或少也与表姐有关。 可此时母女罕见吵架到彼此都动了真火,苏妙真却出面做起了好人,而且讲的话令姚守宁一下生了气: “我没有错!” 她眼中已经蓄积了水光,说话时泪水溢了出来,将一双眼睫都糊得湿透了,根根分明: “不需要你帮我说情!” 柳氏心中才生出来的愧疚,因她这样一喊,顿时又化为熊熊怒火,冷喝了一声: “我看你是被我宠到无法无天了,回去之后,你给我抄写三十遍《慎言》、《戒行》,我要没收你的话本,不允许你再出门!” 她的斥责这下真的伤了姚守宁的心,令她‘哇’的一声大哭,转头扑进了曹嬷嬷的怀里。 这可把曹嬷嬷心疼坏了,一面拍打着她后背,一面劝道: “太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二姑娘大了,有什么话,您回头再说也行。” 柳氏这会儿下不来台,听曹嬷嬷这样一说,便哼了一声,沉着脸不再出声。 苏妙真低垂着头,似是十分尴尬的样子,手足并拢,不发一语,沉默的缩在角落,越发惹得人怜爱不已。 姚守宁轻轻的抽泣,哭得冬葵都有些心疼了,拿了糖葫芦去轻声的哄她。 可有柳氏冷着脸的样子相对比,她的举动以及曹嬷嬷的怀抱,令姚守宁更加觉得委屈。 一个哭啼啼的有人围着哄,另一个可怜兮兮的躲在角落孤伶伶的不出声,两相对比,苏妙真自然更让柳氏怜惜。 马车上没人再说知,气氛降至冰点。 回府之后,柳氏还没说话,姚守宁已经眼睛都有些红肿,默不作声的跟冬葵下了车。 柳氏一见此景,也下不来台,便也没有出声说话,又看到了一旁许久未说话的苏妙真,心中有些愧疚。 她初来乍到,自己在她面前发了脾气,恐怕令她受惊了,所以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 想到此处,柳氏也顾不上其他,先强打精神哄了苏妙真两句。 姚守宁见到这情景,更加伤心,与冬葵回屋之后都还眼睛通红的样子。 这边姚家母女闹了别扭,而另一边的将军府中,则是狼藉满地。 陆管事送走了前来拜访的母女之后,回到府中了,才吩咐那守门的小厮: “锁关大门,不准人出入。” 只见此时的将军府中,山水、亭台被摧毁了大半,许多地方房屋像是被大力捣碎一般,瓦碎墙塌,不像只是闹了一场蛇灾而已。 地面不时可见有一条水缸般粗细的拖痕,将草木压折,所到之处令人胆颤心惊。 老管事一面忙着勒令下人不许往外胡说,一面让人收拾着善后,直到听闻长公主、陆无计已经回府的消息,才即刻赶回正院之内。 昔日庄严堂皇的正院,此时头顶的屋梁有一半被重力捣毁,地面摔落的瓦片已经被扫干净了,阳光透过屋顶洒入屋中,老管事一赶过来,便见到了坐在院内的两位主人。 只见长公主朱姮蕊身穿一身褐色劲装发,外罩银色锁子甲,披风已经被解下,端了下人送来的热茶,听着陆管事说起今日的事,不发一语。 朱姮蕊生子很晚,三十五六才身怀有孕,只生了陆执这么一个独子,如今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 可她却半点儿不显疲态,反倒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身材丰满而结实。 她并非长得娇柔美貌的外形,反倒大眼浓眉,脸庞棱角分明,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圆髻以玉钗固在头顶。 两鬓已经微白,那双眼中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霸道与威严,使她有一种慑人至极的气势。 而坐在她身侧的陆无计则又比她还要高大得多,身材壮硕如熊,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令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 “姚家的人来就说了这些事?” 朱姮蕊听陆管事将柳氏等人来的经过一一说完,将口中的茶水咽下,问了一声。 陆管事点了点头,“老奴也曾怀疑,这家人有所隐瞒,可追问了数次,暂时没发现端倪。” 他想了想,又道: “老奴与她透露了,世子受伤的消息。” 他说这些话,目的是想要以示真诚,继而从柳氏口中套出有用的东西。 可任他如何抛饵,却发现柳氏好像真的所知有限,她的丈夫只是六品兵马司的指挥使,恐怕还不够资格掺合一些大事。 老管家说完这话,脸上露出忐忑之色: “求公主责罚。” “罚你什么?” 朱姮蕊头也没抬,冷笑了一声: “阿执出事,也是事实,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背后动手的人,恐怕就等着将军府出乱子。” 她转头望着丈夫,咧了咧嘴角: “阿执才从神武门归来,消息瞒得很紧,神都之中都没几个人够资格得知,偏偏就是这样的巧。” 长公主虽说面带笑容,可那笑意看上去却令人胆颤心惊: “进城之时,便刚好遇到了有人聚众闹事,接着拉车的马匹发疯,继而使人癔病发作砍人,就在这时,阿执途经西城,救人之后惹上人命官司。” 说的是她的独生爱子,可她的脸色却十分平静,不见半分焦躁,仿佛在谈及他人的事: “此人死后,有人提及他疯前唤过母亲。” 夜半之后,便有老妪唤‘儿’,那声音一落,府中便像是中了邪,开始出现大量的蛇群。 梁顶之上,墙缝之间,其中数条已经是成了气候的妖蟒,将整个将军府闹了个翻天覆地。 幸亏将军府有镇守的黑甲,长公主身边也有随身亲随,就算如此,昨晚也惊险至极。 夫妻俩夜半被惊醒,对击蟒群。 受灾最重的地方,是陆执所住的南园,蛇群一窝蜂的攻击那里,似是想要他的命。 长公主当时持枪赶至儿子所住院落,便见一个手持乌拐的老妪正与陆执对峙,她一赶到,大大缓解了陆执之危。 母子二人同时迎敌,勉强与老妪对峙。 老妪临去之前,曾留下诅咒,说是要陆执七日必死。 长公主哪里有耐心听她胡言诅咒自己儿子,当即一枪捅出,便刺中老妪身影。 第六十六章 天妖族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拼尽全力过招。 长公主招式大开大合,刚猛凶悍,蛇妪为子报仇,满腔怨毒。 只是在老妪话音一落的刹那,陆执便随即长剑落地,身体往下倒。 朱姮蕊护子心切,关键时刻一手抱儿子,一手刺击蛇妪,想将她逼退。 两个女人一拼之下,老妪手中的长拐刺破长公主肩臂,而长公主的长枪则是留下了一块约巴掌大的黑蛇鳞。 老妪阴冷的笑声中,妖气弥漫,蛇群疯涌而上,令她疾速撤退。 长公主当时并没有追赶,一来蛇群像是疯了一般攻击,二来是老妇人的诅咒一说完,陆执便陷入昏迷。 后面幸亏陆无计领人及时赶到,逼退蟒群,才终于令这一场人蟒之战平息。 昨夜对于将军府的人来说都格外惊魂,夫妻当即令人收拾善后,将昏睡的陆执扛入屋内。 事情发生之后,因妖邪作祟,陆无计自然暂时要封锁消息,不能走漏了风声。 只是将军府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要想完全瞒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吩咐府中下人主动往外传出谣言,只说昨晚将军府出了事,闹了蛇。 对于那蛇妪的现身,以及陆执的昏睡,则暂时隐瞒了下去。 长公主说到这里,眼神冷了下去,单手握拳,‘砰’的一声捶到了椅子边的木案之上。 她天生神力惊人,这一拳下去,那雕花桌子被捶得‘哐铛’开裂。 上面摆的茶盏等物歪斜滑倒,里头的热水溢了出来,顺着损毁的桌面‘滴滴答答’的落于地面之上。 而长公主外臂之处,衣裳迅速被洇湿,血顺着布料往下溢,牢牢贴在她手臂上,显露出结实肌肉的痕迹。 陆管事的眼皮疾跳,将背躬得更弯了一些。 坐在一侧的陆无计见此情景,连忙将她拳头一包,吩咐人拿绷带热水。 “别急。” 他为人长相粗矿,可实则十分细致。 长公主的拳头大,他的手掌则又更大,无声的将妻子的手包入他掌心之中,带着安抚之意: “子文已经寄了文书回神武门,请人过来,不出七日,必会将阿执唤醒。” 陆执是他独子,此时昏迷不醒,他自然也忧心。 “自神武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妖邪化为人,并胆大包天出现的记载了。” 长公主的情绪得到爆发之后,又是缓了缓,皱了下眉: “此番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现,看来这些余孽再生,已经有了要卷土重来之势。” 热水剪刀被陆续送了上来,女官们有些担忧的围在朱姮蕊的身侧,陆无计却亲自替她剪开了衣袖、包扎物,露出她线条流畅的手臂。 只见上面有一道约巴掌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伤口形状古怪,蜿蜒曲折,如一条细蛇盘折在上面。 裂开之处,有黑气覆盖,使得那血肉枯萎,无法愈合,如枯腐的老树一般。 只是长公主出身皇室,自有应付受妖邪所伤之后的手段。 上面敷了膏药,经过了一夜的功夫,那伤口处的血已经勉强止住,可她一拳用力之下,又裂了开来,将伤口撕得更深。 黑气吞噬着血液,将其由红染黑,顺着她手臂滴落地面时,发出‘嗞嗞’之声,腐蚀着地面的砖石。 他皱眉处理,动作十分轻柔仔细,深怕令她再疼。 “这些见不得光的妖邪魑魅,只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昨日你也在儿子房中,我们三人同时出手,定能剥了那老妖婆的蛇皮!” 她说着还有些遗憾,陆无计并没有应声。 事实上夫妻二人都清楚,蛇群出动,将府中的人缠住,使得夫妻根本无法联手应敌。 再加上儿子当时突然中咒,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留住那已经化形的妖类。 “阿执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陆无计沉吟半晌,问陆管事。 老管事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摇了摇头: “已经派大量暗卫镇守,罗、顾二人随身隐于暗处,保护着世子。”他有些担忧: “只是世子一直不醒,感觉气机在减弱。” 纵然世子的院落被守得像铜墙铁壁,甚至可挡千军,不过他们面临的对手可不是人,而是来去无影踪的妖邪。 罗子文、顾长涯出自神武门,身手非凡,但对化形类的诡秘妖类,除非正面对敌,否则仍是吃亏。 陆执自身又中了诅咒,陷于昏睡之中,情况便格外危急。 “那阿执刺死的人身份可查清了?”陆无计又问。 老管事便答道:“死者只是普通人,尸体上看并无窥探到有妖气残留的端倪。” 陆无计沉吟了片刻。 “儿子确实可能中了圈套,我看这架势,倒有些像传闻之中的妖蛊之术。” 他的话不太多,但句句都十分重要,这话一说完,朱姮蕊便点了点头: “我也看过家族记载。” 朱家屠天妖一族而立曾,自然有许多关于天妖一族的记载。 这妖蛊一说,昨晚事发之后,她就想到了。 “据神武门的记载之中,提到过妖族可用自身性命、修为为咒,临死之时咒杀于人。” 在昨日之前,陆执不沾因果,偏偏昨日之后,便怨咒缠身。 “但能做到附身于人之后,不留妖类痕迹,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妖能做到的。” 朱姮蕊任由丈夫替她包扎好了伤口,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臂。 臂间的疼痛提醒着她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 “当年,大儒张先生曾告知过我,说从应天书局之中窥得天机,我的儿子会是身带大气运之人,可以安邦定国,护天下黎民。” 这样带大机缘而出生的人,一般妖邪畏避,根本近不了身。 “儿子平时不会多管闲事,昨日罕见出手,刺死那妖邪,气运被破坏,沾染因果,才令邪祟近身。”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若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昨日妖邪一现,柳氏本该是必死之局。 可关键时刻陆执出现救她一命,而这一救之下,打破柳氏的死局,令她重获新生的同时,陆执气运被坏,却妖邪缠身。 也正因为如此,将军府的人才怀疑昨日的事件是一个做好的局,专门针对陆执的。 但有人做局,也要他肯去钻,长公主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陆执当时为何会去救人。 第六十七章 妖蛊术(求月票) 所以今日姚家人上门的时候,同样也是出身神武门的陆管事才会听到消息之后,急忙去留柳氏,想要从她口中探知出一些消息。 “据查询,此事最初是由姚家那位大小姐而起。” 姚翝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可昨晚事发之后,将军府的人早将此事前因后果都查得清清楚楚的。 “她自小体弱,有不足之症,却遇到了庸医……”陆管事将自己手中得知的消息整合,说给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未曾停歇的夫妻二人听。 他从柳氏受孙神医所骗,最终不甘砸医馆一事说了一遍,又提到了苏妙真姐弟身份。 “……这两人之母与柳氏乃是嫡亲姐妹,其父苏文房,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当地很有名的大才子。”他娶南昭当地的名士柳并舟的女儿为妻,本身有才华,照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本该在仕途之上大放异彩的。 可惜最终结果不如人意,他数次考试不中,仕途格外不顺,生活落魄,如今在江宁一县尊手下做文史记录的工作而已。 不久前,他妻子病亡,苏文房无法照顾儿女,便依照当初妻子的意思,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连襟家中。 而出事的马车,就恰好载的是苏妙真姐弟。 柳氏母女砸医馆闹事,偏偏外甥乘坐的马车又冲击闹事,使妖邪趁机附身,这无论如何看来,都不像是一个巧合能说得过去的。 “只是老奴并没有从柳氏的态度中发现端倪。”陆管事将前因后果一说完,也提到了今日自己的观察: “她像是全然不知妖邪一事。” 大庆立国七百年,妖类被镇压剿灭,除了少数人之外,许多普通百姓早就不知妖类残忍、厉害之处,早忘了当年受妖族统治的恐惧,甚至许多人以为天下无妖,传闻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陆管事作为将军府的大管事,自有识人之明,以他看来:柳氏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一类人。 “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动手的人狐狸尾巴能藏到几时!”长公主哼了一声,“既然动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儿子中蛊,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 “可我就怕——” 朱姮蕊欲言又止,直到这会儿,她的双眼之中才流露出对儿子中计之后的担忧之色: “怕他受妖蛊影响,坏他自身气运。” 她再是刚强,毕竟也是母亲,陆执是她独子,又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疙瘩,此时儿子中蛊,她实在难以平静。 传闻之中妖蛊的咒杀厉害非凡,一旦以命相咒,中蛊的人便会受蛊缠而死。 若想破解此蛊,除非中蛊人身死,亦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下蛊之人的同源血脉,将其斩草除根,再以至亲血脉为引,将其破解。 所以夫妻二人昨夜发现陆执中咒之后,即刻便借闹蛇一事点兵出府,便是想要寻找蛇窟。 可神都之大,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这蛇妖隐身之地,再加上它们有备而来,更是令夫妻出行一无所获,最终无奈而归。 陆无计伸手往衣襟里一摸,掏出一块由黑色锦帕包裹之物。 将那帕子揭开后,露出里面一块厚实异常的黑色甲鳞。 细看之下,那甲鳞上血液已经干涸,却似是有黑雾缠绕,带着一种妖异至极的感觉,令人望之生畏。 这是长公主昨夜从那蛇妪身上撕下来的战利品,有了此物之后,她一早令人牵了两条猎犬出行,将城中溜了大半,最终停在西城昨日事发之处,犬只狂吠不停。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这蛇妪在姓孙的医馆中出现过。” 只是除此之外,两只猎犬再也搜寻不到她的气味。 这妖物虽说神通广大,但长公主所牵的猎犬是自小就由她的人喂以初成气候的妖邪之肉而养大,对妖物的气味格外灵敏。 “若是城内搜不到,会不会这老妖婆的巢穴并非在城内?” 朱姮蕊看了一眼,皱了皱双眉。 陆无计没有出声,但他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神都城虽大,可始终占地有限,在有蛇妪鳞甲在手的情况下,找到她的藏身之所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可一旦出了神都城,那范围便极大了,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去找寻。 但此事可拖不得。 妖蛊寄身的时间越长,对于中蛊的人影响就越深。 一旦妖蛊多寄身于人体之中一日,情况便越会严重。中蛊之人不仅神魂、气运受损,甚至会出现妖化现象,继而令妖魂借体重生。 哪怕事后再想办法将妖魂驱除,身体、魂识也会遭到严重破坏,再难恢复原样。 想到此处,长公主哪里能忍得下去,一下站起了身: “不如,我从封地调遣五千精锐入神都,先将神都城翻个底朝天!”城中到时没有收获,再出城外,搜寻的数量一多,几天内寻找到妖怪巢穴的可能性自然要更大一些。 她双眼一眯,脸上杀机浮现: “我就不信,区区一个蛇窟,我的人还找不出来。” “暂时不可。” 陆无计一把将她手捉住,摇头劝慰: “皇上会不安的。” 神都城虽大,却容不下长公主封地的五千精锐。 这些精甲可非神都城这些早就已经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败了战意的内卫所能比的,若是兵甲一来,恐怕神启帝要怀疑这个长姐是不是有要夺位造反的心。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陈太微。” 朱姮蕊一听闻这个人名,便露出一副吃了不详之物的神情,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心: “我看皇帝是昏了头了,竟对一个老道士言听计从,简直是中了邪。” 她身份高贵,性格又桀骜不逊,手中握有重兵在,成为了她可以畅所欲言的底气,哪怕提起皇帝,也丝毫没有忌讳。 可朱姮蕊敢这样讲,那是他们姐弟之间的事,陆无计却是只当没听到妻子大逆不道的言语: “陈太微深不可测,神武门推算不出他的将来。”他提醒了一声,怕朱姮蕊忧急陆执安危,做出冲动的事情。 如今局势混乱,妖族初现,各大势力隐于之后,陆执中蛊只是打破平衡的一个开始。 “我知道了。”长公主心中也是有数,闻听这话,有些无奈的点头,末了又厌烦道: “我这辈子,真的最讨厌的就是道士!”她补了一句:“尤其是装神弄鬼的道士!” 陆无计虽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脸上露出的神色却证明他对长公主的话赞同至极。 “不过明日之前若不能找出蛇妪下落,便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为人虽说谨慎,却也有自己的底线。 有人对他独子下手,自然触了他逆鳞:“神都容不下五千兵马,但两千精甲却可以。” 陆无计的眼中此时一扫之前的隐忍,冷冷道:“事关我儿子性命,皇上应该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 长公主也觉得他的方法不错,因此点了点头,随即招来身侧女官,将此事吩咐下去。 夫妻二人说的话,简直大逆不道至极,陆管事眼观鼻,鼻观心,装出耳聋眼瞎的样子。 他发了一阵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 老管事神色一震: “老奴想起了一件事。” 他说完这话,脸上现出几分懊恼之色,显然对于自己之前遗忘了此事感到无比的自责。 “那姚太太来时,虽说没讲出什么所以然来,不过她的女儿临走之时,却塞了一个竹筒进老奴手中,还强调一定要交到世子的手里。” 第六十八章 大儒力 若是平时,这样的事儿自然不足挂齿,陆管事提都不会提及。 毕竟陆执之美,名闻大庆。 他身份高贵,且美貌非凡,每每出动,总能引得神都无数高门贵女追逐。 大庆的女子主动求爱并不罕见,时常都有少女送礼到将军府来,许多东西甚至都不一定能送到陆管事的手中,更不用说专门在两位主人面前提起。 府中才出了这么大的事,妖族重现世界,长公主、陆无计都为了世子昏迷而忧心,老管事既是忙碌,况且他的心思一直放在了柳氏的身上,便下意识的疏忽了那个曾经递了竹筒给他的少女。 他反应过来自己险些犯了错误,顿时惊出满头汗水: “老奴有错,险些忘了此事。” 说完,他连忙唤人将姚守宁所送的竹筒送入大堂之内。 以他细心,过来见二人之前,自然是不会遗漏竹筒,而是随身携带的。 只是此物毕竟来历不明,尤其府中才遭过妖蟒袭击,所以进门之前,他令随从手捧引物,不敢引入厅里。 不过后来因说及柳氏、天妖一族、妖蛊等事分了神,便一时忘了先提此事。 长公主一听这话,神情一振。 昨日的情景长公主也听罗子文、段长涯二人说了,柳氏的这个幺女最初躲在马车之上,并没有现身。 直到她母亲险些出事之后,她才赶到了现场,只是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据这二人所说,陆执对她好似非同一般,格外关注的样子。 当时为她力压楚少中,亲自送她上车,两人还挽了手,曾十分亲热的耳语。 只可惜也不知这两人后来说了些什么,罗子文说姚小姐上车之后,世子脸色阴沉,回来之时也无人敢问。 陆执虽说正值妙龄,却还未红鸾星动,对女子向来不假辞色,当时他护持的举动还引得不少人吃惊。 只可惜待他回府不久,妖物来袭,最终咒蛊发作昏迷,至今未醒。 长公主就算心中有疑惑,也无法再追问。 如果没有陆执中蛊一事,这位姚小姐送礼一事自然引不起长公主的兴趣。 在她看来,这可能只是少女怀春,陆执救过她的母亲,长得又好看,且出身高门,所以才冒昧送礼。 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这桩案子之中,姚家人嫌疑极重,处处巧合,姚守宁送礼的举动便透着几分怪异。 想到此处,长公主眯了眯眼睛: “竹筒里装了什么东西?” “因是那姚小姐点名要送世子,老奴还未看过。”陆管事说话之时,外面的下人已经抱了竹筒进来。 那竹筒长约三尺,筒身约有碗口那么粗,从外表看来,并不显眼。 她招了招手: “送过来。” 老管事将竹筒接过,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毕竟世子才中了妖蛊,且中蛊与姚家的人有关。 这竹筒好歹也是姚守宁所送,难保其中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敢直接交到公主的手里面。 朱姮蕊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神态慵懒的道: “送来。我当年跟无计在西南不知剿杀多少未成气候的妖邪,寻常魑魅魍魉,还不敢在我面前作怪!若是真成了气候,哪怕就是隔着十丈八丈远,能害我的,始终能害我,躲避又有什么用?” 她的话中带着气定神闲,说不出的霸气风采。 陆无计了解她性格,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那片妖蟒之鳞重新包起放回身上,才示意老管事将那竹筒送了上来。 老管事应了一声,抱着竹筒上前,毕恭毕敬的将那竹筒递到了朱姮蕊的手里面。 那竹筒入手极沉,她抱在怀中,伸手敲了两下: “只是普通南竹。” 陆无计也探了过来,摸了一把: “没有感应到妖气的存在。” 竹筒已经上了年头,顶部有个盖。 朱姮蕊二话不说,将这盖一掀开,露出里面一条卷好的宣纸。 她伸手将这一卷宣纸拉出,陆无计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将先前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变得凝重了起来: “咦?” 不等妻子发话,他伸手就去接那字卷,将其展开。 陆管事听到他的声音,再见他动作,心中一紧,还以为这纸中有古怪。 却见宣纸展开之后,上面横七竖八画了不少墨条,杂乱无章,仿佛只是无知小儿提笔沾墨在上面一通乱挥洒般。 可细观之下,便能发现,那些笔迹乱中有序,布局端正。 一笔一划精巧极致,排列似是随心所欲的点来,却又尽显柳尽舟数十年苦练的功底。 无论是落笔那一瞬的起始,还是挂笔回勾之间的牵连,都将那锋芒尽藏其中,形成于盘龙之势,跃然于纸张之上,韵味天成。 可无论书写之人功底多强,这样一副古怪异常的书画,依旧令人难以摸透书写之人要表达的意义。 “这姚小姐莫非是恶作剧?” 那站在长公主面前的陆管事探头一望,看到眼前这一副画面,吃惊之下不由说了出来。 而朱姮蕊则在丈夫抽走宣纸的刹那,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将手一松,接着宣纸展开之后—— 夫妻对视了一眼,眼中逐渐露出惊疑交加之色。 “儒家之力!” “儒家!” 二人不约而同的喊了出声,难掩脸上的惊喜神采。 “什么儒家?” 老管事听到此处,不明就里,问了一声。 只见那纸上笔画随意乱画,字不成形,画不成画,黑印白字,看不出半分神异之处来。 但既然长公主与陆无计二人露出这样的神情,自然证明此画非同一般。 “传闻之中,” 陆无计强忍内心欣喜,说道: “修出了浩然正气的文人,可以凭借自身的修为、境界,写出一副绝妙丹之作。” 他抓握着手中的宣纸,目光精光闪烁: “字画将成之时,若挂于屋中,有安家镇宅的妙用,使妖邪避逸,令家人身体康泰,百邪不侵。” 反之,“若有妖邪作祟,这股正气则又另有玄妙之用,若力量达到一定程度,可以将其驱赶,甚至斩杀。” 说到这里,陆无计露出笑意: “这种力量,则被称为大儒之力。” “你瞧着!” 第六十九章 柳并舟 朱姮蕊性子急躁,当即将自己的袖子一挽,把绑在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用力一扯。 那才绑好的染了黑血的绷带在她神力之下应声而断,露出里头狰狞可怖的伤势。 未止住的黑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很快蔓延至手指处,她举手往那宣纸滴去—— “公主——” 陆管事一见此景,不由惊叫了一声。 他前一刻才听陆无计说此画神异,后一刻便见长公主欲滴血的动作,大惊失色,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来接,深怕受到妖毒所染的血液将这字画毁去。 却见下一瞬,那血滴入画面之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此画既未装裱,也未有遮挡,照理来说毒血一入画面,立时便能浸透宣纸才对。 哪知那滴黑血滴入纸面的刹那,原本静置的画面,立即‘动’了。 宣纸之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将那一滴本该腐蚀纸张的血液,隔挡了出去! 只见纸面之上那些杂驳无序的笔痕在众人面前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逐渐转动挪移。 黑与白两种色泽相融合,散发出大量的雾气,使得画面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腾! ‘嘶!’ 那黑血受到这股力量的刺激,化为一尾迷你小蛇,在画布之上游走,但紧接着图腾转动之间,散出灰蒙蒙的雾气,顷刻将那黑血吞并。 黑血所化的细蛇之影一被吞噬之后,灰雾大盛,长公主枯腐的手臂处那些盘踞的顽固黑气顿时受到这股力量的刺激,化为无数充满怨念的蛇影。 ‘嘶嘶’声响之中,只见那些黑色的蛇影虽说极力挣扎着想要钻入肉中,却又敌不过阴阳图腾之力。 在这儒家力量面前,邪气迅速分崩瓦解,迅速化于无形。 伤口之上的黑气一旦散开,那字迹便随即停止转动,所有的笔痕再归原位,雾气淡去,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宣纸,被陆无计握在掌心。 “果然是大儒之力!” 这玄妙至极的一幕,令得几人瞪大了眼睛。 “这术法,实在神奇至极。”老管事虽出身神武门,也曾听闻儒家力量的神奇,但时至今日,各家式微,儒门的力量早非昔日可比。 当今世道,王道逐渐衰败,民不聊生,妖孽现世,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儒家凭借字画灭妖之力。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不敢置信。” 老管事叹了一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陆无计强忍内心欣喜,小心翼翼的将那字画卷起,深怕将其玷污。 儒家的力量对妖邪有莫大的克制,可惜却不能抵抗人力,会被人为损毁。 “这确实出自于大儒之手,且其中的浩然正气十分强横。” 朱姮蕊手臂上的伤是那蛇妪所留,此妖已经化形,必非一般的低阶妖物可比。 受伤之后,便吞噬人体精血,朱姮蕊已经使用了宫庭传下来的圣药,却难以将这些妖气驱散。 没想到这副字画,却能轻而易举的将那可怖的黑气驱去。 长公主手臂上的妖气一除,伤势要恢复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陆无计欢喜的令人重新备绷带热水,一面动作轻柔的将这副字放回竹筒之中,抱在怀里如同宝贝,眼神若有所思: “看来,这姚小姐所送的礼物,恰好可解我儿的燃眉之急。” 他虽说对于这卷字画的及时出现感到有些开心,但却粗心有细: “不过也太巧了些。” 长公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异色。 夫妻二人可斩杀妖物肉身,身怀煞气,无惧妖邪,可对于这种邪术又束手无策。 陆无计倒是出身神武门,修的是金刚之力,练的是强横肉身,可他毕竟是武修,事发之后,只有借助于师门。 神武门隐世数百年,虽说门中的武者也是走的刚猛路子,但门派存在多年,也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要破妖蛊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惜却需要时间等待。 偏偏陆执中了妖蛊,昨夜那蛇妪大闹之时,引活了诅咒,言及陆执七日必死,算算时间,这已经是第二日。 儒家的浩然正气对于妖邪有绝对的克制,只要有此画在,夫妻二人严防死守,再抵抗住蛇妪袭击,保了陆执平安,等神武门的人一来,便可以寻到那蛇窟所在,将蛇群一网打尽。 到时众人联手,杀死蛇妪,自然便可解陆执身上的鬼妖之咒。 其实自昨晚蛇妖现世,怀疑陆执是中了妖蛊之后,夫妻二人也想过以一副拥有大儒之力的丹青,‘镇’住儿子体内的妖气。 大儒的妙笔丹青虽说稀少,但以二人身份,自然不难寻得——只是这幅不知名的作品之中所蕴含的大儒力量,仍是强大得远超出了夫妻二人的预期。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还没有真正以大儒力量克制妖邪之时,姚守宁恰在此时,便送来了这么一副字画。 这是巧合亦或是早有心思准备? 就在这时,热水绷带重新被送了上来,陆无计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先替长公主清理伤势,这一次妖力驱除之后,便简单多了。 药粉一洒上去,血便止了大半,将绷带一裹,收拾完之后,陆无计拿了帕子擦手,笑着就道: “当世之中,能修得出来儒家之力的可没几个。” 尤其是这张宣纸上的字,力量之强横,已经超出了夫妻预期。 朱姮蕊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觉得原本缠附在她胳膊上的那股妖气被驱之后,手臂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听到丈夫的话,她接口道: “当年我的老师,大儒张饶之是能写出来的,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去,留下的墨宝大多都收藏于皇室之中,照理来说是没有流传于外间的。” 就算是有,“可张先生的字,哪个不是被高高供起,价值连城?” 陆无计又去摸那竹筒,见那筒身粗糙,外表看来并不起眼的样子:“又怎么可能这样随意一叠,被放入竹筒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姚家与此事有关,阿执因此中蛊,恰在此时,柳氏来访,而她的女儿又送出这么一卷字画,点名要亲自送给我的儿子。” 长公主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怀疑: “是不是早就寻了这画,就等此时?” 一旁的陆管事听到此处,不由说道: “老奴倒听说了一件事。” 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 “姚翝原藉南昭,曾是普通的军曹,却不知有何特长,被当时南昭的柳并舟看中,最终招为女婿。” 这些情况,昨夜陆执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就已经摸查清楚了。 而长公主、陆无计出外搜寻蛇窟的时间,早够他将一些资料补足齐整: “说到这柳并舟,他在南昭也颇有名。” 柳家在南昭算是书香门第,往前一数,祖辈都是读书人,还曾中过功名。 但柳并舟并没有入仕,他才学出众,却是终身困守南昭。 “此人除了学识、名气之外,还有一点传闻……”陆管事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犹豫,显然不是有十足把握的样子。 朱姮蕊眼皮一抬,催促了一声: “说。” “传闻,当年他曾是大儒张饶之入室的弟子。” 第七十章 入室弟(子) 这话一说出口,长公主与陆无计俱都吃了一惊。 当年的大儒张饶之天下闻名,连皇室也对他格外礼遇。 他一生可称为传奇,曾参过神秘莫测的应天书局,传言窥探到了天机。 张饶之不入仕,不为官,却是坚定的保皇一党,身怀浩然正气,是天下文人领袖,却又终身困守南昭,担任子观书院的院长,曾说要为国效力,替大庆皇朝培养学子。 身为书院之长,他自然是桃李满天下,可这些只是挂名,准确的来说,这些书院学生并未受过他本人的亲自教育,更别提是亲传教导的入室子弟。 若是柳并舟真的是他入室的子弟,消息一旦曝露,天下慕名而去的熙熙文生,简直可以踩破柳家的大门。 “奇怪。”陆无计脸上的惊讶之色连那浓密的络腮胡都压不下去,“在此之前,怎么从未听闻过张老师有入室弟子?” “消息是神武门传来的,说未经确认,只是传闻。” 若不是因为此次陆执中蛊,这样的传闻恐怕根本不会引起神武门的注意,并继而提醒陆无计。 陆管事听他问话,弯了弯背脊: “这天下之间,总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打着张先生的名义,自称为先生弟子。” 冒名的子弟多了,便时常会听到有‘张饶之弟子’出现于某地的传闻。 若没有这样一幅修出了浩然正气的字画,对于柳并舟有大儒入室弟子之名的消息,众人恐怕也只是嗤之以鼻,认为只是又一个无耻之徒打着大儒的名义,招摇撞骗而已。 但偏偏有这样一幅非凡的字画,那荒谬至极的传闻反倒显得格外真实。 “奇怪。”陆无计因为过度的吃惊,脸颊抽搐了数下: “在此之前,怎么从未听闻过张老师有入室弟子?” 张饶之已去世,在生之时,从未提及过此事,可柳并舟若真是他的入室弟子,为何不宣扬自己的身份? 他的两个女儿嫁的都很普通,甚至可以称为低嫁。 长女当年嫁的姚翝如今不过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而次女嫁的更糟,苏文房至今漂泊无依,屈尊于县尊之下做一文职,可说一生庸碌无为。 以这副字画的力量看来,柳并舟并非庸碌之人,要是早早放出消息,柳家的人不会混成如今这样的光景,两个女婿说不定也能受他荫萌,平步青云。 朱姮蕊以前也未听过张饶之有入室弟子一事,觉得十分惊讶,再看那装了宣纸的竹筒,便忍不住格外的兴奋: “若柳并舟真是张老师的弟子,那么他的后代,绝无嫌疑!” 她语气笃定。 朱姮蕊先前还因为姚家人卷入这桩案件之中而对柳氏等人充满了怀疑,此时一听柳并舟与张饶之有如此亲近的关系,却又毫不犹豫的信任。 这全是因为在长公主年幼之时,就曾有幸受张饶之亲自教导。 先皇对这个正宫嫡出的长女视若掌上明珠,费尽了很大的心思,终于请动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张饶之进入神都,留了他两年,教她启蒙学识。 那时的皇帝心中,有一个疯狂至极的念头——想要将自己的爱女扶上皇位。 此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的这个掌上明珠,天生神力,聪慧过人,在那时的先帝看来,有女皇的潜质。 这个想法疯狂且又大胆,先帝知道会遭到满朝文武抵制。 于是他费心请出了张饶之,便是想要逼他认下与朱姮蕊之间的师徒名份。 若能有他相助,天下文人儒士,便会是长公主将来当之无愧的庞大助力,会拥她登帝。 纵然女子称帝这一件事会颠覆历史,但只要张饶之愿意,他便可以保护、扶持朱姮蕊终生,保大庆太平。 可惜张饶之清贵无比,不受权势地位所影响,也不受功名利禄所困,无论先帝如何威逼利诱,只愿认教导之名,却不肯收朱姮蕊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最终使得先皇打算落空,并抱憾终生。 当年他曾指出:长公主心性耿直,且拥有天生战神之力,乃不世的安邦护国的绝世将才,却非那个可以力挽狂澜之人。 先帝因这句评价而耿耿于怀,曾无数次怀疑他只是性格执拧狂傲,觉得他可能只是瞧不起女子,认为扶持女帝有悖帝纲伦常,所以不愿出面而已。 此事最终成为先帝心结,数次私下非议说张饶之性情迂腐,无奈顺应朝中文武的心,以爱女心意,选了如今的神启帝养在当时的皇后名下,立为太子。 对于这段过往,长公主自然是清楚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于张饶之的尊敬。 “我的老师,胸怀浩然正气,心有天下、有黎民、有国家,无可能与妖邪相勾结!”长公主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若柳并舟是他的入室弟子,那么写得出来这样一副拥有大儒之力的字画,便说得通了。 “不过柳并舟师承大儒,却甘心卧居于南昭一角。”既能写得出这样功底的字,想必学识是不在话下的。 可至今的柳并舟名声并未广传天下,从陆管事打探的消息之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仿佛志不在扬名立万,仿佛韬光养晦——甚至比起当年的张饶之,还要低调一些。 只是,他的后代血脉搅入陆执中妖蛊一案中,姚守宁又在这个时候送字画上门。 “这又是什么意思?”长公主纳闷不解,觉得自己恐怕疏忽了某些东西。 陆无计想了半晌,也觉得摸不透这其中的玄妙之处,但抱紧了竹筒,长叹了一声: “这样的隐士大多胸有沟壑。”他沉吟半晌,说道: “与其这样胡乱猜测,不如等将来有空,你我二人前往南昭,亲自拜会一下这柳先生就是了。” 长公主也觉得这样的方法很好,闻听丈夫这样一说,先是赞同的点头,接着又露出狡黠的神情: “既然姚家是他的后代,这张字画应该是没有问题。” “不过……” 她话锋一转,看着丈夫,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因姚家而起,这位姚小姐又主动入局,送来的画恰是时候——”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按照张老师当年的话中,既入局中,便是局中人。” 第七十一章 显神威 夫妻俩成婚多年,一个眼神便已经足以明了对方心意。 陆无计‘呵呵’一笑: “既然姚家送了礼物,不如你寻个时机,请这位姚太太带了小姐,过府一叙。” 长公主点了点头,笑着道: “我也正有此意。” 陆执昏迷不醒,她得了此字,确认无害之后,便没了耐心再去思索旁的事,催着陆无计赶紧起身,将画送入陆执房里。 有这位大儒之力的镇压,陆执体内的妖蛊纵然难以驱除,但应该也能暂时得到压制。 陆管事心中也为世子感到开心,见大将军站起身欲走时,又吩咐了一句: “你派人盯牢了这桩案子及楚家、镇魔司的人,同时私下寻找那逃离的马夫。” 柳氏等人的嫌疑暂时因为柳并舟的存在而被排除,那么昨日冲击闹市的疯马中乘坐的苏妙真姐弟的身份自然也暂且被排除在长公主夫妇的怀疑之外。 都是柳并舟的血脉,此事虽说巧合,但在没有实质的证据时,两人愿意相信他们都只是被幕后黑手所利用。 既然这些人被洗清了嫌疑,那么昨日赶车的马夫失踪,就格外值得怀疑了。 陆管事应了一声,匆忙退下。 夫妻二人抱了竹筒,赶往陆执的住所。 此时的陆执院落破损严重,虽然管事已经派人尽力收拾,但损坏的地方还没有得到修补。 而陆执双目紧闭,昏睡不醒,肤色苍白,乌发如云,团了满枕。 他的嘴唇呈现出妖异的紫色,整个人的神魂气息已经弱到似隐若无,原本那张精致异常的面庞之上,透出一丝妖异之气。 最为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血管高高浮起,顶着白皙的肌肤,一条条青影宛如细长的蛇,在他身体下方游走,形成古怪的纹路,仿如诡异的鳞甲,似是要把他神魂都束缚住。 陆无计强忍心急,将竹筒打开,把里面的宣纸抽了出来。 只是不等他将宣纸铺开,纸内的浩然正气似是感应到屋中的妖气,竟凭空飞起,接着飘定于半空之中,卷起的纸张自动摊开,显出其中如盘龙游走般的无序之笔! 那纸张之中字迹一现,顿时神奇至极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只见大字之上那些杂乱无章的笔画由黑化金,仿佛从纸章之上飞旋而出,立于半空之中。 ‘嗖嗖嗖--’ 字迹组合,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诛’,接着化为金芒,朝床铺之上疾斩而下! ‘嘶嘶——’ 就在这时,似是受到了儒家力量变异的刺激,原本平静的床榻之上狂风大作。 随着‘嘶嘶’声在长公主夫妇耳侧响起,宛如蟒蛇吐信,原本躺在床上并无动静的陆执身上随即便涌出大量黑气。 恍眼之间,长公主夫妻二人只觉得陆执好似坐立起身,还未来得及欢喜之时,却见那起身的只是一道从他体内脱体而出的虚幻之影,因速度太快,造成了陆执起身的错觉,而真正的陆执躺在床上,依旧昏睡不醒。 黑影一钻出陆执身体,便化为一只奇大无比的黑色巨蟒,毫不畏惧的冲着那疾斩而来的金芒迳直迎了上去! ‘轰!’ 两股恐怖的力量激烈的碰撞,气流激荡,震得屋内桌椅坍塌,四墙‘嗡嗡’直响。 长公主与陆无计两人仿佛被无形的巍峨高山相撞,急速后退,彼此将手一握,才相互扶持着勉强站在原处。 金与黑相交缠,黑影被金影吞没,但那光影也被浓黑的妖气所腐蚀。 “老书生,敢坏我好事!” 一道尖利至极的声音响起,带着怨毒之意。 只见残余的黑气飞荡于半空之中,再度汇聚为一条黑蟒之影。 蟒口喷吐妖气,眼中红光闪烁,话音刚落之时—— 紧接着,那纸张之上字迹再变,所有笔画组合成一个‘镇’字,往那残余黑气照扫而来。 残余黑气所化的蟒影哪堪这儒家力量的摧残,浩然正气之下,‘镇’字宛若妖蟒克星一般,爆发出宛如小太阳似的璀璨光华。 受这光芒照耀之下,那黑气团中的蟒影发出尖锐的惨叫,接着化为一尾细影,‘嗖’的再钻入陆执的眉心之中。 狂风停歇,妖气收敛。 那妖魂怨气被打散,仅剩残魂借蛊咒躲于陆执身体之中,不敢再像先前一样肆意蔓延于外,‘镇’字令逐渐散了开来,化为长长短短的笔划,重新隐于宣纸,接着自动裹卷,‘啪’的落进陆无计的手掌心。 长公主夫妇强忍内心的惊骇,来不及说话,便极有默契的掠往床铺一侧。 床铺上气流涌转,吹动陆执的头发与衣摆,发出轻轻的声响。 先前脸色还极为难看的陆执此时情况好了些许,嘴唇不再乌紫,脸上那些纵横交错这的恐怖黑纹也随着妖气的淡去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额心正中,浮现出了一道约摸指甲长短的细影印记,强悍的占据着他的眉心,显得妖异而又诡异。 两人双双往那印记看去,却见那印记之中蜿蜒的细影好似已经‘活’了过来,偶尔显出狰狞蛇头之幻像,冲二人张嘴吐信。 “果然是妖蛊!” 陆无计一见此印,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妖蛊一现,证明陆执周身邪气已经被逼至这一方封印之中,只要解决了问题,他便能苏醒过来; 而忧的是此蛇印一现,便证明此蛊已经与他神魂缠至一处,此时再无驱散的可能,唯有彻底将那妖蟒血源一脉连根拨除,方才能令他真正摆脱此蛊。 长公主探他脉息,先前还若隐似无,而此时随着妖气被打散、压制,自然陆执的魂息便强盛了许多。 “大儒之力,好厉害啊!” 儿子情况稍一好转,朱姮蕊的心下不由一松。 她回想起先前目睹的那一幕,不由叹息了一声:“儒家的浩然力量,果然是专克妖邪之物。” 陆无计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神武门修的是自身血气,是武道一途。” 可以剿灭妖邪肉身,煞气、血气重的人,可令百妖畏惧难以入侵。 但对于这种阴邪之术,却又比不过儒家的力量了。 只可惜现如今,天下沽名钓誉之辈太多,真正的儒家力量早就已经势微了。 “那蛇妪可能会折返而来。” 陆无计紧握手中的宣纸,脸上杀机隐现: “将这字贴挂于儿子屋中,将他护住。” “只待儿子一醒,到时你我三人,必能将这蛇妪留在这里,让她有来无回!” 那蛇妪乃蛇蛊亲母,且似是蛇群领头,只要一将她杀死,其余蛇族便不成气候。 到时陆执身上的妖蛊被压制,多的是时间慢慢派人搜寻残余蛇群下落,一旦将其一窝端,陆执身上的妖蛊便不足为惧了。 夫妻想到此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微微一松。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守宁还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那副字已经发挥了玄妙至极的作用,并令陆无计夫妇将她的名字牢记在了心中。 她还沉浸于被柳氏责备的难受里,想到先前母亲的冷脸,却对苏妙真温言细语的眼神—— 想着想着,又要哭了。 第七十二章 哄妹妹 冬葵从没看过姚守宁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有心想要哄她,自告奋勇: “小姐,不如我来帮你研墨吧。” 她也不说话,两泡眼泪含在眼眶中,那双凤眼本来哭得都有些肿,一听还要抄书,委屈又涌上心中,赌气般的想着:再也不理娘亲了。 只是她行事虽不按章法,时常受柳氏训斥,可其实却又是十分听柳氏话的。 因此哭完一抹眼泪,仍是老老实实留在屋里抄书。 冬葵中途进来了几次,见她已经不再哭了,便放心的留在外面,不愿将她打扰了。 大半日过去,姚守宁的内心逐平静了许多。 她抄得有些累,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还未起身,就听到外头似是有细细的咳嗽声传进了耳中。 屋内外都安静得很,冬葵知道她心情不好,进出之间动作都很轻,这咳嗽声一响起,便令姚守宁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家中会发出这样隐忍咳嗽声的,便唯有姚婉宁了。 可近来天寒,她身体病弱,怎么又会来自己屋子呢?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下一刻,她就听到冬葵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大小姐怎么来了?” 冬葵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测,果然是姚婉宁过来了。 姚守宁忙不迭的将手中的毛笔一搁,站了起身来,还未出门,就听姚婉宁虚弱的细声道: “我听说守宁午膳都没有用,想过来看看她。” 她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姚守宁在屋中听到这话,又是担忧,又是愧疚。 姚家地方并不大,家中开销多,以往吃饭,除了姚婉宁因为身体不佳的缘故,需要单独用小厨房外,姚守宁都是和柳氏一起用膳。 可今日她和柳氏赌气,从将军府回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自然午膳是没用去柳氏房中,却没想到这样一个举动,竟会将姚婉宁惊动,并亲自过来了。 姚守宁虽说有些孩子气,可却并不任性,此时听到姐姐声音,心里已经十分懊悔,连忙起身出门,就见清元、白玉一左一右扶着姚婉宁沿着长长的走廊正往这边走。 她身材娇小消瘦,却穿得十分臃肿,两个贴身的丫环可能怕她受凉,外面替她披了一件厚重的斗蓬,令她自己走路都十分费劲,却在看到姚守宁的那一刻,眼睛一亮,冲她招了招手。 “姐姐……” 姚守宁连忙上前去扶她,挽住她胳膊的瞬间,就感觉她浑身都在抖。 “你怎么来了。”姚守宁轻声嘀咕了一句,“明明应该躺着好好休息嘛。” 姚婉宁从斗蓬中伸出手来,与她手掌紧紧相握,细声细气的道: “我听说,你早上跟娘呕气了,连午饭都没用。” 她有心悸之症,说话时感觉中气不足,但眼里却盛满了对妹妹的担忧。 “娘她骂我,又说要收我的话本!” 原本以为已经平静的情绪,在姚婉宁关切的语气下,顿时又有委屈感涌上了心头: “她当着苏妙真的面骂我,说我趋炎附势!”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又红了,想要抱着姐姐哭,但看姚婉宁瘦弱的小身板,又及时将这一泡眼泪含住。 以往姚婉宁总见她笑意吟吟,性情活泼,好似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实在令人羡慕。 可此时的小少女双眼红肿,那眼睛里蓄积了泪珠,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让她不由心都软了。 “乖,别哭了,娘怎么能这么说你。” 她掏出手帕,轻轻踮脚想替妹妹擦眼泪,不动声色的问: “当时表妹也在吗?”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想起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对她的评价,又委屈了。 “先进屋再说。” 姚婉宁捏了捏她的手,二人进了房中,她打发了清元、白玉去烧茶端饭,接着才问姚守宁: “表妹当时怎么说?” 姚守宁抽抽噎噎将自己被柳氏喝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含泪道: “我哭时,表姐就劝娘,说我有错,让她不要在外面训我。” 一听这话,姚婉宁的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 “你是有不对,但也算不得多错。” 她抿了抿嘴唇,将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妹妹小心的揽到自己肩头,拿了手帕爱怜的替她擦眼泪,动作轻柔: “就算主动送礼又怎么了?”她十分护短: “世子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再说了,陆执又救了柳氏的命,送他礼物再正常不过。 姚守宁本来开始听她说话,不停的点头,末了又听她后面一句,先是下意识的点头,接着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道: “我可没有……” 她当时只是想要打消苏妙真的怀疑,所以有意令柳氏误会,此时见姚婉宁也误解,就想要解释清楚。 哪知话音刚一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 姚婉宁点了一下她脸蛋,感受着少女丝滑细嫩的脸颊触感,与她枯瘦的脸截然不同。 “可别解释,解释就落下风了。” 她耐心的解释道: “世子救了娘的命,不管是图他美色还是因救命之恩,礼物送了就送了,为什么要道歉呢?” 姚守宁泪水糊住了睫毛,根根分明,那一双大眼睛纵然有些红肿,却在泪光清洗之下,显出几丝楚楚可怜之意,听了这话一下怔住: “这样说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姚婉宁耐心教导她: “如果娘再问起,你就说世子长得好看,就要送他礼物,不止这次送了,将来可能送的更多。” “娘会生气吧……”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置信这些话是大家一致认为温顺老实的姚婉宁说出来的。 当时柳氏一听她夸陆执,已经火冒三丈了,若是再说下去,便无异于火上浇油。 “反正你承不承认娘也会生气的,这样说反倒能堵了她的口,避免她继续追问。”姚婉宁温声细语的出主意: “而且据我对娘的了解,你要越是坚定,与她唱反调一条路走到底,她反倒会恐慌,耐心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不会刺激你的。” 第七十三章 老实人 说完,姚婉宁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 “自家女儿,还能打杀不成?反正娘来来回回的方法,无非就是禁闭、抄书而已,拿你没有方法,便自然会小心哄你。” “……姐姐,你……” 姚守宁坐直了身体,眼泪都忘了流,神色有些复杂的盯着姚婉宁看,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就见她温婉乖巧的笑道: “你啊,就是平时太老实了,认错又及时,每次娘说什么,你都很是听话、顺从,所以才总会挨娘训斥……” 姚若筠在外求学,柳氏没什么可以教导他的;姚婉宁身体弱,柳氏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又哪里舍得对她大声喝斥。 唯有姚守宁这个小女儿,身体健康,又自小守在她的身边,又听话又会哄人,柳氏那强势的性格在管理这个女儿之时,施展得淋漓尽致。 “本来你跟娘之间,一个愿管,一个愿听,我也不想说什么。” “……” 她哑口无言。 听听,听听姚婉宁说了什么。 她以为姚家里,大哥沉默古板,姚婉宁柔顺而安静。 可此时这个姚家里原本认为最是温婉乖巧的姐姐,竟说她才是个老实人! 苏妙真身上的声音还说她撒谎成性,虚伪愚蠢…… “不过这样一件小事,娘当众不给你脸面,就不应该了。” 姚婉宁并不知道妹妹此时内心所受的冲击,反倒想起她提起苏妙真的种种,皱了皱眉,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几分对这素未谋面的表妹的排斥之色: “你还是不要和苏妙真走太近了。” 柳氏性格她清楚,照理来说,当时这样的重话一讲,必会后悔的。 可有了苏妙真一拱火,下不来台之后,只会越发恼怒。 “我不会和她做朋友的!”姚守宁点了点头,因为哭了一阵,眼圈还有些泛红: “她不喜欢我。” “正常人谁会不喜欢你呢?” 姚婉宁十分护短,说道: “除非她不正常。” 姐妹俩相互一望,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姚守宁破涕一笑,顿时觉得心中的郁闷散去了许多,眼中重新焕发光彩。 “好了,别气了,先吃点东西,不要饿着了。” 她转过身咳了两声,又耐心的哄妹妹: “不就是话本被收吗?到时我让清元出去,给你多买一些。” 姚守宁满心的阴霾被她驱散,听了姐姐这话,又被哄得十分开心,末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姐姐,你信有鬼邪存在吗?” 姚婉宁头也没抬,笑着就道: “我信啊。” …… 直到姚婉宁陪同着妹妹吃完了饭,终于撑不住回去之后,姚守宁想着她当时那句话,仍不由自主的出神了。 在柳氏不信鬼神不信邪的情况下,姚婉宁竟会说相信鬼邪的存在。 这也使得姚守宁颇为惊讶,只是之后冬葵等人接连端了饭菜回来,她再也没有机会跟姐姐说起昨日发生的诡异之事。 自被姚婉宁哄好之后,姚守宁一扫之前的不开心,困在家中抄书之余,只好让冬葵帮她打听消息。 据冬葵所说,孙神医的药铺神秘被人撕了封条,官府派了人查询,却没有查出什么端倪。 再加上这会儿有陆执杀人的案件未破,此事便认为可能是宵小作案,最终不了了之。 一连数日,姚翝早出晚归。 将军府闹蛇、陆执生病一事,已经在神都传开了。 听说长公主认为世子涉案非同一般,认为其中必有人不怀好意,想要陷害将军府,因此以配合调查此案的名义,召集了封地一千精甲,赶入神都城,意欲查出幕后主使者。 医馆闹事的事件涉及到了世子,姚翝受到了各方的施压,每日早出晚归,想要找到一丝线索。 而姚守宁被柳氏禁足了三天后,一直都没有主动低头,这使得柳氏逐渐坐不住了。 气愤褪去之后,冷静下来,她就意识到自己当日说的话可能令女儿伤心了。 姚守宁向来心气大,也放下来脸来哄人,一般不会与她有隔夜仇,可这都三天了,据冬葵所说,她每日都在屋中抄写《慎言》、《戒行》,像是真的生她气了。 中途她甚至特意让人向姚守宁透露了温献容想过来的消息,女儿都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柳氏逐渐有些不安,忍了又忍,这一晚终于再沉不住气了,让曹嬷嬷去亲自哄姚守宁来自己房中。 开始柳氏还担忧姚守宁在气头之上,不肯过来,哪知曹嬷嬷一去,很快就将她带过来了。 柳氏仔细盯着她看,只见她乌发雪肤,双颊红润,目光清澈,精神饱满,不像是难过,心里不由一松。 “怎么这几天都不过来吃饭,真生娘气了?” 柳氏见到女儿,又是欢喜又是内疚,亲自去替她解了披风的带子,交到了逢春的手中。 她抱了一大叠已经抄好的字,听了柳氏这话,就有些意外: “娘不是禁我的足,让我抄书吗?” 几天前的吵架,经由姚婉宁的开解之后,姚守宁早就已经释怀了。 她这个人并不小心眼,柳氏当时只是情急之下出口伤人,她想通后自然便不再生气了。 “娘也只是说说……” 柳氏一听这话,神色间露出几分尴尬的神情: “哪知你这么多天不出门,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姚守宁也不说话,提起当日的事,嘟了下嘴: “我那一天确实不高兴。” 柳氏顺势就道: “娘确实有错,不应该那么说,可你也不应该将那卷字画点名要送世子的。” 她性格霸道强势,可为人也不算迂腐,想起当日情况,觉得自己言语重了,也愿意放下身段向女儿道歉。 这话一说完,就见姚守宁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柳氏见她一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母女二人言归于好,几天冷战的隔阂一下消失了。 “我送世子东西,也是有缘由的。” 姚守宁想起当日没说完的话,此时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娘,我怀疑世子是中邪了。” “……” 柳氏眼皮跳跳,哪里听得这样的话。 第七十四章 和好了 柳氏首先是想发火,其次想起母女二人刚刚才合好如初,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将姚守宁一顿喝斥,又使女儿疏远了。 想到这里,强忍了不快,维持着十分僵硬的笑容,勉强听她说完世子中邪的话,十分敷衍的点头: “是很巧合,白天那个发疯的男人找娘,晚上就有人找儿子了……” 她是一点儿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有人真的中邪,虽说听姚守宁讲得头头是道,心中却是很不以为然,觉得陆执年少且又出身高贵,杀人之后做了恶梦发病,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家中进蛇虽说是很奇怪,但寒冬腊月也不见得就完全没有蛇。 将军府又不是没有对头,昨日看刑狱司的人与他们争锋相对,还起了口角。 说不准是那楚家人故意使坏,抓了不少蛇扔进将军府呢? 这个女儿自小被宠于家中,压根儿没见识过人心的黑暗处,成天看看话本,听着点风声儿,便当是妖怪来了。 她一面应付着女儿,点头如捣蒜,一面心中却想:该给这个女儿找个大夫,把把脉了。 姚守宁见她脸上神色,也知她不信,终于彻底死心,打消了将所有的事向柳氏和盘托出的念头,只有选择性的挑了一些实在巧合的事,半真半假的将陆执中邪一事说给了柳氏听。 哪知就算如此,柳氏脸上的笑容也只是透出两个字:不信! “娘,是真的。”她又强调了一遍,柳氏终于忍不下去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跟你外祖父的字画有什么关系呢?” 她性格强势,能忍不快听姚守宁说这些话,已经是十分克制了。 此时见女儿仍不停的说这件事,柳氏顿时火气又有些压不住了: “你不要跟你外祖父一样,神神叨叨的,真以为他的字有什么神通之力?能克制妖邪?令陆世子驱邪避凶?立即字到病除?” “若是这样,这世上还要什么大夫!” 她胸脯激烈起伏,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平息内心的不满: “我都后悔,不应该跟你说当年的那桩事了。我看你就是受了那些传说的影响,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 “……” 姚守宁哑口无言。 事实上柳并舟的字确实玄妙非凡,能不能让陆执字到病除她不清楚,但对于邪祟之物确实是有克制作用。 毕竟在马车上时,她就曾亲耳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受到外祖父所写的大字镇压,并继而生出想毁字的念头。 可惜这些话她再也不能跟柳氏说,否则好不容易重归于好的母女,恐怕又要因为这一件事而闹得不愉快了。 母女没有隔夜仇。 与柳氏闹了别扭倒也罢了,若是让表姐察觉出端倪,那才真是糟糕。 数次短暂的相处,姚守宁觉得苏妙真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她对于姚家似是有一种极深的怨念,身上的那道声音来历不明,她不敢将自己的底曝露了。 若此时一股脑说给柳氏听,以她对于苏妙真此时爱屋及乌的情感,说不定在谈话间,便被表姐套出话来,到时情况对她就十分危险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唯有沉默。 她发现,从苏妙真到来之后,她与柳氏之间好像生出了无形的隔阂。 本该无话不说的母女,现在却都已经有自己的心事和秘密了。 柳氏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终于被自己镇住,不再胡思乱想了。 见她低垂了头,细碎的头发垂在她脸颊两侧,露出巴掌似的小脸,那脸上绒毛细细,稚气未脱。 这样一看,心中不免又软了下来,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 “守宁,不是娘要说你,鬼神之说不可信。你看的那些话本,什么神啊鬼的,都只是故事传说。” 姚守宁听了这话,既不愿违背本心点头,也不愿意撒谎骗柳氏,只垂头沉默间,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进来了。 “老爷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了逢春的声音,柳氏有些吃惊: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孙神医药铺前引发的死人案子迟迟未结,陆世子的病情已经传遍神都。 不知是不是上回送了礼物的缘故,陆家目前并没有怪罪下来,姚翝暂时官职不变,最近在追查那死者身份以及替苏妙真姐弟赶车的马夫行踪。 因为涉及到了姚家自己,姚翝格外卖力,深怕出了纰漏,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夜半时分才回屋。 今日天还未黑,没想到他就回来了。 母女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柳氏也没心情教训女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姚守宁松了口气,就见姚翝大步入内。 他披了件朱红色的斗蓬,手里握了一大卷宣纸,神色有些疲惫,眼睛下方不止浮现青影,连眼袋都冒出了些,看起来几日功夫就老好几岁了。 “爹!” 姚守宁好几日没见父亲的面,一看到他,不由唤了一声。 听到女儿的声音,姚翝正欲拉披风结的手一顿,脸上的疲倦之色刹时一扫而空,嘴角一咧,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 “守宁来了。” 近日他虽说归家晚,但也听到妻子好像跟女儿闹了别扭: “你在这正好,省得我稍后再跑一趟了。” 他好几天没见到小女儿的面,心中也有些挂念,此时一见爱女气色极佳,只觉得周身疲累都散了大半。 “爹,您坐。” 姚守宁忙不迭的替他拉了凳子出来,又顺手倒了一杯桌上的茶递过去。 柳氏见她殷勤,心中有些酸: “之前也没见你对我如此热情。” 姚守宁见状,又倒了杯茶给柳氏递去: “娘也喝。” 柳氏被她哄得开心,将茶接过,才问道: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有什么变故?” 当日那桩人命官司一日不解决,便如悬在柳氏头顶的一把刀,令她难以真正的放松,尤其是姚翝近来忙碌,更是让她睡觉都不大踏实了。 姚翝解了披风扔给逢春,坐了下来,将女儿递来的茶水一口喝尽之后,才长舒了口气: “变故倒是没有,就是上头一通瞎指挥,白跑罢了。” 他说完这话,就见姚守宁的目光之中露出一丝疑惑。 第七十五章 查案子 按理来说,这桩案子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朝廷本来要求是在案件未明朗之前,是不得对外透露的。 但姚翝早就厌烦指挥的刑狱、镇魔二司,心生反骨。 再加上妻女本身也算本案的见证者,当即就说道: “死者的身份前两日就已经查出来了。” 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并不难查,事情发生当天,兵马司的人走访西城查询,就已经有了眉目。 “是谁?” 姚守宁一听死者身份查出来了,不由有些紧张的问。 “是城西张家巷的一个单身汉罢了。”姚翝见女儿感兴趣,当即说给她听: “此人姓张,单名一个樵字,已经年近三十,既未成婚,独自在家中留下的一栋旧宅居住。” 他没什么手艺,为人也好吃懒做,成日不思干活,将祖上留下的房屋租赁了一半出去,以此作为营生,用以日常花用。 正因为如此,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未娶妻,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日最喜欢的就是出门逛街,凑个热闹,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在附近名声也不太好听,据说有邻居告他偷看附近妇人洗漱。 不过这些话,姚翝就不说出来,深怕污了女儿的耳朵。 “有件事情,说起来就很奇怪了。”他话锋一转,“此人年幼丧母,是父亲独自将他拉扯长大的,母亲去世时,据左邻右舍说,才六七岁左右。” 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母亲去世已经二十来年了,当日大街上,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母亲呢? 姚守宁听到这里,想起他身上蹿起的那两股黑气,不由心中发寒,下意识的问: “会不会是他鬼上身了?” 柳氏正欲说话,姚翝就笑: “他那老娘死了许久,若真有鬼,也早就投胎转世了。” 他这一打岔,柳氏便也跟着问道: “会不会是发了羊癫疯?他疯起来时,神智不清,以为自己母亲未死呢?” 她说的话也有道理,事实上姚翝之前也考虑过。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有意哄柳氏开心,装腔作势道: “可惜审理此案的主官不是你,朝廷临时组派了三司会审,令将军府、刑狱司、镇魔司三方各派人手,监督此案审理,我瞧着他们就是一通瞎指挥罢了,还不如你说的有道理。” 他这话将柳氏哄得忍俊不禁,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太庄重,不由嗔怪似的看了丈夫一眼,末了听他后面的话,又有些担忧: “那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姚翝抹了把脸,露出无赖之色: “查呗!” “上头请了仵作来查这张樵尸体,目前也断定不出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疯病。” 既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死前发疯,那么他临死之前喊的话便是一条线索。 “三方都说此人既然临死前寻找母亲,必定是有缘由的,逼我们一定要找出此人母亲,哪怕是他的义母、姑母、姨母……只要带了‘母’字的,统统都不放过!” 所以近几日来,他跑得脚底鞋都要磨破了,一直在查张樵生平亲属,想要找出与此案有瓜葛人物。 “……”柳氏听闻这话,既是无奈,又有些同情的看着丈夫。 他前些日子侦办的雨后流言一案还未平息,如今又背上了这口大锅。 姚守宁罕见的静默了半天,突然开口问道: “爹,这人的尸体呢?” “尸体停在刑狱司内。”姚翝答了,又有些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镇魔司的人看过了吗?”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 柳氏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说话。 “自然是看过了。”姚翝觉得女儿的问题有些奇怪,反问了一声,姚守宁有些失望: “他们没看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姚翝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姚守宁忍下心中的困惑,找了个借口: “我总觉得那个人突然伤人,像是中邪了,又见惊动了镇魔司,还以为其中有什么缘由呢。” 姚翝不疑有他,笑着说道:“镇魔司的人来,就是因为涉及到了世子,不甘落后,可能想要查探些消息,报之皇上罢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姚守宁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害怕与恐惧。 当日她明明看到这死者身上钻出两股黑气,分别钻入陆执与孙神医的身体中,再加上他死前唤‘娘’,死后又有老太太夜半寻‘儿’,这事儿分明不大对头。 镇魔司的人究竟是看出来了,故意装傻充愣;还是确实本事不足,没有看出来呢? “爹,孙神医怎么样了?” 姚守宁突然问了姚翝一声,他就说道: “关在兵马司内,喊着冤枉,等待判决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一旦判决下来,他可能就会刺字流放,不可能再出妖蛾子了。” 姚守宁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甲,心中却在思索:都是黑气入体,为何陆执病发,孙神医却没有大碍呢? 再者说了,出事当晚,城西老妪唤‘儿’之时,孙神医的医馆被人砸破,至今还未抓到入室的宵小,这也让姚守宁感到不安。 她隐隐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可眼前这些事却像是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她看不透、想不通。 一股不妙的预感突兀的生起,姚守宁总觉得即将会有一件十分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且会祸及到自己的家人。 可这个事情究竟是什么,伤害到她家中的谁,她却又没有半分头绪了。 “爹,爹!” 她突然伸手,搭住了姚翝的肩头: “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莫名其妙的话令得姚翝吃了一惊,却见这个向来无忧无虑的小女儿不知为何,此时愁容满面,一扫之前天真之色,大眼睛中盛满了担忧。 他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反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腕: “爹当然好好的,若出了事,将来你娘骂你时,谁帮你扛住?” 他这话逗得姚守宁内心的忧郁登时不翼而飞,柳氏原本应该翻脸,却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瞪了他一眼: “快别嘴贫了。” 第七十六章 找车夫 姚翝‘哈哈’大笑,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受他影响,微微一松: “爹,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些怪异的。” 她说完这话,深怕柳氏出言打岔,索性一股作气将自己心中的话说出口: “此人发疯之前找娘,而当天夜里,西城也有人说听到了老妇人寻‘儿’的声音。” 柳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飞快的道: “就在当夜,将军府出现了很多蛇,我那天跟娘出门,买糖葫芦时,听说将军府运出去的蛇是以车拉走的!蛇现之后,陆世子就受伤‘病’重。” 种种情况,并非巧合。 “若有怪异之处,您查案之时,要赶紧躲。”姚守宁叮嘱着。 柳氏还是第一次听到将军府出现的蛇如此之多的情况,先是怔了一怔,后面又有些不信,认为只是市井百姓以讹传讹罢了。 不过她知道女儿担忧丈夫,便识趣的没有出声去打断,而是安静的听着。 姚翝点了点头。 将军府闹蛇、世子病重一事,神都已经传扬开了,他知道的甚至比姚守宁更多。 不过女儿关切的心意却令他满足,因此仍是一一答应下来了。 “对了。” 姚守宁说完这些话,仍觉得不大妥,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您要注意那个孙神医……” 因为这桩案子,孙神医的祖宗八代都被扒出来了。 明面上他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实际从那黑气钻入他身体的刹那,姚守宁就觉得他已经是个不稳定因素,说不准哪天与陆执一样,迟早是要发病的。 “您得注意他,看看他会不会病倒,亦或牢中有没有闹蛇……” 她小声的提出建议,虽没头没脑的,但姚翝仍是满脸纵容的应承了。 “还有……”她还想说什么,但柳氏有些无奈的开口: “好了。”她笑着说道: “你爹头上本来有将军府、刑狱、镇魔司三座大山压着,现如今加了你的命令,再添添凑凑,就得像那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头了。” 姚翝闻听这话,喜滋滋的: “让她说就是了,我女儿再吩咐一些,也比那些人说话好听多了。”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只是心中不安,但让她说,她也无法再说出什么来了。 近此时日所见、所听、所梦,皆是不能诉说出来的,苏妙真的秘密目前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以及自己知道了,若说出去,别人不止不信,还容易引发无法估计的后果。 姚守宁以往总向往刺激热闹的生活,但此时随着自己真卷入这样的神秘事件,她又有些怀念以前无忧无虑的自己,以及舒适平稳的生活。 “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柳氏见姚守宁不出声了,突然想起问姚翝回来的目的。 他的公务还没办完,据他所说,死者张樵的亲属应该是还没盘查出来的,怎么今日就有功夫在这个时候回家呢? 姚翝似是也想起来了自己回家的目的,将握在手中的那一卷宣纸往桌面一搁: “我回来,是找妙真、庆春问些话的。” 说话的同时,他一手压纸,另一只手顺势一抹—— 纸张摊开,露出一张男人的画像来。 只见那男人应该上了年纪,留了山羊胡须,五官实在看不出端倪,穿了一身短上衣,套厚袄坎肩。 双脚微分,穿了一条扎裤腿的宽松长裤,足蹬一双草鞋。 这画上的人穿着打扮实在再普通不过,神都城的大街上,十个上了年纪的劳动人民之中,有九个是这样的打扮。 更何况那白纸黑画之下,看不出衣服颜色,脸上、身上也没什么痣、胎记、伤疤之类的印象,乍一看上去,压根儿分不出来谁是谁。 混入人群之中,便如大海捞针。 难怪姚翝找了多天,依旧一无所获。 不等柳氏发问,姚翝就道: “这是根据妙真、庆春二人口述的,那赶车的车夫刘大的画像。” 从案件发生至今,已经过去四日时间了,但查出来的线索并不多,案子几乎陷入了僵局。 提到那失踪的车夫,姚翝纵然再是不愿让妻女担忧,也不由露出头痛之色。 四天的时间,案子依旧笼罩在层层迷雾中,坐镇他上方的会审三司开始重重施压。 三方各自调派出了两个人手陪他查案,令姚翝绝望的是—— 这样查下去,恐怕那闹事的三个地痞都要被查出来了,这车夫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真的是邪了门。 他死了! 姚守宁凑过去看的第一眼,心里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说来也十分奇怪。这画实在是粗糙,根本难以辨认,可她在看到的一刹那,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来了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身影。 此人背脊微偻,手长脚大,穿的是灰色短布上衣,外罩青色补丁袄子。 戴了一顶草笠,腰间别了个烟袋子。 他的脸有些消瘦,皮肤呈古铜色,皱纹遍布。 大大小小的褐色老人斑极多,将他脸上所有的痣都隐藏在这些斑点里头。 在姚守宁眼中,这老头儿的模样一现,顿时与被姚翝手掌压着的那张宣纸内的画像相重叠,接着取而代之,映在了纸张上头。 她先是被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情景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下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强忍内心恐惧,咬紧嘴唇瞪大了眼极力在老头身上搜寻。 他的脸上没什么特色,光凭嘴说,姚翝很难找得到人。 姚守宁想帮自己的父亲,早日将人找到,使案子了结,不使他再奔波。 看了两眼之后,姚守宁终于在老者手背的虎口处,找到了一条约半寸长的疤印,像是曾经此处受过伤,留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伤痕。 确认了老汉身上的印记之后,姚守宁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不敢再往那纸上的诡异‘人影’看去,身体微微的颤抖。 片刻之后,那画上的人影诡异的消失,仍是先前画得十分粗糙的样子。 姚翝全然不知爱女内心的恐惧,说道: “画成这个样子,找了四天都没有下文。” 有三司施压的情况下,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调动了,将神都城翻了个底朝天。 抓的人多得牢中都要装不下了,浪费了大量的人力,可一一排除之后,却十之八九都并非从江宁进入神都的车夫。 第七十七章 他死了 虽说仍有少部分人仍有嫌疑,无人证明其身份,但姚翝却凭借兵马司指挥使的经验,敏锐的感觉这些人都并非自己要抓捕的人。 而拜此次大规模的抓捕行动所赐,不少曾隐匿于神都城中的作奸犯科之辈也被缉拿归案,有些甚至是通缉了多年的大盗,平时藏头露尾隐于闹市,此次却都阴阳差错的被一网打尽了。 姚翝忍不住苦中作乐的想:若非此次案件自己也牵涉其中,说不准来年京察考核之后,自己光凭抓捕罪犯的业绩,头顶的官帽说不定还能升升品级,将坐了十年的位置往上挪一挪。 “江宁那边,已经有差衙前去捉拿刘大的家人。”他有些无奈: “我回来就是想问问妙真、庆春,请他们看看这画得像不像,也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这赶车的马夫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他看了柳氏一眼: “稍后可能还要让他们姐弟去兵马司的大牢,帮忙指认抓捕的人,看看马夫有没有隐藏其中。” 姚守宁对于自己的预感已经很有信心,闻听这话,连忙忍下心中的害怕: “爹……” 她唤了一句,引起了姚翝注意: “这个人会不会是死掉了?” 这话一出,令柳氏与姚翝都吃了一惊。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了呢?”柳氏下意识的反驳,曹嬷嬷在一旁听得分明,也点了点头。 姚翝回过神来,笑了笑,问女儿: “为什么这么说?” “您也说了,此次全城搜捕这马车夫,是得到了三司辅助的。” 大庆近几年国况日下,可长公主与将军府联手之后,使得陆家的实力强劲; 同时楚家也非一般人,镇魔司的太监也颇为厉害,三方联手,全城挨家挨户的搜一个逃遁的马车夫几天没有消息,这明显就是不正常的事。 “这只是一个车夫而已,又非经验老道的江洋大盗,怎么会迟迟找不到一个大活人?” 姚守宁虽说年少,对查案之事也不大了解,可她话本看了不少,再结合自己的神奇的预感,说出口的话倒与姚翝心底的隐忧不谋而合。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了几分。 “除非他人已经死了……” 姚守宁见父亲的神色,心中也有些虚,小声的补了一句。 但姚翝对她信任至极,压根儿没想到其他,只是有些惊讶的看了女儿一眼,接着叹息: “守宁懂事了。” 仿佛这几日功夫,她一下成长了许多,说的话也条条有理,不像以前还着些孩子气。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他的表情变得严谨: “一个江宁来的车夫能有什么本事?据妙真所说,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贫苦老汉而已。” 在当时混乱之下,害怕惹了祸事,趁机逃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问题难就难在此时的他失去了踪迹。 出动如此多人,仍是寻他不到,摆明了此事有鬼。 姚翝也隐隐担忧,此人恐怕是死了。 但一个大活人离奇死亡,这桩案子自然就更加的离奇。 细想之下,一个赶车入城的老头冲撞了贵人,关键时刻突然失踪,有可能是死了。 他一个外来老汉,与人无冤无仇的,谁要杀他呢? 偏偏这桩案件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同时还牵扯了一条人命,接着涉案的关键人车夫也死了——无论姚翝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有幕后黑手主导这一切,要杀人灭口似的。 姚翝越想越烦: “若是如此一来,案件就麻烦了。” 他赶的是送苏妙真姐弟的车,事发时柳氏母女也在现场,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此事与姚家脱不了干系。 细查之下,姚翝找了地痞闹事一事肯定捂不住,到时恐怕浑身长了嘴也难以说清。 柳氏也想通了其中缘由,心中也不由有些担心。 不过她并没有再纠结此事,避免让姚翝更加心烦,只是说道: “希望这些被抓的人中,就有这逃遁的车夫。” 说完,又叹道: “只是牢中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妙真年纪不大,又是养在闺中的女子……” 苏庆春虽说是男子,但性情腼腆,“牢里抓捕的都是犯罪,恐怕走上这一遭,要将这两个孩子吓得不轻的。” 柳氏说着,面上不由露出怜惜之意。 姚翝就安抚她道: “你放心,有我看着,不会出事。”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车夫这个人。 “早些将案子了结,也是一桩好事。” 柳氏又有些担忧,问道: “若是这些人中,都没有车夫……”她顿了顿,“又会如何呢?” “活人见人,死要见尸。” 迟迟寻不到,时间越是拖延,情况越对姚翝不利。 刑狱中派来监督办案的差人已经开始阴阳怪气,话里行间暗指此事与他有关,所以他拖延着不肯办事。 只是这些话没法与妻女说,唯有姚翝自己扛起。 不过纵然他不说,夫妻连心,柳氏从他脸上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再一想到这事儿的后果,不免脸上露出愁色。 “我也想看看,此事究竟是哪个在背后搞鬼!”姚翝咬紧了牙关,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些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不想管,但涉及到了家人,我也不愿含糊过去!” “放心就是了。”末了,他调整了语气,看向妻女时,又露出笑意: “我可不能出事,还要尽量保住你姚太太的体面呢,不然将来骂人都少了底气……” “胡说些什么,没个正形!”柳氏嗔怪的说了他一句,本来满心担忧,但在他不正经的话语之中,那担忧又逐渐被压入心底。 说完这话,柳氏忙不迭的唤了逢春去请苏妙真姐弟,姚翝近来少有时间陪家人说话,正好趁着这功夫忙里偷闲,与柳氏聊些家常事。 “对了,妙真近来与婉宁相处挺好的。” 柳氏说到这里,不由看了姚守宁一眼,心中暗叹人与人之间需要缘份。 原本姚守宁是最期盼苏妙真到来的人,哪知真将人盼来了,她倒是不喜欢了,对人爱搭不理,还喊着不愿跟人交朋友。 第七十八章 她隐瞒 反倒是平日话不多的姚婉宁倒与苏妙真极谈得来,柳氏说道: “两人都是贞淑娴静的性子,妙真时常去婉宁院中坐坐,我瞅着婉宁的精神都要比之前好了些。” 姚翝仔细的听她说话,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也露出笑意,软化了满脸凶狠的神情。 姚守宁听在耳中,倒有些吃惊。 若是其他时候,她可能要说柳氏偏心。 姚婉宁身体不好,柳氏一向认为她性格跳脱,不允许她时常过去打扰姚婉宁清静的。 可此时从柳氏话中听来,仿佛苏妙真时常去寻姚婉宁说话,她不止不指责,反倒认为两人性格相投。 不过她此时的心思并没有在柳氏身上,而是听到姚婉宁与苏妙真成为了朋友的时候,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她近来乖乖呆在房中,明面上是听从柳氏的话要禁足,实则是消化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倒没想到这几天功夫,两人竟已经如此亲近了。 若是以前,姚守宁听到此事,必定有些吃醋,可这些天来经历了如此多事,她第一反应,竟想起自己被禁足那日,姚婉宁来自己房中说过的话了。 那时姚婉宁让她离苏妙真远一点,可转头姐姐就与苏妙真往来密切,莫非是有什么缘由? 她猜不出来姚婉宁的想法,不过想到苏妙真身上那诡异的声音,她倒真有些替自己的姐姐担忧。 姚守宁心中想着事,苏妙真恰巧就进来,将柳氏夫妻俩的谈话打断了。 “姨母找我?” 她人还未进门,便先唤了一声,接着进来之后看到坐在屋中的一家三口,愣了愣,接着曲膝福礼: “姨父也在,守宁妹妹。” 她虽说还在孝中,但毕竟是暂居在姚府,因此并没有一身素白,不过仍然装扮得很是朴素。 头上簪了一朵简单的白色小绢花,上身穿浅色窄袖小袄,下身配青色裥裙,身材纤细,简单的打扮越发显得她清丽无比。 柳氏见她一来,笑意都真诚了几分: “妙真过来,你姨父有话问你。” 柳氏这人性格虽说强势又重规矩,可她一旦真心亲近一个人,却又不同了——规则都是弹性的。 从她与苏妙真讲话,就看得出来苏妙真在短短几日之内,获得了柳氏的真心对待,话里行间透出的亲昵骗不了人,一点儿没把她当成一个在此之前从未见面的陌生人。 姚守宁心中警惕,觉得这苏妙真实在是很有本事,毕竟她娘可不是一个好讨好的人,此时却对苏妙真笑脸相迎。 苏妙真点了点头,闻听这话,便移步上前,一眼就看到了被姚翝压在掌下的那叠宣纸。 以她聪慧,自然知道了姚翝夫妇唤自己过来的目的。 “妙真,这是前两日根据你与庆春口述,所画来的刘大画像,你看有没有差错?” 姚翝有些无奈的问了一声。 事实上在画像画出来的当日,就已经请苏妙真姐弟看过很多回了。 苏庆春当时被死去的马匹弄出来的血腥场景吓得魂不守舍的,再被叫去兵马司绘画时,回想当时的场景也满脸煞白,勉强说了一些车夫特征之后,连看也不大敢细看,只确认了个大概,便匆匆点头说是。 而苏妙真倒是仔细看了,也说很像,几乎与刘大并无二致。 只可惜两人确认之后,官府随即发布了告示,至今仍没有找到人。 苏妙真听到这话,仰起了头来,脸上露出几分忐忑,匆匆看了那画像一眼,接着忙不迭的点头: “姨父,是他,就是他!” “表姐看仔细了吗?” 姚守宁见到此景,忍不住出声问道。 她不知是不是对苏妙真生出了偏见,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怯畏是装出来的,像是想要急着将此事忽悠过去。 “当然是看仔细了……” 苏妙真听到姚守宁的问话,顿了顿,接着才极好脾气的解释: “刘大爷身上穿的,就是这样子的打扮,长相也是一样的。” “还有没有其他遗漏的?” 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柳氏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出声制止。 苏妙真抿了抿唇,露出苦思之色,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 “像是戴了一顶斗笠。” 她这话先前可没说过!虽说大街之上戴斗笠的人也很多,这样的条件实在太模糊,但毕竟也是一条线索。 姚翝倒没想过这个少女有意骗人,只当她当时精神恍惚,疏漏了而已。 闻听此话,精神一振,接着又问: “你还能想得起来什么吗?” 苏妙真苦思半晌,接着摇了摇头: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她说着说着,眼圈又有些泛红: “对不起姨父,当日出事之后,我也吓得不轻,刘大爷什么时候逃走的,我竟全然不知。” 柳氏见她这模样,心疼无比,忙不迭的去拉她的手: “你还是个孩子,当日马匹发疯又与你无关,见到死马,又看到杀人,吓住了想不起来也是常事,可别往心里去。” 姚守宁心中生疑。 她回忆事发当日的情景,柳氏自报家门,苏妙真听到之后连忙出身,接着揭破她自己的身份,与柳氏相认。 唤出苏庆春的时候,苏庆春被死了马的惨烈场景吓得不轻,当场呕吐,连头都抬不起。 相较之下,她口齿清晰,姚守宁与柳氏离开的时候,分明看到她低垂着头,拍着弟弟的后背,安抚他的情景。 这样一个女子,她说她被当时的情景吓住,姚守宁压根儿不信。 不过事情若是与她无关,她为何要隐瞒呢? 毕竟马车发疯,冲击人群,导致有男人发疯,追砍百姓等,桩桩件件都与她扯不上关系,早日找到刘大,只会洗脱她的嫌疑,她没有隐瞒的道理。 除非…… 这些事情都与她有关,且关键点就在那车夫身上,所以她不愿姚翝等找到刘大此人。 那么如此一来,姚守宁又觉得困惑无比。 若这些事与苏妙真有关,她是如何做到这一切,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混乱之中,柳氏都险些死于非命,若不是陆执相救…… 陆执!姚守宁想到这一点,有些懊恼,她怎么把陆执忘了? 第七十九章 说假话 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曾经提到过,她的前世与陆执有关系。 虽说那道声音当时没提她与陆执前世的关系,但在后来去拜访陆府的马车上,那声音曾经提出过一个交易——只要苏妙真毁去柳并舟的字画,便给她一个被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既然这‘一见钟情’的机会可以打动苏妙真,那么说不定前世这两人是有缘的。 这样一来,如果苏妙真的目标是陆执,那么她干这些事,便也勉强说得通了。 只是姚守宁还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毕竟当时出事之后,陆执杀了人,惹上了官司不说,同时还因为黑气入体,使得府中闹了蛇患,还受了很重的伤,满城皆知,苏妙真与他若是前世的情人,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她咬了咬嘴皮,倒是想起前几日与柳氏闹别扭。 当时她主动送了柳并舟的字画给陆管事,并言明让他一定要交到陆执之手,引得柳氏勃然大怒,斥责她趋炎附势。 姚翝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陆执对柳氏又有救命之恩,自己送礼的举动都被柳氏认为不合理,那么苏妙真与陆执之间的差距,那就更大了。 一个长公主与神武大将军的独子,皇帝是他舅舅; 一个母亲早逝,父亲漂泊多年,至今还没有正经的官职,如今姐弟两人暂居于亲戚家中。 若无特殊情况,她与陆执几乎是不可能有瓜葛。 而如今这桩案子,则是将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牵到了一处。 姚守宁已经隐约摸到了一点思路,再想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提及过陆府闹蛇,‘它’有驱蛇之法,像是处处都在为她铺路,姚守宁心中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但她还不清楚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这个名为刘大的车夫,苏妙真不知有没有参与此事,以及那死者身上的黑气究竟是何来路…… 她心中越想越怕,既怕苏妙真身上那隐藏意识的诡秘手段,又怕她知道自己可以听到‘它’的存在,到时不知会如何对付自己。 而烦恼之中,又夹杂着蠢蠢欲动的好奇。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却是逢春带着苏庆春一道过来了。 “姨母、姨父、表姐。” 他为人有些腼腆,来了姚家几日,也是惶恐不安的,见到屋中的众人,先一一行礼问好,甚至连曹嬷嬷都拱了拱手,最后才忐忑的看了苏妙真一眼,轻声唤了一句: “姐。” “庆春,我想你帮我再看一看这幅画。” 事关案子,姚翝神色一整,双指并曲,往宣纸上叩了叩。 ‘咄咄’的响声里,苏庆春抖了抖。 姚翝长得人高马大,外表又极为凶恶,与他的父亲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外形、性格,使得他在这个还十分陌生的姨父面前十分的拘谨,甚至有些畏惧。 但听他说的话后,仍硬着头皮上前了一步,看向了被他压在掌下的宣纸。 他看了半晌,便脸色煞白,很快将脸别开了。 苏庆春的神色令姚翝有些无奈,他只好放低了音量,尽量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 “你看看这画上的人,像刘大么?” 苏庆春缩着脖子,紧闭着眼,咬紧了嘴唇无声的点头。 “爹,您这样问有什么用!” 姚守宁一听就有些急了,说道: “我看这画上的人就没什么特色,男的、老的、瘦的,几乎都长这样了。” 不等姚翝说话,她的目光就落到了苏庆春的身上: “表弟,你再想一想,这车夫究竟还有什么特色?” 她目光落到了画上,那画像此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刘大的影子已经牢牢印于她的心中。 “比如他身材多高,脸上可有什么痣、疤、胎记之类的没有?穿的衣裤又是什么颜色?” 这些话官府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姚守宁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回答道: “刘大爷比庆春稍高了半个头,脸上倒没注意有什么特别醒目的痣、疤、胎记的,当日像是穿了一件褐色的上衣,青布袄子。”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就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不止。 毕竟年纪还小,姚守宁的城府并不深,掩饰心机的功夫也并不到家,哪怕极力伪装,她的吃惊却仍被苏妙真看在眼中,不由怔了一怔,笑着问她: “怎么了,守宁妹妹?” 她神情温婉,说话温声细语,嘴角微勾,看起来温柔可人,半点儿都不像是会杀人要命的心狠手辣之辈。 可是姚守宁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之前‘看’到的刘大身影。 此人分明穿了灰色短打上衣,配青布袄子,苏妙真却偏偏说是褐色上衣。 是时间久了记不大清楚,还是她有意说错,想要误导查案的人? 她心中想着事,一面咬着嘴唇,拼命让自己镇定,深怕自己沉不住气,再露出破绽,让苏妙真起疑。 “就是有些好奇,表姐竟如此好的记性。” 姚守宁极力挤出一丝笑意,随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她,又问苏庆春: “表弟,你再想一想呢?这车夫的脸上,可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斑、伤之类的?” 她殷切的盯着苏庆春看,一下就将苏庆春的脸看得通红,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听了她的话后,点了点头: “好像刘大爷是有满脸的斑。” 人上了年纪之后,脸上或多或少都会长斑,他说的这一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不过姚翝见女儿似是对这事儿极感兴趣,反正苏庆春对他恐惧非凡,他也乐意纵容着女儿的脾性,任她去向苏庆春提问。 “爹,有满脸的斑!”姚守宁虽说是已经‘见’过刘大的模样,算是变相作弊才引导着苏庆春回忆成功,可得到表弟回应之后,却令她对引导苏庆春的把握大增。 姚翝含笑点头,应和她道:“回头爹让人将这些特点记到告示中去。” “还有呢?表弟,这刘大的眼睛长什么样呢?是大是小?距离是远是近?” 她问的这些话,其实官府的人都已经问过了。 第八十章 有恶意 不过当时苏庆春见到差衙,便已经吓得魂不守舍,而苏妙真态度含糊,自然答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再加上负责画画的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知道这两人是姚翝的亲戚,大家同是公门中人,为的就是混口饭吃。 这个世道死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无非杀人的是长公主的独子,所以本案才要严查而已。 对众人来说,反正事不关己,自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画成这副模样交差了事。 “眼睛不大,眼距较远……”苏庆春不敢看她,却努力回想,在她有意无意的提示下,确实想起了许多的东西,说出了刘大一些特征——例如头发稀疏,有咳嗽声等。 “穿的衣服呢?” 姚守宁依照脑海中的记忆,不着痕迹的给苏庆春提醒。 一个有意提示,一个努力回想,倒真让苏庆春想起了不少东西。 “是不是长至这里,”姚守宁手往大腿处一比,解释道:“我看有时郑叔也爱穿这样的衣裳,说是赶车方便。” “对对对。” 苏庆春点了点头,记忆像是被她唤醒: “我记得那天,刘大爷穿的是灰白上衣,外罩青布小袄……”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下意识的抬头,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表弟说的话与她并不一致,而根据她‘看’到的刘大模样,显然苏庆春是个老实人,比她更加真诚。 这件事涉及大案,苏妙真却有意隐瞒,爹娘都在这里,听到她的话与苏庆春前后不一。 姚守宁想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装出有些吃惊的样子: “是灰白上衣吗?可是刚刚表姐说是褐色上衣。” 她说完,却见苏妙真半点儿都不露慌张之色,反倒有些困惑一般: “是穿的灰白上衣吗?”她镇定自若,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苏庆春原本十分笃定,被她一看,不知为何,隐隐又觉得心虚中夹杂着一丝忐忑,犹豫着道: “应该,应该是吧?”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苏妙真歉疚一笑,半点儿都没有撒谎后的心虚之色: “当日事发突然,我可能受了惊吓,记不大清楚了,这样一想,刘大爷穿的确实有可能是灰白上衣,配青布袄子。” 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说法。 姚翝与柳氏不疑有他,闻听这话,俱都点了点头: “惊吓过后记错也是正常的,回头我修改了就是。” “……”姚守宁含恨看着这一幕,觉得此时的苏妙真简直是阴险狡诈,装出柔弱可怜的样子,专骗老实人。 她心中有些无语,但也知道这会儿不再是继续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的好时机,只得忍气再问苏庆春: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特征呢?比如他时常赶车,手上有没有老茧?亦或是做活之中,有没有受伤等。” 她循循诱导,苏庆春像是再想起了一件事: “手上,好像左手有伤!有次我出马车透气时,看到他手上虎口处有一道印痕。” …… 姚守宁将自己看到的刘大身体上的一些特征都引导苏庆春说出来之后,才松了口气。 她说了半天话,拿了个杯子为自己倒了杯水。 姚翝也露出喜色,将桌面上摊开的画像重新卷起,一面吩咐逢春将他的斗蓬取来。 他这样子,像是回来没多久又要出门,柳氏有些心疼,起身接了斗蓬亲自替他披上,一面仍是劝道: “不如吃了饭再出去。” 姚翝摇了摇头: “这桩案子拖了许久,三司已经不允许再拖下去,定了最迟期限,必定要明日午时之前,将这刘大的踪迹找出来。” 他先前不愿妻女担忧,回来说起这桩案子时,提都没提此事。 “现在有了庆春的补充,便可以排除不少无关者。” 穿的衣服、装扮可以更换,但他左手上的一条疤却是一条十分鲜明的线索,到时排查起来便方便一些。 “今日我连夜找人,明日上午派人回家接妙真、庆春,希望可以逮到这逃遁的刘大。” 到了这个地步,姚翝寄望于这刘大未死,只是情知惹祸,躲了起来而已。 柳氏听他这样一说,也知道事情轻重,没有再劝下去,只是让人为他准备了一些厨房烙好的干饼,让他出门的同时可以填腹。 姚翝急于办差,匆匆回来,又急忙离去。 留下的屋中几人中,苏庆春说完了话,又变得害羞安静,柳氏有些为丈夫忧心。 而姚守宁虽然知道刘大死了,姚家会惹上麻烦,但她内心之中又隐约觉得姚家只是有惊无险,不会出太大问题。 虽说这种感觉好没由来,但接连几次预感成真,让她对于自己的这种直觉颇为信任。 因此她反倒不大急了,只是借着喝水的动作,偷窥苏妙真。 从仅有的几次接触看来,这个表姐身上迷团重重,但可以肯定她有很大的问题。 “姚守宁在注意你,对你有敌意。” 就在这时,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再出现提醒。 “……”姚守宁听到此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脑海都空白了两秒钟。 就在此时,见苏妙真转过了头,笑着问她: “守宁妹妹,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这一刻的笑容,落在姚守宁眼中竟比当日恶梦之中‘胡妙真’夜半敲门还要可怕,仿佛披着人皮的精怪,内藏恶念。 “没有。”姚守宁用尽浑身力量,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痛之下她回过神来,勇敢的迎上了苏妙真的目光,迫使自己不露出心虚、害怕的模样。 她强作镇定的摇了摇头,指望自己多年撒谎蒙蔽柳氏的经验,锻炼出哪怕惊恐万分,依旧面不改色的能力,极力避免自己嘴唇颤抖: “就是在想,刘大究竟藏在了哪里。” 苏妙真目光幽深,也不知信了没信。 姚守宁想到她身上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她信了没有。 ‘它’的存在着实可怕,竟能感应到周围人的敌意,自己纵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想必她也不信,反倒还会警惕,认为自己是在蒙蔽她。 第八十一章 预知事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索性故意道: “他是江宁人,受姨父所托才送你们入神都,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却能躲过官府的查询,我觉得很有问题。” 姚守宁拼命想忍住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在苏妙真目光之下,装出超凶的样子,试图如那声音所说,表现出对苏妙真的恶意: “表姐知道他在哪里吗?” “守宁!”柳氏一开始听她二人说话还没以为意,紧接着听到女儿这样一说,觉得不对劲,喝了她一声。 “本来就是嘛!” 反正苏妙真身上的那道隐藏意识认为自己虚伪愚蠢,又会狗眼看人低,她也没必要再与苏妙真装腔作势,借着这个机会,装出娇蛮任性的模样: “我们家本来好好的,表姐一来,就惹来了这桩祸事……” “你闭嘴!” 柳氏没料到她会如此失礼,当即脸色一变,喝了女儿一声。 “我以为你反省几日,便会懂事,没想到你越发娇纵,给我回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出门!” “娘就会偏心他们,回去就回去!” 她眼圈一红,扭头就往屋外走。 冬葵被这母女俩的阵仗吓住,但见她一走,又担忧她伤心,连忙匆匆向柳氏行了一礼之后,往姚守宁追了过去。 姚守宁一路冲出母亲居所之后,才止住了脚步。 “小姐……” 冬葵见她停了步子,以为她在伤心,小心翼翼的唤了她一句。 哪知她转过了头,脸上没有眼泪,神色十分平静,不像是生气后的样子,反倒脸色煞白,似是身后有鬼追一般,满眼压抑不住的慌张。 “您……您刚刚……” “唉。” 姚守宁叹息了一声,只觉得心脏跳得又快又急,‘砰砰’的响声几乎要压过自己的叹息。 先前在柳氏房中,她是故意借着机会发脾气而已。 此时一出房门,后怕涌上心头,手抖得十分激烈,几乎难以控制住。 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实在诡异,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探着自己的举止。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十分谨慎,却没料到一举一动仍逃不过‘它’的注意,且能感应到自己的敌意。 那一刻姚守宁不知所措,害怕‘它’知道自己可以窥探到‘它’的存在,也担忧苏妙真注意到自己。 刘大死的神不知鬼不觉,陆执黑气入体,都令她无比的畏惧。 当时想到了这道意识对自己的评语,便顺势发了一通脾气,坐实了‘狗眼看人低’。 而与柳氏争吵,也只是想让苏妙真看到自己母亲对她的维护,希望她不要对姚家充满敌意。 可惜这些话,她竟不知能和谁说,只能闷在心里。 经历过刚刚的惊魂,姚守宁根本不敢露出端倪,仿佛与冬葵的一举一动也有人在暗中窥视。 “我娘就是偏心。” 她故意大声的喊了一句,又觉得有些没意思。 她性格洒脱,在自己家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景,有话不敢明说,还要装腔作势的演戏。 若说一开始的委屈只是装出来的,此时想到这一点,倒真有些悲从中来,眼中蓄积了眼泪。 这一次她不是有意要气柳氏,可柳氏却比之前还要生气。 姚守宁本来认为母亲要禁自己的足好些天时间,哪知当天夜里,逢春就来了她的院子,为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好的消息——长公主朱姮蕊派人前来拜访了柳氏,邀请她明日带着姚守宁、苏妙真姐弟过府一叙。 “逢春姐姐坐一会。”姚守宁见她一来,忙不迭的让冬葵搬凳子。 冬葵以为她要向逢春打探柳氏有没有生气,也很殷勤,不止搬了凳子,还忙着烧水泡茶。 柳氏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再说今日母女俩闹别扭,逢春也看在眼里,见姚守宁邀请她,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爹那边事情解决了?” 姚守宁问了她一声,逢春怔了一下,就道: “老爷傍晚出门后,还没回家呢。” 也就是说,姚翝那边事情还没解决,车夫还没有踪影。 “那长公主为什么会派了人过来邀请我们?” 姚守宁喃喃自语,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送出去的那一副柳并舟的字,她有很强的预感,长公主恐怕是发现了字的神异之处,也怀疑陆执的病是当日闹市杀人而引起的。 毕竟将军府闹蛇、老妇寻‘儿’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怕是已经查明了一些事,所以想要见见涉及其中的柳氏等人。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有些烦闷。 “我也不大清楚,但那位前来传消息的女将说,公主可能要问当日西市的案子。” 逢春说这话时,有些小心翼翼。 当日的事情发生之后,姚守宁昏睡不醒,柳氏便吩咐家里的人不要多提,怕女儿再做恶梦。 可明日长公主要问起这事儿,躲也躲不过去,柳氏担忧女儿到时被问个措手不及,因此派逢春过来时,暗示她先跟姚守宁说一声,让女儿心中有个底。 她这样一讲,姚守宁的脸上就现出烦恼之色。 “世子好些了吗?” 前两日她一直被禁在家中,虽说有冬葵打探了些消息,但毕竟不如将军府的人自己说的来得更准确。 “世子没有好,听说那日受了惊吓之后便生了怪病,如今卧病在床,请了好几个御医轮流把脉呢。” 近来神都城陆执生病一事已经捂不住了,他是为了救柳氏而出事,因此将军府的人过来时,柳氏便关切的问了几句,逢春当时也在屋中,自然也听在了耳里。 姚守宁听了这些,心中不免为陆执有些担心。 不过事已至此,再是烦恼也没有用,明日到了将军府,陆执的情况如何一问便知。 她又问了逢春几句,但逢春所知也很有限,因此两人说了会儿话,逢春便告辞离去。 这一晚姚守宁心中装了事,翻来覆去之间,不知何时才入睡的。 她一闭眼睛,便似是已经入了梦,进入一间陌生的房屋之内。 屋内黑气翻腾,腥风阵阵。 隐约可见远处有一张床榻,上面躺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一具尸体,她心中发毛,忐忑不安的走了过去。 越走得近了,那围绕的黑雾便越浓郁,其中传来‘嘶嘶’鸣响,仿佛蛇群吐信。 第八十二章 恶梦惊 脚底之下已经被黑气缠绕,仿佛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密密实实如同水草一般缠住了姚守宁的双足,蜿蜒顺着她的脚踝游移。 “救命!救命!” 姚守宁吓得大声呼救,用力跺脚,却又觉得那脚踝被越缠越紧,令她难以逃脱出去。 前两回恶梦,她神不知鬼不觉被困入梦中,却又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 可这一回做的恶梦,她明明知道是梦,但意识像又被强留此处,无法离去。 她大声呼救,可是梦中谁能救她? 就在这时,只见床铺之上似是有微弱光亮传来,这一点光芒在黑暗之中显得万分醒目,姚守宁一见此景,含着两汪眼泪,跌跌撞撞的往床铺的方向疾奔而去。 ‘嘶——嘶——’ 嘶鸣声越来越响,她强忍恐惧,伸手摸到了床榻一侧。 黑暗之中,她好似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咚’的打在她额角上,使她吓得心跳仿佛都僵住,下意识的伸手去捉。 她这一下动作纯粹是危急关头的本能举动,一抓住那物,便感觉冰凉坚硬,不似活物。 这个念头一涌入她的心中,姚守宁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啪’的断开,心脏疯狂乱撞。 先前她被吓得不轻,此时勉强镇定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支被垂挂在床侧的长剑,剑身一侧隐入黑雾,她先前慌不择路撞了上来,将剑荡开了,所以才误以为是条蛇。 床上躺了个人影,身上似是还有微光笼罩,但那光晕已经十分暗淡了。 他的身上涌出大量的黑雾,几乎要将他的脸全都罩住。 姚守宁就着那微弱的光亮,定睛一看,便勉强能看清床上人的样貌了。 只见那人约摸二十来岁,双眼紧闭,那一双眉如细刃,斜飞入鬓,长发如乌云枕在他身下,似是睡着了。 “陆执?” 她一看这美貌少年,顿时认出他的身份。 只是与当时神采飞扬的少年相较,此时的他似是被黑气所困,陷入了沉睡之中,在这诡异的黑暗里,凭添几分妖异的感觉。 姚守宁唤了他一声,却并没有将他唤醒。 就在这时,突然屋中黑雾一腾,一道老妇人尖利的喊声响起: “陆执,拿命来!” 声音一响,异变突起! 只见空荡荡的房中,突然黑气蜂涌,层层阴影从黑雾之中探出,形成一个宛如奇大无比的山峰之影,将整个房间笼罩入那阴影之中。 黑暗之中,那阴影内闪了两下,出现两个猩红的灯笼,‘嘶嘶’的声响里,似是可以看到长长的舌信在寒乐闪烁的獠牙间吞吐。 “我的‘儿’啊——” 老妪幽怨森然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姚守宁望着那黑雾之中隐藏的东西,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开来。 她这一生,话本看得不少,也想像过妖怪出没之时的情景。 但此时才发现,想像压根儿不及此时自己眼前所见的万分之一恐怖。 恐慌之下,她飞身爬上床,用力推挤沉睡的少年: “世子,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她恐慌的喊叫,没能将梦中睡美男唤醒,反倒将自己叫醒了。 “小姐,您又做恶梦了?”冬葵的声音响了起来,姚守宁瞪大了眼,发现屋中已经掌了灯。 “陆执啊!”姚守宁一声大喊,奋力睁开眼皮。 光线照入她的眼中,梦中的黑暗迅速被驱退了。 “呼……呼……” 她这下可被恶梦吓得不轻,根本没有办法回应冬葵的话,只是身体抖个不停。 梦中那老妪的出现令她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她做过了两回恶梦,却没有哪一回有这一次的恐怖。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姚守宁拼命的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叠声安抚自己。 可无论怎么安抚,那种被笼罩的阴影却又如影随形。 “快点给我倒杯水来。” 她浑身大汗,不知是不是梦中唤了陆执太久的缘故,此时口干舌燥的,觉得说不出的烦闷。 “几时了?” “已经卯时正了(六点左右)。” 冬葵拿了衣裙进来,说道: “正准备唤您起身,就听到您在说梦话,像是在叫谁醒醒。” 说这话时,冬葵偷偷的看了姚守宁的脸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 其实她是听清楚了自家小姐在唤世子,当日去将军府回来的马车上,姚守宁说心仪世子,当时将柳氏惹怒,冬葵还以为她是脾气倔强,故意顶撞柳氏罢了。 却没料到她这一晚做梦,竟不停的唤着世子,想必自家小姐确实是对世子上心了。 冬葵开始还怕自己说破之后会使她害羞,哪知这一眼望去,却见她脸色煞白,一摸姚守宁身体,察觉到她双手冰凉,还在抖个不停,当即脸上笑意一滞,吃惊道: “怎么这样?是不是做恶梦了?” 她摸了摸姚守宁的额头,却摸到了手湿濡,头发都被汗粘黏到了一起,使得掌心下的脸蛋微冰。 看样子就算她梦到了陆执,显然也不是做的什么美梦。 “是因为要去将军府的原因吗?” 昨日逢春过来提醒过,说是将军府的人传召柳氏等人,是想问当日回升大道发生的人命案子。 冬葵现在想来,姚守宁三次恶梦,好像都与此时有关。 第一次恶梦,就是要出门的前夜,她哪怕受柳氏影响,不信鬼神不信邪,此时依旧觉得有些诡异,担忧的道: “不如我去回了太太,就说您今日身体不适,不去将军府了。” 她以为姚守宁是因为回忆当日杀人事件心生畏惧,说完,就想放了衣裳转身。 “不行!” 姚守宁连忙出声阻止。 想到恶梦中的场景,她还心有余悸。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隐约摸到了恶梦的规律,梦境的出现不是平白无故的,必定意味着一种提示。 梦中陆执昏睡不醒,那老妪出现向他索命,极有可能预示着陆执有危险。 陆执对柳氏有恩,更何况在还不确定此事与苏妙真有没有关的情况下,这件事毕竟是因姚家而起,无论如何,她要去一趟将军府,至少要想办法提醒长公主,保护好陆执,不受那蛇妖所害。 第八十三章 诡异事 姚守宁抹了把额头,语气还有些颤: “好冬葵,我想要洗漱一番才起身。” 这会儿时间还来得及,再加上她又要出门,带着一身汗迹总是不雅的。 冬葵又怕她着凉,闻听这话,便点了点头: “我去厨房催要热水。” 姚守宁捂着心口点头,看她飞快的出门。 擦洗了身体,将自己收拾完出门后,姚守宁飞快的往柳氏的屋中赶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她一进柳氏的门,却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娘……” 逢春听到声音,替她打了帘子让她进屋,她抬头就看到苏妙真坐在柳氏身侧,与她说着话,两人靠到一处,亲昵得仿佛是母女。 姚守宁见到苏妙真之时,本以为会因为她身上那道意识的存在而对她心生畏惧。 哪知昨晚的恶梦后劲太强,无论是陆执昏睡不醒,还是梦中那恐怖异常,似是要吞噬人的可怕蛇头,都给姚守宁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相较之下,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虽说也十分诡异,但毕竟隐藏于表姐体内,反倒令姚守宁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柳氏见她一来,初时眼睛一亮,后又像是想起了昨晚她的失礼,下意识的看了苏妙真一眼。 却见苏妙真自女儿进门之后,脸上的笑意一滞,仿佛有些不安的低下了头,身体有些紧绷的样子。 看样子姚守宁昨晚说的话,确实将这个失去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吓到了。 柳氏心生怜惜,拍了拍她的手,接着脸色一板: “守宁——” 刚唤了一声,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还走得十分重,像是很急促的样子。 逢春撩起的帘子还未放下,姚守宁转头一看,就见远处门廊有一道高大的影子走了进来。 “爹!” 姚翝回来了。 他像是一夜未归,头发、眉梢带着雾气,眼睛充满了红血丝,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听到女儿声音之后,他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笑意,唤了一声: “嗳,守宁也在。” 他咧开嘴,露出笑意,下意识的将脚步收慢了些,接着腰背一挺,顿时就把满脸的疲倦之色收起来了。 屋中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柳氏连忙将苏妙真的手一松开,数步并作一步到了门口,果然就见姚翝大步从庭中走到了门前。 “回来了?” “嗯。”姚翝点了点头,他收了笑容,表情有些凝重,见到苏妙真之时,他眼睛一亮: “妙真在这里正好,稍后随我出一趟门。” “什么?” 苏妙真一听这话,怔了一怔,眼中露出抗拒。 今日她早起,是因为昨晚在柳房中听到了将军府来人,邀请姚家人前去的消息。 这个机会对她来说非常难得,她自然是不想错过。 但下一瞬,她收起了眼中的神情,下意识的往柳氏看了过去。 柳氏听了丈夫的话,也正好在看她,两人目光一碰,她就不负苏妙真所想,开口回拒姚翝: “妙真不能跟你出门。” 说完,她跟丈夫解释: “昨晚你走后,长公主派了人过来,说是邀我们今日前往将军府,可能是想问当日回升道发生的事。” 当时苏妙真姐弟也是重要的证人,甚至在柳氏走后仍留在了那里。 “我猜测公主兴许是想问妙真一些事。” “你与守宁先去。”姚翝摇了摇头,罕见的拒绝了柳氏的话。 他的话音一落,却没见到苏妙真低垂下了头,掩住了眼中的怨意。 “我们可能找到了刘大的尸体,需要妙真、庆春去帮忙辨认。” 姚翝话音一落,柳氏不由惊呼了一声: “什么?” 她转了下头,却见苏妙真还低着头,跟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曹嬷嬷也一脸的震惊,显然也受到了这个消息的冲击。 不知为何,柳氏就想起昨日傍晚的时候,姚守宁提到过这个赶车的刘大可能死了。 当时柳氏不以为意,毕竟人命关天,哪里有可能说死就死了? 可没想到这一夜过去,姚翝竟然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她心中感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道: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柳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刘大之死可能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眉眼之间便现出几分焦急: “兴许只是有些相似,不是同一个人。” 姚翝摇了摇头,难掩疲惫: “是刘大的可能性很大。” 他抬了抬头,欲言又止,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神色很是有些复杂的样子。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个咯噔,接着就听姚翝道: “长公主派出了五十亲随,在城外一处山庄不远处找到了尸体。据庄子里的人说,这赶车人是前些日子留宿山庄的。” 他的目光怪异,不止是姚守宁感应到了,就连低垂着头的苏妙真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再一听他所说的话,苏妙真顿时便想到了自己入城之前,暂时停歇住了两天的庄子。 不过到了此时,她并不恐慌,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一路从江宁奔波至神都,又累又慌,再加上苏庆春身体不好,留宿庄子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想到此处,她又更加镇定,抬起头来,目光与姚翝对视,却听他接着说: “庄子上的人与他闲聊,此人自称刘大,说是来自江宁,受一位县中文书所托,替他送一对子女前往神都投奔亲戚。” “因路途遥远,一行人行至此处都困乏得很,想在庄中借宿一晚。” 苏妙真听到此处,甚至露出笑意,正欲点头间,姚翝接着又道: “庄子中的人收留了他们,哪知第二日刘大身体不适,便又停留了一日。” 听到这里,苏妙真的笑意一滞,已经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明明当日停留在庄子中时,她所用的借口是苏庆春身体不适,怎么会变成车夫刘大身体不适了呢? 她还来不及说话,就又听姚翝的声音: “停了数日之后,车子离开,庄子里的人就发现了刘大的尸体。”姚翝表情有些难看,忍了又忍,最终长长的吐了口气: “据韩庄的人说,在妙真姐弟离开前的两日,便没见过他再露面……” 他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逐渐变得锐利了: “所以韩庄的人猜测他入庄的第二日就已经死了。” 第八十四章 被逼急 “没有!不可能!” 听到这里,苏妙真终于变了脸色,大喊了一声。 她为人聪慧,又因为有上一世记忆的原因,心思剔透,瞬时已经将此事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通,知道这个情况对自己不利。 “姨父,不是这样的。” 姚守宁转头看她,这是自苏妙真现身以来,好像第一次失去了冷静。 “不是这样的。” 柳氏也变了脸色,着急之下正欲说话,姚翝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之中带着安抚之意。 两人夫妻多年,心有灵犀,柳氏见他神情,便强行忍下欲说话的冲动,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你不用着急,好好跟我说说。” 姚翝这才转过头,神色平静的盯着苏妙真看: “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兵马司任职多年,打交道的全是作奸犯科之辈,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一般人在他面前压根儿不敢撒谎,胆小一些的,在他脸色一板时,便早就吓得失去了神智。 可偏偏此时的苏妙真还能稳得住,纵然姚翝有意收敛,但她的表现仍是出乎了姚翝意料,令他不自觉的挑了下眉。 他这话一说完,苏妙真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不迭的拨了一下头发,力图使自己镇定: “当日行至韩庄,庆春他因为路途艰苦,眼见要入神都又有些水土不服,所以我们才在当地暂居。” 她双手紧握成拳,牢牢贴在自己的腿侧: “哪知一停下来,庆春就生了病,所以我们请大夫、抓药,又耽搁了两日。”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 她原本怀疑刘大之死、马车出事、陆执中邪等都与苏妙真有关,可此时看她言真切切,又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至少凭借她‘撒谎成性’的经验,看不出来苏妙真的在撒谎的痕迹。 “我发誓,我们前后在韩庄,绝对只住了三日!根本没有多留那些时日。” 苏妙真举起了手,作出发誓的样子,目光盯着姚翝看。 可惜她的这位姨父此时不发一语,满脸络腮胡的掩饰下,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她也清楚,姚翝没有打断她的话,让她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一个坏事,因此忍了心慌,接着又道: “刘大爷年纪虽长,可身体一向硬朗,一路没有表现出半点儿不适,还陪我照顾了两日庆春,忙进忙出替庆春抓药。”她吞了唾沫,接着又道: “临行之时,也是他载着我们离开庄子入城,绝不可能死在了那里!” 苏妙真这话说得言之凿凿,背脊挺得笔直: “姨父若是不信,可以叫来庆春一问便知。” 这样的事情是无法伪装的,在刘大死后的情况下,苏妙真庆幸还有弟弟可以替自己作证。 她前世之时,就是被人冤枉,百口莫辩,最恨的就是人家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因此这会儿提及这些事,便格外气愤,难得显出几分伪装的真性情。 案子一下陷入了僵局。 凭心而论,姚翝自然很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外甥女,可事实摆在面前: “韩庄之中,确实找到了刘大的尸体,将军府的人将其连夜运回了城。且庄子中的人都异口同声,审问之后说词都很相似。” 姚翝紧皱着眉头,这件事对苏妙真姐弟非常不利,到了如今,苏妙真的说法与事实、证据都背道而驰,在姚翝看来有些嘴硬。 他缓缓吐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 “且我们找过入城之日当值的士兵,据他们回忆,当时入城的马车之上,好似没有看到赶车人的影子。” “不可能!守城的士兵绝对是看错了!” 苏妙真听出他话中意思,似是已经觉得自己在撒谎,颇有几分要诱劝她交待‘真相’的神情,不由十分激动,声音也大了些: “我跟庆春又不会赶车,若是没有刘大爷,我们怎么可能进得了城?” 她说的这话,细想之下也有道理。 姚守宁一开始有些怀疑她与身上的意识合谋,害死了赶车的刘大,只为有一个与陆执相识的契机。 可现在看苏妙真气得脸颊泛红,眼中泪光点点,神色凄楚,仿佛受了莫大冤枉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 韩庄的人如果说那是刘大,绝对是骗人的!说不定是有人背地里杀了刘大,想要污蔑我们姐弟。” 她情急之下终于不再装出柔弱无助的模样,露出几分尖锐: “不过就是看我们死了娘亲,独自投奔亲戚而来,都故意欺负我姐弟没有依靠而已!” 苏妙真的话,一下刺中了柳氏的内心,令她既感难受,又隐隐有些伤心。 虽说在柳氏看来,苏妙真是被丈夫逼问之下口不择言才说出这些话,可她隐隐又感觉苏妙真这话像是在暗指自己夫妻二人。 “柳氏对你生疑。” 几乎是柳氏心中嘀咕的同时,苏妙真的身上,那道提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对不起姨母。” 苏妙真喊完话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不应该如此激动,可此时的情景仿佛与她记忆之中的前世种种场景如出一辙,令她很难镇定。 这会儿经由身上的‘神喻’提醒,苏妙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飞快的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话的……” 她说完,双手捂脸,突然‘嘤嘤’的哭出了声音: “娘去世之后,办完了简单的丧礼,我跟庆春就被送出了江宁,一路忐忑,本以为到了神都见到姨母就好了,哪知发生了这种事……” “刘大爷死了,我心中也很难过,姨母,我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伤你们的心……” 她哭得可怜,再加上说的话又是赔着小心,柳氏再想到亡故的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刚硬的脾气与小柳氏赌气,导致姐妹二人来不及和解便天人永隔的愧疚涌了上来,化为了怜惜,哪里还忍心生她的气。 柳氏纵然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当场将哭哭啼啼的苏妙真搂入怀中,细声哄她。 “……” 姚守宁一见此景,顿时无语。 第八十五章 很憋屈 她下意识的去看冬葵,十分的不服气:自己最近被柳氏也气哭过两回,可没有一回令柳氏心软,越哭还越受训斥,到底谁才是姚家的小姐? 冬葵与她相伴多年,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事,只不过当着老爷、太太的面,不好拆姚守宁的底。 一个表小姐哭得梨花带雨,说话轻声细语,楚楚可怜自不必提; 一个当时在车上趴进曹嬷嬷怀中‘哇哇’大哭,就像是个惹祸的孩子,太太自然心疼前者。 此时的柳氏犯了难,一面是默默流泪,似是受尽了委屈的苏妙真,另一边又是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丈夫,一时有些头疼。 这几日来,她与苏妙真相处,对她印象是很好的,觉得性情柔顺,说话也有条理,声音轻细,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生气。 刚刚情急之下发了一通脾气,可又很快意识到错误,连忙道歉了,柳氏觉得这是个跟姚婉宁一样的好孩子。 她想了想,张口道: “妙真,你先别着急。”柳氏安抚了她一下,又连忙向姚翝递了个眼色。 姚翝就叹了口气,一扫之前的严厉,脸色变得缓和了些: “妙真,这件事不是我要刁难你。” 他最终还是看在妻子的面上,将态度软了下来,不愿再逼面前的女子: “只是我要让你知道,先前我问的这些话,一旦进了衙门之后,仍会有其他的人来问你。”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严肃了: “案件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皇上都是要亲自过问案件的,到时有三司会审,恐怕审问你的人,会是刑狱楚家的人!” 楚家的人可非一般人,姚守宁、柳氏以及苏妙真等当日在西市的医馆门口,也是亲自见过当时的楚家人神态有多凶狠。 “他们问的话,会比我刚刚问的更犀利,态度会更凶悍几分,到时甚至可能会用上刑!” 姚翝内心有许多的疑惑,不过见苏妙真这模样,也知道自己暂时问不出什么了。 他眼底疲惫之色更深,同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你自己要有个心理准备。” “姨父放心。” 苏妙真哭了一下,也算是将情绪缓和了下来,听闻姚翝这话,又恢复了之前滴水不漏的镇定: “纵然大刑加身,但我没做过的,坚决不可能承认。” 她说得似是十分有骨气,姚翝嘴唇动了动,将一句‘到时证据面前,可能由不得你否认’的话咽回了肚内。 他叹了口气: “算了,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多嘴,这些事暂且不提,你与庆春先随我出门,确认刘大身份再说。” 无论如何,姚家已经淌进了这趟浑水之中,现在也再难脱身。 姚翝痞性发作,索性先不去预想之后的事,至少先把目前的乱局解开再说。 话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妙真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像是忍了又忍,最终像是接受了现实一般,神色逐渐平静,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她的心中其实十分憋屈。 上一回前往将军府,连门都没有进,更别提见陆执一面了。 这一次与先前情况不一样,是长公主发了贴子亲自来请。 有‘神喻’的提示,她知道陆执如今中了妖毒,昏睡不醒,且将军府如今受蛇妖佘氏报复骚扰,正值多事之时。 她拿到了一张驱蛇的良方,本该献给长公主,以此换来朱姮蕊的另眼相看,达成将来与陆执结识的契机。 可如今看来,算计落空,她与陆执的第一次见面,还得另寻时机。 不过两人身份差距如此之大,要想真的结识,让他将自己记在心中,又哪是这般容易。 这一回倒是便宜了姚守宁,她精心忍耐,有‘神喻’之助铺了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今天,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异常不甘,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因此想通之后,便擦了眼泪,离开柳氏怀抱,站到了姚翝身侧。 姚翝见她乖顺,也松了口气。 先前与苏妙真争执两句之后,倒让他对苏妙真印象大变,原本以为只是温顺少语的害羞女孩儿,没料到他竟是看走了眼的样子。 这桩案子找到了刘大尸体,也算有了进展,他连进屋喝水的功夫都不敢耽搁,便招呼着苏妙真要立即与他出行。 她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却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那眼神之中像是蕴含了数不尽的深意,直看得姚守宁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挪眼躲避。 待她回过神来,想要再望回去与苏妙真对视时,就见她已经收回了视线,往姚翝身后跟了上去。 “娘!” 姚守宁总觉得自己输了阵,不由气得跺脚: “表姐刚刚看我干什么?” 柳氏心中装了事。 刘大之死带来的影响非同一般,受牵连的并非只是苏妙真姐弟,可能还有姚家这一大家子。 再加上经过刚刚那一闹,她心中又烦又慌又担忧,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又哪里可能去注意到两个女孩之间的眼神交流。 闻听这话,觉得女儿小孩性子又发了,便心不在焉的应付她: “她哪有看你?你就小心眼。” “她明明看了我一眼,眼神……”姚守宁也说不出来苏妙真的眼神,仿佛自己抢了她的男人,是她此生大敌,会与自己誓不两立。 “完了完了……” 姚守宁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之前在车上为了应付苏妙真而说的‘喜欢陆执’的假话,不由头皮发麻。 还想再说,柳氏已经觉得眉心发疼,揉了两下,不耐烦的出声: “好了,我们先出门上车。” 这个时候家中不得安宁,柳氏本身已经不大愿意出去,可昨日长公主亲自派了人来请,她都已经答应了,这个时候突然说不去,实在失礼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更何况世子是她恩人,她也想去看看陆执情况,顺便也想向长公主打听打听这桩案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线索,可以对姚翝有一定帮助的。 想到此处,柳氏顿时也急了,催着人赶紧出门。 本来时间就紧迫,这一番耽搁之下,天色都不早了。 姚守宁还想说话,可见柳氏神色不好,脸色漆黑,便唯有忍着心中感受,与她一道匆匆出门上了马车。 第八十六章 生离心 坐定之后,姚守宁想着苏妙真的眼神,还觉得后背发麻。 她身上秘密很多,暗地里又隐藏了个不知道什么妖邪在她身上,实在是令人心生恐惧。 她心中还想着事,就听到柳氏的声音响起: “你也不要总是针对妙真。” 柳氏上了车后,还担心姚翝那边的情景。 刘大死的不清不楚的,中间还夹杂着时间的差距。 苏妙真若是解释不清楚,事情一下就棘手了,这两姐弟说不准要卷入这桩案子更深,姚家还不知道如何才能自保呢。 她心烦意乱,却又罕见觉得马车十分安静,转头一看,就见以往一出门就十分欢喜的姚守宁此时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柳氏怔了一怔,意识到才没几日的功夫,这个小女儿好像已经生出了心事。 她想起了临上马车前,姚守宁向她说的话,当即又觉得有些头疼,不由说了她两句: “妙真是个苦命人,你姨母去世了,她父亲又是那样一个无法担家理事的男人,所以只能让她姐弟投奔我们。” 本身一来就是寄人篱下,活得小心翼翼令柳氏心疼,偏偏姚守宁像是对她表现出了敌意,恐怕让她更加忐忑。 “上次我们去将军府时我就想说你了,你说要买糖葫芦,妙真好意想替你接抱竹筒,你却对她不理不睬的……” 柳氏想起之前的事,念叨了女儿两句。 这些话已经在她心中压了许久,本来当时就该说的,却碍于苏妙真颜面没提,后面母女二人闹了别扭没说话,便推迟到如今才提起。 “之前没来时,天天念叨着要让人来,陪你玩耍,如今来了,你又对人十分不礼貌,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娘!” 姚守宁越听柳氏说话,越是无语。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柳氏说,当日苏妙真想接她的竹筒是因为不安好心,并非是她好意帮忙。 而后面对苏妙真不好,则是因为这个表姐身上有诡异。 “上次是因为……” “算了,我不管你,但我不喜欢你这样。”柳氏将女儿的话打断,摆了摆手: “昨晚我们闹了别扭,妙真性格大气,不生你我的气,早早就来我屋中侍候我起身。” 她生了一儿两女,儿子自然是不如女儿贴心的,早早又出门在外读书,偶尔才见上一次。 长女身体不适,自然不可能服侍她,小女儿性格又娇惯着,柳氏也舍不得她早起来侍候自己。 唯独这一次苏妙真一来,处处做得小心细致,真的是暖到了柳氏的心。 “你答应娘,看在娘的份上,与表姐好好相处,至少不要刁难她,好吗?” 柳氏最近与女儿接连吵了两架,也觉得有些没趣,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当即柔声哄她: “妙真已经十八了,又能在我们家住几年呢?到时说了人家,总归要嫁出去的,你别与她斗气。” “我不是要与表姐斗气。”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娘怎么就不明白,她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可是柳氏不信神鬼不信邪,脾性固执,她无法将苏妙真身上的诡异告知柳氏,最终纠结半晌,含恨忍下了那口气,妥协道: “只要表姐不与我斗气,我自然不跟她作对。” 她这话里的前提柳氏没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估计也是不以为意。 在柳氏心中,苏妙真再好不过,又怎么会为难姚守宁呢? 母女俩心中都各自想着事情,姚守宁虽说坐在柳氏身边,与她贴得很近,却又觉得自己与母亲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远的距离。 柳氏的心思没那么细。 她与女儿说完话后,又听姚守宁应承,便自认为两个女孩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当即便不再思考这件事,转而担忧起姚翝那边。 事到如今,她只能期盼将军府昨夜找到的那具尸体并非刘大,而是另有其人。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 车子驶入内城,很快驶入了将军府的后门。 长公主早就已经派人候在了府中外庭处,柳氏母女一到,便被人迎入内庭。 上一次来时,柳氏只为送礼,连大门都没入,仅在外头与陆管事说了些话而已。 此次一入将军府,柳氏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儿。 领路的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自称姓史,约三十来岁,头发全部绾在了头顶,作了男儿身装扮,行走间很是英姿飒爽,不像是普通的闺阁女子。 姚守宁跟在柳氏身侧,发现越入府邸深处,就越是怪异。 陆无计所在的将军府是当年先帝所赐,与长公主合并而成。 先帝对于这唯一嫡出的爱女视若掌上明珠,对她的一切都格外重视。 照理来说将军府中应该修建得格外大气雅致才对,可此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姚守宁觉得将军府中一路走来,好像都遭到了损毁。 进入内庭主院之后,那入口的大门竟都像是被劈掉了一半似的。 上面挂的牌匾被大力拍掉,仅剩了一半‘园’字勉强挂在上面,地底平整的砖石碎裂,还没来得及完全的修补。 园林、山石被拍碎,被踏平的花草下露出翻过的泥泞。 有些树木被削断,掉落的枝芽虽说被清扫,但仍残留着断折的痕迹。 “姚太太、姚小姐请小心。” 走在前面的史女官侧身一旁,比了个‘请’的手势,提醒了这对母女两句: “这里前些日子出了事,还没来得及完全修整,所以路不大平。” 她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就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些日子拜访将军府时,陆管事提到过的闹蛇。 她打了个哆嗦,还没说话,就听史女官唤了一声: “杜姐姐!” 母女二人抬了头,下意识的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就见远处的正房门口处,两侧大柱的正中,站了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穿了一身女官服,表情有些严肃,仿佛正等着几人的到来似的。 “姚太太,姚小姐。” 见到几人出现,她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点头行了个礼,算是与姚守宁母女打了声招呼。 几人加快了脚步,走到中庭时,她才露出淡淡的笑意: “公主吩咐了,贵客一到,还请稍候片刻。” 说话之时,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她左后侧的柱子上。 第八十七章 幻境现 那柱高一丈多,约有两人合抱之粗,上面刷了红漆,并刻烫了金字,可此时柱顶之上却像是被人撕去一侧,整个柱身仿佛被什么大力磨砺过,将上面的漆与烫金大字‘擦’去了大半,给这柱身留下了斑驳惨烈的烙印。 除此之外,顶盖的琉璃瓦也有新换的痕迹,与旧有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的样子,处处显示着此地像是经历过大战损毁,勉强翻修后的样子。 将军府之前确实是闹了蛇,姚守宁也知道是因为陆执惹怒了南安岭蛇仙一族,所以是妖邪作祟。 可是在此之前,她内心的想像之中,所谓的闹蛇是指蛇群出动,骚扰将军府的人不得安宁而已,可看眼前的情景,分明是受到了极为恐怖的外力破坏,不像是一般的蛇群小打小闹的样子。 想到这里,姚守宁有些不安,就在这时—— ‘哐铛!’ 随着声音在耳侧一响,姚守宁的面前,出现了一副诡异至极的画面。 光线息灭,仿佛瞬间从白昼转为黑夜。 伴随着一声好似瓦片落地的脆响,头顶突然传来‘沙沙’的响声,好似有东西在屋顶之上蠕行。 “蛇!” 姚守宁的心中,突然闪出现了这么一个念头。 ‘嘶哈!’一道嘶鸣声随即在她耳畔响起,顿时令她头皮发麻。 只见头顶之上,一道漆黑如山丘般的恐怖阴影从那屋顶之上缓缓昂起,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随着那黑影蠕行之间,无数瓦片接连不断的滑落而下,‘哐铛、哐铛’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谁!” 一道女性低沉的厉喝声响起,伴随着刺耳的瓦片掉落声,恐怖的阴影缠绕于红漆木柱之上,黑蛇蜿蜒而下,柱子上的木屑如同下雨般掉个不停,那阴影逐渐逼近; 而屋内灯光亮起,一个身穿铠甲的壮硕女人手提银枪,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 …… “姚小姐,姚小姐!” 姚守宁正被两边截然不同的气压所镇住,眼见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一道女人的声音强势的打破幻境,传入她的脑海之中,将她硬生生从幻境内拉了出来。 瞬时之间,黑夜再度变为白昼,耳旁的‘嘶鸣’以及瓦片落下的‘哐铛’声尽数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股瘮人的气压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被黑影裹缠之间,‘刷刷’掉落木屑的场景,吞吐的腥风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了玉色刺绣锦袍的女官,以一种晦暗莫名的眼神打量着姚守宁,唤了她一声: “姚小姐?” 是先前史女官口中所称的‘杜姐姐’。 只是她分明站在正堂的大门之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姚守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她极近,恍惚之间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想要后退。 只是刚退了一步,就被柳氏将手拉紧,看样子刚刚她陷入幻境之时,是柳氏拉着她往前走的。 “你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柳氏有些担忧,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怎么冷冰冰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从踏入这间正房院落之后,神色就有些不对劲儿,好似失魂落魄的,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 “娘,我没事。” 姚守宁借着与柳氏说话,别开了头,阻挡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刚刚面前又出现幻觉了,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再加上现场遗留下来的痕迹,她敢笃定刚刚‘看’到的一切是先前大战后的痕迹。 定国神武将军府多日前的那一夜,所谓的闹蛇事件,竟然出现的并非小蛇,而是昨晚梦中那可怕的巨蟒。 姚守宁虽说还没有真的看到那蟒蛇的真面目便被强行唤醒,但一想到陷入幻境之时,面临那巨蟒的压迫,她的心脏此时还剧烈的跳个不停。 这会儿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再看那斑驳的柱子,以及新换过的琉璃瓦,姚守宁都说不出的恐惧。 那姓杜的嬷嬷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她,仿佛有些好奇她先前发呆之事。 不过好在她什么都没有问,确认姚守宁没事之后,就请母女二人先进大厅。 “公主稍后便至,二位请坐片刻。”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随杜嬷嬷的话音一起,提裙迈上台阶。 途经红柱之侧时,她有些畏惧,仿佛还残留着幻境之中,头顶有巨大的黑色阴影蜿蜒直下逼近的威胁。 她几乎是以一种逃的速度迈入门坎,离那木柱远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姚守宁‘看’到的幻境之中,有个气势非凡的身影提枪而出,力抗黑蟒妖的那一幕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还是因为屋内早就已经烧好了碳炉的缘故,姚守宁入屋之后,总觉得整个房间暖洋洋的,驱散了她满身的寒意。 将军府的下人为母女奉来了热茶,柳氏客气的接过,小心的打量堂内的布置。 照理来说,此地应该极为安全,毕竟来时她看到过周围站岗的甲卫,重重防护,将整个将军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可姚守宁自看到那幻境之后,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再加上昨夜所做的恶梦,令她压根儿就无法平静。 眼皮疯狂的跳动,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娘……” 她有些坐不住,屁股动了动,捧了茶杯正欲起身说话,想劝柳氏早些回去时,就听到杜嬷嬷吩咐来人准备些瓜果点心。 “姚小姐年纪不大,应该会喜吃零食。” 杜嬷嬷的话恰好将姚守宁的呼唤声打断,她笑着道: “府中恰好有皇上赏赐的橙子,酸甜可口,以往世子最喜欢吃的……”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得一干二净,化为叹息与担忧: “可惜世子受了重伤,至今未醒,这橙子也不知多久才能吃。” 柳氏听到此处,也跟着叹了一声,面露担忧之色: “世子伤得很重吗?怎么会至今还没有醒?” 毕竟是救命的恩人,她自然也有些上心: “是不是中了蛇毒的原因?” 姚守宁心中清楚,这哪里是中了蛇毒,分明就是蛇妖的阴魂缠身。 她有些坐立不安,动了两下,柳氏想起她先前唤自己,转头问她: “怎么了?” 杜嬷嬷也似是颇为关切,转过了头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 姚守宁稍加犹豫,摇了摇头。 她虽然觉得今日将军府会有大事发生,想要急速逃命离开此地,可杜嬷嬷都提到了陆执,她想到昨夜梦中的情景,自然是不好再一走了之。 第八十八章 有话说 现在细想之下,姚守宁发现自己的梦境也透露出不少玄机。 昨夜梦境之中,陆执昏睡不醒,接着妖蟒来袭,而她恰在陆执身侧,梦内唤他起身。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将军府的人,让他们提早在陆执身旁布下防备,以防那蛇妖前来寻仇呢?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觉得十分头疼。 经历过她试图告知柳氏有妖邪一事反受训斥之后,不知将军府的人会不会相信她的说词。 且能预知妖邪一事是她的秘密,在身旁有苏妙真这样一个威胁的情况下,她根本不敢曝露出来,以免引来危机。 正在忐忑不安之际,将军府的下人果然送来了满满一盆橙子。 各个又大又黄,闻着香气扑鼻。 若是平时,姚守宁兴许还会嘴馋。 可现在她满心焦虑,压根无意再吃这些零食瓜果。 柳氏也心中装了事,与杜嬷嬷客套了一番,说了陆执情况之后,便问起长公主召见一事。 “实不相瞒,公主召见姚太太,是想问当日西城发生的事。世子所中蛇毒,是因为当日杀人有关。” 杜嬷嬷半真半假的说是当日陆执情急之下因为救人而杀死男子,所以中了别人的圈套,因此而受到了报复,蛇患一起,受伤不醒。 她主动提到了西城那桩案子,令柳氏心中百味杂呈,既感愧疚不安,又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听说,昨晚将军府的人,在城外韩庄找到了赶车的马夫尸体?” “是!” 杜嬷嬷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柳氏心下一喜,正欲再追问那刘大之死时,却听到了外面有数道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那声音极沉,听着像是有好几人过来了,有道女性懒洋洋的嘶哑声音与周围的人吩咐着什么,杜嬷嬷、史女官脸上现出恭敬之色,原本正在谈的话题,自然就此中止。 姚守宁的思绪被打断,抬起了头来,心中有些紧张,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提醒长公主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随着说话声越近,她越感到不安,因为这声音此时虽说不含杀气,但她却听了出来,正是幻境之中那道提枪出来的女人。 “长公主!” 她的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就见大门口处,一个身穿朱红长袍的女人快步入内。 女人已经上了年纪,头发挽了个简单的髻,以玉簪固定,露出一张凌厉的面庞。 姚守宁已经算是女子之中身材高挑的了,她竟似是比姚守宁还高一些,肩膀很宽,看起来格外结实而有力。 她的长相并不是属于女子柔媚的模样,那双眉飞斜,眼似寒星,满脸威仪。 在过来之前,她不知是不是有剧烈的运动,手上捏了一方折扣的帕子,头上的汗迹还没有完全的干透。 下人及时送来了厚重的大氅,踮着脚尖替她披在了肩头之上。 “公主。” 杜嬷嬷与史女官等人同时行礼,柳氏一见长公主,也忙不迭的起身。 朱姮蕊解着绑手腕的绷带,随意挥了挥手,示意柳氏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有些出乎意料的挑了下眉头。 眼前的少女年纪还小,但已经可以窥见出将来风姿了。 柳氏相貌平平,但她的这个女儿却格外的美貌,据罗、段二人所说,西城事发之时,儿子对她态度不同。 不过朱姮蕊生于大庆王室,自小到大宫中美人见得不少,她已逝的母亲,先太后就是名闻大庆的美人,因此姚守宁的长相也只是令她多看了一眼,心思便很快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头。 她想起了陆管事说的话,当日就是姚守宁执意要送那一副带了大儒之力的字画给陆执。 也正因为有这一副字画守护,才震慑蛇妖,使陆执坚持到如今。 一念及此,她锋利的目光都柔软了许多,吩咐杜嬷嬷: “我有话想跟柳太太聊,你带姚小姐出去玩耍。” 她长相极有威严,说话中也带着一股令人不容置疑的强势。 “记住,不可怠慢了。” 杜嬷嬷似是早就知道她的意图,闻听此言,便应了一声。 “这……” 柳氏面现犹豫。 事实上柳氏确实也有话想问长公主,刘大之死,便如一团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这件事情关系姚家安危,若是女儿不在身旁,她也好有话直说。 不过—— 她看了一眼女儿,想起上一回来将军府时,姚守宁失礼的举止。 她深怕姚守宁中意陆执,到时在府中乱逛,做出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当下又有心想把女儿拘在身侧。 正要拒绝: “我这女儿刁蛮任性,就怕她到处乱闯,到时……” “不怕。” 长公主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柳氏的话: “我倒是很喜欢直来直往的人,有话直说是最好的。更何况将军府很大,到处都有人,她闯不到不该闯的地方去。”说完,她又大有深意的道: “若能闯得进去,也算有缘份了。” 柳氏本身性情算是强势,可她遇到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女人。 朱姮蕊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若她再是拒绝,未免显得不知好歹——更何况在长公主面前,她压根儿拒绝不掉。 当即无奈的将抓了姚守宁的手一松,又半是警告半是吩咐的道: “你好好跟着杜嬷嬷,不要乱走动,惹出祸事。” 其实姚守宁不想走,她也有话想跟长公主说。 可是大人面前,好像轮不到她说话的时候。 更何况她总觉得长公主的目光十分犀利,仿佛早就知道将军府会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又见柳氏已经答应,她自然打算落空,唯有听从安排了。 不过自刚刚见到了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幕后,她的眼皮还在跳,总有一种将军府即将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的预感。 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预感就越来越浓。 此时她恨不能留守原处,跟在长公主的身边,又哪里还敢随意乱走。 哪怕柳氏不吩咐,她也会牢牢跟着杜嬷嬷,以免多生事端的。 “娘,您放心。” 她点了点头,乖乖应了一句。 第八十九章 现端倪 柳氏见她听话,心中稍安,但又怕她阳奉阴为,又跟杜嬷嬷说道: “我这女儿顽劣,还要劳嬷嬷多费心,将她盯紧一些。” 长公主若有所思,将母女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杜嬷嬷笑着应承,又请姚守宁跟她一道从旁门出去。 姚守宁一想到不用从那正门而出,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大口气,她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可惜都不敢贸然的问出声,就怕引起了将军府人的怀疑,曝露了自己的秘密。 杜嬷嬷边走边与她说话,姚守宁开始还有些警惕,也揣测是不是当日自己与陆执的提示让将军府的人有意试探自己。 但后面见杜嬷嬷问的都是些家中小事,便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都一一答了。 “听说姚家里共有兄长、姊妹三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杜嬷嬷就笑着道: “大公子在顾氏书院求学,大小姐喜静,外出的时间不多。我看姚小姐性格开朗,平日在家应该是很无聊吧?” 姚家涉及了案子,将军府的人自然对姚家的情况摸查得十分清楚了。 杜嬷嬷话中指的‘大小姐喜静’,是指姚婉宁生病十分委婉的说法。 “如今苏小姐一来,倒可以和您作个伴了。” 苏妙真又不在这里,姚守宁几乎难以掩饰自己对她的不喜。 不过表姐妹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必要说给外人听,当即就道: “也不会无聊,平时也会看看话本之类的,我大哥时常会帮我买些,偶尔娘也会允我出门,逛街玩耍,拜访好友的。” 她年纪还小,虽说以为掩饰得当,可光是对‘苏妙真’避而不提,就已经足以让杜嬷嬷察觉出来她与苏妙真之间的不和了。 “那倒也是。” 杜嬷嬷目光闪了闪,点了下头: “长公主很喜欢您,说不准到时也会时常邀您过府来玩呢。” 姚守宁觉得她说的只是客套话。 杜嬷嬷含笑看她明明不信,却又乖乖点头的样子,接着仰头一看,伸手指道: “到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姚守宁就见到了远处有一汪湖泊。 湖面干干净净,在湖的另一面,有一座与两人所站廊桥相对的园林隐于其中。 园门呈圆拱形,从那门内望过去,隐约可以窥见园中风景。 “我们先进园中小坐一会儿,稍后等长公主与姚太太谈完了话,会一并过来,跟您说一些事。” 此时姚守宁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与杜嬷嬷的谈话上了,因为在她的眼中,远处的院落黑气腾腾,缓缓冲天而起,令人望之而头皮发麻。 她原本就在跳个不停的眼皮,此时跳得更加急了。 从杜嬷嬷的话语、神态来看,她并不是平白无故带她来这里的,恐怕是受了长公主的吩咐。 “长公主跟我娘谈什么?” 她忍下心悸之感,问了一声。 “昨夜寻到了替苏小姐赶车的马夫尸体,公主猜测,姚太太心中肯定有许多疑问。” 杜嬷嬷含笑回了她一句。 意思是说长公主今日请了柳氏过来,除了有话要说之外,还愿意额外解答柳氏的困惑。 可姚家明明是欠了人情的一方,且长公主身份尊贵,她为什么如此纡尊降贵?莫非是另有所求不成? 姚守宁心中警铃大作,后背发麻,又问: “我想问嬷嬷,那里是什么地方?” 杜嬷嬷转头看她,见她嘴唇紧抿,那张小脸仿佛都失去了血色,眼里难掩畏惧。 从她神态看来,恐怕已经猜出了园林内住的是谁。 但她为什么会害怕? 杜嬷嬷心中生疑,却仍是答了一句: “是世子的居所。” 果然!果然是陆执所居之地!她就知道陆执是中了邪。 当日张樵死后,身上冒出的黑气钻入了他的身体,什么受蛇妖所伤昏睡不醒,恐怕都是假的。 从眼前情况看来,他住的园林上方,有黑烟冉冉升天,笼罩在园林上空,形成乌云盖顶之势,看起来危险至极。 姚守宁心生悔意,想要退去,可冥冥之中好似又有另一道声音在阻止着她,仿佛里面另有玄机。 “您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声,杜嬷嬷就笑着应答道: “当日您所送的字画,现今正好放在了这里。” 姚守宁抬头看她,却见她目光幽幽,意有所指,不知是不是字画的秘密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守宁犹豫再三,只得强忍心中的不安,伸手想去挽杜嬷嬷的手: “嬷嬷,我有点害怕。”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将杜嬷嬷的手牢牢抓在掌心。 这个动作让杜嬷嬷怔了一怔。 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亲随,跟着长公主征战,见识过英姿飒爽的女兵,也看过凶蛮狡诈的精怪,在将军府中,她颇有威信。 仆人、丫环都畏惧她,或敬重她,还很少有人敢与她这样撒娇、亲近。 掌心里牵着的手柔若无骨,细腻如凝脂,才十五六的小少女怯生生的说害怕,将她手掌握得很紧,既是恐惧,仿佛又对她有一种没有隔阂的信任。 “别怕。” 杜嬷嬷的目光柔软了下来,神态之中透出几分真诚: “这里是世子的居所,暗中布防了大量的精甲。” 她半开玩笑似的道: “纵然妖怪成精,也不容易闯进。” 杜嬷嬷原本看上去有些要严厉,又时常随侍长公主身侧,看起来十分威严的样子。 这会儿放软了音调哄人,看起来就很是可信。 至少姚守宁是已经信了,她提了裙子: “嬷嬷不要骗我,我可是个老实人。” “……我不会骗人。” 杜嬷嬷嘴角微微一抽,却十分肯定: “您随我来就是,若有危险,我必定先保护您。” 姚守宁点了点头,这才跟她一起过了桥,向那园林走去。 离得近了,便见到那园林之中,沿着墙壁其实种了不少的竹子,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竹林已经被砍伐摧毁,切口直指天际,有些尖利,像是一道道冲天而起的竹剑。 “这……” 两人拉着手进了园门,杜嬷嬷看她面露疑惑,主动解释: “前些日子家中闹了蛇,长公主嫌这竹林湿气得,怕是引来蛇群的主因,所以让人将竹子砍了,准备另寻植物种上。” 她说话的同时,姚守宁的耳中却同时听到了‘咝咝’的声音。 那声音从头顶而来,几乎像是要将杜嬷嬷的说话声压盖过去。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她脱口而出: “小心!” 话音刚落,那头顶上方的园门之上,不知何时钻出了一只约有手腕粗细的漆黑蛇头,从上而下快如闪电般往两人缠了过来。 而杜嬷嬷正在转头与姚守宁说话,似是并没有察觉的样子。 那蛇头有拳头大小,呈倒三角型,张嘴吐信,模样狰狞,一看就有剧毒。 杜嬷嬷本来正在说话,见此情景,眼中目光一沉,冷不妨抬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那黑蛇捉了过去。 第九十章 最安全 前一刻杜嬷嬷还在含着笑意,满脸温和的跟姚守宁说话,下一刻她就面色微冷,出手迅疾,‘啪’的一声将那来势汹汹的黑蛇攥在了掌心。 姚守宁仰头之时,本来以为今日定会被这黑蛇缠身,却没料到杜嬷嬷出手就轻松将问题解决。 那黑蛇极大,七寸却被杜嬷嬷捏到了手里。 她外表看起来古板严谨,实则力量奇大无比。 抓握之间捏得那蛇骨发出声响,指甲几乎要掐破蛇皮钻入肉里,逼迫得那黑色大蛇张大了嘴,‘咝咝’吐信。 长长的蛇身从园门之上落了下来,紧紧的顺势攀附着杜嬷嬷的胳膊,似乎想凭借自身之力将绞她胳膊,逼她撒手。 杜嬷嬷也不说话,将牵着姚守宁的手一松,另一只手去强拽那蛇尾,拉到之后双臂一张,硬生生将那黑蛇从自己胳膊上扯了下来,蛇身被强行绷直,接着抡起蛇尾,用力往砖石地面掼了下去。 ‘啪啪’数声砸打之响,就见那黑蛇顷刻之间被砸得脑袋破裂,血流满地。 只是那蛇虽受创,却仍未僵死。 碎烂的蛇头蜿蜒前移,似是想逃脱出去。 杜嬷嬷提脚上前,以鞋底用力往那蛇头之上碾了上去,把那蛇头踩得稀烂,再无法作祟之后,她才提起脚来。 “吓到姚小姐了吧?” 她以雷霆手段收拾完这条黑蛇之后,才露出笑意,温和的问了姚守宁一声。 “……还好。” 姚守宁也说不上来自己是被突然冒出来的黑蛇吓到,还是被杜嬷嬷简单粗暴的杀蛇方式所震到。 “自闹蛇之后,府里时不时的就会见到蛇,我们都习惯了。”她拍了拍双手: “我年轻的时候,随长公主镇守西南,也时常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她说完,仰头往上方的园门之上看了一眼。 那石砖年生日久,受风吹雨淋,呈青黑之色。 黑蛇受妖气驱使而来,早成气候,匍匐在上面,隐藏得天衣无缝,就连她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姚守宁又是怎么发现这黑蛇存在的? 她心中的疑问一闪而过,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吹过来的风声一下变了。 ‘呜呜呜——’ 先前还清风朗朗,但随着地面的那条被砸爆了脑袋的死蛇停止挣扎之后,那微风一下变大。 风声灌入园林,似是有人‘呜咽’细哭。 与此同时,一股腥气夹杂在风里传来,那味道对于将军府的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杜嬷嬷的脸色一变,“糟了!” 姚守宁没有去问什么事情变糟了,因为她的耳中,已经‘听’到了诡异的‘沙沙’声响。 冷不妨一听,似是疾密的雨点打在屋顶之上,可今日天气晴朗,白云飘飘,压根儿没有下雨。 再一细听,又像是有大批爬行动物,正疾速往这里涌来。 将军府又要闹蛇了! 这个念头一生起,她的面前凭空再度出现了另一副画面:只见围墙上方、角落处,接连不断钻出五颜六色的斑斓蛇群,相互绞缠、交叠,如同恐怖至极的蛇潮,往园中涌来。 而就在此时,那园林之中的竹林也‘动’了。 一柄柄被削为剑形的竹子开始迅速挪移,形成奇大无比的剑阵,将这些涌入的蛇群纳入其中。 地面无数尖笋破土而出,将一条条爬行的大蛇刺中。 血肉横飞,腥气四溢。 这些蛇仿佛悍不畏死,组成蛇海,开始冲击竹剑阵。 很快竹身之上便缠了无数斑斓的毒蛇,一部份竹剑承受不住这些蛇群的冲击,发出‘喀嚓’的断裂声响。 ‘沙沙沙——’ 群蛇的爬行声、嘶鸣声、竹剑刺入血肉的声响以及竹阵断折的声音交互混杂,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 “姚小姐!” 姚守宁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而又不可思议的一幕,正目瞪口呆又不知所措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杜嬷嬷的呼声,一下将她眼前看到的‘画面’打破了: “你快些进去!” 杜嬷嬷的脸上已经不见笑容了,显得格外的严肃,伸手往前一指: “进去,进世子的屋!” 她的眼中隐藏着一丝焦急,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却又害怕表露出来之后吓到面前年少的姑娘了。 “嬷嬷,你要小心。” 姚守宁回过神来,立刻就点了点头。 她想到先前‘看’到的场景,打了个哆嗦,脸色微白,犹豫了一下,提醒着: “我感觉有很多蛇来了。” “我知道。” 杜嬷嬷的目光柔和: “不过我不怕它!” 这样的场景,将军府近来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不过姚守宁能敏锐的察觉出有很多蛇来,还是令杜嬷嬷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女是有些害怕的。 她养在闺阁之中,有父母的爱护,以往恐怕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但此时的她没有因为惊吓而失态,反倒还记得提醒自己,这份关心让杜嬷嬷颇为受用,温声就道: “姚小姐,此时这个园中,世子的院落暂时是最安全的。” 今日这些蛇群受了那妖妪的指使,又一次发疯的攻击,动静一大,总会将长公主惊动。 园中留有黑甲,公主那边一来,必能将这老妖妇再次逼退的! 姚守宁也知道自己留在此地只是累赘罢了,再加上据她之前所‘见’,眼前的竹林内有乾坤,一旦启动,便能将蛇群包围其中,可以截留这些蛇群片刻。 杜嬷嬷也说了,陆执的园中有黑甲镇守,这里又是将军府,听到响动,长公主必会及时赶来的。 “嬷嬷,你要好好的,别受伤了。” 她忍着心中的慌乱,说完调头就往杜嬷嬷手指的方向跑,一刻都不敢停留。 身后传来尖锐的声响,一支火炮冲往半空。 陆执的主院还是十分好找的,这样的园林布局,大多都差不多。 一路她也看到有仆人有条不紊的提了武器往外赶,显然已经听到先前冲天炮的声响,知道这是蛇群即将来袭的信号了。 姚守宁提了裙摆飞奔,很快迈入了陆执的主院之中。 第九十一章 做选择 院里的人大多已经赶去外头驱蛇,黑甲应该隐于暗处,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正对院门处的,是正堂的大门,中庭铺满了干净齐整的玉砖,两侧则是厢房,本该富丽堂皇,却又因为没有下人的缘故,透出一分诡异的安静。 她跑入内庭,脚步踩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下都令她听得一清二楚的。 这种安静隔绝了外头蛇群的嘶鸣以及驱杀蛇的声响,给姚守宁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既觉得暂时脱离了危险,可又觉得这种安静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陆执屋中的下人已经被外头的骚动引走,杜嬷嬷口中的精甲兵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她吞了下口水,打量了周围一眼。 此地打扫得十分干净,不过许多地方仍能看到新修补后的痕迹,像是此地不久前受过重创,似是比先前长公主所在的主院还要严重些。 正堂门大开着,两侧的游廊连接着左右厢房,但此时房门关闭,上面以木板钉死,丫环、下人尽数撤离。 姚守宁总觉得那屋内布置十分熟悉,仿佛曾经来过此地。 预感提示着她,敞开的大门后有危机潜伏在那里,令她本能的想要逃离。 但随着危机感而生的,则是一丝姚守宁自己都说不清的微妙感应,仿佛冥冥之中在指引着她——危机之中潜伏着另一种事态的走向,也许她的选择会改变很多的东西,包括自己以及某些人的命运。 该如何选择? 蛇妪是寻仇而来,如果进去,昨夜梦境之中见到的一幕,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的将来真实的在她面前发生。 陆执昏睡不醒,妖怪现出原型,欲择人而噬; 若是出去,则有可能避开了蛇妪,但昏睡的陆执兴许会死在妖怪的手上。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且陆执是因为救了她娘,才惹上了这件离奇至极的事。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置之不理。 她咬了咬牙,心中如拉锯一般纠结了半晌,最终选择提步入内。 “有人吗?” 她唤了一声,上了台阶,走到大门之前。 院内静悄悄的,人都跑光了,自然没人回应她的呼唤声。 这里被损毁得十分严重,地面破裂,好似遭大力砸过,两扇门不是不关闭,而是已经被彻底摧毁。 堂屋之中十分宽敞,里面一些家具、摆设都被挪走,显得过份的空旷。 她踏入屋中,脚尖落地的刹那,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世子她?” 她又唤了一声,进屋小心翼翼的往左右看了看。 右侧连通的地方好像是书房,只是书架之上许多地方已经空了,而地面之上堆满了小山似的书籍,应该是近来情况特殊,府中的下人还来不及整理。 堂屋的左侧则是连接的卧寝之室,只是姚守宁站在门口,看得不大清楚。 右边没人! 她迅速做出了判断,想起之前杜嬷嬷所说的话,踏入了右侧的卧寝之地。 越往里走,便越觉得这里熟悉。 “梦!” 这里所有的一切,与她昨夜梦中所见是一模一样的。 外面宽敞的中庭,还有正厅的布局,以及入房之后垂落的纱幔,正是昨夜她梦中来过的陆执的居所! 救命! 梦中的恐怖情景涌入她的脑海,令她身体僵硬,几乎要没有勇气提足往内寝深处而去。 姚守宁知道,梦境是一种预知,也是一种提示,让她清楚的知道接下来该会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先前还艳阳高照,可眨眼之间,好像风起云涌,将那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院中一下阴暗了下去。 ‘沙沙沙——’ 风吹过院落,发出细响,认真一听,又好似夹杂着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往这个方向挪移的响声。 梦境之中,那黑雾内隐藏的阴影令得姚守宁哪怕还未曾真的见到那妖怪庐山真面目,但光是那两盏猩红如灯笼般的眼睛,就足以将她吓出两行热泪。 她想要转身逃走,可外头也是蛇群围攻,逃也逃不出去。 更何况陆执未醒,妖怪要来了,她在梦中没看到他的结局,也不知是死是活。 “来都来了……”姚守宁拼命的给自己鼓劲,“看看也行。” ‘哐铛!’ 回应她说话声的,是一声重重的声响。 好似头顶上方有瓦片被风刮落下来了,摔碎了一地,在这静谧的院落显得格外刺耳。 “呜,娘——” 姚守宁还没有给自己鼓足劲,一听这声响,险些被吓软了腿,当即再顾不得犹豫,咬紧了牙关冲入内室。 ‘哐哐哐!’ 屋外瓦片掉落声不绝于耳,危机夹杂在这碎裂声中,风暴即将来临。 好在室内窗户被封死了,所以尚显得安静,只是从破开的大门处吹进来的风刮着挽起的纱幔,摩挲着屋柱,发出轻柔的声响。 内室的家具被搬空,墙壁之上挂了一幅画,正是当日她送给陆管事,并交待他一定要亲手送给陆执的那封柳并舟亲手所书的丹青。 只是不知是不是姚守宁的错觉,总觉得这副纸不再像前几日那样的雪白,隐隐泛着黄气。 一见字画的存在,姚守宁心中一定。 此处到处都有妖蟒袭击之后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显然是蛇妖闹得最凶之地。 柳并舟的字被挂在此处,恐怕将军府的人早就已经知道陆执中了邪,说不定还有了应对之策。 屋中家具几乎被搬空了,仅剩了一张大床。 梦境情景再现,她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向了床头——那里果然挂了一柄长剑,剑鞘呈黑色,布满纹路,正是当日陆执手中所持的兵器。 她忍了心中的慌乱,视线又落到了床上。 只见床上躺了一个身穿黑色软锦袍的少年,眉目如画,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的样子。 这是自西城医馆闹事之后,姚守宁再一次见到陆执。 纵然是处于昏睡之中,但他周身仍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虽说与他见过一面,甚至曾经离的很近的交谈,但姚守宁这是第一次认真的看他。 第九十二章 妖风起 陆执的头脸不大,脸颊线条长得很好,肌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美玉。 他的眉细而长,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宛如天然的眼线,顺着眼尾微微上挑。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紧抿的嘴唇上方及下巴处隐隐冒出的青影了。 自他中了天妖之蛊以来,便一直昏睡不醒。 虽说将军府中有下人侍候,但近来蛇妖闹得很凶,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姚守宁觉得这些青影像是破坏了他整体长相的柔美之感,使他在美貌之外又添了几许少年的锐气与张扬。 她多看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由快步走到了床边,低头去看他额心处。 梦境里,陆执妖气入体之后,眉心之中似是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蛇形印记。 她盯了半晌,却并没有见着,但她总觉得陆执未醒,可能与梦境中眉心处的那一道印记是有关系的。 想到此处,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碰一碰陆执眉心。 不过她的指尖还未碰到陆执的皮肤,异变刹时产生了! 美貌如花的少年眉心之中黑气翻涌,只见团团乌烟障气之中,一条细黑的蛇影在其中翻腾,‘咝’的一声蹿出半个蛇头,张开蛇口,疾扑她的手指头。 这样的变故吓了姚守宁一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撤手惊呼,便见那黑蛇之影在即将扑到她手指头的刹那—— 挂在墙壁之上的柳并舟亲手所书的那副字画动了。 图上的字影晃动,屋内金芒大作,顿时将那险些咬中姚守宁手指的黑影逼入陆执眉心之中。 “老酸儒!” 一道阴冷的诅咒声突兀的响起,那黑气被镇压之后淡了些,蛇影不甘的褪了回去,化为一道烙印,浮现在陆执的眉心之中。 姚守宁惊魂未定之时,还来不及去细想刚发生的一切,突听到外面风声一下变得凄厉而凶猛,接着有男声厉喝: “谁在装神弄鬼!” 杜嬷嬷果然不是骗子! 姚守宁听到有人说话,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将自己好奇探出的手一收,紧握成拳,放在自己身体一侧。 她辨认出这应该是当日跟在陆执身边,那位手执短戟,被苏妙真身上的意识称为‘神武门武甲的段长涯’。 只听段长涯的话音刚一落,先是静止了片刻,风声、瓦片掉落的声音尽数一下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外令人难安的沉默。 ‘咚咚——’ ‘咚咚咚——’ 不知为何,姚守宁的心脏开始疯狂的乱跳,紧接着,一道凄厉至极的喊声响起来了: “儿啊!” “我的儿啊!” “啊!”姚守宁在听到这喊声的时候,便忍耐不住发出了惊慌失措的惨叫。 无论是在梦中听到有老妪唤儿,还是曾经听内城的商贩们议论,都远及不上此时她自己亲耳听到这唤‘儿’声那么瘮人。 声音格外尖锐而高亢,将怨毒与仇恨淬入其中,既像是一种呼唤,又像是夹杂了诅咒。 话音一落,余音却像是缭绕于耳中,仿佛有个满怀恨意的老妇人紧贴在身后,对着耳朵阴森的诉说,激起人满身的鸡皮疙瘩。 在那唤‘儿’声一落,头顶上方的屋梁传来‘吱嘎’声响,仿佛不堪重荷。 将军府中的世子正房所用的木梁自然不可能是年久失修,此时屋顶之上,像是压了沉沉重物,令得整间屋梁摇晃不止。 姚守宁想到梦中所见,眼中泪珠都要滚落出来了。 此时她顾不上其他,抱了脑袋拼命往床上爬,试图躲到陆执的身后。 他虽说昏睡,可将军府的人总要保他平安的——杜嬷嬷说得不错,此时园中,陆执这里虽说是最危险的,但同时也是最安全的。 她一上床,便推挤陆执身体,如梦中一般摇他: “世子,世子,醒醒。” 不过他邪气入体,将军府的人想尽了一切方法,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都无法将他唤醒,此时姚守宁的推喊,自然难起作用。 反倒是随着那妖妪一至,他身上的另一道被镇压住的邪魂再度‘苏醒’了。 只见那黑影在眉心之中蜿蜒游走,绕着‘8’字,首尾相咬,黑气腾腾,但却像是十分畏惧墙壁上所挂的柳并舟的字,而不敢轻易‘外’出。 “世子,醒醒。” 这一幕再是诡异不过,尤其是陆执如同活死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转动的蛇形烙印就更令姚守宁害怕了。 她后悔自己不应该手贱去碰触他的额头,若是这蛇影不现,看着静睡的美人图至少也比看到现在的情景好得多。 恐慌之下,她又伸手去推陆执身体。 他一动不动,脸上萦绕的黑气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邪魅的感觉。 ‘哐——哐哐!’ 头顶重物缓缓移动,挪移之间,被辗碎的瓦片如冰雹般滚落。 灰尘蔓延而起,外面‘咝咝’声又响起来了。 “蟒群现了!” 罗子文的声音一响起,便如一个信号般,隐匿的黑甲兵出现,但同时狂风大作。 ‘哐哐’的瓦片掉落声不绝于耳,许多地方已经空了,却仍有黑影压盖住。 姚守宁仰头一望,可以看到漆黑的纹路,一片一片,约有巴掌大,仿佛鳞甲似的。 只见那黑影挪动之间,便有无数瓦片、木梁的碎屑滚落。 ‘嗖嗖’的箭矢声响起,蛇的嘶鸣声也不绝于耳,外面打斗声,重物撞击木梁、长栏的声音接连响起,间或还有老妇的冷笑夹杂其中。 ‘呜呜呜——’ 风声越来越疾,原本被锭死的窗户开始轻轻的颤动。 那钢钉一点一点从木板之中脱出,窗户有了活动的空间,如同振翅的蝴蝶,拼命的拍打窗柩。 这些声响令得姚守宁越发不安,瞪大了眼睛警惕的望向四周。 此时她指望罗子文、段长涯等能快些有人进来,但事于愿违,这些人仿佛被麻烦缠住,此时无暇脱身。 反倒是窗户的缝隙处,有一股股黑气借着肆虐的狂风钻入屋中。 妖气冲天而起,柳并舟的字在黑雾缭绕之中开始放出金光。 差点儿被吓哭的姚守宁见此情景,犹如绝望之中见到了救命的曙光,眼睛一亮。 可下一刻,就听到一道老妪冷哼着: “老酸儒,数次坏我好事!” 第九十三章 蛇妪现 蛇妪话音一落,屋外狂风大作,阴风像是发了疯一般的冲击窗户。 ‘砰!’ ‘砰!’ ‘砰!’ 数下之后,那窗户上的钢钉终于顶不住这股妖邪之力的冲击,‘轰’的飞脱而出。 掩闭的窗户顿时被风吹刮开,如同纸张被撕裂,冲往屋中砸向一侧墙壁处! ‘轰——’ 黑色的阴风刮了进来,化为漫天黑雾,将整个房间笼罩住。 “救命啊!” 姚守宁被吓出尖叫,屋内床榻上纱幔飞扬,床榻被狂风吹得乱晃。 挂在床头的那一柄长剑也跟着摆动,拍打着床柱,发出‘哐哐’声响。 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屋内唯一巍然不动的,便是那一副挂在墙上的字画了。 那幅未曾装裱的字在这股妖风之下稳稳的立于原处,字迹转动,化为一个巨大的‘斩’字,罩向那黑气正中。 “娘啊——” 一道阴森森的意念从陆执眉心处传来,却像是畏惧于此时悬挂在陆执头侧的那柄摆动不止的长剑,不敢轻举妄动。 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姚守宁见到这一幕,似是一下明白了过来——陆执当日就是用此剑杀死了被妖邪附身的男人,所以那妖魂对这剑气似是十分畏惧的。 想到此处,她二话不说撑起了身来,伸手将那摆动不止的长剑握于手中,用力一扯! 悬挂的布绦被扯断,长剑落到她的手里,她带着哭腔,将长剑举到了陆执头上,颤声的喊: “出来!出来!” 同一时刻,那灌入屋内的黑气形成大股漩涡,只见漩涡之内钻出一头张牙舞爪的鬼影,往那副挂在墙上的大字疾扑。 蛇妪数次而来,都被柳并舟的‘字’所挡住,再加上陆无计夫妇难缠,最终无功而返。 此时她对这副字恨之入骨,鬼影冲击字体,那‘斩’字迳直迎往黑影处。 两股力量一冲,气流激迸开来,姚守宁耳中只听到‘嘶啦’一声脆响。 只见那‘斩’字勉强罩住鬼怪,却又在下一瞬被鬼怪穿体而过。 这副字画上的儒家之力已经挡了妖邪许久,浩然正气已经消耗不少了,妖怪此时含恨而来,不惜一切代价出手,妖气瞬间将金芒压盖住。 黑影冲过‘斩’字的阻挡,‘轰’的冲击到宣纸之上,留下大滩漆黑印墨。 纸迹被玷污,黑水顺着纸张往下滑落。 那半空中的字印顿时灵气大失,所有飞出的笔划重新隐于纸张之中。 只见那些笔画之上,已经洒满了腥臭的黑水,纸张上的灵气耗尽,顿时化为普通的图画,再无阻挡妖气的作用,被狂风一吹,飘飘荡荡跌落。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吓得魂飞天外。 她没想到自己寄以厚望的外祖父的手书此时也挡不住这怪物,心慌意乱之下,她手抖着试图将剑拨出。 “陆执,醒一醒!” 这会儿‘世子’也不叫了,心中只有万分的后悔。 梦境中的场景与现实相结合,梦里如小山包一般的黑蛇阴影即将出现,不过梦境中的她因为惊醒而侥幸逃过一动,而梦境之外,又有谁能来救她性命呢? 她能听到外头罗、段等人的疾呼,在喊着要保护‘世子’,实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难以脱身。 屋内就只有她与陆执,她虽然手中拿了长剑,但姚守宁却心里清楚自己战斗力为零。 而另一个原本有战斗力的陆执,却中了妖气,此时昏睡不醒。 她觉得今日万事不吉,不应该出门的。 姚守宁欲哭无泪,又推了陆执两下。 那少年像根木头,任她推挤拍打,躺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嘿嘿嘿——” 阴测测的笑声从漩涡之中发出,屋内黑气更盛,几乎瞬间功夫,便要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嘶嘶嘶。’ 数重蛇群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屋中腥臭异常,大股大股黑气落地,化为大大小小的蛇疯狂向床铺的方向游移。 只见那重重黑雾已经飞到屋顶处,上方闪了两下,有两盏血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腥风吞吐。 姚守宁经过恶梦之后,自然知道黑气之中是什么。 “儿啊——娘来找你了——” “我要为你报仇——” 姚守宁见那黑雾之中小山似的蟒头若隐似现,且妖怪口吐人言,吓得胆颤心惊,觉得此生自己可能要命葬蛇口。 陆执救她娘亲,她陪陆执死到一处,只希望纵然表姐有诡异,惹了大祸,将军府的人也不要牵连姚家的人了。 她心中一面胡思乱想,又见那些黑气所化的细蛇‘咝咝’吐信爬往床铺,又急又怕间倒也生出一股气魄,想将长剑拨出,驱赶这些小蛇。 同时她还不死心,既期盼罗子文等人快些赶进来,又希望陆执苏醒。 危急关头,那长剑不知是何缘故,剑鞘与剑身处似是古怪的磁石打造而成,将长剑紧紧吸附,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竟未能将长剑拨出。 “走开——走开!” 姚守宁拿剑驱赶先游至床边的小蛇,剑身之上似是煞气极重,一扫过去,那些蛇群昂首吐信,‘咝咝’退避。 她浑身发抖,接着再跪坐于陆执身侧,将长剑往他身侧一压,同时又伸手再拨—— ‘铛——’ 出乎意料的是,那原本一直牢牢吸在鞘口处的长剑,这一次被她一拨之下,顺利的‘叮’声出鞘了。 只是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围守在床边冷冷盯视着她的蛇群身上,反应慢了半拍,剑刃抽拨出来的瞬间,寒气割伤了她的掌心,鲜血溢了出来,滴落到陆执额头。 若是平时,她娇生惯养,这一道伤口足以令她痛彻心扉。 可这样的时候,她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又还顾得上这点伤势呢。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屋中化形的巨蟒妖所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掌心处滴落的鲜血,缓缓没入陆执的眉心之中。 只见那眉心处黑气涌动,里面蜿蜒游走的黑蛇受到血气的引诱,初时还有些狰狞,但在血液涌入的陆执体内的那一刻,又像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般,化为惶恐: “不——” 不过它的意识逐渐微弱,妖邪现身,意欲杀陆执而后快,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那黑影便被姚守宁的气血暂时镇压。 蛇形烙印不甘的从陆执眉心淡去,连带着那黑气一并收敛,化为漩涡,隐入他的神魂深处。 第九十四章 唤醒他 “陆执,还我儿性命!” “还我儿性命!” “儿啊——” 黑雾之中传来老妪怨毒的嘶哑声,格外恐怖,一只奇大无比的恐怖蛇头,缓缓钻出。 随着妖蟒一现形,残破不堪的屋顶没有了柳并舟的字镇压,哪里经得起这蛇妖一顶。 屋梁‘哐哐’断裂,大片残破的瓦片纷纷掉落了下来,砸响声不绝于耳。 尘烟与黑气相融,飞卷而上,形成浓厚的阴云。 只见那蛇通体漆黑,上面布满鳞甲,一双眼睛猩红,头顶鼓出两个犄角,盘踞的下半身如同一座青幽幽的小山,隐匿于尘烟与缭绕的黑雾中,带来强大的威胁,令人不寒而栗。 阴冷的目光与姚守宁对视了半晌,接着‘哈’的张开血盆大口! 尖锐的獠牙宛如淬毒的长剑,寒光凛冽,张开的嘴巴仿佛一个奇大无比的山洞,足以将人吞噬其中。 舌信吐出了一来米长,形同红色的闪电,一伸一缩。 黑色的巨蟒口吐人言: “陆执,纳命来!” 梦境中的一切化为现实,姚守宁吓得眼含热泪,抖个不停。 她恨自己睡梦之中时遇到危险不容易醒,此时又恨自己真的遇到危险了,却又无法昏睡过去。 手里提的长剑重逾千斤,在这可怖的巨蟒面前根本无法造成威胁性。 妖蟒低头,危险重重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姚守宁绝望无比的下意识伸出了手,去拍陆执脸: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已经妖气入体,昏睡了好些日子,将军府的人都无法唤醒他,而姚守宁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唤了他数次也没能将他拍醒。 只是姚守宁太害怕了,这个动作完全是她面临危机时,本能的反应。 她一双眼睛含泪,盯着半空中逐渐逼近的蛇头,却没有留意到,那躺在她身侧的少年,在她唤出名字的那一刻,那睫毛动了动,在她唤完三声之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儿啊——” 巨蟒妖的舌信逼近,喉腔中腥风滚滚。 姚守宁放声尖叫,一把扯过陆执身上盖着的被子,将自己的脑袋蒙了进去,如同鸵鸟般蜷缩成团,躺在陆执身侧。 她以为下一刻自己必死无疑,会跟陆执一起葬身这巨蟒之腹,却没想到她惨叫声还未落,一只手探了过来,抓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连手带剑一并握在掌心。 他提气运力,挽了朵剑花。 长剑脱鞘的交戈之声响起,剑鞘飞出,露出剑刃,剑身似是散发出蒙蒙青气。 “妖孽,找死!” 久未说话的少年声音嘶哑,冷冷的哼了一声,长剑握于他手,发出一声清吟,他对准黑气,毫不犹豫用力一刺! 姚守宁手被他抓住,那力量十分强大,逼迫她半坐而起倾身上前,她试图想再躲进陆执身后,却根本无力闪避,只能在惨叫之中被他抓握着长剑,顺着力道一下刺进黑气之内。 那蛇妖如此庞大,鳞甲厚实,她不认为自己能刺得中它。 她吓得浑身直抖,又害怕自己身体抖起来影响了陆执的发挥。 打也打不赢,逃也逃不了,她死死闭上眼,感觉腥气喷吐在自己脸颊—— 下一刻,长剑似是刺破妖气,‘噗嗤’扎入了肉体。 “啊!” 黑雾之中传来一道老妪凄厉而又尖锐的惨叫,金芒与黑气相较量,化为大量气劲,冲击着床榻上的两人身体。 二人长发飞扬绞缠,陆执的眼神凌厉,手上再运气,用力将长剑再次送入一些。 只见长剑入体,黑气翻滚之间,隐约可以看到刺穿了一只黑蟒的眼睛 巨大的妖蟒疯狂甩头,忽而化为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妪,忽而又化为一条奇大无比的蟒蛇。 “放开!” 陆执喝了一声,姚守宁下意识的松手,只见他抽回长剑,翻身下床。 黑蟒化为黑袍老妪,提拐向他拍打而来。 那老妪一只眼睛被刺瞎,血流满面,形同厉鬼。 但他苏醒之后,却并没有因为躺了一段时间而动作迟钝,反倒与这老妪交战,似是有天助之力。 他身上的妖蛊被克制之后,那金芒笼罩他的身体,使他对妖邪似是有克制之力。 数个来合间,老妪已经遍体鳞伤,只知四处逃遁。 “是你这丫头坏我好事!” 她眼见报仇不成,且极有可能会被陆执杀死,便狠了心一般扑到床榻,高举起黑拐,像是要往姚守宁当头敲下: “我死也要带上你!” 老妪头发散乱,脸蒙黑气,一只眼睛被刺穿,血流不停,宛如厉鬼索命。 “不不不,冤有头,债有主……” 姚守宁一见此景,吓得魂飞胆散,拼命的捂住了眼睛: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轻响。 一道长剑从那老妪的后背心处捅入,穿胸而过,将她的身体高高挑起。 那举起的黑拐无力的落下,老妇人不甘心的喊了一句: “我的儿……” 话音未落,陆执长剑在她胸口搅动,顷刻搅出一个大窟窿。 黑气夹杂着妖血从中喷溅而出,老妇人面容之上浮现出大量黑鳞,唇内探出两弯獠牙,吃力的道: “我以天妖佘氏之名,诅咒你——气运耗尽!化为我天妖一族的养份,魂飞魄散方止!” “我佘氏不灭,诅咒不停!” “嘿嘿嘿嘿——” 说完,她的身体分崩瓦解,化为大量黑气。 阴测测的狞笑回音中,只见那面容恐怖似厉鬼的老妪眨眼之间即缩为一条手腕粗的黑蛇,被挂在剑尖之上。 妖妪一死,外头的乱阵终于停止。 “世子!” 段长涯与罗子文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长公主惊急交迫的喊声: “儿子!” 将军府的人,此时终于姗姗来迟。 杂发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柳氏险些哭出来的唤女声: “守宁——守宁——” 柳氏自认不是胆小之人,可今日发生的一幕却仍是吓得她胆颤心惊。 长公主见她之后,先是打发身边的杜嬷嬷带走了她的女儿,问了她一些问题。 提及了她的父亲柳并舟,并好像感谢了姚守宁送的一副字。 第九十五章 他疯了 当时柳氏听得云里雾里的,可听到长公主提起柳并舟的字时,还有些心虚。 那副字她在车上便看过,实在瞧不出什么稀奇,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儿鲁莽的举动会得长公主的赞许。 柳氏满心疑惑,可惜她当时心系刘大的案子,担忧刘大之死对姚家、苏妙真姐弟不利,便也顾不上追问这字画详情,转而问起这桩案件始末。 朱姮蕊当时神色倒是有些吃惊,但见她确实焦急,便索性将发现刘大尸体之事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这件事明显是涉及了妖邪作祟,纵然苏妙真牵涉其中,也不过是中了妖法蒙蔽而不自知。 妖类擅惑人心,此事是冲着陆执而来的。 因柳并舟的缘故,长公主已经将姚家排除在嫌疑之外。 原本以为出身大儒之家的柳氏也应当明白事情的缘由,却没料到她好像被蒙在了鼓里,全然不知,倒是对姚家、苏妙真姐弟处境担忧不已。 她既然想知道,长公主索性便说与她听。 刘大确实死于七日之前,韩庄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经由杵作检验,初步可以肯定他已经死去了多日。 柳氏越听越是心惊,长公主说的话,无疑是对苏妙真格外的不利,姚家也难逃怀疑。 她正惊恐之际,突然耳中就听到了刺耳的声响,接着有一道冲天炮的爆炸声在半空中响起。 声音一落,便见先前正与她谈话的朱姮蕊脸色大变。 那位引柳氏母女入门的史女官出去了一趟,进来就面色惨白: “公主,蛇群来了!看方向是殊园!” 柳氏是听过将军府闹蛇一事的,但她并没有以为意。 正如她之前所说,冬天蛇群虽说消声匿迹,但未必就不会现身。 兴许是将军府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捉蛇放入府中也说不定。 她还想着自己的女儿,府里闹了蛇,不知道她此时跟着杜嬷嬷在哪里,会不会吓到。 出于客套,她多嘴问了一句: “不知殊园在哪,可有我能帮忙的?” “你帮不上忙!” 朱姮蕊毫不客气,双臂一张,将披在身上的大氅抖落了下去,厉喝了一声: “取枪来!” 史女官看了柳氏一眼,小声的跟长公主说了一句: “信号应该是杜嬷嬷放出来的……” “什么?” 柳氏听到此处,终于大急。 她的女儿先前就跟杜嬷嬷走了,此时杜嬷嬷遇到了蛇群放出了信号,必定自己的女儿也遇到了危机。 “守宁——” 柳氏哪里还坐得住,顿时将刘大的案子抛到了脑后,一心担忧自己的女儿。 下人为长公主取来了约丈来长的长枪,她说殊园此时闹蛇很凶,怕柳氏受伤,想让她留在此地。 与柳氏一番交谈之后,朱姮蕊几乎可以肯定柳氏身上并没有修出任何的儒家信力——她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见到群蛇出动,恐怕会吓昏过去。 可柳氏哪里坐得住,一听姚守宁可能会遇蛇,她急得团团转。 这个女儿向来娇生惯养,平日压根儿没有遇过什么大事,此时在人生地不熟的将军府,又遇到了蛇,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她执意要跟长公主等人同行,心中还在想,不过就是一些蛇而已,也不是多么稀奇,纵然吓人,可将军府人多势众,又怎么会伤到她呢? ——哪知她到了陆执院落,看到那成堆的大大小小的蛇尸,有些挂于墙头,有些盘于屋梁,还有些被斩成数断,血流满地,差点儿把她吓得一口气都险些没能提起。 这蛇闹的如此之凶,而外间竟轻飘飘的传言只是闹了蛇而已。 柳氏被血腥味儿熏得头晕眼花之际,只见到了杜嬷嬷,却不见自己的女儿。 一问之下,才知道杜嬷嬷遇了蛇,发现不对劲儿,先打发了姚守宁进院子,并说院中十分安全,有严密的守备。 这会儿柳氏也顾不上怪责杜嬷嬷,她只担心姚守宁出事。 长公主等人的到来大大缓解了院中下人的压力,混乱的蛇群被一一处理,众人冲进主院之中的时候,陆执刚醒。 他杀死蛇妪之后,外面受妖法所变的巨蟒之影困住的罗子文、段长涯等人自然脱身。 众人冲入屋内,姚守宁抱着被子,身体抖个不停。 哪怕蛇妪已经死了,现出本体原形,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大半,暂时无法归位。 面前的陆执身穿黑袍,披散着头发,目似寒星,无比慑人。 他握着长剑,剑尖上缠了一条可怖的黑蛇。 她一见,打了个哆嗦,正自发抖之际,却见陆执脸颊微微红,脸上还有残留的一些血迹,目光幽幽的看着她,那眼神看得她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故意爬上你床的……” 姚守宁与他目光一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终于想起自己为了唤醒他,仿佛先前胡乱在他脸上拍了几个耳光。 此时他的双颊之上还残留着自己拍打的红印,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可能受到了冒犯,此时想要秋后算账。 说不准他先前就是故意假装昏迷,想要引蛇妖现身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悔又恨,连忙翻身坐起,想要跟他解释。 “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 话未说完,就见陆执将剑挽了朵剑花,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目光里的冷意褪去,剑刃往地一点,单膝跪了下地: “娘!” 他的目光幽冷,语气淡定: “娘,我救您来迟,妖人已死,请您放心!” “啊这……” 姚守宁以为自己经历过险些被妖蟒吞噬的大事件后,已经增涨了很多奇怪的见识,她甚至觉得此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可以像先前的危机一样震住自己。 可此时陆执的那一跪,令她顿时如遭雷击,呆坐在床,半晌回不了神。 “逆子!” 同样饱受刺激的,还有此时一心想救儿子,手提着长枪匆匆赶来的朱姮蕊。 自陆执中蛊昏迷以来,她表面不显,实则内心担忧无比。 却没料到这逆子一醒之后,却半跪在了姚守宁的面前,认她做娘亲! “……” 柳氏一脸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九十六章 收残局 姚守宁平安无事固然不错,可她此时抱着被子躺在床上,世子衣衫不整跪在她的面前,柳氏头开始隐隐作痛,用力挤眨了一下眼睛。 罗子文、段长涯以及杜嬷嬷等人一脸震惊,回过神后纷纷相互一对视,接着连忙低头,不敢看面前的场景。 长公主的怒喝声将姚守宁震醒,她瞪大了眼,看向了赶来的众人。 朱姮蕊一脸的暴躁,而她的娘亲柳氏满脸复杂之意。 “娘……” 这下姚守宁终于回过神了,她一看柳氏的神情,就知道她是误会了。 当日她故意含糊不清说话令柳氏误会,那是因为想要忽悠苏妙真的,可此时苏妙真又不在这里,她自然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您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急于解释,并想从床上爬起来。 可她此时睡在陆执床上,衣衫凌乱,柳氏深呼了一口气,不想听她说话,只想掐自己的人中。 “他们是谁?” 半跪在她面前的少年转过了头,察觉姚守宁起身欲下床,陆执突然伸手,一下将她膝盖压住,使她难以动弹: “还有妖气,娘要小心。” “我知道——”她这会儿一与陆执拉缠,柳氏的脸色更加复杂难看,姚守宁正欲去拉他,突然又反应过来解释: “不是,世子,我不是你的娘啊……” 朱姮蕊立即含恨道: “我才是你娘!” “对对对,她才是你娘。” 姚守宁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应是。 陆执冷笑了一声,半侧过头。 他下颚尖细,唇似染了樱朱色,那双凤眼微眯,目光幽冷含着杀气: “闭嘴!再敢胡说八道——” 朱姮蕊对他十分了解,看他神态,便知他此时已经异常不快,仿佛自己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 她心中有气,却不知如何发泄,只能手持长枪,恨恨的用力将枪头扎入一旁的墙壁,‘轰’的一声将那石壁凿了个对穿,石砖‘哐哐’落地。 姚守宁被他高大的身形严实的挡在身后,少女刚想起身,又被他推回床榻之中: “小心,此处妖气很浓!” 那蛇妪刚死不久,此妖已经化形,妖气尚未散去,对他来说,确实妖气浓厚。 而这一切落在柳氏眼里,却觉得这位将军府的世子怕是发了失心疯,持刀将自己的女儿劫持了。 “守宁……守宁……” 柳氏急得跳脚,眼眶蓄积泪珠: “有话好说,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陆执撑剑起身,将长剑横在胸前,冷冷望着来者: “你们是谁?与妖邪一伙的?” “……” 朱姮蕊眼皮疾跳,原本见儿子苏醒之后欢喜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我是你娘!”她咬牙切齿,吩咐罗子文: “你去请狄先生过来,看看世子是怎么回事。” “不知死活!” 陆执一听她再三自称为‘娘’,冷哼了一声,长剑运气,化为剑光往长公主斩了下去。 长公主原本又急又慌,见他出了杀招,心中暴跳如雷,当即将刺入墙中的长枪一抽,索性先教训这个逆子! 姚守宁被陆执推倒在床,晕头转向间听着周围的吵闹打斗,段无涯等人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长公主喝斥,说要好好打醒儿子。 朱姮蕊出招大开大合,刚猛无比;陆执当仁不让,那剑影似游龙,封锁长公主招式。 母子俩打得有来有回,一时胜负难分。 正乱成一团间,外头再次有脚步声传了进来,她听到杜嬷嬷喜出望外的在唤‘将军’。 陆无计一到,与朱姮蕊联手,将陆执镇压了下去。 “放开我!”他一被架住,便挣扎不停。 柳氏见他受控,吓得终于缓过了那口气,绕开了这吵闹不休的一家人,快步向床榻而来: “你没事吧?” 她伸手去摸女儿,心跳声又重又快,连姚守宁都听得分明。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还没有从这一团乱麻中清醒。 柳氏见她头发、衣衫虽说凌乱,但衣带结未解,不像是吃了什么大亏。 若是其他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要好好找将军府评个理,讨回这个公道才成。 可看现在的情况,世子已经疯得十分厉害,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恐怕自己女儿与他搅到一处这个事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大清醒。 这一趟将军府之行,柳氏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心中不免又怕又悔。 陆执病得厉害,刘大的事情也没打听清楚,女儿受了惊吓,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与陆执拉拉扯扯。 “先起来。” 柳氏强压下心中的杂念,先拉着女儿起身。 姚守宁被一连串发生的事所惊住,此时任凭柳氏拉了她下床,跌跌撞撞往门口的方向行去。 “娘!” 她途经陆执身侧,就听到那少年大声唤了一句。 姚守宁与柳氏的身体不约而同的重重一抖,母女俩同时回头,就见那少年被壮硕如熊的陆无计压在地上,一张白玉似的脸涨得通红,却极力抬头看着姚守宁: “此地妖气未散!我落于奸人之手,娘先暂时离开,待我脱困,再来救你!” 荒谬至极的对话,陆执说得认真无比。 “……” 柳氏的嘴角抽搐,长公主又想打人。 杜嬷嬷双眉抽了抽,伸手揉了下眉心,罗子文与段长涯相互对视,一脸震惊。 …… 一番闹剧之后,直到两母女被长公主亲自送出了府院,姚守宁还恍惚着难以回神。 曹嬷嬷与冬葵两人守在车中,此时见到母女二人神情有异,都不明就里。 “今日府中有事,恕我无法再留两位。” 纵然强悍如长公主,面对蛇妖的时候都毫不畏缩的女人,此时想到好不容易苏醒的儿子受妖法所惑,认别人为‘娘亲’,依旧是饱受刺激。 “守宁,”她唤了姚守宁一声,却见少女下意识的抬头,仿佛还有些失魂落魄,没有从先前的打击中苏醒。 柳氏的脸色也很是勉强,想到先前的一幕,从不知退缩为何物的长公主,也不由生出一种想要当场找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第九十七章 记人情 “二小姐是叫这个名字吧?不介意我这样称呼她吧?”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柳氏表情僵硬,下意识的摇头。 “今日的事,让你受惊了。”长公主意有所指,柳氏却以为她是指陆执发疯认人一事,连忙就道: “世子也非有心——” 长公主摇了摇头。 她指的是蛇妪突然现身陆执院中一事,不过柳氏此人恐怕不信妖邪,又未亲眼所见,此时不是与她缠说的好时机。 反正柳氏不知道,姚守宁应该心知肚明。 长公主其实心中还有疑惑,她的儿子中了妖蛊,神武门的人来了都无计可施。 儒家的力量也只能镇压,令其不再作乱,却无法将陆执唤醒。 她不知道姚守宁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陆执身上的妖蛊暂时封住,将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虽说这并不算真正的让陆执‘苏醒’,但至少陆执不再昏睡,这已经是连神武门的人都无法办到的事,而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家中养出的小女儿却办到了。 朱姮蕊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手上,见她右手紧握,那里原本留了一道伤口,似是被利刃割破,将军府的人已经紧急处理过了,替她清洗包扎。 长公主的目光只在包扎好的伤口上短暂的停留,最终落在饱受刺激的少女脸上,那到嘴边的话仍是被她咽了回去。 “我儿子冒犯了守宁,是他的错。等他……”长公主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恢复一些之后,我会亲自带这个不孝子,前往贵府向守宁赔罪的!” 她提到‘不孝子’三字时,有些咬牙切齿。 柳氏原本就不多的八面玲珑的技能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唯有僵硬的笑着点头称是。 长公主总觉得心中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将军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蛇妪已经消失,她看到了陆执剑上那条缠绕的黑蛇,还需要确认这条黑蛇身份; 除此之外,陆执刚醒,但人却发了疯,朱姮蕊也急于回去打听陆执的情况,自然不便在此时留客。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预感,将来与姚守宁恐怕还会再打交道,有什么话也不急于在此时就说。 想到这里,长公主压下心中的思绪,招了招手。 杜嬷嬷抱着一个竹筒上前,她伸手接过,看了柳氏一眼,往姚守宁递了过去: “这一次多亏了你,借来了柳先生的字,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过可惜已经损毁。” 姚守宁强打精神,点了点头,将那竹筒接过。 她亲眼目睹了蛇妪冲击柳并舟字的一幕,见到外祖父的丹青被毁。 虽说有些遗憾,但最终结果也不错,蛇妪死了,陆执保命苏醒——虽然人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了,不过相信凭借将军府的力量,迟早也会找到解救之法的。 “我会记下这个人情。” 长公主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道: “等到府中事情解决之后,我会亲自前往南昭一趟,向柳先生赔罪。” “不用……” 柳氏不明就里,一听朱姮蕊为了这么一副字画要亲自前往南昭,不由有些吃惊,刚一开口,便见长公主抬了下手,余下的话便再也没有说下去。 长公主亲自送客,母女两人上了回府的马车,车子驶离出将军府之后,姚守宁鬼使神差的探头到窗口,看了将军府的方向一眼。 却见将军府的上方,仍有淡淡的黑气萦绕,仿佛邪祟并没有被彻底的剿清,吓得又缩回了头来,正好与柳氏目光相碰。 母女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由自主的长松了口气。 姚守宁是庆幸自己逃离了险境。 她梦中数次见过妖蟒,可梦中见蛇,与真正看到一条狰狞可怖的蛇妖冲自己张开血盆大口,险些将她吞吃入腹是两回事。 若非当时情急之下她强行将陆执唤醒,恐怕今日她非得与陆执一起葬身蛇口不可。 想起当时险况,她抖个不停,反倒将陆执发疯一事抛到了脑后去。 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姚守宁的牙齿撞击着打颤,发出‘咯咯’的响声。 柳氏也在想将军府中发生的事,欲言又止。 “你……” 她打破了沉默,原本是想问姚守宁怎么会跟着杜嬷嬷到了世子院中,且躺在陆执床上,与他纠缠不清。 可刚一开口,姚守宁就紧紧的抓住了柳氏手臂,身体抖个不停: “娘,我刚刚看到妖怪了,好大的蛇——” “哪有什么妖怪!” 柳氏下意识的回了她一句,又听她喊蛇,突然打了个寒颤,也想起目睹的将军府院中那些密密实实绞缠的蛇群: “早听说将军府闹了蛇,可没想到竟闹得这么厉害。” 她去的时候,蛇群疯狂冲击院子,蛇尸遍地都是。 柳氏猜测女儿恐怕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蛇群攻击世子府,所以被吓得不轻。 想到此处,她忍下了教训,又有些怜爱的道: “世子的剑上,好像也有一条黑蛇。”她试探着: “是不是你见了这条黑蛇,心中恐慌,所以才跳上世子床的?” “我不是--” 姚守宁正欲反驳,可话说到一半,却又想起当时的情景。 她确实是遇到了蛇,心中恐慌,又想到梦中唤陆执的场景,才跳上陆执的床,拼命摇他的。 蛇是同一条蛇,不过她看在眼里的蛇,与柳氏看到的不一样。 只可惜柳氏为人固执,恐怕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与其说出实情,再受斥责,不如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反倒安静。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说不出的别扭怪异,她垂下了眼皮,点了点头,柳氏爱怜的将她拥入怀里: “别多想了,回头娘让曹嬷嬷请大夫回来,给你把脉抓药,多喝几副安神的汤,总会忘记这事儿的。” 她靠入柳氏怀里,听柳氏轻言细语的哄她,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手上包扎的伤口,话中透出心疼。 以往她有话直说,从不隐瞒母亲,但一般会受到她的喝斥; 却没料到此时她选择性的撒谎,反倒会得到柳氏如此温柔的对待,姚守宁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从她心中一闪而过,她很快将心思放到了自己的梦境上。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与昨晚的梦境一致。 除了最后她唤醒陆执,他杀死蛇妪以及最后发疯并非梦境展示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应验了。 直到此时,姚守宁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第九十八章 大儿归 姚守宁拥有预知的能力。 虽说她早已经对自己觉醒的能力有感知,却从未有此时这样坚定。 梦中的一切,对她来说既是预言,也是一种提醒。 冥冥之中,她呼唤陆执,以及梦中出现的挂在床头的剑,都是一种提示。 她借梦境而窥探到未来发生之事,至于选择如何做,可能决定许多事的结局。 例如她明知梦境预警,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却仍义无反顾踏入他的房中,选择将他唤醒。 既改变陆执命运,可能也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么表姐呢? 她想到了苏妙真入神都的前一夜,她梦到表姐敲门。 苏妙真敲门一事,算是梦境给她的提醒,可当时表姐自称姓胡,又有何寓意?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曾在望角茶楼中听到过的狐精化人夜半敲门的故事,当时那狐狸精也是自称胡家小姐,上门害了王家后生。 而她先有夜梦预警,后又听到表姐身上隐藏的声音,莫非意味着,表姐身上附身的是只狐精不成? 她胡思乱想着,又心中猜测:若自己当日受夜梦蒙蔽,一时糊涂,忘记表姐姓‘苏’,转而将她迎入房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梦境之中的选择,也影响着她的未来。 不知是不是今日与妖邪打过一次交道,姚守宁总觉得自己的预知力量仿佛比之前更强了些。 对于苏妙真夜半敲门的恶梦,她总有一种直觉——若当日梦中自己受苏妙真蒙蔽,没有选择将她身份揭穿,可能她不会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的存在,也同样会与梦中一样,被‘它’蒙在鼓里。 从此感知不到妖邪的存在,‘见’不到钻入陆执体内的黑气,自然也没有后来的那些事,过着糊涂却又平静的日子。 近些天来,姚守宁总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些抗拒。 她年纪不大,以往被困在闺阁之中,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将来成婚,与昔日好友说些无关紧要的悄悄话,过家长里短的日子,偶尔听听戏,看看话本。 生活无趣,对她来说却又平稳安逸。 预知的力量则像是向她打开了一扇奇幻而又危险的大门,未知而又刺激,使她曾经试图躲避。 “唉——”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既然避无可避,那么她就要想办法弄清楚其中的缘由。 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妖邪作祟,她也想要好好保护家人! “……守宁,你说呢?” 柳氏的呼唤声将姚守宁的思绪唤回,她仰了一下头,问道: “说什么?” 柳氏怔了一怔。 她怀里抱的还是自己的小女儿,可是她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态,仿佛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褪去了些许以往的稚嫩天真。 柳氏下意识的将她抱得更紧,末了又重复了一次自己说的话: “我让曹嬷嬷买些硫磺,洒在你院落周围。” 今日受到惊吓的,其实不只是姚守宁,同样还有柳氏,她絮絮叨叨的: “真的奇怪了,冬至都过了,将军府怎么会还有这么多蛇?我看怕是得罪了哪个心术不正的跑江湖的,想要以小把戏吓人。” 一入将军府后,曹嬷嬷与冬葵都被将军府的人引到了别处暂歇,也不知这母女二人发生了什么事。 但从两人表情看来,仿佛都被吓得不轻,话里行间听着像是遇到了蛇群。 姚守宁异样的沉默,柳氏又受惊吓之后想与人说话,便与曹嬷嬷一路闲聊,回到姚家时,已经是午时之后了。 马车刚一停稳,姚氏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大少爷归家了。 “若筠回来了?” 柳氏一听大儿子回来,眼睛一亮,满脸的喜色。 前些日子因为大雨的缘故,姚若筠被困在筑山书院之中,算起来柳氏已经许久未见儿子,心中想念得紧。 这一欢喜之下,也顾不上说其他,连带着将近来的烦恼以及将军府中所受的惊吓都抛到了脑后,提了裙子大步入内。 姚守宁听闻大哥回来,也十分惊喜,随着柳氏回屋。 路上遇到了姚若筠身边的贴身小厮六奇,据他所说,前些日子大少爷被困书院,却十分担忧家里。 等到太阳一出,山路修复之后,便一刻也忍不了,赶回了家中,半个时辰前才回来,正在姚婉宁的屋子探望妹妹。 柳氏点了点头,打发他去寻儿子,进了屋还未坐下,姚若筠便过来了。 算算时间,母子俩已经大半个月都没见面了,这一见之下,柳氏便眼眶一热: “瘦了些——” 她总觉得姚若筠被困在书院之中,书院位于山里,半个月无法与神都往来,里面可能缺衣少食,儿子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姚守宁看了又看,却觉得大哥红光满面,神色严肃: “根本没有瘦,反倒像是长胖了些。” “……” 姚若筠听闻这话,轻声咳了两下: “山中大雨,每日除了读书吃饭,无法出门练剑打拳,疏于练习,所以——” 他不欲提起这个话题,又问: “听婉宁说,家里前些日子出了事?” 他说到此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怎么回事?” “唉——”柳氏叹了口气,将前些日子自己带姚婉宁看病,最终遇到不良庸医一事大概说了一下。 毕竟是跟儿子说话,柳氏也未瞒他,末了又提到自己不甘被骗,因此找了人打砸孙骗子的铺子。 哪知中途遇到马车失控,吓疯了行人,最后自己险些出事。 “是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救了我。” 她将事情经过大概一说,又道: “不过世子因为此事,好似生了病……”她看了姚守宁一眼,想到前些日子执剑救命的少年。 那时还威风凛凛,沉着冷静,如今却疯得厉害,好像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出来了,抱着自己的女儿唤‘娘’,差点儿逼哭了长公主,心中不免又觉得荒唐,又有些唏嘘——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害怕将军府秋后算账的头疼。 不过这种事她也不好往外传,因此就含糊道: “病的挺严重的,所以我跟你妹妹今日是过去感谢人家的。” 第九十九章 说案情 姚若筠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见她手掌裹了白缎布,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怀中抱了一个长长的竹筒,仿佛当成了宝贝。 “这——” 姚若筠目光一凝,皱眉问道: “怎么受伤的?” 柳氏没有说话,也去看姚守宁。 事实上在将军府中发生的事太多了,她压根儿来不及问清楚女儿的手是怎么回事; 后面两母女上车之后,姚守宁心情莫名低落,柳氏也不忍心逼问,直到此时姚若筠提起。 “是看到了蛇,不小心被划了条口子,”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半真半假的道: “不大碍事。” 她以往在家中受宠,身上就是磕碰到一点儿乌青,都要‘嗳呦’撒娇半天的人,此时受了伤流了血,竟笑着说没事儿。 在将军府中时,柳氏亲眼看到府里的人为姚守宁处理伤口,那伤还不小,血流得也多,她却一声不吭。 此时听她大哥问起话,也不像平时一样告状了。 柳氏总觉得心中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姚若筠也觉得不对头,但见妹妹低垂着头,指尖摩挲着怀中抱着的竹筒,一副不大想提起这话题的样子,皱了皱眉,又问: “这是什么东西?” “是你妹妹胡闹!” 这回柳氏便知道了,看了姚守宁怀中抱着的竹筒一眼,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母女两人离开将军府时,长公主亲自将这件当日姚守宁送出去的东西还了回来,神态还十分严肃的样子。 “竹筒里装的,原本是你外祖父当年所赠送的字,但出了点小问题,你外祖父兴许是拿错了东西,只拿了一副不知画了什么东西的纸给我,你妹妹不懂事,强行送给世子,如今被人家退回来了。” 长公主当时提了数次竹筒,柳氏心中泛虚,总觉得她话中别有意思,好像不好意思揭破自己。 想到此处,柳氏觉得有些丢脸,转头问姚守宁: “你有没有和那姓杜嬷嬷说什么话?” “没有。” 姚守宁摇了摇头,柳氏皱眉自语: “奇怪。”既然姚守宁没有乱说话,“为什么长公主数次提到你外祖父,还说要赔罪?” 赔的是什么罪? 朱姮蕊话里行间说这副字帮了他们的忙,还说要前往南昭,拜见自己的父亲。 姚守宁倒是知道为何,可惜柳氏不信鬼神,她自然也就装傻充愣。 姚若筠年少之时在南昭成长,对柳并舟的印象比姚守宁要深,一听是他写的大字,当即来了兴趣。 柳氏任他将竹筒拿去,见他揭了盖子,抽出其中宣纸,不由就笑道: “那纸上画得似符咒一般,恐怕你外祖父自己都是认不出来的。” 说完,便见姚若筠将那宣纸抽了出来。 只见纸上仍是纵横交错的字迹,却中间无端被泼了一大滩漆黑的‘墨迹’,在那纸张之上,显得格外的诡异。 “可惜,可惜。” 姚若筠一见这黑印,便连叹可惜。 柳氏不以为然: “只是一副不成形的字画而已,有什么可惜的?” 当日字画未毁之时,她就看不出来字上的端倪,如今字内的浩然力量已经被妖气所毁,她自然更看不出其中门道的。 在柳氏眼里,只见到画上泼了大滩污痕,想起临出门时,长公主提到画已经损毁之话,猜测可能是长公主收到此画之后,想要检查字画,却因目睹画上一通乱象,吃惊之下可能洒了什么东西上去。 之所以后来说的那一通道歉的话,兴许是因为受了儿子发疯的刺激,所以胡言乱语。 “娘,这笔划虽不成形,但落笔却自有锋芒藏匿。”姚若筠捧着那张宣纸: “笔锋变幻多端,取势从容,去其字形,却内藏真意。如卧虎游龙,实在是好笔力,好笔力!” 他向来自视老成持重,却破格一连赞了好几句。 柳氏半信半疑: “你不要骗我,我也是读过书的——” 姚若筠就叹息:“书院之中的老师曾讲过,先汉的字,讲究一个‘意’。我看外祖父的这副字,便有得意而忘形之韵。” “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书画之上被人泼了一滩不知名的污迹,将这一副丹青毁去。 姚守宁听他赞不绝口,不由探头去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黑气弥漫,细看之下仿佛还有蛇影纵横。 而满纸纵横交错的黑印,好似无形的牢笼,将这蛇影困锁在内。 她想起当时在陆执屋中,黑气冲击纸张的一幕,冲天的浓烈妖气将这副神异非凡的柳并舟大字毁去。 估计就是当时,这妖气冲击柳并舟的字留下了印记,因妖气浓烈,所以此时还未散去。 她一见此景,不由心中一急,深怕姚若筠毫无察觉之下中了招,忙不迭的将画抢了过来: “我看看。” 那书法已毁,姚若筠见她想要,也并没有阻止。 姚守宁将这画抢到手后,也觉得有些可惜。 柳并舟字画上的神异已经消失,只残留了一层淡淡的妖气。 她一看此画,便想起陆执房中的那一幕,心有余悸,到手之后便立即将字画一卷,放进竹筒之内。 柳氏见她动作,摇了摇头: “你大哥要看,你非要抢,抢到手了也不看,又装进筒里。” 姚若筠不以为然: “守宁喜欢,她拿去就是。” 那些画痕落笔虽好,可毕竟已经沾了污渍,算不得什么珍品。 姚守宁平日只喜欢画本,难得想要一件东西,拿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拉了凳子坐在姚守宁身侧,看她宝贝似的将那竹筒抱在怀中。 “你就惯她。” 柳氏笑着说了一句,姚守宁见他们二人不再说话,心中松了口气,将竹筒抱得死紧,说道: “大哥既然说好,那此物便归我所有,我要收起来,谁都不许与我抢的。” 柳氏见她这样,觉得有些好笑: “你若想要,拿去就是。” 三人说了这会闲话,姚若筠想起之前柳氏讲的事,不由问: “案子进展如何了?” 他没想到自己被困在书院的期间,家里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提到陆执杀人一案,他表情有些严肃。 第一百章 好色胚 柳氏叹了口气,想到这件事,也心情烦躁,脸上逐渐失去了笑意: “你爹早晨说是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名叫韩庄的地方,找到了刘大尸体,所以回来请了妙真姐弟去辨认。” 刘大的尸体可能更早之前便已经被将军府的人发现了,只是经由陆无计的人检验过之后,才交了出来,号称凌晨时分才发现了此人。 说到此处,柳氏的表情有些懊悔: “我在将军府时,也在打听此事,哪知说到关键处,府里便闹了蛇……” 想起当时的情景,柳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我又担忧守宁,便没有再问下去。” 随后她被陆执发疯一事震得头昏脑涨,莫名多了个便宜的‘外孙’,她硬着头皮顶了长公主的目光上马车,最后浑浑噩噩的被送出府,压根儿也来不及再问此事。 “尸体怎么会在城外十里?” 姚若筠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妙之处,问道: “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柳氏也希望是认错了人,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头有声音响起: “就是他!” 屋中的几人转过了头,就见满脸疲惫的姚翝大步领着苏妙真姐弟回来了。 姚守宁闻声转头,就见三人的表情都十分难看。 已经十一月下旬,天气越发的冷,可姚翝忙了一宿,此时回来,脸上竟淌出了汗迹。 苏妙真的表情也有些茫然,仿佛还沉浸于震惊之中,不复之前的平静。 而跟在她身后的苏庆春则是有些慌乱,手足俱抖,脸色惨白,仿佛随时都要昏死过去。 “你们回来了!” 柳氏一见几人回来,眼中不由露出喜色,但随即又想到姚翝先前说的话,声音顿时就变了: “什么是他?” “城外找到的那具尸体,就是赶车的刘大。” 这话一出,姚若筠与柳氏一下都怔住了。 姚守宁是早就已经知道刘大死了,所以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并不怎么吃惊,反倒为自己倒了杯茶,端到了嘴边。 却在此时,听到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 “姚若筠,柳氏独子,年十九,性格懦弱无能,装模作样不讲信用,实属反复无常的小人,且贪花好色,下流无耻,枉读圣贤之书。” 姚守宁听到此处,那茶水尚未吞入,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哥,‘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都是。 “……” “……” 这一变故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满脸焦急之色的姚翝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姚若筠向来爱体面,为人重洁癖,因还没到及冠之年,他头发半梳,今日因要回家,特地挑选了一番,穿了一身滚橄榄绿边的圆领米白锈暗纹的儒袍,腰系丝绦,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可此时姚守宁喷了他一脸的茶水,水迹顺着他消瘦的脸颊往下滴,那茶渍在浅色的衣裳之上,便份外醒目。 “你这孩子……” 柳氏一见此景,顿时急了,连忙吩咐曹嬷嬷打热水过来给姚若筠洗脸。 “多大的人了,怎么喝个水还这样呢?” “咳咳咳——” 姚守宁大半茶水喷了出去,却还有剩余的一些茶呛入喉咙,顿时咳得小脸通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大——大哥——对——对不——咳咳咳——” 曹嬷嬷忙不迭的让逢春将屋中小炉上温着的热水壶提出来,姚若筠十分平静的抹了把脸,嘴里念念有词: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一连念了两遍,柳氏知他性情,连忙拧了热帕子递过来,他擦了两把脸,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茶渍,那平静的面容有一瞬间的裂开,拼命的低头拿帕子先去擦自己的衣服。 屋里乱成一团,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到了这对兄妹身上。 唯独苏妙真姐弟站在一侧,像是与眼前的情景有些格格不入。 “姐……”苏庆春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她的表情变了。 从确认刘大死后,她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儿,一路上不发一语,令苏庆春十分忐忑。 可就算是她不说话,也比此时的表情好得多。 姐弟两人随姚翝回家之后,苏庆春便发现屋内多了个瘦高的年轻男子。 他来了姚家数日,从未见过此人。 只见这男子年约二十,气质温文,他便想起了姨母家中还有一个大表哥,如今正在筑山书院求学,当即便明白了姚若筠的身份。 不过还没等柳氏介绍,一见到陌生人,苏庆春下意识的就想去看自己的姐姐—— 母亲去世之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向来事事以苏妙真为尊,听从她的眼色行事。 却见她一进门的刹那,就盯着大表兄看,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化为一种令苏庆春毛骨悚然的神情,表情扭曲,格外的恐怖、狰狞。 此时的苏妙真看不见眼前的吵闹,听不到弟弟的呼喊,她的思绪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时候,母亲病亡,她听从小柳氏临终的遗愿,与苏庆春坐上了前往神都的马车。 苏文房仕途不济,这些年来四处奔波,看人脸色过活。 小柳氏性格温柔却又天真浪漫,纵然家贫,却从没露出过愁苦之色。 她变卖嫁妆,养活全家,无怨无悔的带着一双儿女,跟着苏文房在大庆各地奔波。 纵然有时一家人穷得吃饭都要靠苏文房找昔日老友接济,小柳氏却从不怨天尤人,时常对一双儿女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那时一家人有钱时租人车马赶路,上山下河,几乎将大庆的河山都踏过大半,虽困苦却又格外的幸福。 直到小柳氏身体不济,一家人终于留在江宁,再也走不动了。 家中无钱,小柳氏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自知大限将至,终于生出了想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的念头。 苏妙真想到此处,眼中沁出泪珠。 她还记得,前世听到娘亲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是十分抗拒的——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姨母,她其实是有些怨恨的。 第一百零一章 忆前尘 小柳氏性情乐观且豁达,哪怕与姐姐闹了矛盾,却又从不记仇。 多年以来,对儿女所说的,几乎都是当年姐姐对她的照顾。 可在苏妙真的心里,却记得的是:外祖父名满南昭,家资颇丰;而自己的这位姨母嫁的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过的是富足的官太太生活,却对自己一家不闻不顾。 若真心照顾,这些年里钱财、提携,总要对自家有些帮助。 她心怀怨恨,不愿进神都,想留在苏文房身侧,照顾自己的父亲与苏庆春。 只是这些年来,苏文房仕途不顺,家里进账不多,花销却不少,小柳氏的嫁妆早在这些年来变卖得差不多了。 家中贫困,碍于生计,她向病中的母亲提出了想进入高门,以换取高额的礼钱,补助娘家的请求。 而一向疼爱她的母亲却生平第一次将她训斥了。 她继承了小柳氏的美貌,哪怕是在江宁这样大的城市之中,依旧格外的出色。 当地不少达官贵人闻听她的美貌,如闻到花香的蜜蜂,纠缠在苏家周围,想要抬她入府。 只是纵然家中再是贫困,苏文房夫妇依旧舍不得卖女求荣,听到女儿请求的刹那,小柳氏终于放下骄傲,写信向远在神都的姐姐求助。 她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去给人做小,受人糟蹋了。 苏庆春性格懦弱,却从小受苏文房启蒙,基础也有,小柳氏想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入神都,原本是想请柳氏看在当年姐妹的情份上,再帮她最后一个忙。 替她为苏妙真寻到一个真正的归宿,使苏庆春增涨见识,让他读书,将来可以孝取功名,受姚家提携、资助。 小柳氏这一生,为了真爱,吃尽了苦头,她是舍不得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很快得到了柳氏的回信,不止应允了她的请求,且在信中送来了不少的银钱,在她临死之前,姐妹解开心结,合好如初。 小柳氏很快病重不治,丧事一切从简,办好了她的身后之事,苏妙真姐弟坐着马车,进入了神都。 在来姚家之前,她其实与弟弟庆春一样忐忑。 她与姨母素未谋面,不知在小柳氏口中严厉如母的柳氏好不好相处。 她听说姨母家有表哥表姐妹,来时曾亲自准备了一些自己刺绣的礼物,怀揣着对于未来的不安与期盼,踏上这条路的。 哪知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如母亲的意,她没能正正经经的嫁入一户人家,与丈夫琴瑟和鸣,反倒是因为她的美貌,令姚若筠一见钟情,从此与江宁那些蜂花浪蝶一样,对她纠缠不休。 柳氏为人严厉而又刻薄,并不好相处;表姐姚婉宁是个病秧子,没熬多久,便一命呜呼。 而姚翝凶悍粗蛮,不管家中大小事。 姚若筠好色无礼,时常缠得她无处诉苦。 比她小了两岁的姚守宁骄纵任性,瞧不上她的出身,认为她与弟弟庆春只是来姚家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时常对她恶语相向。 尤其是在知道姚若筠喜欢她后,觉得她不知羞耻,勾引自己的大哥,更是对她十分刻薄,时常对她下绊子,令她吃足了苦头。 那时的姚若筠已经有了婚约,与温献容的婚事定在了来年秋闱之后。 二人一成婚,温献容手段频出,逼得苏妙真走投无路。 她哪怕百般避躲,与姚若筠的事依旧被柳氏得知了。 原本沉浸于丧女之痛的柳氏知道此事,暴跳如雷。 受姚守宁与温献容的挑拨,她认为苏妙真明知自己的儿子已经成婚,却仍勾引自己的儿子,对她格外的厌恶。 再加上长女之死,她将这一切归咎于苏妙真姐弟带来了晦气的缘故。 自那之后,苏妙真名声破裂,在母亲去世,苏文房远在江宁的情况下,她由柳氏作主,匆匆被安排进了姚若筠的房中,作了他的小妾。 当年小柳氏一心想要为女儿寻个体面而又舒适的归宿,却没料到自己亲自将女儿送入了虎口。 成为了姚若筠小妾之后,她心中万分郁闷。 开始的时候,姚若筠还能耐得住性子哄她,时间一久,便嫌她时常流泪,对她格外厌恶。 再加上家里人都不喜欢她,渐渐的姚若筠也不爱来她房中了。 家里下人又会踩高捧低,对她十分刻薄。 这个时候忍了多时的温献容出手,以她不详的名义,将她送入一处偏僻的道观之中。 而就在那里,她无意中认识了受伤入山的陆执,彼此之间生出暧昧,却因为彼此身份的原因,最终有缘无份,没能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她年纪轻轻,却死于深山之中,不甘自己一世命苦,死后魂魄幽幽不愿归去地府,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回到了最初小柳氏死前的时候。 …… 前世的过往种种在她心中一一掠过,印象清晰得仿佛才发生在昨日似的。 她看着姚若筠的那一张脸,心中既感惶恐,又感厌恶,深怕前世的恶梦再度降临,十分的忐忑。 “伪君子!” 苏妙真的心里恨恨的道。留在她记忆里的姚若筠好色而下流,时常对她痴缠不放,令她十分厌恶。 此时他却装得道貌案然,使她作呕。 “大哥,你不要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 姚守宁躲在父亲身后,咳了半晌,终于将那口气理顺了: “我就是听到爹说确认了刘大的尸体,才吓到了。” 她因为心虚,说话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去看苏妙真的脸,却见苏妙真神情阴森,这一刻表情格外可怖。 姚守宁看了一眼,随即被她表情吓住,本能的躲到了姚翝的身后,但却将苏妙真的神情牢牢记在心中,觉得有些害怕,又十分怪异——明明表姐第一次见大哥,却像是十分怨恨他似的。 她的说话声将苏妙真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眨了眨眼睛,她好像知道自己失了态,脸色有些苍白,视线下意识的在屋内转了一圈。 却见柳氏焦急的盯着姚若筠看,姚翝担忧女儿,挡在了姚守宁前面。 而曹嬷嬷端着水盆,姚若筠低垂着头,拼命的擦拭自己的胸口。 姚守宁可能是惹了祸,躲在姚翝的背后像只缩头乌龟。 第一百零二章 有底气 没有人注意到苏妙真刚刚神色的变化,她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回时,却正好与站在自己身侧的苏庆春视线相碰,看到了弟弟眼中的惊恐神情。 庆春! 苏妙真花容变色,下意识的别开了脸。 苏庆春性情胆小懦弱,且不擅长撒谎,她对他实在太了解了,知道他可能看到自己刚刚变了神情。 想到这里,苏妙真有一瞬间的心慌,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这个弟弟胆小,不会惹事,就算看到,事后她只要稍加安抚,相信他不会乱说话的。 就在这时,六奇很快拿了衣裳进来,姚若筠躲到了一侧厢房去换衣服,这场闹剧才勉强平息。 姚守宁内心忐忑不平,她还在想着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对姚若筠的评价:贪花好色,下流无耻! 无论她怎么去想,也无法将这两个形容词套用到姚若筠的身上。 她的大哥已经年满十九,可至今洁身自好,身边侍候的唯有小厮。 柳氏为人刚强而又有原则,与温家定了亲事之后,敬重温家人品,绝不肯让儿子在婚前便失身于通房、侍妾之流,破坏儿子未来夫妻感情的。 而姚若筠性格保守,有读书人的严谨与古板,知道自己已经定亲,也不可能在外面招花惹草,哪怕是对温献容这未来的妻子,也是恪守礼仪。 若说他其他不好,姚守宁兴许还会怀疑,但说她大哥贪花好色,下流无耻,她绝对不信。 她第一次对苏妙真身上的这道意识的神通产生怀疑,并有些好奇‘它’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且苏妙真又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她大哥曾经对表姐不起。 姚守宁脸上的不安并没有引起众人怀疑,她才惹了祸,喷了姚若筠满脸茶水,大家都只当她怕受责备,就连苏妙真也没有想到这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柳氏还在那里念叨女儿: “已经这么大人,做事却是毛毛躁躁的,也就是你大哥不跟你一般计较——” 姚翝舍不得女儿受斥责,不动声色替她解围: “也怪我,不应该在这里提起刘大之死,让她吃惊。” 说回了刘大,所有人都再顾不得提刚刚的闹剧,表情变得有些凝重的样子。 就连苏妙真也皱起了眉头,眼中有些怀疑之色,仿佛也觉得有些事情不明。 不过姚守宁偷偷躲在姚翝身后看她,却不知为何,觉得此时的苏妙真并不害怕的样子。 这又是为何? 确认了刘大已死,且韩庄的人口供与苏妙真截然不同,涉及到将军府的世子,刑狱司的人迟早会找上门的。 他们与姚家向来不合,姚翝的官品低微,未必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这对姐弟。 苏妙真并不是傻子,就算她想不通这些事,她身上隐藏的那道‘意识’似是对神都的情况了如指掌,应该提醒她才对。 姚守宁思来想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镇定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有信心可以平安度过此劫,顺利解决此事。 无论是她身上隐匿的那道意识愿意施展神通帮她,亦或是她还藏了其他杀手锏,总之刘大之死可能对她来说是有惊无险,也算是与姚守宁的预感结果一致。 不过早晨苏妙真被唤走之时,分明还一脸焦急,此时却又如此镇定,想必她想出渡过危机的方法,是在她与苏庆春随同姚翝出行的这段时间里,身上隐藏的意识向她透露了什么消息。 极有可能还给她发布了个什么任务,只要完成,奖励便是消除她身上的这桩官司。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挖心挠肝似的好奇,也有些后悔自己今日与苏妙真分开,无法偷听。 她心中正好奇之时,就听柳氏出声道: “到底怎么回事?” 听丈夫提起了‘刘大’,柳氏这才想起正事,焦急的问: “已经确认那夜半发现的死尸,就是刘大本人?” 姚翝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 “已经确认过了。” 事实上死者尸体送回衙门的时候,他就先去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妙了。 此人上了年纪,外表打扮与苏妙真姐弟所说并无二致。 脸上长了斑,留了山羊须。 身上穿了灰白上衣,配青布袄子,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这些都与昨日苏庆春所说并无二致。 他当时就暗自叫糟,觉得要坏事。 回来唤了苏妙真姐弟前去认尸,果然一见尸体之后,两姐弟便都骇住,却认出这就是当日赶车的刘大本人。 “死了也就算了,尸体怎么会出现在韩庄呢?” 柳氏有些不安,喃喃问了一声。 韩庄距离神都城约有十里开外,若是快马加鞭,至少也要赶路大半个时辰。 但自数日前,西城发生医铺闹事命案之后,全城便戒严。 尤其自世子昏睡不醒,事态越发严重,将军府派了黑甲,严出宽进,盘查每一个可能出城的人。 刘大若是当日逃入了城中,如何在这样严防死守的包围中逃出城外,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了当日落脚的韩庄内呢? “是谁将他杀死?” 刘大一死之后,事情便变得有些棘手,柳氏感到不安,接连问了数个问题。 “他外表没有伤痕,具体死因,还需要仵作验查之后才得知。” 姚翝说到这里,看了苏妙真姐弟一眼,欲言又止: “将军府的人已经抓捕了韩庄一些涉案的人,包括当日与妙真、庆春及刘大三人接触过,并最后掩埋了刘大的人,此时都在府衙之中。” 他深呼了口气: “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传话,将妙真、庆真二人带去。” 这一次姚翝的表情并不轻松,柳氏有些恐慌: “这与妙真、庆春又有什么关系?你……” “刘大已经死了多时。” 姚翝沉声将她的话打断,令得柳氏怔了一怔。 事实上据韩庄的人说,当日刘大到了韩庄,便一病不起,最终苏妙真姐弟二人离开时,他就死在那里。 这个年头,病死异乡的外地人不是没有,刘大上了年纪,死在路途中也不是什么奇事。 可棘手之处就在于他死的悄无声息,且并没有人报官处理。 第一百零三章 伪君子 神启帝近些年来因为沉迷于修道,时常挪用国库银子,致使财政紧张。 所以多年前,官府便时兴了一种‘见棺发财’的说法,称为销户税。 若家中有人病死,若需要上官府报备销户,便需要上交一笔钱财,被百姓称为‘见棺发财’。 刘大死在韩庄之后,苏妙真姐弟又消失,韩庄的人当时不愿为一个病死的外乡人凑钱,又为了避免麻烦缠身,便没有上报官府,而是直接将其挖坑掩埋。 反正刘大家乡远在江宁,在当地人生地不熟,死了也无人得知。 哪知他最终会牵连进这桩官司中,并被将军府的人寻了出来,挖出了他的尸体。 算算时间,他已经死了有七日,因为近来天气寒凉,使他尸体还没有严重的腐烂,所以苏妙真姐弟认出了他,使得这桩案子陷入僵局。 最为麻烦的,是苏妙真、苏庆春二人卷入了其中,说不准还连累姚家的人。 “怎么可能——” 柳氏一下慌了神,“当日,当日入城之时,妙真明明说,是那刘大驾车送她入城的……” 若是刘大当时在庄子上就已经死掉了,那么送苏妙真姐弟入城的人又是谁? 原本寻找刘大是为了找出幕后的黑手,哪知刘大之死,却又使这桩案子更加扑朔迷离。 “总之你要心中有个数。” 姚翝身在公门,比柳氏更加清楚这件事查出来之后的严重性。 刘大若真在七日前就死了,便意味着苏妙真所有的口供都不可信。 “爹——”姚守宁则是想到了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有心想要提醒姚翝。 可惜表姐还在这里,她欲言又止。 她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害怕,姚翝一见,以为她只是被自己所说的事吓住了而已。 女儿年纪还小,在此之前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有些懊悔自己在她面前不应该说这些,只是平白让女儿增添恐慌,又帮不了什么忙的。 想到这里,他眼角余光见到屋中已经换了衣裳的姚若筠出来,不由眼睛一亮: “若筠,你先送守宁以及你表妹、表弟回屋去。” 姚若筠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正要说话,却见父亲一脸坚定,最终无奈点了点头,应承了一声。 苏妙真低垂下头,强忍眼中的厌恶之色,轻声道: “哪里劳烦表哥相送,我跟庆春自己回去就是。” 柳氏原本是见儿子难得回来,有意想要引他见一见苏妙真姐弟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姚翝显然是怕家中接下来会有变故,想要提早跟她交待,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如此一来,自然就不再是让这表兄妹打招呼的好时机。 她强忍心里的念头,挤出笑容: “让你表哥一起送出去,你们也正好相互熟悉。” 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妙真若是再拒绝,自然显得太过刻意,恐怕要引起柳氏及其他人生疑,因此忍了心中的厌烦,乖顺的应了一声。 姚若筠双手背缚在身后,一副清冷儒雅的样子,示意几人跟他出门。 知道刘大之死有问题之后,姚守宁再与苏妙真相处,就觉得后背发麻,仿佛身边有个恶鬼随时随地在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 但好在苏妙真此时心烦意乱,没有功夫来注意她。 苏庆春则是因为刘大之死而忐忑不安,又想起姐姐先前怪异的神色,心中害怕,也沉默不语。 众人出了柳氏正屋之后,姚若筠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守宁随我先送表妹、表弟回去。” 若是其他时候,亲戚见面,本该由长辈好好相互引荐,彼此相互行礼。 但今日柳氏、姚翝二人腾不出空来,便省了这一礼节。 姚若筠已经定亲,年纪又与苏妙真相仿,再见这表妹行为拘束,恐怕是不大习惯与男子相处,因此便体贴的生出要避嫌的心,可柳氏又有命令,因此便想拉着姚守宁一道,先送这两姐弟回去。 只是他话音一落,苏妙真连忙就道: “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的语气有些冷,带着强忍的厌恶,细声道: “表哥就送到这里,不敢再麻烦你,我与庆春独自回去就行。”她说完,又硬声补了一句: “放心,回头姨母问起,我会跟她说,表哥已经送了我与庆春,不会怪责于你。” 她的态度僵硬,对姚若筠讲话也似是十分不客气,这与她以往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令得姚守宁有些诧异。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因为她注意到苏妙真话音一落之后,苏庆春也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姐姐一眼,显然也觉得不大对劲儿。 姚若筠闻听这话,倒是没觉得有哪里不高兴,反倒松了口气,他双手交握,行了一礼: “如此一来,再好不过。” 他的反应令得苏妙真愣了一愣。 在她的记忆之中,姚若筠一见她的面,便陷入痴狂,发誓要娶她入门,痴缠得很紧。 她一开始是温言婉拒,后来冷脸喝斥,都不能令他清醒。 却没想到今日才刚一见面,话说了两句,他便已经知难而退——这与她前世记忆中的姚若筠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她随即注意到姚守宁好奇瞪大的眼睛,随即明悟过来,猜测也许是姚守宁在,这位表哥装模作样,不愿被人看出端倪。 “伪君子!” 她心底嗤笑了一声,对他十分不屑。 但此时好不容易能脱身,她也不愿留在此地。 前世记忆中的姚若筠在她心中留下了十分不堪的印象,她是一刻都不想和他相处,得他允许之后,甚至来不及装模作样的跟姚守宁打招呼,便转身要走。 “表哥,表姐,我……” 苏庆春十分尴尬,正欲说话间,苏妙真喝了他一声: “庆春!” 他匆匆拱了拱手,有些怯怯的往她的方向追赶了上去。 等这姐弟二人一走,姚守宁收回了视线,好奇的盯着姚若筠看。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口中,自己的大哥可是好色之徒,看她先前对姚若筠不假辞色的样子,恐怕真信了她身上那道意识的邪,认为自己的大哥不是好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对姚若筠生出了微妙的同病相怜之感,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姚若筠的手臂。 “?” 姚若筠不明就里,转头看她,就见她一脸的怜悯。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事 “大哥,你觉得表姐怎么样?” “瘦了点,比你矮些,兴许是姨父、姨母身高不如爹娘的缘故。”他随口说了一句,想起柳氏提过苏文房夫妇日子过得不大富裕,表妹看起来束手束脚的,有些古怪的样子。 不过背后道人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家中近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姚守宁与柳氏回来之前,他已经听逢春说了不少事了。 但逢春说的虽多,可毕竟是个下人,有些话柳氏未必会与她细说。 反倒是姚守宁—— 姚若筠记得大雨之前,兄妹二人见面时,她还一脸的稚气,他临回学院的前一晚,还调皮的将他戏耍了一通。 可如今只不过半个多月没见,姚若筠却感觉她好像变了许多,整个人仿佛安静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性格跳脱。 “说来话长……” 姚守宁也觉得一言难尽,叹完之后自己都恍惚了片刻,觉得这样的话不是以前的她能说出来的。 不过她也只是呆滞了一瞬,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 前面惹官司、遇苏妙真姐弟一事,姚若筠从逢春、柳氏那里已经听说了,此时再听,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不耐之色,直到姚守宁提到去将军府,他才终于认真了许多。 “……说来也怪,那死者发疯前曾见人就叫娘,而当天夜里,将军府中便听到有老妇唤儿,不久便闹起了蛇,世子也受了伤,自此一病不起……” 说到这里,姚若筠见妹妹一下顿住,他抬头一看,便见她神情有些古怪,似是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体贴的并没有催促,隔了一会儿之后,姚守宁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接着说道: “而爹这边,也查到了当日的死者,他的娘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麻烦的是赶车的刘大,“表姐说是表弟因长途跋涉而生病,在韩庄耽搁了三日功夫,而爹说韩庄人的口供里,则是到了当地之后,赶车的刘大一病不起,而表姐两人则在庄子住了五日,才悄然离开,怀疑刘大正是第三日死亡的。” 这里苏妙真、韩庄的人口供出现了偏差,共同点是都有人生了病,因此在韩庄停留。 但差别在于,一方坚持认为生病的人是苏庆春,且只停留了三日; 而另一方认为生病的人是刘大,此行停留了五日,而在第三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刘大踪影,怀疑刘大当天就已经死了。 “找到刘大尸体之后,爹今日就带了表姐与表弟一起去认尸,刚刚回来的情况,你也听说了。” 韩庄内发现的尸体就是刘大。 虽说柳氏夫妇找了个借口,将孩子们全都赶走,但姚守宁也知道这次情况不妙了。 她能想得到的,姚若筠自然也能想得到。 刘大已死,在铁证面前,苏妙真说的话自然是不会令人相信的,而她是姚家的亲戚,到时姚家可能也会牵连在这桩案件之内。 “如今世子情况如何?” 这件案子,最终的症结仍是在陆执的身上。 因为他杀了人,且受了伤,所以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向来与之不和的刑狱司楚家都不会将这件事情轻轻放过。 如今案子里牵涉了两条人命,便使得案情更加复杂,姚家也不幸卷入其中。 但事情已经发生,姚若筠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怨天尤人,唯有先想办法寻找出路。 在他看来,问题的症结就在陆执身上。 如果陆执苏醒,将军府那边可能最终的目的也会希望事态平息,自会想办法令这件事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姚家也能想想办法通融通融。 可若是陆执不醒,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他是长公主与大将军独子,且是夫妇二人到了中年之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若是出了事,无异于是挖人心肝,陆执不好,谁都不能好好的过。 更何况他好歹也是救了柳氏一命才染上了这桩官司,姚若筠也应该问一声他情况的。 “我说不上来……” 提到陆执的情况,姚守宁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姚若筠没料到自己问完,她竟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不由有些意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大哥,世子醒了。” 姚守宁一脸复杂之色,盯着姚若筠看。 他一听到陆执苏醒,眼睛一亮,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罕见露出欢喜之色。但下一刻,就听到姚守宁道: “但是他疯了!” 他当时当着长公主的面,抱着自己的腿大喊娘,把长公主的脸都气青了。 可是这样的话,姚守宁都不好意思跟姚若筠说。 “……” 姚若筠前一瞬听到陆执苏醒还欢喜无比,后一刻听到说他发了疯,顿时又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整个人一下就懵住了。 “疯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了一句,姚守宁坚定的点了点头: “疯了!” “真疯还是假疯?”他还是有些不信,甚至怀疑陆执可能是装的:“是不是为了案子,故意装疯?” “真的疯了!我亲眼目睹的!”姚守宁十分肯定的道。 陆执就算装疯卖傻,也没有必要抱着她唤娘,她想到当日初次见面时,那个神态倨傲的少年,再想到今日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娘’的那个少年,顿时打了个哆嗦,越发肯定陆执疯的不轻,悄悄的靠近姚若筠,十分认真的道: “我怀疑他可能蛇毒入脑了。” “……” 姚若筠一脸无语,姚守宁就道:“真的!娘都亲眼目睹了。”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便有些信了。 这个妹妹说话就算不靠谱,但柳氏肯定不会拿人开玩笑的,姚若筠当即皱眉: “那事情就麻烦了。” 陆执若是发疯,将军府那边可能就不好说话了。 姚家人微言轻,姚翝的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在神都根本算不了什么,若是用来应付一般人倒是够了,但若是对上将军府与长公主,还有刑狱司的人,又如螳臂当车。 第一百零五章 长大了 “这两日我出门访友,书院之中也有一些昔日同窗,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姚若筠入读的筑山书院是顾家所建,算是顾氏族学。 当今顾氏的族长名为顾焕之,是如今的皇后的亲父,皇帝的老丈人。 因为这个缘故,书院里入读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之后。 有些姚翝接触不到的人,但他却是能结交的。 姚守宁没有说话,这些是姚若筠的人脉,他若是能帮忙奔走,也算是一个希望。 不过她的内心之中,却自有一种莫名的从容笃定:这桩案子之中,姚家就算牵连其中,也只是有惊无险罢了,会安然度过。 她想了想,虽说已经决定要保密自己的预知能力,深怕自己说漏了嘴,被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察觉,但忍了又忍,却仍是忍不住问姚若筠: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有古怪呢?” “什么古怪?” 姚若筠问了她一声。 “当日事发时,那张樵唤娘,然后死在世子手中;半夜将军府有老妪唤儿,接着就闹起了蛇,大哥,你觉得这事不奇怪吗?” “确实过于巧合。” 姚若筠听闻这话,并没有像柳氏一样面露不喜之色,反倒点了点头: “不过若仅凭这样,就说有古怪,那未免太牵强了。” 他这态度令得姚守宁神色一振,接着犹豫半晌,再问: “大哥,你相信有妖怪吗?” 在姚家里,众所周知,柳氏是格外讨厌妖魔鬼怪一说的,她不止自己不信,也不允许家里人提起这些故事、传闻,认为这只是无稽之谈,难登大雅之堂的闲话罢了。 若是在柳氏屋里,姚守宁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问,可此时兄妹二人说话,她便没了那些拘束。 姚若筠也不会像柳氏一样严苛,闻听这话,果然就平静的道: “大庆历上记载,太祖朱威是斩天妖而得功果,才有了帝王之业。”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以姚守宁对他的了解,他必是有后半段话要说的。 果不其然,他接着又道: “但我只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世间有没有妖怪他不敢妄加评断,“但若要我相信,除非我亲眼目睹,我没有看到过,自然是不信的。” 不知是他本身不信,还是受了柳氏影响,他也并不相信妖魔一说。 只是好在他虽然不相信,但对妹妹提起这个问题却又并不一味指责,反倒十分感兴趣一般,颇具研究精神的问: “怎么,你认为此事中间有诡异,是有妖邪作祟?” 姚守宁点了点头。 她不敢提自己的梦境,也不敢说自己当日亲眼目睹有两道黑气从死人身上钻出,分别进入陆执与孙神医的身体。 更何况除此之外,她今日也看到蛇妖现世,她怀中抱着的竹筒就是最佳证据。 可惜这样的事,说出来恐怕姚若筠也不会相信。 “事发当夜,据说那唤儿的声音,同一时间在西城出事的地点也响起过!” 她说道: “神都这样大,一个老妇人,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城西走到内城呢?除非是有什么神通。” “可能只是巧合,同一时间恰巧有两个老妪找儿子罢了。” 姚若筠说道。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十分离奇,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那唤儿的老妪声音虽说确实在当天夜里同一时刻在城西、内城出现,可毕竟是道听途说,姚若筠读的是圣贤书,不相信也就算了。 “那赶车人之死,又怎么说呢?” 苏妙真坚持刘大未死,且替她赶车入城;而韩庄的人则认为刘大早就死了,是庄子上的人亲自掩埋的尸体,苏妙真姐弟是独自赶车离开的。 这整件事就透出一股诡异之感了。 “此事确实有悬疑。” 大庆立国七百来年,多年之中,妖族早就消声匿迹,当年太祖立国的传闻,在百姓看来更像是玄妙之极的传闻。 姚若筠道: “不知有没有可能有人要害世子,继而布下这个局,早就杀死刘大,并藏好尸体,再以相似之人易容,把刘大取而代之,送表妹、表弟入城,引发混乱,再继而消失。” 他认真的分析: “隐于暗处的人有心害人,自然早就做得天衣无缝,他只需要去除伪装,现还本相,等到案件一查,沿着表弟二人行踪顺藤摸瓜,查出刘大尸体,再嫁祸我姚家之人?” “……” 姚守宁满脸复杂的看着他。 这件事情若非她亲自参与其中,且见识到妖蛇出没,今日又险些死在将军府的妖妪手里,她可能也觉得姚若筠的分析合情合理。 可惜她知道真相,所以再看大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时,便格外的难忍。 “这件事情之后,将军府的态度暂且不提。” 世子已经苏醒,长公主今日既然愿意再见柳氏母女,姚若筠觉得此事说不定有回旋余地。 “麻烦的是刑狱那边。” 他皱了皱眉: “爹与刑狱向来不往来,没有半点儿交情。” 而他虽还没有入官场,可身在筑山书院,不只是一心读圣贤书,同时也关心朝政大事。 “楚家向来与将军府作对,此事若将军府高高提起,轻轻放下,那么刑狱楚家的人,必会轻轻提起,重重放下……” 他看了面前魂不守舍的妹妹一眼,不由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又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她不接触官场的人,说多了只会让她平白担心而已。 “算了,你别担心,回头我会寻几个同窗好友,好好奔走打听。” 他说完,又像是哄小孩的口气: “我让人替你买了一些话本,这段时间你好好在家里看故事书就行。” “……”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摇了摇头: “我不要。” “?” 他瞳孔都颤动了两下,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试图做到面不改色,但那吃惊之色仍是落到了姚守宁的眼里。 “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想再看话本了。” 第一百零六章 雪前耻 真实的生活远比话本之中更加离奇,家里来了一个身上可能有精怪附体的表姐,同时陆执发疯,与姚家也有关系,接下来姚守宁的麻烦很多,不再是以往那个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少女,自然话本对她已经没有了吸引力。 “可是……” 姚若筠还有些不敢置信,想起不久之前回来,这个小妹还缠着他要买话本,还让他多买一些,暗示他要故事精彩纷呈的那种,哪知半个月时间,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却没想到这个变故给姚守宁带来的影响如此之深。 家里除了父亲之外,便只有母亲及两个妹妹。 少年打定主意,要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这桩麻烦解决,才能安心回到书院去。 他沉默了半晌,不再提起这事儿,转而换了个话题: “对了,上回你说的考校我大庆书院——”他说到这里,目光熠熠: “近来我被困书院,也查探了好些典故,查出不少曾经倒闭的名门族学、学堂、学院……” 他上一次看得出来姚守宁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当时就心中格外郁闷,回去便苦查典籍,确实查出不少已经关闭的书院。 大雨滂沱的半月,他自认为准备得十分充分,此次回来也是想找姚守宁,很有信心可以一雪前耻的。 “大哥,不是我说你……” 姚守宁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你都说是已经倒闭了,怎么还能称得上名门族学?” 大庆知名的学院、学堂,若真实力雄厚,有文人儒子、达官显贵坐镇撑腰的,只会越办越红火,就没有半途倒闭的。 她话本看得多,反应也快,歪理邪说张嘴就来,一下就将信心满满的姚若筠说得如遭雷击,当场愣住。 “……” “不过说来听听也无妨。” 姚守宁又想起之前柳氏提到过的‘应天书局’,来了兴致: “你查到的这些典故之中,最神秘、最知名的,是哪间书局?” 她这已经不是暗示,几乎算是明示了: “最好是有大儒授课的那种。” “……” 姚若筠呆立当场,话都说不出。 大庆重文。 自称为大儒的文人儒士不少,可名满天下,能受世人敬重且承认的大儒却并不多。 近些年来,能受文坛、朝廷所承认的大儒,便是早些年已经去世的张饶之了。 可是众所周知,张饶之当年出身南昭,功成名就之后,依旧退守南昭,任子观书院的院长,除此之外,并没有在其他书局授课。 甚至他的晚年几乎只是在子观书院挂名罢了,算不得真正的授课,并没有亲近的入室门生。 姚守宁这样问话,分明就是想有意刁难他的! 他哑口无言,姚守宁便已经心中有底,当下十分失落,脸上就一五一十的展露出来了: “你不知道?” 如果一开始问起应天书局,纯粹只是因为她听到柳氏话中所说,此局涉及某些预言而心生好奇。 那么之后发生的种种离奇之事,令姚守宁对于这个应天书局本身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她怀中这一副已经被毁的柳并舟的手书,她曾亲眼目睹过神奇至极的变异,能克制妖邪,甚至可以挡住那恐怖非凡的蛇妪一击,保了陆执如此多天,今日才毁,可想而知这手书的神奇。 而这力量非凡的东西,竟是出自柳并舟之手,仅只是他十多年前写出来的一副字画而已。 写得出来这样一副字的外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人? 当年的他参加应天书局,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在书局之上,听到了什么样的传闻? 而在预言之中,有神秘的力量会在柳并舟的后代血脉之中苏醒。 最初的时候,姚守宁认为这股神秘的力量是指苏妙真身上隐藏的神念。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近来发生的种种古怪大事,她又有些不太确定。 苏妙真身上的力量似是有些邪门,相反之下,她则是频频出现恶梦,且每场恶梦必会应验…… 虽然这种事情有些奇怪,可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好像也是一种非凡的能力。 会不会,柳并舟所说的那股神秘的力量苏醒,指的并非苏妙真,而是自己呢? 若是事情关系到她自身,她自然更想迫切的打听清楚这中间的事。 可惜她这话一问完之后,姚若筠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极力想装出平静的模样: “真的有这样的书局吗?当世百年之内,称得上一声大儒的,便是文坛领袖南昭张饶之,他老人家仅在子观书院任教……” 他年少老成,平时最喜欢装模作样,年纪轻轻就自认为自己将来定会有所成,所以平日最在意自己的形象,深怕少年举止不端留下污点,令自己形象受损。 讲话的时候也很少,最信奉少说少错的原则。 这会儿可能是被逼急了,竟说了这么大一段话。 “我知道!但这个书局,大儒也去过的。” 姚守宁将他的话打断,有些同情又有些烦恼的看着自己大哥被逼得险些绷不住的样子: “大哥,你显然知道的还不够多。” 这一句话对姚若筠的打击是极大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道: “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姐姐说了,我是姚家最老实的人!” 她说这话时,有些骄傲,又有点心酸的样子。 “……” 姚若筠沉默了半晌,竟默认了她的话,点了点头,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接受不了连姚守宁都知道的一个书局,而自己却至今不知道——尤其是在她将线索交待得如此明确的情况下,依然半点儿都想不起。 “回头我会再努力,好好打听,一定可以查出来的。” “大哥,你快一点。”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催了一句: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她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姚若筠有些疑惑,又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眼。 毕竟妹妹一天到晚在家中,往来的人都是闺阁小姐,一天无忧无虑。 她性格开朗,心又不装事,怎么可能会焦急? 第一百零七章 获奖励 但姚若筠心中留了个影子,又见姚守宁问了数次,恐怕这件事真的对她十分重要,他也上了心,点了点头,应承道: “我会找人打听,必定能打听出来的。” “对了,” 姚守宁想起一件事,又叮嘱: “这件事情,可不能让爹知道。” ‘应天书局’的存在,原本就是柳氏回忆当年婚事之时,才顺口说出来的。 她担忧这事儿泄露之后影响与姚翝之间的夫妻情感,所以嘱咐姚守宁不要跟姚翝提起。 姚守宁本来答应了是要为她守秘,可现下却因为想查‘应天书局’,变相的相当于将此事告知了姚若筠与温献容,自然便有些心虚。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特地嘱咐不让姚翝知晓,但姚若筠看了她一眼,仍是点头答应。 兄妹两人说完了正事,姚守宁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问姚若筠对于苏妙真印象的问题。 “大哥,你好不好色?” 她冷不妨一问,差点儿问得姚若筠平静的面容再度龟裂。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姚若筠嘴角抽搐,却见妹妹怀抱竹筒,偏着头看他,一脸认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的样子。 “温姑娘让你问的?”他谨慎的反问了一句。 姚守宁摇了摇头,姚若筠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理直气壮: “若有好女,也是会看一两眼的。” 他说完,又整了整衣衫: “不过也只是看一两眼,我与温姑娘定亲,自然不会乱来的。” 温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姚翝一生也只娶柳氏一人,再加上柳氏有意与温家亲上加亲,自然不会允许姚若筠坏了这个规矩,让温太太将来心疼女儿,继而挫磨自己的女儿。 “你觉得表姐怎么样?” 姚守宁不愿与他绕弯子,直接了当的问: “她长的好看吗?” “你不要胡说啊!” 姚若筠这下是真的变了脸色,‘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表妹来投奔姚家,也与我的妹妹无异,你要再这样胡说坏我名节,我,我……” 他脸色青白交错,“我跟娘告状去!看她收不收拾你!” 姚若筠是真的被她气死了,连告状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姚守宁一见他发怒,有些心虚: “好大哥,我错了,别告状。” 柳氏近来对她总是不给苏妙真好脸色十分不满,若得知自己这样胡言乱语,可能真的会生气。 “哼!” 姚若筠不想跟她说话了,一甩袖子: “温姑娘那边你可不要胡说,我要听到了一点儿风声,饶不了你。” 他说完,妹妹也不想送了: “我走了,你自己回去。” 再和姚守宁相处,他怕自己被气死。 六奇在远处等他,看这位年少老成的公子被气得不轻,丧失了平日风度的样子,像是兄妹之间谈话闹了别扭,不知说了什么事,吵了嘴。 他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看了姚守宁一眼,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姚若筠善于反省。 他走了数步,想起姚守宁先前问的话,不由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柳氏屋中时,做了什么事,或说了什么话,引得旁人误会? 姚守宁并非胡乱传言的性格,也不是惹事生非的人,她既然这样说,莫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难道是柳氏介绍苏妙真时,他多看了一眼,或是神态不大规矩? 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一个已经订婚的男人,还是应该离这表妹远一些,将来远远行礼问好就是,不宜过多接触亲近。 他打定了主意,还觉得后背发麻,仿佛姚守宁仍在看他,脚步加快了些,那背影有些狼狈。 站得远远的冬葵一见这兄妹俩说完了话,而姚若筠也与六奇离开之后,她才凑了上来,就听到自家小姐摇头晃脑的道: “不对劲,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儿?” 冬葵好奇问了一句。 姚守宁所说的不对劲儿,自然是指苏妙真不对劲儿。 从大哥的表现看来,他只差没有指天发誓,并不想与苏妙真扯上关系。 以姚守宁对姚若筠的了解,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他自小就有大志,认为自己将来是要做文人雅士,平日行事,力求沉稳,绝不可能变成一个色中狂魔。 可既然姚若筠不是这样的人,对苏妙真也并无冒犯,为什么初次见面,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就如此评价自己的大哥呢? 从苏妙真的神色看来,她好似对姚若筠也颇有恨意。 两人初次见面,姚若筠此时没有冒犯她,莫非得罪她的,是前世? 她想也想不明白,但隐约觉得其中恐怕有什么问题与误会。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姚守宁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会是色中饿鬼,同样也不相信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对自己的评价。 “我想起表姐身上的那桩官司,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守宁摇头晃脑,想通了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来历不对之后,困扰她多时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我去看看姐姐……” 她话音未落,又见到自己手上包扎的伤口,顿时改了主意: “我先回屋去。” 姚婉宁本来就在病中,若是看到她受了伤,必定会劳心伤神,她伤口恢复之前,还是先暂时避一避。 这边兄妹两人说完了话分道扬镳,而另一边,苏妙真领着苏庆春离开之后,姐弟二人气氛也颇为僵硬。 苏妙真初时见到姚若筠没有心理准备,因此露了破绽,让苏庆春看出了端倪不说,恐怕姚若筠也会对自己心生怀疑。 明明说好这一世要避开他,却没料到初次见面,自己这样一番作态,恐怕反倒在他心中留下印象。 她越想越烦,双手交握走得飞快。 苏庆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忐忑不安的跟在了她的身后,一步也不敢吭声。 许久之后,苏妙真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决定这一年的时间中,若姚若筠来缠她,到时她便缠着姚婉宁不放就行。 这个姚家的长女命不久矣,她就不信姚若筠不要脸了,为了纠缠自己,天天骚扰自己病中的妹妹。 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就在这时,她身上的神喻传来提示: “损毁柳并舟的字,并将其留在姚家之中,任务完成,奖励一次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第一百八章 获奖励 ‘陆执的一见钟情。’ 这道提示音一响起的时候,苏妙真愣了一下,接着脚步一顿,听明白那神喻所说的话之后,眼中不由闪过一道狂喜。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在柳氏的房中,仿佛确实见到姚守宁怀中抱了一个熟悉的竹筒,依稀就是当日前往将军府中时,柳氏拿出来的那卷诡异的字。 只是当时她已经说服柳氏留下字画,但姚守宁却又不知羞耻,临回家之际,强行将字画塞入将军府的那位陆管事的手中。 经此一事之后,苏妙真还以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失败。 可这会儿一听神喻提醒,再回想起姚守宁抱着的竹筒,她猜测这字画恐怕送入了不识货的人手中,被将军府的人无意中毁去之后,此次柳氏母女前往将军府,被人家当成破烂一般的退了回来。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想笑,又觉得有些意外。 如今她任务完成,想必字画已经损毁,亏姚守宁还将此物当成宝贝。 当日马车上,她还曾怀疑过这个姚家的小女儿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如今看来,恐怕纯粹是她任性,被柳氏夫妇惯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不定她看出自己想要这字画,就想跟自己作对。 毕竟这在前世的记忆中,是时常会发生的事。 她冷笑了一声。 再想想自己得到的一次拥有陆执一见钟情的宝贵奖励,苏妙真的眼神一变,露出几分羞涩。 这样的机会,她要好好利用,令陆执对自己印象深刻。 她心中想着事,跟在身后的苏庆春怯生生的唤了一声: “姐姐……” 苏妙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并非独自一人。 她连忙转头,却见苏庆春神情有些复杂,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畏惧的样子。 “怎么了?” 她将内心的喜悦压了下去,转头理了理自己的发丝,尽量装出平日温柔的样子。 在她的前世记忆中,这个弟弟胆小懦弱,并不多言多语。 与她一块儿进入姚家之后,也受姚家人摆布,在自己被逼成为姚若筠妾室之时,也无计可施,唯有默默流泪。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她对这个弟弟既是怜悯,又带着几分夹杂着恨意的鄙夷。 “你刚刚……” 他看出来了她先前见到姚若筠时,满脸的恨意。 苏庆春胆子虽小,可人也不傻,此时一见自己提起方才的情景,苏妙真就脸色大变,随即识趣的住嘴。 “庆春,姚若筠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苏妙真好心提醒: “不要被他带坏了。” “我觉得表哥人还不错。”苏庆春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 他初见姚若筠,还没来得及与表哥说上话,但不知是不是对同为读书人生来的好感,他对姚若筠的印象颇好。 “姨父曾说过,若我有功课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求教表哥,也能借他书本。” “他有什么能教你的?吃喝嫖赌?” 苏妙真眉头一拧,周围没有旁人,她毫不客气的讽刺出声。 她知道弟弟性格,也不怕他出卖自己。 “什么?” 苏庆春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 “我看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要将来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想起前世记忆,心情十分恶劣: “你不要总是这样傻呼呼的,将来被姚家的人卖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态度强硬,苏庆春试图想要抬头,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仍是温顺的点了点头: “我听姐姐的。” 见他态度一如既往的温顺,苏妙真因为见了姚若筠后,心中所憋的那口气顿时顺了许多。 她想起今日姐弟二人去认领刘大尸体,他已经死了多日,尸体面目可怖,庆春向来胆小,恐怕是被吓坏了。 如今又被自己严厉训斥,他才十五岁,比姚家那个娇纵的女儿还要小些,再加上母亲刚去世不久,姐弟二人背井离乡,自己两世为人,本该更照顾他一些才对。 想到此处,她正欲宽慰苏庆春几句,却见苏庆春怯生生的问: “姐姐,刘大爷死了,那我们……” 刘大之死与姐弟二人口供不合,看姚翝今日神色,恐怕两人会有麻烦上身了。 他越想越是害怕,眼圈一红,便要哭了。 苏妙真见此情景,心中莫名烦闷: “庆春,你是个男子,不应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这样不止无法保护家人,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护住。 “在家中时,有我跟爹娘护你,如今身在外头,出了事,看谁护你!” 她斥完,又不耐烦: “放心吧,这事儿我会有方法解决的。” 说完,又深呼了两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烦躁之感,说道: “我们恐怕免不了要受问责,有些话我们要好好想清楚再说。” 苏庆春心中六神无主,闻听这些话,只能频频点头。 这边姐弟两人商量着要如何应付刘大之死的问题,另一边姚守宁与冬葵回了屋。 在马车上时,冬葵就听柳氏提起将军府里闹了蛇,可闹成什么模样,却又不大清楚。 她注意到了姚守宁手上裹的锦帕,上面有血迹,但已经干透。 冬葵重新去厨房打了热水回来,便见姚守宁一脸沉思之色,怀中抱着那从将军府带回来的竹筒,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想什么了?” 她将水一放,声音将姚守宁一下惊醒了。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回想今日见妖邪,陆执被她唤醒—— 冬葵问话时,她想也不想就道: “想世子……” 她话音一落,就见冬葵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姚守宁看着有些猥琐。 “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怕冬葵没说话,姚守宁仿佛也一下猜到冬葵心里的想法了,顿时就道: “我在想,他是怎么——”她原本想说的是陆执昏睡,之前无论怎么呼唤都不醒,结果却在关键时刻,神奇的起身将那蛇妪杀死了。 他被唤醒的缘由姚守宁还没想透,更别提后面陆执为什么会发疯,错认自己为‘娘’了。 第一百零九章 刑狱司 “我懂,我懂。” 冬葵点了点头,也拉了凳子坐下,一面去小心的握她那只受伤的手。 ‘嘶。’ 姚守宁被她一拉,下意识的发出痛呼之声,想要将手往回缩,一下就想起一件事了。 她在陆执房中的时候,情急之下动过他的那把长剑,在试图拔剑赶蛇之时,手掌被剑刃割破。 最后一次拍打陆执脸庞时,好像就是用的这只受伤的手。 “莫非……”陆执苏醒,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此处,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手掌之上,冬葵正小心翼翼的将她手上包扎的白锦解开,一面惊呼: “好多血!” 伤口不算小,流的血也很多,清理之后几乎将帕子染红。 姚守宁一见此景,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割破手后,血流了出来,血腥味儿刺激之下,才将陆执唤醒。 冬葵原本有想开玩笑的心,可一将那包扎的帕子取下,见到那伤口,却是眼圈通红,吸了吸鼻子要哭了。 她小心的清理了伤口,又拿出长公主赏赐的金创药为姚守宁重新包扎,嘴巴不满的翘起: “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姚守宁倒觉得若真是因为自己的血将陆执从昏睡之中唤醒,这一道伤倒不算什么。 如今蛇妪已死,自己与陆执都避免了死于妖怪之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陆执苏醒后发疯,可想而知这血的作用可能只是暂时将妖邪镇压罢了。 她回想自己离开将军府时回头看到府内淡淡的妖气,那道钻入陆执体内的邪祟想必并没有被彻底的根除。 长公主既能派人镇定陆执周围,说不准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妖邪出没。 传闻之中,皇室当年好歹是镇压了天妖一族才成立王朝,想必也有一些对付妖邪的法门。 姚守宁十分乐观的想:说不准哪一天,她就能听到将军府的世子清醒的好消息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松,再看怀里抱的竹筒,便十分慎重的让冬葵找个大箱子,要将它锁在里头。 “不过是副已经损毁的字画,小姐怎么这么在意?”还要吩咐她特意找个箱子装起。 冬葵不明就里,但见她态度执着,便十分顺从的准备去腾出一个箱子。 先前在柳氏房里,姚若筠摊开字画时她也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见到那乱糟糟的笔画上,被人泼了一滩好大的污迹。 “你不懂。” 姚守宁认为陆执恢复只是迟早之事,心情也不由十分放松,听到冬葵的问话,笑着就道: “我要留着这幅字,将来好好请教外祖父的。” 字画已经毁了,但想到它曾经的神异,姚守宁也舍不得丢弃的。 更何况自在陆执房里,这字画被蛇妪妖气一冲之后,便也沾了几分邪气,她也害怕这东西随意乱处理,上面的妖气再继续害人,便准备先将其收起来,将来若有机会见到外祖父,再请他老人家出手。 现在没有了神异之后,苏妙真应该也不会再它主意了。 冬葵腾出了一个箱子,伸手想来接这竹筒。 姚守宁也不敢给她,侧身避让之后,自己亲自抱着这竹筒放入空箱子里,将盖子盖上之后,才道: “多上一把锁,钥匙你要收好了,不要随意乱丢。” 这东西邪气非凡,“不要让人将它拿走了。” 她这样慎重的态度,冬葵还以为她对这字画实在喜欢得紧,又脆生生的应道: “我把这箱子搬到后头,钥匙绝对不丢。” 主仆两人这边说着话,另一边,姚家很快就有大事发生了。 晌午之后,姚守宁正准备睡个午觉。 她近来恶梦频繁,上午起得又早,在将军府还饱受惊吓,此时事情一解决,正欲好好休息。 但刚脱了衣裳躺下,就听到外头有吵闹声响了起来。 她撑起了身,还未说话,就听冬葵往外跑了出去,约半刻钟后,圆脸的小丫环又‘蹬蹬’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 “小姐,刑狱司的人刚刚过来,说是要将刘大一案涉及的相关人员带回去审问!” 从预知到刘大死亡之后,姚守宁便猜到这件事迟早会祸及姚家上头。 今晨将军府的人找到了刘大尸体,并抓了一些涉及此事的韩庄内的人,与苏妙真姐弟的口供截然不同,苏妙真姐弟迟早是要被带回衙门的。 可姚守宁却想到了苏妙真当时说话的神情,她说得言词恳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更何况,刘大之死证据确凿,与苏妙真口供不同,她若讲假话,是会轻易被拆穿的,姚守宁觉得她不会这么傻,在这件事上头作文章。 不过苏妙真确实又在刘大之事上隐瞒了一些重要的线索,这令姚守宁觉得:苏妙真可能没有杀死刘大,却又并不希望有人找到刘大,兴许是怕刘大的存在破坏了她的一些计划。 从她的表现看来,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刘大死了。 那么究竟是谁杀死了刘大,并使得苏妙真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且让她误以为刘大是躲起来了? 种种疑问在姚守宁心中闪现,她一时之间既觉得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又觉得事情仿如一团乱麻,难以理出头绪。 不过苏妙真姐弟被抓,还是被刑狱司的人带走了,柳氏恐怕会着急的。 “我爹呢?” 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也睡不着了,连忙起身又取了衣服穿上,问了冬葵一声。 “老爷送了表小姐、表少爷回来之后,便又匆匆回公门了。” 姚守宁看了她一眼,主仆二人相伴多年,心意相通,冬葵当即知她心意,又道: “太太十分着急,已经连忙让郑叔去通知老爷了。” 不过这件事情恐怕通知了姚翝也没有用。 他与刑狱司的人打不上交道,且刑狱司的存在远比一个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强得多。 这事儿寻了姚翝想办法周旋解决不了,恐怕还要将姚翝也折进里头。 姚守宁有些担忧父亲,但想到苏妙真镇定无比的态度,又莫名觉得这件事情兴许并没有众人想像的那么严重,最终只会化险为夷。 不过她虽这样想,却仍是换了衣服,匆忙往柳氏房中赶。 她到了柳氏房中,便见到了逢春,她一见姚守宁,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外堂,显然是暗示外面正有客人。 姚守宁心中一紧,提了裙摆蹑步过去,便见她站的角落望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外面大堂的情景。 此时大堂之中已经站了五六位差人,穿了刑狱司的差袍,腰按长刀,看上去杀气腾腾。 第一百一十章 好胆量 “诸位请稍坐片刻,我已经派了人去唤我的两位外甥。” 被刑狱司的人包围,柳氏也并不十分露怯,她强作镇定,向曹嬷嬷使了个眼色,曹嬷嬷便要去摸袖中的荷包,同时在听到刑狱司来人的刹那,便已经召了家中服侍的两个小厮准备茶水,此时正端着托盘候在外侧。 “太太听到刑狱司的人来了,便与曹嬷嬷准备了赏银。” 逢春靠近姚守宁身侧,小声的附在她肩头道: “只希望能拖延一会儿时间,拖到老爷回来。” 姚守宁点了点头,觉得柳氏的打算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忧心。 “哼!” 那刑狱司来客中,一个身材十分壮硕的大汉听闻柳氏这话,不由站了出来,冷笑了一声。 曹嬷嬷取出荷包疾步上前,还未递出去,他便按了腰侧的大刀,以刀鞘尖将她逼退。 “我们奉命行事,少拿这些东西来搪塞!” 大庆立国七百年,朝廷上下早就腐朽,便没有银子无法打点的事。 柳氏一见送银子行不通,心中不由一沉。 刑狱司的人嚣张跋扈,并没有多好名声,收受贿赂是朝中上下人尽皆知的事。 此时自己的银子送不出去,怕是他们来前便听了招呼,按章拿人是借口,找姚家的麻烦才是真。 “哪里,哪里。” 柳氏强忍心中的气,陪着笑道: “就是辛苦几位走这一趟,所以给个茶水钱而已。”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这说话的男人仿佛是几人之中的领头者,留了一脸浓密的大胡子,约五十来岁,身材十分魁梧,一双眼睛带着凶意: “我们带了手书过来,是要抓拿疑似杀了刘大的凶人。” 他咧了咧嘴角: “你也不用想着拖延时间,讨什么救兵!今日不要说姚翝回来,就是天王老子在此,苏氏姐弟也是一定要带走的!” 此人身上煞气极重,说话也毫不客气,面对柳氏赔笑,只以冷脸应对: “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立即将苏氏姐弟唤来此地,否则连你一门老小,都尽数抓入刑狱司!” 柳氏放下了身段,却半点儿不起作用,听闻这话,心中不由又气又急。 刑狱司的人态度格外强硬,半点儿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郑士去通知姚翝,纵使动作再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三、四刻钟的时间。 她闭了闭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下了决心,喝了一声: “去请妙真、庆春二人来此!” 家里除了她外,还有两个年少的女儿,自然不宜与刑狱司的人硬碰硬。 刑狱司的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冷冷一笑,喝斥着催促: “快些!” 柳氏忍气吞声,逢春在后面听得分明,就说道: “先前就已经通知了表小姐、表少爷。” 姚守宁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不多时,就听到院中有脚步声到来,苏妙真姐弟显然已经收到消息,相约来此。 “锁了!” 那刑狱司的人一见两姐弟,顿时大喝了一声。 其余几人听了他这话,正都往苏妙真姐弟围了过去。 苏庆春脸色煞白,下意识的想往后躲;苏妙真虽说镇定,但毕竟只是个闺阁少女,见了这场景,也难保持镇定。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暴喝: “谁敢!” 柳氏大喊出口,同时抓起小厮端进来的茶杯,用力往地上掷了下去! ‘哐铛!’ 茶盏落地碎裂,发出刺耳声响。 几个原本面容凶狠的大汉愣了一愣,动作下意识的一顿。 那为首的大汉见此情景,脸上露出狰狞之意,手握刀把,阴声逼问: “太太是要阻止刑狱司抓人不成?” 自大庆立国以来,刑狱司便有开国太祖所赐的先斩后奏之权。 便是因为这一条特律,使得刑狱司地位独特,凌驾于百官之上,形成十分恐怖的势力,令朝中文武畏惧。 “我不敢阻止刑狱司的人抓人!” 柳氏此时面对这凶恶大汉,却半点儿都不畏惧。 她长相并不美貌,可身材却高大而丰满,不输于一般男子,这会儿迎着那凶汉目光,她不止不退,反倒前进了一步,气势当仁不让: “我非无知妇孺,也知道刑狱司办案的规矩!” 说到此处,她上前一步,一手一个,将苏妙真、苏庆春二人扯到了她的身后,以自己高大的身形替这一双外甥将刑狱司的凶人如狼似虎的目光挡住。 姚守宁见到苏妙真一被柳氏遮挡,不由怔了一怔,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随即便听柳氏厉声说道: “你们怀疑车夫刘大之死与我这双外甥有关,行程要拿人回去问话,我暂时无法反对。” 她抬头与那为首的男人对视: “可如今事情还未查明,我的一双外甥也未招供画押,他们便还不是罪人,你凭什么说锁了!” 大胡子男人阴测测看她,柳氏不甘示弱,目光与他对视。 气氛剑拨弩张,仿佛下一瞬会一触即发。 姚守宁站在堂后,见到柳氏毫不避让与刑狱司的人态度硬碰硬的一幕,紧张得拳头都握起来了。 苏妙真低垂着头,苏庆春依靠在柳氏身后,瑟瑟发抖。 “你就不怕,我将你一并锁了?”那男人双目一眯,眼中闪过煞气。 刑狱司的人嚣张惯了,令百官闻风丧胆。 一般刑狱司办案,闯入官员家中,也是如入无人之地,还极力遇到这样的阻止。 那男人身上煞气极重,显然不是一个善茬,寻常男子在他面前都要忍气吞声,却没料到今日遇到柳氏,竟敢与他争锋相对。 这样一幕,令得刑狱司其他人都惊呆住了,一时之间竟像是失去了反应。 柳氏不是被吓大的,她性格中的强势在此时发挥到极致: “我既未阻拦刑狱司办案,且你们要拿人,我极为配合的将我这对外甥叫来了,你凭什么锁我?” 她冷眼与男人对望,半晌之后,那大胡子男人终于冷笑一声,后退了一步,将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姚太太好胆量,我记住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套近乎 身穿刑狱司官袍的男人振臂一挥: “将人带走!”末了又阴阳怪气: “要小心一些,在未定罪前,莫将小姐、少爷们吓住了!” “吼!” 其他几人大声的咆哮应下,接着阴阳怪气的劝‘小姐、少爷’快走。 这些人痞里痞气,外表又十分凶恶,将苏妙真姐弟二人连推带搡,同时以刀鞘将屋中椅子等物推翻在地,阵仗看起来格外大,吓得苏庆春双腿直抖。 “姨母——” 他还想拉柳氏的手,苏妙真则安静的站在一旁。 “庆春,别怕。” 柳氏将他的手抓住,强忍心中的焦灼: “你跟妙真先走一步,我交待完府中的事,就会紧随其后,陪同你们进入刑狱司中。” 她话音一落,苏庆春慌得满脸是泪,不住点头。 苏妙真则是双手紧握,那紧绷的肩膀慢慢落下去了,眼里的一点光亮湮熄,化为一丝讥讽。 “带走!” 刑狱司为首的男人被柳氏刚硬的态度顶得心中不快,哪里还能容忍几人道别,凶神恶煞的将屋内下人一推: “别挡路!” 下人被推倒在地,手中捧的茶盏摔得‘哐哐’作响,茶水泼洒了一地。 其余人围了上来,拽着姐弟两人就走。 苏庆春还在慌张的唤‘姨母’,苏妙真就显得冷静了许多,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这拨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人走后,屋内清冷了下来,柳氏等人全都出了院门,挺起的背脊这才一弯,整个人绷不住退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头。 “娘。” 姚守宁从后屋快步出来,柳氏这才面色煞白的摆了摆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别担忧。” 她流露出来的软弱只是一瞬间,见到女儿面上的担忧之后,又很快变成强硬之色: “刚刚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不放心你表姐、表弟,稍后也要去刑狱司,若你大哥回来,你要将他劝住,让他不要冲动,不会有事的!” 姚守宁眼圈泛红,点了点头:“您自己要小心一些。” 她以往娇气,还没吃过什么苦头,此时却像是十分懂事一般,没有哭哭啼啼让柳氏更加烦忧。 柳氏愣了一愣,觉得这样的女儿有些陌生,却仍是欣慰的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末了又交待曹嬷嬷,先准备一些钱财,以打点狱卒,同时又令府里准备被褥、饭食等物,想要稍后一并带去狱中。 她心急如焚,考虑到曹嬷嬷年纪不小了,怕她跟着自己干着急,就让她留在家里,若姚翝有消息传来,便即刻送往刑狱司处。 处理完了家中杂事之后,下人来回报说是已经备好了马车,她这才急忙出门前往刑狱司。 等柳氏一走,姚守宁这才吸了吸鼻子,低头抹了下眼睛。 虽说她有预感姚家此次遇事有惊无险,会平安度过,苏妙真也不像是全无准备,可事情毕竟没有真正的尘埃落定,她总是会提心吊胆的。 “小姐,不如回房先休息一会,若有消息,我再让人通知你吧。” 曹嬷嬷看她有些可怜,强忍心中的焦虑,细声哄了她一句。 却见姚守宁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 她打定主意要在此处守着,若姚翝回来,能第一时间就知道情况。 “我答应了娘,要在此处等大哥。”说完这话,她又吩咐冬葵: “姐姐那边肯定也得知消息了,你去跟清元白玉说一说,让姐姐不要着急。” 姚婉宁身体不好,近来多病心悸,以她聪慧,这事儿瞒也瞒不住,与其让她胡思乱想的猜测,不如先跟她说一说,让她心中有个底。 同时姚守宁想起了今日将军府之行,陆执被她唤醒之后,长公主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些亲近,同时提到了外祖父—— 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希望看在外祖父的份上,自己赠送那张字画的份上,可以请将军府的人搭一把手,救姚家一命。 曹嬷嬷见她一脸冷静的吩咐完,才坐到了桌边,双手托腮,望着门外发呆,那情景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少女仿佛经此一事之后,在逐渐的成熟,不再像以往那样天真稚气了。 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姚守宁的头,也不再劝她了。 另一边,柳氏追出之时,刑狱司的人已经走了一段时间。 她刚入刑狱司,想要打听苏妙真姐弟的下落,但那刑狱司的人仿佛受了人提点,态度恶劣,无论她怎么问,就是不说。 纵使柳氏积累了满腔怒火,此时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进来,她转头一见,便见到正进门的姚翝。 夫妻二人一见面,柳氏便如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一松,当即便拉住了姚翝的手: “他们将妙真二人抓走了。” “别慌。” 姚翝也是听到郑士传了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那眼睛通红,嘴唇发干,看起来疲倦掩都掩不住。 “这件事情,追根究底是冲着世子来的,针对的是将军府。” 一个车夫的死亡根本引不起刑狱司的这群恶狼出动,借刘大之死缉拿苏妙真姐弟,再三逼迫姚家,也不过是想逼将军府出手——毕竟陆执当日罕见为柳氏母女出头。 “只要将军府的人不上当,妙真、庆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与柳氏轻声的耳语了几句,接着又道: “我先去套个近乎。” 说完这话,他轻咳了两声,整理了身上披风,大步往那刑狱司的看门人走去时,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转而露出豪爽的笑容。 柳氏虽然理智上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但因为心系自己一双外甥,自然难免担忧。 看姚翝与刑狱司的人周旋,那人兴许是得了吩咐,一开始对他还不假辞色。 但姚翝此人长袖善舞,若他有心想要拉拢一个人,方法自然也多。 再加上他毕竟是兵马司的六品指挥使,那刑狱司的看门人不过是不入流的差人罢了,姚翝却能拉得下脸来与他称兄道弟,不多时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熟络了许多。 约两刻钟后,他退了回来,向柳氏眨了个眼睛: “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进刑狱 刑狱司之中虽说有人不喜欢姚翝,不收姚家的拜礼,但下面的小鬼却远比阎王好打发得多。 姚翝伸手去扶了柳氏后腰,揽着自己的太太往外走: “此人说妙真、庆春二人被带了回来,关在‘丙’字号房中。” 刑狱司的大牢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甲等自然关的是最严重的罪犯,里面有令人闻风丧胆的严苛刑罚,让百官畏惧。 而相反,戊字牢房自然是刑罚最轻的牢间,一般用以警告用。 苏妙真姐弟一被带来,便被关入‘丙’字号房,便是一个极妙的信号,显示出刑狱的人此时也处于观望之中。 柳氏自然也清楚刑狱司牢房的门道,听闻此话急得上火,却仍按捺了心中的焦急,又听丈夫说道: “目前还没有动刑的趋势,估计楚家的人也在探陆家的底。” 说到这里,姚翝的语气有一瞬间的凝重,但很快为了使柳氏放心,又转为故作轻松之色: “我与那守门的人约好了,此时不方便通融,待到入夜之后,你再由侧门而入,到时他会在那里等你,由他带你进入狱中。”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亲自指了侧门的方向给柳氏看,并安抚柳氏道: “你到时有什么想跟二人说的话,要带的东西,到时带进去就是了。” 柳氏点了点头,又问: “那你呢?” 她看着丈夫熬得通红的眼睛,想要问此事会不会祸及姚家,但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放心吧,我还熬得住。” 两人出了刑狱司的大门,便见郑士等在一侧,见到夫妻二人,便招了招手。 姚家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后,姚翝亲自将柳氏送上了车,说道: “衙门还有事要忙,刘大的尸体,我得亲自守着再重新检验,以及问韩庄的人的话。我尽量会在入夜之时赶过来,放心就是了。” 柳氏应了一声,见丈夫转身走后,才叹了口气,与随行的逢春道: “我们就在此等候。”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刑狱司里点起了火光。 越到约定的时间,柳氏便心中越是忐忑。 姚翝并没有到来,到了入夜之时,柳氏便也沉不住气,吩咐逢春提上一些食物、厚褥子跟自己走。 她到了白日时姚翝指定的地方,那里确实有一道小门,但此时房门紧闭,清冷冷的,根本没见到有人在此地。 “太太……” 逢春提了不少东西,小声的唤了一句。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还未来得及说话,那门便听着里面传来落拴的声音,紧接着‘吱嘎’一声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约摸四十左右的劲瘦男人探了出头来,往左右瞧了瞧,见到外头仅有柳氏与逢春之后,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跟自己走。 如此一来,证明姚翝果然是安排妥当了,不需要柳氏再费口舌。 她心中一喜,连忙向逢春招了下手,进了门中。 “进了牢中,别多嘴,只管走就是了。” 大庆腐败,刑狱司沦为楚家人的私狱,下头的人也未必有多清廉。 收受罪官家属贿赂,带人探监,几乎是这里面的人极有默契的规则。 大家各自发财,互不干扰,只要不主动惹事,一般不会有人去说破。 柳氏点了点头,听得那男人谨慎的将门拴上,心中一抖,连忙跟在了他身后。 刑狱司关押犯人的监牢、刑室,都建立于地下之中。 越往下走,环境便越显昏暗、压抑。 不知此地是不是刑室太多,柳氏总觉得进来之后闻到了常年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儿,夹杂着一股腐肉的味道,格外的不舒服。 耳中也能听到有人惨叫或低低的痛吟,配合此地阴森的环境,令她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涌出。 那男人领着她穿绕过数道牢房,柳氏见阴暗的牢狱中,不少人缩在角落,许多地方沾染了斑驳的血迹,有些已经与铁栏、锁链融为一体,带着一股阴寒的色泽。 半晌之后,男人脚步一顿: “到了。” 他伸手一指: “从此处进去,便是关押嫌犯之所,今日进来的嫌犯,往第三号道直走。” 柳氏听他一说,探头去看。 只见此地划分得倒是齐整,共有五道,每道中间约有五尺来宽,可容三五人并排而站,两侧都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每隔数丈,便有一盏铜灯,但灯火并不是很明亮,越往里看,便觉得那通道的尽头幽暗,再配合着周围的惨吟,更显阴森恐怖。 他将最外头的牢门一打开,‘哐铛’的锁链一解,仿佛将整个监狱都吵醒了,牢中有人开始哭嚎起来: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我要上书皇上……” “我是冤枉的……” “冤枉啊……”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响起,两侧铜灯内的灯芯闪了数下,牢中看起来阴暗异常,周围惨叫、呻吟不绝于耳,嚎得人头皮发麻。 “住嘴!” 那差人手提长刀,用力敲击一旁的铁栅栏,喝斥了一声: “想死了是不是?要想去刑室走一遭的就说,今晚刑室还有空!” 他一喝之下,先前还呻吟不止的人顿时禁若寒蝉,没有人敢再开口,便唯有人轻轻的抽泣。 逢春被这一景象吓得不轻,紧抓着手中的被褥、食物等浑身直抖。 “你们最多留两刻钟的时间,有话快点说,两刻钟后,自己原路出来,我在那边等着!” 柳氏点了点头,又拿了装银子的荷包出来给他,他掂了两下,满意的收了之后按着长刀出去了。 见人一走,柳氏满脸愁容。 这里环境恶劣,留在此地的人都是刑狱司抓捕的认为有罪之人,一入刑狱司,大家死气沉沉,她的一双外甥留在此处,一个胆小,一个是女儿身,也不知吓坏了没有。 她强打精神,照着那差人所指的方向,往角落处走了过去。 每经过一道栅栏,便有人扑了出来,大声的说: “求太太帮我传话,我是道府台……” “我是冤枉的,求大人相救。”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遇意外 不少人抓着铁栅栏摇晃,似是想要冲出来的凶狠架势,中间通道并不宽,吓得逢春死死的贴近了柳氏的身体,深怕被两边牢房伸出的手拽住了。 众人吵闹不休,柳氏强作镇定,走到了角落处的牢房,果然便见到牢中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了。 “庆春,庆春!” 她看到了苏庆春,此时缩成一团,环抱着一双小腿,脑袋埋进了膝盖间,压根儿不敢抬头。 似是听到了柳氏的呼唤,他抬起脸来,接着一下就哭了: “姨母……姨母……” 柳氏忍了心中的焦躁,问他: “今日来后,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苏庆春摇了摇头,见到亲人,哭得涕泪横流: “还没有,姨母,我们没有撒谎,刘大爷不是我们害死的……” 他身材瘦矮,年纪又不大,这一哭起来,柳氏心中便格外酸楚,一面安慰他别哭,一面又说自己会想办法将他救出牢中。 两人说了几句话,时间紧急,柳氏又问: “妙真呢?” 苏庆春就道: “我与姐姐被抓入刑狱司后,便被分开关押,我也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 柳氏听闻这话,心中一下凉了半截。 她这一来,原本以为可以见到两人,哪知那差人狡猾,事先说得含糊不清,只提可以使银子探视外甥,却没提到两人已经分开关押了。 苏妙真是个女孩,被关进这虎狼之窝,此时不知有多害怕。 越想柳氏越是恼火,有心想要再找那差人理论,却又见苏庆春满脸惶恐。 她强行咽下这口气,说道: “我替你带了些吃的、穿的和被褥。” 神都已经降了温,牢中阴寒入骨,他身体瘦弱,若没被褥,恐怕不等用刑,便要生病了。 说完,连忙令逢春将东西取了出来,透过铁栏的缝隙塞递入其中。 苏庆春又是害怕,又是感动,见了柳氏,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二人说了几句话后,他的情绪比先前稳定多了,显然是相信柳氏所说,姚翝定会为他想办法救他出去的。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柳氏该出去了。 苏庆春眼中含泪,想要留她,却又懂事的没开口。 柳氏心中沉甸甸的,正欲转身之际,却听到身后有人呼唤: “姚太太,姚太太。” 这样的鬼地方,柳氏生平也是头一次踏足,初时听到周围鬼哭狼嚎便也罢了,此时冷不妨听到有人唤她,纵然她不信邪,也被吓出一身白毛冷汗了。 逢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慌得直抖,转了转头。 声音是从主仆两人身后传来的,柳氏扭身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借着不远处墙上的桐油灯,看到了斜对面的一间牢房里,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蹲坐于暗中,目光与柳氏相碰之后,他咧开了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姚太太!” “你是谁?” 柳氏一听他唤自己,不由毛骨悚然,问了一声。 “你不认识我了?” 那人声音嘶哑,不知是不是此地阴森诡暗的缘故,柳氏总觉得他说话时喉咙像是夹了东西,发出‘咝咝’的古怪声响,听得人十分不舒服。 “是我啊——” 他说话的同时,撩了一把垂在脸颊两侧已经拧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接着缓缓的挪动身体,从阴暗之中爬了出来。 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糊满了些许黑褐色色的不知名污迹,但牢房的门口处已经是光影笼罩之处,他爬出来时,抬起头将头发拉开,露出的那张脸,赫然竟是当日西城孙药王医铺的孙神医了! “竟然是你!” 身后逢春被突然爬出的孙神医吓到,几乎要哭出了声来,紧紧抓着手里的空蓝子不放,躲在了柳氏身后,轻声的唤: “太太……” 眼前的孙神医看起来十分恐怖,他大半个身体隐于黑暗之中,几乎与身后的牢房融为了一体,仅露出了一个脑袋一张脸,双手撑地,昂起上半身,仰望着主仆二人。 “呜呜——” “放我出去——” 牢房周围有人不断发出声音,有人起哄,有人喊救命。 柳氏初时听到牢中有人唤自己,还被吓了一跳,一见竟是‘熟人’之后,迅速又恢复了以往的强硬。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日事件发生后,这姓孙的骗子随即便被官府的人带走,后面柳氏也听姚翝提起过,他被收押进了西城兵马司。 因此人招摇撞骗的缘故,大概率等此间事了之后,审理流放,家产充公,用以赔偿当日受疯马冲击而受伤的百姓们。 可柳氏没想到,会在刑狱的监牢中遇到此人。 此时一看到孙神医,柳氏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 细想姚家惹出这桩灾祸,根源全在这个人。 若非他徒有虚名,招摇撞骗,自己也不会想要砸他招牌,给他一个教训。 要是没有当日西城药铺闹事,说不定苏妙真进城时马也不会受惊,那张樵不会受了刺激发疯,继而追砍他人,最终不止使得将军府的那位世子卷入了杀人案子,还使得自己姚家也淌了这趟浑水,至今两个外甥被关进牢狱。 “哼!你这骗子,被关进刑狱也是罪有应得。” 柳氏想起旧事,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 “姚太太……” 那趴在地上的孙神医正欲说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哐哐’的几声刀鞘敲击铁栅栏的声音,接着有狱卒的喝斥声响起: “肃静!” 这是警告狱中刑犯,同时也是一种提醒,示意柳氏不可再耽误,快些出去。 柳氏阴沉了脸,往外头走。 那孙神医爬了出来,双手死死抓住铁栅栏: “姚太太,我不是骗子。” 他轻声的道: “实话与你说,我跟你开的方子没有问题,那药姚大小姐喝了之所以没有效果,是因为里面缺了一味药引……” 柳氏听到此处,脚步一顿,正欲想张嘴反驳,外头大刀敲击牢栏的‘哐哐’声又一次响起,似是无声的催促两人。 她便忍了心中的不快,大步越过关押孙神医的牢房,却听他‘嘿嘿’的笑: “姚大小姐是短命之相!若没有这味药引,姚大小姐活不过二十!”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下决心 姚婉宁的身体就是柳氏心中的痛,尤其是小柳氏病逝之后,更是令柳氏心中惶恐不已。 这会儿听到孙神医满嘴胡说八道,她哪里能忍住心中的怒火,当即脚步一转,来到牢前,像是一只被惹怒的母狮子,试图想去抓那孙神医。 只是人还没碰到,却反被姓孙的神医将她裙摆扯住,低声的道: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已经进了刑狱,几时会死也说不准。” “姚太太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嘿嘿哈哈哈哈……” “那一味药稀世罕寻,世间独此一份,再无多余,不巧我手中正有此物,乃是当年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可解姚大小姐之疾。” “一旦此药引加入方子之中,我敢保证,喝下此药,姚大小姐立即药到病除,下床走地……” 柳氏满腔怒火,听了他这话后,却怔了一怔,还未说话间,就听外头敲击声又响起。 那狱卒骂骂咧咧: “这什么鬼世道,妖魔鬼怪的都让我今儿遇上了,说话的不算话,莫非觉得我五子好欺负的不成?” 他的骂声像是一种提醒,逢春有些焦急,已经听到了有脚步声往这方向过来,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上。 柳氏‘哼’了一声,用力抓住自己的裙摆一扯,将裙子从孙神医手中扯了出来。 “骗子!” 孙神医也不以为意,咧着嘴笑: “下回你来,我告诉你缺的这一味药引是什么,藏在哪里。” 说完,便见远处狱卒走了过来,柳氏忍了心中的感受,大步往那脸色阴沉的狱卒走去。 柳氏还因为见了孙神医而暗道晦气,表情也不好看,但为了苏庆春,却仍是忍了怒火又向此人再塞了些银子。 那狱卒脸色稍缓,领了柳氏、逢春二人出了监牢,重新回到那小门处,屋门打开,姚翝正侧身靠在那里等。 见到了丈夫之后,柳氏心中一松,那狱卒悄无声息将门关上,一切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可看到妙真、庆春了?” 姚翝先是就着夜色打量了妻子一番,见她不像是吃了亏的样子,心下一松,这才问起苏氏姐弟。 “只见到了庆春。” 原本柳氏对于没能见到苏妙真一事感到十分焦躁,但有了孙神医这么一打岔,倒并没有先前那样着急: “说是姐弟进了刑狱,便被分开关押,等待刑讯。” 刑狱的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逼供,便会不择手段,极有可能上刑。 苏妙真姐弟在此之前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光是关进牢中便吓得苏庆春不轻,一旦上刑,估计是熬不住的。 “别急。” 姚翝安抚她: “今日去了将军府,长公主态度如何?” 柳氏忍了心中的焦躁,将今日去将军府一事细细说了一遍。 白天的时候事情太多,夫妻俩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她去将军府的经过姚翝还不清楚。 这会儿姚翝问起将军府的事,显然是与苏妙真姐弟有关,柳氏也不敢疏忽,将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也就是说,长公主看起来并不像因世子之病,而迁怒于你们,反倒对守宁儿十分喜欢?” 姚翝说到此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守宁为什么会溜到陆执院子?” 西城事发当日,将军府的世子举止有异,且最后好似与他女儿十分亲近,令姚翝至今想起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柳氏觑了他一眼,忍了又忍,没将姚守宁说过‘喜欢世子’的话讲给他听,深怕他受刺激,只道: “总之长公主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世子的‘病’而生气,还曾说过要去南昭拜访我父亲。” 她说道: “我准备明日就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南昭,求我父亲出面,看看能不能寻到些人情。” 柳并舟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大儒张饶之的入室弟子。 只是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为人低调,从来不曾对外宣扬他的身份。 不过张饶之的大名天下文人墨客都十分崇敬,大庆之下,文人都以能入读子观书院而骄傲,甚至朝中至今还有一批同出子观书院的文官,相互结党,往来亲密,被人称为‘子观派’。 要是抬出柳并舟的名号,说不定真能解姚家之危。 姚翝点了点头,也说道: “我看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儿。” 他其实想说‘邪门’,不过他向来知道柳氏忌讳,便识趣的没去触她底线: “将军府闹蛇,照你所说,这明显是有人特意为之,刘大之死,说不准也是如此。” 柳氏也道: “我也觉得妙真那天说的话是对的,说不准这刘大早就死了,却有人故意装出刘大样子,送他们入城。” “而妙真姐弟糊涂,认错了人,事发之后,此人卸去伪装,再躲藏起来,此事便天衣无缝。” 这个问题姚翝也想过,不过却觉得仍有漏洞。 因为若是人为,又有谁能保证那名叫张樵的男人必定发疯,且最后会被陆执杀死? 他孤身一人,姚翝近来几日都在查张樵生平,却实在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此人父亡母逝,虽说好吃懒做,却又小有薄产,不赌不欠钱,实在找不出有什么被人收买之后,愿意以命去设计人的痕迹。 总而言之,姚翝认为此案是针对陆执而来,却又想不通张樵为何会突然受马冲击而发了疯病,最终死在陆执手上。 再加上刘大之死,依姚翝经验看,不像是死于凶杀,整个事件给姚翝一种事情透着邪门儿,仿佛有妖法作祟的诡异感觉。 马车驶动,夫妻俩一路说着话,回了家里。 家中姚守宁还在等着,见到父母回来,都十分欢喜。 柳氏一面脱了斗蓬,一面问: “你大哥呢?” 姚若筠向书院告了假,说是近来都会留在家中访友,从晌午出门到现在,柳氏还未见到儿子。 “没有回家。” 姚守宁摇了摇头,想起大哥说是要找好友奔走寻找关系,猜测姚若筠此时还在想办法试图解决姚家的难题。 她说话的功夫间,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上,一眼就注意到了不对劲儿: “娘。” 她低垂着头,盯着柳氏的裙摆: “您这里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时候,她蹲了下身,想去摸柳氏的裙子。 她这一喊,引起了柳氏注意,提了提自己的裙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几个指头印。 柳氏今日穿的是藏蓝色的长裙,颜色本来就深,那指头印呈黑褐之色,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你眼神倒是尖利得很。” 她抖了两下裙摆,有些吃惊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柳氏说者无心,但姚守宁却听者有意。 那几根手指印,分明就是血迹,又夹杂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妖气。 “娘,您今日去探望表姐、表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这几日以来,不知是不是与妖邪打过交道的缘故,姚守宁总觉得自己对妖气的感应比以往更加敏锐。 柳氏身上的这点儿印记确实不显,但在她眼中,却又格外分明,压根儿无法忽略。 她话音一落,逢春便想了起来: “是不是牢中唤住您的那人?” 姚翝也才注意到柳氏身上的指印,还没来得及夸女儿细心,便听到逢春说这话,正有些诧异之间,接着就听姚守宁急急发问: “什么牢中的人?” 她虽追问,可心里却又浮出一个答案:孙神医。 当日西城案子之中,张樵被杀死之后,身上涌出两股黑气,一股钻入陆执体内,引发他中邪;而另一股则钻入孙神医身体中,只是此人被关入牢里,再也没听到音讯。 不过姚守宁却总觉得这事儿不算完,那妖邪有备而来,陆执都中了招,孙神医身上钻入的那股黑气说不准也会搞事。 逢春就说道: “我们去看表少爷,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太太……” 她想起当时看到孙神医的情景,打了个激灵。 柳氏有些无奈,瞪了逢春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本来她不想提起这事儿,但既然逢春已经开口,丈夫、女儿都在盯着她看,便无奈的道: “是那姓孙的骗子。” 她的眼中显出些犹豫,接着说道: “我探望庆春时,听到了他唤我,跟我道歉。” 不知为何,柳氏隐瞒了孙神医提到过的,他有药引可救姚婉宁的事。 她一面觉得孙神医确实是骗子,不可能真的有秘方救得了姚婉宁的病。 但同时另一方面,姚婉宁的病已经成为了柳氏的心疾,她又本能的想要去追求能救姚婉宁的良方,哪怕这良方出自已经被抓捕且证实了‘庸医’身份的孙神医之口。 这个大女儿生下来自小体弱多病,柳氏好不容易花了极大代价才呵护至如今,她是真的怕姚婉宁像小柳氏一样,步了早早逝去的后尘。 孙神医今日说,姚婉宁是天生短命之相,若不能及时治愈,恐怕活不过二十——这句话戳中了柳氏的软肋。 使她明知孙神医行骗在先,说的话并不可信,但同时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期盼孙神医所讲的是真的,他真的有祖上留下的药引,可救姚婉宁性命。 姚守宁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爹,您昨日不是说,这孙大夫被关在兵马司内吗?” 姚翝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经营了十年,在北城兵马司内积威甚深。 孙神医若关押在他的手下,有他监管,不会出乱子。 可才一晚的时间,这孙神医怎么又会被移送进了刑狱司内? 她有些着急,总觉得事情有了变故,再一想到那股邪气,心中更是忐忑不已。 姚翝看她脸色都变了,连忙就道: “昨日确实是关在北城兵马司中,但昨晚寻到了刘大尸体,案件扑朔迷离,刑狱司的人今日一早便要求将案件相关移送刑狱。” 他当时忙于领苏妙真姐弟去指认刘大尸体,后面又在查验尸进展: “忙完之后才听说了此事。” 说完这话,他又跟柳氏道: “此人行骗多年,我看油滑得很,怎么会无缘无故跟你道歉呢?” “我也不清楚。” 柳氏忍下心中的念头,说道: “兴许是进了刑狱司,知道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是!” 姚守宁斩钉截铁的道: “我觉得这个人不对劲儿。” 她伸手去拉柳氏的手,摇了两下: “娘,我感觉这个人行骗可耻,无论他说什么话,娘都别信,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才行。” 柳氏见她着急的模样,不由觉得又是可爱又是好笑,伸手点她额头: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 她语气轻松,像是在逗孩子: “若他有阴谋,你还能解决不成?” “我……” 姚守宁情急之下原本是想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看柳氏戏谑的神情,便知道她没将自己的话当真,有些无奈的道: “我可以。” “行了。” 柳氏说了一通话,既觉得口干舌躁,又觉得颇为疲惫。 今日她奔波了一天,又受苏妙真姐弟被抓捕所刺激,这会儿恨不能躺下好好休息,没了再与女儿说话的心思: “你也累了一天,赶紧回屋去吧,家中的事,有我和你爹在,哪里用你来操心呢。” “娘,我真的可以!” 要是以往,姚守宁还不敢肯定,可经历了今日她的血镇压陆执体内的邪气一事,她又多了几分底气。 更何况,陆执中邪之后被她唤醒,长公主、陆将军总会追查此事。 大不了她将这件事情告诉将军府,到时孙神医体内的邪气与陆执出于同源,哪怕看在这件事上,将军府也不会坐视孙神医不理的。 柳氏只觉得她孩子气重,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闻听这话,只是笑了一笑,抖了抖裙摆,见到上面指印,觉得晦气,便唤了逢春随自己进内屋换衣裳,一面吩咐冬葵快些送姚守宁回屋去。 “爹!”姚守宁对柳氏的态度有些无语,忍不住看了姚翝一眼,他连忙装出倒茶的样子: “你娘说的对,你不要掺合这些事。” “我说真的,爹,那个孙神医也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流声 姚守宁想了想,如同下定了决心,附在姚翝耳边: “事发当日,世子和这孙神医都离那死者张樵很近……” 姚守宁想着心中的秘密,犹豫了半晌,咬了咬牙,试探着道: “您说,事发之后将军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世子还发了疯,孙神医会不会也有问题?” 当日的秘密已经存于姚守宁心中许久,今日柳氏探监,偶遇孙神医,姚守宁总觉得会发生大事。 此时柳氏不在身边,曹嬷嬷在远处忙着收拾屋子——姚翝向来很疼爱她,姚守宁便再也忍耐不住,壮着胆子将当日自己目睹的情景说说给父亲听: “我当日看到,张樵死后,像是有一股邪气钻了出来,孙神医和世子的脸便都开始不大对头……” 哪知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见姚翝身体重重一抖,手中提着的茶壶‘哐铛’一声落回桌面,引起了远处曹嬷嬷的关注。 茶水流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曹嬷嬷连忙取了帕子过来擦,如果一来,父女两人的谈话自然就被打断了。 姚翝的脸色变了,等曹嬷嬷收拾善后絮絮叨叨的离开,他才有些无语的看着女儿。 “是真的!” 姚守宁跺了一下脚,强调了一句。 “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能随便说出来。” 姚翝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在你娘面前也不能提起!” 柳氏生平最恨神鬼之说,若她听到,肯定要对她严加斥责。 姚守宁想说的话没说完,便被她父亲喝止,心中有些郁闷,应了一句: “跟您说也不行吗?” “跟谁说也不行!”姚翝语气加重了些,“不是你爹不相信你说的话,但你刚刚讲的那些,要是传扬出去,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提到此处,姚翝不由有些头疼。 大庆朝中,如今镇魔司自成一股势力。 明面上大太监冯振听从皇帝吩咐,实则神启帝沉迷修道成仙,不理朝政,真能调动镇魔司几分其实外人也未可知。 他们不比刑狱司的人好对付,且镇魔司内的太监大多阴诡残忍,十分难缠。 世子发疯一事,涉及到了两桩命案,刑狱司率先插手。 而镇魔司那边正愁找不到借口掺和,一旦姚守宁‘看’到事发当日,有东西钻入陆执、孙神医体内之事曝光,无论事情是真是假,对于姚守宁来说便陷入危机之中了。 她养于闺中,对于这些人的狠辣不太清楚,可姚翝却太清楚这些人的秉性。 西城这桩案子,在他看来也觉得不大对头,但若真的涉及妖邪,最早曝光的消息来源,绝对是不能与姚家扯上关系的。 不然纵使将军府最终能了结此案,但姚家永远逃不脱镇魔司的关注,那群人会像秃鹫闻到腐肉,不盯死姚家不罢休。 姚翝越是细想,越觉得头疼,但见女儿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地面,仿佛有些不大开心。 他向来爱女如命,哪里见得女儿这个样子,又忙不迭的反省,觉得自己先前的语气太过严厉。 “爹也不是怪你,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查探一番,看这张樵有没有与巫人、江湖术士之流的往来。” 他这样一说,便见姚守宁果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晶亮,一扫先前萎靡之色,心中虽说开心自己哄好了孩子,却又谨慎的问了一句: “对了,这些话你没跟其他人说过吧?” 姚翝话音一落,就见女儿目光转移,一脸心虚之色,不由感到脑袋仿佛上了个金箍,‘突突’的跳着疼。 知女莫若父,她这表现,姚翝一看就清楚,连忙问道: “你跟谁说过了?” “我提醒过世子小心……”姚守宁原本也不敢多说,这会儿再听姚翝的话,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便小声的回道: “就是西城发生命案当日。” “……” 难怪自事发之后,将军府的人已经接连见了自己的妻女两回,先前长公主更是亲自派人上门邀约。 姚翝伸手揉自己眉心,但见女儿神色,也怕自己之前的一番话说得过重,让她自责不安,忙深呼了一口气,挤出笑意: “算了,说了也就算了,反正世子已经疯了。” 他自我安慰: “事隔多日,长公主那边还没有动静,想必还不知道这个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姚翝心里却清楚,若姚守宁真的看到了什么,并且已经提醒过陆执,将来这件事恐怕不算完,双方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牵扯! 姚守宁想着那卷被妖妪毁掉的柳并舟的字画,不敢在这个时候吱声——长公主恐怕不仅是已经知道了其中缘由,说不准还知道的比自己更多一些。 “我觉得……”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内室之中脚步声响起,逢春打了帘子,换了衣裳的柳氏出来了: “你们父女在说什么悄悄话?” “守宁在问我妙真、庆春二人何时能放出来。” 姚翝一见妻子,便换了副面孔,那谎言顺手拈来,面不改色。 “……”姚守宁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半点儿没有面对柳氏说话后不自在的样子。 他不愧与柳氏多年夫妻,随口说一句便哄得柳氏眉开眼笑,只觉得愁绪都散了几分。 柳氏心下舒坦,笑着感叹: “毕竟是至亲血脉,守宁关心表姐,果然是懂事。” 她今日心力憔悴,强打精神夸了几句之后,面上显出几分疲态。 天色已经很晚了,柳氏看了女儿一眼,连忙催促着冬葵带她回去。 姚守宁已经好几日都没休息好了,留到这会儿纯粹是因为担忧家里,此时听母亲催赶,也知道她恐怕是与姚翝有话要说,但不便让她听到而已。 她磨磨蹭蹭的起身,看了看柳氏,又看了看姚翝,含糊的提醒: “爹,您可要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姚翝笑着点了点头,看女儿离开之后,转头便见到妻子若有所思的神情。 …… 姚守宁回了屋,却仍有些心神不宁。 “小姐可是在为表小姐、表少爷担忧?” 冬葵先是去厨房要了热水,回来便见姚守宁坐在桌子旁,双眉紧皱的样子,问了她一声。 “不是……” 虽说在姚翝口中,刑狱的存在异常可怕,但姚守宁总觉得苏妙真姐弟不会有大碍,所以并不为此事感到忧心。 反而是在今晚看到了柳氏裙摆上的那几个指头印,以及听逢春提起孙神医时,她开始感到十分不安。 姚守宁有一种直觉,孙神医此人对于姚家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 不过再见冬葵一脸好奇,再想到之前姚翝的交待,她忍下了心中的念头,说道: “我怕姚家也被卷进这桩案件里面。” 刑狱司不肯善罢甘休,细算起来,当日西城命案,姚家也找了地痞闹事,若是一旦查出来,便是一场麻烦。 冬葵自然也知道内情,听她这样一说,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一晚主仆两人都静默无话,早早安歇。 夜里姚守宁又做起了梦,但这一次的梦与之前数次梦境不同。 梦里她并没有看到什么情景出现,只是依稀像是听到了‘淅沥哗啦’的声音,如水流一般。 极度的静谧之中,那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 这种水流声响本该给人以舒缓的感觉,但有了那种安静到近乎诡异的氛围衬托,便显出几分阴森湿寒。 她这一觉睡得不大深,但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却已经大亮,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冬葵早就已经醒了,就等着她起来,听到房中动静,笑着进来: “小姐醒了。” 姚守宁若隐似无的应了一声,揉着眉心,觉得有些头痛: “几时了?” 冬葵就道: “已经辰时末了(九点左右)。” 姚守宁有些意外,冬葵一面挽起帘子,一面说: “太太说您这几日都没睡好,特意让逢春姐姐过来交待,说不要叫您起来。” 她说到这里,有些兴奋: “您猜上午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觉得有些头疼,又觉得似是有些冷,将被子拉得更紧,把自己牢牢裹住之后,下意识的道: “献容要来?” “您怎么知道?” 冬葵吃了一惊,瞪圆了大眼睛问。 其实这种感觉全没来由,姚守宁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仿佛她就是知道温献容要来。 不过冬葵问起,她自然不便这样说,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我跟娘前两日去西城,中间出了意外,昨日又有刑狱司的人上门,表姐、表弟都被带走,献容肯定也要来看一看。” 冬葵听到这里,觉得十分有道理,便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逢春姐姐过来的时候,说是温太太递了贴,说晌午后要带温小姐过来坐一坐。” 两家本来就是未来的亲家,离得不远,走动也算频繁,如今姚家发生了大事,温家人肯定会过来问候一番。 若是以往,听到闺中密友要来,姚守宁肯定十分欢喜,根本是坐不住的。 可此时她心中却装了事,闻听温献容要来,虽说也很开心,却又表现得与以往听闻温献容要来时的模样并不一样。 她这样十分反常,令冬葵有些怀疑: “小姐是不是不大高兴?” “没有。”姚守宁摇了摇头。 小丫环又问: “那是昨夜没有睡好?” “有一点。” 姚守宁问: “昨晚是不是有哪里漏水了?” 天气转凉,屋外烧了碳,到了入夜之时,冬葵会以壶接水,放在炉上温着,以便她要取用。 “没有啊。” 冬葵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感到有些好奇: “那壶好端端的,水这会儿还温着,正等您起来洗漱。”说完,又问: “怎么了?”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事。” 话虽这样说,她却留了个心眼。 既然壶没坏,便证明这水流声是个提示。 她的预感、梦境从未出错,这水流声恐怕会给姚家带来麻烦。 而且她隐约觉得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她想了又想,即将摸到门道之时,突然又听冬葵说道: “不过虽说壶没坏,但昨夜下了一场雨,小姐是不是听到这响动了?” 冬葵这样一讲,姚守宁便又有些不确定了,皱了皱眉: “昨夜下雨了?” “是。”冬葵点头:“下得还挺大,打在屋顶‘噼里啪啦’的响,我还怕像之前一样雨水不停,哪知天亮时分,就停了下来。” 她双手合十,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不过雨虽然停了,但温度好像又降了些。” 姚守宁听到此处,又觉得好似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中听到了水流的声响,还是夜里下雨的声响。 她叹了口气,只觉得越发头疼,末了起床洗漱穿衣,又吃了些温热的粥水垫了肚子,才觉得精神好转: “我去找我娘。” 她向来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格,尤其是近来有不妙的预感,总想要做些什么才安心一般。 柳氏今日没有出门,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就见她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 柳氏叹了口气,曹嬷嬷就说: “昨天夜里降了温,大小姐受了寒,一晚都在发热。” 从半个月前的大雨之后,姚婉宁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大小病不断。 柳氏显然夜半就得到消息了,急得上火,嘴角上长出两颗米粒大小的锃亮水泡,看起来脸色有些憔悴。 一听姚婉宁的名字,姚守宁险些跳了起来: “姐姐!” 她这表现落在柳氏、曹嬷嬷眼中,以为她是为姚婉宁的病情担忧。 可此时姚守宁却想起了夜里的那一场梦,终于回忆起有哪里不对劲了。 几日之前,西城事发当日,她去了一趟姚婉宁的屋中,当时进屋之时,便听到了屋中有水流的声响。 不过那声音转瞬即逝,当时她问了清元、冬葵,二人都没有听见,那会她预知力量刚觉醒,幻境与现实难以分清。 再加上当日又出现人命案,她目睹黑气现形,回家后受了很大刺激,恍惚之间只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而已。 自那日之后,她很快被柳氏禁足,中间与姚婉宁见了一面,后面也去过姐姐屋子,却并没有再听到那怪声,自然便没将那事儿放在心上。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昨夜梦到了这声音的再现,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昨夜的梦境她绝对没有听错,并不是她朦胧之际听到了下雨声,恐怕这又是一次梦境的预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闺蜜 姚守宁越想越是害怕,连忙就道: “那姓孙的大夫的药停了吗?是不是喝了他的药?” 姚守宁总觉得这水流声与姓孙的大夫有关,从昨日听闻柳氏与他见面,再到夜里听到水流声响,时间实在过于巧合。 莫非是孙神医身上钻入的那道黑气,想要害自己的姐姐? “不是。” 柳氏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提起孙神医来: “自上回吃了药不见效,又去他医铺闹了之后,便停了。” 姚翝当时证实此人招供是个医术不精的骗子,柳氏担忧女儿身体,便作主将高价买的药忍痛停了下来。 “是不是他之前开的方子有问题?” 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 “自吃了他开的药后,好像姐姐的身体就没好起来。” 柳氏摇了摇头: “那药都是些补方,吃了纵使不能治病,但也不会毒人。” 姚婉宁的身体好像今年越发的虚弱了,再加上今年的天气诡异,她自然便一病不起。 如今姚家正值多事之秋,苏妙真姐弟的事还没解决,又听到女儿大病,柳氏只觉得心浮气躁,又是疲惫,又是关切,一面吩咐曹嬷嬷去取了银子,亲自跑一趟城中请大夫回家,一面又跟女儿提起了温家母女下午会来访的事。 若是以往,姚守宁听到温献容要来,自然很开心。 可她这会儿忧急姚婉宁的身体,便有些心不在焉。 “娘,那孙神医我觉得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之前开的方子,使姐姐吃出了问题来。” “都说不是了!” 柳氏被她念了几回,觉得头疼,不快的道: “你别念叨我了,让我心烦。” 二人说话功夫间,时间过得飞快。 晌午之前,曹嬷嬷请了大夫回来把脉,说是姚婉宁的情况十分糟糕。 她的身体发热,汤水都再难吞入,一喂进去,便吐出来了。 清元、白玉二人轮流在旁侍候,那冷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却始终不见退热。 到了下午,情况仍未好转,柳氏焦头烂额之时,却听说温太太来了。 柳氏只得吩咐两个丫环好好照顾女儿,自己则是整理了一下衣裙,与姚守宁出了大女儿的房间,回到正堂之内。 姚、温两家相交多年,彼此离得并不远,关系也算亲近。 柳氏回来的时候,下人正好领了温太太等人过来,逢春早就已经机灵的为未来的亲家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等。 温太太领了温献容,带了两个丫环一道过来的。 她今年四十有六,比柳氏矮了一个头,身材与女儿相似,都是丰满圆润,看起来略微有些富态的样子。 与人说话时笑眯眯的,看上去脾气很是温和。 一进门后,跟在温太太身后的温献容便向姚守宁眨了眨眼睛。 两人性格相投,感情再好不过,姚守宁一见她这举动,便心中一跳,知道温献容这是有话跟自己说的意思。 想起上回见面的时候,她曾拜托温献容帮自己打听‘应天书局’,如今看她这副模样,莫非是已经打听出了一些情况? 姚守宁一念及时,眼睛一亮,觉得这是近些日子以来自己听到的最好消息了。 心中欢喜之下,甚至冲散了姚婉宁病情恶化所带来的郁闷,令她恨不能立即拉着温献容躲到外面,说两人的悄悄话去。 这头温太太与柳氏打了招呼之后,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 “守宁好像沉稳了些。” 两家有亲上加亲的默契,温太太对于姚守宁这个自己相中的未来儿媳自然是十分关注的。 想起以往见面,姚守宁年纪不大,性格也活泼,有话就说,哪怕跟在柳氏身边,那股活力也是压都压不住。 可今日再见面时,她规规矩矩站在柳氏身边,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都变得安静了些,令温太太不由有些惊喜。 姚守宁长得实在美貌,杏眼桃腮,那双妙目晶亮,眼尾含情,再加上她的性格,更是令她容貌逼人,有种艳丽至极之感,一般人恐怕是根本难以驾驭。 但温太太与姚家相交多年,也算是看着姚守宁长大,对她性格多有了解,也知柳氏拘她得紧,所以才有心为自己儿子相看。 此时见她稍微收敛一些后,虽说仍是美貌,却又不像之前那样张扬明艳,多了几分含蓄,令温太太更加满意了。 “她一天仍是小孩心性,不知何时才会懂事一些。” 柳氏强挤出笑容,叹息了一声。 想到女儿前几日还满嘴神神鬼鬼,又排挤苏妙真的情景,听着温太太这样夸奖,心中不免有些心虚,不过这样的话,她自然不会当着温太太的面提起。 “我瞧着守宁性格就很好,活泼也行,安静也不差。” 她说完,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段上,意有所指: “守宁下个月就要十六了。” 她年纪不大,但身材已经十分高挑,虽说不如温献容丰润,却也腰细腿长,看起来健康又有活力。 柳氏点了点头,温太太就问: “可要办两桌席?” 大庆女子十八才算及笄,但十六也算明事理,按理来说,置办两桌酒席,请相近交好的人过来坐一坐,彼此认识,也是有的——这便是向外人介绍自己女儿的大好时机,也意味着女子可以相看婚姻对象。 温太太估摸着双方结识多年,姚若筠与温献容的亲事近在眉睫,只要女儿一嫁,便可张罗着定下儿子与姚守宁的婚事。 虽说她年纪还小了点,但只要再等她两年,十八之后再成亲时间也合适。 她心中打着主意,嘴上就道: “若是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帮忙的。” 要是以往,温太太提出这句话,柳氏自然会欢喜应和。 两家的家世相差不多,家中虽有下人仆从,但人数有限。 若想给女儿办酒,亲近的邻里是要请的,姚翝官场之上有往来的女眷也要放贴,到时来的人多了,确实要有人帮忙才更顺利一些。 哪知温太太这话说完之后,却见柳氏不止没喜,反倒皱了眉,轻轻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 温太太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关切的问了一声。 “唉……”柳氏又叹了口气,看了已经逐渐站不住的姚守宁一眼,有些头疼的道: “你带献容出去玩会,我跟温太太聊一阵。” 姚守宁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闻听此言,连忙应了一声。 温献容也抿了抿唇,却仍是装模作样的向母亲及柳氏福了一礼,得到温太太点头首恳之后,才欢喜的跟姚守宁一道出门。 两个女孩出来之后,还能听到柳氏的声音: “……说来话长,前些日子我不是带婉宁看了个号称孙药王十二世孙的神医吗……” 这可确实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近来柳氏都说了好多次当日的事。 姚守宁原本想要拉着温献容回自己屋坐一阵的,但温献容却摇了摇头: “我娘就是过来坐一会儿,恐怕留不了多久就要回家的,不如找个地方,我们说说话就行。” 姚守宁倒是无所谓,只要能跟温献容说会话,在哪里坐都行。 二人出了柳氏内院,在外头游廊一角站定。 温献容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本书: “诺,还你。” 这是前几日时她从姚守宁处新借来的话本,趁着这个时机物归原主。 “看完了?” 姚守宁见到话本,神态倒并不热切: “若是没看完,你再留着也成。” “看了几遍,都要倒背如流了。”温献容摇了摇头: “我娘管我管得很严,时常抓了玉茵去问话,对我屋中的事如数家珍,这话本险些藏不住,再留下去,恐怕非得被搜出来不可。” 一旦被搜到,温太太可能会认为女儿一天不好好读书,只知看这样的闲物,恐怕要对她好一通训导的。 “真可怕。” 姚守宁听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冷颤,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温献容也跟着摇头,说道: “真羡慕你,可惜我还得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嫁进来。” 她一脸遗憾,仿佛将温家当成了龙潭虎穴,恨不能早早脱离的样子,逗笑了姚守宁。 “你笑什么?” 温献容也不害羞,大大咧咧的道: “我迟早是要嫁人的,总会摆脱我娘,倒是你,皮要绷紧一些。” 她性格活泼,温太太又重规矩,将来若是两家亲上加亲,不知道姚守宁要怎么熬下去呢。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对了,西城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少女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很快问起西城药铺的事,“我上次来看你时,就说到要去砸那骗子的医铺,后面便听说出了人命官司。” 因为案件涉及到了未来的亲家,温家对此也十分上心,打听了不少的消息。 “中间还遇到了你家的亲戚?昨日还来了刑狱司的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唔……”温献容偏头撅嘴,将话本卷成一束抵着自己的脸侧: “那张樵死前寻娘,将军府夜半有老妇人寻儿,你说两者有没有什么关系?” 她果然看多了话本,思维就是灵活。 纵然她没有目睹邪气的出现,并不知道世子是中了邪,但说的话却十分大胆,与姚守宁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只可惜姚守宁昨晚与父亲聊天之后,已经受到了姚翝的警告,让她不得轻易与旁人提起这神鬼之事。 “反正巧合得有些诡异。”她强忍内心的澎湃,答了一声。 “据你所说,张樵娘早就死了,死前唤娘,夜半有人寻儿,怎么看都像闹了鬼。” 姚守宁含笑不语,心中却在想:温献容虽说没有猜得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将军府闹的是妖邪。 “难怪近来很多世子发病的传闻,说不准是鬼怪缠身。” 温献容话音一落,姚守宁就提醒她: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娘最恨鬼怪这样的事。” “我当然知道!”温献容笑眯了眼睛,神态看上去竟与先前大厅之中的温太太有些相似: “也就你不知道,是不是傻呼呼的有什么说什么,被你娘训斥了?” “……” 姚守宁听闻这话,大受刺激。 当初听姚婉宁传授经验也就算了,却没料到温献容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以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可是此时却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放心。”她的好姐妹看到她的神情,怜爱的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将来跟着我娘讨生活,这些技能你都可以学会的。” “……”姚守宁一脸无语的看着温献容,她抿唇一笑,对于这桩事情很快又失去了兴趣,转而问道: “对了,听说事发当日,你跟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陆世子抱在一起了?” “什么?” 姚守宁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谁说的?” “好多人都在说。”温献容道: “神都下人之间都传遍了。”说到这里,她提醒了一句: “我娘今日过来,可能也有想要打探这件事的心。” 不过她看姚守宁提起世子时神色如常,并不像是春心萌动的样子,便知道流言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两人交往多年,友情极深,姚守宁的性格温献容最是清楚不过。 她长得美貌,却被柳氏拘得很紧,已经十五了,却还没有情窦初开,哪怕彼此双方有意要亲上加亲的婚配,她见到自己大哥时,也并没有生出仰慕之心,与她跟姚若筠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温献容可不管双方有没有那个亲上加亲的意,也不管自己的大哥未来头上绿不绿,饶有兴致的就问: “世子长的怎么样?性格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长的还不错。”姚守宁对这些谣言没有兴趣,也不关心温太太会不会误会,反倒问她: “对了,你是不是打听到应天书局的事了?” 温献容的心思还在陆世子的长相之上,她对姚守宁也是十分了解的。 姚守宁自己长相出色,对于其他人的长相是十分挑剔的,能得她一句‘长得不错’,可见那位传闻之中的陆世子显然是长得极其出色。 第一百一十七章 病情重 温献容一心二用,猜想着陆世子的长相,也好奇两人相遇的场景,又听姚守宁问话,就点了点头: “是打听出为了一些。” 她轻声说道: “我开始以为这‘应天书局’是个书院,后面问了我大哥,才知道是一个误会。”温献容小声的道: “传闻之中,这是一个特殊的聚会,开放的时间不定,主持聚会的人是谁也未可知。” 她将温景随打听的消息娓娓道来: “而受到邀请的人也十分神秘,未必是大庆有名的文人儒士,可能是武夫、可能是布衣,也有可能是朝臣,同时也有可能是皇帝。” 说完这话,她又补充道: “据我大哥查探,说是大庆开国的太祖,就曾是应天书局的受邀参与人之一,”她顿了顿,再接着道: “不过只是传闻而已!” 一开始的时候,她压根儿全无头绪,私下打探了两日,却始终找不出与‘应天书局’相关的线索。 后面无可奈何,便只有去找了自家聪颖异常,曾被顾相夸赞有未来肱骨之相的大哥。 最初问温景随这个问题时,她大哥根本不愿理她,但又猜出恐怕有人指使她去追查这个问题。 十分狡猾的套话之后,很快温献容便露了底。 听她提及这个问题是姚守宁问的,便上了心,打听了几日之后,才跟她说起这个‘应天书局’的来历。 他是怎么打探的温献容不清楚,但恐怕费了一番心思。 可是费心又有什么用?总比不过一场偶遇——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我可怜的大哥。” 她突然叹了一句。 虽说没明白她叹气的原因,但姚守宁听了她的话后,也忍不住满面愁容,想长叹一声了。 温献容带来的消息对她来说既是有用,却又像是隐藏于云雾之中,令她陷入了更大的困惑里。 不过至少事情也算有了进展,让她知道了‘应天书局’的存在,并非她原本想的书院,而是类似于茶话会似的聚会。 但大庆开国的太祖可是七百年前的人物,没想到竟也是‘应天书局’曾经的参与者。 如此一来,便可以推测这‘应天书局’竟已经存在了七百年的时间了。 “不过这书局竟是七百年的,可见早就已经取消、失传,难怪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温献容话音一落,姚守宁却咬住了嘴唇:那也未必! 据柳氏所说,‘应天书局’应该是传承至今的,至少几十年前,应该还存在的。 她娘说过,外祖父柳并舟曾随大儒张饶之参加过‘应天书局’,这一点柳氏恐怕不会随意乱说的。 此时姚守宁对于这个传闻之中的‘应天书局’越发的好奇,恨不能此时回到南昭,拉着外祖父问个究竟。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按理来说已经失传的古老书局?” 温献容好奇问了一句,姚守宁就含糊的道: “我是听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 不是她要瞒温献容,只是这事儿涉及柳氏隐私,她也不好详细提起。 温献容冰雪聪明,听到此处,也可能猜出事情可能涉及某人,因此识趣的没有再说下去。 “对了,这个事情到此即止,你要帮我保密。” 她越来越觉得‘应天书局’一事不简单,传闻之中,开国太祖朱威曾是此书局应邀参与者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恐怕是真的。 七百年后,妖怪现世,‘应天书局’这个名称再一次阴差阳错的传入她的耳中,恐怕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其实对于‘应天书局’之中所讨论的内容,姚守宁倒隐隐有些预感—— 柳氏说过,柳并舟参与此局之后,曾听信谶言,认为自己的后世血脉之中,会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觉醒。 此话一说出口,自此造成父女多年隔阂。 那时柳氏与她说起这前因后果,使她的预知力量越发强烈。 到后来遇到陆执中邪,再到表姐到来,蛇妖现世——仿佛这‘应天书局’已经窥探到了天下大势。 她心中十分不安,双眉微微皱起。 “你放心。”温献容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想起当日她答应帮好友追查‘应天书局’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要替姚守宁保密。 哪知温景随狡猾,她没能守得住承诺,被他套出了端倪。 幸亏姚守宁并没有说过她要问这话的原因,所以她才没有被自己的大哥套出更多的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献容,你要离我的表姐远一些。”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安,总觉得将来整个大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看着笑靥如花的好友,担忧温献容将来会被这种变化所影响。 “怎么了?” 温献容看她突然露出愁容,不由有些担心:“是不是你表姐欺负你了?” 她先前还在笑,说这话时脸色沉了下去: “她做了什么?” 姚守宁就摇头: “我感觉她不喜欢我和我大哥,她……” ‘她身上还有一道诡异无比的意识。’ 这样的话在她嘴边打了个转,姚翝的警告浮现,令她又改成: “我觉得她很可怕。” 她一向跟人处得好,从来不会背后编排他人,此时这样一说,温献容愣了一愣,接着点头: “你放心,她不喜欢你们,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直到逢春从柳氏院中出来,远远的唤了一声: “二小姐、温小姐。” 温献容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将自己握在手中的话本往姚守宁怀中一塞: “对了,这个还你。” 两人大半个月没见,之前一时聊得兴起,倒忘了将话本还回去。 姚守宁神色淡淡的将话本接了过来,表情既不见开心,也不见好奇,倒令温献容伸手的动作一顿: “我还你话本。” “知道了。” 姚守宁说话的时候,也将卷起来的话本塞入袖口中,仿佛只是接了一件寻常之物,而不是以往她喜欢的东西。 “不对劲,不对劲!” 温献容摇了摇头,不停的念叨。 一开始温太太说姚守宁变得沉稳了一些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以为自己母亲客套而已。 如今看来,恐怕温太太眼神犀利,早看出了姚守宁的变化,而她反倒过于迟钝。 逢春又唤了一声。 她是柳氏的丫环,这会儿出来找人,应该是两位太太已经说完了话,要唤温献容回去。 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起身回内院的时候,果然见温太太已经起身在与柳氏告辞。 她笑眯眯的,见到一双少女手拉着手回来的时候,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几分亲近,显然此次与柳氏聊天的情况令她十分满意。 “守宁真是乖巧,我这次来得急,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礼,下回让你献容姐姐多来陪你。” 这样的话,对姚守宁来说远比收了什么礼物更加开心,她笑弯了眼,福身行礼。 温太太又客气了几句,才婉拒了柳氏相送,与女儿一道出门回去。 这母女俩一走,柳氏挺直的背脊这才一垮,脸上现出几分疲于应付之色。 “温太太这一次过来,问起了世子。” 柳氏揉了揉眉心,想起先前温太太满脸含笑,实则打探外头传言世子‘冲冠一怒’的传言,便觉得有些头疼: “下个月你生日之前,都先暂时不要再出门。” 姚守宁可不管她话中未了之意是什么,不过柳氏既然明说了让她不要出门,她也就乖巧答应。 本来按照姚婉宁的‘教导’,她不应该事事顺从柳氏,偶尔也应该有个小叛逆才行。 可她此时看到柳氏满脸疲惫,自出事以来,她睡得不好,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心中哪里还忍心气自己的母亲。 柳氏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还没满十六,眼神清澈而又透明。 她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的虚伪,那双大眼睛里揉合了天真与妩媚,带着对她全心的信任。 生平第一次,柳氏开始对自己为她相看的这桩亲事心生迟疑。 温太太虽说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可性格未免太过拘谨、严肃了一些,为人又十分重规矩,笑眯眯的表相下,是保守而固执的性情。 自己的女儿性格是什么样子,柳氏心里也清楚…… “唉……”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想到家中的乱局,又觉得头疼,便将这桩烦心事压到了心里。 到了傍晚之时,柳氏便没功夫乱想了——姚婉宁的病情更严重了。 神都请来的大夫一直没有离开过姚家,她的高烧不断,意识总是时醒时昏沉,大夫话里行间暗示柳氏要有心理准备,把柳氏吓得不轻。 姚守宁也很担忧,守在姐姐屋中不肯离去。 柳氏急得上火,直到天下暗了下来,曹嬷嬷过来问她准不准备晚膳时,柳氏这才惊醒。 “准备吧。” 她看了屋内一眼,姚守宁守在大女儿屋中,已经留了好一阵,却不肯离去。 纵然她可以熬得住不吃,但却不能饿坏了这个小女儿。 话音一落,突然听到曹嬷嬷唤了一声: “大少爷。” 柳氏抬头一看,果然见昏暗的夜色之中,姚若筠匆忙回来了,六奇留在了门口,并没有贸然进来。 她这才想起,儿子说是要在家里留一段时间,并没有回筑山书院去。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用膳了吗?” 昨日事情多,柳氏又去探了监,一时之间没有想起儿子。 而今天姚婉宁又突然病情加重,她也没顾得上,此时再见儿子,连忙关切的就问了他两声: “若是没吃,我让曹嬷嬷吩咐厨房多准备一些。” 姚若筠点了点头,说道: “这两天拜访了几个至交好友,想要打听打听这桩案子,也看能不能与刑狱的人拉上关系,探听出一点儿有用的消息。” 说完,他往屋里看了一眼,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儿,关切的道: “婉宁病发了?” “都是老毛病,每年都要折腾几回。” 柳氏想到先前大夫说的话,心中十分不安,不过儿子大考在即,如今又要为了家中的事而奔波,自然不愿他再因姚婉宁之事而伤神。 因此强忍了不安,故作轻描淡写,但面色疲惫却又无法掩饰。 不过姚若筠却并没有怀疑。 每年一到这个时间,不止是姚婉宁十分难熬,全家人也得陪她一起熬着。 就算是今年平安渡过了,也不知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年复一年,这个女儿的病仿佛是头顶上悬了一根要命的绳索,令柳氏难以安心。 就在这时,昨夜去探监时,遇到的孙神医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浮起: “那一味药稀世难寻……世间独此一份……加入药中,可解姚大小姐之疾……” “喝下此药……姚大小姐立即药到病除,下床走地……” 当时认为他只是胡言乱语,恐怕仍只是贼心不死,想要寻求一线生机。 可今日姚婉宁病情来势汹汹,让柳氏心痛不安之时,又生出几分希冀。 “娘,娘?” 柳氏像是想什么事出了神,姚若筠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答应。 直到他又唤了两声,才将柳氏从回忆之中惊醒: “什么事?” 她问完这话,又略显有些烦闷的低头,伸手理了理发丝,说道: “家里的这些事你先别管,还是安心读书,准备明年入场考试。” 他年纪也不是很大,虽说有同窗好友可以奔走,但事情牵连极大,估计很难起作用的。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 “我决定明日趁着空闲之时,修书一封,送回南昭,请你外祖父来神都小住一些日子。” 她因婚事与柳并舟已经赌气多年,平日几乎是不来往的,但这会儿姚家的光景艰难,不是她能继续任性的时候: “你外祖父结交的好友比你多,兴许能想出一些办法,救你表妹、表弟!” 姚若筠愣了一愣,接着点了点头,想起外祖父也算‘子观派’的人士,说不定到来之后真能动用一些人脉,到时也算姚家助力。 “对了,娘。” 说完了这件事后,姚若筠看了屋内坐着的姚守宁一眼,想起了一桩闲事: “您有听外祖父提起过一个书局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暴风雨 这两日姚若筠寻访好友,除了是想为姚家奔走之外,也在暗地里探听姚守宁提到过的‘书局’,但没有半点儿眉目,此时一见柳氏,他心中灵光一闪,倒是觉得可以问问。 姚守宁说,那个书局十分神秘,且大儒曾经去授课,并明确表示这个大儒就是当年文坛领袖张饶之。 而柳氏出身南昭,柳并舟又曾是子观书院学子,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向外人寻求帮助呢? 至于姚守宁让他守密,只说不要告诉父亲,又没说不能向母亲提起。 “什么书局?” 柳氏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姚若筠就道: “这个书局十分神秘,且很知名,有大儒授课……” 他说得一本正经,柳氏却听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你不要哄我——能称得上当代大儒的——” 纵然是她的父亲,也勉强只能称得上名闻南昭的儒士,柳氏就是给自己父亲脸上贴光,也只有在私下时私一声‘名闻南昭的大儒’而已。 “对!” 姚若筠十分郑重其事的点头,肯定了他娘的猜测: “张饶之也曾经参加过这样一个书局……” 柳氏听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她的嘴角开始抽搐,手心甚至觉得很痒,十分想打人: “谁让你问的?” 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有九成把握。 “守宁。”姚若筠仅犹豫了一瞬,就理直气壮的供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考校我的功课,问我知不知道大庆有名的书院、书局。” “……” 柳氏一脸无语的看他,甚至开始心生怀疑。 以往她觉得在家里,长女温顺可人,长子聪明老成,书也读得很好,将来是大有前程的,而小女儿性格娇憨,最是磨人。 可此时听到姚若筠的话,柳氏又觉得有些推翻了以往的认知。 “你不要听她胡扯,好好看你的书,不要打听这些闲事。” 她想到自己先前跟姚守宁讲的曾经的故事,不由既是不耐烦,又气得有些牙痒痒的,一口否认: “什么‘书局’,大儒授课,没有的事,你妹妹骗你的!” “不可能!”姚若筠一听柳氏这话,断然否认: “守宁最是老实,不可能骗人。” “她老实个……” 所有事情堆积一起,险些令柳氏破防,忍无可忍之下,张口说出与她出身、教养身份不匹配的粗俗之词。 幸亏她及时醒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根本不老实!” “娘知道这个书局。” 知母莫若子,柳氏的反应,证明她好像知道一些端倪,这引起了姚若筠的兴趣。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他也怀疑过姚守宁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故意蒙人的。 虽说后面她提到了具体曾经参与过书局的人,且这个人还是张饶之,增添了几分可信度,但姚若筠并没有全信。 今日临时起意,问起柳氏的时候,也没指望过柳氏能回答,却没料到柳氏表现可疑,证明她知道这个‘书局’的存在。 姚守宁口中所说的‘书局’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令得姚若筠吃惊的同时,也有些懊恼于自己竟然不知道此事。 “我不知道!” 柳氏一口否决,说完便见姚若筠定定的看她,仿佛她是在撒谎似的。 “娘知道,就是不想跟我说而已。” 有什么事情,姚守宁都知道,而他却不能知道的? “……” 柳氏心中只想骂人,她被儿子缠着不放,里面姚婉宁还未好转,她数次想借口溜走,却被姚若筠拦了下来,母子俩躲在外头说悄悄话,被冻得面色发青。 时间一长,柳氏又是暴躁,又是无奈,心中只恨不能冲进屋里逮着姚守宁好一念斥责。 但儿子的性格,柳氏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若不说明白,恐怕他不会轻易死心。 与其被他盯着不放,不如跟他透露出一点儿消息——毕竟他可不像姚守宁那样好打发的。 柳氏认清自己暂时无法脱身,终于妥协了。 不过有了姚守宁这个二五仔的情况在前面,她自然不愿将‘应天书局’的事说得太过详细,因此只是含糊道: “这是一个传闻之中的书局,名叫‘应天书局’,并非书院,参与者身份不知,只是传闻之中,大儒张饶之也曾参与过。” 柳氏吸了吸已经冻得泛红的鼻子,装傻充愣: “其余的,我也不清楚了,”她看着姚若筠,说道: “我毕竟只是妇道人家,很多事情也不了解,当年只是偶尔听你外祖父提起过一两句。”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心中倒是有些相信。 ‘应天书局’的名称十分陌生,哪怕柳氏说了,他的脑海中也是没有半分记忆的,可见很多人不清楚也是有可能。 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名满南昭,所以在柳氏未婚之时提起过,但她所知不多也是有可能。 姚若筠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追问。 只是末了又很有契约精神,十分含蓄的叮嘱柳氏: “对了娘,这个事我们知道就行了,您千万不能告诉爹。” 柳氏的脸色瞬息万变,可惜天气太过寒冷,冻得她面部几乎失去了知觉,所以姚若筠无法看到她抽跳的眉心。 “我答应过守宁,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您要替我保密。” “……” 这一对逆子、逆女! 柳氏简直无语。想起当日她还满心殷切的叮嘱姚守宁不要告诉姚翝,没料到她转头便向姚若筠透露了消息,此时姚若筠还一脸神秘的让自己不要告诉姚翝——柳氏有些凌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吐槽这个事。 “娘,您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听到了!” 柳氏强忍内心的暴躁,吸了吸鼻子之后,忍无可忍的道: “你以后少跟你妹妹聊这些,不要被她带坏了!” “……” 姚若筠莫名其妙,看他老娘踩着重重的脚步,气势汹汹的进了姚婉宁屋子,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句话惹了她老人家如此生气。 姚婉宁的病来得很凶,大夫暂时也束手无策,姚守宁虽说担忧姐姐,但她留在这里也不能帮上忙,最终曹嬷嬷让厨房备好了饭菜之后,仍哄了她回柳氏屋中去。 柳氏的脸色有些不善,不知是不是姚婉宁的病情不好,令她心情不大愉快的缘故。 总之吃饭时,姚守宁总觉得她娘亲看她的眼神冷嗖嗖的,让她坐立不安。 兄妹二人说完饭,她本来还想去姚婉宁屋中看看,却被柳氏打发了回去,让她不要添乱。 她有些担忧的跟冬葵回屋,而另一边,柳氏独自在屋中坐了半晌,则是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让曹嬷嬷准备出门的东西。 “太太……” 曹嬷嬷有些意外,此时天色已晚,姚翝还没有归来,而姚婉宁那边情况又没稳定,这个时候,柳氏又要去哪呢? 柳氏倚着门框,望着外头的夜空,没有出声。 她仿佛还可以听到姚婉宁院中传来的声响,已经入夜了,但姚婉宁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大夫临去之前忧心忡忡的说,如果姚婉宁的高烧仍退不下来,时间拖长,纵然最后耗费功夫将人救回来了,怕人也会变得糊涂。 柳氏双手握拳撑在身侧,已经下了决定: “我想要,再给婉宁一次机会……” 她想要再试一试,听听看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曹嬷嬷不明就里,但听她这样一说,却仍是点头应了一句。 姚守宁不知自己回房之后,趁着夜色,府里一辆马车载着柳氏偷偷出门。 但这一晚她睡得仍不大好,耳旁听到了水波的声响,声音似是比昨晚更清晰。 早晨起来之后,听冬葵说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直至天明才停,温度好像比昨日又更冷了些。 去柳氏屋中的时候,她还未起身,曹嬷嬷也不见人影,只有逢春一人侍候着,说昨晚太太没休息好。 姚守宁只当昨夜雨太大,柳氏受了影响而已,便没以为意。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 一天过去,姚婉宁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柳氏却不再像昨日那样慌乱,反倒显得十分镇定,仿佛对姚婉宁的病已经有了眉目的样子。 今晚天色好像黑得比平日更早,姚守宁心神不宁,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小姐睡不着吗?” 冬葵进来的时候,见她拿了一本话本,倚在床头出神。 她才洗漱不久,头发并未全绞干,明明脸庞还有些稚嫩,但那神情却已经远比之前更加稳重。 略有些湿润的发丝成缕垂落下来,妖娆的铺在她臂弯之中,衬得那手腕雪白如玉。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配上阴影,越发显得撩人,乌眼长睫与细瓷般的肌肤相辅相形,组成笔墨难以描绘的美景。 “我娘呢?” 她有些不安的将话本往床头一扔,问了一句。 那话本是温献容才还她的,若是以往,她肯定迫不及待的就看了,可已经一天时间过去,她心中装了事,至今未翻几页。 冬葵还没说话,突然听到‘轰隆’一声闷雷,惊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往外头看去。 却听那闷雷声响之后,‘哗啦’的雨声顷刻便至,‘噼里啪啦’的打在屋顶之上,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屋顶凿穿似的。 虽说已经连着两夜都下了雨,但今夜的雨却是来得又快又急,且大得有些反常的样子。 “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打雷?真是怪事!” 冬葵嘀咕了一声,接着又回姚守宁的话: “太太恐怕歇下了吧,今夜如此大雨,不太好出门。” 她的话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却难以安姚守宁的心。 这一场大雨来得不妙,仿佛有不详的事会发生,大雨之中夹杂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古怪气息,仿佛还有一股阴森森的,令姚守宁觉得不舒服的感觉——但她预感力量还不是很强,虽然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既然已经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又哪里还躺得住。 “我想去找我娘。” 她说完,掀了被子就想起身。 冬葵一见此景,连忙就要来阻止: “夜深雨大,路又滑,小姐何必跑这一趟?” 家里本来就值多事之秋,若是她一不小心摔倒,岂不是让柳氏更加头疼。 可是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姚守宁十分坚持要去找柳氏,不是冬葵可以劝住的。 她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自己必须前去阻止,因此连忙让冬葵拿了衣服换上,主仆备了伞拿了灯笼,迈出了房门。 ‘呼——’ 刚一出门,便有狂风吹来,吹得冬葵娇小的身体不住后退,‘砰’的撞上了墙壁。 那油纸伞逆着狂风,根本难以撑开,雨水夹着风吹打在两人身上,很快将二人身体打湿。 姚守宁裹紧了披风,不顾一切往前走。 冬葵提着灯笼,那灯笼被吹得乱晃,里面的火焰‘噗’的熄灭,仿佛有意阻止两人出门。 “小姐,雨太大了,回去吧。” 冬葵大声的吼了一句,索性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往墙边上的一个竹挂勾上一放,想劝姚守宁回去。 狂风吹着那挂上去的灯笼如纸鸢似的乱飞,在墙上拍打冲撞,如受困的鸟儿一般,发出‘哐哐’的响声,里面装的少许桐油洒了满灯笼都是。 这样大的雨,主仆两人出门都艰难,柳氏那边肯定已经歇息了,二人过去恐怕也只是白走一趟而已。 “我去看看。” 她心神不宁,觉得要发生大事,没有办法躺下去。 见她坚持,冬葵拿她也没有办法,只得极力拉扶着她,深怕二人一分开便被风给吹摔倒地。 主仆两人一路顶着风暴来到柳氏屋中时,柳氏与曹嬷嬷还都没睡,甚至似是没有洗漱的样子,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柳氏整个人吓得不轻。 她与冬葵像是掉进了水中被捞出来一般,身上没一处干的。 头发全是水,牢牢的贴在她脸上、身上,‘哗啦啦’的顺着脚踝往下流,很快淌成了一股股小溪。 二人冻得不住发抖,脸色青白,冬葵上下牙撞击,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止是柳氏对姚守宁的到来吃惊,姚守宁也对柳氏的装扮吃了一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得药引 “怎么会这么晚还过来?” 柳氏一见姚守宁这模样,又惊又怒又心疼,连忙让曹嬷嬷拿了帕子过来,又招呼逢春带冬葵去换身干净的衣裙,深怕两人风寒感冒了。 “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有些害怕。”姚守宁被柳氏拉住的时候,浑身直抖。 “想过来看看娘。” 柳氏听她这话,还以为她所说的‘害怕’,是指今日打雷罢了: “能有什么事发生?就打个雷,看把你吓的。” 姚守宁也冷,只觉得寒气入体,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手脚冻得就像是要失去了知觉,不过她的脑子却转得很快,发现这会儿夜已经深了,柳氏却并没有换上寝衣,反倒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行装,连挽的发髻都拆散了,作男子打扮,像是要出门的架势。 “这么晚了,娘怎么还不睡?” 她问了一句,柳氏便别开了脸,但眉梢皱了皱: “我还不能睡。” “您要出门?”姚守宁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柳氏下意识的反驳: “当然不是。” “那您这……” 姚守宁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柳氏知道她是指自己出行的装束,便淡淡的道: “今夜打雷暴雨,我怕你姐姐那边有问题,所以随时都有可能会去看看她,换身衣裳,方便走动而已。” 她说完这话,又看了女儿一眼: “不然你以为这么大雨,我还要去哪儿呢?”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今夜风大雨大,过来的时候狂风将家中的一棵枣树都吹折了,雨水大得像是连成了线,家里不少地方已经积蓄水洼了。 不久之前神都才经历过半个月的大雨,几乎将城池都淹了,听说不远处的白陵水江河水泛滥,至今还有沿岸百姓受苦。 这几日下雨恐怕又使灾情反复,今晚这一场暴雨一下,整个神都明日恐怕出行都成困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氏出门的机率自然是很小的,暴雨之下,有水患危机,再加上已经是夜半三更,雨大路黑,更不好走。 所以她虽然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但姚守宁觉得她说这话说的让人无法反驳。 暴雨带来的影响不少,今晚气温又降了些,姚婉宁近来病情反复,柳氏向来很担忧大女儿的病情,此时说想要去照顾她,也是大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本该宽心才是,却不知为何,那股不妙的预感不减反增了。 “娘,我想娘陪我。” 她拉了柳氏的手撒娇: “今夜别出门了。” 曹嬷嬷听她说着这话,不由偷偷看了柳氏一眼,也帮腔说话: “对啊太太,今夜雨如此之大,干脆您也别出去了,留下来陪陪二小姐吧。” 柳氏抬头看她,神情有些欲言又止,曹嬷嬷不敢看她眼睛: “若大小姐不舒坦,清元、白玉总会来报的,到时再去也不迟。” “你们……”柳氏被两人一劝,有些着急,却见姚守宁一脸央求。 她向来懂事,知道家里有个病重的姐姐,虽说喜欢撒娇,却很少有过份的要求。 柳氏自来重视姚婉宁,忽略了这个女儿的时间多。 想到白天的时候温太太上门,话里行间也有想要定下温景随与姚守宁婚事的意思,柳氏的那颗心一下便软了许多。 以往柳氏总觉得这个女儿还小,留在她身边的时候多,她的心思便大部份放在长女身上,只担忧姚婉宁活不了多久,也想着将来若是姚婉宁身体照顾好了,与姚守宁相伴的时间未来多的是。 却哪知温太太昨日上门暗示可以将两家儿女婚事提上议程,柳氏才惊觉姚守宁眼见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恐怕留也留不在她身边多久。 温太太此人又很重规矩,将来姚守宁要是嫁到温家,恐怕不如现在这样自由,母女二人又能相伴几时呢? 想到这里,柳氏眼睛都有些酸涩,叹了口气,态度妥协: “好吧。” 姚守宁见她答应,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事情的关键就在柳氏的身上,今夜她守着柳氏,只要没有意外发生,这场不妙的预感总会顺利渡过。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说道: “既然娘不出门了,今晚我留在您这里睡好了。” 外头雨大,过来的时候就十分不容易,这会儿外头狂风更急了,‘呼呼’作响,吹打在屋顶,像是鬼哭狼嚎似的,若再回去,恐怕更难走。 柳氏有些无奈,也担忧女儿这样的情况下回房不大安全,便点了点头。 反正近来姚翝忙于西城案子,几乎已经不回家歇宿了,偶尔抽个时间归家,也仅仅是回来洗漱一番换件衣服就走。 “那正好,我去把正房里间的纱橱收出来。” 曹嬷嬷也很欢喜,连忙就要起身去收拾内屋: “自入冬之后,太太好久没有睡过了,床铺得重新再铺。” 当年姚家随姚翝升迁搬入神都买下了这套房屋之时,姚守宁的年纪还不大,新搬了家她有些害怕,时常撒娇想要粘在柳氏身侧。 那会儿柳氏便在自己的房屋内令人专门打造了一个小纱橱,以纱糊的推拉门相隔,里面铺了炕榻被褥,以便女儿夜宿。 后来她逐渐再大些,姚家经济宽裕了,才让人给她新修了屋舍,搬了房间单住。 这会儿她一提出要跟柳氏一起睡,曹嬷嬷自然便以为柳氏今夜已经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连忙欢喜的要去给姚守宁铺床叠被。 柳氏见此情景,索性沉住气,又吩咐逢春让厨房多送热水,让女儿重新沐浴更衣,深怕她再受凉了。 姚守宁泡了个热水澡祛寒,钻进被窝之时,柳氏拿了条帕子,动作温柔的替她绞头发。 她问起冬葵,柳氏就说道: “冬葵也去洗漱换衣服,以免受凉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对柳氏这话不疑有他。 屋外点了碳盆,热气源源不绝的送来,她躺在绸被里,被母亲照顾着,只觉得紧绷的神经此时彻底放松,那疲倦感便涌上来了,挡都挡不住。 “娘,我有点困了,您别走,就在这里陪我。” 她伸出细软白嫩的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眨了眨眼中的泪珠: “我想要拉着娘的手。” “跟孩子似的。” 柳氏的心软成一团,看着女儿那明明已经困倦,却又强打着精神不肯闭眼的样子,眼里充满爱怜: “你睡就是了,娘坐在这里,替你擦头发呢,怎么能握着你的手?” 她的脸似鹅蛋一般,沐浴之后双颊嫣红。 那朱唇如涂了艳丽的口脂,黑发如瀑,又浓又密又长,在灯光下黑到近乎呈幽蓝之色。 红唇映着雪肤,眉毛长得也很好,仿佛每一处都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既有浑然天成的稚嫩,却又不自觉的带着媚人的诱惑,美得惊心动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眼睛下方的两团淡淡的青影。 听冬葵说,她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做了恶梦——柳氏猜测应该是当日西城案件发生之后,她被吓到了。 虽说当时姚守宁表现镇定,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出了人命案子,又怎么会不害怕呢? 想到当日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去闹事,最终引来的这场灾祸,不由更加后悔了。 “睡吧。” 柳氏放低了声音,难得温柔的哄了一句,又伸手轻轻的去揉姚守宁的眼睛: “娘会守着你睡着的。” 姚守宁勉强点了点头,得了柳氏的保证之后,她很快放心的闭上了双眼。 外头纵然暴风骤雨,但屋中却是温暖异常,又有母亲的陪护。 她感觉得到柳氏的指尖在她发丝之间穿梭,既是酥痒,又说不出的放松,最终熬不过睡意,很快睡过去了。 姚守宁的呼吸逐渐绵长而又有节奏,柳氏的手指温柔的在她脸颊上抚摸。 屋里碳烧得很旺,姚守宁的头发几乎已经干了,她听到了有脚步声进来,哪怕已经放得很轻,但凭借多年相处,柳氏依旧辨认出这是曹嬷嬷进来了。 等曹嬷嬷一进房内,她脸上的温柔神色一收,把女儿的手塞入被窝之内,跟打了布帘进来的曹嬷嬷道: “我们走。” 曹嬷嬷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怔住了。 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的问: “还出门吗?” 今夜雨太大了,神都城不少地方恐怕都遭了水淹,出行实在太危险了。 柳氏点了点头: “事关婉宁性命。”自当日在狱中偶遇孙神医,听到他说姚婉宁若无法根治,恐怕会活不过二十之后,柳氏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便被拨动。 初时她还可以说服自己不需要听孙神医胡说八道,毕竟此人就是个骗子,说这些话兴许只是被抓之后不甘心,有意报复她罢了。 可这几夜以来,雨水不停,姚婉宁病情加重,柳氏便越发害怕,总担忧随时都会失去这个女儿。 关心则乱,她最终选择了妥协,另寻了时机,背着家人悄悄再入神狱,见了一回孙神医。 据这姓孙的医者所说,姚婉宁的药方子是没有问题的,当初之所以吃了药不见效,纯粹是因为药方之中缺少了一味主要的药引罢了。 而那味药引,是当年祖辈无意中所得,他一直小心珍藏,当初入神都时,便随身携带入神都之中。 柳氏听到此处,开始还担忧抄家之后贵物遗失,毕竟事发当晚,便听说孙神医的药铺遭宵小撬了锁。 里面的东西被搬的搬,挪的挪,如今听说仅剩了一座空屋,官府平时案子多,人手不大够用,仅将此事记录在案,却并没有余力将撬锁、盗窃之人逮捕归案。 哪知孙神医听了她这话,却言之凿凿,说此物藏得很隐秘,除了他指点才能找到之外,外人绝对是无法找到的。 柳氏心中虽说有些不大相信,但出于对女儿的关心,仍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西城孙神药废弃的药铺。 药铺锁被破坏,倒方便了柳氏行动。 她顺利推门进屋,并照着他所说的话,果然在他屋中的某一处寻到了一方锦盒。 说来也怪,孙神医的家里被搬得空荡荡的,哪怕是一些被损毁的桌椅,也早被附近的人偷偷趁夜偷走,但那留在屋内的锦盒外表簇新,通体漆黑,上面有古怪的水波纹,却偏偏像是无人发现一般,顺利的被她拿到了手中。 锦盒并未上锁,里面装了一个奇怪之物,质感如蜜腊,呈淡黄的色泽,约有鸡蛋大小。 既无药味儿,摸上去却软弹冰冷,柳氏也认不出来是何物。 她拿到这个东西之后,再回去见了孙神医,孙神医便点头,说道: “此物虽是药引,但还有一部重要的环节,便是需要取子夜时分的白陵江之水。” 交待柳氏需要亲往白陵江,以手搅动河水,正反各七下,水起漩涡之后,取漩涡中心之水,再煎服此药,到时喂了姚婉宁服下,便能药到病除。 同时还跟她说了,事情宜快不宜慢,药引盒子一旦打开,药气便会逐渐消散。 使她最好今夜行动,同时姚婉宁早些喝药,便能尽快下床,痊愈是指日可待的,拖久了怕她命不久矣。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柳氏虽说心中不明白为何一定需要取白陵江之水,且需要搅浑才用,不过事关女儿生死,仍是应了。 临走之时,孙神医还警告她,此步绝不可省略,一旦取的不是白陵江之水,姚婉宁不止无法治病,极有可能还会发生很不好的变故。 柳氏虽说本身不信邪,但见孙神医说得十分郑重,却是将他的嘱咐牢牢记在心中。 今夜原本是她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出门取水的,哪知天公不作美,还未出门,便大雨滂沱。 她正欲冒雨出门之时,姚守宁这个时候又淋着大雨前来,且想将她缠住。 “可是,可是您答应了二小姐……” 曹嬷嬷有些着急,话没说完,便见柳氏摇了摇头: “她已经睡着了,不会再醒的。” 姚守宁心思坦荡,夜里睡觉很少会有惊醒的时候,再加上她又累了多日,这会儿睡得十分香甜。 柳氏说道: “我们快去快回,最多两三个时辰,水一取回来,立即煎药给婉宁服下,等我回房,说不准守宁还没醒呢。” “外面风雨如此之大,怕是出行危险……” “我顾不得那么多,奶娘。” 柳氏说起这话,眼泪便流出来了: “我为婉宁的病担惊受怕,已经十八年了……” 她这一哭一唤,顿时便令曹嬷嬷软了心肠,其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 第一百二十章 嫁河神 这一夜姚守宁开始的时候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是不是放下了心中大石的缘故,再加上有了母亲的守护,在雨声、母亲摩擦她头发的‘沙沙’声里,她很快入睡了。 但睡了不久,耳旁像是总听到有人在说话,柳氏好像在哭,但到底哭了些什么,她又听不清楚。 她越来越着急,便极力想要去探听,哪知说话声、哭泣声却像是逐渐消失,转而变成‘哗啦啦’的水流。 仿佛有人在拨弄着河水,发出声响。 屋中碳盆好像熄灭了,温度骤然下降,她像是浑身浸泡在了寒江里,冷得直抖。 “娘,娘……” 这个时候,她嘴唇动了动,急急的唤了两声,但等来的并不是母亲温热的大手将她握住,反倒她似是‘听’到了若隐似无的唢呐声响。 那声音开始轻细模糊,逐渐便变得清晰,且越来越大声了。 喧嚣的乐器声里,有人喜气洋洋的在她耳边喊: “新娘子准备好了吗?” 那声音十分尖利,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腔调,钻入姚守宁的耳膜中。 什么新娘子? 她心里生出这样一个疑惑,便见眼前的情景一变,仿佛迷雾逐渐褪去,家里四处挂红,到处张贴着‘喜’字,不少人影来回穿梭,穿了一身红袍,像是格外热闹似的。 家中又非大富大贵之家,平日根本不可能请得起如此多下人。 这是怎么回事?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大惊: “大哥要成婚了?” 不对!她很快反应过来,继而摇了摇头: “大哥的婚事在明年的秋闱之后。” 她十六的生辰还没过,大哥的婚事还早着呢。 可家里有谁要成婚吗? 姐姐姚婉宁虽说已经到了定婚的年纪,可她身体孱弱,柳氏压根儿没想过将这样一个女儿随意许出去受苦。 至于她,虽说柳氏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但她年纪还小,柳氏至少要再留她两年,再谈婚事的。 莫非是苏妙真姐弟?可是这对姐弟已经被刑狱抓走,目前官司缠身呢。 “这不是我家,我家没有办婚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试图清醒,这念头刚一在她心中浮出,路过的一人便似是‘听’到了她的想法一般,伸手拉了她一下: “二小姐糊涂了!家里大喜事啊,有人要嫁河神了!” 她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着急。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总觉得这话格外诡异,透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仿佛她若是应答,便有什么重要的人或物要失去了。 “我们家没有要嫁河神的!” “说的什么话。” 那人尖声道:“都已经收了河神的聘礼了,也接受了契约,哪有反悔的。” 说话的同时,姚守宁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拉扯住自己不放的人,哪知这一看之下,顿时身上汗毛倒竖。 在她面前的,哪有什么身穿红袍的喜婆,分明是一只成了精的巨大黄鼠狼,此时直立着后腿行走,仿佛如人一般,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袍。 那脸上长满了诡异的黄黑之毛,咧着嘴正看着她‘笑’,同时它猩红的舌尖吞吐之时,尖利的声音从它喉间传出: “瞧瞧,新娘子已经来了!” 姚守宁吓得魂飞魄散,顺着它一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正门之处,一只不知名的精怪背了一个身穿喜袍的女子出来。 那女子头戴凤冠,脸上抹了白得瘮人的粉,双颊打了两团醒目的腮红,神情僵硬,宛如死人,却不是姚婉宁,又是谁呢? “接新娘了!接新娘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高声喊了起来,姚守宁这才发现,这些喊话的哪里是人?分明全是精怪伪装的。 姚守宁又慌又怕,但见姐姐被背了起来,一晃一摇的要往门口走,心中便生出恐惧之感,仿佛若是任由姐姐被背出去,此生恐怕便要失去这个重要的亲人了。 极度恐惧之下,她反倒生出无与伦比的勇气,突然一把将站在身侧的黄鼠狼用力一推,往门口的方向扑了过去: “放开她!放开她!这门婚事不作数,我的姐姐不会嫁河神的!” 喊话的瞬间,她用力推打身边的妖怪,那拉着她的精怪一时不察,被她推倒,她左冲右撞,试图往姚婉宁冲过去,现场乱成一团。 直立行走的精怪们被她撞摔在地,此时四脚爬走,嘴里发出‘唧唧吱吱’的惨叫声来。 就在这时,四周开始响起水花声,不知何时,地面渗出大量水流。 满地乱爬的精怪们慌忙散开,大声的喊: “河神来了,河神来了。” “河神要发怒了,河神要发怒了!” “姐姐!” 血水漫天涌来,‘轰’的一声将她淹没。 “小姐,小姐!” 她的身体像是洪流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身体无法稳定之际,突然耳旁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唤,有人将她的胳膊捉住: “小姐!” “姐姐,不要!” 姚守宁大喊出声,伸手死死的将面前如救命稻草般的东西拽住,一下睁开了双目。 眼睛一睁开,梦里那铺天盖地的血水便如潮流般褪去,她睡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冬葵正弯腰站在她床边,与她四目相对。 “这,这是哪里?” 她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在太太的房间里啊。” 冬葵有些爱怜的捏了衣袖替她擦额头的汗,说道: “您忘了吗?昨夜我们都歇在这里了。” 话一说完,姚守宁顿时也想了起来,昨夜暴风雨大,她心神不宁,便跑到柳氏房中来了,末了死皮赖脸的睡在了此处。 姚守宁僵硬的身体一松,软软的又躺回了原处: “我想起来了……” 她还在喘,想起梦中恐怖的情景,身体不停的发抖。 梦里的血光、精怪、河神、姚婉宁等,都显得格外的诡异而又恐怖,最后姚家被吞噬,整个梦境透出一股十分不详的感觉。 “小姐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冬葵摸了她额头一下,她出了满头的大汗,此时皮肤冰凉,她就有些担忧: “接连好多天都恶梦不断,恐怕是大症候,得找大夫看看。” 姚守宁这会儿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想这个事儿,她想起昨夜的梦,总觉得是姚婉宁出事了。 再一想到昨天入夜之后不妙的预感,连忙抓了冬葵的手道: “我娘呢!” 她总觉得事情的关键点在柳氏身上,昨晚尤其不详。 所以昨晚临睡之前,她死死缠着柳氏不放,开始的时候柳氏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睡得还算踏实,可渐渐的就不对头了,就开始做起了恶梦。 事关自己的亲人,此时姚守宁不免有些痛恨自己的预感还不够强,只隐约感应到事情应该跟自己的母亲、姐姐有关,可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却又全无头绪了。 不过按照之前的情况看来,梦境只是预警罢了,兴许一切还没有发生,她还来得及挽救。 “太太她……” “我在这呢!” 冬葵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柳氏便像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一般,应了她一声。 说话的同时,她打了垂落的纱帘进来。 姚守宁最先注意的,是柳氏已经换下了昨晚的那套外出的衣裳,她换了一件白底绿花的厚袄,下身配孔雀蓝马面裙。 她向来重规矩,平日在家中,一般头发都会挽起来的,可此时却难得披散下来,那发丝湿润,像是不久之前才刚洗过。 柳氏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哪怕是姚守宁看到她的左侧眉弓上方不知受何物所伤,青紫了一大块,擦伤隐没处发丝之中,纵然止了血,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可以想像得到她受伤时危险的情景。 近来家中不太平,可此时柳氏嘴角上扬,一双眼睛熠熠发亮,仿佛有什么好事发生过。 “娘……您……”她想问柳氏,怎么受伤了。 柳氏却下意识的避开了姚守宁的手,将脸一侧,以右半张脸对着她,爱怜的道: “怎么?睡迷糊了?” 她心情极好,与女儿目光一碰,见她汗湿的头发,连忙伸手探进被窝,眉头又一皱: “怎么回事?做恶梦了?” 姚守宁也说不清此时心中的感受,只是呆呆的点头。 她有不妙的预感,隐约感觉到预感的结果是跟柳氏相关的,只要她缠着柳氏,不让她外出,不好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可是现在她一醒,便看到柳氏就在家里,偏偏她一副刚洗漱过的模样,却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出去过。 “我,我梦到了姐姐她……” 她想到梦中的姚婉宁,狠狠打了个激灵,话还没说完,便见柳氏脸上大大的笑容,出声将她的话打断: “你姐姐她,” 柳氏提到姚婉宁,欢喜得语气都在抖: “好了!” “什么?” 姚守宁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梦境说出口,便听到柳氏这话,怔怔的问: “‘姐姐好了’是什么意思?” 她问完这话,柳氏房中的曹嬷嬷也听到动静,往这边走来,探头望了望,柳氏抬头正好与她目光相对,接着就笑道: “这孩子睡迷糊了。” 这会儿她的心情像是极好,脾气也好了许多,曹嬷嬷笑了一声,接着解释道: “太太的意思是,大小姐的病好了!” “病好了?” 姚守宁呆愣的重复了一句,问道: “是退热了吗?” 不知为何,听到姚婉宁的病好,她本该为自己的姐姐感到欢喜才是。 可这会儿她总有不妙的预感涌上来,令她的身体不住的发抖。 “不只是退热,是大小姐的病呀,全好了!” “全好了?!”姚守宁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重复了一句。 柳氏心情格外舒畅,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姚家头顶上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哪怕苏妙真姐弟此时还被关在刑狱,却也无法影响她此时的好心情。 她伸手点了一下小女儿的鼻子,爱怜的道: “是啊,全都好了,你姐姐今早高烧全退了,用了半碗粥,甚至可以下地行走!” 孙神医没有骗她! 他开的药方是对的,正如他所说,之前不见效的原因,仅只是因为缺少了那份药引罢了。 这一次,她依照孙神医的指引,在孙药王医铺拿到了那一份药引之后,昨夜趁着女儿熟睡之时,她与曹嬷嬷二人驾车外出,顶着风暴夜行,中途发生了事故,当时情况十分危险,柳氏死里逃生后,仍是赶到了白陵江处,照着孙神医的说法,顺逆搅了七下,取漩涡之水回府煎药。 那药一入水,便迅速融解,她一刻都不敢歇息,亲眼看着药成之后,端到姚婉宁的病床前喂她服下。 姚婉宁开始喝药的时候,她还胆颤心惊,担忧自己所受的这些折磨只不过是孙神医想要戏耍自己,为当日自己砸医铺一事出口气罢了。 可哪知姚婉宁真的将药一喝下,那张死气沉沉的苍白面容便肉眼可见的恢复了红润之色。 垂死的女儿恢复了健康,几乎立时便自己坐起了身体,唤了她一声‘娘’。 这便是姚婉宁出生以来,柳氏一直的渴求,原本担忧这个女儿一生都将病恹恹的,却没料到会有一日看到她恢复。 “姐姐她……” 与柳氏欢天喜地相较,姚守宁也在抖——不过她是怕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梦中的场景提醒着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哄女儿 “娘,您昨晚到底有没有出去?” 想到梦中的情景,姚守宁突然有些崩溃,大声的问了一句。 她偶尔也要与柳氏斗斗嘴,可却从来没有这样跟柳氏大声说话过。 现在她这样喊着质问,顿时将柳氏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怔了一怔,接着才不自然的笑: “你这孩子……” “有没有出去过!” 姚守宁着急异常,又追问了一声,见柳氏也不说话,不由撑起身来,伸手想去摸她脸: “您眉头这里,是怎么受伤的!” 眉梢那里的乌紫是新鲜的伤痕,不知是被东西砸了,还是因为摔了一跤的缘故。 细看之下,疑点就更多了。 姚守宁去拉柳氏的手,她的手背之上有数处擦痕,刚结了血痂,看上去才受伤不久。 昨夜她过来之时,柳氏身上是没有伤的,可见这些伤是她睡着之后,柳氏想必是外出才伤到的。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您是不是出去过了?” 她眼圈开始泛红,眼睛酸涩,仿佛有泪水在蓄积之中: “是不是出去了?”她越问,越觉得不对劲儿,突然想起梦中的情景—— 梦里有人叫‘河神’来了,她带着哭音问: “是不是去了白陵河?” “你……”柳氏一听这话,瞪大了双目,仿佛十分吃惊的样子,但下一刻,她与曹嬷嬷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她避开了姚守宁的目光,轻描淡写的道: “昨夜风暴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出门呢?”她絮絮叨叨的念: “那不是找死吗?你娘又不傻,就算要出门,也不会挑在昨晚那个时候!” 她说的原本也很有道理,但姚守宁却有些不信。 柳氏就道: “昨夜我确实出了房门,不过出的不是家里的大门。” 她看了女儿一眼,半真半假的说: “你姐姐昨夜高烧不退,清元、白玉来寻我,我亲自过去了一趟,守着将药熬好,喂你姐姐喝了,清早看到她烧退才回来的。” 柳氏说得十分真切,姚守宁感觉不对,但她太害怕了,又不愿意去接受最坏的后果,此时泪眼迷蒙,听她这样一说,抽抽噎噎的仍是强迫自己去相信。 “我一宿没睡,你姐姐情况稍好一些,便回来了,身上湿了才洗了个澡罢了,你这孩子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吼我。” “娘真的没有出去吗?” 她带着哭音问了一句,柳氏虽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却仍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没有。” 姚守宁闭了闭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她听了柳氏的话,本来应该十分欢喜的,却不知为何又觉得心中更不踏实了: “那我姐姐呢?” “你姐姐病全好了,我让她休息半天,你若不信,稍后去瞧瞧就是了。” 听到这里,她暂时放下了提起的心,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一醒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此时不出声了,又说不出的乖顺之色。 柳氏再看了曹嬷嬷一眼,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接着开口: “守宁昨夜做了恶梦,身上衣裳都湿透了,嬷嬷让厨房烧些热水,冬葵回去替她拿换的衣服,别生病了……” 如今天气寒冷,家里好不容易病重的女儿好起来了,柳氏可不希望这个一向健康的女儿又病了。 先前听见母女二人说话的冬葵被凝重的气氛逼得大气都不敢喘,此时见母女二人气氛恢复如初,心下不由一松,听到柳氏吩咐之后,便欢喜的出去了。 曹嬷嬷也忙了起来,屋中便只剩了柳氏与姚守宁二人在。 大女儿病一好,柳氏便如心病也都好起来了,整个人瞧着眉眼都要温柔了许多。 她将姚守宁连人带被揽进怀中抱紧,爱怜的道: “好好盖着,别受凉了。” “娘,我害怕,我昨晚做了恶梦,姐姐要被河神娶走了。” 神都城只有一条白陵江,包围着半座城池,偏偏昨夜柳氏确实依照孙神医的指点,去了一趟这白陵江,取了江中漩涡之水为女儿煎药。 此时一听姚守宁的话,惊得她心中一跳,随即又哑然一笑,安慰她道: “只是恶梦罢了,怎么能当真呢。” 姚守宁欲言又止,见柳氏不以为然,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的说道: “我的梦,是很灵的……” 她这话也不知是说给柳氏听的,还是带着一种希望恶梦不要成真的愿望在里头。 柳氏倒也听清了她的话,却并没有相信,只当她是孩童心性罢了,微微一笑,又安抚了女儿好几句。 不久之后,厨房烧了热水送来,冬葵也将换洗的衣服拿过来了。 姚守宁在柳氏房中洗了个澡,觉得清爽多了,才出得内室。 说来也怪,昨夜雨大风狂,可今日却又是一个难得的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她接连数日没有睡好,脸色泛白,看起来有些精神不佳,她一面替女儿梳着头发,一面想让曹嬷嬷准备饭食点心。 “不用了。” 这会儿姚守宁哪里还有胃口,她摇了摇头,制止柳氏: “我想先去看看姐姐。” 她心系姚婉宁,话音一落,外面逢春就在喊: “老爷。” 姚翝回来了。 母女二人的谈话被打断,他披了一件朱红的斗蓬,眼睛下方乌青,进来就问: “一大早就要去看姐姐?” 他进来之前,应该听到了母女的对话,此时温言道: “再怎么着急,也要先把饭吃了。” “爹!” 姚守宁一看到父亲回来,先是有些欢喜,后面又见他难掩疲惫,不由有些心疼: “您几天没睡了?” 他的胡子乱糟糟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从忙西城案子以来,回家的时间不多,整个人都瘦了。 “放心,你爹还撑得住!” 姚翝抹了把脸,冲着女儿笑了笑,想起她先前不愿吃饭,又接着道: “准备些吃食,守宁陪我吃点。” 姚守宁本来没什么食欲,但听了父亲这话,又将到嘴边的拒绝咽回去,乖乖的点了点头。 曹嬷嬷连忙往厨房行去,逢春打了热水过来,让他擦脸和手。 柳氏心疼的拧了帕子递他,一面吩咐逢春替他找换洗的衣物,准备让姚翝洗漱。 等姚翝洗漱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顶了一头湿发出来时,姚若筠也过来了。 曹嬷嬷正好准备了饭菜端过来,一家人索性坐到一处。 “婉宁怎么了?” 姚翝饭量大,时间又仓促,曹嬷嬷与厨房一起准备的是几样快炒。 他趁着逢春摆菜、添饭的功夫,问了柳氏一句。 近来忙于案子,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大女儿了,只知道她病得很重,此时问起她时,姚翝的眼中盛满了担忧。 “婉宁的病好了!” 柳氏一提起大女儿,便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次寻的大夫特别有用,”她咬了咬嘴唇,说道: “开了一张很特殊的方子,用了一味药,说是家传的,婉宁服下之后,已经大好了。” 她的话音一落,姚家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姚守宁是眉梢紧锁,不见欢喜之色;姚若筠则是有些茫然,他还记得前天夜里去妹妹院中看她时,分明病得很重,没料到说好就好了,一时之间对柳氏的话不知作何反应。 相反之下,姚翝是最开心的。 他忙于案子,归家的时间不多,对于女儿的担忧,也仅止于口头上的问候,无法像妻子一样真正的贴身照顾。 因此听到姚婉宁病好,心中一松,便看了柳氏一眼,叹道: “辛苦你了。” 他这话一说完,柳氏的眼圈便是一红。 家里事情多是她在管,姚翝忙于公务,对家里的杂事有心无力,管的不多。 此时丈夫一句话,却令柳氏感觉受到了理解,想想这些年来为了姚婉宁的病奔走,如今心病尽去,才算熬出了头。 夫妻俩沉默了片刻,却又觉得心在此时贴得更近了。 姚若筠没说话,只是看了妹妹一眼,示意稍后有话要跟她说。 接收到大哥的眼神,姚守宁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他想跟自己说什么了。 两日之前,她才跟姚若筠提到过‘应天书局’的线索,如今看来,说不准他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想要跟自己讲了。 之前温献容来才跟自己说了不少关于‘应天书局’的事,紧接着大哥也打探出了消息,这对未婚夫妇一前一后,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她心中一喜,冲着自己大哥微不可察的点头。 柳氏毕竟性情强势,是不可能容忍自己长时间沉浸于感慨之中。 半晌之后,她眨去了眼中的泪水,问道: “刘大的事,有结果了没有?” 一说起正事儿,姚翝就点了点头: “有了。” 他说起这话,便现出几分犹豫之色,看了柳氏一眼,又看了看女儿,见她心不在焉的,反倒是姚若筠看似正襟危坐,却像是已经准备好听他说了。 “这件事有诡异。” 柳氏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 “怎么个诡异法?” “刘大之死,我们抓捕了韩庄与他曾经碰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包括后续安葬他的人,一共有十七人。” “经各自审问,他们的口供都一致,说是随妙真二人远道而来,一来就病倒了,请了大夫。” 姚翝这话一说完,柳氏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打断丈夫。 “只是治疗没起效,两天之后妙真姐弟二人走了,他死在了韩庄里,庄子中他们借宿的那家人请了亲朋,将他挖坑埋了。” 杵作检验了尸体,确认了刘大死因: “身上并无外伤,验了口鼻,也无中毒,猜测恐怕是年老体衰,离乡背井之后不适应而死的。” 听到这里,姚若筠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道: “既非死于他人之手,只是正常死亡的话,表弟二人的突然离开,以及说的口供就不大对劲儿了。”他先前因为姚守宁问他‘好不好色’、‘对表妹印象如何’等诸如此类的话吓到,回去反省了一番,此时想起苏妙真都有应激反应,连她的存在都不敢提起,而是小心翼翼的以‘表弟二人’代替: “正如爹所说,这事儿确实有诡异。正常死亡,若表弟二人发现了,报官也就是了,交些‘棺税’,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偏偏苏妙真姐弟二人却提起了另一套说词,在刘大死亡与他们无关的情况下,偏偏要编造了对他们不利的谎言来说,问题的症结就在此处。 “既然事情与妙真、庆春二人无关,刑狱司的人察明真相之后,应该将人放走。” 柳氏有些不快,姚翝就想了想,谨慎的道: “镇魔司的人加入这桩案子了。” 他这话一说完,除了柳氏之外,姚守宁、姚若筠二人都抬起了头。 姚若筠想起几日前妹妹问他的话,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 当时他是断然不信的,可此时这桩案子有古怪,镇魔司继而加入,也实在太过巧合。 想到这里,姚若筠下意识的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对这事儿并不意外。 “因为涉及到了陆世子,所以镇魔司那边,程辅云亲自过来监督查案。” “明明就是简单的事,那车夫自己死了,张樵突然发疯,与我妙真、庆春有什么关系?”柳氏想到这件案子,便心中有些郁闷: “都怪他们太老实,若一早承认车夫早死,反倒妥当了。” 姚守宁也觉得有问题,她总觉得苏妙真像是被某种妖法迷惑了。 这个表姐既有心想隐瞒刘大行踪,却又似是不知刘大真的死了,否则以正常人的思维,若是知道刘大之死,也明白这件事引来的麻烦,她一开始就会像柳氏所说,撒个小谎,反倒容易脱身,不至于如今身陷监狱之中。 但她身上有一道神通广大的意识潜伏,刘大之死,这道意识清不清楚?若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神都其他人来历‘它’说得头头是道,未发生的事也像是早就知道呢? 而‘它’若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提醒苏妙真——或者‘它’是有意想隐瞒的。 姚守宁突然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惊。 若真如她所猜,这道意识有意隐瞒苏妙真的缘由是什么?刘大究竟是病死,亦或是死于邪术诅咒之下呢? 越想,她越是觉得心乱如麻,看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眉头紧锁,似是也有疑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要保密 不过姚翝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苏妙真身上有隐藏的意识存在。 姚守宁对刘大之死虽说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又怕打草惊蛇,将这道意识存在说破之后,会引来某种窥探,自然是不敢随意开口。 “有了镇魔司加入之后,案件就复杂了,刘大的尸身也要重新检验,妙真、庆春那边,恐怕还要吃几天苦头。” 柳氏有些着急,不过也知道这件事情丈夫是无可奈何的,因此沉默了一会儿道: “昨日,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家书。”她说道:“请他收到书信之后,进神都一趟!” 一听这话,姚守宁顿时来劲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绽放出璀璨光彩: “外祖父要来了吗?” “只是请他来!不是一定会来。” 柳氏强调了一下,不过看她神色,也知道柳并舟必定会来的。 姚翝听她说完,也不由有些欢喜: “若是岳父大人要来,说不准还真有用。” 镇魔司、刑狱司的力量虽大,但文人的力量也不容小觑的。 出身子观书院的柳并舟,有不少昔日的同窗好友,在朝中是可以说得上话的。 只是这些年来,柳氏与柳并舟之间有很深的心结,平日除了逢年过节的例行礼物问候,几乎不往来,没想到苏妙真姐弟二人被抓一事,倒令柳氏一改之前的倔强,终于想通了。 姚守宁拼命的点头,想到外祖父写的那一幅手书,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昨夜恶梦带来的阴霾都被这个消息驱散了: “有用的!长公主说过,她要好好感谢外祖父,若是得知他老人家来,将军府肯定会在这件事上偏帮我们的。” “人家的客套话罢了!”柳氏笑着看了反驳了她一句,不过听到家人因为父亲要来的消息而感到振奋,间接性的也影响到了她,让她也跟着露出笑容。 “不是客套话。”姚守宁摇了摇头,说道: “娘,您不懂。” 柳氏‘嗤’笑了一声,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中。 “既然镇魔司插手了,你是不是也要轻松一些?” 兴许是想到柳并舟会来,再加上姚婉宁病一好,柳氏心中大石落地,对两个外甥还在刑狱司一事也不像之前那样焦虑了。 “没有。” 姚翝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我可能也有一场牢狱之灾。” 他这话说完,姚守宁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当日砸孙神医的药铺,那三个地痞是我找来的。”他伸手去摸摸女儿的头,脸上带着笑容: “如今出了大案,这桩事情是瞒不住的,已经查到那三人身上了。” 闹事那日,不少人都曾见过三人长相,案件越闹越大,官府寻派了人手找到当日围观群众,画了画像,以大钱寻赏,找到三人只是迟早的。 姚翝虽说市井、衙门都交游广阔,极重义气,可重刑之下,那三人未必招架得住,迟早会将他招出来的。 一旦姚翝被招出来,自然也就卷进这桩案件中,牢狱之灾便避免不了了。 柳氏纵然强势,但听闻这话,却难得露出软弱之态,眼圈泛红,沉默了半晌之后,有些后悔道: “都怪我。” 若不是她性格霸道、强硬,当日咽不下那口气,非要去砸孙神医的招牌,也不至于使姚翝为了顺从她,而想出这样的损招,继而惹出这样的祸端了。 姚守宁的眼睛也慢慢湿润了,逐渐蓄积了水意,抽抽噎噎的唤了一声: “爹……” “好了好了,这是干什么?” 姚翝说这些话的原因,可不是为了将妻女惹哭的。 他之所以提起这岔,是因为知道事情兜不住了,自己迟早会有此一劫,所以提前跟家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惶恐。 “我恃权妄为,本来就有错,这一趟牢狱之行也不算冤枉。” 他这话说完,却见柳氏的情绪依旧低落,连忙又故作油嘴滑舌: “你不是说,妙真、庆春二人在刑狱司你不放心吗?这下我一进去,对他们近距离照顾,你不应该欢喜才对吗?” 柳氏本来满腔后悔,却听他这样一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他一下: “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 虽说是嗔怪的话,可姚翝轻松的态度还是感染了她,让她紧绷的心微微一松。 姚翝见她笑了,也跟着露出笑容,幽默的道:“不瞒你们说,这个时候卸职下狱,我倒是躲轻闲了。” “怎么说?” 姚若筠问了一句,便见他正色道: “昨夜风暴雨大,摧毁了不少房舍,死了些人,白陵江也涨了很大一截,若再涨下去,往年修建的河堤恐怕防不住。” 最重要的: “城中出现了流言,说是国之将亡,必有乱象。”先前半个月的大雨就已经令流言纷纷了,如今又接连三夜大雨,甚至一晚比一晚大。 天灾之下,朝廷怕百姓出现暴动,勒令五城兵马司近来要严加防护。 这两个月来流言不断,已经引起朝中上下关注。 刘大这桩案件涉及了将军府,陆执的身份特殊,是皇帝的外甥,自然案子是要严办的。 但城中流言却又涉及神启帝皇位的稳固,自然更是需要下头的人跑腿了。 “这几年朝廷裁撤晌银,兵马司本来人就不多。” 好几年没进新人,留下的都是老油条罢了。 每月薪俸微薄,有时国库空虚,甚至拿陈粮、布帛抵钱,下头的人便心中不快,自是想办法来钱。 稍有地位的,收受贿赂晌银;而一般的衙差则是盘剥百姓,闹得怨气横生。 若是平时,大家相安无事,一旦要干活了,恐怕下头的人自是阳奉阴为。 “西城案件、彻查流言的命令一下,兵马司的人恐怕腿都要跑断。” 他摸了摸自己胡子: “这个时候若是抓我下狱,正好可以随意调个倒霉鬼来顶。” 而流言事情不小,引起神启帝关注之后,刑狱司、镇魔司必定会先讨好皇帝,查办这桩事。 “只要缓上一段时间,能拖到岳父大人进神都,到时说不定正好能捞我出牢子。” 他想了想,跟柳氏道: “这段时间我应该能顶得住的,只要岳父走得够快,我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放心就是了!” 姚翝说得也有道理,柳氏虽说还有些担心,但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便也只能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他的建议。 更何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谁让一家人当日冲动在先,就像姚翝所说,一切只是报应罢了。 姚守宁开始听到父亲要下狱时,也被吓到,只是随即听姚翝说完这话之后,又逐渐放心。 更何况她早就已经隐约感应到父亲会有牢狱之灾,但并没有感应到他会有性命之忧,听他说完,便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便点了点头,算是稍稍放心。 姚翝将家中妻女二人安抚好后,目光转到儿子身上,一扫之前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你这段时间,就不要回书院了,暂时留在家里。” 他这话一说完后,姚若筠也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翝转头看着柳氏,心疼妻子: “近来天冷,家中要是忙不过来的话,若有什么苦累的活,自己不要干,让儿子去做就行。”他补了一句:“养子千日,用子一时。” “……”姚若筠一听这话,不知如何去接口。 若是平时,柳氏倒是要笑说几句,可这会儿她被姚翝可能会被抓捕一事闹得心神不宁,自然没心思去与他说这些。 曹嬷嬷端了饭食上来,一家人共用了早膳之后,姚守宁想去看看姚婉宁。 她想到昨夜的恶梦,对姐姐有些不大放心。 “我也去。” 姚若筠忙不迭的站了起来,表示要跟妹妹一起去。 正好柳氏与姚翝还有些话要说,便让这兄妹二人先行,夫妻稍后谈完正事,在姚婉宁院子中碰头。 两兄妹出了父母的院落,姚守宁就问: “大哥是不是打听到了‘应天书局’的消息?” 她单刀直入的发问,姚若筠怔了一怔,接着点头: “对。” 他原本还有些怀疑姚守宁问的是不是柳氏所说的‘应天书局’,毕竟当日从柳氏口中问出来这个书局的存在之后,姚若筠事后也抽空查找典籍,旁敲侧击的打探了一番,却并没有听到与之相关的消息。 此时听姚守宁发问之后,才确信她要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书局十分神秘,姚若筠打探了一段时间,此时也不由心生好奇——最令他不解的是,家里姚守宁知道这个秘密书局也就算了,为何柳氏也会知道这个书局的存在呢? “你打探这个书局做什么?” 姚守宁养在闺阁之中,从何处听到这样一个神秘的书局存在,又为何要打探它的消息呢? “我开始只是有些好奇。”姚守宁老实的道,哪知后来发现这个书局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秘密,自然便上了心。 她向来好奇心很旺盛,姚若筠听她这样一讲,也没有怀疑,便点了点头,将自己从柳氏处打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传闻这是一个书局,而非书院,十分神秘,书局会在何时、何地开启并不清楚,受邀的人是谁也无法得知。”姚若筠看着一脸期盼的妹妹,缓缓的开口: “但传闻中,大儒张饶之曾参加过这样一个书局。” 他说完,整理了一下衣衫,等着妹妹惊喜的神情。 这个书局可不好打听,若非他灵光一闪,寻了柳氏问,至今还像是没头的苍蝇。 “……” 可是姚若筠等了半晌,并没有看到姚守宁欢喜的神情,她反倒露出一副催他接着往下说的神色,令他有些莫名。 好一阵后,姚守宁才反应了过来,问道: “没了?” “没……没了……” 姚若筠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结结巴巴的说完,就见到姚守宁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神情。 “……”他有些沉默。 “大哥,你……”姚守宁欲言又止,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姚若筠既觉得不甘,又有些心虚,那肩膀微微下垂,也想跟着叹气。 “莫非还有什么?” 他小小声的问了一句,姚守宁也不瞒他,说道: “据我所知,应天书局最早的时候,出现在七百年前,” 她将当日温献容说的消息讲出来给姚若筠听,听得姚若筠一愣一愣的: “因为当年有传闻,太祖曾是应天书局的参与者。” 这些消息,姚若筠确实不知道,不过他始终不明白: “但这为何引起了你的好奇?” “因为……”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接着出卖柳氏: “当年张饶之参加应天书局之后,带上了一个人,就是外祖父!我是听娘说的。” “……” 她说到这里,姚若筠顿时暗叫不妙。 想起几日前的那天傍晚,他去姚婉宁院中问到柳氏,旁敲侧击打听‘应天书局’的存在时,难怪当时柳氏的表情怪异,像是咬牙切齿,有些生气。 他当时只觉得兴许是自己看错了而已,毕竟自己向她打探此事,她没有生气的道理。 如今再听妹妹这样一说,姚若筠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了。 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姚若筠越发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以掩饰内心的心虚。 “而据娘所说,外祖父当年参加了这个书局之后,曾在书局之上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是事关他后代血脉。” 事态严重,姚守宁也没有瞒自己的亲大哥,将当日的情况选择性的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柳氏父女多年恩怨: “我们也是外祖父的后代血脉之一,我好奇这个事情很正常吧?” 姚若筠神情高冷的点头,事实上他的心中还在想自己犯下的错误,并没有将姚守宁说的话放在心里。 “对了大哥。”姚守宁唤了他一声,姚若筠收拾了心中的念头,看了她一眼,就听她说道: “这件事情你要保密,除了你我之外,谁都不要提起。”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要保密,但妹妹有要求,姚若筠仍是点头答应。 聊了数句之后,知道‘应天书局’的存在涉及到了一些重要的人物,他心中其实也有了好奇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小痣 不过既然姚守宁说柳并舟也曾参与过此局,反正柳氏已经给他写了封信,不久之后,柳并舟说不定便会前往神都,到时他可以直接问外祖父,解除心中的疑惑便行。 “尤其是爹和娘,万万不能泄露一点儿口风的!” 姚若筠底气有些不足: “你当日可没说要跟娘保密。” “我没说吗?”姚守宁有些意外,但随即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能是我忘了。” 姚守宁谨慎的吩咐,想起当日自己答应柳氏的话,没料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违背了诺言,将此事告知了大哥,不免有些心虚: “我答应了娘,要保守这个秘密,若是被她知道,她肯定饶不了我的。” “……” 已经太迟了!你这话已经说得太迟了! 姚若筠头都大了。 但凡姚守宁将这话早说几天,他也不至于犯下这样的大错。 柳氏早就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已经在想办法收拾她了。 坦诚还是撒谎?姚若筠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他望着姚守宁,面前的少女微微仰着头看他,她肌肤如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若是知道他已经告知柳氏,恐怕她会既是失落,又是害怕,说不定还会埋怨他——更有甚者,可能自己这个大哥在她心中的威信都会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当然不行! 姚若筠当即打定主意,露出深不可测的神情,微笑着点头: “你放心,我自是会替你保密的,我是我们家嘴最严的人,答应了就不会失信于人。” 他以往人格很有保证,这话一说完,迅速获得了姚守宁的相信。 这个妹妹十分单纯,全然不会想到他会骗人。 听他说完之后,她点了点头,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姚若筠也松了口气。 他不是在骗人,读书人怎么可能骗人呢?这只是善意的谎言而已。 回头他会找到柳氏,求娘不要说漏嘴,假装不知此事,更不要向妹妹提起。 柳氏疼他,必定会答应。 如此一来,姚守宁不会知道自己泄露了她的底,他撒谎的事自然也无人能知——妙极,妙极。 他越想越是开心,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 “大哥,你在想什么?”姚守宁说完话后,正欲起身,看到姚若筠一脸古怪的神情。 “没什么。” 姚若筠迅速否认,深怕自己内心的想法被她窥探得知,连忙问道: “关于‘应天书局’的这些情况,全都是娘告诉你的?” “不是。”姚守宁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回答出乎了姚若筠意料之外,接着就听她道: “我听献容说的。” “什么?” 这一下姚若筠平静的面具破裂,露出吃惊之色。 自己没能打听出来的消息,竟然温献容打听出来了,而且知道的比他还要更多,姚若筠备受打击。 姚守宁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接着又再给他一记重击: “献容是找了她大哥温公子打听出来的这些消息。” 说完,她看了姚若筠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她眼里却透出一个意思:都是读书人,为什么温景随能打听出来,而你不可以! 她没有亲口这么说,但姚若筠感应到了。 “……” “我去看姐姐。” 说完了这事儿之后,姚守宁起身准备去瞧瞧姚婉宁。 是啊。温景随都能打听出来的消息,为什么他不可以? 姚若筠失魂落魄跟在她身后,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灵魂。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姚婉宁处的时候,还未进房,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笑声。 近来姚婉宁病重,清元、白玉每日愁眉不展,根本笑不出来。 这会儿听到说笑声,可想而知早晨柳氏说姚婉宁病情全好了的话不是假的。 姚若筠迅速收拾了自己失落的心情,有些惊讶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在家里,姚婉宁的病已经是陈年旧疾,照理来说根本没那么快治愈,柳氏到底请了个什么圣手,竟能使她药到病除,立时康复? 他心中吃惊,却见姚守宁面色凝重,不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此时的姚守宁的脑海里,想起了昨晚的梦境。 在姐姐的房屋中,地底渗出大量血水,缠住了她的脚踝。 寒意顺着脚底往上蔓延,令她浑身冰冷。 屋中传来的说笑声,与梦境里那些精怪欢天喜地的笑语相混淆,令得姚守宁一时之间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守宁,守宁?” 姚若筠正与姚守宁说着话,却没料到妹妹像是走了神,他说了几句,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一看她眼神呆滞,一副神魂出窍的样子。 “大哥,什么事?” 她正有些惶恐不安间,听到姚若筠的呼唤,立时清醒。 梦境里的血光散去,头顶是艳阳高照,脚底渗出的水流隐退,但那股寒意还是残留了下来,令她双足僵冷。 姚守宁用力跺了跺脚,仿佛想将逐渐蔓延至周身的寒气震退。 “发什么呆呢?叫你也不答应。” 他有些奇怪妹妹的反应,但也没有想太多,说完之后就道: “婉宁病了多时,娘到底从哪里寻了个大夫,能令她疾病全消呢?” “不知道,我们进去看看。” 姚守宁心中也十分着急,连忙要进屋去。 她一迈入屋门,传入耳中的,便是‘哗啦’的水流声响,甚至压过了屋内的清元、白玉二人发现他们过来时,大声打招呼的声音。 “……和大少爷也来了。” 只是很快的,那水声转瞬即逝,清元和白玉已经迎了出来,满脸的笑容。 姚守宁涣散的目光很快凝聚,重新恢复了神彩,接着就看到屋内有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她还没有开口,姚若筠便先出声: “婉宁?” 他的口气带着不可思议之色,那张向来老成持重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惊讶之色。 也不怪他吃惊,此时的姚婉宁披了一件湖绿色的斗蓬,梳了简单的发式,无需有人搀扶,稳稳的从内室走出。 她的脸庞依旧如平时一般消瘦,可向来苍白而无血色的脸颊却泛着微微嫣红的色泽。 那双因久病而暗淡的眼眸此时发亮,嘴唇也不再是惨白的颜色,仿佛整个人一下就明艳起来了。 “我还想去娘屋里呢,没想到你们就先过来了。” 她笑着说话,目光明亮,精神饱满,仿佛这十八年来从来没有生病过一样,以往说话声中的那丝因心悸而带起有气无力的喘息都消失了。 而在昨日之前,姚守宁还亲眼目睹了她病恹恹躺在床上,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模样。 仅仅一夜的功夫,柳氏不知给她请了什么大夫,开了什么样的药,她竟然像是全都恢复了。 姚若筠也十分不可思议,大步上前想要扶她,她笑着道: “大哥不用扶我,我真的好了。” 说完,她快步往前走了数步,轻快的迈过了门坎迈入前庭之中,回头笑望着屋内的二人: “你们看。” 以往入冬之后,她极难独自行走,身侧十二个时辰都离不了人,有时连床都难下,更别提轻松自如的独自行走。 若没有旁人的侍候,她可能根本无法生活。 普通女子的日常生活,对姚婉宁来说都是一个奢求。 她此时站在庭院内,冲着屋内的兄妹二人微笑,阳光洒落到她的身上,姚守宁却总觉得自己的姐姐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露珠,随时会随着太阳的出现而蒸发了。 “姐姐……” ‘哗啦啦——’ 水流声又在她耳边响起来了,接着那波涛越来越响—— ‘新娘子——’ ‘新娘子!’ 梦里精怪的呼喊仿佛变成了现实,站在庭院内的姚婉宁的身上冒出大量的红光,几乎将她身上的斗蓬染红,仿佛穿了一身特殊的血色嫁衣。 姐姐! 姚守宁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有些无能为力的看着姚婉宁的身体逐渐僵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诡异,正恐慌间,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 “啊!姐姐!” 这一拍之下,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姚守宁吓得一声尖叫,大声的喊了一句,转头往拍在自己后背处的那只手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柳氏不知何时站在屋中,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震住,手臂举起,脸上现出呆愣之色。 姚翝也跟着过来了,正站在姚若筠身侧说着话,她竟全然不知父母是几时过来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与大哥进房之后,姚婉宁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健康,走出庭院跟他們说话的时候。 “娘?” 她看到柳氏,瞳孔急剧收缩: “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进了屋了,你都没看到,你这孩子,怎么今日心不在焉的?”柳氏也觉得奇怪,甚至担忧是不是昨夜小女儿冒雨前往自己房间生病了。 想到此处,她有些着急: “是不是受了凉?” 昨夜她淋了雨,夜里梦惊不断,还发了汗,早晨起来的时候被窝都是润的,柳氏伸手想去探她额头,姚守宁一把将她手抓住: “哎呀娘——” 她话没说完,就见姚婉宁也进了屋来,有些关切: “守宁怎么了?” “昨夜她……”柳氏正欲提起昨晚的事,姚守宁的目光却落到了姐姐的脸上。 先前她受幻象所影响,只看到姚婉宁恢复了健康,此时两姐妹近距离说话之后,她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眉心处,突然感觉寒毛直竖: “姐姐!” “怎么了?”她这一声呼喊十分大声,且表情有些恐慌,将家里人都吓住了。 姚婉宁也愣了一下,刚一问出声,就见到姚守宁伸出一只手往她面庞处探了过来,食指在她眉心处顿了顿,一副像是见了鬼的模样: “你这里,这里长了一颗痣……” 少女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轻颤。 姚守宁想起了西城案发当日,她回家时来了姚婉宁的房中一趟,当时见到了病中的姐姐,额心处就有一点小黑影闪现。 她当时以手指去点,那指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疼痛非常。 不过后面她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姚婉宁眉心光滑无比,仿佛那一颗小痣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再加上那会儿她受了西城案件的影响,处于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之中,并没有将这样一桩小插曲放在心上。 可此时再见那黑影,几乎已经十分凝实,她想到当日手指无意触碰到这黑点时的剧痛,心有余悸。 不过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至亲血脉,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姐姐出事,想到这里,那顿住的手指义无反顾的用力点了上去: “你这里,长了一颗痣。” 指尖落到姚婉宁的眉心处的瞬间,‘哗啦’的水流声响起,仿佛江河发怒,冲她发出警告。 可是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一股阴寒至极的冷意从姚婉宁的眉心处传了过来,但随即姚守宁指尖上的温暖将这股寒意融化。 反之,姚婉宁在她指尖碰到自己眉心的刹那,发出‘嘶’的倒吸凉气声,身体一抖,像是受她体温灼烧,露出吃疼的神情。 “怎么了?” 柳氏注意力全放在她的身上,一见她浑身发抖,连忙关切的问了一声。 姚婉宁顾不上应答,只觉得姚守宁伸过来印在自己眉心处的手指尖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这一瞬间皮开肉裂,她眼前一黑,剧痛扩散开来,令她眼胀头晕。 就在这时,她眉心之中涌出一股寒意,顺着两人接触之处漫涌了出来,很快驱散了这股不适。 姚守宁目光灼灼,神色焦急,仿佛欲言又止。 而姚婉宁身体摇晃了两下,却又很快回过神,知道自己异常的反应引起了众人注意。 她担忧柳氏责备妹妹,再加上她也不清楚为何这一刻姚守宁的手指一点,令她如此疼痛。 心中担忧不解之下,出于对姚守宁的维护,姚婉宁仍是摇了摇头: “没事。” 她说没事,姚守宁的心中却是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柳氏松了口气,接着又瞪小女儿: “你一天到晚毛毛躁躁的,你姐姐病才刚好,怎么动手动脚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话说 姚守宁将手收了回来,她碰到姚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的刹那,便感觉到寒意逼人,一股诡异的气息从痣中散发出,似是渗出了一滴黏稠的水珠,此时粘在她指尖上,带着一股十分邪恶的气息,可惜屋中的众人仿佛都是感应不到的。 柳氏也就罢了,从柳并舟的字她看不出端倪来,姚守宁就知道她不是外祖父所说的血脉觉醒的人。 可是姚若筠也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哥也不是。 “娘!” 姚守宁有种孤军奋战之感,却又担忧姐姐受邪祟所害,大声的指着姚婉宁的眉心处道: “姐姐这里突然长了颗痣,您没看到吗?” 众人开始担忧姚婉宁,听了她这话之后,姚翝连忙探身上前一看,果然就见到大女儿的眉心处长了一颗痣。 那痣呈暗朱色,仿佛凝固的血点一般,约有绿豆大小,他吃惊道: “果然长了痣,之前没看到有啊?” “说的也是。” 柳氏也有些纳闷: “什么时候长的?” 她近来关心的是女儿病情,也没有留意姚婉宁眉心处什么时候长了一颗小痣,这会儿经由姚守宁提醒才注意。 姚婉宁自己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也不知道这是何时出现的。 “昨天还没有呢!” 姚守宁急得想跺脚,又去看柳氏,问她: “娘,您昨天到底给姐姐喝了什么药?” 她也顾不得姚翝等人还在,直接了当的就问: “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柳氏虽说也觉得姚婉宁额头的这粒小痣来得诡异,但受到女儿当众这样质问之后,心中仍是有些不快: “你姐姐现在病愈,能起床,能走动,就是多长了颗痣而已。” “这颗痣就有问题!” 姚守宁不知为何,想到了此时被刑狱司抓走的苏妙真,越发惶恐不安。 正欲据理力争之时,姚翝眼见这对母女要起争执,连忙出场打圆场。 “婉宁,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姚婉宁听他问话,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看了妹妹一眼,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这痣是如何长的。” 她手指摸去,也觉得十分奇怪: “不过我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姚守宁正欲说话,柳氏就哼道: “你姐姐没有觉得不舒服。” 母女二人近来似是时常闹别扭,这些时日已经吵过好几次。 姚翝突然沉默,觉得十分头疼,叹了口气: “好了,你和孩子争什么?” 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此时外忧未解,家中却又出现矛盾。 “爹——” 姚婉宁正欲说话,姚翝冲她摇了摇头: “你病才刚好,不要耗费心神想这些事。” 他看了姚若筠一眼,示意他负责安抚柳氏,以及陪伴姚婉宁,同时向姚守宁招手: “守宁儿跟我来,你娘说你昨夜做了恶梦,爹先送你回屋去,休息一会再说。” 他这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要跟女儿好好聊天,姚守宁虽说着急,但听闻这话,却仍是忍了心中的委屈,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乖巧的跟他出去。 “冬葵晚点再跟来。” 姚翝吩咐完,不知所措的小丫头也应了一声。 柳氏也觉得委屈,不明白自己费尽力气,冒着生命危险为大女儿找药,使得大女儿病好之后,还会遭到小女儿指责。 眼见姚婉宁也一脸担忧,望着离去的父女,心中不免悲从中来,觉得有些难过。 父女俩出了姚婉宁的屋门,已经离柳氏等人很远了,姚翝才脚步一顿,突然出声: “你不应该这样跟你娘说话。” “爹!” 姚守宁瞪大了眼,喊了一声,正欲开口,姚翝转身,突然伸手止住了她要说的话: “我相信你在意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自是有你的理由,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不应该跟你娘这样说话。” 听到这话,姚守宁愣了愣,眼睛开始酸涩,有水气酝酿着在眼眶里积蓄,觉得有些委屈。 以往疼爱她的姚翝这一次没有哄她,而是说道: “我跟你娘成婚多年,她这个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是坏人。” 她脾气强势,喜欢掌控一切,可强势也有强势的好处。 “当年我們成亲时,我地位低微,你娘操持家中,生儿育女,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姚若筠被教养得很好,姚婉宁出生又有胎疾,她耗费了不少心力。 夫妻熬了多年,姚翝终于京察有功,因极好的人缘,受南昭的上峰举荐,调入神都里。 “入神都的时候,我不受刑狱待见,是你娘陪我提心吊胆,处处给我鼓励。” 若是其他妇人,遇事之后只是慌慌张张,全凭丈夫作主。 可那会儿姚翝仕途不顺,初来神都又有可能得罪刑狱司的人,说不准是大祸临头之兆,但每到这个时候,柳氏都安慰他:‘若能留便留,不能留大不了全家又回南昭去。’ 正因为有她这份鼓励、魄力,与强势霸道的性格,把家里安排得十分妥当,才使得姚翝无后顾之忧,专心在官场打拼。 “这些年来,我忙于公务,疏于家里。” 这个外表粗矿,看起来面目凶恶的男人,此时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温柔与和煦: “家里无论大小杂事,都是你娘管的。” 他薪俸不定,柳氏却十分能干,家里日子过得很体面,不输于其他人。 说到这里,姚翝冲着女儿挤了挤眼睛,幽默的道: “爹也知道,你娘平时对你十分严苛,你最喜欢我,是不是?” 他这话音一落,姚守宁就怔了一怔。 凭心而论,父母之中,她确实觉得爹更好。 柳氏脾气急躁,又爱训斥她,相反之下,父亲对她十分宠爱,几乎有求必应,从来不会说她不对,更别提责骂她了。 她默认:“我觉得爹更爱我。” “你看。” 姚翝笑道: “你爹平时就说两句好话,哄哄孩子,你就觉得我更好。”他坦然道: “但你娘管你衣食住行,照顾你的起居,时常陪伴你吃饭,教养你、指导你规矩,却因为管得太多,反倒是我这个偶尔当当好人的父亲更占便宜。”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父女话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心中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有些内疚——姚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柳氏照顾她很多,管她也很多,却反而因为付出更多,让她无形之中对柳氏便有更加严苛的要求,仿佛她多做多错——相反之下,父亲偶尔的夸赞,便让姚守宁觉得姚翝更和善、更温柔。 此时听父亲这样一说,再想到先前自己与柳氏说话的语气、态度,姚守宁有些惶恐不安,眼圈发红,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别哭。” 姚翝一看她要哭,连忙又手忙脚乱的来哄: “爹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内疚的,只是想让你体谅你娘一点。” 他小心翼翼的想伸手过来给女儿擦眼泪,又看她细皮嫩肉,怕自己衣袖粗糙,动作力气大,反将她伤到了。 “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能这样跟你娘讲话,肯定是有你的理由。”他最终低下头,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你娘脾气不好,性子又急躁,但她管理着一个家,压力大,守宁儿是个好孩子,懂事让让她。” 他越是这样说,姚守宁越觉得心中难受。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苏妙真的到来,她与柳氏之间仿佛生了无形的隔阂。 内心曾怪过母亲不理解她,也有点儿埋怨娘一味站在苏妙真那一方,甚至不高兴她昨晚外出,不知给姚婉宁喂了什么药。 可是柳氏又知道什么? 她不信鬼神,是因为当年的心结未解,她不知道苏妙真的诡异之处,听不到苏妙真身上的声音;甚至想办法给姚婉宁寻药,也只是担忧大女儿的病罢了。 “不过一味的让也不对,咱们家的女儿,不应该受这个委屈的。” 姚翝见女儿眼泪掉得越来越急,心中既觉得心疼,又有些欣慰: “若你娘过份,偶尔偷偷也能顶她两句嘴的。” 他故作深沉的出主意:“她嘴硬心软,若实在说不过她,便干脆跟她大哭撒泼,她就拿你没辙了。” 姚翝这话说完,姚守宁不由‘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一见女儿终于笑了,他也不由心中一松,跟着笑道: “不过若是有气,还是跟爹发好了,爹脾气好,能顶得住!” 姚守宁哭得眼睫都湿了,眼中带着水雾,点了点头。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她心中有些内疚,声音涩涩的道: “我想去跟娘道歉。” 她有错就认,经姚翝今日这样一说之后,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不妥当之处,也没有碍于面子而嘴倔,反倒坦荡的说想要跟柳氏认错。 姚翝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女儿,神情间有骄傲又有些遗憾: “你真是姚家的乖孩子。” 她性格实在太好了,大度、宽容,豁达却又善良,知错能改,又娇憨可人,会撒娇、不记仇——可是这样好的女儿,却已经要十六了。 柳氏前两日提起,温太太上门了一趟,有意想要口头定下她与温景随的亲事。 甚至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也好似对她‘意图不轨’,姚翝又怎么舍得? “今天就不用了。” 姚翝忍下心里酸溜溜的杂念,说道: “你娘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会真的生你的气,再说了,咱们家守宁儿向她发脾气,肯定是有原因的,回头我也得跟你娘说说,女儿大了,可不能当小孩忽悠,有话要跟你们好好说。” 姚守宁听到这里,用力的点头: “我真的是有原因的,”她说完,有些难过,低垂下头: “我只是太着急了,所以才会那样跟娘说话的。” 姚翝听到这里,知道女儿心结已经解开,心中一颗大石落地的同时,又不由正色道: “什么原因?跟爹说说?” 她吸了吸鼻子,又以衣袖擦了擦眼睛: “爹,我怀疑姐姐吃的药是有问题的,应该是那位被抓进刑狱司中的孙神医开的。” 姚翝没有着急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稍后我会去查的。” 他想起之前姚守宁突然跟他提到西城那桩案子中,看到了诡异的景象,当时他担忧姚守宁年少无知,祸从口出,因此将她喝止住。 此时听她又提起这姓孙的‘神医’,不由也觉得疑点重重。 姚婉宁的病是旧疾,已经多年了,看了无数的大夫,吃了不少的药,一直都只是慢慢的养着。 照理来说,因为大女儿的病,柳氏自己都要无师自通,几乎能当半个药膳大师了。 这十来年里,神都城的大小大夫她都去看过,什么时候出了个这样厉害的大夫,能一味药下去,便使姚婉宁药到病除了? 可是姚婉宁病好也是事实,姚翝先前看过她,肤色红润,除了那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痣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姚翝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却并不愿疾言厉色逼问女儿,反倒循循善诱: “你为何会觉得你姐姐吃的药有问题?是那颗痣有古怪吗?” “嗯!” 姚守宁说到这事儿,将自己与柳氏之间的小摩擦又抛到了脑后: “姐姐的那颗痣,我觉得像是一种,”她偏了下脑袋,似是在想要如何解释自己内心的感受。 但不需要她细思,只是仅想到姚婉宁额间的那颗痣,她就自然而然的道: “……一种烙印。” 是的,她觉得那颗痣的存在,像是某种古老的‘烙印’,柳氏不知干了什么,促使了这件事的发生。 “烙印?” 姚翝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却见女儿十分严肃的点头: “我觉得是妖邪的手段。” 她说完,深怕姚翝不相信,又补了一句: “爹,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妖邪的!” 她想到昨夜的恶梦,梦里所喊的‘河神’,越发担忧: “我怀疑这个下了烙印的妖邪,是与白陵江有关的!” 这些秘密藏于她的心里,几乎要将她压垮了,此时终于脱口而出。 若她仅说妖邪便也罢了,可她还提到了白陵江,便由不得姚翝不上心了。 凭借多年掌控兵马司办案的经验,令他敏锐的意识到姚守宁说这话并不是在撒谎。 妖邪之说虽说诡异,但对女儿的信任以及对案件的超常直觉,让他又接着往下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婉宁的病愈,和白陵江有关?” “我说不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对于苏妙真身上那道诡异的声音实在畏惧,仍是选择了将自己的能力暂时隐瞒,只是说道: “从两日前,娘去了刑狱司见表弟,却遇上了孙神医后,我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安。”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太过神通广大,她不在神都,那意识却能将神都城的一些势力、人物摸查得清清楚楚。 她担忧自己的能力被那意识察觉,到时恐怕神不知鬼不觉便被‘它’害了。 哪怕是对着自己的父亲,也不敢有话直说,只是换了个方式,将事情言明: “昨天夜里的时候,我就觉得格外不安,因此去了娘的屋子。” 姚翝点了点头,已经听柳氏说过昨夜女儿睡在了正房之中的事,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总觉得在我睡着之后,娘出过门,取来了那味治姐姐的药。” 她十分肯定。 若说之前恶梦只是担忧,可在见到姚婉宁的那一刻,又觉得恐怕事情已经发生了,恶梦只是一种提醒罢了: “娘摔伤了额头,手背上也有擦伤,我觉得她去过白陵江!” 姚翝的表情逐渐严肃了。昨夜风大雨大,出门是危险万分的,若是柳氏真的昨天夜里顶风暴出门,那真是拿自己的命在拼了。 他昨晚留在兵马司,因暴雨太大不敢回来,今晨听手下回报,说是雨势太大,吹断了不少树木,压垮了房屋,死了好几条人命,都上报了官府。 “我会查的。”他点头承诺。 “从娘遇到孙神医后,几日夜里都下暴雨。” 虽说两件事看来毫无牵连,但姚守宁总觉得是个信号,提醒了父亲一声,他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回头我会查清楚,不会允许婉宁出问题的。” 都是他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姚婉宁有性命之忧。 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再一想到姚守宁先前着急的模样,姚翝也就心中有数了。 他提醒道: “这话你不能再说了。”他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 “现在你娘有没有做错事,我们不清楚,也不好说。” 纵然她真的好心办错了事,“但最终她会比我们更受折磨。” 姚婉宁就是她的心头肉,若知道是因她爱女心切,却险些害了女儿,柳氏不知道会多痛苦。 “就算你娘有错,但你我都非婉宁,事情查出来后,我会跟婉宁说,怪不怪你娘,最终她会怎么做,应该由她自己来做选择!” 姚守宁看了父亲一眼,十分郑重的点头: “嗯!” 她以往只觉得父亲幽默而又慈爱,有些惧内,在柳氏面前没有半分原则,对自己宠溺有加,直到今日一番谈话,却像是了解父亲更多了。 他并不只是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惧内,他对柳氏的性格了解,对妻子不是无原则的畏惧,而是因了解而尊重; 对自己的爱也并不只是打发孩子的宠爱,却是在知道她说的那些话后,无条件的相信,并愿意在这个本身琐事缠身的时候,分出心神来听她说话,并承诺愿意去调查。 她眼眶湿润,觉得自己生在姚家实在很好,觉得父亲是宽容而又大度,对母亲的理解也较以往更深入了许多。 “爹,我不会生娘气的。这件事了了之后,我会跟娘道歉。” 姚翝咧嘴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 家中矛盾一解决,纵然前路还有很多麻烦,但姚翝却觉得无所畏惧了。 “有妖怪也不要怕。”他挺直了腰,高大而强壮的身材带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传记之中,七百年前太祖都能杀妖立国,证明人心必是胜于妖怪的。” 纵然七百年后,大庆国力衰退,若真有妖怪出现,有家人在自己的身后,姚翝并不畏惧,也不敢畏惧: “它们藏头露尾,还不敢现于人前,便如阴沟中的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得出来女儿强作镇定,却无声的安抚她: “家里有爹呢,天塌下来了,我给你们顶着!” 他这话说得十分霸气,一扫在柳氏面前唯唯喏喏的模样,姚守宁被他逗笑,也受他鼓励,拼命的点头: “爹最好了!” 受到女儿夸奖之后,姚翝也十分开心,父女二人一番谈话,家里人之间生出的心结瞬时解开了。 他送了姚守宁之后回屋,柳氏也在屋中等着消息。 她脾气急躁,先前被女儿说得不大愉快,态度也不大好,事后一想,又觉得很是内疚。 见了丈夫回来,便上前一步问道: “守宁怎么样了?” 近来发生的事多,西城案子一发生,姚家被卷入其中,有救命之恩的陆执先是昏睡不醒,此后又发疯,恐怕姚家面临将军府的追责。 同时苏妙真姐弟卷入刘大一案,姚翝又因指使地痞闹事而要入狱—— 家里大女儿生病,柳氏与姚守宁之间的关系也因苏妙真的到来发生了几次不愉快了。 种种重压之下,柳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她的嘴唇上的水泡溃烂,嘴都有些肿痛,先前吃饭的时候,姚翝就注意到她没什么胃口。 他突然就有些心疼。 “没事。”他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妻子: “你也知道,她与婉宁一向亲近,可能看到多了颗痣,有些担忧。” 柳氏闻听这话,怔了一怔,便沉默了片刻。 接着突然问道: “是不是因为受我影响的缘故?”她看了姚翝一眼,想要苦笑一声,却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笑容。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夫妻多年,彼此早就心有灵犀,她话音一落,姚翝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些年来,柳氏实在太担忧自己的长女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婉宁越是长大,她就越惶恐,深怕哪一天见大女儿撑不下去,说没就没了。 也正因为如此,养成了她一旦涉及到姚婉宁有关的事,便容易一惊一乍的性格。 如今看来,她的这种性格恐怕是影响到了姚守宁,所以看到姚婉宁眉心的血痣时,她也与以往的柳氏一样,稍有风吹草动便开始紧张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吐实情 “……”姚翝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事实上姚守宁并不是这样细心、敏感的性格,柳氏想到的问题,压根儿与她提的不是同一件事。 可她提到的关于那血痣之事的猜想,正好都是柳氏所厌恶的。 若他照实说来,恐怕柳氏听了便会不高兴。 而姚翝要是不说,却见柳氏已经双眼湿润,已经十分难过了。 姚翝略思索了片刻,突然招手让曹嬷嬷帮忙准备一些清水、纱布以及金创药。 他既未受伤,拿这些东西来又有什么用? 曹嬷嬷偷偷看了柳氏一眼,见她右眉弓处青紫泛肿,不由既感忐忑,又有些担忧。 但她跟在柳氏身边多年,对姚翝这位姑爷的性格也是十分清楚,因此虽说不安,却知道这两夫妻说不准是有话要说,应了一声之后,顺带将逢春也唤出去了。 “你昨夜是不是出过家门?” 姚翝单刀直入,问了她一声。 家里的事是由柳氏操持不假,但有些事情,也是瞒不过姚翝。 柳氏呆了一呆,没料到明明说着小女儿的事,不知为何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自己的眉头伤处,手还没碰到,便被姚翝拉住了: “别摸,怕伤口化脓。” 他叹了口气,拉了妻子坐下: “昨夜风雨如此之大,夜黑路难走,你若出门,要是遇到危险了,可怎么办呢?” “我让郑士别说的。”姚翝了解柳氏,但柳氏又何曾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知道他既然选择此时说出来,必定是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是无法不承认的。 更何况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姚守宁会如此反对她昨夜出门,但事情已经发生,且姚婉宁的病好了,证明她昨夜冒险出门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说下了暴雨,中途遇到了危险,可最终她并没有事,不过受了些伤,换来的代价是女儿恢复,柳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他没有说。”姚翝摇了摇头: “是我看到马车损坏了,你又受了伤,他见瞒我不过,便默认了。” 说到这里,柳氏也不隐瞒了,点了点头: “我确实昨夜出门过。” 姚翝并没有急着说话,反倒去拉她的手,看她手背处多处擦伤,手腕、小臂、手肘都有青肿之处。 “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柳氏知道他关心自己,为了不让他担忧,仍是让他检查了许久之后才解释了一声。 姚翝点了点头: “回头还是请个大夫上门把脉,确认没有伤到内脏、骨头。” 柳氏虽说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大伤,但丈夫的关切却仍是让她十分受用,因此微微颔首,答应了一声。 说完了这话之后,姚翝顿了片刻,突然问道: “你出城去,是为了给婉宁找药?”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柳氏便承认了: “不是找药,药已经齐了,我是去取熬药的水的。” 姚翝心中一紧,想起姚守宁说的话,脱口而出问道: “白陵江……你去了白陵江?” 他问完这话,其实内心深处也不知是希望柳氏点头还是摇头。 虽说答应了姚守宁要去查此事,可姚翝其实也并不如何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妖怪降世的。 纵然曾经有妖,可已经七百来年过去了,这世间从没听到过妖怪现世的传闻,此时现世,且与姚家有关,也实在太过巧合,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令姚翝感到有些失望的,是他在问完这话之后,柳氏微微颔首。 她并没有怀疑丈夫问出‘白陵江’的原因,以为他看到马车受损之后,问了郑士才知道的,因此直言道: “确实去了白陵江,取了江水为引,熬入药中。” 柳氏的话一说完,姚翝脑海里便响起姚守宁说的话:‘姐姐的那颗痣,我觉得像是一种……妖邪……下的烙印……’ ‘我怀疑这个下了烙印的妖邪,是与白陵江有关的……’ “白陵江……烙印……” 此时明明外头艳阳高照,属于神都城这个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了。 可姚翝后背却无端发寒,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钻入,冻得他头皮发麻,身体僵疼。 “白陵江怎么了?什么烙印?” 柳氏不明就里,就只见丈夫面色一变,嘴里念念有词,不由也受他情绪感染,有些不安,身体动了动,着急的想要问话。 “没事。” 姚翝摇了摇头。 其实听她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了。 姚守宁不是胡说的,她先前提到的种种,再加上见了姚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又特地点出了白陵江,说不定这女儿应该是知道一些事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惊骇。 事情已经发生,后悔、骇怕都是无济于事的,但妖邪之事目前还说不准,他又何苦现在说来让柳氏担忧、惶恐? “这所谓的药方子,是你前两日进刑狱时,遇到的那姓孙的大夫给的?” 姚翝强压下心中的感受,又照着小女儿的话问了一声。 柳氏隐约有些不安,相比起姚守宁的责问,此时姚翝故作平静的问话,让她觉得事情仿佛不大对劲儿。 她身下的椅子此时像是烧红的铁板,让她坐都坐得不大安稳,一连换了数个姿势,但仍是坦承的道: “是的。” 说完,她将当日自己遇到孙神医的事说了,末了又提到当夜大雨降温,姚婉宁病重: “我请了神都城里好几个知名的、相熟的大夫替婉宁看,都说不好。” 想起当时的情景,柳氏难掩疲倦之色。 她没有提到的是,有两个大夫甚至暗示她可以准备寿衣、棺材了。 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怎么忍得了? “最终无可奈何之下,我决定冒险再信孙神医一次。” 说起这一点,柳氏也觉得有些困惑。 照理来说,孙神医被捕入狱,确认了骗子的名声,她本该对此人不再信任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又下意识的‘相信’他并没有哄自己。 此时事过之后,柳氏回忆起自己当时对孙神医的信任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不过姚翝的问话引起了她心中的不安,她很快将这一点儿疑惑压了下去,而是回忆起当日寻药的情景。 姚婉宁病情严重之后,柳氏再次去了一趟刑狱,找到了关在狱中的孙大夫: “照他所说,寻到了他藏于医铺中的药引。” 那医铺本来被官府的人上了锁、贴了封,可西城案件事发当晚,孙神医的药铺被不知名的人撬了。 虽说案件发生第二日便有人报了官,因孙神医也是涉及了西城杀人案的当事人之一,姚翝记得官府对于这件事十分重视,曾派人过去搜拿,却没有查出什么原因。 走访附近百姓,都说没听到有宵小砸铁链锁的声音。 再清点药铺钱财,没有发现遗失,此案便不了了之,也有人猜测是孙神医招摇撞骗,得罪了人,所以有人半夜撬锁报复。 姚翝当时也知道这个案件,还曾听姚守宁后来提了一句,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再听柳氏提起这事儿,便觉得过于巧合。 药铺锁被破坏,家产都被搬空了,里面空荡荡的一间房子,却偏偏还有一个药引,就被柳氏找到了。 他闭了闭眼睛,忍下心中的感受,再问: “这药引是什么东西?我记得这姓孙的大夫药铺锁被撬了之后,铺内应该空无一物了,这药引怎么会还留在铺中?” 说到这话,柳氏也觉得稀奇。 可惜那药引她已经使用了,此时没有办法给姚翝看,只能比了一个形容: “那药引装在一个黑色的皮盒子之内,纹路十分奇怪,药引约有这么大,”她伸出双手一合,圈出一个约鸡蛋大小的圆: “呈鹅黄色,有些似蜜腊,看上去十分有光泽。” 开始她还有些担忧这东西从未见过,不知孙神医是从何处取得。 但后面孙神医得知她取了此物之后,却十分笃定的道,这就是药引,天下独一无二的,能解姚婉宁之疾。 “他跟我说,只得药引还不够,他特地交待,需要我在昨晚的子夜时分,取白陵江的水,作为煎药之用。” 说完,柳氏就道: “你也看到了,那药不是骗人的,一碗药喝下之后,婉宁便疾病全消,能下地行走。” 她一直以为孙神医就是骗子,可此时看来,孙神医并没有骗她,姚婉宁是真的病好了。 柳氏说道: “今日婉宁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姚翝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从理智上来说,他相信柳氏所说的话,虽说孙神医此人疑点重重,但姚婉宁病愈是不争的事实,柳氏在当日女儿病危的情况下,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病急乱投医完全是可以想像的。 但从直觉上,他意识到姚守宁说的话应验了。 无论是当日她说看到西城案件的死者张樵身上有黑气钻出,陆执、孙大夫的神色不对,还是后来柳氏遇上孙神医那日,她情绪激动,感到不安,继而今日看到姚婉宁额头的红痣,说出妖邪‘烙印’、白陵江等,都与柳氏所说吻合。 他不愿意相信真有妖邪,因为那事关他女儿的性命,可却又无法解释姚守宁所见、所说。 同时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血红小痣确实诡异,他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偷偷找个青峰观的道士来家中看看,却听柳氏道: “说来我也有些内疚。” 她叹了口气: “当日我脾气急躁,见婉宁喝了药迟迟不好,又回想当日孙神医看病马虎,疑心他只是想骗钱,便生了想打砸医铺的心。” 若非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至于使姚翝找地痞闹事,想要揭穿孙神医真面目。 “如果没有这桩事,说不定当日也不会使妙真、庆春的马受惊,冲撞人群,引发张樵发疯,再令世子背上人命官司……” 这些事情如果都没发生,刘大自然死亡,已经埋骨他乡,民不举、官不究,将来大不了赔些银钱给他家里人,相信此事便悄无声息的掩过了。 哪知就是因为这些巧合,使得刘大死不冥目,最终被挖出尸身检验,自己一双侄儿女被抓入牢中,她眼里涌出泪光: “现在你也因找地痞闹事,可能要被刑狱司抓拿……” 偏偏这个时候,她又发现孙神医恐怕并不是真正的庸医,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 想到这里,柳氏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煎熬,低头以手捂面,肩膀一颤一抖。 她回忆往事,是既伤心又后悔,但听在姚翝耳里,却又觉得既惊且骇。 经柳氏这样一说,姚翝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脉路。 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事情恐怕是有人冲着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陆执布局,兴许是朝中党争想要向陆家下手。 可此时他再一理,却又觉得事情仿佛是冲着姚家来的。 无论是孙神医的出现,还是后来药铺被‘人’打开,柳氏拿药引等举动,都像是给姚家布的一个局,要引柳氏入套的。 姚翝的内心处迅速将自己所有得知的线索串连到了一起:小柳氏去世之后,苏妙真姐弟奔赴神都,中途刘大死亡,却有妖邪之力蒙蔽了苏妙真二人的感知,且领着姐弟直奔神都而来。 苏妙真的口供与韩庄人的说词之中,有两日的时间差。 她坚称自己只在韩庄留了三日,而韩庄的人则声称她因为刘大生病,则留了五日。 当时姚翝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在一想,这两日的时间差距中,使她恰巧受不知名力量引入神都的那天,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也远道而归,双方恰好撞到了一起。 之后孙神医的药馆在闹事,苏妙真的马车则是冲撞了过去,引发了张樵疯疾。 可奇怪的是,姚翝在此案件之后,走访过张樵左邻右舍,众人都说他之前有些贪小便宜,且十分胆小畏事,好看热闹,留守着家中祖屋过日子,没什么大出息。 但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出息的普通人,最后突然发疯砍人,且悍不畏死的撞到了陆执的长剑之下,作了剑下亡魂。 这些情况实在很匪夷所思,但若是有妖邪混淆其中,那么一切便有了解释。 附身于张樵体内的那妖邪有备而来,一面是要对付将军府,一面则是要冲着姚家下手的。 姚翝想到此处,闭了闭眼睛。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蛇皮 真是奇怪,将军府位高权重,长公主更是拥有私兵,令皇帝都忌惮无比,妖邪要冲陆执下手,姚翝倒也可以理解。 但姚家有什么? 自己只是神都城中一个区区六品指挥使,长子姚若筠常年读书,还未入仕,只算一介白身。 姚婉宁生有先天之疾,缠绵病榻,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妖邪之力如此大费周折的冲她下手呢? 种种疑惑困缠于姚翝心中,他已经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以及如何利用自己如今手中的线索,获取助力,借势解决姚家的麻烦以及姚婉宁的危机。 而另一边,柳氏还在说话: “我在想,能不能使个方儿,将这孙神医,救出刑狱司呢?” 柳氏为人不坏,当时冲动犯了错,此时发现自己误会了别人,害别人蹲了大狱,家产充公,便有心想要弥补。 “不可!” 姚翝却越听越是心惊,连忙一声大喝: “这件事我要好好的查询一番。这姓孙的医者究竟哪里来的药引,我也要查清楚。” 莫名其妙就入神都,再来就是送出的这味神药,听柳氏形容,便知非凡物,却在医馆空门大开的情况下仍没能被人拿走,仿佛专为她特地准备的。 “这姓孙的大夫,来历我也要盘查清楚!” 一开始他心虚自己找人闹事,再加上从案子明面上看,孙神医与此事无关,他便将案件的重点放在了张樵、刘大的身上,倒将这姓孙的忽略了。 姚翝神色十分严肃,将所有线索串连之后,许多答案浮出水面,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为何会是针对姚家做这样大一个局。 他喊声一落,柳氏怔了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外头有声音传来: “爹,您可能查不到了。” 说话的正是姚若筠! 他大步进了庭院,身后跟了六奇以及两个带刀的官府差役,脸色有些难看: “他们说,那姓孙的大夫已经死了。” “什么?” 姚翝一下站起身来,力量大得将桌子都撞歪了。 桌上摆的茶盏撞动,发出‘哐哐’声响。 两个衙门的差役上前,姚翝认出来都是昔日兵马司的自己弟兄。 “我刚从婉宁屋中出来,就听到府里守门的人回话,说是有官差来了。” 姚若筠虽然不知道父母之前说了什么,不过他既然特地提到了‘孙大夫’的存在,说不准这两人的来意就是跟那姓孙的有关的。 果不其然,他接着说道: “他们说是来寻爹你的,我便问了一下。” 说到这里,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两位差役来说。 二人有些尴尬,冲着姚翝握手作揖: “大人,实在对不住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其中一人说完,另一人便接话道: “昨夜刑狱司的孙大夫死了,他临死之前举报大人您指使地痞闹事,有意要陷害他,为的就是想要暗算世子……” “什么?” 一旁的柳氏听闻此话,脸色大变: “孙神医怎么会……”她一开始本来想说孙神医怎么会死了,继而反应过来,又吃了一惊:“这么说?” 明明她昨日才去见过他,当时他还好端端的,看起来十分精神,不像是会突然暴亡的样子。 更何况在此之前,这孙大夫半分没提过往恩怨,完全看不出来他对姚家心怀恶念。 可这会儿两位差役说的话,却是要害姚家性命的。 姚翝找地痞闹事虽说有罪,但罪却不大,最多吃些苦头,却应该无性命之忧。 不过案件一旦涉及谋害世子,那么问题便大了。 柳氏想起孙神医救了自己女儿性命,有些不信: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怀疑是刑狱司有人看不顺眼姚翝,故意编了个方儿害死孙神医,再栽赃陷害姚家,想要姚家人的性命罢了。 两名差役神色尴尬,说道: “这位孙大夫说出了当日闹事三人的身份,那日巡逻的两位弟兄已经被带走,闹事的麻三等几人此时都在刑狱司的大牢之中。” 也就是说,刑狱司早就已经有所准备,直至此时来拿姚翝,令他无法逃避。 刑狱司一出手,几乎将姚翝的后路切断了。 对于自己入狱一事,姚翝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才刚从姚守宁口中得知线索,推断出案件原委,却又立即要被带入刑狱司,落入楚家手中,仿佛有意要令他有口难言一般,让他心中一沉。 “大人,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柳氏有些着急,还欲说话,姚翝则是一举手,将她未来得及说的话止住: “你们先出外等我片刻,我与内人、长子交待几句家中琐事,便即刻跟你们走。” 他以往在兵马司人缘不错,众人也并不相信他真的谋害世子,猜测他可能是得罪了人,遭人整了,对他也十分同情。 此时见他好说话,便也不愿为难,相互看了一眼,都接连点头,忙退出了庭外去门口等候。 等他们一退出去,柳氏正心中惶惶不安之际,却见姚翝十分冷静沉着: “你将那姓孙的装药引的药盒给我拿来,我要好好瞧瞧。”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关心自己下场,也不怕自己即将要进刑狱司,能不能保得住性命,却偏偏提起了孙神医的药盒。 柳氏心生疑惑,却又见丈夫神色严肃,不像是与她开玩笑的样子,虽说不明白他这样说的原因,但她仍是点了点头。 还未转身,便恰巧见曹嬷嬷从后方打了帘子出来,犹豫的唤了一声: “太太?” 她先前与逢春避了出去,留了空间给这对夫妻聊天,中途看到了姚若筠领了两个官差进来,便心中感到不安,又有侧房进屋,绕到了后头,直到两个官差被暂时打发,才出来唤了柳氏一声。 从曹嬷嬷的表情看,她应该也听到了姚翝刚刚说的话。 柳氏只觉得又累又不安,冲曹嬷嬷点了下头,有气无力的道: “老爷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去将那东西拿出来。” 曹嬷嬷看她脸色不好看,忙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这桩事情是她与柳氏同时办的,最后那药盒也没有扔,是由她小心存放着,此时自然知道去哪里取。 柳氏坐回椅子上,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是不是你也觉得,婉宁这药有问题?” 姚翝看了她一眼,她神情说不出的疲惫,昨夜忙了一宿,她守着大女儿,应该是没有睡的。 此时眼睛下方全是青影,额角乌青,有气无力的说着话,看起来少了以往的强势,增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我不好说。”姚翝有些艰难的开口。 他不愿骗柳氏。 如果孙神医真有问题,那么柳氏的举动,无疑确实害了姚婉宁,正如他跟姚守宁所说,这个世界上,若说谁最爱姚婉宁,无疑就是柳氏。 要是知道她爱女心切导致姚婉宁出事,柳氏是最受伤害,也最不可能原谅自己的人。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柳氏有些茫然的开口,姚翝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听到后屋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太太……” 曹嬷嬷跌跌撞撞的出来,逢春替她打起珠帘,她迈过门坎冲入堂屋,手中捧了一方软巾,里面裹了什么东西,她慌慌张张的道: “那,那药盒不见了。” 她的到来打断了柳氏与姚翝正在说的话,柳氏听清楚了她的喊话,有些吃惊的起身: “怎么会不见了?” “我也不清楚。” 曹嬷嬷说道: “当日我们取了药引回来之后,我便将药引一直锁在内室厢房的紫檀木柜内。” 那柜子是当日柳氏的嫁妆之一,平日就装一些柳氏贵重之物在内。 “自昨晚取了水回来后,我亲自将那药引拿出来,当时将空盒子又装了进去。” 因孙神医说得此药引十分珍贵,曹嬷嬷连盒子也不敢随意乱扔,取了药引之后便将那盒子再锁入柜中,以防姚婉宁若吃了药不见好,还要去问孙神医好歹的。 “当时您也亲眼瞧见了,我上了锁,钥匙一直随身携带,从没有丢失。” 姚家人口简单,内院下人也不多,出入柳氏房中的,除了姚翝以及儿女之外,只有逢春与曹嬷嬷这两个亲近之人,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刚刚姑爷说要看那药盒,我才去取,哪知,哪知……” 曹嬷嬷因太过激动,连对姚翝当年的称呼都喊出来了,说话都有些口吃: “哪知我打开柜子一看,却发现那盒子竟不翼而飞。” 包着盒子的锦缎倒是还在,但里面的黑色盒子不见了,仅留下了一段十分古怪的黑色软皮。 “您瞧瞧,就剩了这个包在里面。” 说完,她将东西递了过来。 姚翝就着她摊出来的双手,也看清了被包在那缎布里面的东西,是一块约碗口大小的黑皮。 他神色凝重,不等柳氏伸手去取,便率先大步上前,将曹嬷嬷手中捧着的东西一并抓进了自己掌心。 将那外层包裹的绵缎丢掉之后,姚翝把那碗口大的黑皮抓进掌心。 那皮颇细,入手阴凉,细看之下像是有古怪的鳞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令人望之略感不适。 “你确定就是用这帕子包着药引盒子的?” 他搓了搓,问了曹嬷嬷一句。 “十分确定!” 曹嬷嬷很是肯定的点头: “紫檀箱子里装不了多少东西,除了衣物、首饰,便是房契、银钱等。” 她专门清理了一角出来放这药引盒,特地用缎布包裹,不可能离奇消失。 一旁逢春听到此处,脸色煞白,连忙摆手: “不是我,我没有翻过太太的箱子。” 姚翝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怪你。” 他又问曹嬷嬷: “钥匙可曾丢失?” “没有!”曹嬷嬷赌咒发誓,“从事情办完之后,钥匙一直挂在我的身上。” “钥匙不曾丢失,家里又没遭贼,那药引盒自然也不可能凭白消失。” 姚翝这话音一落,柳氏便急道: “可是……” “这个东西不可能是自己人拿的。” 姚翝向妻子送出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不要着急,拿出办案时的敏锐,解释给她听: “家里都是自己人,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曹嬷嬷年纪大了,有时记忆不好,时间一长东西放失也有可能。 但从昨夜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曹嬷嬷不会记错的。 不是自己人拿的,钥匙也未遗失,自然不可能是家中进了贼。 再加上昨夜姚守宁睡在柳氏屋中,屋里人又多,若有贼进来,不可能没人发现。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贼进来,也不可能只拿一个无用的药引盒,而不拿钱财、首饰是不是?” 姚翝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众人都点了点头,曹嬷嬷也接口道: “除了药盒,我点了其他东西,都未遗失。” 她是柳氏十分信任的乳母,对柳氏的家底都十分清楚,紫檀木箱子中装了什么,她印象深刻。 发现药引盒子不见之后,她也很是慌张,深怕家中遭了贼,把所有东西都点了一遍,却发现仅有药盒遗失。 “既非自己人拿错,也非进贼,那你的意思……” 柳氏有些不安,也摸不清丈夫这话的意图,说到这里,顿了片刻,就听姚翝接着道: “药盒并没有遗失,它就在这里。” “没有遗失?” 柳氏一脸迷糊,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姚翝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去看曹嬷嬷,却见乳母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就是药盒。” 姚翝十分笃定的看着妻子说道。 “什么?”柳氏听了他这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断然反驳: “这不可能!”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有两种可能。”他看着妻子,“一是此事有鬼,恐怕有妖邪作祟,使药盒变成了这张黑皮。” 他一提‘妖邪’二字,便犯了柳氏忌讳,见柳氏双眉一皱,正欲发火,他连忙又道: “二嘛,就是你跟曹嬷嬷都记错了,包药引的本来就是这张黑皮,不是什么药盒子。” 姚翝深知妻子性情,知道自己若是强调有妖孽作怪,她肯定不信。 此时他只一口咬定妻子记错了,她说不准反而怀疑其中有邪异。 “不可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雨来 果不其然,柳氏又断然否认: “若我一人看错也就罢了,嬷嬷与我一道,总不可能也看错吧?” 她看了曹嬷嬷一点,曹嬷嬷满脸不安,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柳氏说的对。 “装药引的,就是一个黑色盒子,外表有异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柳氏十分笃定,自己绝不可能记错。 姚翝有些无奈: “如果你没记错,那这事儿便有些邪门儿。” 这一回他再说这话时,柳氏虽然仍有不快,却并没有反驳了,显然她也认为这事儿有些古怪。 她越想越是觉得不对,想要去拿姚翝手中的那张黑皮看一看。 姚翝有些担忧,犹豫了片刻,又想到这东西早就落到了她们手上沾过了,自己再防也是无济于事,便将这东西往柳氏手中递了过去。 “纹色来说,倒有些相像。” 柳氏接过那块黑皮,凑近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越看越觉得古怪: “但当时明明是一个盒子,怎么就变成了一块黑皮?” “依我看,有些像蛇蜕。” 姚翝冷笑了一声,突然想到定国神武大将军府前些日子闹了蛇,又回忆起女儿说过,张樵死时,身上钻出两股邪气,世子、孙神医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对劲儿。 如今看来,何止不对劲儿,恐怕就是那蛇妖附体,令得两人同时中邪! “蛇?” 柳氏身体一震,怔了一怔,显然也想到了将军府中发生的事儿,但半晌之后,她嘀咕道: “着实巧了些。” 这不止是巧,完全就是冲着姚家而来,仿佛知道姚家有个病重的女儿,早早设下的陷阱。 事到如今,姚翝对姚守宁的话已经没有了怀疑,但他心中却因为了解越多,而隐忧越深。 如今姚家大难当头之时,大女儿中了妖邪‘烙印’,小女儿则又阴差阳错能‘看’到邪异之事。 偏偏这个时候,他因为人命官司,而即将被抓捕入刑狱,留家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此时将他引离姚家,分明是要让姚家无人,以使妖邪方便下手,若他没有猜错,说不准他入狱之后,姚家会有大事发生。 姚翝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憋屈,咬紧了牙关: “若是让我逮到是谁敢暗算我家,我可不会管对方是人是妖是鬼!” “这个世界上,哪来的精怪妖鬼。” 柳氏虽说是觉得这事儿十分邪异,但多年固执己见,又哪里肯轻易接受有妖鬼的存在,推翻自己以往认知: “说不准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调换了此物,想要吓唬我们罢了……” 她想着这事儿也有些心烦,不过与这件事情相比,姚翝即将被拿入刑狱司才是大事,她将那皮一收,想起官差就在外等候,不由又开始担忧了: “你与刑狱司的人本来就不合,前些日子又言语之间顶撞了那楚家人,如今进了刑狱……” 姚翝知她性格,明白她固执异常,也不在这妖怪一事上与她争执。 如今自己入狱在即,几时出来还未可知,幸亏长子姚若筠在家中,稍后与他交待一声,让他多盯着家里。 同时他也得请衙门的兄弟们帮个忙,时常多来姚家附近巡逻,若有不对劲儿,至少家中柳氏等人也不至于出事。 他心里想着事,一面还应付柳氏: “别急。我这一趟进去,刑狱的人未必顾得上我的,岳父那边若收到消息,一旦入神都,救我出来是迟早的事。” 对于柳并山的能力,姚翝似是十分笃定,柳氏心中都不敢保证,他却似说得十分肯定。 她心中还有疑惑,外面两个差役已经探头来看,似是无声的催促。 姚翝招手示意姚若筠陪同他出门,一面示意柳氏不要忧心。 他镇定自如的态度无疑也令柳氏安心不少,姚若筠心生疑惑,却仍是随同父亲出门。 “稍后你回去,将你母亲手里的那块黑皮找个借口拿走,小心的藏起。” 父子俩一出大门,姚翝便靠近儿子小声的交待: “这东西十分邪门,可能是跟婉宁的病有关系。” 听到‘邪门’二字,姚若筠瞳孔一缩,却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那姓孙的大夫之死有问题,当日世子杀人时,他就在旁边,事后将军府闹蛇,这黑皮我瞧着像蛇蜕,两者之间可能有关系。” 姚翝飞快的将自己的一些猜测尽可能的在短时间内说完,末了又道: “你娘性情固执,不信鬼邪,有些事情你若发现不对劲儿,先不忙和她说,而是有两个方法,一是去青峰观花银子请几位道士到家里做场法事,事后就跟你娘说是我交待的。” 他大步往前,嘴里还不停歇的交待: “二是找拿了蛇蜕,前去求助将军府,将我先前说的这番猜测与将军府的人说,向他们求救。” 无论是孙神医还是这蛇蜕,显然与陆执发疯一事脱不了干系,一旦看到这张蛇皮,涉及陆执,将军府的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说完这话,两个差役已经等在了门口,姚若筠内心还有不少疑问,但见此情景,便也没有出声。 “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姚翝问了一声,姚若筠就点了点头,答道: “记住了。” 他松了一大口气,接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家里交给你了!” 姚若筠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仿佛接下了什么重任,又应了一声。 而姚翝心里却在想,儿子虽说已经将近二十,但实在瘦弱,不知能不能顶住这一切。 待此间事了之后,姚家若能平安渡过此劫,他还是应该好好训练一番姚若筠,以免他只知读书,却荒废了自己的身体。 …… 孙神医已死、姚翝被刑狱司带走的两条消息直到晌午时分才传进了姚守宁的耳朵里,她初时听到的时候险些跳了起来,正想要去正院寻找柳氏,但脚步刚一迈出,又停住了。 姚翝被抓一事,姚家人早就已经心中有底了,这个时候去寻找到柳氏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何况听到姚翝被刑狱司抓走之后,她虽说有些害怕,却并没有不妙的预感,总感觉父亲出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反倒是姚婉宁的情况比较危急。 早上还艳阳高照,到了晌午之后,便开始阴云密集。 到了冬季之后,白天好似特别的短,但今日好像夜晚又来得格外的迅速,仿佛有人扯了一块灰色的布帛,盖在了神都的上空。 几乎是不多会儿功夫,那白天便一点一点被吞噬。 夜晚来临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府中男主人被抓走的缘故,整个姚家显得异常冷清,就连平时开朗的冬葵都像是受到了阴郁天气的影响,罕见的显得有些沉默。 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阴森感在无声的蔓延传递着。 今日因天色黑得早,姚守宁总觉得坐立难安,屋里的灯光在这黑暗之中都显得有些暗淡,她往窗外看去,一会儿功夫,夜幕漆黑如墨,目光难以穿透,她总觉得其中像是隐藏着一头欲择人而噬的怪兽。 主仆两人都没有说话,反倒显得更加静谧。 在这种极度的安静中,仿佛有若隐若无的水滴声在姚守宁的耳畔响起。 她终于坐不住,提议先去柳氏屋中。 冬葵其实是早就已经坐不住了,平时没觉得屋子冷清,可今日因为姚守宁不发一语,令她感觉时间份外难熬。 一听姚守宁要去柳氏院里,她欢快的答应了,连忙去准备灯笼。 两人锁了屋门出了庭院,寒意一下包围上来,冬葵一面发抖,一面提醒着: “今天怎么这么冷?好像家里也特别黑,小姐,您小心一点儿,别撞到了东西。” 姚守宁总觉得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自己,她谨慎的走在冬葵后面,同时转头往四周望去。 正如冬葵所说,今晚夜色格外的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半空中缠绕着厚厚的云雾,将月光牢牢挡住,府里许多地方没点灯笼,只有冬葵手上提着的那盏灯发出微弱的光明。 她目光望去,总觉得四周灰蒙蒙的,好像笼罩了一层若隐似无的雾气。 “冬葵,你将灯提高一些。” ‘砰砰砰’的心跳声里,姚守宁听到了‘汩汩’的溪流声,危机仿佛在无形之中逐渐降临。 不安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被放大,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她与冬葵二人走路时的衣物摩挲以及脚步落下时的声响,越是刻意收敛,越显得清晰刺耳。 就在这时,姚守宁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清甜又脆生生的,仿佛沉闷的氛围之中注入的一丝新鲜的活力,令得本来感到有些无形压力的冬葵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大声的应了一句: “嗳!” 话音一落,她便抬了一下手臂,但这一抬之下,那小灯笼手杆一滑,冬葵‘哎哟’了一声,险些将灯笼落地。 但她反应极快,动作也灵敏,在灯笼刚一滑落的刹那,另一只手一捞,便将灯笼接在了手里。 灯晃了两下,里面的桐油洒出了一些,灯芯闪了数下,幸好并没有熄。 周围先是暗了片刻,紧接着又重新恢复光明。 冬葵长呼了口气,说了一声: “好险,可能是我手出汗多了。” 这可能不是汗! 姚守宁刚想到此处,冬葵已经照她先前所说,将灯举了起来。 只见灯光之下,四周漂浮着薄薄的水雾气,几乎将整个姚家笼罩在内。 “好大的雾!” 冬葵也看到了空气中漂荡的水雾,发出惊呼之声。 雾气实在太大,几乎蒙蔽了人的眼睛,难怪放眼望去几乎像是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先前冬葵还以为今夜黑得格外早的原因。 姚守宁顺手摸了一下走廊下的木柱,摸到的却是满手湿润。 附集的水珠被她一抹,迅速汇聚成流,无声的顺着木柱往下流。 她想到梦里的场景,越发有些不安,催促着冬葵走快一些,决定先去柳氏屋中,吃了晚饭之后今晚去姚婉宁房里。 冬葵自己也有些害怕,不知为何,今晚雾大,周围静悄悄的,她有一种毛毛的感觉,此时不用姚守宁一催,她就已经加快了脚步。 好在周围虽黑也静,但接下来的路两人走得也十分顺畅,并没有出什么事。 主仆二人来到柳氏屋中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柳氏房门口点着的灯笼,雾气好像止步于此,灯光驱散黑暗,将四周照亮了些。 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刚到屋门口,便见到了守在大堂门前的逢春。 “二小姐来啦。” 她招呼了一句,冬葵忙着熄灯笼,逢春上前替姚守宁脱斗蓬,一靠近后,不由怔了一怔,有些纳闷: “外面是下雨了吗?” “什么下雨?” 姚守宁有些迷糊,问了一声,逢春就连忙转身去取架上的帕子: “二小姐的头发都湿了。”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伸手一摸自己头发,果然摸了满手的湿濡。 发梢上的水珠仿佛满载枝头的硕果,一抹之下顺着她掌心‘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冷得蚀骨锥心。 逢春递了帕子过来,姚守宁擦了擦头脸,头发便像是刚洗过一般,紧贴在一起。 ‘哗啦啦——’ 梦里的水流声响又在她耳旁响了起来,姚守宁已经可以分辨出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 她挤出笑意,忍下心中的不安,极力忽视水流声的影响,回答逢春道: “今夜雾很大。” “非常大!” 一旁冬葵听到此处,也接了一句嘴: “我们过来时,险些连路都看不清了。” 见她二人这样说,逢春也觉得有些诧异,探头出去看,末了有些吃惊: “我是看到先前有些雾,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大。” 几人说了些闲话,冬葵也接了逢春再递来的手帕擦脸和手,屋后便见曹嬷嬷打了帘子露脸出来,招手示意众人快些进去。 屋中烧了碳,倒驱散了满室寒意。 令姚守宁有些惊讶的,除了姚若筠也在柳氏房中之外,姚婉宁竟然也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做准备 “姐姐?” 这些年来,姚婉宁因为病重,一日三餐几乎都是有单独的小厨房额外供应饭食,从不在柳氏院中同众人一起。 没料到今日她竟然过来了,倒是稀罕得很。 “没想到吧?” 柳氏面带笑容,看了小女儿一眼: “你姐姐如今病愈了,也能自己走动过来一起吃饭。” 这可是姚家难得的团圆饭,往年纵然是过年过节,也未必有这样的光景。 柳氏有些遗憾道: “就是你爹不在家,否则倒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提到姚翝,神色有些暗淡,但大女儿能独自行走又令她十分开心,想起早晨与姚守宁的争执,她略显得意: “我说你姐姐喝了药后病愈了,你还不信,娘没骗你吧?” “……” 姚守宁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的脸上。 她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肤色还残留着久病多年的苍白,但整个人已经脱去了病气,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微笑着看自己的妹妹: “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姚守宁目光落到了她眉心处,那里一颗朱红小痣,此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一股青幽幽的水气像是萦绕在她身侧,周围的人包括姚婉宁自己,却像是半分都没有察觉。 就在姚守宁的盯视之下,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红痣开始迅速转动,并且像是越转越大。 顷刻之间,从绿豆大小,化为花生大小,并疾速扩大,涨成约鸡蛋一般,在她惊骇异常之时,‘轰’的爆裂! 一旦那红痣爆炸,大股红雾‘砰’的从痣中飞溅开来,将整个房间染为诡异的猩红色泽。 在姚守宁的‘眼’中,姚婉宁此时通身披红,身上的衣裙也被染成血般的颜色,她仍是双手交叠坐在那里,爆溅开来的红霞凝结为一顶诡异的血珠凤冠,笼罩在她头顶处,将她半张脸罩在血光之内。 面色惨白的姚婉宁仿佛僵硬的提线木偶,刹时失去了活力,仿佛一个待嫁新娘,坐在那里,等着未来的夫婿上门。 耳旁唢呐、锣鼓声响起,妖群的尖细高呼声又传入姚守宁的耳中: “新娘子在哪里?” “河神要来啦——” “河神大人马上就要来接他的新娘了——” …… “守宁?守宁!” 姚守宁的意识正沉浸于幻境之中,却听得柳氏突然提高音量的不快喊声,震得她一个激灵。 精怪的声音被压下,眼前的血色红雾‘嗖’的扭曲着消退。 柳氏伸手拍了小女儿的肩膀一下,皱了皱眉: “发什么愣?你姐姐正跟你说话呢?” 姚守宁想到梦中那个抓自己的精怪,吓得浑身一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手将柳氏拍过来的手一把抓住,力量大得惊人。 “娘?” 那只手入手圆润,并不是她梦中细而毛茸茸的可怕触感,姚守宁定睛一看,自己抓住的是母亲,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原来是你。” “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不是我还能是谁!” 柳氏被她掐得有些痛,拍了她手一下: “你怎么这么大力?” 姚守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她掐住,连忙松开了手,再看姚守宁时,她仍是先前的坐姿,却没有再笑,像是对她的反应有些怔愣。 “大哥。” 她有些无精打彩的看了姚若筠一眼,又往姚婉宁走了过去: “今天我要靠着姐姐坐。” 近来她的脾气似是有些不对劲儿,仿佛心中装了事。 姚婉宁看得出来她情绪不佳,想起今日白天时她和母亲的争执,再想到她刚刚看自己的眼神,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出声,只是主动拉了凳子,方便她坐到自己身侧。 曹嬷嬷见一家人坐好,连忙往厨房而去。 饭菜已经早就准备妥当了,因庆祝姚婉宁病愈,曹嬷嬷与厨房的人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 但不知为何,姚守宁总因先前那一场幻境而对这丰盛的晚餐感到有些胆颤心惊,也没什么胃口。 柳氏本来因为姚翝被刑狱司的人带走而不安,但姚婉宁的到来又冲淡了她内心的忧愁,令她心情好了几分。 再加上三个孩子都陪在身边,纵然家中还有一些烦恼没有解决,但也令柳氏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晚膳时倒是多吃了一些。 饭后众人坐了一阵说话,聊的无非都是姚婉宁病这些年的事,坐了一会儿,姚婉宁便显出几分萎靡之色,精神似是有些不济。 柳氏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心疼,就想送大女儿回屋,吩咐姚若筠送小女儿回去。 姚若筠想着白天时姚翝的吩咐,摇了摇头: “天黑了,娘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不如您留在房中早些歇息,我送两个妹妹回房就是。” 他年纪虽轻,但行事向来稳妥,柳氏确实也有些疲惫,昨夜几乎没有睡好,这会儿听了此话,倒没有逞强。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姚守宁出声道: “大哥不用跑两趟了,今晚我想留在姐姐房中,跟姐姐一起睡。” 她这话一说出口,柳氏便怔了一怔。 “你这孩子,最近是怎么回事?” 昨夜非要缠着睡在正房之中,今晚又突发奇想,要跟姚婉宁回房一起睡。 “你姐姐屋中可没多余的床铺,她病又刚好,你不要缠她,还是回自己屋里去睡吧。” 柳氏话一说完,姚守宁就摇了摇头: “姐姐好不容易病愈,我有很多悄悄话想跟她说,今天晚上我就想跟姐姐睡。” 她听了姚翝的劝告,本不欲跟娘亲顶嘴,可她想起先前的幻境,再想到外面越来越得的大雾,心中十分不安,不敢离开姚婉宁身侧。 家里知情的父亲被刑狱司带走,大哥一是不知内情,二是他年纪不大,还未见过神鬼,恐怕贸然和他提起,说不定会将他吓得不轻。 母亲既然不信鬼神,自己若与她说了,也只是自讨没趣。 相比之下,见识过神鬼厉害之处,又有预知力量的姚守宁是最适合保护姚婉宁的人。 她不知道这个预知之中提醒她的‘河神’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不过当日在将军府时,她的鲜血既能将陆执唤醒,想必对于邪祟也是有一定克制作用的。 姚守宁心中惴惴不安,面对未知的危险,她其实也十分害怕。 但坐在她身旁的,是柔弱的姐姐,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那丝恐惧又逐渐被她按捺了下去。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应该要保护自己的家人! “你……” 柳氏见她‘冥顽不灵’,心中本来有些不大高兴,但见她樱唇紧抿,神色间有些紧张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她似是多有忽视,苏妙真姐弟二人来了之后,分薄了她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关注力。 近来斥责了她多次,今日白天还争了几句。 她闹着要跟人睡,毕竟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缺少关注而已。 想到此处,柳氏心中又微微一软,索性放柔了音调: “守宁不要闹了,今夜你若不想回去,不如就在娘这里,娘陪你睡好了。” 她已经再三妥协,哪知姚守宁却十分执拧,伸手将姚婉宁一抱,整个柔若无骨的身躯都贴了上去: “不,今晚我只跟姐姐睡。” “你!” 柳氏这下脸色沉了下去,内心躁脾气终于压抑不住,正欲发火,姚婉宁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出声打圆场: “娘,就让守宁陪我睡就是了。” “可是……”柳氏刚一出声,便见大女儿又低头伸手掩唇,无声的打了个呵欠。 不知是不是久病多时,哪怕病愈,精神也有些不济。 她白天时倒没什么,入夜之时便困得很,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酸涩异常,有些难以支撑下去: “我平时陪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现在病好些了,她想陪我睡,就让她陪我吧。” 姚婉宁就是柳氏的眼珠子,她都开口说情了,柳氏自然不忍驳她面子。 又见她困顿异常,哪里忍心久留她在此处与姚守宁争执。 “算了算了,你既然这样说了,便依你们就是。” 柳氏一应承,姚守宁算是松了口气。 姚若筠在一旁本来也没说话,此时见母亲、妹妹们达成了共识,便要送他们回去。 “娘,您房中还有没有外祖父留下的字画之类的?” 几人刚站起身,姚守宁突然开口又问了柳氏一句: “最好是外祖父交待,要您好好保管的那一种。” 今夜定会有大事发生,她虽说已经做好了到时要以血保护姐姐的准备,但又害怕仅只靠自己的血并不能将那‘河神’驱退,便想起了柳并舟来。 他写的字有神异,当日送去陆执房中时,她曾亲眼看到那些字阻了妖邪片刻。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心中又有些后悔。 虽说有些对不起陆执,但若早知有今日,当初她必不会舍得将外祖父留下来的字画给陆执送去。 现今只寄望于家中还有柳并舟留下的字画,先撑过这一夜之后,明日再想法子,看能不能找到驱赶神鬼的道士上门。 “字画倒是有一些,但你外祖父特意交待过的,就仅只是那一副而已。” 柳氏还对姚守宁死死要缠着大女儿不放感到有些不快,此时听她还不肯走,又啰啰嗦嗦索要字画,心中更是不满意: “你姐姐困了,久病初愈,你要跟她一起睡,就赶紧回房,不要磨磨蹭蹭。” “我拿了字画就走。” 姚守宁也不想磨蹭,又连忙问: “外祖父的字画都在哪里?” 柳氏不明白她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仍执意要字画,心中又是无语又是无奈,却见姚婉宁也愿意纵容着她,便没好气的道: “那副他特意交待过的字画,不正在你的手中吗?至于其他的,都锁在我的柜子里。” “嬷嬷能不能找出来,送到我姐姐房里?” 姚守宁也不是不懂事,她回头看了姚婉宁一眼,见姐姐确实困得厉害,不停伸手揉眼睛,也不忍心再耽搁下去。 她也不敢在这会儿和姚婉宁分离,只好交待了曹嬷嬷寻找出来,送入姚婉宁房中。 曹嬷嬷有些呆愣,看了柳氏一眼,又看了看姚守宁: “今夜就要吗?明日再找行不行?” “我今晚就要,想要看看外祖父的字。”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嬷嬷越快拿来越好。” 柳氏面沉如水,忍着心中的火气。 曹嬷嬷不敢再开口,深怕自己问的话会点爆柳氏脾气,当即点了点头: “那你们先回屋,回头我找到了,让逢春全部抱去。” 听了她的应允,姚守宁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笑了一声: “谢谢嬷嬷。” 说完这话之后,她这才挽了姚婉宁的手: “我扶姐姐。” 兄妹三人出了柳氏房门,外头的雾更大了。 门口的灯笼之上都沾了水气,冬葵那盏提来的小灯绸布都已经被浸湿,她一面提起来抖了抖,一面想去点火: “今晚真的奇怪,怎么这么大雾气。” 神都城临近白陵江,一般春夏之时的清晨,倒确实会有薄雾环绕,但入夜之后如此大雾气,实属冬葵记忆之中的头一回。 姚婉宁已经呵欠连天,意识昏昏沉沉,似站都站不稳了,困得厉害。 清元、白玉见她这副模样,深怕姚守宁扶不住她,主动将她接了过去。 她歪头靠在清元身上,眯着眼睛,像是这片刻功夫已经熟睡。 姚若筠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声: “没事吧?” “应该没事。” 清元说话的同时,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触手冰凉,并不像以往一样高热不退。 姚婉宁的呼吸也畅顺,也不像是心悸之症犯了的样子,反倒此时像是以往自己困极后的情景。 “快些回去。” 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有些不安,催促了姚若筠一声。 他点了点头,觉得今夜两个妹妹都有些古怪,但又不明就里,最终猜测是不是因为姚翝被抓,使得二人忐忑不定。 那雾很大,冬葵在一旁嘀咕着桐油好像浸进了水雾,无论怎么点,总是不燃。 好在六奇及时提了灯笼过来,算是解了众人困境。 第一百三十章 说实话 姚家地方不大,柳氏屋中到姚婉宁的房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大家平日都走惯了,因此灯光虽说并不是很亮,一行人仍是摸着黑,顶着浓雾回了姚婉宁的屋子。 说来也怪,姚婉宁一回房中,那困倦感刹时消失了大半。 迈进了门坎之后,她睁了开眼,迷迷糊糊的清醒: “几时了?” 她竟像是这一路睡了一觉,浑然不记得回来的光景。 清元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姚守宁突然凑了过来: “姐姐醒了?” “守宁?” 姚婉宁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眼里带着迷惑,好一瞬间之后像是终于想起先前发生的一切,恍然大悟道: “今夜你陪我睡。” 姚守宁见她这模样,心中隐隐不安,却仍是点了点头: “今晚我陪姐姐睡。” 姚若筠送到门庭处便并没有进来,见姚婉宁醒后,他喊了姚守宁一声,打了招呼之后才转身欲走。 “大哥——” 姚守宁张了张嘴,也唤了姚若筠一声。 “什么事?”少年定足转身,神色平静,眼神带着疑惑,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大哥虽说性格老沉,可却不满二十,且他不信鬼神,平日又只会读书,不会舞刀弄枪。 若‘河神’一至,他也束手无策,又何必留他下来呢? 想到这里,姚守宁忍住心中的不安,摇了摇头: “没事。”她挤出笑容,勉强道: “今夜雾大夜深,大哥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姚若筠还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听她只是嘱咐自己,虽说觉得她语气有些怪异,但他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跟在六奇身后,那灯光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等他一走之后,姚守宁便紧紧的拉住了姚婉宁,神色像是有些紧张的样子。 “别担忧。” 姚婉宁有些好笑的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打趣了一句: “我又不会消失。”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令得姚守宁更加紧张。 清元、白玉二人忙着去准备换床铺、被褥,同时还要准备热水以供两位小姐洗漱,屋里便仅剩了姐妹二人以及冬葵。 一见人走了,姚守宁也不瞒姐姐,吩咐冬葵: “你跑快些,去小厨房替我拿把刀过来。” “拿刀?” 冬葵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姚婉宁也吃了一惊。 可惜这会儿姚守宁却没办法与冬葵详细解释,深怕把她吓住,只含糊不清道: “家里爹刚被刑狱的人带走,以往他任兵马司指挥使,我怕他得罪过闲人,所以拿把刀想护身。” 姚翝以往虽说也有办差不在家中的时候,但毕竟官职仍在,姚家所住之处也属于神都官员所聚居之地,寻常宵小不敢过来闹事。 但此时他一被抓,难保有人知道家中没有男人,便趁夜入门,做偷鸡摸狗之事。 她的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再加上冬葵平时听多了姚守宁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初时的惊讶之后倒也并不是十分抗拒。 再加上今夜气氛怪异,不知是不是姚翝被捉,整个姚家十分消沉的缘故,冬葵总觉得今晚家中格外压抑,若能拿把刀防身,夜里说不准睡得也更安生。 因此听话的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对了,你出去之时,找一下郑叔,让他夜里多注意这边一些。” 姚守宁想了想,还不保险,又添了句吩咐。 冬葵便点头应道: “我知道。” 说完,快步出去了。 等她一走,屋里便剩了姐妹二人。 姚婉宁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神情间带着几分打量,那双目光盯着姚守宁看,仿佛看进了她的心里。 “怎,怎么了?” 姚守宁被她一看,不免有些心虚,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姐姐虽说常年在病中,看似温柔没有脾气,可实则聪明内秀,她今夜举止反常,可能瞒姚婉宁不过的。 果不其然,她这话音一落,姚婉宁直接就问: “今日你说我额头的这颗痣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同时,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手指尖所抚之处平平整整,并没有摸到凸起的印痕,可白天姚守宁走后,她就看过镜子,确实眉心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颗血红小痣。 姚婉宁虽说病弱,但并非傻子,反倒心细如发,仅凭姚守宁今日的态度,便将一些原本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串连到了一起。 “清元、白玉之前没有注意到我这颗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娘也没有注意,你发现的更早了一些。” 她偏着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姚守宁,少女先前还眼神游移,似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听到她问起‘小痣’的时候,却身体抖了抖,脸上露出怔忡之色。 “我记得,西城案发那一日,你回家之后,过来看我时,就好像说过我额头看到了一颗小痣。” 姚婉宁抿了抿唇,突然说出这样一句令姚守宁意外的话语。 她看似闷不吭声,其实心思细腻,将一些小事牢记于心。 “姐姐还记得?” 姚守宁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看她。 “嗯。”姚婉宁点了点头,向她招了招手,看她毫不犹豫起身往自己走了过来,心里不由软得一塌糊涂。 “姐姐是不是已经猜出什么了?” 姚守宁伸手将姐姐胳膊一抱,也不想再瞒她了。 “前些日子,你跟娘闹了别扭之后,曾经问过我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妖邪。”姚婉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但说的这句话,便相当于间接回答妹妹的问题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姚守宁不是任性的人,今日却没有因为她病愈而欢喜,反倒在看到她这颗痣时,向柳氏发了火。 几天前,她来自己房中,当时莫名其妙提到她眉心有颗痣,手一碰到时,像是被烫到似的连忙往回缩。 当时姚婉宁不懂那种感觉,但今天姚守宁碰她眉心时,妹妹点她的那一下,她也像是被烙铁烫到,突然就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了。 可惜那会儿她看了一眼,只说眼花,清元、白玉二人也凑过来看了,都说没痣。 却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病情一好,那痣却出现,这些都不是巧合。 她平日身体不好,饱受疾病的折磨,两姐妹玩耍的时候不多,但血缘所带来的亲昵与牵连却是斩不断的。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便眼眶一热,用力的点了下头: “嗯。” 心中牵挂了一整天的事,此时在得到她确定的回复之后,反倒踏实了许多。 “你跟我说说,让我心里有个数。” 姚婉宁反手将妹妹身体抱住,姐妹两人相互依偎着,姚守宁被她抱在怀里,整理了一番心中的想法,从当日西城案件说起,提到陆执为救柳氏而杀人之后,那张樵体内涌出两股黑气,钻入孙神医及世子身体之中。 再到后来回家,看到了姐姐额头处像是痣浮现。 “当日表姐被刑狱司带走,娘在刑狱遇到孙神医,我便有不妙预感。” 姚守宁眼圈通红,说到昨夜风雷交加时,她觉得不安,赶往柳氏屋里想要缠她,却并没有将她缠住。 “我当时太困了——” 说到当时的情景,她又悔又难过,那眼泪无声的往外流。 她性格明媚活泼,生于官宦之家,年方十五六,少年不识愁。 却因西城案件,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像是受了不少挫折,竟大变样了。 “对不起,姐姐……” 她哭得有些打嗝,紧紧将姚婉宁抱住。 后悔与惧怕两种情绪在她内心交绞,从看到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血红小痣,所有不安与忐忑瞬间全爆发出来了。 她后悔昨夜自己太困,所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明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本该强打精神挽留柳氏,缠着她不让她外出。 又害怕姐姐中了妖邪烙印,与‘河神’有了牵扯,可能会遇到危险。 柳氏不理解她,偏执的不相信妖邪的存在,姚翝倒是相信了女儿的话,但却被刑狱司的人抓走。 偌大一个姚家,知情的人恐怕唯有她了。 姚守宁想要保护姐姐,所以今夜不顾一切,缠着要与她同睡,并吩咐冬葵拿刀,都是想要将姚婉宁守住。 少女眼泪流得又急又凶,道歉声听得姚婉宁心都痛了。 “不怪你,不怪你。” 她将妹妹抱住,想到姚守宁这些日子以来所承受的压力,不由将她抱得更紧了。 “你连着几日恶梦,好多天都没睡好,昨夜你只是相信娘,这又怎么能怪你呢?” 听到姚守宁自责的话,姚婉宁连忙安抚她。 但她的话一说出口,却令姚守宁哭得更凶。 她还不满十六,这些日子以来却承受了很多压力。 姚翝的话开解了她,给了她安全感,但此时姚婉宁的理解却是姚守宁更需要的,她这一哭,将这些天的所有她压力统统宣泄而出。 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开始轻轻的抽泣了,姚婉宁才轻轻的环住她,有节奏的微微摇着: “你别着急,也别自责。”她的声音温柔,“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的。” 她顿了顿: “娘也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太着急了。” 姚婉宁的病,已经成为柳氏的心结,更何况有心算无心,柳氏这样不信鬼神的人,又怎么会想到有妖邪会设了一个圈套,使她去钻呢? 若她知道,她不知道有多后悔,恐怕哭的比姚守宁还要伤心得多。 想到那样的情景,姚婉宁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 “更何况,就算知道药有问题,我也会喝的。” 姚守宁哭了一阵,只觉得头疼鼻塞之际,冷不妨听到姐姐说这话,惊得下意识的想起身看她。 却没想到姚婉宁低头下来,将脸颊贴住了她的头顶,喃喃的道: “守宁,守宁。” 她唤了妹妹的名字两声,低声的说: “你不知道,生病有多苦。” 她的这声轻叹,一下使姚守宁的挣扎动作僵住。 “我太想要健康了。” 她生来有疾,自小与药为伴,许多医理她都懂了。 十八年来,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因为心悸之症,她要克制喜怒哀乐。 有亲妹妹,却不能陪她玩耍,无论刮风下雨,亦或阳光明媚,她大部分的时光都被困锁在房间之内,与床榻为伍。 “我的房屋中,药味最浓。” 平常女孩家种花弄草的,柳氏怕她费神,也担忧花香、花粉会令她不适,不允许她摆弄。 绣工、读书也不能做太多,否则既伤眼精也伤神,末了又会使姚家请大夫,闹得鸡飞狗跳的。 到了每天的春冬时节,更是全家高度紧张的时候,城里的大夫请了一拨又一拨,这种情况不止对柳氏是种折磨,对她也是。 “我太想要健康了!” 她再叹这话时,那语气便比先前更加的深刻。 “想要跟你玩耍,想要不靠人搀扶便独自行走,想要晒着阳光,想要感受雪水的温度。”而这些,都是柳氏所不允许的。 姚婉宁温柔的抱着妹妹: “想跟全家人一起坐着吃饭,大家有说有笑,而不是我独自困在屋中,孤单单的喝着易消化的粥水。” 她太想要健康,所以哪怕知道柳氏拿来的药有问题,她也会吃的。 “就算是只能好好的很短时间,我也想要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姐姐……” 姚守宁被她的话震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没想到在姚婉宁心里,竟会藏了这么多的不快乐。 “所以你别怪自己,就算昨夜娘没有偷偷去拿药,就算我早知后果,她要跟我说,我也会想赌一赌。” 姚婉宁轻声的说着,姚守宁一时之间分不清她说的是真心话,亦或是想要安慰自己的。 但确实听姐姐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内心的自责一下被她安抚了许多。 “今夜若有危险,你不要管我,自己逃走。” 姚婉宁似是也有所感应,抱着她,轻声吩咐:“你要好好的。” “我不。”一听到此处,姚守宁不由挣脱了她的怀抱,坐了起来: “我要守护姐姐!” 她这话说得十分坚定,目光与姚婉宁对视,显示自己绝不退缩。 第一百三十一章 趁虚入 少女的眼睛、鼻尖泛红,那双瞳被泪水洗过,越发显得清透,但她的眼神却格外的坚定,使她一扫以往的天真无忧,多了几分坚毅、成熟。 若以往她是一株姚家细心呵护的幼苗,此时却在茁壮成长,试图想要长成一棵挣扎着想受风雨洗礼的小树。 姚婉宁怔了一怔,感受到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好!” 两姐妹说完了这些话,彼此又更亲近了许多。 就在这时,姚婉宁突然又叮嘱她: “这些事情,你不可以跟其他人说,包括娘在内。” 妖邪之说虽在大庆颇多记载,但很多都是传言,未必可信的。 她想到了镇魔司的存在,虽说病了多年,但也对镇魔司有一定了解的。 再加上事情涉及到了将军府,她害怕妹妹目睹的情况会为自己引来灾祸。 “我知道,爹也提醒过我,今夜跟你说过之后,将来我谁也不提了。” 姚守宁应了一声,姚婉宁就点了点头。 “对了,你为什么会找娘要外祖父的字画?” 她问到这里,姚守宁就想起一桩事情了: “我跟娘第一次去将军府时,娘准备的礼物中,有一份外祖父的手书。” 那份书画有神异,当时还将苏妙真刺激到了。 她怀疑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有问题,不过这个时候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和姐姐提到这个事。 一来是表姐身上的意识实在太恐怖了,身在江宁,却似是能掌控神都。 哪怕此时苏妙真被抓进刑狱,她却总觉得自己若是提到了这道意识的存在,都会被‘它’捕捉。 若是被‘它’知道自己能感应到‘它’的存在,她总觉得自己会有危险。 更何况表姐的事情之后她要慢慢再查,当务之急,是先将姚婉宁这一道难关过了再说。 ‘河神’的问题还没解释,姐姐眉心处的烙印迫在眉睫,没有必要再多生事端,令她烦心伤神了。 想到此处,姚守宁将苏妙真的事情略去不提,只提到柳并舟的字画十分神奇,能化笔画为神通。 当日就是因为她送了世子这副画,镇住了妖邪,保了他数日性命,使他哪怕是陷入沉睡,也没有受妖邪所害。 “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异之物。” 姚婉宁显然也没料到她所说的情景,又听说字画毁于将军府,一时之间既是有些遗憾,又是有些感叹。 “这就是你执意送世子画,最后被娘骂的那一次?”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姚守宁罕见与柳氏闹了别扭,哭唧唧的躲回房中。 “就是那一次。” 姚守宁点了点头。 姚婉宁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当时还以为她真的因为世子救母的举动而开了窍,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据娘所说,那字画是外祖父以多年修为所写成,她出嫁之时,外祖父殷切交待她,务必挂于屋中……” 姚守宁说到这里,顿了顿,去看姐姐: “姐姐,你说外祖父是不是有意如此吩咐?” 字画有神异之功,又能镇压妖邪,使邪物无法入侵,是不是柳并舟早窥探天机,所以才有此举动? 柳氏成婚之后,生一子两女,长子、幺女倒也罢了,次女出生之时,便有先天之疾。 以往姚守宁从来没有怀疑过姐姐的疾病,可此次见姐姐受妖邪烙印,又牵扯上‘河神’一事,才开始让姚守宁感觉姚婉宁的病恐怕不是先天之疾这么简单的。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病并非先天之疾,而是受妖邪作祟呢?”姚守宁大胆猜测。 若姚婉宁的病并非娘胎里带来,而是受祸于妖患,那么许多问题便能说得通了。 “妖邪作祟?” 姚婉宁神色一怔,喃喃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我从出生之时,就被妖邪盯上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听来匪夷所思,但如今她身中妖邪烙印,又觉得这样离奇的事件并非完全不可能。 “那姓孙的‘神医’我总觉得是冲着你来的。” 西城案件里,附身于张樵身体内的妖邪之气化为两股,一股冲世子陆执下手,而另一股则像是冲着姚婉宁来的。 从孙神医先行骗给姚婉宁治病,催使柳氏受骗后上当,继而再生邪火砸医铺——再到巧遇苏妙真,她与苏庆春下狱,使柳氏与孙神医重逢,再受他蛊惑。 事情环环相扣,仿佛早就布下的一个局。 “否则什么药如此神奇,令你一喝便疾病全消?”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我总觉得像是先给你下‘毒’,再借机给你解药的同时,种下妖邪的烙印罢了。” 结合近来发生的事,她有这样的猜想倒也说得通,不过姚婉宁又疑惑道: “但不可能啊。”她纳闷不解: “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爹如今不过六品兵马司指挥使。” 而在二十多年前,柳氏与姚翝相识之初,他不过南昭一地位低下的军中小旗,又怎么会使得妖邪关注,并继而在柳氏生育女儿之时,及时给她的女儿动手脚?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她提出疑问。 其实姚婉宁若不提出这样的疑问,姚守宁兴许还不敢十分确定,偏偏她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倒想起一件事来了。 “姐姐,我听娘说过……” 这是柳氏的秘密,她原本答应了母亲不能外传的。 但事关姚婉宁身体的原因,哪怕是柳氏知道她说了,应该也不会怪她的。 “她说外祖父当年提过一句谶言,就是有一道神秘的力量,会在他的后代血脉之中觉醒。” 她略去了柳氏与姚翝当年婚事的始末,反而提起了这重要的一句。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谶言,造成柳氏与柳并舟父女多年隔阂,也是她如今提起妖邪便格外抗拒的原因了。 姚婉宁听完,一下呆住。 “娘真的说过,外祖父曾言,有神秘的力量,会在他后代血脉之中觉醒?” 姚守宁用力的点头: “真说过。” 如果如果柳并舟的话并不是如柳氏所说仅只是传言,而是一种真正的预言呢?那么姚婉宁当年出生之后便患有先天之疾,说不准便找到原因了。 柳氏将其当成谶言,不以为意,唯独柳并舟知道事情的轻重。 所以在女儿出嫁之时,他耗费多年苦修,写出一副神异非凡的大字,交到女儿手中,并叮嘱她一定要随身携带,且高挂于家中。 他老人家恐怕早就已经猜到,随着柳氏出嫁,她的孩子出生之后,恐怕会受妖祸之苦,所以提前作了准备。 却没想到,正因为他一番苦心,想要提前叮嘱女儿,但女儿却又因为抗拒谶言而对他心生怨怼,不止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那副神异非凡的字画也被她收于箱柜之中,直到后来准备送人,才重见天日。 若姚婉宁之疾真是因为妖蛊之祸,那么柳氏当年的一意孤行,可将这个女儿害惨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两姐妹相互对望了一眼,久久无话可说。 姚婉宁的心思转得快,她心下已经有七分相信妹妹说的应该是真的,她的疾病可能确实有诡异。 不过她自己的身体她心里有数,她的血脉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她无法见妖邪,也没有觉醒什么天赋。 反倒是姚守宁,西城案件当日,若她真的亲眼看到世子杀人后,死者张樵体内分别钻出两股邪气,且又能在数日之前窥探到自己额心的小痣,这应该才是一种神异之处。 如果柳并舟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姚家觉醒的后代血脉,恐怕就是姚守宁了。 这样的预言想必除了柳并舟知道之外,应该也有某一种力量知晓,因此当年的柳氏嫁人之后,恐怕一直处于被某种力量窥探之中。 待她生下孩子的时候,那股力量便趁机而入。 只是‘它们’并不知道觉醒的血脉究竟是谁,反倒是在她出生之后,便误认为这觉醒的力量会在她身上出现,因此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也就是说,她这些年的疾病,兴许纯粹是替妹妹挡灾了。 姚婉宁想到此处,垂下了眼皮,并没有将这样的猜测说出口。 她的妹妹性情天真,若是知道自己的疾病是替她挡劫,不知她会有多难过。 这些年来身体不便所带的痛苦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姚婉宁原本一直十分遗憾,此时知道并非巧合之后,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生病的是自己,姚守宁如此活泼,她甚至一刻都坐不住,若生病的是她,她该会有多痛苦?又怎么能忍得住? 她心中想着此事,脸上却半分不显,含笑看着姚守宁面露懊恼之色: “早知道不将这副字画送给世子了……” 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这中间的阴差阳错,这样就很好。 “你又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姚婉宁含笑安抚妹妹,姚守宁还是有些后悔: “所以我跟娘说,让曹嬷嬷再找一找外祖父当年的手书,希望其中还有这样的神异之物。” 姚婉宁听她说到这里,不由点了点头。 两人说了一阵话,她一阵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 “清元、白玉二人怎么还没回来?” 先前姐妹二人要说悄悄话,两个丫环识趣的先避了出去,准备热水,只是这会儿还未归来。 “姐姐困了?”姚守宁看了她一眼,她先前说话时倒是十分精神,此时好像一下困意难挡,眼圈熬得通红,打个呵欠,眼泪蓄了满眶。 “是有些困了……” 她声音很轻,眼皮直打架: “我先靠着你睡一会儿,待清元、白玉回来,铺好了床你再喊我……” 话音未落,她将头往姚守宁肩头一靠,竟然一下便睡过去了。 “姐姐——” 姚守宁心下一慌,下意识的唤了她一声,却见她睡得很香,甚至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灯光下,她额心处那粒朱红的小痣仿佛萦绕着血光,内有妖异之色流转,竟似是亮得惊人。 姚守宁不由伸手去揉她小痣,那粒小痣触手极冰,竟似是碰到了一粒冰珠。 就在这时,清元、白玉二人提了水进来,见到屋内靠坐一起的姐妹二人,不由怔了一怔,清元放轻了声音问: “大小姐睡着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唤醒姐姐。 “今日大小姐刚病愈,可能是有些欢喜,耗费了过多的心神,不如我们先换床铺,收拾好后再唤她起来洗漱。” 白玉这话让姚守宁犹豫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两人将热水暂且放在碳炉一侧,又都忙着去抱床褥,外面脚步声又响起来,逢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先传进来了: “二小姐,太太让我给您送字画来了。” 一听这话,姚守宁心下不由一喜,刚想起身,又因姚婉宁靠着她而受束缚。 不多时,逢春抱了一个大竹筐进来,见到姚婉宁靠着姚守宁而睡,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她手中抱着的筐不小,里面装了七八卷裱过之后系了丝带的字画,放在了姚守宁身边,压低了声音: “这些都是家中老太爷亲手所写、所画的,能找得出来的,太太全让人找出来了。” 兴许还有一些,但藏放得比较深,一时半会儿难以翻箱倒柜的找到。 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多幅字画,姚守宁心中已经十分满足,闻听此言,连忙就点了点头。 “二小姐可要我搬到哪里去,亦或是挂在何处?” “不用。” 姚守宁摇了摇头,说道: “你放在这里,我自己看就行了。” 逢春应了一声,说道: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 夜已深了,姚翝虽不在家,但柳氏要歇息也需要人服侍。 姚守宁应了一声之后,逢春才退了出去。 床铺被褥很快换好,清元、白玉二人出来扶姚婉宁起身。 今夜她好像格外的困,身体沉得惊人,二人合力抬她,竟都有些吃力。 姚守宁连忙上前帮忙,三人一起才勉强将姚婉宁扶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内室走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河神现 两个丫环帮着姚婉宁擦脸、擦手,就这样一番折腾,她也未醒。 直到将姚婉宁服侍着躺进被窝了,姚守宁这才松了口气。 清元二人将洗漱后的水倒出去,又重新为姚守宁打了热水擦身,因不是在自己房中,她只作简单的擦洗,便换了衣服,坐到了床侧。 两个丫环自己也去收拾洗漱,趁着冬葵还未回来的时间,姚守宁将逢春送来的那些柳并舟的书画搬到床边,一幅一幅的拆开来看。 令她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拆了五六卷后,这些字画并不带任何神异,只是普通的书画而已。 剩余还有数卷未拆,但姚守宁总觉得这些剩下的字画中恐怕并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如柳氏所说,当年柳并舟特意交待过,令她要高高挂起的画卷恐怕只有那一幅,能够震慑妖邪的,也唯有那一幅而已。 “唉……” 她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冬葵终于回来了。 屋里冷冷清清的,她进来时好奇的望了望,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姚婉宁,问了一句: “清元与白玉姐姐呢?” “她们收拾洗漱了,估计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姚守宁回了她一句。 两个丫环的房间离姚婉宁并不远,方便照顾她起居。 大多时候,她的房间不会离人,二人之中总有一人会陪她睡,今夜因姚守宁留在这里,两人才偷得了片刻空闲,估计是自去梳洗。 姚守宁不以为意,问她: “拿到了吗?” “拿到了。” 冬葵点了下头,从袖口之中摸出一把短刀: “我准备去寻郑叔时,却发现他已经抱了被子,守在内院门口,说是今晚不睡,要亲自守住。” 看样子郑士也感觉到今夜有些不对头,他虽不能见妖邪,但曾经的军旅生涯养出了他异于常人的预感,所以不需额外吩咐,他就已经做好今晚守夜的打算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示意她将刀放在床尾处,一面催她也快些去洗漱。 外头雾重,她跑了个来回,此时头发、眉梢俱都湿了,裙尾处也有水。 山雨欲来,姚婉宁的房间十分危险,留的人越多,越可能出事。 冬葵却不着急,见地面散了一地的书画,蹲下身去收拾,一边就问: “这是太太送来的吗?” 姚守宁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忙着拆画,急于想找到有用的东西以镇邪,来不及去收拾。 此时冬葵一来,便帮着将画卷起,她动作麻利,很快将两幅画卷好之后重新系上丝绳,正欲再捡一幅字时,手刚一伸出去,床头处挂的那盏灯的灯芯中便发出‘噗’的轻轻爆响声。 灯光闪了一下,先是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又重新亮起。 ‘呼呜——’ 外头风吹过庭院,将垂落的厚重布帘掀起,大股夜风夹杂着潮湿的雾气灌了进来,丢在冬葵脚边的两个卷好的画卷也不由被吹得滚得数圈。 寒风刺骨,冻得姚守宁打了个哆嗦。 ‘呵。’ 相反之下,冬葵却突然张嘴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不由喃喃的道: “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困了?” 姚守宁紧缩着肩膀,她的注意力全在拆画之上,听到冬葵说的话,便本能的回了她一句: “若是觉得困,早些去洗漱了睡,回头我自己收拾地上的画就行。” 说完这话,她又捡了一幅画卷拆开,有些失望的发现上面只画了一幅墨荷,荷叶上面有一滴惟妙惟肖的水珠,下方有两尾活灵活现的锦鲤。 画倒是简单雅致,可惜却并没有丝毫的灵气,也不见金芒迸现,不具备镇妖之力。 但在她失望的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儿,寒毛一立之下,她将挡在面前的画卷一移,目光往冬葵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与冬葵说完话后,冬葵并没有回声,此时定睛一望,却见冬葵不知何时趴睡在地,手中还握了一张半卷的画,睡得人事不醒。 姚守宁惊得魂飞天外,眼角余光扫到手中的画卷上,却见那墨荷之上的水珠何止是惟妙惟肖而已,分明就是已经活了过来般,开始在画布之上来回的滚动。 初时姚守宁还以为自己神情紧张所致,待深呼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幻觉。 荷叶上的那滴水珠确实‘活’了,在叶子上滚动着,眼见即将要流入水中。 这种‘动’与当日马车上看到的柳并舟那画杂乱无章的笔画的‘动’又有不同,当日那幅画虽乱,可字迹重组,金光闪烁,浩然正气从书法之中而来,能镇压邪祟; 此时这幅画的‘动’,则带着一种诡异而阴秘的感觉,画面鲜活的同时,恐惧感却又自心底而起。 怪事发生,妖邪来临!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姚守宁耳畔响起,且声音越来越大。 她二话不说将手中的画卷一扔,又将地面最后一幅还未拆开的书画捡起。 “对不起了外祖父!” 她内心生出这个念头,动作粗暴的将那捆画的丝绳扯断,画卷张开,依旧全无灵力。 反倒是先前被她扔落在地的那幅画上的水珠滚动了几下之后,终于‘嘀答’一声落入水里! 落水的刹那,清晰的水花声在姚守宁耳畔响起,画中两尾鱼活了过来,水流声越来越大,接着化为惊涛拍岸—— ‘轰!’ 巨浪拍击河岸的声音响起,震得姚守宁头晕眼花,整个人像是疾速失重,掉入冰冷的河流之内。 此时夜深人静,神都城不少民众已经陷入沉睡之中,而城外的白陵江面开始出现涟漪,那涟漪越扩越大,水流飞速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 那漩涡径直往下沉,开始是一尺、一丈,继而十丈、二十丈,直至深不见底,最终‘轰隆’落入河底。 只是在那漩涡沉至河底的刹那,整个神都城都听到了这一声震响,接着地底震荡不迭。 将军府里,陆无计夫妇还没有入睡。 朱姮蕊擦拭着她的银枪,而大将军正在泡脚,白陵江发生异变的刹那,夫妻俩正在说着话,却在同时感应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邪异之气。 今夜雾气很重,凭借镇守西南多年与妖邪打交道的经验,令他们感应到了这股可怖的危机。 两夫妻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欲侧耳倾听之际,却听到了‘轰’的闷响。 接着地面震动,陆无计足下的水盆飞弹而起。 眼见差儿盆摔水倒时,他眼中闪过暗芒,用力将一双赤足踩了下去。 那大脚踩中弹跳起来的水盆,盆子‘哐铛’重响落地,里面的热水却是泼洒了出来,往四周流去。 今夜的水流显得格外的妖异,灯光下闪着银亮的光泽,如同一条条活过来的‘蛇’,蜿蜒着往四周飞速的爬行。 先前神色慵懒的朱姮蕊目光一沉,手中银枪重重刺出,扎中了一条涌动的‘水蛇’。 恐怖的力量破开水流之下涌动的暗影,插入地砖之内。 水流之中的黑气散逸开来,那些‘活’过来的水流顿时像是失去了主心骨般,水花四溅,最终化为普通的细流,停止了疾速的游行。 枪尾因大力而剧烈的摆动,地底传来的余震已经消失。 两夫妻相互对视了一眼,长公主皱眉叹了一声: “有妖邪现世。” 且这一次妖邪出现动静如此剧烈,几乎造成了地动的效果,可见非同于一般的邪祟。 天妖一族被镇压多年,一直暗中隐忍存攒实力,终于到了现在卷土重来,恐怕天下浩劫将起! 陆无计终于坐不住了,匆匆将湿漉漉的脚塞入皮靴之中: “我得去点一队黑甲,巡逻城镇。” 朱姮蕊的神色严肃,点了点头,起身往银枪处走去,用力一拨,将枪提起。 她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像是一位攻无不克的女战神。 “你去,我会守住家里!” 陆无计点了点头,急忙召唤下人,为他取来披挂,身影很快离开长公主的视线之内。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家之中—— 柳并舟所画的那幅图上,水滴落入水中的刹那,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寒意透过布帘,传入屋内。 姚守宁在短暂的失重感后,勇敢无比的睁大了眼睛。 那溺水感刹时消失,她仍身处姚婉宁的闺房之中,手中握着的那张墨荷图不知何时已经落地。 她强作冷静,飞扑到床侧,将那冬葵先前从厨房拿来的短刀握在手里。 屋里静悄悄的,先前姚婉宁细细的鼾声已经完全消失了。 冬葵也安静的躺倒在地,仿佛一具尸体。 床榻之上,姚婉宁双手交叠在胸前,她的神态安详,嘴角微勾,双颊浮现出古怪的红晕,好似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 “姐姐,姐姐!” 床榻边的灯光越来越暗,好似有人捏着灯芯,逐渐将光芒逼退。 整个姚家十分安静,似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诅咒里。 所有人都睡着了,全世界好像唯有姚守宁独醒。 她既是感到惶恐不安,又是感到后悔无比。 早在姚婉宁困倦难当时,她就应该觉得不对劲儿的。 她拼命推摇姚婉宁,却无论任她怎么摇晃,姚婉宁依旧不醒。 灯光一点点暗下去,最终灯芯发出轻微的声响,彻底完全消失。 房间陷入了黑暗,光明不见,那些萦绕于姚家的浓重雾气开始肆无忌惮的涌入屋内。 顷刻之间,整个姚家被大雾封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姚家的外头,两个身穿官袍的差役绕着姚宅巡逻,一面低声搭话: “姚头这一次进刑狱,不知几时才能脱身。” “近来城里不大太平,咱们多绕两圈,以防有人知道姚头不在,心生歹意。” “奇怪,怎么今日雾气如此之大?” 另一人接话: “谁知道呢?” 今年天气怪怪的,先是暴雨不断,接着好不容易晴几天,前几晚又开始下雨,使得城中多处被淹,今夜雾大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怎么突然这么困?” 说话的另一人打了个呵欠,越走越觉得眼皮酸涩,沉得睁不开,当即抓住了同伴,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哪知同伴也觉得犯困,两人跌跌撞撞走了数步,都觉得困得不行,索性靠了一面墙,准备醒一下神。 这一靠上去,便随即像是失去了知觉,二人歪歪斜斜倒地。 环绕神都的白陵江水之中,此时江心如同被捅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雾气从中散出,江水开始逐渐沸腾。 黑雾缭绕之下,有一道阴影被包裹其中,好似奇大无比的黑茧,被拥托着浮出江面。 ‘呼呼——’ 狂风环绕,将雾气吹散,露出那被包裹在黑雾之中的漆黑身影。 这位藏匿于河底的‘河神’,终于现出了真身。 与此同时,司天监的观星楼处,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头发以玉簪挽鬓的道人正站在高楼之上。 今夜风大,他宽大的袖袍被风吹灌得鼓胀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要带着他颀长的身影乘风归去。 他身材清瘦,面容俊朗,初时看上去似是三十来岁,但细看之下,却又发现他的那一双眼睛仿佛盛满了岁月的光辉。 道人望着远处蠕动的大雾,一双如星夜般的眸子仿佛能洞穿雾气层,看到白陵江此时的异景。 那黑暗之中,有道埋藏于河底多年的‘故人’重新归来,道人的眼睛弯起,露出愉快的笑意: “看来那一滴曾被预言的血脉已经觉醒。” …… 姚家里,柳氏本来洗漱之后正坐在梳妆台前涂着香膏。 她已经拆了珠环首饰,镜子里映出一个仅穿了单身的丰腴壮硕的妇人身影。 曹嬷嬷收拾着她洗漱之后用的热水,忙得不可开交。 以往这个时候,柳氏本该快些涂了脸手,便上床歇息,可今日她心中却记挂着事。 她的大女儿病情刚好,小女儿便要缠着姚婉宁一道睡。 也不知姐妹两人睡到一处,清元、白玉侍不侍候得好。 姚守宁向来睡觉沉,若她睡着了,不知会不会抢姚婉宁的被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魂夜(求月票) 如今天寒地冻,房间里的碳火不知两个丫头照不照顾得好,若是一旦两个丫头贪睡,碳火歇了,姚守宁又抢被子,恐怕大女儿受凉,一旦受凉,便会感冒的。 她越想越是心急,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瞧一瞧。 却不知为何,明明思绪还十分清晰,身体却像是沉甸甸的,不听使唤的样子。 柳氏心中一急,连忙想出声唤曹嬷嬷。 可是舌尖却像是被麻痹了一般,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她越发挂念两个女儿,情急之下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这一咬之下,剧痛从舌尖处传来,终于令柳氏夺得了身体的掌控力。 “呼!” 柳氏坐直起身,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像是趴在梳妆台前昏睡了过去。 她明明前一刻还在涂脸,手上的香膏还未完全融解,竟在涂脸的过程中似是困到了极致。 “嬷嬷,嬷嬷?逢春?” 柳氏这一苏醒之后,便不再犯困,唤了身边人两声。 可奇怪的是,曹嬷嬷年纪虽大,但以往她一唤,总会很快回声,此时她再唤时,不管是曹嬷嬷还是逢春,仿佛都睡了过去,没有听到半点儿声音。 “真是怪了,莫非两人都睡着了不成?” 柳氏嘀咕了一句,想起自己睡梦中担忧的情景,越想越是不安,当即起身去取自己的斗蓬: “我要去婉宁那边看看。” 她放心不下一双女儿,总得要亲自去看一眼二人有没有睡着才安心。 想到此处,柳氏披了斗蓬便出门。 一出了房门,一股寒意便迎面吹来,吹得柳氏一个激灵。 今夜的雾气格外的大,几乎将整个姚家笼罩,离得稍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四周静悄悄的,姚家上下仿佛都陷入了沉睡,除了柳氏自己的脚步声外,听不到其他半分声音,格外诡异。 若是其他人独自走夜路,恐怕早就已经吓得胆颤心惊。 但柳氏不信神鬼,心中无妖,自然百邪不避! 她半点儿都没有害怕,只是心中念叨着今夜的天气不讨人欢喜,而且下人好像十分贪睡,她一路行来,竟没听到半分动静,仿佛整个姚家唯有她一个人清醒。 好在主屋去姚婉宁院子的路并不是很远,她已经走过了许多回,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因此就算没有人陪伴,没打灯笼,柳氏也很快靠近了女儿的屋子。 ‘啪嗒!’ 远远的,柳氏就听到了一道沉重的声响。 “什么人?” 她顿时警觉,喝了一声。 那声音似是脚步,却十分的沉,仿佛双腿灌了铅一般,每落一步发出重响之声。 她喝斥声后,那脚步声一顿。 柳氏不由想起一个事—— 今日丈夫前脚被抓,莫不是消息走漏,有宵小闯入了姚家里? 姚婉宁正值十八,而姚守宁还未十六,却生得花容月貌,此时两个女儿共处一屋,纵然院中有下人,不过三个女孩而已。 若是歹人进屋,怕几个女孩无法挡住这行凶的歹人! 想到此处,柳氏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加快脚步,往姚婉宁屋子行去。 柳氏出来得急,也没注意屋里的沙漏,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 今夜雾重云厚,将星、月挡得密密实实,黑暗笼罩大地,再加上四周俱寂,曹嬷嬷、逢春等人都熟睡了,柳氏自己也是因为担忧女儿,才从睡梦之中惊醒,自然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 可偏偏这会儿姚婉宁的庭院大门敞开,不知是清元、白玉二人临睡之时忘了锁门的缘故,还是夜半有歹人闯入,撬开了房门。 若是前者还好,幸亏她今日心血来潮过来看了,若是后者,柳氏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若是不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大步踏入门坎,门后摆放了一根长长的门拴,约有七八尺长,手腕粗细,柳氏将其握在手中,转头就看到了远处姚婉宁的房门口处,站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嗡——’ 虽说柳氏早已经猜到恐怕有歹人前来,但当她真的看到有影子往那一站时,仍是觉得头皮发麻,脑袋像是遭人当头敲了一棒似的。 此时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姚婉宁的房间灯火早就已经熄了,显然两姐妹都入睡了。 她的房中侍候的只有清元、白玉,家里下人不多,外头有服侍下力的长工,但绝不敢踏入内院之中的。 但这会儿站在姚婉宁房门口的那人是谁?他想做什么?怎么溜进内院之中来的? 柳氏一见此景,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她握举了手里的长拴,怒喝了一声: “你是何人!” 她的咆哮声震划夜空,打破了姚家的宁静,使得那黑影欲进屋的动作一顿,仿佛十分惊讶此时柳氏还未‘入睡’。 只见那黑影高得惊人,且十分壮实。 柳氏此时气急败坏,顾不得自己孤身一人。 想要保护女儿的母亲本能占了上风,令她忽视了此时气氛的诡异。 她举了手中的门拴,往那影子冲了过去: “你这个贼子,竟敢夜闯民居,你知不知道我丈夫是谁?” 一想到屋中还有两个女儿,她恨得咬紧了牙关,顷刻之间奔至那影子面前,举了木拴便往他劈头盖脸的砸打下去: “我打死你!打死你!” “来人啊!来人啊!进贼啦!” 她边打边喊,木拴极粗重,柳氏身强体壮,此时又含怒出手,一棒敲下去,纵然是成年男人也承受不起。 那木拴‘砰’的重击到了那人影头上,发出‘噗’的闷响,仿佛有水被击打了出来,但他站在那里,却不摇不晃,挨了数下,却并没有倒下去。 柳氏没有注意到,他仅以脚尖沾地,后跟腾空,站立的地方有一大滩水洼,水流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十分诡异的顺着门槛爬了上去,想要钻入屋里。 “你这个遭瘟的贼子,竟敢想害我的女儿,离她们远一些!” 柳氏边打边骂,同时大声喊人: “来人啊!快来人!” 说来也怪,她一连敲了数下,纵然再是强壮的男人,挨了这几大棒子也会倒地不起才对,她每一棒都敲的是这人脑袋、后背,打得‘砰砰’作响,反震回来的力道令她手臂都有些酸麻发痛,身体也受力量推挤后退,偏偏此人却直愣愣的站着,一声不吭。 屋内的姚守宁早在冬葵昏睡的刹那,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她手持短刀,靠在床头,将躺在床榻内侧的姚婉宁保护在内。 大雾涌起的刹那,她感应到一股森寒的气息涌进,接着‘哗啦’的江水翻涌声在她耳畔响起,她的眼睛似是透过黑暗的内室,‘看’到了神都城外的白陵江面的情景。 江水心破开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水流往黑洞之中奔流而下,形成极为壮观而又恐怖至极的一幕。 偏偏这巨大的黑色漩涡之底中,水流裹挟着一道漆黑的身影从水中浮出,那身影踩踏着江水而来,一步一步踏上岸。 在上岸的刹那,‘他’转头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那目光穿破黑暗、迷雾与距离的封锁,直直与姚守宁的双眼对上,那双眼漆黑无眼白,仿佛两轮深渊,欲将她的魂吸入其中,吓得她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短刀抖了出去。 目光交接的一瞬,森然的浓重鬼妖之气将姚守宁笼罩在内。 ‘哗啦’的水流声响更加激烈,一股水雾凝结,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顿时想将姚守宁封锁在内。 气泡一成之后,带着人高高悬挂于半空之中。 幸亏此时屋内无人清醒,否则姚婉宁、冬葵等人看到这诡异非凡的一幕,恐怕要被吓得晕死过去。 姚守宁虽说梦见过妖邪,也曾正面迎战蛇妪,但那时她身处将军府,知道有长公主以及府中众将士的存在,且最终的危急时刻陆执苏醒相救,只是虚惊一场,此时才算真正感应到邪祟威力。 她一被气泡困住高吊而起的刹那,寒意便瞬间笼罩姚守宁全身,大股大股水流灌入气泡之中,很快便将水球填满。 姚守宁的头发在水流之中四散开来,身体被包裹于水流之中,那些带着阴邪之气的水流紧紧将她缠缚住,仿佛想将这气泡连同困在其中的女孩一并拖入深渊之底。 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头。 姚守宁毕竟养于深闺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临如此可怕的情景。 水流之外,灯火原本俱灭,四周本该陷入黑暗。 可是在极度的黑暗之下,水流的四周,又有幽蓝的光逐渐升起。 透过暗蓝的光,她可以‘看’到躺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姐姐,以及人事不醒歪倒在地的冬葵。 仿佛阴与阳的交隔只是在转瞬之间,水流涌动之下,气泡逐渐下坠。 眼见即将落入地面的刹那,突然一道高亢而愤怒的咆哮声响起: “什么人!” 那怒吼声穿破气泡、水流的阻隔,钻入姚守宁的耳中,令她的思绪顿时冲破浑噩,恢复清明。 柳氏来了! 姚守宁醒悟过神,吓得握刀乱挥,那水泡看似薄透,实则极有韧性,刀子一割之下,力道反震而回,使她短刀险些脱手而出。 她拼命在水中挣扎,气泡眼见落地的刹那,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决定放手一搏。 短刀不再试图扎破气泡,而是被她握住,往之前受过伤的左手掌心一挥! 划不破魔气阻隔的水泡,但那刀刃却锋利无比的将她伤口割破。 殷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宛如细腻的红纱,散逸于水流之中。 那血一入水,原本蓝幽幽的水流像是碰到了克星,开始动荡不止,那些水流之内似是发出凄厉尖叫声。 姚守宁被这声音震得恶心欲吐,这一下再挣扎时,受伤的手掌碰触到了气泡的边沿。 鲜血溢出,似是带着某种神秘之力—— 先前那刀割不破的气泡瞬时无声破碎。 ‘哗啦!’ 气泡之内灌涌的水流全部倾泄而出,流了满屋都是。 姚守宁浑身湿透了,‘噗嗤’摔落于地,直到此时终于得以逃脱危机,吐出口鼻中的水,大口呼吸。 她冻得嘴唇发紫,却顾不得自己,扑到了床边,伸手去摸自己的姐姐。 好在姚婉宁还睡在床榻之上,但她的身体似是比刚才从水中破困而出的姚守宁还要冰,几乎冷得像是一个活死人。 想到自己的鲜血作用,姚守宁一面哭喊着: “姐姐……” 一面用力挤握自己的伤处,也不知有没有用,便往姚婉宁额头、脸颊处胡乱抹去。 她受江水浸泡,此时浑身冰冷,那血流得也不快,不过血液在碰触到姚婉宁身体的刹那,她身体表面浮现出大量的红光,将她的面容照亮。 姚婉宁沉睡的面容不再平静,而是现出挣扎之色。 “姐姐,姐姐醒醒!” 见到此景,姚守宁心中一喜,用力推摇着她,同时再挤压伤口,将血对着她额心处的朱红小痣滴落下去。 血珠落下的刹那,只见小痣如同吹气一般鼓了起来,顷刻形成一颗如鸡蛋大小的血珠,似是想将这滴姚守宁挤出来的血吞没进去。 只是在两者相交接的刹那,姚守宁滴落的那滴血珠如同热油滚入雪团之中,迅速将那鼓起的血泡分解。 “啊——” 一道诡秘阴森的厉叫响起,大量红雾从血泡之中蜂涌钻出,想要将这血泡连带血液吞噬。 姚守宁看着这非凡的一幕,心中既怕且惊。 怕的是姐姐醒不过来,惊的却不知这‘河神’究竟是何来路。 当日她的血液可以暂时镇压陆执体内的妖蛊,此时却仅与姚婉宁眉心处的那滴烙印针锋相对。 两者相对峙的刹那,她又哭又急的不停推喊着姚婉宁。 就在这时,外头‘咚咚咚’的急促奔跑声响起。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双银白的眼,那是自白陵江底现身的‘河神’。 ‘河神’来了!是来带走姚婉宁的! 虽说她的血对妖邪有一定的镇压作用,可她自己本身并无武力,无法将妖邪驱退。 “你是何人?你这个贼子,竟敢擅闯民居!” 柳氏的怒骂声打破了夜晚的沉静,传得极远,她凶悍的咆哮顿时将那种诡谧不安的氛围破坏殆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暂退去(求月票) 柳氏向来自恃出身书香门第,一惯都十分要脸,无论内心多么强势,表面依旧是要维持礼节的,可此时却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鸡,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 姚守宁想起先前自己濒临生死关头听到的怒喝,此时才发现并非幻听。 是柳氏赶过来了! 全府人都中了妖咒入睡的情况下,柳氏竟然还在清醒着,并且赶了过来。 原本身体紧绷的姚守宁一听到母亲到来,心中不由一松,竟觉得眼眶酸涩,险些哭出了声音。 只是下一刻,她便听到柳氏奔跑的脚步声,似是捎了东西在追打着什么,发出‘砰砰’的沉重击打声。 “……” 柳氏不知道她追打的是什么东西也就罢了,姚守宁却一清二楚。 想到母亲这会儿正在追打‘河神’,令得姚守宁既觉得万分荒谬,又觉得害怕,瑟瑟发抖的同时,竟脑海一片空白,觉得想不出什么语言能用来形容此时的情景。 她娘真的是个不输于长公主的猛人! 有了柳氏加入,那妖冶的红光一滞。 但就在此时,姚守宁拼命推挤之下,本来陷入沉睡的姚婉宁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那张平静的面容开始出现挣扎之意。 妹妹的呼唤、母亲的咆哮,形成亲情的牵扯,令她似是逐渐要苏醒。 那些红雾感应到她的挣扎,犹豫片刻,终于像是妥协一般,缓缓收拢。 鸡蛋大小的血泡已经将姚守宁滴落的血液吞噬,但那血泡也缩小了不少,此时将红光尽数吸入其中,重新缓缓收入姚婉宁的眉心。 不多时,那血泡缩入眉心深处,重新化为一粒朱色小痣,隐于皮肤之下,不再现形。 外头柳氏怒喝声还在响起: “不要跑,你这个狗贼,我非要将你拿住,抓你送到官府去!” 她边追边骂,似是经此意外,那‘河神’准备暂时撤退。 柳氏的声音追出庭外,阴冷的感觉逐渐远去。 朱红小痣潜伏的瞬间,姚守宁推摇着床上的人: “姐姐,醒醒——” 她话音一落,原本昏睡不醒的姚婉宁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狗贼——” 柳氏提着长拴,还在门口中气十足的大骂: “今日算你跑得快,再敢过来,打爆你的狗头,拿你见官去!” “狗东西!藏头露尾!呸!” 姚婉宁刚一睁开眼,便听到了柳氏的怒骂。 “守宁……” 屋内一片漆黑,若隐似无的水流声还未彻底消失。 她气若游丝喊了妹妹一声,仿佛先前睡了一会儿,倒是伤了些元气,一醒过来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娘,娘在院中吗?” “嗯,嗯!” 姚守宁听她苏醒,心中不由长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应答。 就在这时,趴在地面睡得正香的冬葵也听到了外头柳氏的咆哮,揉着眼睛苏醒: “我怎么睡着了?” 她嘀咕着,“怎么没点灯?” 屋里漆黑,她身上全是水,仿佛被人提着水桶泼了一身,此时浑身湿透了,冷冰冰的,直打寒颤。 冬葵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正在替姚守宁收拾那些被她拆开的画卷,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更不用说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全无记忆。 姚守宁也不敢说话来吓她,只是先令她点灯。 冬葵从地上爬了起来,那水流淹过她的脚背,她穿了棉衣,此时已经湿透,勉强爬坐起来,水‘哗啦啦’直往下流,再配合‘呜呜’往屋内吹的邪风,冻得她抖个不停。 她是全无记忆,可姚守宁先前却险些死在了水里,这会儿一听到水声,纵然知道今夜已经暂时安全,却仍是心有余悸,也跟着抖个不停。 湿了水的棉衣沉重无比,使得冬葵难以起身,她索性坐倒在地,在自己身上摸了两下,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好在她淋水的时间不长,那火折子还没有被水完全浸透,此时邪气一去,吹了数下,终于重新亮起。 冬葵缓了好一阵,终于踉跄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去将屋内的油灯点亮,照出屋中情景。 她初时还无法适应光亮,眯了一下眼。 好半晌后看到屋中的情景,不由惊呼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地面全是水,从柳氏房中抱来的柳并舟的字、画几乎都淹在了水中,几乎被毁。 冬葵眼尖的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短刀,那是先前姚守宁吩咐她去厨房拿来,塞进了床尾,可此时却被摸了出来,掉落到了地上。 “我睡了多久?” 她有些惶恐不安的问了一句: “发生了什么事?” 昏黄的灯光下,她头发全湿,牢牢粘在脸颊上,脸色雪白: “我身上怎么全湿透了?” 不止是她的身体湿透了,就连姚守宁身上也没一处干的,头发正往下‘滴滴答答’的淌着水。 姚守宁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疼痛刺激着她保持冷静。 今夜姚家闹妖鬼的事不能说出来,否则会将人吓得不轻。 家中本来发生这么多事,就已经令家里人心神不宁,冬葵等只是普通人,在妖鬼邪术面前完全没有丝毫抵抗之力,这些事情与他们说了也无用,反倒如姚翝所说,可能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她收敛了一下心神,半真半假的道: “是发生了些事,刚刚好像有贼人进府,我听到动静,便熄了灯,正想拿刀,却不小心踢倒了洗漱的水盆,洒了些水出来。” 姚守宁说这话的时候,姚婉宁正揉着眉心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透过指缝看了妹妹一眼,却并没有出声。 “幸亏我娘及时赶到,打退了贼人,也将你们吵醒。” 她的话也不算是完全撒谎,此时外头柳氏还在怒骂,偌大的姚府被惊醒,逐渐有脚步声赶过来。 冬葵一听,后怕不已,牙齿撞击间,发出‘咯咯’之声。 “你赶紧将地面收拾干净,找到清元、白玉两位姐姐,今晚大家辛苦一些,轮流守夜,不要全都入睡。” 她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冬葵,丫环连连点头应声。 经历了今夜之事,姚守宁仿佛又更成长了一些,遇事不再像之前天真懵懂的样子,冬葵慌乱之下没有注意,但姚婉宁却已经意识到了妹妹的转变——今夜必是发生过大事。 想到此处,她先揉了一阵眉心,终于觉得眉心处那锥心刺骨的疼痛缓解了些许,这才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善后(求月票) 只是姚婉宁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一睁开后,哪怕光线昏暗,也觉得有些刺眼。 她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了眼前的光明,探头往姚守宁的方向一望,看到了她指尖上的血。 “你受伤了?” 那红色十分刺目,令得原本有些虚弱的姚婉宁‘腾’的坐直起身。 有她问话,眯着眼睛的冬葵这才将挡在脸前的手移开,目光还未落到姚守宁身上,便惊呼了一声: “大小姐,你的脸上……” 灯光下,姚婉宁的脸上糊了数道纵横交错的血迹,只是先前她手挡在面庞,冬葵又突然苏醒而心慌没看到。 只见姚婉宁脸色煞白,那血迹便显得更加醒目了。 姚婉宁并没有受伤,脸上也不疼,冬葵昏睡刚醒,应该受伤的也不是她。 唯有一直趴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姚守宁受了伤,先前她又摸自己的脸,那血自然是妹妹糊到自己脸上的。 她先前睡意来得格外反常,屋内气氛诡异,她娘在外面大声怒吼,姚婉宁再傻也知道在自己昏睡期间,怕是出现了诡异之事 地上掉落了一把短刀,姚守宁应该没有受妖邪所迷惑,满屋的水出现得十分离奇。 再细想姚守宁的话,也有漏洞。 她说踢倒了屋中洗漱的水盆,可地面却并没有见盆桶等物,不过冬葵初醒,又听到外面柳氏的咆哮,正是慌乱无措之时,才下意识的相信。 不过姚婉宁只是知道出了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我没什么事。” 姚婉宁定了定神,先抹了把脸,将大惊小怪的冬葵先打发出去提桶拿帕子汲水。 冬葵应了一声,先将泡在水中的字画捞起来放在一旁,这才连忙出去了。 她人一走,姚婉宁才问: “是不是,来过了?” 她没有提‘妖鬼’二字,但姐妹俩心中却都有数,姚守宁点了点头: “来了。” “看来我先前昏睡,就是‘他’在捣鬼。” 姚婉宁说完这话,又连忙去拉姚守宁的手: “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姚守宁被她拉住,受伤的掌心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只见她左手指缝也有血迹,被水流稀释之后颜色略淡,姚婉宁拉着她的手,将她柔软白嫩的手掌拉开,便见到了掌心处血肉模糊的伤痕,几乎贯穿了白玉似的手掌。 ‘啪答。’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了下来,打砸在姚守宁的手背之上,她抬头一看,姚婉宁此时一言不发,但眼泪却一颗一颗的从眼眶中滚出。 “姐姐别哭呀。” 她有些惊慌,连忙想用未受伤的手去替姚婉宁擦泪。 “是不是为了保护我伤的?” “不是——” 她摇了摇头,却见姚婉宁半分不信。 “其实这伤是前几天在将军府受伤,今日只是伤口崩开了而已。” 姚守宁强调了一句: “真的!今晚吃饭时,你可能没注意到,不信你等会问娘,我不会骗人。” 姚婉宁抿了抿嘴唇,极力忍住眼泪。 她自然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明明受伤的是姚守宁,偏偏她还要强忍疼痛,小心翼翼的找借口来哄自己。 若自己一味追问,恐怕只会更让她一番苦心白费而已。 姚婉宁无声的深吸了口气,看着那掌心处的伤口,觉得碍眼无比。 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柳氏娇养着她,从没令她吃过这样大苦头。 此时受了这样的伤,又流了血,却不哭不喊,怪让人心疼。 她深呼了一口气,还没说话,就听到外头清元、白玉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小姐……” “准备些热水纱布。” 姚婉宁吸了吸鼻子,恢复了冷静,接着吩咐了一声。 两个丫环听到她声音,不像是有事,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她们先前收拾洗漱时,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柳氏将‘河神’赶走,妖咒被破,她大声的喝骂将两个陷入沉睡中的丫环吵醒。 听柳氏话中的意思,像是府里进了贼,且摸进了大小姐这边。 清元二人听到这话的时候,险些没有吓死。 今夜两位小姐都在房中,若贼人真进来了,恐怕出了事二人都担待不起。 说话的功夫间,柳氏大步入内。 她还提了门拴,高而丰腴的身材给人以极强的安全感——尤其是刚刚她凭借一己之力驱赶了‘河神’之后,更令姚守宁对她另眼相看。 “你们没事吧?” 柳氏进来之后往四下一看,问了一声。 姚守宁将伤手一背,摇了摇头,正欲说没事时,柳氏已经眼尖的看到她的动作,一把将手中的木拴一放,连忙上前捉住她的手,看到了她流血的伤口。 那把扔在地上的短刀还摆着,柳氏嘴唇动了动,姚守宁便已经主动解释: “今夜我怕不安全,让冬葵去厨房拿了短刀,听到外头进了贼人,便想拿刀防身,结果碰破了伤口,流了些血。” 柳氏听她这一番话,紧绷的面色松了松,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解释。 她也知道女儿在将军府中受伤一事,虽说不知为什么姚守宁会突然这么巧让冬葵拿刀,但因今日有贼人进府,一切不合理便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见两个女儿除此之外都无大碍,柳氏松了口气,连忙喊清元、白玉再拿金创药过来,自己则是坐到了床边,摸了摸姚婉宁的头,问了一声: “有没有将你吓到?” 姚婉宁乖乖的摇了摇头,说道: “我睡得很好,直到听吵闹才醒。” 如此一来,便避免了柳氏多余的发问。 她的眼圈发红,像是流过眼泪,落在柳氏眼中,便以为大女儿是受惊而怕。 既然大女儿没听到动静,她索性转头问姚守宁: “那贼人几时进院的?你有没有听到?他可进过屋?” 柳氏心中充满了疑问,一连串的问题向姚守宁丢了过来: “地上怎么全是水?弄出这么大动静,清元、冬葵她们没有听到么?” “我……” 姚守宁余悸未消,又听柳氏迭声发问,刚准备说话,便听姚婉宁插口: “娘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一问话,顿时将柳氏的注意力转移了。 “我也说不大清楚。” 想起今晚的事,柳氏也着实觉得奇怪: “我本来梳洗之后在涂香膏,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睡着了。”她揉了揉头,猜测自己近来兴许是压力太大,因女儿生病,数日没有好好合眼的缘故,竟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不过睡得也不踏实,总担忧你们两个,近来夜凉,怕你病刚好又受凉了,所以想过来看看。” 兴许是母女连心,这一过来,果然便见到了贼人进屋! 想到此处,柳氏又觉得庆幸: “幸亏我来了。” 否则屋里丫环各个睡得香甜,看样子就姚守宁一人醒着,若自己不来,那歹人进屋之后,不知会对自己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做什么。 “对了,守宁你……” 柳氏说完,又想起自己先前的问话,正要再发问时,就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姚若筠的声音: “娘?娘。” ‘河神’一退走,姚府的人迅速相继苏醒。 姚婉宁房中如此大动静,几乎全家的下人都已经往这边赶过来了,姚若筠来得也很快,未进庭院便开始呼喊柳氏: “外面来了两个官差——” 他这样一说,柳氏暂且将心中的疑问放下,连忙起身: “我去看看,正好报官,抓拿贼人。” “先别急。” 姚守宁唤了一声,柳氏与姚婉宁听了她这话,怔了怔。 “为何?” 柳氏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姚婉宁也觉得有些古怪,但她对妹妹无条件信任,认为姚守宁既然说不忙报官,自然有她理由,因此帮着打圆场: “毕竟事情发生在我院里,又夜半三更,先不要说,等商量好了再提此事。” 她了解柳氏为人,说的话令柳氏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 “还是你细心。” 今夜她又气又慌,此时还有些后怕,根本无法平静的细想此事。 两个女儿都还年少,又待字闺中,夜半三更姚婉宁屋里进了贼子,虽说她没受伤,但若事情传扬出去,就怕有好事之人多嘴多舌,坏她名声。 “兴许官差是你爹招呼过的,我先和他们说一声,至于报官一事,我们后面商量了再说。” “娘。” 姚若筠又在唤,柳氏不敢久留,匆匆提裙出去。 “这件事情涉及到妖邪,我怕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等柳氏一走,姚守宁立即跟姐姐解释: “你身上的烙印还未消,我怕你出事。” “烙印?” 姚婉宁喃喃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指我额心这处红痣。” 姚守宁点了点头,愁容满面: “这粒痣,兴许是妖邪打下的‘烙印’。” 她想到先前那‘烙印’凶狠,自己的血竟然还不能奈它何,便不免忧心。 “昨夜娘给你取江水熬药,兴许是与这妖邪达成了什么协议。” ‘河神’已经出现,姚守宁也不敢隐瞒,细声细气的附在姚婉宁耳侧道: “昨夜我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 姚婉宁揉着眉心,认真听姚守宁说着自己的梦: “梦到有妖怪在喊‘河神’娶妻。” 她话音一落,便感到姚婉宁的动作一顿。 只见姐姐抬起了头来,目光有异: “先前我入睡之后,也做了一个梦,”她说到此处,语气停了半晌,接着才道: “梦到梦中红光冲天,有人正替我梳妆打扮,似是即将嫁人。” 姐妹俩目光一碰,眼里都带着惊疑。 姚婉宁倒没往妹妹做梦是预警处想去,只当这是河神作祟,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受了‘河神’妖法影响而已。 倒是姚守宁迅速反应过来: “看样子这‘神河’以邪法制梦,梦中婚礼一成,恐怕便会将你带走。” 幸亏当时柳氏赶到打断了‘河神’仪式,而姚守宁又强行以自己的血将姐姐从梦中惊醒,如此一来才暂时将‘河神’逼退。 姚婉宁沉默半晌,也觉得事情就是如此。 可就算姐妹二人都猜出了‘河神’的手段,但姚守宁依旧觉得手足无措。 妖邪术法诡秘莫测,今夜若非柳氏突然到来,姚守宁就算强行唤醒了姐姐,两人依旧有危机。 更何况一味被动的防守不是办法,柳氏只是普通人,对上这样的妖邪没有胜算的,今夜的情况只是侥幸而已。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床边上,那是先前柳氏进来时提着的木拴,想必她就是用此物来驱赶‘河神’。 那木拴约半丈长,手腕粗细,上面像是沾染了黑泥,萦绕着极浓的青黑妖气。 柳氏拿此物打‘河神’,显然没对‘河神’本体造成什么危机。 虽然今夜的一切出乎了‘它’的意料,使‘它’无功而返,但契约一成,姚婉宁眉心处的烙印未去,‘它’迟早是会再回姚家的。 柳并舟可能还未收到柳氏寄去的家书,而自己的血也不能完全保证可以将妖邪驱退,柳氏虽说意外苏醒,但下一回‘它’有了防备,说不定动手会更加谨慎。 到时无人能对付‘它’,姚婉宁又该怎么保命?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开始焦急: “不行,我明天要拉着大哥陪我一起去青峰观——” 镇魔司的人不择手段,再加上姚翝又有警告,她暂时不敢去招惹,深怕是引虎驱狼之策,到时将人引入姚家,恐怕‘河神’未被逼退,姚婉宁反倒被他们缠上。 神都之中,背靠筑山书院的青峰道观向来有能捉妖驱邪的威名。 许多人时常去烧香祭三清,观中的道人偶尔也接一些做法场的事。 大庆神启帝爱好修道炼丹,因此道士地位格外的高,纵然姚家请了道士前来做法事,应该也不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姚守宁说完这话,却仍觉得不大安心。 青峰观的道人倒是有名,但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她不能只依靠这些道士,毕竟事关姚婉宁的命。 “大哥去青峰观,明日我去拜访将军府。” 姚守宁突然想到了长公主,眼睛一亮: “将军府的人知道有妖邪存在,若请他们帮忙,说不定长公主愿意施以援手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官差 姚婉宁微笑着看妹妹,见她提到将军府时,眼睛发亮,也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 她单纯又直接,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 陆家地位尊贵,长公主乃皇室嫡尊血脉,又怎么可能会为自己惹上麻烦呢? 先前长公主接见母女,恐怕是因为世子的原因。 世子救了柳氏,姚守宁送画有恩,任谁看来,这恩怨都已经抹平。 不过姚守宁一心一意为她着急,若是自己实话实说,恐怕她会哭出声音。 想到此处,姚婉宁忍下心中的念头,微笑着应了一声: “嗯。” 她又温柔的交待: “不过若是长公主没有空闲,你不要缠人家,迅速回来,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就是。” “好!”姚守宁眼圈泛红,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的应了一声。 “对了,我想起妙真的额心处也有一粒红痣,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也被打下了什么烙印?” 说完这事儿,姚婉宁突然问了妹妹一声。 姚守宁没想到她如此敏锐,在与自己说话的同时,还一心二用,想到了苏妙真。 她想起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心中发虚,既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犹豫半晌,迟疑道: “我觉得有可能。” 苏妙真额心处的那粒红痣她没有感觉出邪异之处,但她身上有隐匿的声音存在,姚守宁也不敢确定。 姚婉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叮嘱她: “我觉得妙真这个人十分危险,你不要离她太近。” 她想了想,又交待: “依我看,她被刑狱的人抓走时,娘说不哭不闹的,恐怕她是有恃无恐。” 若她额心处的红痣也是妖邪所打下的烙印,“迟早会再生事端的。” 想到姚守宁提到过柳并舟曾言,会有某种力量从他后世血脉之中苏醒,姚婉宁喃喃道: “妙真也是外祖父的后世血脉之一。” 大小柳氏两姐妹分别嫁人,都生了女儿。 姚家里,是姚婉宁出事;那么苏家中,除了苏妙真外,再别无选择。 看来妖邪力量,是早在当年就已经布下了暗局。 想到此处,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她懵懵懂懂,倒无意中躲过了祸劫——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事实上姚守宁也想到过这一点,不过具体情况,还得等柳并舟到来才能解释。 “娘昨日已经给外祖父去了书信,请他老人家来神都一段时间,到时他一来,许多事情便知道了。” 不过她仍为姐姐的敏锐感到震惊,那朱色小痣之事她和姚翝也提到过,姚翝常年办案,本该十分敏锐,可他兴许是太相信苏妙真,亦或是压根儿没有将两者联系到一处,或许是想到了,但没跟女儿提。 总之他并没有提过苏妙真额心红痣。 但不管姚翝现在没能将两者联系上,时间一长,总会摸到苗头的。 “若妙真也有问题,那么西城的案子,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就不好说了。” 姚婉宁幽幽的说了一声,姚守宁沉默不语。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说。”姚婉宁也不去多想了,连忙大声催清元、白玉快些。 “你的伤口要赶紧处理,下次不要如此莽撞。” 她说到这里,眼带责备: “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是因为我受伤。” 姚守宁虽不承认,但她隐约猜到了端倪。 她是‘河神’的目标,普通人要想破解邪术谈何容易? 唯独可能血脉有异的姚守宁以血破咒,说不准才能将‘河神’暂时逼退。 想到她进了将军府,受伤归来,随即便听说世子苏醒,姚婉宁心中有数,却不愿说破。 只是姚守宁的血液如果真对妖邪有克制之力,那么这个消息便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对她不利。 “……好。” 姚守宁也不知她有没有看穿自己撒谎,听她这样要求,便弱弱的应了一声。 两姐妹说完话,冬葵提了桶进来,清元、白玉二人也拿了金创药、砂布及热水等进屋。 屋里满地都是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冬葵拿帕子将水吸干,而清元二人则重新为姚守宁处理了伤口,并上药重新包扎。 另一边,柳氏跟姚若筠二人正在说今夜发生的事。 她说着今晚发生的事,姚若筠却略有些走神。 不知为何,他想起白天时姚翝的吩咐。 父亲说:若姚家情况有异,便花银子去青峰观请几个道人来家里。 现在细想,姚翝的吩咐简直像是未卜先知,他怎么知道姚家会情况有异? 今夜突起大雾,又遇歹人入室,确实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这个念头在姚若筠心中转了一圈,他暗自决定,明日报官之后,他便亲去青峰观一趟,请些道人来家里。 “你要记得,那歹人进的是你的院子,明日交待家人,不要说漏了嘴。” 柳氏没有留意到儿子这一刻的走神,还在不厌其烦的道: “就说你夜半醒来,看到有歹人入室盗窃,起身抓打之下,一路追赶着他来了婉宁这边。” 姚若筠定了定神,应道: “娘放心,我都记得。” 母子二人又对了一番口供,深怕有纰漏之处,到时说漏了嘴。 讲完之后,柳氏打了个寒颤,姚若筠才连忙道: “娘没事吧?” 两人都是夜半惊醒之后才突然出门,身上穿着并不厚,柳氏出门之前好歹披了个厚披风,姚若筠则是只穿了薄薄的寝衣。 先前情急之下感觉不到冷,此时一旦事情过去,说了阵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冻得双脚僵疼。 “没事。” 柳氏摇了摇头,打了个喷嚏。 恰在这时,曹嬷嬷终于姗姗来迟,她苏醒之后听到这边的响动,发现屋里不见柳氏,又听着声音是从姚婉宁的许院中传来的,便连忙赶了过来,见到柳氏,心下松了口气,赶紧问了一声: “太太没事吧?” “没有大碍。” 主仆二人说着话,那头六奇机灵的抱着披风过来了。 姚若筠想让给柳氏披上,她摇了摇头: “你先穿上,稍后还要见两名差役。” 如今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姚若筠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受寒,他应了一声,接过六奇手里的披风裹上,总算抖得没那么激烈。 就在这时,郑士的声音响起,说是两名差役已经来了,就候在外头。 母子二人相互对望,都连忙出了庭院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客人 这两名差役正是先前昏睡在姚家外头的二人,此时一见柳氏与姚若筠,先问了声安,接着才提起今夜的混乱之事。 听到柳氏说有宵小入室,二人不由十分吃惊,问道: “太太可瞧见了那歹人长相?” 柳氏摇了摇头: “没有看清。” 当时夜黑风高,雾气又重,她当时怒火中烧,只顾着追打恶贼,没能看清那人长相,但却能记得那人身材。 “那人身材高壮,至少六七尺(将近两米)。” 姚家的人都很高,柳氏自己的身高甚至不输于一些男人,可现在回想,先前那歹人身材高壮得异常可怕,比姚翝也高出了至少半个头的样子。 “大庆之中,少有男人这么高,若是报官,必定能找出此人。” “对了。” 姚若筠也在一旁补充: “我跟我娘一路追赶这歹人过来,我娘拿了东西打他,兴许是将他伤到了,神都城中的医馆、药铺若有身材高大的伤者,也要留意。” 两个差役听闻这话,连连点头,将母子二人说的话记在心里。 之后又问了一些话,柳氏与姚若筠先后都说了一些。 他们受姚翝所托,答应了他要多巡逻姚家,却没料到不知为何突然睡去。 偏巧今夜姚家出事,既觉得心虚,又觉得内疚,因此这两人临时编造的口供前后不一,竟也没有去细究。 说了半天,柳氏神色间现出几分疲惫,姚若筠看得分明,连忙就道: “今夜辛苦二位,我让人送两位出去。” 说完,向六奇使了个眼色,六奇心中有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塞入二人手心。 两人差事没办好,哪里敢收钱,正要推迟,姚若筠却道: “夜黑风寒,请两位喝杯水酒而已,之后还有劳烦的地方,还请不要拒绝。” 他与两位官差说话,却分了一些注意力在内庭之中。 此时冬葵收拾了内室,提了污水出来倒进院子。 ‘哗啦’的声响中,庭院里蓄积的水一下荡了开来,缓缓往四周流去。 灯光下,水波粼粼,姚若筠心中生出疑惑:虽说昨晚下了大雨,但今日白天来姚婉宁院子时,院中水迹早就半干。今夜又没下雨,这些水是从何而来的? 不过这个疑惑转瞬即过,还没来得及细想,注意力便被那两个差人吸引走了。 柳氏见儿子送人出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呼了数口气,同时转入房内。 屋里地面已经被收拾干了,冬葵有些不安的捧着柳并舟的字,说道: “恐怕这些老太爷的字画毁了。” “毁就毁了吧。” 柳氏看了一眼,说道: “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没出事就行。” 至于字画被毁虽说有些可惜,但她已经给柳并舟去了信,只要柳并舟一来,写多少字画都成。 有了她说的这番话,冬葵松了口气,连忙将字画抱出去处理了。 此时空闲下来,柳氏有些怜爱的摸了下姚婉宁的脸,替她将一缕秀发别到了耳后,轻声的问: “今晚有没有将你吓到?这会儿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姚婉宁摇了摇头,微笑着答应: “有守宁陪我,也没怎么吓到,娘就过来了。” 柳氏点了下头,又看了一眼小女儿。 晚上吃饭时,她吵着要跟姚婉宁睡,当时柳氏还有些气她不懂事,此时又庆幸,幸亏今夜姚守宁在大女儿屋中,算是十分警醒。 她注意到了姚守宁包扎起来的手,叹了口气: “下次不要随便拿刀,这两日多注意,伤口不要沾了水。” 冬葵在一旁连忙答应。 柳氏忧心忡忡,虽说今夜有惊无险,可她还是无法安心。 她总觉得暗地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姚家,否则为什么姚翝刚一入狱,今夜便发生了这些事? 不过这些话她不愿意说出来,以免吓到了两个‘年少无知’的女儿。 “睡吧。”柳氏忍下心中的忧虑,摸了摸姚婉宁的脸: “今夜娘就守在这边,你们两个放心睡,明日一早,上报了官府之后,定会找出贼人。” 她强作镇定道: “今晚官府的人来得很快,可见你爹之前安排好了,不会出什么大事。” 姚守宁不敢说话,也知道‘河神’一事不可能轻易了结,就算官府插手也无济于事,不过她并没有多嘴,以免引来柳氏不喜的责备。 今夜闹了一场,众人都又困又累。 姚守宁是知道‘河神’退去,今晚暂时平安,所以放心大睡,不多时呼吸声便已经平缓。 柳氏见她蜷缩成团睡得香甜,不由露出笑意: “这孩子,心大也是好事。” 姚婉宁没睡。 她虽表现得镇定,但事情毕竟与她有关,‘河神’的存在便像是悬挂在她头顶上方的一把要命的刀,随时都会掉下来的。 而柳氏则心中烦乱更多,也睡不着。 清元、白玉二人不知自己是中了妖邪之术才昏睡不醒,只当自己两人贪睡之下险些害了姚婉宁,到了晚上拼命睁大眼,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盯着四周风吹草动,不敢闭眼睛。 冬葵收拾完了,也坐在一旁,听着姚守宁睡着时的呼吸声,有些羡慕: “小姐睡得真快。” 她有些睡不着。 “说来也怪,之前困得厉害,来不及说话就睡了,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家中有人办喜事,我正等着喝喜酒呢……” 冬葵说者无心,姚婉宁听者有意。 若说先前姚守宁提起‘河神’娶妻,再加上姚婉宁自身也梦到家里要办喜事,她还有所怀疑的话,此时冬葵的话更验证了‘河神’娶妻这一件事的真实性。 曹嬷嬷正巧拿了柳氏的衣裳进来,只听到了后半段话,问了一声: “喝谁的喜酒?” 她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之前睡着,也做了个梦,梦到我们家要办喜事了。” 柳氏怔了一怔,接着道: “这可太巧了,刚刚冬葵也说梦到要办喜事了。”她一时之间还没有往神鬼邪事方面想去,只是奇怪道: “若筠的婚事还有大半年呢,莫非最近婉宁病好,所以大家人逢喜事,夜里便都做起了喜梦?” “兴许是。”曹嬷嬷见气氛凝重,又担忧柳氏心情紧绷,故意打了个趣: “那贼人要是不来,兴许我还不会从梦中醒来,说不准那喜酒我都喝下去了。” “我也是。”冬葵也笑了一声,柳氏也跟着笑,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些,姚婉宁默不作声的将头低了下去。 她不说话,心中却在想:若守宁没睡,听了这话恐怕要急——毕竟正是因为梦中的喜酒没喝成,她才能侥幸捡得一条性命,若是这酒喝成了,今日恐怕大家也笑不出声,只会哭哭啼啼。 姚守宁性格一向开朗,她笑起来最是好看,若是哭了,那该多令人心疼啊。 “算了,婉宁也睡吧,今晚大家都警醒一些。” 柳氏笑了一阵,又看了女儿一眼,深怕她受惊之后难以入睡,连忙问道: “可要请人熬副安神汤喝下去?” 姚婉宁摇了摇头,她心中装着事,安神汤也无法令她安神,不过却不好说来让柳氏担心,只是抿唇笑道: “守宁睡得香甜,我也受她这睡意影响,感觉有些困。” 那就好! 柳氏松了大口气,众人说了些话,曹嬷嬷说外间的软榻收拾好了,柳氏今夜便准备凑和一晚,守在这里。 因进了‘贼’的缘故,屋外的灯也不敢歇,家里郑士特地守在外头值夜。 如此多重防护,一群女人才渐渐睡了过去。 正如姚婉宁所说,因姚守宁睡得安心,她开始还思虑,但后半夜时也确实困了,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姚守宁疲累至极之后睡得倒是香甜,这一晚连梦也没做半个,直至天明。 她醒来的时候,床铺已经空了,姐姐不知何时起身,外头只听到了柳氏的说话声,仿佛十分吃惊的样子。 “娘——” 姚守宁摸了个空,想起昨夜的情景,不由吓了一跳: “姐姐呢?” “我在这。” 柳氏还未说话,姚婉宁已经先出声了。 只听柳氏声音从外面庭院传来,问道: “守宁醒了?” 姚婉宁应了一声,从外面进屋,不多时,柳氏也进来了,同来的还有曹嬷嬷等。 姚守宁一见母亲与姐姐都在,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一软,抱着被子揉了揉眼睛: “姐姐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没叫我?” “我起来了一阵,看你睡得香甜,没忍心叫你。” 姚婉宁温柔的说道,又连忙吩咐清元取她衣服过来,交待务必先用汤婆子偎热。 她也听冬葵说了姚守宁近几日恶梦,没有睡好之事,想到昨夜她担惊受怕,难得睡好一次,又怎么忍心叫她早起。 柳氏在一旁见姐妹两人说话,感情亲密,又看小女儿倚在姚婉宁怀中撒娇,不由有些吃味: “怎么一醒来就找姐姐,也不见你问问娘亲?” “因为我听到娘的声音了,知道娘还在。” 姚守宁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声: “娘在跟谁说话?” 她一问这话,柳氏就道: “你大哥。”她脸上露出头疼的神色: “他说准备出门寻访同窗好友,看能不能短暂雇佣几个身手矫健的大汉,在你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保护我们家中。” 姚守宁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大哥人呢?” “在外头呢!”姚若筠还没有走,听到姚守宁的问话声,不由高声的回了她一句。 这里是姚婉宁的闺房,他不便入内室之中,因此等在了外头。 “大哥别走,稍后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姚守宁也坐不住了,顾不得寒冷,哆嗦着将起床穿衣。 好在姚婉宁细致体贴,那衣裙在汤婆子上偎了一阵,已经温热了,让她少吃了苦头。 清元二人准备了热水以供她洗漱,她心中装着事,深怕姚若筠走了,动作十分迅速,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妥当,出了内室。 姚若筠果然没走,等在外头。 “大哥。”姚守宁快步向他走了过去,却见一旁柳氏也在,又向他招手,示意两人出去再说。 柳氏一看,顿时警觉,想起自己先前与女儿说的话,连忙就跟姚若筠道: “你不要答应给她买话本……” 话还没说完,便见庭院之外,郑士探头进来喊: “太太,有人上门拜访。” 柳氏的说话声一下就被打断了。 “是谁来拜访?” 她面现疑惑,问了一声。 郑士摇了摇头: “守门的良才来回话的,说是驾车而来,没有递拜贴,只说与您有一面之交,之前说过要来姚家拜访的。” 姚翝在神都为官十年,一向与人关系不错,邻里之间往来也多。 但若驾车而来,显然不是附近的邻居了。 而能坐得起马车的,又不像是穷苦民众,柳氏思索着郑士说的话,喃喃道: “一面之交,说过要来姚家?” 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 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家里进贼一事还没解决,柳氏实在没有心思与人客套往来,正欲交待郑士让客人留下姓名、身份,将来得空再回访,暂时把人打发再说,便听郑士说道: “来人听说了昨夜姚家闹贼的消息,特地为此而来的。” 柳氏的面色顿时变了。 姚守宁见柳氏的注意力被郑士引走,连忙就趁机跟姚若筠商议: “大哥,你若出门,带我一起去吧。” “你要去哪里?” 姚若筠没料到她会提起这样一个要求,比柳氏猜想的买话本还要过份得多。 柳氏向来拘她严,不允许她四处乱跑,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今日若是自己出门偷偷带她一道,恐怕柳氏不会允许的。 “娘不同意的。” 姚守宁看了大哥一眼:“我知道,所以你去帮我央求。” 柳氏拿她当小孩看,她出门需要柳氏允许。 正好姚若筠要外出,姚守宁借口都替大哥想好了: “你就说怕我昨晚吓到了,想带我出门逛逛。”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今日他出门是有要事去办的,因此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出门,下次再去吧。” “大哥!”姚守宁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喊了他一声: “你不用陪我,你送我过去,便自去办你的事儿,办完之后再来接我。” “你要去哪?” 姚若筠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心生好奇,问了一句。 “我想去将军府。” 因要请求姚若筠送她,姚守宁也不瞒自己的大哥,哪知她这话一说完,姚若筠的面色微微就变了。 他想起了昨日姚翝说的话,父亲让他拿了蛇蜕,去求助将军府。 此时姚守宁说要去将军府,扣起来不是巧合。 姚若筠心生疑惑,还要再问,却听柳氏那边也在问起来客情况,郑士说道: “良才说,敲门的是个年约四旬的嬷嬷,面色有些严厉,看上去颇有气派。” “嬷嬷?”姚守宁听到此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在将军府见过的杜嬷嬷的身影——将军府的人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家人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若是杜嬷嬷过来,自己有话与她直说就是了,也不需要再让姚若筠想办法将自己带出府。 想到这里,她欢喜的跟姚若筠道: “大哥,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忙吧。” “可是……” 姚若筠连忙想要拉住她,问她要去将军府的原因是不是与姚翝交待的事情一样,却听她喊了柳氏一声: “娘。” 柳氏转过头来,姚守宁有些欢喜的道: “是杜嬷嬷。” “哪个杜……”柳氏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是哪个杜嬷嬷。 当日她与杜嬷嬷只有一面之缘,两人没说过几句话,并不太熟,后面又发生那样的意外,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个人。 但近来她见的人也不多,再一细想郑士说的话,有一面之缘,气派非凡,四十来岁,顿时便恍然大悟: “你说长公主身边那位嬷嬷?” “对!” 姚守宁用力点头,柳氏又惊又是意外: “你是说将军府的人来了?怎么可能呢?” 若是将军府的人上门拜访,自报家门,拿出令牌便早早的就会被小厮引进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就是杜嬷嬷。” 姚守宁十分笃定,连忙催促她: “娘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 杜嬷嬷是长公主的亲信,要是前来拜访的是她,柳氏亲自去迎接也不算有失身份。 不过她半信半疑,心中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却又受女儿的话影响,往外走去:“那我去看看再说。” “我也要去。” 姚守宁连忙提裙子想跟上,却见一旁姚若筠也要跟着。 不止如此,在屋内安静坐着的姚婉宁也想要出来,她定了定脚步,有些疑惑: “大哥,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不急。”姚若筠原本是听从了姚翝吩咐,准备前往青峰观请道人来家中作法驱邪的。 但姚翝当时除了提到找道人驱邪之外,同时也提到了另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那就是去求助将军府。 可事情就是这样巧合,他还没去找将军府的人,姚守宁就已经先提出来了不说,同时长公主府的人也疑似上门拜访,这看起来也实在过于巧合。 他脑海里不由想到了数日前妹妹曾问过自己信不信这世上有妖邪存在一事,当时他是不信的,此时却又觉得这两者之间恐怕是有关联的。 姚守宁也只是顺口一问,见姚若筠自己不急,便也不说话了,只是喊道: “娘等等我们。” 一家人连忙往大门处而去,柳氏还在猜测来人身份,心中不免忐忑。 好在姚家并不是很大,约半刻钟后,几人出了内院,远远的就看到大门开着。 守门的良才不安的站在那里,门前站了一位嬷嬷,十分面熟,正是当日将军府看到的那位长公主亲信了。 “果然是她!” 柳氏心中一惊,没料到竟然真如姚守宁猜测,长公主的人来了。 她快步上前,便见那门口处停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身材高壮异常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头戴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见到等在门前的姚家众人之后,他似是转头冲车里说了什么。 话音一落,车门打开,里面有道人影跳下来了。 柳氏定睛一看,险些尖叫出声来了: “长公——” 下车来的人竟是当日与柳氏见过一面的长公主朱姮蕊,只见此时的她身穿姜黄色戎装,手系红色绑带,头发绾成一束,以玉簪稳固,纵然不施粉黛,也未佩戴环配,却威仪自生,英姿尽显。 她挥了挥手,将柳氏的喊声止住: “我私下前来,不想将人惊动。” 朱姮蕊生于皇室,又领兵多年,纵然面带微笑,却仍有慑人的气势。 柳氏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只觉得今日受到的惊讶与冲击,竟不亚于昨晚初时看到有恶贼入府之时。 长公主竟会纡尊降贵,悄悄来姚家,且在此之前没有人通知,这是为何? 她心中堆满了疑问,却见长公主的目光在姚家众人身上一扫之后,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时,露出笑容: “守宁。” 这一声唤得十分亲热,引起了众人关注。 当日去长公主府时,姚守宁做了恶梦,第二日神色萎靡。 而今日再见面,少女睡了个好觉,看起来双颊嫣红,气色饱满,那双眼睛明亮,整个人一下光彩明艳了许多。 朱姮蕊的态度熟络,仿佛见了个亲切的晚辈一般。 柳氏愣了愣,接着也见姚守宁十分欢喜的招呼了一声: “您来了!” 她的欢喜由内而外,与柳氏客套之中带着忐忑不同,仿佛只是单纯因见了自己而高兴。 朱姮蕊受她感染,脸上也露出笑容。 姚婉宁虽说听妹妹提起想找长公主求助时,猜测长公主对她印象应该不差,可此时见二人熟悉打招呼的样子,何止不差,仿佛像是关系已经十分亲近了。 同时她注意到,在长公主与姚守宁说话的时候,赶车的那位大汉伸手提了提斗笠沿,露出了他被遮挡的面容。 说来也怪,他的下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凶蛮,使人望之而心生畏惧。 可偏偏那双眼睛却又像是与他凶悍的气质截然相反,如古井无波,似是平静而温和。 姚婉宁不过多看了他一眼,他像是十分敏锐,转头往她看了过来。 那温和的眼神瞬时变得锐利,气势如山,镇得她喘不过气。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双手一握,还未移开目光,那赶车的大汉已经率先将目光移开,重新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迎接长公主母子的姚家人中,他好似对姚守宁是最感兴趣的,不过看他神色,似是对姚守宁并没有恶意。 想起先前的感觉,姚婉宁身体微微发抖,一旁的姚若筠察觉到了,转过了头,眼神之中带着疑惑、关切之色,姚婉宁向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另一边朱姮蕊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这一波暗流,反倒笑着与姚守宁道: “上回你来时,我的儿子十分失礼,今日带他过来,专门是要向你赔罪的。” 姚若筠眉梢微微一抖,看了柳氏与姚守宁一眼,见两人神情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显然当日将军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后来母女二人回家之后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过。 朱姮蕊说完之后,不等姚守宁发话,便喝了一声: “逆子,还不下来认错!” 她话音一落,便见马车里果然有人弯腰出来,落地的瞬间抬起了头。 姚家众人一见那少年,除了柳氏、姚守宁外,其他人都下意识的将呼吸屏住。 面前的少年应当与姚若筠同年,但气质却又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有飞扬的神彩,又有出身高贵的矜持清冷,两种气质微妙的融合,如同为他本来就十分出色的容貌锦上添花一般。 姚婉宁纵然是在病中,也是听闻过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美名的。 尤其是当日听到妹妹送他礼物之后,还特意留心,使清元、白玉二人打探过。 只是她知道世子容貌俊美,但真正看到陆执的刹那,却仍是有些意外。 他身材高挑,因还未及冠,所以头发只是半挽,长发披在肩头,他脸很小,肤色雪白,一双细长眉,其下是一双生得极妙的眼睛,眼尾细长,看人时眸光流转,本该含情默默,却因他冷淡的神态,却反变成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忌,令人既想靠近,却又屈服于他凌厉的气势。 这样的美貌,若非他身材高大,恐怕很难让人辨认出他性别的。 陆执披了一件纯黑的大氅,下摆仅露出垂挂的长剑一角,冲淡了他容貌的瑰丽,多添了几分冷厉的感觉。 好在姚家里本来养出了一个如明珠般的姚守宁,众人看多了美貌的长相,陆执的美虽说给众人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但很快大家便回过神,不再盯着人看个不停了。 “有话先进屋再说。”柳氏见此情景,连忙出声说话。 近来姚家多事,正是十分引人关注,长公主的到来使得姚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已经有邻居远远打开门往这边偷看了。 陆执长相出众,格外引人瞩目,朱姮蕊既然私下来访,必是不愿让太多人知道她前来的。 柳氏话音一落,长公主便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大步迈入姚家中。 她一进来,陆执也跟她的身后,经过姚守宁身旁时,他站了半晌,却并没有说话,仍是跟在长公主身侧。 倒是那赶车的大汉,一见这母子二人进屋,也跟着下了车来,将手中的长鞭顺手扔向一旁的姚若筠,自己则像是也跟着要进屋。 他身材实在高大,竟比陆执还要高些,姚若筠在他高壮的身形面前也被衬得十分瘦小。 柳氏昨夜遇到了闯进姚家的宵小,此时心有余悸,一见此人靠近,便心生戒备,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若是下人,此人的举动实在太没规矩了,可看长公主并没有喝斥,柳氏便忍下心中忐忑,猜测兴许这是长公主的护卫之流。 毕竟是皇室中人,世子又才刚病愈,出行虽说低调,但以防万一,想必也要有人贴身保护。 想到此处,她转头向儿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找人将马车赶入府中。 姚若筠接了赶车的马鞭,见众人进了屋内,正有些无语之际,恰好郑士替他解围: “大少爷将马鞭给我就行了。” 他赶车多年,这活很熟,交给他再合适法不过。 姚若筠心中一喜,连忙将鞭子交到郑士手里,快步追上了柳氏等人,就听柳氏在问: “世子可全好了?” 虽说长公主让陆执出来认错,可柳氏又哪里真的敢让陆执向姚守宁认错呢? 毕竟陆执曾对她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当日他‘疯病’发作,纠缠着女儿唤‘娘’,也并不是他的错。 长公主摇了摇头: “只是暂时镇压,算不得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氏初听有些茫然,后又猜测朱姮蕊的意思,是指世子的‘疯病’应该是暂时控制住了。 两人正在说话,陆执的脚步一顿,落后了些许,恰好等姚守宁上前之后,他与姚守宁并排一站,小声的道: “稍后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专跟姚守宁说的,但姚婉宁就站在一旁,也听了个分明。 她有些疑惑的目光往陆执看去,却见这位世子说完了这话,又长腿一迈,往长公主的方向去了。 “他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姚婉宁眯了眯眼睛,问了妹妹一声。 而姚守宁的脑海里,则浮现出一幕不堪的回忆——当日陆执房里,他疯疯癫癫的下跪喊娘,此时看他目光清明,神态冷淡,像是已经恢复了。 她十分阴暗的想:莫非世子回忆起当日丢脸的情景,想要报仇不成? 又听姚婉宁十分警惕的样子,她心中发虚,眼珠左右一转,说道: “我也不知道。” 她这话言不由衷,一看就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昨晚听妹妹提起过前往将军府的始末,也提到过当日送画给陆执的缘由,姚婉宁当时看妹妹神色坦然,以为这两人之间不像有什么。 可此时听来,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揣测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 姚守宁提心吊胆,又怕姐姐追问,连忙趁着姚婉宁呆滞的时间,快步往前走。 “不对头。” 姚若筠上前一步,小声的说了一句,姚婉宁点了点头。 众人进了正厅,柳氏连忙吩咐人泡茶,一面请长公主、世子上坐。 那头戴斗笠的大汉也跟进了屋,将斗笠一推,挂在背后。 他转了转脑袋,目光不经意间在屋里四处张望。 柳氏觉得有些怪异,但见长公主不出声,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听说昨夜府中不大太平?” 听闻这话,柳氏便顾不得再去思索那大汉身份了,连忙点了点头。 “昨夜府中确实闯进了宵小。” 她倒也没好奇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此事,毕竟昨夜事发之后,北城兵马司的差役便已经来过,因涉及官员家属,此事恐怕已经在追查中。 ……………… 明天请假一天。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再见面 只是柳氏在回答之余,心中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姚家不是什么大人物,长公主打听了此事便罢了,莫非还因为此事,还特意上门询问么? “不过我当时还没入睡,听到动静起身来看,正好遇上,便拿棒将其打走。” ‘噗——’ 长公主原本正端茶欲喝,一听这话,险些被茶水呛住。 站在她身后的那大汉眼中闪过无奈之色,手掌动了动,似是想帮她拍背,最终却并没有出手。 她实在失态,不过她身份高贵,纵使失态,也无人敢指指点点的。 杜嬷嬷递了帕子过来,朱姮蕊擦了擦嘴: “被你打走了?” 长公主惊疑未定,想起昨夜感应到的那股可怕的气息,当时寒意直冲神都,妖气几乎能化水为蛇,阵仗惊人。 陆无计当即点兵欲追寻妖气而来,哪知出了内城之后,却见妖气疾速退走,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事后探听,全城没发生什么诡异事,唯独奇怪的是北城兵马司的姚家有宵小出没。 两夫妻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儿,天亮之后借着想要感谢陆执被姚守宁唤醒一事,来到了姚家之中。 “是,那小贼欺我家中无人,实在可恶。” 柳氏见长公主似是好奇此事,便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事关两个女儿名声,她便仍照昨夜与姚若筠商量的对话,只说追赶此贼进姚婉宁房间中。 姚守宁听到此处,有些着急,但也知道此时不宜当众将母亲的话打断。 朱姮蕊皱了下眉头,她原本以为昨夜出现的冲天气息与姚家有关,可此时听柳氏这样一说,心中又有些没把握。 恰在此时,她看到姚守宁脸上的焦急,心中一愣,便见陆执也似是注意到了,站起了身来: “母亲。” 他唤了一声,柳氏身体重重一哆嗦,引来姚若筠、姚婉宁好奇的关注。 陆执唤长公主,为什么柳氏反应如此之大? 柳氏没注意到一双儿女充满疑问的神情,反而因为世子这一声‘母亲’,唤起了当日在将军府中如恶梦一般的回忆——苏醒的世子抱着姚守宁唤娘,且不肯撒手。 她害怕世子疯病未愈,再度发狂,堂内人如此之多,到时一闹起来,恐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不过好在她担忧的情况并没有发现,陆执唤人之后,朱姮蕊很快转过了头。 “屋里太闷,我到门口站一会” 柳氏紧绷的神情一松,她甚至略微有些失态的长吁了口气。 神都寸土寸金,姚家地方不大,正屋自然没有办法与将军府相比,此时屋内如此多人,世子的‘病’才刚痊愈,觉得烦闷也是正常的。 她庆幸陆执只是想到门口站一阵,而不是当众发病,自然连忙开口: “若是太闷,世子要不要出门走走,我家大儿读了些书,世子若有需要,正好使唤他便成。” 朱姮蕊倒是看得出来陆执内心打的主意,他嫌屋里闷是假,想要有人陪着出去说话却是真。 不过他心中所想的这个说话之人可不是姚若筠,而是另一边的姚守宁。 只是柳氏为人一看就十分古板,若他一来便开口要拉人家女儿外出,柳氏能同意才有鬼! 再加上之前他‘疯病’发作,抱着姚守宁唤娘,若非自己今日突然上门,但凡稍早派人知会一声,说不定柳氏早早将女儿藏起,根本不会让他见面的。 长公主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好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如明珠般的儿子也会遭人如此嫌弃。 她勾了勾嘴角,替陆执回拒了柳氏‘美意’: “他就在外头站一站,不用人陪。”她态度不容置疑,说完这话,又道: “不用管他。倒是我听说,昨日姚指挥使被刑狱的人带走了?姚太太不如与我说说,看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朱姮蕊的话令柳氏仿佛如绝望之中拽到了一根救命的浮萍,丈夫、外甥相继被刑狱司带走后,柳氏其实也思考过奔走求救。 可是以往跟她往来的太太们大多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很难在这件事情上替她说话出力。 长公主此时意外伸出援手,简直令柳氏喜不自胜。 她几乎眼睛都要湿了,这会儿也不是自恃清高的时候,她当即道谢,便连忙将事情说了出来。 事关家人,柳氏说得格外细致,以至于她没有发现世子出去之时,冲姚守宁使了个眼色。 他前脚一走,后脚姚守宁便果然悄无声息的往外退。 倒是站在柳氏身后的姚婉宁看得分明,却见妹妹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虽不明就里,却仍是下意识的脚步一转,挡在了柳氏身后,防止母亲发现姚守宁离开,给妹妹争取机会。 姚若筠也发现了这点儿小动静,不过他想起早晨时姚守宁说要见将军府的人,以及昨日父亲的交待,他犹豫半晌,也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与姚婉宁一样并排而站,不动声色的给姚守宁打掩护。 有了兄姐的帮忙,姚守宁十分顺利的从屋中脱身。 长公主一面听柳氏说话的同时,一面分心注意到姚守宁提着裙摆出手,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 姚守宁出来之后,就见陆执站在屋外游廊的左侧拐角处,她连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陆执就压低声音道: “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 他的声音冷清,仿佛已经彻底恢复了清醒。 姚守宁点了点头,心中已经装了许多话要说,此时抿了抿嘴,小声的道: “去我那里。” 她说完这话,陆执便怔了一怔。 少女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暧昧,反倒左右探头看了看,像是深怕柳氏突然出现。 直到这会儿,陆执才认真的打量她。 当日西城初见的时候,只知道她长得不错,但行为怪异。 此时再见,才算是真正将她的模样记入心里。 姚守宁梳了简单的少女发髻,其余长发披散身后,长及臀部,浓密如乌缎,有几丝妖妖娆娆的垂缠在她手臂上。 她长了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偏生眼尾细长,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那脸似鹅蛋一般,肌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 可能是偷溜出来的缘故,她双颊嫣红,这会儿提着裙摆左右观望,好像使她神态一下就鲜活了,连身上那套颜色老气横秋的裙子也不能将她的艳色压下去。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陆执并没有出声,不由仰头去看他: “怎么了?”她瞪大了一双眼,似是有些迷惑不解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接着又解释了一句: “我的屋子离这不远,屋中没什么人,正好方便说话。” 陆执微微颔首,神色淡淡,说了一句: “你带路。” 她点了点头,飞快的往庭院门口处跑去,动作轻盈得像是飞跳的蝴蝶。 陆执跟在她的身后,高大的身形成为了她最好的掩饰。 两人相继出了庭院,在没引起屋内人注意的情况下,来到姚守宁的屋子。 姚家的房子不大,姚守宁出生最晚,所住的房间自然也是最小的。 虽说再是不通情窍,但她也知道不能让陆执进自己的闺房,因此两人留在了院内说话。 她屋里平时侍候的只有冬葵,这会儿冬葵留在了柳氏屋里,相当于这屋内外只有陆执与姚守宁二人。 两人一进庭院,姚守宁便领着他往屋外走廊下的扶栏处靠,因时间紧急,连茶都来不及给他倒上一杯。 “你清醒了?” 她侧仰着头,望了陆执一眼,问了他一声。 今日阳光明媚,照得他肤白如雪,细腻不输女子,额心处干干净净,看不到那一尾蛇妖烙印。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当日被唤醒之后发疯的样子,又觉得心虚,又不免有些好奇——毕竟这位天之骄子当日发疯,丢了很大的人,清醒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知会不会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陆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不算完全清醒,只是暂时的恢复神智。” 那妖蛊未彻底拔除,不过被她先不知以什么手段压制,又被神武门的人暂且控制住。 “我中的是妖蛊,要想彻底清除,需要将下蛊血族全部清除才行。” 他也不跟姚守宁绕弯子,直接道: “当日西城之中,你说我中了邪,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嗯!”姚守宁拼命点头,许多事情都是从西城事件开始,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令她心力憔悴,此时陆执也算是局中之人,她又有求于他,因此听他一问,便将当日的事毫不隐瞒的说了出来: “当日张樵死后,我亲眼看到你将剑从他尸体上拔出来时,钻出了两股黑气,一股钻入了你的眉心之中,一股钻入了那孙神医的身体。”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畅快过! 与父亲也提过此事诡异,不过姚翝当时对这事儿半信半疑,她因在柳氏那里碰了壁,便不敢说得像此时这样直接。 相反之下,陆执本身受妖邪所害,此时找她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她自然越是说得直接越好的。 陆执一双好看的长眉微微一皱,显然姚守宁的话有一部份应证了他内心猜测,但同时又有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一分为二?” 他神色冷淡,眉眼之间仿佛凝结了万年不化的冰雪,使他那张绝色容颜仿佛没有半分情感,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 可是姚守宁看过他发疯后的样子,半点儿都没有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陆执对少女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 “张樵冲我而来也就算了,那孙神医又是冲着谁去?” “冲着我家来的。” 姚守宁仰头眼巴巴的望他,只恨不能及时说到正题: “孙神医是冲着我家来的。” “哦?”陆执低下头,看她仰着小脸,仿佛急不可耐的样子,“你说来听听。” 他疑心极重,心中不信,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去。 “说到孙神医,我就要提到我的姐姐。” 姚守宁有些犹豫,不知应不应该将柳氏提到过的,柳并舟曾言后代子孙的血脉会有力量觉醒之事说给陆执听。 但事关姚婉宁性命,她只犹豫半晌,决定先把这事儿说分明,后面如果陆执不追问,她也就装傻当不知道这件事。 想到此处,她将姚婉宁生来患有先天之疾,令柳氏多年来四处求访名医之事说了。 “这位孙神医自号药王十二世孙,我娘听说他要来神都,早早备了厚礼,带了姐姐去看诊。” 这些事情听来似是与妖蛊之事全无相关,可陆执却如耐心极佳的猎人,他相信姚家出了事儿,最着急的并不是自己,姚守宁既然肯随同自己出来私下说起这事儿,必是有求助自己的心。 她若有求于人,必不会随意说废话来糊弄自己。 “但这位孙神医却徒有虚名,我姐姐吃了药不见好,娘便有心想要给他教训。” 姚守宁说到此处,长长的叹了口气。 回忆起这件事情,明明发生的时间并不长,可对她来说却像是熬了许久似的。 若是没有昨夜与姚婉宁的聊天,恐怕她都会以为所有事情都是因砸医馆而起,但如今她却知道,无论有没有砸医馆一事儿,姚家都避不开这场灾祸的。 “我爹找了三个地痞去医馆闹事,当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陆执点了下头,也知道这位沽名钓誉的‘神医’当日就被拘捕归案。 “他被关进了刑狱司,却迷惑了我娘亲。” 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事情从昨晚发生到现在,她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此时提起这件事,不免露出焦急的神情。 陆执不免分神想起第一次见面,她的眼神明媚清澈,说起他‘中邪’的时候,也带着少女的天真,此时才没过多长时间,仿佛被迫成长了许多,褪去了些许稚气。 “他说可以救你姐姐?”陆执开口发问,见姚守宁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你怎么知道?” 第一百四十章 提交易 陆执自然也有取得消息的手段,自清醒以来,因为西城一事令他中了妖蛊,陆无计与朱姮蕊二人将这桩案件看得十分重要,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没有遗漏。 包括出事当晚,孙神医店铺被砸,此人被拿入刑狱司,昨日突然暴毙等。 柳氏曾出入过刑狱司之事他也清楚,不过当时他不知道孙神医也中了妖蛊,虽说也曾怀疑过于巧合,但却也不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这会儿有了姚守宁的话,仿佛无形之中将许多线索一一串连起来,事情也就明朗了。 “他哄骗我娘,说有治我姐姐的救命良药,我娘上当了,去取了药引,喂我姐姐吃。” 姚守宁想起姐姐额心处的‘烙印’,便十分焦急。 “我看你姐姐像是病愈了。”陆执说了一声。 “没有!”她摇了摇头,“那药引恐怕有问题,我姐姐喝下那药之后,你看到她眉心没有?” 陆执皱了皱眉,他想起了姚婉宁的眉心处似是有一粒朱红小痣。 这是他的习性。 他习惯将所见的人、事、物记于心中,但今日他来的时候,将大部份的注意力放到了姚守宁身上,确实没有注意到姚婉宁眉心处的这粒小痣的诡异。 “有一粒小痣。”陆执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疏忽了,神色显得更加冰冷。 姚守宁既然特地提起这一点,证明这痣有问题。 “她之前没有痣,是喝了药之后出现的。”姚守宁用力的点头,眼睛里逐渐出现水意: “那是一种妖邪打下的烙印,是想对我姐姐不利的。” 她想到昨夜‘河神’现身,抽抽噎噎的: “孙神医的药引有问题,是要害我的姐姐。”而事发之后,孙神医突然在刑狱暴毙,仿佛棋子完成了某种使命。 “我爹昨日刚因孙神医之死被带入刑狱司,昨天夜里,就有妖邪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上前了一步,靠近了陆执一些,含泪道: “‘它’暂时被逼退,但肯定还会再来的。” 陆执看着她上前,她伸出了手来,像是想抓他衣袖。 以他身手,本来可以轻而易举躲开,但他想到了一些事,却在欲抬手臂的刹那,硬生生的止住。 不过姚守宁好在还有理智,最终手停在离他手臂约一个拳头的距离,又缩了回去。 “我想请将军府帮帮我们。” 昨夜邪气冲天,源头终于找到了,果然就是在姚家这里。 事情起源于西城案件,孙神医与陆执同时中了妖蛊,正如姚守宁所说,妖邪的力量确实是冲着他与姚家而来的。 可是陆执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中又有疑惑升了起来。 他受天妖一族算计也就罢了,可为何姚家也被卷入了这桩事情里? 据母亲所说,姚家那位不识鬼神的柳氏之父乃是当年张饶之的入室弟子,且拥有大儒之力,莫非是这个原因,使得姚家也被卷进这桩事情里? 昨夜出现的那道邪气十分厉害,陆无计夫妇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准还要借姚家之手,将那邪祟引出来。 这个忙帮是要帮的,但不能事事依从眼前哭唧唧的少女。 他心念一转,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你的那位表姐,是不是眉心处也有一颗小痣?” 姚守宁听闻这话,吃了一惊,那眼泪含在眼眶之中,险些都被吓了回去。 “什,什么意思?” 陆执说道: “你说你姐姐额心处的朱红小痣是妖邪打下的烙印,你的那位表姐额心也有一粒小痣。” “我,我也不知道……” 姚守宁结结巴巴的说完,陆执一见,作势转身欲走。 “嗳,别走,别走!” 她回缩的双臂又一探,将他的大氅一角扯住。 陆执本来就是吓唬吓唬她,此时一被她拦住,顺势就停了下来。 “我是真不知道,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也有可能。” 她是真的害怕苏妙真身上那道隐藏的意识,总觉得十分神通广大,哪里敢提起太多。 陆执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意,又见她靠得很近,便伸手扯住自己的大氅往回拽: “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拉拉扯扯。”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姚守宁情窦未开,压根儿没意识到两人的举止过于亲密,只当陆执不满意自己的回答想走,顿时将他的袖摆抓得更紧。 她还有求于人,想央求将军府帮助姚家驱赶‘河神’。 突然之间,她眼睛一亮,倒是真想起了一桩事: “你不是说你中了妖蛊吗?我知道那是什么蛊!我知道那下蛊的妖邪在哪里!” 她的话令陆执试图抽回衣物的动作一顿: “你知道?” “对。”少女拼命的点头,她虽然不能说出苏妙真身上那隐藏意识的存在,但是她可以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正好倒让她听到了一则有用的消息: “向你下蛊的,是佘仙一族,应该位于城外南安岭……” 她眼红红的望着陆执,眼睫还未干: “你不是说要彻底清除妖蛊,要找到蛇妖全族吗?” 要找线索是不是?她提供了! 陆执低头与她对视,映入他眼中的,不是殷切抓着他,眼含热泪的美貌少女,而是一座未知的宝山,仿佛在他面前徐徐打开隐藏的大门。 “你们帮帮我,救救我姐姐。”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陆执心中打定了主意,也不再躲闪,而是任由无助的少女紧抓着他大氅,看着她缓缓发问。 “是真的。”姚守宁强调了一声,却见陆执不为所动,定定的看着她。 她有些泄气,又问: “那你要怎么样才相信?” “你陪我去一趟南山岭,等我找到蛇窟,将其捣毁,彻底拔除我的妖蛊后我就相信。” 陆执提出条件,姚守宁自然没有不应,点头如小鸡啄米: “好!” “若还有什么邪异之事,你不能瞒我,需要全部都告诉我。”他又提要求,并补充:“不管有没有与我相关,都必须告知我。” 姚守宁也一一应承: “可以。” “柳并舟是张饶之的入室弟子?”陆执又问了这个传闻,姚守宁毫不犹豫的承认: “对。” 他心中的一些疑问得到解决,正事说完,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受妖蛊影响,神智错乱之后发生的事。 “答应救你姐姐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美貌绝伦的少年双腿交叠,冷冷的靠坐在栏杆之上,姚守宁十分识趣: “世子请说,我都答应。” “当日是你是如何将我唤醒的?”陆执突然发问,同时目光落到了她的手掌上。 她一只左手受了伤,此时包扎着,显然伤口还没有彻底复原。 据长公主说,当日她与陆执都在房中,不知为何受伤的。 陆执醒来之后,脸上、头上有血,且一张俊脸被她拍得通红,他问: “与你受伤有关吗?” 姚守宁又惊又怕,却在他目光之下无法否认,却又不敢承认,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日就是这样将你唤醒了。” 她心中暗叫不妙,不知陆执是不是想问她血的问题。 就算姚守宁再傻,也知道自己的血若是能镇妖邪,消息一旦泄露,恐怕会引来危机。 她一时之间根本不敢领受这样的‘大恩’,只盼世子提起别的条件,不要再说她血的事情。 陆执冷冷看她,直看得她头皮发麻了,才道: “我醒来的时候,脸有些肿……” 姚守宁的眼皮开始乱跳,心中猜测这位世子是不是此时记恨当日自己打他耳光的事,想要报复自己。 莫非他也想要拍打自己的脸,将自己打成猪头才行? “是我的错……”姚守宁胆颤心惊的承认,一切为了姐姐。 “那怎么能怪你呢?”陆执语气一转,幽幽的道: “你也只是为了唤醒我,情急之下才用了很大力而已。” 原本提心吊胆的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大感庆幸,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世子实在深明大意,心中感动不已,连忙点头: “对对对。” 若不追究她这事儿当然是最好,事情揭过去不提也行。 陆执却含着笑意看她: “不过我这一生,还没有认别人为母亲……” 糟糕!糟糕! 姚守宁内心开始警铃大作,并试图放开这位世子的衣角,离他再远些。 “虽说事情过去,喊也喊娘了,不过我却觉得十分不公平。”他先前冷若冰霜,此时说起这事儿,却又面带笑意。 他容颜昳丽,那双妙目光华流转间,风情竟似不亚于女子,明明十分勾人,却看得姚守宁后背发麻,下意识的想要逃避。 相反之下,陆执反倒伸手出来,将她手腕捉住,使她难以脱身: “你躲什么?” “你不要打我——”姚守宁一被他捉住,像是被老鹰按住的小鸡,结结巴巴的道: “那个事情,真的不关我的事。” 她知道陆执身份高贵,当日的事确实丢人,他是受了妖邪蒙蔽,可同样的姚守宁也是受害者,当日被吓得不轻。 陆执又露出笑意。 他长得美貌,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笑之下仿佛含情脉脉,可是眼神却是冷冷的,仿佛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姚守宁直想叫救命。 “我怎么会打你?” 他的话令得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看他表情,又觉得他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不由弱弱的问: “那,那世子想要如何?” “我还没想好。”他话虽这样说,但眼神却不是这样想的,仿佛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是觉得想起当日,认人为‘母’,后面每次想起都觉得不大公平。”说完,他问姚守宁: “你能理解我吗?” 她下意识的摇头,看陆执的表情变得不善,又反应过来,再拼命的摇头: “理解,理解。” 哼!她理解才怪。 陆执眼波一转,又说道: “这个事情若不解决,我总觉得心中有事,难以再管其他的闲事,毕竟我自己妖蛊未除,难以分心——”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就听出他话中意思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我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你说来听听。” 陆执将手一松,放开了她的手腕,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你叫我‘娘’,不如我也叫你一声‘娘’。”她自认为这个计划绝妙无比,说完甚至邀功一般的问陆执: “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执眯了眯眼睛,开始怀疑她是在装傻糊弄自己。 “我又不是女子。”他淡淡的道: “应该我叫你‘娘’,你叫我‘爹’,这样我们才算扯平。” 这样的胡言乱语他也能说得一本正经,姚守宁嘴角抽搐,一时之间竟然丧失了辩驳能力。 “怎么样?” 他低下头来,目光与姚守宁对视,追问了她一声。 “这样不好吧……”姚守宁有心拒绝,并且感到有些羞耻: “我娘要是知道,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只要我们之间扯平,我就救你姐姐。”陆执的话带着诱惑,这比让他帮忙转告长公主更让姚守宁动心。 姚婉宁处于危机之中,若能得他相救,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这个交易虽说羞耻,但姚守宁先前已经主动退了半步,此时面对陆执的提议,倒并没有十分抗拒。 “你保证能救我姐姐吗?” 她内心的天平倾斜,决定放弃羞耻心,保姐姐性命。 “当然。”陆执点了点头。 “你拿什么保证?”姚守宁有些犹豫,陆执一撩大氅,露出挂在腰侧的长剑,将剑身一拍,发出声响,傲然道: “凭它!” 他年纪虽轻,可却师从神武门,且有天生神力,又有无上气运加身,剑法对妖邪有极大克制。 姚守宁想起将军府中时,他拿剑刺死蛇妪所化巨蟒的情景,心中已经信了八成。 “好,好吧……”她低头认命,那艳若桃李的面孔涨得通红,声音小如蚊蝇: “我准备一下……”她虽说已经答应了交易,但真正喊出这个字时,既觉得莫名有些羞耻,又觉得荒唐,同时还有些对不起姚翝——若是姚翝听到她如此轻易认人作父,平日再是宠她,恐怕也会骂得她抱头鼠蹿。 ……………………………………………………………… 最近状态不好,随时可能会再次请假~~~先跟大家说一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被围观 这边姚守宁与陆执达成了协议,而另一边,柳氏提起自己与孙神医之间的恩怨,也说到了自己因不满被孙神医所骗,继而使姚翝寻了三个地痞闹事,最终东窗事发被抓捕入刑狱司。 “此事只是巧合,我家老爷绝无暗算世子之心……咦?” 柳氏越说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分神一望之下,却发现大厅之中不见了自己小女儿的身影。 她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伸手拨拉了一下杵在自己身后的姚若筠,果然看到姚守宁不在屋里。 不止是小女儿不知所踪,就连原本说要在门口站一会儿的世子也不知到了哪里。 柳氏面色微微一沉,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她想起女儿早对世子生出‘爱慕’之心,此时二人双双消失,莫非是趁着她与长公主说话,姚守宁胆大包天,拉了世子诉衷肠,表白心意? 想到这里,柳氏又急又慌,深怕姚守宁年少不懂事。 两人都处于青春年少之际,最是冲动,世子虽说出身显贵,又长得貌美,但毕竟也是男人,若有美貌少女向他求爱,他未必会拒绝。 柳氏心急如焚,却仍强忍不安,将话说完之后,朱姮蕊这才点了点头,表示会彻查此事。 说完正题,柳氏这才转头低声问姚若筠: “你妹妹呢?” 姚若筠装傻,左右一望,道: “刚刚还在这里。” 柳氏深怕家里闹出丑事,挤出笑意道: “我那小女儿顽皮,不知这会儿躲到了哪里,我让她哥哥去找一下。” 长公主不置可否,没有反对。 姚守宁跟陆执出去了约两刻钟,就算有话要说,恐怕早就说完了。 柳氏松了口气,吩咐姚若筠: “你快些去寻你妹妹,家中有贵客,不要让她乱跑失礼。” 姚若筠还没有答应,站在长公主身后的大汉便似是不经意间碰了碰朱姮蕊的肩头,她懒洋洋的出声: “何必如此麻烦,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就是。” 从姚守宁的神色来看,昨夜姚家肯定出了事。 但偏偏那邪气半途消失,姚家人又没出问题,她也想要找找邪气出现的起源点在哪里,看能不能查出端倪。 正好柳氏要找女儿,长公主便想趁这个时候提出要求同行。 “哪里还用劳烦长公主……” 柳氏觉得朱姮蕊这提议有些奇怪,正欲拒绝,朱姮蕊却大有深意的道: “将来可能还有很多机会走动,姚太太不要客气。” 她话的意思仿佛是还要跟姚家往来,说不准可能会在姚翝入狱一事上出把力。 柳氏心中猜测着,正有些摸不透长公主的心思时,却感觉到身后姚婉宁拉了她的衣服一把,小声的唤了一句: “娘。” 她这是劝柳氏同意。 虽说柳氏不明就里,但长公主说完这话后已经放下茶杯起身,柳氏便只好如她之意,又怕丢人,便令丫环们留在屋中,只带了一双儿女及长公主去寻人。 杜嬷嬷倒也识趣,跟着留了下来,偏偏那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大汉却如影随形。 众人一行出了门来,果然不见姚守宁与世子身影。 姚家并不大,内院划分左右,除了姚若筠的屋子外,便是姚婉宁、姚守宁姐妹的居所。 她若与世子有话说,不可能会去兄长、姐姐的屋子,柳氏心中焦急,率先往小女儿庭院的方向而去。 一行人走了小半刻钟,很快就看到了姚守宁的住所,即将进庭院了,柳氏才突然有些后悔。 女儿若真领了世子进屋,万一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之事,眼前如此多人都看到了,恐怕会丢人。 想到此处,她脚步一顿,正欲将人领走,突然就听到里面传来姚守宁脆生生的声音: “爹。” 爹?姚翝回来了? 柳氏心中一喜,连忙大步入内。 所有人跟进了庭院,就见到风华无双的世子靠栏而坐,姚守宁背对着庭院大门,声音娇滴滴的: “我们这样算是公平……” 她还在暗自庆幸,当日陆执发疯的时候,恰逢蛇妪来袭,下人、仆从等站了满屋。 而今日自己倒是选了个好日子,柳氏这会儿正与长公主议事,所有人都留在正堂之中,哪怕她此时唤‘爹’,这种丢脸事除了两人之外,没有人可以得知。 若他愿意因此伸出援手救自己姐姐,两人也算扯平。 她心中美滋滋的,却没料到身后庭院处此时一堆人挤了进来,各个都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接着目瞪口呆,沉默不语。 “……” 柳氏觉得自己的嘴角开始抽搐,眼皮跳得十分激烈。 一股热血从她心中涌出,冲向脖颈、头颅,顷刻功夫,便激得她面皮胀红,脑海里血管‘突突’乱跳,那额头的青筋按都按不住,手又痒又抖,实在很想打人。 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古灵精怪,行事令人头疼,但却没想到有一天姚守宁会让自己这样头疼。 幸亏她临行之时,令下人留守屋中,可看到这一幕的还有长公主及她的长随。 此时柳氏可算领受了当日在将军府时,朱姮蕊亲眼目睹儿子抱着别人唤‘娘’的心情。 她又羞又气又恨,恼得跺脚大吼: “姚守宁!” 柳氏的咆哮声对姚守宁来说,就如五雷轰顶。 前一刻她还暗自庆幸这种丢脸之事无人能见,仅是她与世子之间的小秘密,下一刻便被她娘的怒吼震回现实之中。 “……了吧?” 话音刚落,姚守宁的身体一抖,‘啪’的一声直挺挺的摔跪在地。 危急时刻,她下意识的拽住了陆执的衣摆,一张小脸血色尽失,慌忙转头去看—— 庭院门口,柳氏面黑如锅底,姚若筠与姚婉宁也是一脸不敢置信之色,长公主的嘴角拼命抽搐,仿佛回忆起当日噩梦,而站在她身后的那名大汉也露出一脸头疼的神情。 “啊……这……” 她开始感到不妙,她娘好像被气得不轻。 陆执的嘴角微微勾起。 “娘,您听我说……” 姚守宁看到如此多人到来,觉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紧拽着陆执的衣摆直抖。 而她这副表现落在众人眼中,再联想到她刚刚唤陆执‘爹’时的情景,俱都面色各异。 “……”姚婉宁的嘴角抖动,觉得眼前的情景荒唐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好笑。 姚若筠则是拼命的维持平静,深怕自己做出不庄重的神情。 陆执靠坐在走廊的栏杆之上,神色清冷,但衣摆的一角被少女拽在手里,仿佛误被搅入局中的仙人。 …… “我不听!”柳氏觉得这一刻丢的人比自己这一生丢的人还要多。 她眼珠已经开始左右乱转,试图想要找个趁手的东西来打女儿了。 姚守宁一见不妙,终于醒悟过来,一双大眼慌慌张张的下意识往陆执看: “怎么办?” 当日陆执唤‘娘’时,好像也被长公主提枪打了。 “放心,我母亲会救你的。” 他此时心情舒畅,自‘发疯’以来憋在心中的那口气此时终于吐出来了。 “我们的交易完成了。” 姚守宁想要‘呸’他,但眼角余光却见到柳氏已经不知从哪找了一根细长的木棍儿,怒气冲冲的往她过来了。 “你要赶紧来。” 她已经有哭腔了: “妖邪昨晚被赶走,随时还会再来。” “放心,我今夜就来。” 他心满意足,自然答应得十分爽快。 柳氏这会儿已经气疯了,当着客人的面,也决定要先将女儿教训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再说。 “娘,娘别生气。” 姚守宁一见不妙,赶紧起身逃跑。 母女俩这一追一跑间,周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长公主连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到了身后。 “姚太太,你冷静一点——” 姚婉宁与姚若筠也醒过了神来,兄妹顾不得交流,赶紧将母亲拦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逆女!” 柳氏这会儿是气昏头了,姚婉宁与姚若筠二人都险些拦她不住。 直到长公主出手,才终于勉强将她架住,把她手中的木棍夺走。 朱姮蕊一脸无奈的瞪了靠坐在栏杆处的陆执一眼,这小子一脸清冷,仿佛面前的闹剧与他无关似的。 柳氏气得吐血,直到被架开后,才想起自己先前失态的举动,一股怒火‘腾’的又涌上心头。 只是客人还在,她暂且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决定等将客人送走之后再说。 发生了这样的事,长公主自然也能理解柳氏心中羞愤欲死的心情——仿佛想起了当日陆执苏醒时发疯的情景,对柳氏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也知道她恐怕没有心思再留客了。 朱姮蕊识趣的告辞,临行之前跟柳氏说姚翝的事她会出手,尽早使姚翝归家。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勉强弥补了几分柳氏今日受到的刺激。 将客人们亲自送上马车之后,柳氏强忍了怒气带着儿女们回屋,刚一进正堂,她还来不及坐下,便转身怒喝: “跪下!” 姚守宁头皮发麻,麻溜的‘咚’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她倒也是实诚,这一下跪地力量不轻,听得姚婉宁都有些心疼了,连忙劝道: “娘这是干什么?地上又凉又冷,我才病刚好,难道又让守宁也冻出问题吗?” 若是以往,听到她的‘病’,柳氏纵然有七分火气也要熄了。 但今日情况不同,姚守宁当众下跪唤陆执‘爹’,将柳氏气得七窍生烟,甚至连大女儿都无法将她注意力转走。 这会儿一听姚婉宁的话,她大声的道: “我看她连别人都跪得,跪我怎么了!” “我没有,我不是。”姚守宁拼命的摆手,她想跟她娘说自己当时只是看到众人前来太过吃惊害怕,一时腿软才跪下去。 可是柳氏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她说的话,一听她开口,更是暴跳如雷: “你给我闭嘴!” 她拼命的揉自己的眉心,甚至想掐自己的嘴唇,深怕自己急怒攻心之下昏死过去,一面吩咐曹嬷嬷: “把姚家的牌位抱出来,让她今天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曹嬷嬷还没有动,姚婉宁连忙就道: “妹妹有错,也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没有将她看好的缘故,娘若要罚,我们也一起跪下好了。” 她说完,也跟着提裙跪到了姚守宁身边。 “……” 姚若筠一见此景,也忙不迭的跪在了姚守宁另一侧。 三个孩子跪成一排,令得柳氏又气又心痛,原本还想要拿根棍子收拾小女儿一通,但最终却只是恨恨的拍了一下桌子,坐到了上位。 逢春、冬葵等丫环远远站在庭院外不敢进来,不知今日二小姐犯了什么错,惹得柳氏发了这样大的火。 姚守宁此时抖得像只鹌鹑,甚至有些羡慕陆执——他当日中邪发疯,唤‘娘’也是无心之举,所以被长公主架住之后既不尴尬也不害怕——甚至他中妖蛊之力所惑,挨了打也未必记得疼。 哪像自己,当时哀求了陆执,等他一走,自己还要面临柳氏的怒火。 “说!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柳氏一见她这怂样,更觉得心中无名火直冒。 这会儿知道害怕,当时怎么就如此大胆,敢干出那样的事情呢? “我,我只是请世子帮忙……” “帮什么忙!”柳氏一听这话,心中翻涌的怒火稍稍滞了片刻。 “近来家里事情多,先是妙真、庆春二人入狱,接着爹也被刑狱司的人带走,昨夜家中又进了贼。”姚婉宁率先出声回话。 “我问的是她,没有问你!” 柳氏气头之上,连大女儿也没有再给面子了。 姚婉宁转头看了妹妹一眼,见姚守宁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仿佛蒙了一层雾气,似极力忍着不让泪珠滴落,不由心中绞痛。 姐妹同心,她自然知道姚守宁求的是世子什么。 昨夜她就提到过,说要求助将军府帮忙驱赶‘河神’。 “娘,守宁只是看您近来太辛苦,想要为您分忧,这有什么错?” 她知道如何能令柳氏心疼,跪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 “守宁的性格您也清楚,她平时是有些活泼,但也不是不知礼数,如果没有缘由,她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丢人了 姚婉宁说得情真意切,几欲哭出声音,一时之间连姚守宁都有些恍惚,自己可能真的是为了解决家中麻烦而下跪求陆执的。 柳氏也神情怔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到大女儿已经不知何时跪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怯生生的搭在她腿上,梨花带雨的哭: “都怪我没用,因为身体不好,无法为娘分忧,反倒要娘劳心劳力替我找药。” “这怎么能怪你?” 柳氏心头的怒火被压下,一摸姚婉宁的小手冰凉,顿时心疼了: “你快些起来,病才刚好,这样又跪又哭是做什么?” 她被姚婉宁又哭又哄,心中的怒火散了大半: “我也不是说怪她,但这实在太丢人了。” 想起当时姚守宁跪着喊‘爹’的情景,柳氏额头青筋直跳: “喊就喊了,她,她还下跪……” 幸亏姚翝是进刑狱了,否则若是听到大闺女如此情真意切认人作‘父’,恐怕也要气吐血了。 姚婉宁站了起身来,转头冲姚守宁也使了个眼色,接着温柔的安抚柳氏: “娘别生气,这事儿守宁确实做得不对。” 说完,她喊道: “守宁还不上前来替娘倒茶认错。” 柳氏没有出声,姚守宁连忙爬了起来,低垂着头走到柳氏身侧。 曹嬷嬷已经早在大小姐哄人的时候,就十分见机的倒出了一杯茶水,见姚守宁上前,便将那茶水递了过去。 姚守宁借花献佛,细声细气的道: “娘——” “哼!” 柳氏还有些气,但至少没有喊着要打人及让她去跪祖宗牌位。 “娘,我又不是故意下跪的。”姚守宁也觉得有些吃亏,只是柳氏一直没给她解释的时机: “我也没想到您当时会来,吓得腿软了才摔倒在地。” “……” 屋里的人都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曹嬷嬷当时没跟去,但听这母女三人的话,也猜想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听了姚守宁这话,不由也觉得又好笑又无语。 “怪我喽?”柳氏眉心抽搐,只觉得额头的青筋在乱跳。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再配合此时姚守宁的解释,没好气的问了一句。 其实她内心是相信姚守宁说的这话是真的。 可不管这个小女儿是有心想跪还是被吓到才跪,反正丢人已经丢大了。 “当然不怪娘!”姚守宁听出她的语气软了下来,连忙见机的道: “怪我腿软了些。” 柳氏冷哼了一声,虽说没有再斥责姚守宁,算是相信了她的解释,可心中还有些气,并没有伸手去接她的茶杯。 “娘,想一想,今日守宁这一犯错,长公主那边可能也很尴尬呢。” 姚婉宁仿佛看不到柳氏还在赌气,接过妹妹手上的茶,捧到了柳氏手中: “若不是这样,我看长公主临走之时,未必会答应救出爹。” 这样一想,虽说事情有些丢脸,但对姚家至少有好处的。 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十分要脸,纵然是女儿宽慰,仍觉得心中梗了一口气: “客套话是这样说,能不能救你爹,还未可知呢。” “陆将军与长公主都应允了此事,不会反悔的。”姚婉宁说道。 柳氏一听,便十分惊奇: “你怎么知道陆将军应允了?” “早前同来的那个随从,应该就是陆将军了。” 姚婉宁偏了下头,说道: “那人身材魁梧,在大庆这样的男儿可不多。” 传闻之中,陆将军身材伟岸远胜寻常男子,今日那随从格外高,比陆执还要略高出一截了。 “且他跟在长公主身边,我看他神态、气度都非同一般。” 最重要的是: “长公主喝茶被呛,他想要伸手替公主拍背,虽然没拍,但抬手我看到了。” 姚婉宁生来有疾,观察力细致入微,陆无计当时的举动虽说十分隐秘,却仍被她收入眼中。 “我猜测今日是将军府一家三口同来,只是因为爹在刑狱,家中没有男主人,为了避嫌,才特意装扮成随从马夫。” 否则哪个随从有这样大的架子,跟着长公主四处乱走。 柳氏听她一番分析,心中已经信了八成,只是又有些疑惑: “公主与世子来也就算了,”毕竟当日她与公主有一面之缘,世子救她性命,“陆将军来我们府中,又是为何?” 几人说着话,将孤伶伶跪在地上的姚若筠忘了个一干二净。 “……” 姚若筠一脸无语,先前明明大家都跪成一排,此时两个妹妹倒是先后站起来了,便只有他一个人跪在原地。 此时柳氏的注意力被两个女儿引走,再难注意到他。 可怜他就是受牵连才跟着下跪,此时倒像是唯独他一个人犯了错似的。 …… 这边姚家母女正在说话,另一边长公主上了马车之后,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下去了: “是不是你哄守宁给你下跪的?” 她的儿子少年老成,情绪内敛,当今神武门的玄清先生称他心性稳如山,行事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有绝世之大家风范。 可今日真是丢死人了! 柳氏当时怒火中烧,觉得女儿丢人现眼,可朱姮蕊看到的却是儿子行事冲动。 当日他受妖蛊影响,苏醒之后认姚守宁为‘娘’,因此丢了面子,所以总想要找回场子。 他心性冷漠,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样幼稚的举动。 “将小女孩逗哭你就舒服了?” 陆无计坐进马车,杜嬷嬷则留在外头。 陆执听了朱姮蕊的话,神色不动。 他就像是一尊玉雕像,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少年的鲜活意气。 陆执并没有辩驳并非自己逼姚守宁下跪,她分明是被柳氏吓到腿软才跪下去的。 他好像默认了长公主的斥责,安静的坐在那里,虽说面带微笑,可是那双眼睛却神情平静,仿佛避世而独立,身旁人的喜怒与他无关,没有办法令他平静的心湖起波似的。 “那柳氏与我们可不一样,一看就是重规矩的,今日守宁犯了错,恐怕要挨打了。” 她对姚守宁印象还挺好,又叹息了一声: “小姑娘细皮嫩肉,又没有从小练武,这一顿打恐怕要吃苦头。” 谷彾 说完,又瞪儿子: “都怪你。” 陆无计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她,要救她姐姐。”陆执看了老娘一眼,说了这话。 他是小心眼了一回。 主要是这辈子还没如此离谱过,说来他中妖蛊,也是因为姚家的缘故。 这一回行事确实不大男人,但她也不算吃亏,自己答应要救她姐姐了。 “对了,姚家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知他性情,见他这样,知道说了也没用。 事情已经发生,只希望柳氏看在自己临走之时答应她要救姚翝的份上,不要打女儿太狠。 话虽是这样说,但想起面前坐的逆子,长公主觉得自己的手也有些痒了。 “当日西城的那个张樵被蛇妖附体,死后妖气一分为二,一道钻入我的身体,一道钻入那姓孙的医者身体中。” 陆执平静的说着从姚守宁那里听来的消息,好像事不关己,说的是旁人的闲话似的: “那孙医者入神都后,姚太太曾领大女儿在那里诊治过。” 他这样一说,长公主与陆无计一下就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只是他们暂时还想不到,这件事情为何又扯上了姚家,且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执将孙神医中了妖蛊之后被关入刑狱,恰好柳氏探监时与他相遇,再受他蛊惑一事说了,末了提到孙神医给姚婉宁开了药: “那药一喝,便如打下烙印,引来了妖邪。” “昨晚那股邪气,便是来自白陵江的方向。” 陆无计想起昨夜泡脚之时,盆中水流异动,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他话音刚落,陆执便点了点头。 虽说不知那妖邪最后为何无功而返,但此祸不除,姚家仍是家无宁日的。 “今夜我潜伏姚府,等那妖邪出没。” 他抚了抚腰侧长剑,眼中寒光闪烁。 长公主没有理他,而是双眉紧皱: “天妖一族针对我们下手也就算了,为何姚家也在算计之中?” “依我看,姚家的长女有些聪明,不过气虚血弱,不像是有灵异之处。”陆无计沉吟了片刻: “反倒是那次女,虽未修行,却天生能见妖邪,能辩儒家之力,倒像是颇具灵气。” 他与姚守宁也见过两面,但两回见面都没说过话,却一眼看出姚守宁独特之处。 “天妖一族早有卷土重来的心,他们被弹压七百年,早就不甘,有意重现人世。” 为了等这一天,妖族很多年前就在部署,等待时机。 如今大庆国力势微,太祖当年遗留下来的秘录威力减弱,陆无计忧心忡忡: “姚家卷入事件,不是巧合。” 他外表粗莽,为人则心细如发: “孙神医、妖蛊、药引、烙印、白陵江……” 陆无计每念一个词语,车内的朱姮蕊便觉得事情越明朗一分。 “这个姓孙的医者从江南迁入神都恐怕非巧合,有可能是受妖气蛊惑,专为姚家而来。” 恰在此时,柳并舟的另一个女儿逝世,将一双子女送入神都。 路途也受妖邪蒙蔽,以刘大之死作局,使苏妙真二人落入陷阱,引柳氏入局上勾。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环环相扣,最终使得姚婉宁服下天妖一族所留下的‘药引’,身中烙印。 但如陆无计所言,“姚家长女血脉平平,有什么值得‘烙印’之处?” 朱姮蕊的目光与丈夫相望,说道: “除非它们是找错人了。” 姚家必有秘密!妖邪恐怕知道了姚家的秘密,多年前就已经在部署,只是妖类看走了眼,认错了人,错将明珠当鱼目,所以使得姚守宁逃过了一劫。 想到这里,长公主似笑非笑,觉得这件事情说不出的滑稽之处。 “看样子,这南昭一行非走不可了。”她说完这话,陆无计点了点头,补充道: “还需要提前出发。” 姚家的上面,是那位已经修出了大儒之力的柳并舟。 这位先生身为张饶之的入室弟子,却不显山、不露水,视公名利禄如浮云,在南昭一躲便是数十年,却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朱姮蕊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如今发生的一切,恐怕这位大儒早就心中有数。 “不用了。” 陆执静坐在那里,听到父母的对话之后摇了摇头,他神情冰冷,淡淡的道: “柳并舟不久便会至神都。” “什么?” 长公主愣了一愣,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说的。” 夫妻俩脑海里打了个转,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她’应该是指姚守宁了。 既然姚守宁这样一说,事情应该是真的。 若是这位先生能入神都,许多疑惑便可解了。 长公主有些兴奋: “你身上的妖蛊只是被暂时镇压,那蛇妪血脉隐匿之处还不清楚,”也就是说,世子的‘疯病’并没有真正痊愈,随时有可能还发作。“若是柳并舟一来,不知借儒家力量,能不能将这隐患压制住。” “蛇妪血脉的隐匿之处,我已经知道了。”陆执这话又令陆无计吃了一惊,随即问道: “也是姚二小姐说的?” 陆执点了点头,轻轻的抚着自己的长剑: “待我斩杀祸害她家的妖邪,她会陪我去剿灭蛇窟。” 只要南安岭佘仙一族被尽数杀绝,将这一窝妖邪全部清除,那么他体内的妖蛊自然便解,无需再请动柳并舟了。 “若能找到那蛇窟所在,将妖蛊彻底拔除,那就太好了。”朱姮蕊眼中露出欣喜之色,“不过柳并舟仍是要见一面的。” 看在已经逝世的张饶之的份上,柳并舟若进神都,长公主自然是要亲自亲往拜会的,但陆执已经不说话了。 姚家里,母女三人说了许久的话,姚若筠才终于逮到机会,弱弱的唤了一声: “娘——” 柳氏目光循声而至,看到跪在地上的儿子,有些吃惊: “若筠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她话一说完,像是突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伸手一拍自己额头: “瞧我,也是急糊涂了。” “你快起来。”柳氏连忙招手示意他起身。 犯了错的又不是他,他倒老实的跪了许久,反倒是今日闯祸的祸精装着没事儿人一般的围绕在自己左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去探监 姚守宁有些同情的看了大哥一眼,他跪多了一会儿,只觉得膝盖酸疼,起身时还不着痕迹的揉了两下,才站直了身体。 “对了。”柳氏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有些惊讶道: “你今日不是要出门访友么?” 他一大早就来跟柳氏说要出门,却因为长公主一家来访而被耽搁,此时已经接近晌午。 “不去了。”姚若筠摇了摇头。 昨日姚翝入狱之时,曾交待过他,家中若发生怪事,便有两个选择,一个去青峰观请道士,另一个则是问柳氏要那张包药的黑皮,交给将军府。 既然将军府的人今日已经来过,青峰观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姚若筠就是再傻,也察觉出事情不对劲儿。 昨日姚翝仿佛未卜先知,将军府的人来,会不会也是因为昨夜自己家中进了贼的缘故? 昨夜进入姚家的,真的是贼么? 这两个疑问在姚若筠心中闪过,他定了定神,开口道: “娘,爹昨日吩咐我,说是那失踪的药盒有蹊跷,让您将那块黑色的皮交给我,我找人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一丝端倪。” 柳氏心中有疑惑,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药盒之事。 不过他既然说是姚翝有吩咐,想必丈夫另有准备。 想来昨日姚翝确实特意提到了孙神医,也特地拿过那块黑皮再三斟酌,因此对姚若筠的话并不怀疑,点了点头,吩咐曹嬷嬷去取。 “什么黑皮?” 姚守宁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问了一声。 柳氏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是装药引的黑皮。”说到这里,她想起自己与小女儿因这药引之事闹了数次别扭,但其实事情从头到尾姚守宁并不知。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姚婉宁又病愈,孙神医还死了,她索性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黑皮,可能就是那药盒。” 姚守宁听完柳氏的话,说了一声。 她说的话倒是跟姚翝昨日的推论一样,柳氏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并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等你爹从刑狱司出来之后,查明自然可知。” 其实就算柳氏没提这黑皮的事情,姚守宁已经猜出了前因后果,反正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她倒并没有因为听了这话而焦急。 陆执已经答应替她救下姚婉宁,她听了柳氏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出声。 不多时,曹嬷嬷从内室出来,还拿着那张被锦帕包裹在内的黑皮,递给了姚若筠。 递过去的时候,曹嬷嬷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提醒: “大少爷要小心。”虽说受柳氏影响,她也不信鬼神,但总觉得这件事确实透着一股邪门。 姚若筠答应了一声,将那东西接过,揣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今日时辰尚早,但发生的事情却很多,柳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感觉十分疲惫: “晌午之后,我要去一趟衙门,问问兵马司有没有昨日闯进家中的贼人消息。” 这件事情就像是悬在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日抓不到贼人,她就时时无法放心。 她看了一眼屋中的三个子女,想起之前的事,深深觉得小女儿需要严格的管理: “守宁这两天给我留在家中,抄写《慎言》、《慎行》!” 姚守宁乖乖的应了。 兄妹三人出了柳氏屋门,姚若筠看了两个妹妹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秘密,若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勉强。”说到这里,他低头从袖口之中掏出一物,犹豫一下,往姚守宁的方向递了过去: “但若是有要我帮忙的,只管跟我说。” 他递过来的,正是先前在屋里时,找柳氏要来的那张包药的黑皮。 这黑皮与孙神医有关,说不定跟西城一事也脱不了关系,将来要借此皮查明姚婉宁病情,恐怕也能派得上用场。 姚守宁毫不犹豫,伸手将这黑皮接了过来。 她将包裹着黑皮的锦帕揭开,就感觉到了那黑皮上缠绕的浓烈妖气。 从黑皮的纹路看来,与蛇纹有些相似,她连忙将布帛重新盖上,将这东西牢牢抓拽进掌心。 姚若筠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借口有事,转身离去。 他的贴身小厮懂事的等在远处,见他过来,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声: “少爷,您找太太要来那东西,为何又交给二小姐?” 姚若筠此时双眉紧皱,不复先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们果然有事瞒我!” 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惆怅。 以往家里并没有什么秘密,但近来姚若筠总觉得家中好像有人组成了小团体,在排挤自己。 柳氏跟姚守宁提到过‘应天书局’的存在,却没有告诉自己。 而姚守宁与姚婉宁之间也有秘密,也没有跟自己商议。 爹肯定也知道一部分内情,所以提到了那块包药的皮,却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跟自己说得十分详细。 大家都知道,就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哼! “我不相信,凭我一人之力,还查不出来端倪。” 姚若筠心中有些不大服气,决定自己先去一趟西城,从孙神医的药铺开始问起,总能找出蛛丝蚂迹。 留下姐妹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后,姚守宁才说道: “大哥不开心了。” 她对于姚若筠情绪的变化感应十分敏锐,却又无法理解姚若筠不开心的原因。 反倒是姚婉宁,虽说没有异于常人的感应力,却能猜得到姚若筠郁闷的缘由,不由露出浅浅的笑意,觉得这情况实在有趣。 她并没有点破这一点,反倒抱着一种看好戏的调皮心理,猜测姚若筠几时沉不住气。 “对了,世子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事?” 姚守宁点了点头: “他说今夜会守在姚家,替你驱赶‘河神’!” ‘河神’的存在太恐怖,一旦出现,全府上下都会陷入沉睡。 昨夜柳氏突然出现将其赶走,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姚守宁不敢拿姐姐的性命去赌。 谷網 相反之下,陆执身手不凡,曾杀死过蛇妪,且在她的梦中,此人身上有金光护体,似是对邪祟有克制。 有他守护姚婉宁,自然比柳氏更可靠一些。 再加上陆执的身后是将军府,他若亲自出现,长公主必会派人保护他安全,自然便相当于变相的保护姚婉宁。 “那也用不着……” 姚婉宁脸上俏皮的笑意逐渐消失,想起在姚守宁的庭院中,她跪着喊陆执‘爹’的那一幕,心中对于世子无端生出几分抵触之意。 “不是这样的——” 姚守宁一听姐姐这话,便知她意思,连忙摇了摇头。 其实她答应陆执条件,愿意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确实有因为陆执应允救姚婉宁命的原因。 不过此时看姐姐眼圈微红,显然对此十分介意,她哪里舍得说实话来让姚婉宁伤心,转而找了个借口: “其实这事儿是这样的。” 今日她丢了脸,自然没道理替陆执隐瞒丢人的事,故意说来哄姐姐开心: “当日世子昏睡之后苏醒,接着就发疯了。” 她将当日陆执醒来,跪着喊她‘娘’的事儿添油加醋跟姚婉宁一说,果然就见姚婉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真的跪着喊你‘娘’?” “是的呢。”姚守宁点头,“当时娘、长公主等都看到了,我们走时,他还说让我先行一步,稍后来救我。” 姚婉宁还真不知道这一出,闻听此言,想像当时的情景,笑得眼泪直流。 这样一想,今日姚守宁喊‘爹’虽说也将柳氏气到,但陆执当时肯定更加丢人,难怪气不过,要找回场子。 她原本觉得这位世子高冷,这会儿再一听这些,却又觉得世子果然年纪不大,心中竟也有些孩子气。 两人说完了闲事,又提起正事,姚婉宁问: “那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为什么会愿意驱赶‘河神’?” “我答应帮他寻到南安岭佘仙一氏,驱除他身上的妖蛊。” 陆执身上的妖蛊十分邪门,只能暂时镇压,无法彻底驱除,据说需要剿灭下蛊妖类全族,才能驱除此蛊。 姚婉宁也没追问妹妹为什么知道南安岭佘仙一氏,只是笑: “也就是说,妖蛊不除,世子这病无法痊愈?” “可能是——” 姚守宁有些迟疑。 她总觉得陆执先前的发疯只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而她的感觉很灵。 两姐妹又说了一阵话,姚婉宁的面上显出几分疲色。 如今她病情虽好,可多年卧病在床令她体质颇虚,需要一些时间才养得回。 更何况昨夜‘河神’退走之后,她心中想着事,几乎一宿都没怎么睡,今早只是因为长公主等人的到来勉强打起精神,这会儿人走之后便有些困倦。 姚守宁见此情景,连忙唤了清元二人扶她回去休息。 接连送走了兄姐之后,姚守宁自己也回了房中,却有些坐立不安。 她不时的看着屋角的沙漏,内心十分的矛盾,既害怕夜晚的到来,却又因陆执的承诺而心生一线希望,试图早早的解决姚婉宁的危机。 而另一边,晌午之后,柳氏果然去了一趟兵马司,先催问了昨夜闯姚家的案件,后又去了一趟刑狱司,想要见一见姚翝及苏妙真姐弟。 柳氏因为之前与孙神医见面的缘故,刑狱司已经来了数趟,与此地的狱卒已经熟悉。 因一双外甥还关押在此处,她先前出手倒也大方,因此这一次前来,很快被那狱卒领入牢里。 姚翝被关在了‘乙’字号牢房中,柳氏此时已经知道,这是极有可能会受刑的牢狱。 她心中忐忑不安,见了姚翝的刹那,便险些红了眼睛。 此地比‘丙’字号牢房更加阴森,周围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及浓浓的腐臭气,仿佛不知哪里有死去的尸体未处理,刺激着人的感官,令人胆颤心惊。 好在姚翝进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因此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见到妻子过来时,不由有些担心,先问起家里的情景。 柳氏只道家中每个人都好,犹豫了一下,没将上午时姚守宁‘认人作父’的事说出来。 姚翝松了口气,还未说话,就听柳氏道: “只是昨夜家中进了宵小。” 这话一说出口,姚翝那颗还未放回原处的心顿时又高高提起。 “恐怕是打听到了消息,冲着我们的女儿来的。” 她将昨夜姚婉宁院中出现了一个贼人,却又被她吓跑的事提了一遍,她话音一落,姚翝便面色大变。 几乎在柳氏提及此事的刹那,姚翝的脑海里就想到了姚守宁提到过的妖邪烙印! 柳氏的药引有问题,引来了妖邪,这是姚翝入狱前最担忧的事,却没想到妖邪会来得如此之快,却事情会以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况暂告一段落。 此事源于柳氏,但昨夜也正因为她无所畏惧,才将那妖邪暂时驱赶离去。 姚翝哄妻多年,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之间竟也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点评。 柳氏还在那里担忧那小贼一日没被捉拿归案,她便一天无法安心,直听得姚翝胆颤心惊。 “对了。” 她完全不知道丈夫心中复杂的念头,倒是想起了一个事: “今晨之时,长公主来了。” 她抓着已经生锈的铁栅栏,靠在丈夫旁边耳语: “同来的还有陆将军,装扮成了一个随从,带了世子。” 她犹豫一下,倒没有说出上午姚守宁‘认人作父’之事,担忧姚翝气急。 “这——” 昨夜姚家出事,今晨长公主一家人便轻装简行而来,姚翝脑海里迅速思索开来。 他昨日被捕,担忧家中出事,已经提前跟儿子打过了招呼。 以姚若筠谨慎而年少老成的性格,纵然有自己吩咐,但未见端倪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会贸然行事,请青峰观的道人回家或是拿着那蛇皮前往将军府。 但今晨陆无计一家偏偏又来了—— 他沉吟片刻,还是问道: “昨日儿子可找你要了那包药的蛇皮吗?” “没有。”柳氏摇了摇头,说道: “今日等,他们走后才问的。” 既如此,姚翝便敢断定将军府来人与姚若筠无关。 极有可能昨夜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说不定感应到了妖邪之气的出现,所以今晨才会拜访姚家,想要探索究竟。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危机 姚翝不在家中,却也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柳氏不信鬼神,且从她此时言谈举止间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怀疑昨夜入室的宵小是邪祟,如此一来,恐怕未必能将真正有用的消息传递出去。 姚翝想到这里,不由心急如焚。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守宁可跟长公主单独说过话?” “没有。”柳氏说完这话,就感觉到丈夫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她不明就里,接着又道: “不过她跟世子偷偷走到一处,不知说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当时姚守宁的举止,既觉得丢人,又有些心虚,见丈夫身在牢中,都还在为家中忧心,偏偏那个不孝女还敢‘认人作父’。 柳氏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将姚守宁上午丢脸的事说出来,既是担忧姚翝在狱中气急,也存了想替小女儿保存颜面的心。 “我觉得这个女儿近来行事有些荒唐了。” 可惜家中近来官司颇多,她提不起精神管理姚守宁。 哪知她这话一说完,姚翝不怒反喜,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他只听闻姚守宁与陆执说过了话,便猜测小女儿可能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陆执。 陆执一旦知晓此事,便如将军府的人也知道姚家闹了妖邪。 姚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没有注意到柳氏提起这件事时有心虚的神情。 好什么好? 柳氏心中纳闷,不明白姚翝这喜气洋洋的脸色为哪般,却听姚翝吩咐: “近来若是世子前来,你不要拦她,让她与世子说说话——” 他话说到一半,感应到妻子异样的沉默。 纵然牢中黑暗几乎让他无法看清柳氏的脸,但夫妻多年,他依旧一下就猜出柳氏此时内心绝对不大高兴。 姚翝细细一想,便反应过来柳氏不知内情缘由,恐怕误解了自己意思,连忙补救: “若有世子帮忙,说不准能将那入室的宵小尽早揪出来。” 虽说不知柳氏为何能将妖邪打走,但她说者无心,却听得姚翝在这阴寒潮湿的地牢中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只是普通人,又没有术法,此事若有将军府插手,才有驱赶妖邪,救姚婉宁一命的机会。 柳氏脸色稍雯,犹豫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事关两个女儿安危,她纵然不喜欢姚守宁与陆执走得太近,但也不得不承认姚翝的话说得有道理。 “长公主说,会插手此事,让你尽早离开刑狱。” 她这样的消息对姚翝来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家中不太平,他这牢坐得忐忑不安,若能尽早出去,那便再好不过了。 夫妻俩又说了些话,姚翝又再三叮嘱柳氏,若发现情况不对,去寻将军府帮忙。 此时不是抱持气节的时候,惹上妖邪,纵然被人非议攀附权贵,也要请动陆将军的人。 柳氏心中也清楚好歹,对丈夫的交待点了点头。 夫妻俩又说了几句话后,柳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转而去看苏妙真姐弟。 苏庆春被关押了几天,已经瘦了许多。 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可好在还没有受刑,见到柳氏之后只是哭,得她安慰了好久才收声。 倒是见到苏妙真之后,她却显得格外镇定。 自她入狱以来,柳氏花了不少银子打点狱卒,再加上楚家的目标还是将军府,这对姐弟不过是陆无计夫妇与楚家争斗下搅入局中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有了柳氏打点之后,苏妙真没吃什么苦头,除了因为无法梳洗显得有些憔悴之外,她精神算佳,并不像苏庆春一样在柳氏面前哭哭啼啼。 与姚翝一样,苏妙真见了柳氏,便假意露出关切的神情,问起了姚家里发生的事。 她身处刑狱之中,虽说未受刑,可却也不得自由,对外界的一些事仅能依靠‘神喻’提醒。 早前‘神喻’已经提醒过她,长公主一行拜访过姚家,但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身上的‘神喻’却未必能知。 一想到陆执可能与姚守宁已经见过了面,且姚守宁对陆执又有意,苏妙真便觉得十分不安,试图从柳氏口中探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柳氏不疑有他,见苏妙真关心家中事务,心里十分动容,连忙就道: “好孩子,你自己都有麻烦,又何必担忧家里?” 苏妙真关在牢中,便如睁眼瞎一般,逐渐沉不住气。 又见柳氏只知说这样的空话安慰自己,便心中不大耐烦,强挤出笑意: “我没做亏心事,真相总会大白的,更何况姨母说过,总会想办法将我们救出去,我又有什么好担忧自己的?” 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 “倒是家里,我有些不大放心。姨父忙于查案,婉宁又病重,守宁她又不是静得下心的人,姨母一个人,不知多为难呢。” 苏妙真的话说得懂事又贴心,恰戳中柳氏心中软肋处,令她一时感怀无比,眼眶一酸,险些流下眼泪: “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可惜柳氏的真情实意无法感动苏妙真,反倒令她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低下了头,掩饰住了脸上的冷笑之色。 “家里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柳氏叹完,又提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 “你姨父如今也被抓捕入刑狱司,昨夜家里进了个贼。” 她说完两桩不好的消息,接着再说了一则好消息: “但今晨的时候,长公主来了我们家,说是愿意为你姨父之事出力。” 有长公主出面,姚翝的麻烦一旦解决,苏妙真姐弟说不定也能顺势被捞出刑狱司。 柳氏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兴奋,苏妙真听了却微微一愣: “长公主为何会帮我们的忙呢?” 谷摁 她不知为何,听到此处觉得十分不妙。 将军府位高权重,与姚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若非此次西城案件使得陆执与柳氏有了关系,姚家与长公主之间隔着银河一样远的距离,属于难攀的高枝。 可偏偏在姚家有难的时候,长公主竟迂尊降贵,愿意亲自前来姚家,并承诺救姚翝一命。 照理来说,陆执因救柳氏而染上妖蛊的同时,也身缠官司,一般情况下,将军府的人难道不应该恨姚家、柳氏入骨才对吗?为何情况会发展有异? 苏妙真心下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些事情在自己进入刑狱司后,已经脱离了她预定的轨迹。 “兴许是因为与守宁有缘。” 柳氏脱口而出,见苏妙真一下抬起了头,灯光下,她双眼圆瞪,一脸不可思议。 “上回将军府闹蛇,世子因此受伤昏迷,后来我们不是受邀去了将军府一趟吗?”柳氏解释道: “说来也巧,正是那日,世子就苏醒过来了。” 事关姚守宁名声,柳氏并没有将女儿与世子当时的纠缠说出来,只含糊不清的一语带过: “因此长公主觉得与守宁十分有缘,所以愿意伸出援手。” 不对,不对劲儿! 若只是因缘巧合因柳氏母女的到来而使陆执苏醒,长公主又怎么会说与姚守宁有缘呢? 中间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柳氏这个恶妇不愿向她提起。 对了,那幅画! 苏妙真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幅柳并舟亲手赠给柳氏的字画,内含诡异,曾险些伤到了她及她身上的‘神喻’。 那副画有古怪,第一次去将军府时,姚守宁厚颜将其塞入陆管事手中,点名要送给世子。 之后姚守宁第二次再去将军府,可惜那一次她欲同去之时,被姚翝所阻,因此并不知道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柳氏母女回来之后,听到了陆执苏醒的消息,姚守宁将画抱了回来,不久之后,‘神喻’提醒她任务完成——这代表着画作已毁。 当时苏妙真只欢喜于任务完成之后,自己得到了‘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再加上自己官司缠身,又疑惑于刘大之死,没有来得及细想此事。 现在再一思索,说不准是这幅画的原因,将陆执身上那道被佘仙一族种下的妖蛊压制住了的原因。 若这样一来,长公主夫妇自然是会对姚家十分感激,且陆执说不定也会因此而对姚守宁另眼相看。 孤男寡女,姚守宁本身对陆执又‘有意’,她长得美貌,又不要脸会奉承人,苏妙真并不敢笃定陆执会不会被她勾引。 一想到这里,苏妙真顿时心急如焚,感觉在这刑狱一刻也呆不下去。 “大人!大人!” 苏妙真呼唤脑海里的‘神喻’,央求道: “我想离开刑狱。” 隐藏在她识海中的‘神喻’并没有传来回应,仿佛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你说过,我此次牢狱之行,是有惊无险,会平安而归的。”苏妙真焦急于陆执有可能先与姚守宁搭上关系,深怕自己错失良机,此时见‘神喻’并不回应她的话,情急之下态度逐渐强硬: “你不是说过,这个世道即将混乱,你帮助我的原因,是为了让我嫁给陆执,拨乱反正吗?” 她双手握紧铁栅栏: “如今我被困刑狱,陆执已经与姚守宁见面数回,这样下去,岂不是让她夺得先机?” 苏妙真意念刚一想完,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神喻,她额间的朱砂小痣显出异象,一道妖冶的红光闪过,那原本对她不理不睬的神喻终于传来回应: “请柳氏修书一封,通知你的父亲。” “什么?”苏妙真原本以为‘神喻’会大发神通救她出狱,却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这个时候了,‘神喻’为什么会让她请柳氏写封书信给自己的父亲? “请柳氏告知苏文房,你与苏庆春入狱之事,柳氏答应之后,解锁一段苏文房的往事。” 苏妙真心急如焚,若是平时,她可能会对苏文房曾经的一段往事感到好奇。 可她如今官司缠身,一心一意想要得到的人可能与姚守宁搅缠到一起,偏偏这个时候‘神喻’并不提救她出狱之事,反倒说起她父亲的过往,令她十分郁闷。 但‘神喻’提醒完后,便并不再出声。 苏妙真虽说心中不快,但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一道意识神通广大,许多事情无所不知。 事关自己嫁陆执的任务,想必‘神’也不可能随意发放任务,总有通知苏文房的道理,因此苏妙真忍下心中的怨念与焦急,深呼了一口气,伸手去拉柳氏的袖口: “姨母,我想托您一件事。” 柳氏被她拽住,感觉苏妙真的力量大得惊人。 初时她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可能是在刑狱呆久了,想要托她帮忙给长公主说情,请长公主将她姐弟也一并捞出狱中。 却没料到,她还未点头,就听苏妙真道: “我想请姨母修书一封,告知我的父亲,我与庆春入狱之事。” 柳氏欲点头的动作一下僵住,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有些不大自在: “你为何会提起这事儿?” 自苏妙真入神都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柳氏至今确实还没有想起要给苏文房写封书信报平安。 一来是她对苏文房成见极深,尤其是小柳氏死后,使她更是对这个软弱的妹夫格外不喜。 二来也是她确实忙,根本抽不开身,家中的人接连入狱,姚婉宁的病又牵扯住了她的注意力,因此倒是疏忽了此事。 不过虽说她不喜欢苏文房,可毕竟妹妹将一双儿女交到了自己手上,却落到刑狱之中,至今自己仍无力相救,柳氏一想到这点儿,便有些愧疚,觉得对不住小柳氏在天之灵,提起苏文房时,也难得有些心虚。 可她的这副神情,落入苏妙真的眼中,还以为她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而已。 她对柳氏成见极深,猜测柳氏怕是碍于颜面,根本没有想要将此事通知苏文房的意思。 苏妙真心中一紧,对柳氏的怨恨更深。 只是此时不是她意气用事的时候,苏妙真忍住心中的恨意,低声下气的央求: “姨母,我求求你,我与庆春入神都以来,还没来得及给父亲写信报平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忆当年 说完这话,不知是想起了苏文房,还是回忆自己重生之后的不顺,以及担忧自己被困刑狱,任务无法完成的焦虑,令苏妙真细声细气的哭了起来。 她自入狱以来,柳氏也看过她数回,从没见她流过半滴眼泪,这会儿一哭,倒令柳氏颇为心疼。 “你别哭,别哭。” 柳氏连忙安慰她,同时又伸手进牢中替她擦眼泪: “我也不是说不帮你寄这封书信,只是我有些懊悔自己一时疏忽此事,故多问一句。” 在苏妙真心中,柳氏罪大恶极,再是可恶不过,她说的话,苏妙真是半点儿不信的。 可当着柳氏的面,她却装出十分感动的样子,哭哭啼啼的道: “多谢姨母怜爱我,这封信一定要写。” “我回去就写,回去就写。” 柳氏点了点头,她话音一落,苏妙真的识海之内便响起一道提示: “柳氏的承诺,已完成!解锁一段苏文房的回忆。” 那‘神喻’的声音一落,苏妙真的脑海之中,突然多了一段复杂的记忆。 这些记忆仿佛她本来就有的,好似她亲身经历,与她融为一体,天衣无缝,毫无强塞硬挤的痕迹,令她稍一回想,便明白了‘神喻’为何会提示她请柳氏写信给苏文房的原因。 苏文房年轻的时候,曾在子观书院求学。 他虽家道中落,但文采斐然,学习又十分刻苦,是当年子观书院之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曾被许多人认为他的将来大有前途,未来会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 而当时书院之中,还有一位名叫楚少廉的学子也同样出色。 此人身份来历成迷,长得英俊而文质彬彬,见识广博,且好结交才俊。 一个才华横溢,而另一人则交游广阔,两人一见如故,都对彼此十分赏识。 两人同进同出,时常讨论诗书典故,对朝政的见解都十分相近,再加上性情、喜好都十分投缘,最终结为异姓兄弟,曾发誓将来富贵不忘,入仕相互提携。 只可惜这样的结义之情并没有走到最后,二人割袍断义,最终绝交,断了彼此的联系。 苏妙真‘回忆’到此处,感到十分好奇。 不知为何,父亲与这位名叫楚少廉的学子绝交的缘故,‘回忆’之中并未提及,她只隐约通过这一段‘回忆’,感知到苏文房不欲提及旧事的逃避。 但在她两世人为的‘记忆’之中,父亲性情温和,又与人为善,几乎从未发生过与朋友交恶之事。 再加上他喜好读书,又才学出众,虽未入仕,但在读书人中却颇有几分薄名。 也有一些知交好友,每当家里陷入穷困交加的时候,总会有人仰慕苏文房才子的名声,送来一些银钱解危。 但在苏妙真的印象中,父亲的好友里面,却从来没有姓楚的人。 “这个楚少廉是谁?” 她心生好奇,已经隐约感觉‘神喻’恐怕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让柳氏写信召苏文房来神都一趟,想必应该是与她出狱有莫大干系的。 苏妙真虽说受前世影响,十分怨恨姚家,甚至数次会因为前世记忆而失控,但只要与姚家无关的事,她却能保持冷静。 更何况她人又聪明,略一回想,倒让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记得,初到神都那日,西城案件发生之后,刑狱司、镇魔司以及陆家都派了人来,而当时刑狱司来的那位领头者,好像名叫楚少中,似是刑狱司之主楚孝通的侄子。 都是姓楚,又排字为‘中’,莫非此人…… “他是楚孝通的嫡长子。” 苏妙真正猜想到关键处,‘神喻’便替她揭开了迷底。 如此一来,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答,难怪她入狱之时,‘神喻’提示她此行会有惊无险,且在她急于出狱之后,提示请她托柳氏寄书信与自己的父亲。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会有这样一个结义兄弟! 楚孝通是谁? 他是大庆的首席权臣之一,掌刑狱生杀大权,令百官畏惧。 被柳氏认为懦弱无能的苏文房,当年竟与楚孝通的嫡长子是结义的兄弟。 苏妙真内心深处被巨大的惊喜所淹没,几乎是在刹时之间,便对此事毫不生疑。 柳氏的应答声还余音回绕,她甚至迫不及待一般,带着一种炫耀的心情,跟柳氏说道: “我爹当年与楚大的嫡亲长子,乃是结义的兄弟!”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只要我爹接到书信前来神都,自有办法救我与庆春脱困!” 柳氏向来看不起苏文房,认为他懦弱无能,前世她与苏庆春投奔姚家,一直被她瞧不起,视姐弟二人为破落户一般,最后更将自己许给姚若筠为妾,羞辱自己。 苏妙真此时得知苏文房与楚少廉之间的友谊,向柳氏提及此事时,都觉得扬眉吐气。 至于‘神喻’提到过的楚少廉与苏文房二人早就已经闹翻了脸一事,苏妙真并没有跟柳氏提及——她怕柳氏知道此事之后,狗眼看人低,到时她恐怕会畏惧得罪楚家,不肯帮自己寄这封信。 “此话当真?”柳氏果然半信半疑,问了一句。 苏妙真对‘神喻’的能耐十分信任,更何况这记忆直接被送入自己的脑海中,她回忆之后如同自己亲身经历,对楚少廉一些喜好、行为举止都能说得出来,又如何有作假的? 她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颇为自信: “自然是真的。” 柳氏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心中倒也没想过她会骗人。 她对苏妙真印象极好,因此见她说得肯定,心中也信了,只是仍觉得有些怪异: “为何你父亲在此之前,从未提起?” 楚少廉学识渊博,深得皇上信任,传言若非他无心仕途,如今早成为朝廷重臣。 谷敝 “怪哉!”柳氏惊叹道: “若你爹与他曾经关系亲厚,能得他提携一二,这些年也不至于蹉跎——” 小柳氏自然也不用随他天南地北的奔波,最终疾病缠身,早早去世。 她这话只是有感而发,但听在苏妙真心中,却又觉得十分不舒服,她对柳氏成见极深,再加上又心中知道父亲与楚少廉已经闹翻,便总觉得柳氏这话听来像是在阴阳怪气。 可惜这会儿自己还有求于她,便唯有忍气吞声道: “姨母说得是,兴许我爹不愿低头求人办事。” 她心中愤愤不平,纵然服软,也含枪带刺,似是影射柳氏先前提到长公主出面帮忙一事。 不过柳氏此人虽说性格强势,可却绝不是心胸狭小之人,再加上她对苏妙真印象极好,因此并没有听出来她话中的讽刺,反倒点了点头: “也对。既如此,我回去之后立即修书一封,令人快马加鞭送去江宁,请你父亲前来神都一趟。” 说完,柳氏又暗道:妙真为人单纯,又年纪还轻,她面皮薄,如今入了刑狱,明知苏文房与楚少廉的年少友谊,却偏偏一开始不吭一声,可见是个有骨气的人。 再加上她话里行间赞扬苏文房‘不愿低头求人办事’,想必也与苏文房一般性情。 但既然苏文房与楚少廉有这样的情谊,苏妙真舍不下这张脸,她却可以舍出脸面,向楚家求情。 刘大的死因杵作早就查明,乃是突发恶疾而死,又非死于非命,苏妙真姐弟本来就只是因口供对不上而受牵连而已。 自己舍下脸面,去楚家送礼,说明来意,希望楚少廉能看在以往的情份上,饶了这双可怜的姐弟。 柳氏心中打定主意,却又不愿意此时说出来令苏妙真不安,一来事情只是她的个人打算,相当于替苏文房先探个路,能不能成她心中没底,她怕到时苏妙真空欢喜一场。 二来嘛,苏妙真既然性情如此刚烈高洁,想必也不愿自己为她低头求情,为免她知道之后心中不好受,柳氏自然不急于此时提起。 事情若是能成,到时便皆大欢喜,说不定对苏文房未来仕途也有助益。 她点头应承之后,苏妙真显得十分开心,连连催促柳氏快些。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的狱卒敲打了数次大门,似是在提醒着柳氏已经呆了很久,超过了时间限制。 柳氏还有些依依不舍,苏妙真却恨不能她立即回去便替自己办事。 但见柳氏一副舍不得自己的样子,便忍下了心中的不耐烦,勉强与她周旋了一番,听柳氏交待自己小心,耐心静候她佳音,应承数声之后,才见柳氏眼圈通红的在狱卒催促下匆忙离去。 等她一走,苏妙真便收了先前的不舍之色,望着柳氏离去的方向,冷冷的哼了一声。 从刑狱出来之后,柳氏终于松了口气。 近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姚家头顶上的阴霾,仿佛有散去的架势。 姚婉宁的病已经好了,长公主承诺救姚翝脱困,而苏文房当年的人脉,又使得苏妙真姐弟的事出现了一丝转机。 她上了马车,连忙就吩咐郑士快些回去。 回家之后,柳氏先写了一封书信,打发逢春送去驿站,并让曹嬷嬷拿了钱给她,令她一定要送些银子,加急将这封信送至江宁。 等逢春一走,她又吩咐曹嬷嬷清点家中财物,准备一份像样的礼单。 “要多少银子?” 曹嬷嬷取了腰间的钥匙,问了她一句。 柳氏就道: “至少五百两。” 她这样一说,便令曹嬷嬷吃了一惊。 家中近来花钱很多,平时开销又大,因先前陆执救命之恩,已经送了一回礼,花了不少银子,后面苏妙真姐弟入狱,柳氏前去刑狱司打点,那银子也如流水般使了出去,如今家中现钱所剩无几。 姚翝的俸禄本来就不多,全靠柳氏经营有方,如今又下了大狱,能不能官复原职尚未可知,再要拿出五百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乳母,柳氏也不瞒她,便将今日从苏妙真处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我准备替她先去楚家跑一趟。”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 “若楚家接了这份礼,证明楚少廉仍记得与子归之间的情谊——”而若是不接,恐怕便证明楚家压根儿不认这一门亲,纵然苏文房来此也无用,还不如早做打算,另想法子救苏妙真姐弟。 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家中银钱吃紧,今年冬至过的都没什么滋味儿,甚至为了省钱,连鞭炮都未放。 “将我嫁妆里的一副玛瑙头面典当出去,应该能典三百两银子。” 柳氏也知道曹嬷嬷的为难,不由想出了个法子。 曹嬷嬷一听这话,有些不太愿意: “那是当年老太太留给您的,怎么能典出去?” 当年柳氏的母亲去世得早,留下的嫁妆之中,柳氏心疼妹妹,将母亲嫁妆中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小柳氏。 唯独那一套玛瑙头面,是当年她母亲最喜欢的,她睹物思人,才留给了自己,一直保存至今,是想要将来姚守宁出嫁之时,送给小女儿的,如今却为了苏妙真,说要典当出去。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柳氏也舍不得,但想想当下的情景,又咬牙狠心道: “先典出去,别死当,等将来家中有钱了,再赎回来就是。” 她已经下了决心,曹嬷嬷也无可奈何,只得泪涟涟的道: “希望表小姐能记得您这一份心。” 柳氏微微一笑,并不出声。 另一边,姚守宁觉得今日简直是度日如年。 她一面因陆执的承诺而盼望着天黑,一面又害怕‘河神’到来带走自己的姐姐而害怕黑夜。 今日天色好像阴沉得比昨晚还要早一些,还不到酉时中,雾气便又起来了,甚至比昨夜还要大一些。 姚守宁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空气之中,那些漂浮的灰蒙蒙的颗颗雾珠,里面缠绕着淡淡的妖气,凝聚在一起,恐怖、压抑在这些雾珠之间慢慢游移。 越是临近夜晚,姚守宁就越发心焦难安,以至于冬葵过来问她需不需要点灯的时候,她还愣了一愣。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来了 姚守宁手里拿着当日温献容还回来的话本,一下午的时间都没翻上几页。 须臾功夫,天色又暗了一些,话本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半空中的雾气扭曲,她深呼了一口气,烦躁不安的将话本放下: “算了,不点了,我们直接去娘那边。” 她有些着急,答应了她要来的陆执至今还没有现身,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缠住了,难以脱身。 冬葵不明就里,但也感觉得到她今夜心情有些不大好,点了点头道: “也是,今晚黑得早,不如早去早回,回来洗漱了躺上床早些睡。” 她完全没有感觉到今夜气氛的诡异,只觉得今年天气实在奇怪,说完这话,又道: “不过我得先去取灯笼,小姐等我一阵。” 今夜看样子又黑得早,去柳氏房中吃了饭回来,恐怕早就已经夜深。 现在雾气这样大,若不准备灯笼,回来时恐怕伸手不见五指,昨夜的灯笼受了潮后竟点不燃了,白天的时候她就拜托家中打杂的婶子帮忙重新准备了一个,但还没有去取。 姚守宁这会儿心心念念都是陆执还没有来,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小事,闻听此言,便胡乱点了点头,冬葵有些欢喜的出去了。 她听到了冬葵嘴里哼着的乐曲声,轻快的脚步迈出了庭院,不由有些羡慕。 自血脉觉醒,见了妖邪以来,以往天真的快乐生活好像一去不复返,她好久都没有像这样单纯的开心过了。 她叹了口气,还没放下手中的书本,身旁的墙壁处便传来了‘咄咄咄’的敲击声。 姚守宁愣了一愣,就见那窗角处插入一截漆黑之物,依稀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认出这是陆执的剑鞘。 “世子!” 欢喜之下,姚守宁顿时站起了身,语气轻快的唤了一句。 窗户被顶起,露出陆执靠窗而站的身体。 半晌之后,他低下头来,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就见到了靠坐在窗边的姚守宁。 她捧了本书在看,上面画了小人,他随意扫了一眼,应该是本奇幻异志类的故事话本。 目光与陆执相对的刹那,姚守宁的眼睛随即绽放出万丈光芒,眼里的惊喜几乎要化为实质,令得陆执都愣了一愣。 “你来了!” “嗯。”陆执自小到大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在短暂的怔愣后,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姚守宁身上,并没有借着开窗的机会四处窥探她的闺房,但仍可以透过一角,看到少量的布置。 长炕依窗而建,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 炕上摆了一张束腰矮桌,桌上装了些零食、点心,除此之外,桌面干干净净,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姚守宁听到他的召唤,二话不说将话本往桌面一扣,便要从撑开的窗口处翻身出去。 她这个动作令陆执眼皮跳了跳,敲了下窗: “走大门。” “对对。”姚守宁也反应了过来,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似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不迭的转身去端桌上的点心: “世子用膳了吗?” 那点心是厨房做的山药枣泥糕,无论是卖相还是口味,应该都无法与将军府的厨子相比。 他没有说话,却别开了头,露出半张冷漠的侧脸。 这样的姿态就是他不吃。 姚守宁也不介意,放下点心盘子,迅速的去穿鞋出门。 此时的陆执身穿一身黑色劲装,头发挽在身后,看起来英姿勃发,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庞,皮肤在夜色之中似是白得发光。 “世子几时来的?”姚守宁有些开心,之前还在担忧,看到陆执的刹那,又觉得一颗心落回了原地。 陆执没有出声。 事实上他已经来了一阵,只是她身边的丫环一直跟她在一起,他不方便现身。 他不说话,姚守宁也不以为意,左右望了望,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其他人呢?藏起来了吗?” “就我一人。”他说完这话,就见少女大吃一惊: “什么?” “我一个人就够了。”陆执脸现骄傲之色: “你跟我说说,那妖邪来历。” “……” 姚守宁的笑意僵硬,接着有些慌张: “我感觉有点危险。” “你的感觉不准!”他毫不客气回了一句。 她的感觉最准!姚守宁想要反驳他,但一想到如今姚婉宁还得靠他帮忙,深恐惹怒了他后,他撒手离开,只得将到嘴边的反驳忍了下去。 不过陆执连即将要面对的妖邪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如此自信仅凭他一人之力,便能将那‘河神’杀死? 但姚家如今无人能抵抗妖邪,她的血也仅有暂时压制作用,并不能真正消灭‘河神’,驱除姚婉宁的危机,逼于无奈之下,她只得希望长公主说不定派人正在暗中跟着世子。 “我娘取来熬药的水是白陵江的河水,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在我姐姐身上打下烙印的,是‘河神’。” 她猜测‘河神’是先以妖法在梦中与姚婉宁成婚,婚礼一成,再将姚婉宁带走,所以要趁礼成之前,将仪式打断,亦或是之后将‘河神’杀死。 上午的时候,因时间紧迫,姚守宁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此时再听她详细一说,陆执心中对于这件事已经有数了。 他猜测这恐怕并非什么‘河神’,而应该是死于水中的水鬼,尸体成了气候化魃作怪而已。 神武门的书籍记载中,也有这样的水怪,实力并不如何强,只要破了它的尸身,废除它的鬼气,其怨力自然消去。 “领路。”他一按长剑,说道: “去你姐姐屋子。” 冬葵去取灯笼了,若是这会儿一走,回来恐怕找不到人。 不过当前自然是姚婉宁的安危更加重要,至于冬葵回来找不到人这样的‘小事’,自然是不值一提。 姚守宁点了点头,说道: “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庭院,外面好像光线更黑了些。 雾气越发的浓,数米之外不能视物。 ‘哗啦啦——’ 浓浓的大雾中,好像有水流的声音响起,姚守宁此时如惊弓之鸟,仰头问陆执: “你听到了吗?” 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却凭借练武之人敏锐的感觉,察觉到了这一刻涌动的邪气。 “有水流的声音,可能是‘河神’。” 姚守宁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 雾气很大,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去。 两人踏上回廊,那廊下铺的是木板,每一脚踩上去发出‘吱嘎’的声响,继而再变成回音。 谷顯 以往这条路姚守宁已经走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这样的诡异。 每一次提起的脚步落下去,无论姚守宁如何小心,木板受力量挤压,总会发出细微的响声。 不知是不是她提心吊胆,知道‘河神’会来临而导致疑神疑鬼,姚守宁总感觉这样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尖声尖气的在喘息。 她越走越怕,越怕就越是小心。 ‘吱嘎、吱嘎——’ 那踩踏声越来越大,脚下的木板好像已经松动了,姚守宁的心弦绷紧。 “不对劲。” 就在这时,陆执脚步一顿,说话声打破了沉默。 ‘啊——!’ 诡暗的环境中,他话音一落之后,传来尖厉的啸叫声。 声音像是从浓雾之中的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人’被他的说话声惊醒。 姚守宁也很没出息的想要惨叫,但在还没有出声的刹那,便已经机警的上前一步,紧紧的站到了陆执的身侧。 “你听到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此时的情况与先前不同,所以陆执问了她一句。 “好像,有人在叫。”她极力形容自己先前听到的声响,接着补充了一句: “惨叫。” 说完,她又有些急: “是不是‘河神’已经来了?那我娘他们……” 危急时刻,姚守宁有些担忧柳氏及兄姐。 “应该没有。”陆执摇了摇头,“可能是先冲我们来的。” 他的话安慰了姚守宁一些,但她仍是很着急。 毕竟‘河神’若是已经出现,就算先冲着两人而来,但难保不会又分出术法对付柳氏。 陆执身手高强,姚守宁看过他杀蛇妪时的情景,倒并不是很担心自己。 但柳氏那边可没有人守护,面对妖邪,她更害怕家里人出事。 “要不,我们先去我娘那边看看。” 今夜天黑得早,姚若筠两兄妹说不定会早早前往柳氏房中共进晚膳,她想先去柳氏那边,确认家人安危,若姚婉宁没到,再去她的院子。 “你没发现吗?” 陆执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 黑暗之中,他的面庞模糊不清,但姚守宁总觉得他说话时皱了下眉。 “发现什么?” 她又急又慌,听到他问话,便下意识的发问。 “这条路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陆执白天的时候来过姚家,虽说没有满地乱蹿,但从大门进正屋,再被姚守宁带入她的院子,走了这两趟,就足以令他摸清姚家大概的布局。 姚家并不是很大,又划分了数个居所,每处宅院之间相连也不是很远。 两人从姚守宁屋中出来,踏上游廊的刹那,至今最少都有一刻钟的时间了,但却仍未看到前方有庭院的影子。 他再往后一看,大雾笼罩之下,也看不到回头之路。 只见一条游廊长长的往后延伸,直到被黑雾吞并,看不到来路,望不见前方出口,仿佛两人已经走上了另一条不归之路。 姚守宁如遭雷击。 今日的雾气特别重,且不知为何,对她格外的压制。 此时遭陆执点醒之后,姚守宁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原本也就聪明,细想之下,自己从踩上这游廊以来,听到了水流声后,心情便一直很紧绷,身边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到格外压抑的气氛,以及落脚之下‘吱嘎’轻响的木板,以及浓雾之中若隐似无的哀叫,无一不给她造成了重大的心理压力,令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此时陆执的提醒。 “我……”她面现惊慌与羞愧: “我没有发现,对不起。” “这不怪你。”陆执摇了摇头,“此地邪气很重,有意想将我们困在这里的。” 陆执若有所思的看她。 前一晚能将‘河神’驱走,显然不是柳氏的功劳,极有可能是姚守宁所为。 所以这一次那水鬼卷土重来,有意困住姚守宁,显然是怕她坏事。 听他这样一说,姚守宁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随即又听陆执说道: “装神弄鬼,我就在这里等着,看它要耍什么花样。” 他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冷清之感,面对诡异的环境,半点儿都不畏惧,果然是要停下来的架势。 “不行!”姚守宁内心一紧,情急之下伸手想要拉他: “我得去看看我娘他们。” “我只答应了保护你姐姐,杀死妖邪。”陆执不为所动,提醒了她一句。 姚守宁顿时大急。 当时的情况下陆执确实只答应保护姚婉宁,她原本觉得只有姚婉宁有危险,毕竟姐姐才是‘河神’的目标。 陆执答应替她除去‘河神’,她心想只要这妖邪一死,姚家的危机自然会解除,却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曲折,使两人被困在原地。 “我都叫你爹了!”她急得跺脚,声音里透出哭音。 “我也叫过你娘。”陆执毫不心软,回了她一句: “我们两个刚好打成平手。” 认真说起来,陆执觉得自己还吃亏一些,毕竟他妖蛊之毒至今未解,还搅入了姚家这一趟浑水,而姚守宁答应他的那些条件,都还未发生。 不过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想起了今日回去之时,他娘说的话:柳氏为人最重规则,守宁犯错,可是要挨打的。 他向来冷漠,行事随心所性,此时想起长公主的话,觉得颇有意思,想了想: “你娘打你了吗?” “什么?” 姚守宁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陆执又问了一遍: “你娘打你了吗?” 她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白天长公主等人离开之后的情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火烧眉毛这样的急迫情况下,陆执还要问这样的问题,但她仍是压着内心的焦虑,老实的道: “没有。”她有些想哭,抽抽噎噎的: “不过差点儿让我去跪祖宗牌位了。” “……” 她这话差点儿将陆执逗笑,黑暗之中,他看了姚守宁一眼,接着收回视线: “走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姚守宁却是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幻境 两人这一再往前走,情况再次变异。 地底的木板开始松动,陆执往前一迈,那木板竟似是年久失修,‘咔嚓’一声断裂了开来。 陆执察觉不对,落地的脚尖迅速提起,身体已经退到一侧。 只见那断开的木板晃了两下,木屑‘淅淅沥沥’往下掉,接着那断成两截的板子也跟着下落,无声的陷落进去。 须臾之间,陆执先前所踩的地方化为了一个碗口大的漆黑洞口,洞内不知有多深,先前断开的板子、木屑落进去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阴风从那黑洞之中吹了出来,冻得人骨头发痛。 姚守宁那该死好奇心生起,压抑不住探头望了一眼那黑洞,‘看’到的是洞内荡漾的水流,里面映出了一张浮肿的死人鬼脸,在她探头的刹那,鬼脸上浮,瞪大了一双灰白的眼睛,与她对视。 “啊!” 这一望之下所带来的惊吓非同小可,她双腿发软,却倔强的强撑着没有瘫坐在地,嘴里发出受惊过度之后的急呼。 “洞里有鬼。” 话音一落,陆执好像十分好奇: “是吗?我也看看。” 他说完,也探头弯腰去看,同时单手握住剑柄——清脆的声响中,长剑出鞘,他手持长剑,用力的捅了下去! 长剑挟带力量穿插入水,水波疯狂荡漾,里面那张满怀恶意的狰狞死人面庞随即被气劲所搅碎,化为黑气消失。 鬼脸连带着水流全部都消失不见,气劲所到之处,将邪气震退。 两人面前仅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黑洞,以及被吞噬的木板,证明了先前发生的一幕并非幻觉。 姚守宁的心脏‘扑通、扑通’疯狂乱跳,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 陆执斯条慢理的将长剑收回,拇指轻擦剑身,将长剑送回鞘内。 “你姐姐到底惹到的是何方邪祟?” 他已经开始觉得事情不像他想像的一般简单。 人若死于非命,则会含着一口怨气而成鬼,但鬼魂难成气候,最多以鬼打墙迷惑人。 这种鬼打墙只是一种幻觉,蒙蔽人的神识与理智,并非真实发生之事。 可是姚家招惹的‘河神’却并不像一般的水鬼,能制造出如此大的阵仗,且召出的伥鬼竟似是也化有了实体,将那断裂的木板吞噬,这可不是一般的鬼怪所能办到的。 他觉得自己仅凭姚守宁唤一声‘爹’就搅进了这桩浑水有些吃亏。 “我不知道,就是跟白陵江有关的。” 姚守宁急急的说完这话,陆执就重复了一下: “白陵江。” 待事了之后,他要前往白陵江,好好查看一番。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前方异变突起。 ‘咔嚓、咔嚓!’ 游廊之下,铺垫的木板寸寸开裂,仿佛年久失修。 可是姚家的房子才购买十来年,这些年一直维护得很好,此时突然出事,显然有邪祟闹事。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极力平复内心的恐惧。 但她头皮发麻,身上鸡皮疙瘩立起,深怕那木板开裂之下,会出现无数的鬼魂——光是凭借想像,便足以将她吓得半死。 她实在害怕,悄无声息的脚步后退,站到了陆执的身后,试图将自己的身体完全藏起。 只是姚守宁想像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不过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哗啦啦——’ 水流的声响中,只见前面铺设的木板开始疯狂的攒动,发出‘哐哐’的声响,仿佛木板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哐哐哐。’ 冲击声此起彼伏,整个姚家仿佛陷入了死寂,好像没有人能听到这边的异响,没有人发现这里被困了两个人。 那异响声越来越大,冲击力更加强劲,姚守宁的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只觉得有寒意从足底升起。 ‘咕噜噜。’ 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黑得诡异的双眼,是‘河神’! “水,是水。” 她急切的话音一落,那冲击声便瞬时化为虚无,从极度的嘈杂到极度的静谧只是眨眼之间。 可是那种紧迫感并没有消失,危机不止没有离开,反倒越来越逼近。 “‘河神’要来了。” 姚守宁的这话就像是一个信号,话的尾音一落,地底木板的缝隙之间便‘汩汩’涌出大股水流,如同喷泉一般,顷刻之间便将走廊底下洇湿。 水流还在往上涌,若照这个架势,恐怕不消一时半刻,便能淹没此地。 她昨夜是领教过‘河神’御水的神通,此时一见水流,就想起了昨夜的危机。 到了这个地步,那‘河神’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 只见水流涌出的同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点亮光。 四周俱黑,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唯听‘哗啦啦’的水流声响,那点光亮一现,简直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顿时引起了姚守宁的注意。 “有,有人来了吗?” 光明的出现驱散了黑暗,本该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的事。 可这会儿姚守宁看到灯光的出现,不止没有觉得放松,反倒越发觉得诡异。 一股不详的预感告诉她,这灯光恐怕有问题。 毕竟今夜大雾比昨日更浓,‘河神’再度出手,必定是带了要带走姚婉宁的决心,绝不容许有失。 姚家里没有人会武功术法,昨夜事发之后,灯笼点都点不亮,这会儿的灯光又是从哪里来的? “放心。”陆执冷冷的宽慰了她一句:“来的不是人。”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反倒令她抖得更加激烈。 灯光越来越近,像是有人提着火光缓步而来。 接着远处又似是有亮点闪了闪,接着化为荧荧火光,变成了第二盏灯。 随即是第三盏、第四盏—— 灯光照耀在涌动的水面之上,每个水流动荡而形成的波氲间也折射出光亮,与火光交相辉映,仿佛万千星火齐亮。 这种‘光明’十分诡异,却暂时将黑暗驱散了。 只见远处的游廊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一望无际的长河。 河面幽深漆黑,灯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 谷饲 最初亮起的那一盏灯离得近了,姚守宁才看到并非有人提灯,而是一盏由纸折的莲花灯漂浮在河面之上而已。 纸莲花的中间摆了一小截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向着两人漂浮而来。 陆执大步上前,要往那莲花灯而去。 他一动,便传来‘哗啦’的水流被拨动之后的声响。 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涌出来的水不知何时竟已经没过了二人脚踝,但她的注意力被莲花灯吸引,竟似是全无知觉。 她心中又惊又怕,却强忍不安,往陆执追了上去: “等下我。” 此地已经十分诡异,‘河神’今夜的手段又比昨夜更瘮人。 且这里的迷雾、灯光、环境都有迷惑人心的作用,纵然是她也时时走神,仿佛抓不住‘时间’的感觉。 她深怕陆执一离开远一些,自己便会与他分离,当即踩着水流往他跑去,跟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陆执走到了前面那一盏莲花灯的旁边,弯腰一捞,将那朵莲花灯捞到了手里。 那莲花上的蜡烛被他扯了下来,扔进了水中。 水面冒起一个水泡,蜡烛掉落进去,火光仍旧未熄,反倒燃了好一阵,才最终蜡烛带着火光一并被幽深的河水吞没,似是沉入了河底。 这一幕看得姚守宁毛骨悚然,又探头往陆执手上看去,他将那纸莲花拆开了,似是在看上面的字。 “让我也看看。” 他身材太高大了,姚守宁纵然在女子之中身高也属于佼佼者,却仍达至他下巴处,这会儿灯光幽暗,他可能离得远了看不大清楚,便将信举得高了些,使得她完全看不清楚那纸上写了什么字。 “是一封书信。” 陆执说完,转手将信交给了姚守宁,又试图去捞第二朵莲花灯。 姚守宁将信接过,只见那信上的字迹经水泡过之后,已经有些晕开走形,只是勉强还看得出来写的是一封书信的格式而已。 难怪陆执如此痛快将信交给自己,微弱的灯光下,那信里写了什么根本难以辨认。 信上的字体虽说晕开,但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写信之人的字体秀丽,依稀像是出自于女子之手。 且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这字形似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的样子。 她盯着看了半天,突然就听到陆执发问: “看出写了什么吗?” 他先前捞起河灯之后,便将信打开,但信被河水泡过,墨迹松散,再难辨认,所以姚守宁说要看的时候,他顺手就递了过去。 原本陆执并不认为她能看出什么东西,但见她捧着久久不放,倒心中一动,问了一句。 “像是一封书信。” 她说了一句陆执先前说过的话,陆执还没来得及扭转回头,就听她又道: “我总觉得这字很眼熟……” 姚守宁的话令陆执愣了一愣,但那信被水泡得厉害,字迹早就已经散开,不多时纸张化为一团浆糊,从她手中跌落回水里。 她正欲伸手进水中去掏,陆执又将另一封拆开的信送了过来: “再看看。” 那封信饱经蹂躏,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摊在自己掌心中,辨认了半晌,十分肯定的道: “是同一个人写的。” 不多时,信纸粘在她掌心处,陆执又伸手捞了一盏莲花灯在掌中。 他照旧将蜡烛丢入水中,去拆那信。 只是不知是不是莲花灯在水中泡了多时,越是泡得久了,越是软烂无形。 陆执一拆之下,将那花瓣撕掉一截,好不容易摊开,信纸几乎已经难以看出原形。 他正欲再递给姚守宁的时候,她伸手将他手腕抓住,轻声喊了一句: “别动。” 少女靠了过来,将他的手拉低了一些: “我看一看。” 那信纸很难再传递,与其在交接过程中损毁,不如将就陆执的手辨认。 他掌心很大,五指修长,洇湿水后的信纸在灯光下呈半透明的色泽,那些晕染开的墨迹仿佛纵横交错爬满的蚯蚓。 她越看越是眼熟,总觉得这字迹在哪里看过,但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 姚守宁在低头看信的时候,陆执也在低侧了头看她。 少女的头发在灯光下呈鸦青色,挽了简单的发式,其余瀑布似的头发垂在身后,有几缕缠在臂间,被水打湿,形同水蛇一般,衬出她手臂的细腻诱人。 她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两人正亲密的相靠,正抓他的手,认真的在辨认纸上的字迹。 那两排睫毛又浓又长,在她眼睑下方打出根根分明的阴影,挺翘的鼻尖下,是紧咬的红润樱唇。 “你看,这个字像不像一个‘孕’字?” 陆执微微一走神,就感觉到她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的目光一暗,意识到不对劲。 姚家招惹的这个‘河神’可非一般水鬼,制造出来的幻觉如此逼真。 两人被困住幻境之中,还未找到破解之局。 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女色所迷,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是受妖邪之气影响而已。 毕竟先前姚守宁受幻境所迷,意识混沌也就罢了,自己竟然也险些中招,还需要靠她来提醒。 陆执心中警惕,面上却一派淡然,神色自若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信纸之上。 只见她一手搭在他手腕处,另一只手握成团,仅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指了信中某处。 那一处字迹已经晕开,但经她提点之后,陆执发现那个字确实很像‘孕’字。 他点了点头,一旦认出其中一个字后,前后文便连猜带蒙极好辨认: “这像是‘三月’。” 后面的两个字连在一起,但认出‘孕’字后,姚守宁猜测: “应该是怀孕三月。” 也就是说,在河面之上放莲花灯的人写这封信时,已经怀孕三月。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一来确认写信的人确是一位女子,已经有孕三月,二来她为何会写这样一封信,并放入河里。 “既然搞鬼的是白陵江的‘河神’,那么这莲花灯,有可能是女子在白陵江边放的。” 姚守宁猜出这一点,心情为之一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境破 陆执看姚守宁眼睛发亮,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因为猜出这一点而欢喜。 此时那信纸彻底化为浆糊,粘在他掌心之中,他厌恶的甩了几下手,在水中洗了一下之后,又捞起了另一盏灯。 这一次运气不好,捞起来的信损毁十分严重,且难以辨认写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另一盏莲花灯已经漂至二人脚边,陆执再捞起来,将其慢慢拆开。 因信泡得够久,软烂如泥,这可能是两人脱困的线索,他极富耐心的以长指斯条慢理的将信拆开。 好在这一次运气不错,信纸保存得十分完整,最重要的,姚守宁非常幸运,辨认出了这一封信中的几个字: “‘孩……出生……’”她瞪大了眼,深怕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信纸便要损毁,接着又认出几个字: “‘送回……去’” 在‘回’与‘去’之间也有一个字,但这两个字本来连在一起便也说得通,中间那个晕开的墨团她有些吃不准是写的字还是写错字了,被人勾去。 她有些紧张的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总觉得这些信中隐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应该是与‘河神’息息相关的。 两人猜了‘家’,却又觉得字形不对。 “你看,像不像一个‘过’字?” 陆执看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声。 有他提点,姚守宁再看的时候,便觉得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像,像是写的‘送回过去’。” 可是话音一落,她又陷入了沉思。 从信中连猜带蒙出的只言片刻可以得知,写信的女子在放出这一盏莲花灯时,孩子已经出生了。 但她好像有要将孩子送走的意思,若是‘送回()去’倒也说得通,可是‘送回(过)去’,姚守宁茫然的抬头看陆执: “这是什么意思?” 送回到什么过去? 陆执摇了摇头,弯腰在水中洗了洗手,粘黏在他掌心上的那信纸随即被江流冲刷得十分干净。 这耽搁的一会儿功夫,那江水已经上涨了很大一截,从原本没过脚踝,此时已经涨至二人小腿处,隐隐感觉得到水流冲击而过带来的恐怖压力。 “我总有一种感觉。”姚守宁喃喃的道: “我们今晚很难彻底驱除‘河神’。” “不可能。” 陆执的话说得冷淡,如金玉撞击之声,带着清冷及坚定。 他按着自己腰侧的长剑,对自己的力量格外有自信: “我答应过要救你姐姐,今晚就会让他有来无回!” “……” 姚守宁嘴角抽了抽,仰头去看他。 这位年少而尊贵的世子眉眼如画,侧脸的线条如雕刻一般的俊。 如果不是她的预感十分强烈,恐怕她也要信了这位世子的邪。 今晚他可能会失手,不知想起此时说的话,会不会尴尬到脚趾扣地。 “我的预感很灵的……” 她小声的哔哔,陆执并没有应声。 他相信姚守宁确实有奇异之处,但他对自己的实力也有绝对的自信,今晚他就要让这个从白陵江爬出来的水鬼再滚回江底深处去! “这些信件,我感觉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姚守宁见他神色坚定,也猜出他意志强悍,恐怕不是自己三言两语便能撼动的,当即话锋一转,又换了个话题。 陆执也觉得这事儿有怪,但他既然暂时想不通,便不想了,反正‘河神’一来,便将其杀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你看。” 他并没有接姚守宁的话,而是目光往远处看去,提醒了姚守宁一声: “灯多了。” 姚守宁听他一说,连忙抬头眺目远望,果然见远处连绵不绝的灯漂流而来。 开始还是一盏、两盏,接着逐渐数量增多,变成了数十盏、上百盏,甚至像是一条银河之中点缀的万千星辰,争先恐后的往二人涌了过来。 水位也在逐渐增涨,‘哗啦啦’水流声中,姚守宁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转头往来时的路再一看去——却见身后哪里还有回廊的影子。 在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陵江,连姚家的影子都已经全部消失。 江边几乎与夜色相连,融为一体,恍惚看去,仿佛仅有她与陆执二人身在水中,相依为命!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急急的惊呼了一声。 这一道呼声便如一个信号般,余音一落,那些河面之上漂浮的莲花灯顿时来得又快又急。 河水的流速变得澎湃而汹涌,顷刻之间,莲灯流落而下,围绕于二人身侧,紧接着无声的落入水里。 水中亮起团团火光,仿佛诡异无比的鬼火,每盏火光之下,都映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影。 就在这时,姚守宁脚下踩着的地面一塌陷——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身体瞬时往水底掉下去。 但在关键时刻,陆执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不过这样的稳定也只是片刻之间,因为下一刻,他的脚下也化为水流,身体如同灌了铅般,直往江中坠去。 姚守宁反手去搭他手臂,两人手刚拉住,水底便有无数冰冷的触感涌了上来,缠住了姚守宁的双足。 “有,有东西,水底。” 那些冰冷的东西一抓住她脚踝,她的身体随即便重得惊人。 她压根儿不敢低头去看缠住了自己的是什么,陆执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但他被缠之后不慌不忙,伸手抽出长剑,用力斩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今夜两人身处于幻境之中,姚守宁竟以肉眼看出他剑光之中蕴含的金芒。 那一剑斩出,剑气将邪气破开一瞬。 江水被分开,露出下方的怨灵。 这些面容狰狞的水鬼死状极惨,纷纷从淤泥之中钻出,伸出腐烂之后如枯藤般的手臂缠住了两人。 水流褪开,水鬼的怨气却形成黑色的浪潮,欲将两人拉入黑雾之内。 陆执长剑劈斩,每一击看似随心所欲,却似是带着一股玄妙至极的能力,一斩之下,黑气避逸,那些缠绕于两人脚踝处的细黑骨爪顿时如同柴枝,被劈了个干干净净。 剑气扫荡邪灵,那金芒似是邪祟克星,无数怨灵被斩之后,身体化为细沙,铺垫于河底之中。 谷姳 黑雾散开之后,露出黑绿色河沙之下,那些先前沉下的莲花灯。 莲花纸灯内的蜡烛还未熄灭,密密麻麻蔓延开来,看上去既是壮观又是诡异。 姚守宁先前经历了惊魂一瞬,此时潮水被剑斩开,邪鬼化为沙地,她踉跄着落入地面,双足陷入沙地之中,但勉强稳住了身形。 此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头皮发麻,不由下意识的与陆执靠得更近了些。 “你——” 陆执的身手非凡,但他先前斩出的剑中,她分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似是对邪祟格外克制。 “修的是《紫阳天书》?” 她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闪出‘紫阳天书’几个字,自然而然的便将话问了出来。 手持长剑的陆执转过了头,万千火光之中,他嘴唇紧抿,纵然神色未变,但眼中的诧异之色却是显现了出来,仿佛十分吃惊她能叫出自己修炼的功法一般。 “你怎么知道?” 他双目之中露出危险之色,牢牢盯住了姚守宁。 姚守宁也觉得万分疑惑,被他一问,老老实实的就道: “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陆执所施展的术法,但仿佛只是心念一转间,便已经知道,似是天经地义一般。 他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这确实是《紫阳天书》。”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是大庆皇室秘传修行之术,唯有皇室血脉才可习得。”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不由生出好奇之念: “大庆皇室竟然也有秘传修行之法吗?” “自然。”陆执点了点头,淡淡的道: “若没有修行之法,当年太祖如何灭天妖一族,建立数百年功业?” 她顿时微微吃惊,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传说是真的吗?” 传言之中,太祖朱威君权乃神授,自得神仙秘传,习得一身杀妖镇邪之术,所以打下了这片江山。 “当年天妖一族祸乱人世,太祖梦遇神仙授秘卷。” 而这就是传于后世的《紫阳天书》,成为皇室可以统治天下七百年的强大底蕴。 不知为何,姚守宁想起了自己一个多月前,曾在望角茶楼听过的落叶先生所讲的故事,他曾说过:当年天下大乱,官府发放任务卷,想寻求高人斩妖,太祖借醉行事,梦中得遇仙人,传他半卷天书,最终使他斩妖除魔,立下不世功业。 民间之中,关于太祖朱威的种种传闻多不胜数。 落叶先生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姚守宁只觉得新奇有趣,兼之他讲得跌宕起伏,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但她没有想到,落叶先生所讲的书,某一方面竟与陆执所说的皇室秘闻一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紫阳天书》当年是太祖以自身力量所书刻,独成一卷,传阅于后世的时间中……” 他话音未落,突起异变。 两人身处幻境之中,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 只见灯光摇曳之下,地面开始震荡摆动,无数畏惧于陆执的水鬼尸骨隐藏于腐泥之中,听到动静的刹那,便如得了号令一般,开始发出鬼哭狼嚎之声来。 ‘呜呜呜——’ 凄厉的声响似哭又似风,黑沙表面不知是尘沙还是黑雾飞扬起来,空气一下变得异常潮湿,姚守宁肉眼可见半空之中无数灰蒙蒙的水珠闪现。 她的耳中传来‘哗啦’的急流声响,昨夜在姚婉宁房中被困于水流的窒息感传来,她心有所感,惊急道: “我们可能要被卷入江水下面!” 说话的功夫间,只听巨浪咆哮,见四周卷起巨浪,层层推高至百尺,如同张开的深渊巨口,往二人卷席而来。 这声浪的阵势可非同一般,浪潮未至,那些飞扬的尘沫四溅开来,将二人身体打湿。 这已经不是一般幻境可以办到的事,仿佛二人真的被困在了江心之中一般。 陆执虽强,可克鬼神,可在这滔天巨波面前,却仍显得如沧海一粟般。 是幻境,也非幻境! 关键时刻,姚守宁的脑海中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 若是他们被困死在此处,难以逃脱,便会葬身江河之底——自然这就不是幻境可以办到的。 而他们若能找到脱困的办法,那么便可瞬间破解‘河神’秘术,离开此处,找到白陵江与姚家之间位面相连的那个点,离开此处,回到姚家的游廊下。 想到这里,姚守宁的眼睛一亮,她英勇无畏的伸出了手来,顾不得再隐藏自己的秘密,冲着陆执喊: “用我的血,用我的血,斩开空间,回去!” 一个有力量,一个有天赋血脉。 两者相合一,才可以发挥出超强的作用,破开这强大的禁制,脱离险境。 陆执还来不及回话,便见姚守宁将手掌上缠绕的绷带用暴力撕开。 那伤口才将将长好,此时在她粗暴的动作下,又裂了开来。 血液飞溅而起,陆执长剑一挽,将她飞溅于半空中的血迹接到了剑尖上面。 血光流入剑体表面的凹槽之内,与金芒一融,化为璀璨至极的光芒,疾风吹来,百尺巨浪咆哮着重重落下—— 陆执的长剑斩了出去,激昂的剑光将巨浪一分为二。 高高翻涌而起的浪头像是一座巍峨的十万重高山,往两人迳直砸落而下。 这巨浪落下来,恐怕也是万钧之力,浪头还未至,那巨大的冲击力便率先扑面而来。 姚守宁感到自己的脸庞仿佛要被这凌厉得像刀子一般的风割裂,长发飞扬,几乎要将她的身体席卷而起。 她原本扎入泥泞之中的双足被这股力量拔了出来,夜幕之下,别人看不到的,她可以‘看’到。 陆执的这一剑以大庆皇室秘传的斩妖除魔之力,再加上她的血液力量,斩破了巨浪,却无法打开‘河神’布下的禁制。 剑气在碰触到那一层禁制的刹那,力量再而衰,仅使禁制受到撼动而已。 他还缺少一股推助之力。 但陆执这一剑斩出,还未来得及折剑回斩,巨浪将至。 危急关头—— 她配合着陆执斩出的长剑,顺应着本能喊: “虚境破,生门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退回去 喊话出口的刹那,姚守宁感到浑身力量像是被一下抽空。 那字令之中似有魔力,无形的壁障形成,将二人包围在里面。 有特殊血液的力量加持,陆执那原本已经转为衰竭的剑气在字令的助攻之下,如重新注入力量,推动着橘色的剑芒将那动荡的禁制无声划破。 巨浪的咆哮还存,在即将吞并二人的刹那,那被万千灯火包围的少年男女顿时凭空从破开一个巨洞的江心消失。 围抱的浪头‘轰隆’砸落而下,将江心的黑洞掩填,江水震荡开来,汹涌澎湃的浪潮如同出闸的猛兽,往沿江两岸咆哮着飞卷而去。 姚守宁的身体似轻飘飘的柳絮,在被狂风吹卷而起的刹那,下意识的想将陆执抓住,但却有心无力。 千钧一发之际,陆执伸手出来将她的手抓握住,将她拽回自己身侧。 耳旁还残留着江头巨浪不甘的咆哮,化为巨大的耳鸣声,占据了她所有的神识,飞溅的水沫笼罩了她的全身。 “啊——” 她还在惊呼,但下一瞬,四周那股阴寒的江流迅速退开,她腾空的双足重新落地,踉跄着倒退,幸亏陆执抓住了她,才使她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回来了。”陆执的声音冲破识海内的鸣响,在她耳畔响起,姚守宁这才睁开了死死闭紧的眼睛。 少女的尖叫戛然而止。 周围的潮水已经褪去,两人脚下踩着的,是先前那条一直找不到出口的游廊。 在姚守宁脚边不远处,一块铺垫的木板断裂,是先前遇鬼之后,陆执亲手斩断的。 两人身体全湿,身上还带着江潮的腥气,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黑暗之中,陆执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带着一丝打量、探究与好奇。 纵然看不到他的脸,姚守宁却能感应到他的眼神恍若实质。 她原本以为陆执恐怕会忍耐不住问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别开了头: “走吧。” 他将手一松,姚守宁根本站立不稳,失去了他力量支撑,身上的棉袄、裙子吸饱了水,重得惊人,带着她‘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她头疼欲裂,仿佛倦到极致,识海慢半拍的还停留在先前险些被巨浪吞噬的恐怖记忆中,听到陆执的话,压根儿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问了一声: “去哪?” 少女浑身湿透了,冷得直抖,一双眼睛都像是失去了焦距,神色懵懂,像是一只幼兽般,仰头望着面前的人。 此时的她与先前喊出字令,打破幻境的姚守宁判若两人。 陆执顿了半晌,说道: “幻境已破,去你姐姐的庭院。”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河神’已至。” 经历过先前的幻境之劫,此时的陆执心中对于‘河神’的印象改变,不再认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作怪的水鬼。 他甚至对于姚家招惹来如此强大的一个存在感到疑惑,可惜此时却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 “啊!对!” 姚守宁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他的话,精神一振,顿时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事。 “去我姐姐那边。” 幻境虽说暂时破了,但‘河神’的危机还没有彻底解决。 她顿时有些着急,连忙想要起身,但试了数次,都双腿发软,无法站起。 “我衣服太重了。” 姚守宁被水泡湿后的衣服压得喘不过气,双手抓住自己袖口用力一挤——‘哗啦’的水流声从裙子上被挤了出来,流落入地板之内。 “你帮帮我。”她向陆执求救:“我一个人动作慢。” 她的语调柔软,像是不自觉的在撒娇一般,陆执想要拒绝她,但她一只手受伤,动作确实很慢。 ‘河神’已至,再耽误下去,恐怕要坏大事。 想到此处,他蹲下身来,也抓着少女的裙摆、后背用力拧。 ‘哗啦、哗啦’的挤水声不停响起。 两人合力,她身上的水份很快就被拧干大半,再站起来果然要轻松一些。 她一起身,便催着陆执快走。 虽说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陆执今夜是解决不了‘河神’之事,但经历幻境之劫后,看到陆执的身手,她仍对世子抱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一次两人再穿过走廊时,没有再受到阻拦。 不知是不是先前斩破了幻境的原因,那些半空中的雾气也不像先前一样拥有强大的阻隔力。 但似是吸取了昨夜的教训,‘河神’今夜有备而来,邪术更胜于昨夜。 姚守宁先前惊声尖叫,却并没有将姚家唤醒。 整个姚家像是陷入了沉睡的邪咒之中,但比昨夜还要安静。 二人加快了脚步,没有了邪术、幻境的阻挡,仅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姚守宁就来到了姚婉宁的院子。 院门半掩,里面透露出冲天的邪气。 屋内静悄悄的,姚守宁有些焦急。 她与陆执不知被困了多久,但在出院的时候,她分明记得天色未黑,时间还早。 不知那会儿姚婉宁有没有去柳氏那边,还是留在自己的屋里。 院中静悄悄的,但却透出一股诡异的气压。 陆执手持长剑,以剑尖轻点半掩的院门。 ‘吱嘎——’ 门被推开,露出院内的情景。 整个姚家俱都被浓雾封锁,可姚婉宁的院中却干净清朗,仿佛不沾半点儿雾气。 那片几欲遮天的雾气唯独将此地遗漏,月光如水,温柔的洒落下来,为院中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泽。 事有反常即为妖—— 院落的正中,一道高壮异常的黑影无声的站在那里,像是等待着两位意外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 “‘河神’!” 姚守宁虽说在进来之前就已经感应到‘河神’的到来,但真正看到这位妖邪出现的刹那,却仍是大吃一惊。 认真算来,她与这位‘河神’已经打了两回交道,却是第一次‘见面’。 月光之下,这位向姚婉宁打下烙印的妖邪身上笼罩了一层终年难散的黑气,萦绕于他的四周。 他身体漆黑,那漆黑的雾气仿若实质,将他的身躯牢牢包裹在内,冷不妨一看,像是一个钢铁所铸的假人。 这与姚守宁想像中的‘河神’并不一样,但她却感应到了‘河神’给她带来的恐怖压力。 “原来‘河神’长这个样子。” 陆执偏头看了‘河神’一眼,“藏头露尾,不敢现出原形。” 他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手中长剑已经斩了出去! 气流之中夹杂着金芒,将邪气克制。 谷壺 那如石雕一般的黑影在剑气即将斩至面门的时候,终于‘动’了。 ‘滴答!’ 清亮的水流滴落声响起。 一滴水珠在‘他’面前成形,瞬时化为巨大的水球,将整道剑气包裹于其中。 来势汹汹的金芒困于化为十倍大的水珠之内,肆意游走,仿佛一尾金色游龙在水波之中遨游,激起浪花,最终被控制住,逐渐缩小,继而再化为无形。 姚守宁贴门而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脏紧缩,紧张得不敢言语。 在幻境之中,她看到过陆执出手,他一斩之下,能将百尺巨浪斩为两截,这是何等威力。 可此时再出手,却被‘河神’轻易拦截,化于无形。 陆执的目光一沉,也知道今夜恐怕是一场硬仗,他心中的战机被眼前的‘河神’挑起,喝了一声: “退远点!” 姚守宁拼命点头,再次退出院外,只从门口处露出个脑袋往里看。 陆执双手握剑,再次运气。 剑光纵横交错,气流切割发出强劲的声响,斩落到‘河神’身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放弃躲闪,只顾强攻。 气流欲撕破黑雾的封锁,使‘河神’现出真容。 但他招式虽说凌厉,在庭院之中留下横七竖八的剑气,却始终难以伤到‘河神’。 陆执稍一试探,便退回原地。 今夜算是踢到铁板了,陆执已经知道仅凭自己恐怕无法杀死‘河神’。 他退到门口边,站到姚守宁身侧: “借点血。” “……” 姚守宁一脸无语,又惊又惧,伸出伤手。 那手上的伤破开了,在先前幻境中被江水冲泡过,已经略微肿起。 此时陆执将她手一抓,将其握在掌中之后,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接着用力一握。 姚守宁眼含热泪,险些痛哭出声。 血液顺着她手掌往下流,被他长剑接住,涌入凹槽之中,跟他的力量融为一体。 “再来试试!” 他这一次再配合大庆皇室秘传的《紫阳秘术》,那剑气便与先前又有不同。 剑光呈橘红色泽,带着莫大威力。 原本巍然不动的‘河神’见此情景,终于似是动了。 ‘他’脸上的黑雾蠕动,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雾气的遮挡,陆执看不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可是姚守宁的双眼却似是可以看破妖邪的伪装,她见到了‘河神’的异变,提醒了陆执一声: “小心!” 话音刚落,便见那‘河神’的瞳孔由黑化银,变成冰冷无情的银白之色,在他漆黑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的诡异且又瘮人。 陆执的长剑斩出,‘轰!’ 剑气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那层宛如钢铁所铸的盔甲似是终于抵挡不住姚守宁血液与《紫阳秘术》力量的加持,‘轰然’碎裂! ‘河神’高而壮硕的体形被逼得后退,‘嗖嗖’的水流声响里,无数黑气缠绕的江水化为水蛇,从他身体之中激荡而出,缠住了激昂的剑气。 但那剑光有血液加持,将水流所组成的罗网撕裂,势如破竹,撞上‘河神’身体,将他高大的身形用力‘挑’起,‘轰隆’撞至墙壁! 屋梁被撞得‘噼啪’作响,强大的冲击力将瓦片震碎,‘扑刷’落地。 剑光烙印在他身上,《紫阳秘术》对妖邪有极大克制,便如水克火,金克木,太阳克冰雪。 那光印斩于‘河神’胸前,将黑气撕裂,在他身体之上留下一道极深的烙印,几乎将他高大的身形从左侧肩头而起,斜直而下分切为两截。 金芒阻止着他的身体恢复,克制着他体内邪气。 陆执手握长剑,细眉压眼,牢牢的盯着‘河神’。 虽说他一剑克敌,可本能却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样快完结。 果不其然,只见那橘红色的剑光逐渐在‘河神’体内隐没,他险些被一分为二的身躯竟逐渐蠕动着合拢,仿佛将这一道剑气吸收、消化了进去。 “这怎么可能?” 陆执怔了一怔,下意识的皱眉。 大庆皇室所传的《紫阳秘术》乃是梦中神仙所授,对妖邪的克制力量是极强的。 纵然国运消耗至今,《紫阳秘术》的威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也不至于会被一个妖邪所吸收进去。 就在这时,‘河神’将剑气一吸收,身体飞快愈合,重新被黑气所包围。 陆执再提长剑,欲再斩出去时,却见‘他’从墙上滑落而下,身影形同鬼魅,闪现于陆执身侧,双手一握间,将他的长剑抓握到了掌心。 ‘铿!’ 清脆的交击之声响起,陆执只觉得一股磅礴的浩然之力从剑上传来。 剑上似是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十万重大山,令他无法抽剑撤身。 长剑似是陷入泥泞之中,力量被阻,再难寸进。 “哼!” 陆执冷哼,抽剑回收,再次运转《紫阳秘术》,克邪制妖的力量冲破禁制,往那‘河神’再斩过去。 就在这时,‘河神’伸手一握,体内水流涌出,竟在瞬间化为一支银光闪闪的长剑,举剑迎往陆执砍来的长剑。 他的举动令得陆执微微吃惊,一人、一妖以剑过招,转眼即过十来招。 姚婉宁的庭院内飞沙走石,屋檐之下被剑气横扫,打上烙印。 游廊栏杆断裂,院内的石桌被击碎,地面留下深深的剑气。 陆执乃天运之子,自带王朝气运加身。 他自小留在神武门,受神武门教导,剑术超群,又修有皇室秘术傍身; 而‘河神’却是身怀江河之力,术法邪门,且力量超群。 最重要的,他似是也精通剑术,对于大庆皇室秘传的《紫阳秘术》竟有克制。 水剑与陆执的剑光交汇,形成巨大的冲击。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格外激烈,最终以陆执长剑横扫‘河神’脖颈而过,将他半个脖子切开,而河神的水剑则是往他胸腔直刺而来。 水剑刺破陆执衣袍,破开皮肉。 危急时刻,看得眼花缭乱的姚守宁见到‘河神’高大的身影形成可怕的阴影,将陆执笼罩。 她深怕陆执出事,情急之下顾不得再躲闪,大喝出声。 “退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河神退 少女的这一喊,形成神圣而不可攻破的约束,使得那‘河神’刺向陆执的长剑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微微一顿。 不过姚守宁力量才觉醒不久,她的喊声形成‘言’字特有的灵,仅能束缚住这‘河神’片刻。 但她话音一落,只见‘河神’下意识的抬头往她看来,那双银白的目光仿佛两汪无限深渊,欲将她所有意识都吸入进去。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瞬时消失,脑海一片空白,仅能看到那两点银光,化为巨大的漩涡,将她的意识吸入进去。 姚守宁的身体像是坠入无底深渊之中,缓缓倒地。 趁此时机,陆执的长剑长驱直入,几乎将‘河神’的脑袋削飞,仅剩一层黑气粘连。 可就在这时,姚守宁‘噗通’倒地,语言力量形成的制约消失。 受制约的黑气卷土重来,将他来势汹汹的长剑阻挡。 同时那受制的水剑再无阻拦,用力往陆执胸腔刺下去。 前后还是后退? 陆执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在姚守宁面前说过大话,曾扬言今夜定要将‘河神’赶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河神’非同一般妖邪,若是今夜让他走脱,将来要想对付他可不容易。 陆执眼睛一眯,心中一狠,准备以自己的伤换‘河神’的命。 因此他不止不退,反倒前进一步,伸手想要抓他脑袋,试图借着剑气的作用,将‘河神’的头拧下来。 水剑‘噗嗤’刺破皮肉,血液喷溅而出来,恰好洒落到‘河神’的面门。 那温热的血流烙入‘他’脸上的刹那,那妖邪银白的双眼洒上红光,显得格外诡异。 ‘他’受血一泼,浑身一震。 闻到血腥味的刹那,便似是下意识的止住了继续将水剑送入的动作。 不多时,‘河神’将手一松,握在他手里的长剑‘哗啦’化为水流落地。 陆执伸出去抓他的手落了个空,‘他’飞速后退,似是站在他面前的陆执是个瘟疫。 这一退之下,甚至打消了欲将姚婉宁带走的主意。 庭院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水球,将疾退的‘他’包入其中,最后越缩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随着‘河神’的离开,院内的邪气疾速退去,外头的雾气也开始消散,仅留下满院狼藉。 陆执喘息了两声,以长剑撑地,这才感到体内力量几乎耗尽。 肩头处的伤口传来剧痛,‘河神’及时抽手,才没给他的伤势造成更大的破坏力,只有上面缠绕了少量邪气。 他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放出气息感应,‘河神’已经彻底离开了,屋里有数人的呼吸,应该是姚守宁的姐姐及丫环等。 庭院的门口处,姚守宁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陆执缓和了一阵,走到了她身侧坐下,将长剑一扔,一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同时以另一只手去推姚守宁。 她身体软得像是一团云,被陆执轻轻一推,便翻过了身来。 一头半湿的长发凌乱的铺在她身下,她的身体温热,呼吸匀称,随着大雾散去,月光照入庭院,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没想到这一夜竟已经过去如此之久。 昏暗的光影下,她双颊嫣红,看样子不像是有什么大碍,像是只被‘河神’施以术法,陷入了沉睡而已。 院内一片狼藉,自己还受了伤,‘河神’也没能留下,只是暂时败退。 姚守宁平缓的呼吸为这安静的庭院增添了几分大战后的平和,她好像睡得很香——这令陆执看得心中十分不平衡。 “醒醒。” 他想起自己之前中了妖蛊昏迷,好像就是这丫头拿大耳刮子抽自己,拍得他脸颊红肿。 没道理这会儿自己为她拼死拼活,受了伤坐倒在地,而她还睡得十分香甜的样子。 “醒醒。”他伸出去的巴掌想到了朱姮蕊说的话:‘守宁细皮嫩肉,又没有像他一样从小练武’,恐怕是经不起他拍脸的。 他改掌握拳,伸出食指去戳她的脸: “快起来。” 她睡得香甜,仿佛陷入了梦境,陆执很恶劣的伸手去翻她眼皮: “快醒醒,看‘河神’!” 眼皮被翻开,露出眼白,那模样看得陆执有些想笑,索性两只眼皮都给她提拉了起来。 “‘河神’来了!” 他又喊了一声。 这话如惊雷一般钻入姚守宁耳中,令她登时从梦中惊醒。 一听‘河神’二字,险些跳了起来,连忙睁开了酸涩难忍的眼睛: “醒了醒。” 她惊慌失措,以手肘撑地,半坐起身: “‘河神’在哪里?” 庭院内安安静静的,只剩满地残垣断瓦,与当日将军府中闹了蛇后的情况有些相似。 姚守宁用力摇头,头晕脑涨之间,终于似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惊惶不安的转过了头。 陆执坐在她身边,他单手按着肩头,指缝间似是流出了血。 “你受伤了?‘河神’呢?” 她强忍头晕脑涨带来的眼花之感,翻身跪坐而起,想要伸手去替陆执压伤口。 偏偏她自己手掌也受了伤,先前惊慌之下没有察觉,此时才意识到手掌钻心的疼。 那伤口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撕裂,此时伤口裂开,看上去十分狰狞。 “走了。” 陆执盯着她看了半晌,懒洋洋的道: “这‘河神’什么来历?” 今夜与这‘河神’打过交道之后,他发现这妖邪十分凶悍,既不怕大庆皇室秘传的镇妖之法,甚至似是对剑术一道格外精通,一把水剑使得出神入化,竟有力压他之势——绝非他一开始以为的溺死鬼找替身而已。 总而言之,他说了大话,白天时跟姚守宁说的话没能兑现,今夜并没有替她解决姚婉宁的麻烦,反倒自己也险些出事。 但不知为何,这‘河神’明明胜券在握,最终却在即将杀他之时又奇怪退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 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慌乱: “我姐姐呢?” “屋里。” ‘河神’临走之时并没有将人带走,姚婉宁此时应该还在梦中。 她听闻这话,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谷诱 “我去看看。” 在没有看到姚婉宁安然无恙之前,她都不敢放心。 陆执也不阻止,看她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提着裙摆偷偷摸摸的钻入院子。 今夜‘河神’来得很快,事发之时十分突然,姚婉宁院门都没锁,清元、白玉二人歪倒在屋中,仿佛突然睡着的样子。 而屋内姚婉宁倒在软榻之上,衣着齐整。 姚守宁上前查看时,她睡得正香,额心处那粒朱红色的小痣暗淡了下去,妖气隐匿——显然今夜一战,世子虽说未能将那妖邪诛除,但也使他受制,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作妖了。 她松了口气,摸了摸姐姐的手,那小手冰凉,她连忙转身回内室,拿了床上的被子替姐姐搭上之后,悄然退出屋里。 妖邪退走之后,姚家的人会逐渐从梦中醒来,剩余的事便不用姚守宁再担忧了。 她掩上房门,看到坐在地上的陆执,不由又是担忧又是心烦: “你伤的好重。” 她先前给陆执压过伤口,知道他肩头中了剑伤。 毕竟是姚家的事,还连累他吃了亏,姚守宁心中内疚,想要伸手去扶他。 可她自己都脚步虚浮,勉强站立都有些艰难,哪里有心有力气拉得动他?反倒是抓着陆执,才没有跪坐倒地。 庭院之中一片狼藉,可想而知先前自己昏倒之后,大战有多激烈。 只是姚守宁想到天亮之后的后果,又不由有些头疼: “这怎么办?” 就算她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 “若我娘看到,恐怕非得收拾我一顿。” 她话音一落,陆执不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你娘为什么会收拾你?” 两人相互扶持着起身,姚守宁又是忐忑又是迷惑: “我姐姐屋子被破坏成这样……” “与我们有关系吗?”世子脸上也满是迷惑不解之色: “你娘知道我今夜要来吗?” 少女呆呆愣愣的摇头:“不知道。” “她知道‘河神’要来?”陆执再问。 “也不知道……” 他问完两个问题,定定的盯着姚守宁看,仿佛在看一块愚不可及的朽木: “既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今夜你姐姐庭院被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姚守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她的道德感还在挣扎着,又觉得陆执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儿。 柳氏自小就教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允许她推卸责任及逃避,陆执的话仿佛为她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有什么可是?”陆执反问: “大家都睡得很沉,屋里出了事你也不知道。” 他十分诚恳的提出建议: “不如我们现在离开,你回屋洗漱睡觉,我也回家去,你娘醒来自己头疼。” “……” 姚守宁张了张嘴,但发现陆执的话可能是最好的建议。 更何况柳氏虽说教了她‘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后果’,但同时她的脾气也警告着姚守宁:这次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在她娘不相信妖邪的情况下,若知道这院中的破坏是她找了陆执来弄出的,恐怕会打断她的腿。 “好!” 她点了点头。 开始还犹豫着不敢走,一想到后果,又催陆执走快一些,深怕多留一会儿,所有人醒了过来,将二人围了个正着。 陆执与她往外走,敏锐的听到了外面传来若隐似无的密集马蹄声,显然有人疾速往这边靠近。 安静的姚家逐渐出现响动,显然随着‘龙王’的离开,邪术的失效,有人慢慢在苏醒。 二人退回姚守宁的庭院,陆执手捂着肩: “两日之后,我会前往南安岭,到时会找人来接你。” 这是两人早就已经答应好的协议,虽说‘河神’未死,但陆执在此事上也出了力,姚守宁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反悔,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陆执说完话,按着肩头的伤,从她庭院退了出去,身影逐渐隐藏于黑暗里。 等他离开之后,姚守宁松了口气。 她房间里的火炉未熄,上面煨了热水,她倒了些出来,将屋内架子上的水盆中的冷水调热,凑和着拿梳子草草清理了下头发,又擦洗了下身体。 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扔进盆中,甚至来不及处理善后,便倒头就睡。 今夜过得实在刺激,无论是入幻境,还是后来斗‘河神’都使得姚守宁格外的疲惫。 再加上她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怎么睡好,近来失血过多,此时事情暂告一段落,便如放下心中大石,倒上床铺的刹那,便失去了意识。 在姚守宁睡下的时候,陆执跳出姚家,恰好与将军府的黑甲相遇。 而同一时间,神都司天监的高楼之上,有个身穿青袍的道人亲眼目睹了白陵江的异变,看到了咆哮的河水,以及陆执斩出的那惊天一剑,并为之叹息: “这就是天运之子的力量吗?” 那道人长发及腰,脸上露出笑意: “皇室的国运都已经衰微,面对当年的‘他’,竟能斩出这样一剑,实在是后生可畏。” 今夜的神都许多人都因为‘河神’的出现而未睡,许多敏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镇魔司中,半夜有人悄悄巡城。 但姚守宁对外界的变化并不知道,这一觉她睡得实在很沉,连梦也没做半个,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天亮时分。 “冬葵——”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体既有种久睡之后的迟钝感,精神却又像是异常满足的样子。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姚守宁侧耳听了半晌,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有了变化,有些东西跟以往不一样了,但一时之间她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儿。 约片刻钟后,屋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姚守宁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冬葵提了壶水,蹑手蹑脚进屋探头想往内室看的情景,不由出声道: “我已经醒了。” 才提了水,正准备想要悄悄进屋看看她有没有醒的冬葵听到她声音,不由十分欢喜: “小姐醒了吗?” 她将水壶放下,连忙进了内室。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梦境成 床幔被拉了起来,阳光照进床榻内,姚守宁以手挡了一下脸,问了一声: “几时了?” “辰时三刻左右(约七点四十五)。”冬葵十分欢喜,见她玉容泛光,肌肤细腻白皙,双颊浮出红晕,嫩得像是能掐出水。 “小姐等我一会,我去替您取衣服过来。” 姚守宁乖乖点头,内心觉得十分诧异: “我竟然才睡了这么一会儿。” 她昨夜与陆执分离之后,收拾妥当入睡时,看天边露出鱼肚白,至少已经寅时末了(约五点),她本以为自己这一觉至少睡了四五个时辰,没想到才睡了一个多时辰。 冬葵打开柜子取衣服的同时,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 “哪里才一会儿?是一整天了!” “什么?” 姚守宁怔了一怔,冬葵抱了早就准备好的衣裳回来,又说了一句: “小姐前天晚上入睡之后,昨天压根没醒!” 她的表情复杂,像是欲言又止。 前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姚家里再次出了怪事。 冬葵前去取灯笼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直到昨日天明时分才醒。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准备取了灯笼陪姚守宁去柳氏房中吃饭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睡着误事之后,冬葵胆颤心惊,赶回房中,才发现姚守宁已经睡了。 屋里堆了湿透的衣袄,姚守宁的头发还没有全干,受伤的手掌已经有些红肿,仿佛在她睡着期间,发生过什么大事。 冬葵当时心中又慌又怕,替她擦干了头发,又将换下的脏衣服清理了,看她沉睡不醒,硬着头皮去寻了柳氏。 柳氏找了大夫上门,将她手上的伤口处理包扎,替她诊脉之后,说她只是疲困至极入睡了而已。 虽说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众人都知道姚守宁可能真的是睡着了,但她这一觉睡到傍晚还没醒的时候,还是让冬葵吓得不轻。 中途姚婉宁都过来了好几回,只是她睡得香甜,全然不知。 “前晚发生了大事!” 冬葵忍耐不住激荡的内心,趁着姚守宁醒了,迫不及待与她分享家中发生的大事: “家里又进贼了!” 不等姚守宁说话,冬葵接着又道: “那贼十分可恶,还是进的大小姐的院子,将大小姐的房子都差点儿砸毁了,也不知是不是给清元、白玉两位姐姐下了蒙汗药,使她们睡得很沉,大家半点儿声音都没听到。” 昨日一天的时间,姚家下人间传起了谣言,都觉得情况不对劲儿。 但因为有柳氏这样一个不信邪的女主人,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影响,觉得可能是贼子借机作案而已。 有人甚至传言此事恐怕是姚家混进了内贼,与外面的奸人勾结,给主人下了迷药,趁着大家入睡之时行偷鸡摸狗之事。 “不过关键时刻,被将军府巡城的人吓住,退了回去。” 从冬葵的口中,姚守宁大概猜出了昨日自己昏睡之后错过的情况。 陆执离开那会儿,恐怕将军府的人也听到了姚家的动静并及时赶来。 柳氏醒来之后,发现姚婉宁房子被砸,再联想到前一夜家中进了宵小的情景,便猜是那贼人又来。 恰好将军府的人赶到之后,柳氏便以为是贼人受惊暂时退去。 总之府中闹得人仰马翻,让柳氏愤怒、头疼的同时又后怕不已。 也正因为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所以姚守宁当天夜里换下那身脏衣服的时候,还在头痛要如何解释,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她动了动手掌,伤口被重新上药,但因为反复受伤,这会儿一动还隐隐作疼。 “对了。”冬葵去外面倒了盆热水端进来,说道: “我得去将这个消息通知老爷、太太。” “我爹回来了吗?” 姚守宁倒没料到这一觉醒来,会听到这样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不由抓着冬葵问了一声。 “嗯!”冬葵用力的点头: “长公主与陆将军昨日进了刑狱,逼刑狱当场放人。” 朱姮蕊说孙神医原本就是骗人,姚翝雇人闹事纵有不对,但关押两日以儆效尤便成。 更何况西市案件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与姚翝找的地痞闹事无关,再加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便提议先放姚翝,使他戴罪立功,后面再施以惩戒,罚俸半年便是。 “神都城确实忙不过来了,因此昨日晚间,老爷便被放回了家里,等着公文一放,便能再次回衙门,说是戴罪立功。” 冬葵说完这话,见姚守宁面露困惑,又道: “我忘了小姐昨天没醒。”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补充道: “前夜白陵江涨水,冲破了河堤,淹毁了不少沿江的房舍!” 因事发突然,许多人夜梦之中根本毫无察觉,所以死了些人不说,受灾的百姓也必须要被迫转移。 “如今都已经要十二月了,白陵江怎么会突然涨潮呢?真是怪事。” 年底就不是涨潮的时节,但今年大雨滂沱,神都城本来就闹了水灾,还没消停几日,又出现白陵江涨水的事,祸害了沿江百姓。 姚守宁想到前夜自己与陆执被困入幻境中的情景,不敢出声,猜测这潮涨可能是与当日‘河神’的手段有关。 只是陆执武力虽强,可是却不能完全杀死‘河神’,眼下虽说将‘他’暂时逼退,但姚婉宁眉心处的烙印未消,始终是个隐患。 再加上江水一涨,可能会祸害百姓,这件事情始终还是要想个办法解决。 冬葵说完了话,正要去通知柳氏夫妇姚守宁清醒的消息,却被她制止: “我换了衣裳,一起过去。” 冬葵点了点头,帮着拧帕子梳头发,服侍着她洗漱之后才换了衣裳站起身来。 虽说这一觉是睡醒了,但饿了一天,初时不觉得,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黑。 姚守宁跌坐回床上,把冬葵吓了好大一跳,闭了闭眼睛,好一阵后觉得好受了些,才又重新站了起来。 主仆二人她来到柳氏屋中的时候,家里人都在,屋中桌子上摆了残羹剩饭,显然姚守宁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饭。 几日前被抓入刑狱司的姚翝果然被放出来了,这会儿也坐在桌上。 “爹!” 谷傲 一见姚翝,姚守宁先是欢喜的唤了一声,紧接着眼圈一酸。 众人见了姚守宁醒来,都不由有些欢喜,姚家人都有话说,只是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 姚翝在刑狱呆了两天,虽说还没有受刑,但这两日也不好过,回来之后又听说家中出了事,昨夜一宿没敢睡,一直守在姚婉宁那边,此时顶着一双十分明显的黑眼圈。 柳氏见她过来了,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如今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大女儿的病好不容易好了,偏偏小女儿又多了一个嗜睡的毛病出来。 她皱着眉,有些关切的问姚守宁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回来看看。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她猜测自己之所以睡了一整天,说不准是跟当天夜里被‘河神’施了邪咒有关。 想起前天夜里,‘河神’与陆执打斗之时突然转头盯着自己看的那一幕,那一双银白的眼睛带着诡异之色,深深烙印进她脑海里面。 “我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躺的久了。”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些饿了。”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松了一大口气: “娘让人去给你端早膳。” 她话音一落,姚翝就道: “守宁饿了一整天,有些东西还是要忌口,不如你去看看家中有没有什么性温易消化的,让人快些做了送来。” 他有话想跟姚守宁说,趁机想将柳氏支开。 夫妻多年,柳氏哪能不知道丈夫心中所想,但她对姚翝十分信任,连缘由也不问,只微微一笑,应了下来,临走的时候还顺口将曹嬷嬷及逢春、冬葵等丫环一并唤了出去。 本来还想叫姚婉宁兄妹也跟着出来,留地方给这父女二人说话,但话音刚落,姚若筠倒是听话的脚步一动,姚婉宁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坐在原地没动。 她这坐得极稳,姚若筠已经站起了身来,有心想要跟着坐回去,却见柳氏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像是无声的催促一般,姚若筠只能含恨走到了柳氏身边。 其余父女三人都没动,柳氏见此情景,有些无奈: “你们父女不知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就不让我听。”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柳氏自己也有要忙的事,随口说完之后摇了摇头: “幸亏若筠还算贴心,正好陪我去看看婉宁那边修葺的屋子。” 柳氏这样一夸,姚若筠更是无法开口说自己也想留下,只好满脸不甘的跟着柳氏离去。 等这对母子一走,姚翝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你昨日昏睡,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最关心的自然是小女儿的身体。 姚守宁饿得心中发慌,但桌上的残羹剩饭都被曹嬷嬷一并收走了,她便唯有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吨吨吨’喝下去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可能是中了邪。” 她这话一说,倒是将姚翝吓了一跳。 “可是与前夜我院中闹出的动静有关?” 姚婉宁担忧妹妹身体,连忙问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还包扎着的那只手上,顿了片刻,想起昨日大夫换药时的情景,不由眼圈有些泛红,为免被姚翝及妹妹看到,又轻轻的低下了头去。 姚守宁点了点头。 当日情况未明,姚翝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她便没有将事情说得十分透彻,如今‘河神’都出现了两次,还有可能会再度出现,没有办法隐瞒下去了,她索性便道: “给姐姐打下烙印的,是白陵江的‘河神’。”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脸色一变,却没有出声,姚婉宁安静的坐着,双手紧握成拳抵在大腿上,并没有出声。 “你慢点说。” 姚翝看了沉默不语的大女儿一眼,示意姚守宁接着说下去。 “姐姐的病有古怪,我怀疑是中了妖邪的咒语。” 当日孙神医的那一副药引,恐怕是解邪咒的关键,但最终也因为这药引,使得姚婉宁与白陵江的‘河神’有了瓜葛。 “‘烙印’一成之后,便相当于结成了‘契约’。” 姚守宁想了想,并没有将‘婚约’二字说出口来,只道: “所以‘契约’一成之后,‘他’便前往姚家,是想将姐姐带走的。” 她虽没有明说,但姚翝看了姚婉宁一眼: “前夜我做了个怪梦。” 他提起这个梦境,神色凝重。 姚守宁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姚婉宁,见她面色煞白,低垂着头不出声。 姚翝就道: “我梦到姚家办起了喜事。” 他说得十分简略,事实上从他进入刑狱的当天,他便已经接连做了两次这样古怪的梦,只是第一天的梦做到一半,便离奇醒来。 第二次再梦的时候,便梦到自己回到了姚家,被一群‘人’围住,说他回来迟了,又连声向他道贺‘恭喜’,称赞他极有福气。 姚翝正有些不解之际,被这群‘人’架着回屋,说要替他梳洗换衣,接下来有大喜事发生。 他当即便问何喜之有?便听周围的‘人’笑着说道: “‘河神’要娶您女儿为妻,这可是天大喜事!” “‘河神’将至,马上便要拜堂成亲,老爷可不能误了时辰。” 梦里的下人喊完,便拉了姚翝去梳洗换衣,出来时便见到柳氏等人都在堂中。 屋内打扮得喜气洋洋,他被恭迎着坐上了椅子。 姚婉宁被背进来的时候,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众人连声唤他‘河神’。 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吉时已到,喊不要误了好事。 梦中姚翝完全糊涂了,根本意识不到不对劲,梦醒之后也只当自己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已。 毕竟大女儿病了多年,从未许亲,柳氏担忧她身体不好,嫁人之后遭人苛待,所以根本不舍得将女儿许出去,又哪里来的女婿? 他当时不以为意,直到这会儿姚守宁提起白陵江的‘河神’,他再想起前夜的梦,便脸色微变,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儿。 第一百五十二章 访楚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姚翝的话音一落,屋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 “我也梦到了。” 姚婉宁也深呼了一口气,接着轻声说了一句: “梦到府中在办我的婚事。” 她抬起了头,看着已经怔呆的姚守宁: “这是第二次。” 不同的是,第一次的时候,因有柳氏打岔,及姚守宁强行将她从梦中唤醒,所以婚事未成,而这一次姚守宁被幻境所阻,所以在梦中她已经拜堂成亲。 姚守宁听到父亲与姐姐的话,心中骤然一紧,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急的问: “梦中的婚礼可是已经完成?” 她的眼睛里含着急切,上半身下意识的倾向了姚婉宁,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在意。 姚婉宁迟疑着没有说话,而姚翝经历这些事后,也知道女儿能问起这个问题,显然是十分关键的。 他顿了顿,像是安慰自己一般: “只是梦境而已……”但话说了一半,终归难以欺骗自己,接着又试探性的问: “若梦中婚礼没有完成会如何?若是完成了,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姚守宁看了一眼没有出声的姐姐,她看似平静,却双手抓紧了裙子,显然也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 姚守宁不愿意欺骗家人,闻听此言,便道: “我感觉,若没完成,此事还有回旋余地,这桩‘婚事’便算不得数。” 她话锋一转,又道: “若是梦中婚礼一成……” 这事儿先有‘药引’作为契机,使‘烙印’打下,若梦中婚事再一成,此事恐怕会比原来更加棘手一些。 小女儿的话没说完,但姚翝已经明白她话中意思。 他的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姚婉宁,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到妹妹这话之后,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笑了笑: “已经拜堂成亲。” 她看着姚守宁,脸色泛白: “这应该是婚礼完成了吧?” 她的语气有些轻,见自己说完之后,姚守宁紧紧的咬住了下唇,便下意识的想安慰她。 可此时姚婉宁自己都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扯了扯嘴角,强行作出平静之色。 “别急。” 关键时刻,姚翝终于稳住了心神,想起了一件事: “礼将成的时候,我突然从梦中惊醒。” “惊醒……”姚守宁眼睛一亮,倒想起一件事: “对,对,是世子!” 姚守宁想了一下,第一夜的时候,也是‘河神’在梦中举办婚礼,但当时柳氏爱女心切,冥冥之中可能觉得不大对劝儿,因此无意清醒,使得梦中的婚礼少了母亲。 再加上姚守宁强行将姐姐唤醒,所以才能将‘河神’赶走,引来了前夜‘河神’再临。 不过有了前一夜的经验,‘河神’在关键时刻施法将她与陆执困在幻境,才使得这桩‘婚礼’顺利进行。 但最终二人破开幻境,陆执及时出手,还是在洞房之前驱赶了‘河神’,想必也是因为如此,使得梦中的婚礼刚在拜堂之后便被打断,所以这桩‘婚事’还不算真正的完成,也就是说,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眼睛发亮: “世子可以驱赶‘河神’。” 姚翝听闻这话,也觉得欢喜: “世子可能杀死‘河神’?” “有,有点难。”姚守宁脸上的笑意一滞,但仍是老实的摇了摇头: “前夜世子也受了伤,只能暂时将‘他’赶走而已。” 但陆执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河神’畏惧,毕竟前夜事发之后,姚家已经接连平静了两日。 姚翝本来心怀希望,听到她这样一说,表情凝重了些。 ‘河神’一日不除,姚婉宁便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相比之下,将陆执卷入这桩麻烦事中,并因此受伤,继而再欠将军府人情,在姚翝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我已经有一些线索了,之后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她想通一些事情,顿时觉得心中略微松快了一些: “世子约我明日陪他前往南安岭,等此间事了之后,我会请他再帮我解决‘河神’这件事。” 就算陆执自己力量有限,可他的身后是将军府、长公主,而长公主又代表着皇室的分枝,皇室以克制妖邪起家,总会想到办法驱赶‘河神’的。 她笑了起来,眼中光采流溢: “他答应过我的,我们做了交易。” 当日唤‘爹’的时候,姚守宁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但这会儿一想,又觉得这笔交易自己赚了,仅丢了脸,却绑到了一个免费的劳力。 ——就是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亲爹。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虚的看了姚翝一眼。 此时姚翝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想法,只听她提起明日南安岭之行,连忙问起此事前因后果。 “世子杀张樵时中了蛇妖蛊,而要想解此蛊,需要剿灭蛇族。这蛇妖一族,躲在南安岭中,他需要我同行,陪他找到佘仙一族。” 听姚守宁这样一说,姚翝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又勉强落回原处,露出笑意。 他表面粗矿,实则粗中有细。 从小女儿只言片语之中,姚翝不难猜出,恐怕陆执已经发现了姚守宁身上的神异之处,有心想要借她力量,所以与她做了一些交易。 若只是两个少年男女之间的交易自然不可能令姚翝完全放心,但是他透过长公主夫妇放他出刑狱一事,却摸出了将军府的一些态度。 陆无计夫妇合伙救姚翝,世子先救柳氏,再为姚家出力,甚至不惜受伤,如此尽心尽力,恐怕除了看中姚守宁可见妖邪的力量之外,同时还有其他的原因。 细想之下,‘河神’出现之后,使得白陵江水泛滥,甚至祸害了神都百姓性命,极有可能还会影响大庆皇室国运,所有将军府的人未必会真的坐视不理。 他心中欢喜之下并没有再去细问姚守宁为什么会知道‘佘仙’一族的事,便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世子对我们有恩,那我们自然要尽量帮他。”他话峰一转,又道: 谷釤 “到时我也随行。” 虽说姚守宁与陆执有交易在先,但放任小女儿与陆执独处,姚翝却不大愿意,同时也担忧小女儿安危,若能亲自盯着,才肯放心。 姚守宁不疑有他,只是想了想:反正蛇妪已死,蛇窟一行她并没有预感到有什么危机,因此面对姚翝的要求,她十分心大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等南安岭一行之后,蛇妖蛊一除,她就请陆执再帮自己解决‘河神’。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起,姚守宁脑海之中又生出另一个不详的预感:陆执此行顺利,但恐怕不会如愿以偿。 这种感觉玄妙异常,没有半点儿来由,但她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某种结局。 只是她血脉觉醒的时间不长,预知的力量还并不是很强,只是朦胧之中有所感应,对具体详细的经过,却又半点儿没有头绪。 正有些怔忡间,却听姚翝发问: “那南安岭不小,蛇窟在何处,你知道吗?” 她一时之间也想不清陆执到底哪里不会如愿以偿,便索性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下,乖乖回答父亲的话: “我有一个线索。” 说完,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里原本藏了一个东西,是昨日姚若筠从柳氏处要来的包药引的那张蛇皮,最终给了她,被她顺手塞进了袖口里。 都是与蛇有关之物,且孙神医也是中了蛇妖邪术才干出了蛊惑柳氏的事,所以她猜测那张蛇皮恐怕也会南安岭的‘佘仙’一氏有关。 姚守宁本来想摸出这张蛇皮给父亲看,但一摸之下却落了个空,这才想起前夜赶走‘河神’之后,她疲倦至极换了衣裳睡下,根本顾不及收藏此物。 苏醒之后听到父亲出狱回家,急急赶来,一时也忘了这个事。 “我准备将这张蛇皮交给世子,他应该有办法可以借蛇皮追踪,找到‘佘仙’一族。” 她这样一说,姚翝也想起了这件事,顿时满意的点头。 妖蛇一族下蛊,既害了陆执,也害了姚家,若能借此物铲除蛇窟,既能解决陆执身上的麻烦,又可以出一口气,算是一举两得。 “天理循环,这也是蛇族报应!” 他说了一句。 又听到姚守宁说蛇皮被放到了屋中,深怕遗失,坏了大事。 “不怕。”姚守宁笑道: “冬葵当日看到大哥给我的,知道分寸,不会乱扔的。” 她这样一说,姚翝才放了心。 父女俩说着话,姚婉宁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姚守宁总觉得她今日沉默得有些古怪,不由唤了她一声: “姐姐?” “啊?”姚婉宁抬起了头来,神情先是有些茫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温婉的神情。 她额心处的那粒小痣颜色暗淡了些,妖气内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反倒像是隐于深处,与她结合得更紧。 姚守宁总觉得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儿,仿佛有心事一般。 不过姚婉宁外柔内刚,她若不想说,旁人很难从她口中撬出什么话。 末了,只好拉着姐姐的手,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出‘河神’,帮姐姐解脱烙印。” 姚婉宁怔了一怔,接着眼里的忧愁淡去,化为温柔,点了点头,柔声道: “我相信守宁。” 父女几人说完了话,曹嬷嬷那边送来了为姚守宁单独准备的早膳,姚守宁暂时放下心中思绪,先填饱肚子。 而此时的另一边,柳氏当了母亲的遗物,凑够了银子准备了一份像样的礼物之后,则是向楚家的人投了一份拜贴。 柳氏坐在马车里等,神色有些焦躁难安。 寄送出去的拜贴中,提到了苏文房的名字。 苏妙真说过,她的父亲与楚少廉乃八拜之交,只是事隔多年,这段关系从来没人提起。 虽说苏妙真讲得言之凿凿,但柳氏内心却有些忐忑。 既说不准这事儿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就算此事为真,当年这二人的结义情至今还剩下几分。 但无论如何,她也要咬牙一试,毕竟姚翝出狱之后,苏妙真姐弟的困境就是她目前最担忧的事。 曹嬷嬷有些心疼的看她双手交握,一脸不安的神情,想要安抚她,但也知道,在结果未出之前,无论她说多少安慰的她,柳氏恐怕也是听不进去的。 既不能说这件事情令她心烦,曹嬷嬷便想要换个话题,引走她的注意力,因此提到了姚婉宁屋子的修葺。 “大小姐的院子被贼人砸得有些严重,这一回找人修葺,恐怕得花些银子。” 曹嬷嬷这话一说出口,正为苏妙真姐弟担忧的柳氏果然一下就僵住了。 她并不算是见识浅薄的妇人,这些年也算理财有方,除了买下神都的房子之外,同时还买了一个铺子,不然光靠姚翝的薪俸,根本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这些年来,凭借柳氏当家理事,家中人生活倒也过得去,多年下来,柳氏手里也算有了盈余。 不过任她再是精打细算,近来柳氏就像是被衰神附体,花钱如流水。 先是孙神医那里送了不少钱,后面又再送将军府、楚家,这两大笔支出一送出去,柳氏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漏宝盆,周身财气都在往外溢。 “你说最近家中是不是走了穷运?”柳氏感觉到久违的贫穷,也忍不住跟乳母吐槽: “前两日刚准备了送楚家的礼,东西还没送进去,婉宁的院子又要重修,处处都要银子。” 神都近来祸事频频,暴雨之后出现了水灾,而前两夜白陵江突然夜半涨潮,又冲垮了不少民宅,使得工匠的要价陡增不说,还根本不易请。 柳氏不信妖怪不信邪,此时却道: “此间事了之后,我得去拜拜财神。” “……” 曹嬷嬷无语,觉得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见最近真的是穷得有些狠了。 主仆俩这头说着话,另一边的楚家中,楚少廉接到了下人送来的书信。 照理来说,姚翝仅只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未被下狱之前,楚家的人并不会将这样一个六品官员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如今入狱,且又得罪了楚家的人。 柳氏来访,照理来说会被楚家守门的人给驱逐出去。 若她提到的是拜访楚孝通、楚少中等在刑狱之中身兼要职之人,恐怕楚家都不会理她,偏偏她提到的是楚家那位只读圣贤书,却不考科举不入仕、不为官的大公子。 …………………………………………………… 后面剧情我要大修重写,明天请假不更,别等。 第一百五十三章 当年事 接到柳氏拜贴的刹那,下人不敢私自作主,而是上报了楚家管事。 而管事在接到柳氏的礼单与信件之后,毫不犹豫,放下了手边的事,亲自前去拜会了大公子。 此时楚家的南面主院之中,一位面容英俊的儒雅中年男人接过了大管事递来的信件,面上露出若所思之色。 他的头发浓密而乌黑,鼻梁挺拔,眼角几丝细细的纹,不止无损他的风采,反倒增添了他几丝难以言说的魅力。 大管事佝偻着腰,安静的垂立于书房之中。 他可以从‘悉索’的声响中,听到这位大公子拿着信件,并没有急于拆开,而是拿在掌中把玩,久久未曾说话,似是有心事。 在楚家之中,这位大公子是个异类。 他今年恰好三十九,照理来说正是一个男人大展拳脚的年纪,可偏偏他安心读书,似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提到楚家大公子,便不免想到他的爹——那位令大庆官员闻风丧胆的男人。 楚孝通今年六十有六,楚家祖上也曾发达,官至中书,显赫一时。 但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楚孝通年少之时,父亲早亡,是由寡母一手带大,据说年幼的时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楚孝通少年的时候随寡母饱受当地豪强、官吏欺压,看多了百姓疾苦,曾发奋读书,立誓将来若为官,要为民请命,做大庆的忠廉之臣。 他还未成年,其母身体逐渐不好,又担忧儿子,便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娶了同村一姓王猎户的女儿为妻。 王氏长相不美,谈吐粗俗,身材健壮,却有一把好力气。 她嫁进楚家,砍柴、种地、喂猪、织布,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侍候病重的婆婆毫无怨言,供养丈夫读书,邻里无不称赞其贤惠。 楚孝通不负母亲、妻子所托,在二十五岁那年入闱秋试,取得功名。 他长相英俊,性格沉稳,在殿试之上虽不是文才最出众的学子,但因他生于贫困,惯会看人眼色,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从而获得了神启帝的青睐,记下了他的名字。 这一年是孝楚通时来运转的一年,他在这一年开始展露头角,让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个年轻而英俊的读书人,同时也是这一年,他的母亲病重去世。 楚母守寡多年,积劳成疾,身体早就已经不行了。 幸亏娶了王氏这个媳妇之后,王氏为人厚道,视她如至亲,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令她多活了这么些年。 她临去之前,既有满足,也有遗憾。 满足于自己这一生虽说早年丧夫,命虽苦,可晚年却能替儿子娶得贤妻,能数年如一日的侍候自己; 同时她欣喜于独子取得功名,从此能光耀楚家门楣。 而她又有些遗憾,遗憾王氏嫁楚孝通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至今未让她抱到孙子。 临终的时候,楚母拉了儿子的手,深怕他有负王氏,做那始乱终弃的陈世美,殷切交待他不可做出忘恩负义之事,辜负王氏的心。 楚孝通由寡母带大,事母至孝,在母亲临终前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有负于王氏,楚母终于含笑而逝。 在楚孝通的一生之中,发过许多的誓。 他曾立志要为大庆百姓出头,也曾立志要做清官,扫荡世间不平之事。 但他最终都没有做到。 他弃文从武,最终掌控刑狱; 他并没有成为清廉之臣,反倒官至一品之后,开始玩弄权术,成为了大庆收受贿赂,买卖官爵第一人; 同时他杀人如麻,制造不少冤狱错案,不知使多少清官蒙受不白之冤而死; 他也没有为民请命,反倒搜刮民脂民膏,使百姓提起他时,都又怕又恨。 但唯独有一点誓言他记得极紧,那就是他的老母亲临终时嘱托的,让他万不可有负于王氏。 当年他入仕之后,官场许多前辈已经嗅到了苗头,看到了神启帝对他的欣赏,猜到这个年轻人即将崛起。 那时的他年轻力壮,长相俊美而前程远大,妻子王氏则出身寒微,长得五大三粗,不通文墨,难登大雅之堂,与他各方面都并不相配。 许多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暗示他只要休妻,便愿意将家中的女儿嫁他为妻。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孝通拒绝了这些暗示,表示自己只爱王氏,今生除了王氏,谁也不娶。 许多人都觉得他当时要走的是孤臣的路,并不相信他的话,哪知后来他真的做到了承诺,终生未曾变心。 王氏后来求医问道,终得有孕,在楚孝通二十七岁那年,生下了楚孝通唯一的儿子,至此肚子再无动静。 她为人粗鄙,神都中很多夫人看她不起,但她却很得楚孝通敬重。 这位手掌刑狱,杀人如麻的煞神,除了有骂名之外,惧内之名也与他的恶名并存于世。 可惜王氏不知是不是早年积劳成疾,儿子还未成年,便早早去世。 她死之后,楚孝通并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而是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每年甚至会告假两月,在她坟边结了一青庐,替她守坟。 他对唯一的嫡子爱若至宝,仿佛将母亲、妻子去世之后的唯一柔情倾注到了儿子身上。 家中的晚辈尽数都习武,安排入刑狱之中任职,沾染满手血腥。 但唯独这个嫡长子,只喜欢读书,从不沾官场之事。 纵然楚少廉已经三十有九,在外人看来不事生产,但楚孝通对这唯一的儿子却是宠爱有加。 楚家里可以得罪任何人,有时楚孝通心情好了,下人甚至可以壮着胆子与他说笑两句,但唯独不能冒犯的,便是这位大公子。 得罪楚孝通尚有活路,但若是对大公子不敬,楚孝通杀人不眨眼睛。 此时这位地位独特的大公子手拿书信,仿佛在想什么事,大管事内心十分好奇,却仍是不敢冒犯的抬头去看他的神情。 良久之后,这位大公子长长的叹了一声,问: “这位姚太太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手指修长,声音温和,却不怒自威。 大管事将背弯得更低,恭顺的将守门小厮的话传了上来: “这位姚太太说,她想要替一位您当年的故人之后求个情。” “故人啊……” 楚少廉轻轻的叹了一声,又搓了搓手中的信,似是轻声念了两个什么字。 不过他声音太低了,又含糊不清的,大管事只隐约听到他在说什么‘归’亦或是‘龟’,待要细听,他又已经收拾了心情,温声问: “近来刑狱之中,可曾捉拿了姓苏的人?” 谷檗 姓苏? 大管事听闻他的问话,脑海里迅速思索开来。 他在楚家为仆多年,对楚家每一位主子的社交关系、喜好了如指掌,却并不知道楚少廉有与姓苏的人关系亲厚之事。 想到姚太太,他不由记忆极佳的想到了一桩小小的陈年旧事。 大约是十年之前,这位兵马司的姚指挥使受调入神都任职,曾拿了拜礼上楚家的门。 这样外地入京的官员前来楚家拜会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楚家接待的这样的‘客人’多如过江之鲫。 当时的姚翝不过六品官员,在大管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要说见楚孝通,甚至都不值得大管事见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得到了楚孝通的亲自发话,他说:不要让这姚家的人,踏入楚家的大门! 正因为这样一句话,哪怕是事隔多年,大管事依旧牢记于心。 那时的姚翝地位卑微,本来不可能有本事得罪当年已经大权在握的楚孝通,可偏偏事情就是发生了。 这件事本来成为了大管事心中的一个迷,本以为此生难以解开,却没想到今日替大公子亲自送的一封信,仿佛令他摸到了迷底的一角。 大管事心中想着事,嘴里却不敢怠慢,恭敬的回道: “有没有捉拿姓苏的人,我不知道,还需要回头查过之后,再回报公子。”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知道,前两日,姚家卷入了一桩案子,楚三爷抓捕了姚家的人,除了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外,还有他的一双妻外甥。” 他话中的‘楚三爷’正是楚少中,在楚家排行第三。 “妻外甥?” 楚孝通听闻此话,不由愣了一愣,接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叹道: “也是,子归当年娶的,就是柳并舟的小女儿。”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大管事也不敢出声去问,此时见他陷入回忆,便安静的站在原地。 约半晌之后,楚少廉终于回过了神来,将手中的信件压进了一本书之下,像是并没有要将其拆开的意图,同时温声吩咐大管事: “这位姚太太的一双外甥,确实是我故人的子女。如今她求到了我这里,我若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却是不能置之不理。” 说完这话,他又道: “你替我跟少中说一声,给我一个面子,放了这双孩子,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了。” 他向来不管家中闲事,楚家人行事凶悍狠绝,对待敌人不留余地,也不是没有人知道楚少廉地位特殊想要前来向他求情的。 但这位大公子向来都是温言安抚,却心狠拒绝,没料到这次竟会答允插手这件事! 因实在太吃惊了,那大管事竟惊呆了许久,直到楚少廉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是。” 他忙不迭的应了一声。 楚少中那边,纵然再是因为记恨陆执才设法抓拿了姚家的人,但苏妙真姐弟与陆执牵扯并不大,抓他们进刑狱纯粹只是为了泄私愤,报他当日丢脸之仇而已。 但如今楚少廉既然已经说话,他也知道大公子在楚家地位,自然不会冒着得罪楚孝通的危机,仍记挂着心中的那点不快,继续拘留无用的苏妙真姐弟。 大管事心里的好奇达到了顶点,可理智控制之下,他仍是规矩的道: “待我处理好这事儿之后,再回报大公子。” 楚少廉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信件,接着又多嘴吩咐了一句: “若这姚家再有消息送来,告知我一声。” 大管事又点头应下,他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 “退下去吧。” 书房重新恢复了平静。 柳氏得到楚家的回音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来时只是抱了一线希望,没料到竟会得到如此肯定的回应。 等回到姚家的时候,她还浑浑噩噩,见了姚翝,许久都回不过神。 姚翝也知道她出门是为了给苏妙真疏通说情,此时见她这模样,还以为她游说楚家失败,不由宽慰的揽了她肩头,温声安慰: “失败了也无妨,子归与楚大公子毕竟是多年前的交情——” 从苏文房这些年仕途不顺便能看出,楚少廉说不定早不记得当年两人的结拜之情。 他倒也豁达,又捏了捏柳氏的手: “回头我们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将妙真、庆真二人救出来。” “不——”姚翝说完了这话,柳氏终于回过了神。 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激动: “他们答应了。” “什么?” 姚翝怔了一怔,柳氏反手将他拉住: “楚大公子答应说情,愿意放出妙真和庆春!”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震得姚翝半晌都没回过神。 柳氏今日奔波了一天,原本打算在傍晚吃完饭稍微歇息一番之后再前往刑狱一趟,告知苏妙真这个好消息,却哪知不到傍晚,就听到了刑狱已经将人放回来的消息。 听到脚快的下人前来回报的时候,姚家人正准备用晚膳,饭菜都摆上了桌子,姚守宁皱了皱眉,总觉得苏妙真在这个时候回来有些过于巧合了些。 她想起自己与陆执约好了要前往南安岭,算算时间,正好就是在明日。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的忌惮,她总觉得苏妙真此时归来,可能是针对陆执。 姚守宁想起了自己白天的时候关于陆执祛除妖蛊不顺的预感,不知是不是变故出现在这里。 柳氏倒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欣喜于一双外甥此时归来,连忙起身要去迎接,只是还没出门,便见到逢春亲自领了苏妙真、苏庆春姐弟二人进来。 “姨母!” 苏庆春一进屋子,便唤了一声,又看了一看屋内的其他人,眼眶一热,顿时泣不成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团圆 这一趟刑狱之行,姐弟二人虽未受皮肉之苦,但苏庆春坐了几天监狱,就有几天胆颤心惊。 如今好不容易归来,重新见到亲人之后,激动得手足发抖,连话都说不大清。 与他情绪流于外不同,苏妙真显得冷静了许多,进屋之后她的目光先是落到了屋内的桌子上。 桌上摆了饭菜,姚家人都在这里。 她垂下眼皮,掩住心中的愤恨,脸上却装出与苏庆春一样的激动神情,先向柳氏夫妇问安,接着又招呼了姚婉宁与姚守宁,最终强忍厌恶,向姚若筠虚福了一礼: “大表哥。” 柳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感应到苏妙真的别扭与隐藏的怨恨,以及姚守宁异样的沉默,只是热情的拉着两姐弟,一面问个不停。 其实她三天两头就去刑狱,两姐弟在狱中的情况她也是再清楚不过,此时再问,不过是欢喜之下想与二人说些话而已。 苏庆春性格腼腆内向,被她问话也答得不多,倒是苏妙真,此时实在没有与柳氏闲话的心。 柳氏很快意识到了这冷淡,却并没有多想,只当苏妙真是经历了这一场祸事之后心力憔悴,再加上初回家中,感到疲乏而已。 她一面吩咐逢春去厨房让人加菜的同时,并备送热水,连催这两姐弟先洗漱换衣,一面含泪道: “幸亏楚家还念着旧情,这一趟祸事之后,有楚大公子在,想必不会再为难你们二人。” 她的话令姚家几兄妹心中不解,苏庆春也摸不着头脑,知道内情的,唯有柳氏、姚翝,以及曹嬷嬷和苏妙真而已。 苏妙真低头掩饰着内心的冷漠,点了点头,装出乖巧的样子应了一声,接着又听柳氏交待了几句,才与苏庆春一道出了房门。 等一出来之后,她脸上的笑意一收,回头看了一眼柳氏的屋子,接着冷冷的‘哼’了一声。 苏庆春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往回看,就见到屋中灯火通明,柳氏等人十分欢喜,家中热闹极了。 他仿佛也感染到了这份热闹,直到这会儿才生出踏实之感,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地。 脸上才刚跟着露出小小的笑意,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了苏妙真的那一声冷哼。 “姐姐……”他不明就里,怯生生的唤了苏妙真一句。 此时的苏妙真目光冰冷,嘴唇紧抿,脸颊两侧紧绷着,仿佛咬紧了牙。 屋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使她肤色白得有些瘮人,反衬出额间那粒朱红小痣格外醒目,像是要滴出的一点血。 “怎么了?” 苏妙真回过头,问了他一声。 面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她的表情显出几分柔和,倒令苏庆春觉得先前她脸上的冷意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你刚刚……” 苏庆春犹豫了半晌,仍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有些不太高兴?” “你看错了。” 苏妙真往前走了几步,身体隐入夜色之中,平静的道: “我哪里有不大高兴,我看了一出好戏,欢喜得很。” “什么好戏?” 她嘴里说着欢喜,可苏庆春与她是至亲姐弟,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他总觉得苏妙真的语气不大对劲儿。 但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只好乖顺的再问了一句。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冲着苏庆春笑: “你看,刚刚她装模作样的,仿佛真的关心我们,难道不算一出好戏?” 她这话一说出口,便令苏庆春吃了一惊。 “她?你,你是指姨母?” “是啊。” 苏妙真抿唇微笑,在亲弟弟面前,她并没有掩饰内心的恨意: “我就看不惯他们假惺惺的样子。” “什么假惺惺?” 苏庆春不知为何,觉得姐姐说的这话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小声的提醒: “姨母刚刚救了我们……” “庆春!” 苏妙真大声喝斥: “这样的话你可别说了。” “什么她救了我们?”她冷哼着,说给弟弟听: “救了我们的,分明是爹。” “爹?” 苏庆春觉得有些听不懂苏妙真的话,苏文房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可能救得了姐弟二人? 见弟弟满脸疑惑,苏妙真就将前日柳氏探监时的经过说给他听,并提到了当年楚少廉与苏文房曾是八拜之交这些旧情。 “我猜测,她可能私下去寻了楚家说情,所以我们姐弟才被放回来的。” 事情追根究底,也是因为有苏文房的这层当年的情谊,才使得姐弟二人脱离刑狱。 “可是……”苏庆春正欲说话,苏妙真又将他的声音打断: “不过你以为她是为了我们去说情吗?” “呵呵。”她冷冷的笑了一声: “她恐怕是想要借爹的这层关系,攀附上楚家的人,才迫不及待想去巴结讨好,救我们只是顺便而已。” 因前世的回忆,她对柳氏印象恶劣至极,此时半点儿都不觉得柳氏有多好,反倒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这位长辈。 苏庆春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她的话,却在苏妙真此时激动的态度下,没有出声。 他懦弱惯了,向来不敢跟人争执,尤其是此时苏妙真情绪激动之下,更是只是默不出声。 “你看到了,我们被关押在牢中,担惊受怕,而她一家人却在屋里团聚。”苏妙真越说心中越烦,声音逐渐大了些。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认为向来软弱无能的弟弟手掌握成拳又松开,像是在无声的给自己鼓劲。 “我觉得她真是虚伪……” “姐姐,你这话说得不对。” 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苏庆春听了她这话后,顿时壮着胆子反驳出声: “我觉得姨母人很好。” 谷橳 他见苏妙真越说越是过份,不由鼓足勇气反驳了几声: “姨母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说她。” 小柳氏在生时,不愿说姐姐坏话,仅提到过柳氏为人强势,好管教他人,不喜欢人家忤逆她的意思。 而在姐弟进神都的马车上,这些话经由苏妙真之口,则变成了:柳氏为人刚愎自用,性情异常霸道强势,看不起江宁来的穷亲戚。 经由苏妙真这样一说,才进神都那会儿,苏庆春其实是很害怕的。 他还未入姚家,便已经知道柳氏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姚翝凶恶,蛮不讲理。 姚婉宁病秧子一个,说不定命不久矣;而姚若筠身于官宦之家,只是一个风流浪荡子而已。 至于姚守宁,则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骄傲任性,善于欺压穷亲戚。 可亲自见面之后,他觉得姚家人挺好的。 柳氏为人确实强势,也喜欢人家依照她的意思,可这些对别人来说无法忍耐的缺点,对于苏庆春来说又恰到好处——他已经习惯被人管理。 他性情懦弱,又无法当家理事。 昔日在家的时候,家中有苏文房、小柳氏作主,就连他的长姐苏妙真也外柔内刚,由不得他作主,他只需要样样听从家人安排就行。 可是苏文房虽说也是读书人,性格之中也有优柔寡断之处,小柳氏性格洒脱顺从,却又深爱丈夫,安排家中吃用,以及随丈夫浪迹天涯,便已经耗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如此一来,自然忽略了一双子女,这也是养成了苏庆春胆小性格的原因。 但现在来了姚家之后,柳氏性格强势,对于他的管理无微不至。 她一手安排了苏庆春的未来,在着手替他寻找贴身侍候的小厮的同时,又在安排他将来要入读的学堂,对于苏庆春来说,这无异于生活步入了正轨。 每天不需要惶恐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只需要听从姨母安排就是——仔细一想,竟觉得将来前程隐隐还有了丝期盼的样子。 可以预想得到,若照柳氏安排,他将来一心苦读,考个功名,再由姨母挑选,娶个妻子,生儿育女,竟比自己之前混乱的人生更加清晰。 而姚翝虽说长相凶恶,可苏庆春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他只是外表凶恶,可对自己姐弟从来没有不耐烦之处。 两人到来给姚家惹了麻烦,但姨父却不发怨言,接连几日为姐弟奔波,他看到姚翝双眼通红,一宿未睡。 至于大表姐,他接触不多,而二表姐性格坦率,虽说有时讲话直接,但并不像是心机很深,且讨厌自己的人。 两姐弟入狱以来,柳氏时常来探监,家中发生了不少大事,他注意到柳氏的神色都憔悴了许多,是真的在为他们姐弟焦急。 先前屋里桌上是摆了饭菜,可他看了一眼,都是一些腌菜、豆腐等,显得十分素净。 他想到了这些日子柳氏每回过来,都有狱卒陪同,恐怕是花了不少银子打点的。 越是细想,苏庆春便越觉得柳氏好。 每当在牢中要熬不下去,听到四周的惨叫及闻到血腥味儿时,是柳氏不时前来安慰他、哄他,叮嘱他不要怕,姨母不是他的母亲却胜似母亲! “姐姐,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苏庆春皱了皱眉,第一次没有再听从苏妙真的安排,反倒退了一步: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他受够了永远跟在母亲、父亲的脚步之后,过朝不保夕的不安稳的生活。 时常穷困潦倒,跟着父母天南地北的奔波,有时刚一熟悉一个地方,却又被迫要挪移。 穷到有时吃不上饭,欠了不少钱,便逼得小柳氏卖嫁妆换银子。 他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入学,唯有靠父亲启蒙,时常读书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 “我现在有安稳的地方睡,有热饭可吃,姨母要送我进学堂,说让我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将来娶个贤慧的妻子。” 他第一次如此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后退了数步,避开了苏妙真的拉扯,定定的望着她: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两姐弟闹得不欢而散,苏妙真大受打击,觉得自己的弟弟恐怕是中了邪,同时有种重生之后无人理解的孤寂感觉。 …… 而另一边,柳氏也提起前日自己前往刑狱时,与苏妙真谈话中得知的消息,以及自己与今日下午拜访楚家求情的事。 姚守宁听完,越发觉得苏妙真出狱恐怕不是偶然,恐怕是早有算计。 “娘,您去探望表姐时,有提到长公主他们过来的事吗?” 她这话音一落,柳氏就点头道: “妙真也很关心家里。” 完了!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更加笃定苏妙真这一趟出狱来者不善。 说不定她之所以会预感陆执此行剿灭妖邪会功败垂成,就是因为苏妙真。 她一时之间有些同情这位将军府的世子,先前西城的官司还未盖棺定论,又被她这位表姐盯上了。 一家人边说话边等,约大半个时辰后,两姐弟才重新过来。 因今日二人出狱,柳氏索性让厨房再备了几样菜庆贺。 苏庆春重新倒回来时,看到桌上添加的一些菜肴,吸了吸鼻子,却下意识的离姐姐更远了些。 今夜明明应该是一个大团圆的晚膳,照理来说应该皆大欢喜才对。 但姚若筠因姚守宁的话而对苏妙真敬而远之,苏妙真对姚家人则是又恨又气;苏庆春因姐姐先前的话不想搭理她,而姚守宁想着可怜的世子,姚婉宁则是察觉到了苏妙真隐藏在小心翼翼的面具下的恶意。 …… 而柳氏今夜则是特别欢喜,还难得喝了两杯酒,洗漱完上床之后还有些微熏。 家里的官司暂告一段落,丈夫、外甥接连出狱,大女儿的病愈,仿佛有种否极泰来之势。 “我跟你说,我看婉宁跟妙真特别投缘,守宁也好像懂事了很多。” 柳氏说话都有些不大清楚,姚翝抱着她,让曹嬷嬷替她拆卸首饰。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浑身一震。 都说女子心思敏感纤细,但今夜饭桌上的气氛诡异,连他都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柳氏却像是全无察觉。 “……对对对。” 姚翝也不揭穿她,一面将她抱到床边,弯腰替她脱鞋,一面顺口应了她几句。 曹嬷嬷替她拆卸了首饰之后出去打热水了,屋里只有夫妻二人。 柳氏醉熏熏之际,突然想起一个事: “子归与楚家大公子是八拜之交,为何这些年全无往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出城去 这两个当年的结义兄弟在之后的时间里不止没有往来,苏文房这些年仕途不顺,楚家也并没有因为当年两人的交情而提拔过问。 前日柳氏在监狱之中曾问过苏妙真这个问题,她当时十分不耐烦,将柳氏的话挡了过去,柳氏便没有再过多追问,只是时过境迁之后再一细想,便知道有些不对劲儿。 姚翝是个人精,哪能想不清楚其中内情。 但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妻子躺上了床,替她理了理头发。 她闭着眼睛,可以看到眼角处细细的皱纹。 柳氏年近四十,但那一头长发却养得极好,黑亮顺滑,又多又密,几个孩子之中,只有姚守宁完美的继承了她的发质。 此时她头发披散下来,倒削弱了几分平时绾发之后的强悍感,多添了几分妇人的柔媚。 姚翝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却见她突然轻声的问: “你说,你前些年进神都,不受楚家待见,是不是因为子归的原因?” 她说完这话,姚翝的动作一顿。 屋里静默了片刻,姚翝许久回过神,接着笑了笑,安抚的道: “睡吧。” 话音一落,她微微颦起的双眉便舒展了开来,接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柳氏醒来之后,隐约还记得昨晚自己说的话。 她平日十分自制,难得有这样放纵的时候,又借着酒醉,说出了姚翝这些年不受楚家待见的原因。 丈夫有能力,且任兵马司指挥使多年以来,行事一直稳扎稳打,纵无大功,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再加上他长袖善舞,在官场之中与人交往起来混得如鱼得水,按理来说早该受到提携,官位再升一升。 可十年以来,他在这个位置上再也没有动过。 姚翝表面不说,内心肯定是十分憋屈,夫妻俩以前不知内情,楚家又得罪不起,便唯有隐忍。 如今隐约摸到了一点苗头,柳氏担忧丈夫心中怨怼苏妙真,所以昨夜借着酒劲,将这话挑明。 她当时半醉半醒,也是想要看看姚翝的态度。 但他十分大度。 以他聪明,想必苏妙真出狱之时,就已经猜到来龙去脉,但他并没有计较,显然这事儿在他心中已经过去。 柳氏想到此处,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甜蜜。 正怔忡着出神之间,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曹嬷嬷进来的时候,恰好见柳氏自个儿撩了幔子撑起身来,柳氏见她行色匆匆,愣了一愣: “有什么事吗?” 外面天色还未大亮,她可以听到姚翝早起晨练的声音,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家里还会有什么事? 曹嬷嬷点了点头: “将军府来人了,说是要接二小姐出门。” “什么?” 柳氏愣了一愣,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连忙坐起了身: “接守宁出去?” 近来天气寒凉,曹嬷嬷怕她着凉,上前一步拉了被子包裹住她身体,点头道: “长公主要出城狩猎,她喜欢二小姐,所以要带上她一起。” 曹嬷嬷说完,又补了一句: “说是早就约好了的。” 什么时候约好的?柳氏满头雾水,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 她问起这话,曹嬷嬷也是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柳氏伸手揉了揉额心,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前两日的时候,长公主一家来访,当时姚守宁压根儿没跟朱姮蕊说上话,倒是中途使了个方儿溜出去,跟世子独处了很长时间。 曹嬷嬷也不是外人,柳氏将心里的担忧说给她听: “恐怕约她出城的不是长公主,而是……” 柳氏话没说完,姚翝便大步进来: “让她去。” “什么?” 柳氏怔了一怔。 姚翝穿了单薄的衣裳,练得满身都是汗,曹嬷嬷恐他着凉,忙递了张帕子过去。 “让她去。” 姚翝接过帕子擦头,又跟柳氏说了一声: “她昨日跟我提过这事儿,也准备昨晚跟你说的。” 但昨晚因苏妙真姐弟突然回来,气氛诡异,偏偏柳氏全无察觉。 “兴许守宁当时忘了,便没提起这事儿。” “可是……” 柳氏正欲说话,姚翝已经向曹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曹嬷嬷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里,留了安静的空间给这两夫妻。 “不瞒你说。” 虽说柳氏本来也没想瞒着曹嬷嬷,但此时屋中只有夫妻二人,她也不藏着揶着,直接就道: “我怀疑邀约守宁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世子。” 她早就觉得世子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当日西城案件,她很感激陆执救命之恩,也知道自此之后,姚家接连受了将军府不少的恩惠。 “若是将军府要我报恩,便是拼了性命我也愿意。”柳氏看着丈夫,正色道: “但若是要我女儿以色侍人,来报此恩,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两家地位相差悬殊极大,柳氏压根儿没想过要攀这门高枝,也不觉得自家攀得进去。 更何况陆执出身高贵,从小被宠到大,什么样的女孩没见过?柳氏觉得他纵然对姚守宁暂时的‘上心’,不过也是见她美貌,图她新鲜有趣。 再加上她已经为姚守宁相看好了温家的长子,双方门当户对,实在很不愿意再出其他差错,坏了女儿名声。 姚翝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我也实话跟你说,约守宁的,确实是世子。” 他这样一说,表明他早就知道此事。 柳氏一想到他清楚内情,先前还同意姚守宁出门,不由瞪大了眼,心中有火气生起。 正欲掀了被子起身,姚翝便似是知她心中想法一般,伸手将被子一按,无奈的道: 谷酿 “你听我说完。” 他一手压着被子,一面轻声道: “我跟你说实话,几天前的夜里,闯入婉宁院中的贼子,可非同一般人。” 姚翝的话令得柳氏愣了一愣,她不懂为什么说着姚守宁的事儿,丈夫却偏偏又扯到了大女儿院里。 但姚婉宁院中进贼一事令她十分不安,尤其是事情过了多日,官府却没有半点儿进展,这令得柳氏焦躁难忍,此时听丈夫一说,便猜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便忍住了不快,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此……” 姚翝犹豫半晌,仍是没将那到嘴边的‘此妖’二字说出口中来,转而道: “此贼来历特殊,牵连甚广。”他顿了顿,“一般人是捉不到他的,唯有借将军府的助力。” “当日西城案件非同一般,有人借着那张樵之死,给世子下了咒。”姚翝神色严肃,说道: “事情最近查出了些眉目,因事件涉及到了我们,世子才会借邀守宁狩猎的名义,一并出城。” 说到此处,姚翝补了一句: “此举也是想钓出背后主使之人。” 提到当日西城案件,柳氏张了张嘴,既有些心虚气短,又觉得有些后悔,忍了半晌,才有些不甘道: “可这与婉宁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当日长公主来姚家的时候,守宁求世子帮忙调查那夜闯姚家的贼子底细。” 柳氏心中一跳,问:“查出来了?” “查到了些许眉目。”姚翝神色挣扎,点了点头,最终没能忍住,向柳氏透了些底: “前夜闹得最凶那会儿,其实是将军府的人帮忙,才能将那贼子暂时逼退。” 也正因为在那一场大战中,陆执这样身份高贵的人还因此而受了伤,再加上此次出城也是因为要寻找陆执身上妖蛊破解之法——至于这妖蛊如何来的,姚翝也心知肚明,又哪里有什么立场去阻止? “不过那贼子如今尚未落网,不过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还需要将军府的人帮忙。”姚翝看着柳氏,语气柔和的哄她: “守宁也不是小孩子,她这样做,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你就信她一次。”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柳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 “也就是说,前几日的时候,他俩单独说话,谈的就是这个事?” 姚翝还不知道这陆执与姚守宁谈的交易是单独说的,他初时一惊,但细细一想,妖邪出没这样的话在此时听来惊世骇俗,又容易引起不明就里的人恐慌,私下交谈也是正常的。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 “是。” 柳氏有些怪异的看他: “也就是说,你也知道她犯的错了?” 犯错?姚翝有些纳闷,随即又猜柳氏的意思是指姚守宁单独与陆执相约一事。 他又点了点头,劝道: “她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哪里有不犯错的。” 柳氏没料到姚翝如此大度,知道了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互唤‘爹娘’一事,还表现得如此平静。 “那你……”她欲言又止,姚翝不明就里: “对,她和我坦承了。” 姚翝既然都这样说了,她也自然不好再阻拦,唯有叹了口气,不大甘愿的道: “那也仅此一次,下回绝对不能允许,同时家中得派人同行。” 西城案件之后,温太太便察觉出不对劲儿,已经上门打探过一回,若是再听到女儿与世子之间有纠葛,可能温太太会心里不大开心。 家里麻烦解决大半之后,柳氏已经在打定主意,要什么时候带着姚守宁去温家拜访,以安温太太的心。 “放心。”姚翝见说服了她,也松了口气,笑着就道: “我亲自陪她同去。” 这边夫妻俩说着话,另一边姚守宁早就已经准备好出门,得到曹嬷嬷过来提醒,说是柳氏同意她出门之后,她才松了口气。 今日出门是为了剿灭妖邪,事情还未声张开来,自然是不能让冬葵同行。 好在姚守宁早与父亲通过气,知道他会担忧,因此二人商议妥当,由他赶车,随她一道出城。 为了掩人耳目,陆执并没有亲自过来接她,而是派了身边的一位亲随。 来人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身穿一袭墨绿色圆领长袍,足蹬黑皮靴,腰挂长剑,气质英武之中透着一丝斯文。 他身材高大且又笔挺,牵了一匹马,候在姚家后门。 见到姚翝赶了马车出来之后,他上前数步,行了一礼,唤了一声: “姚二小姐。” 这声音颇为熟悉,姚守宁拉开车门,与此人对视,脑海里想起当日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的话:罗子文,陆执身边第一文谋,出身神武门。 她心中有些怪异,却是好奇的又打量了罗子文一眼,猜测他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令苏妙真身上的‘意识’提示要注意。 罗子文不是第一次见她,西城案件的时候,他就见到世子曾与她拉拉扯扯,之后世子中邪,也是由她唤醒。 他对姚守宁也十分好奇,知道她身上有非凡的力量,所以此次陆执剿灭蛇窟,要带她同去。 不过罗子文极有分寸,虽说心中有疑惑,但并没有试图窥探,而是在姚守宁向他点头示意之后,便翻身上马,温和笑道: “世子在城外等候,令我领二位前去。” 他见过姚翝,对于此行姚翝要随同,并不感到意外。 近来城中禁严,但有罗子文在,三人一路顺利出了城门,但姚翝顾忌女儿坐在车里,他将车子赶得并不快。 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姚守宁突然将车门打开了:“爹。” 她唤了一声,姚翝转过了头: “怎么了?” 这一路以来,姚守宁都格外安静,安静到姚翝都觉得有些反常了。 “我们应该快到了。” 她说了一声,姚翝还没说话,罗子文便已经转过了头。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在姚翝问话之前,微微颔首: “世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此时已经离城约二十里,姚翝只当女儿早与陆执约好,因此并没有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几人再往前行了约一刻钟左右,罗子文突然伸手一指: “在那里。” 姚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前方约百来丈开外有一处斜高坡,坡上有一个凉亭,此时亭外有人牵着马等候,他数了一下,约有十来人。 兴许是听到远处有人来,发地亭内突然传来洪亮的犬吠声。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黄飞虎 初时还只是一条狗叫,后面接二连三的狗叫声便都争先恐后的响了起来,远远传扬开。 牵马的人群骚动,不多时,陆执从人群之中走出,远远的看向来人处。 哪怕是相隔很远,姚守宁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披了一件黑色滚银边的厚斗蓬,身材高挑,肤色莹白如玉,在众黑甲的簇拥之中,走出了凉亭。 “世子就在那里。”罗子文一见陆执,便双腿一夹马腹,快步往凉亭奔去。 姚翝喊了一声: “坐好。” 随即一扬马鞭,抽到了那马臀之上,马儿吃痛,也扬起四蹄飞奔,不多时,三人便都来到了凉亭处。 守在亭外的护卫一见罗子文,便让了开来,放三人进入其中。 罗子文翻身下马,行了一礼之后让到一侧。 姚翝也吆喝着使马停下,接着下车行礼,得到陆执点头示意,这才起身打量起这位世子。 两人打过一回交道,也算是‘熟人’了。 只是第一次见面并非好时机,姚翝根本来不及仔细看他,只记得这位世子长得不错,此时再看,何止长得不错,分明是十分出色。 姚翝自己身材高壮,但陆执比他还要略高一些,因年纪还轻,他看起来并不壮,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神色间有些冷漠。 他牵了一只黄毛大狗,那大狗一见生人,便格外警惕,一双尖尖的耳朵竖立,眼中露出凶光,微咧的嘴下露出几颗雪白的獠牙,看上去便异常凶猛。 陆执身后,两人紧跟着他。 其中一个人当日在西城的时候姚翝见过,身背双戟。 而另一人则是个约六十来岁的老叟,留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身材干瘦,脊背略弯,穿了一件单薄的宽袖儒衣。 大庆尚文,这样的酸儒姚翝不知见过凡几,但陆执今日出门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他能跟在陆执身边,绝非一般人。 更何况已经十一月下旬,天气寒冷,众人虽说出行猎妖,但内里都罩了棉甲,唯独这老者看起来衣着单薄,那灰蓝的儒衫甚至被肩骨顶起,显得十分单薄,袖口被风吹灌起来,他却像是半点儿都没觉得寒冷。 似是察觉到姚翝探视的目光,他转过了头来—— 那一瞬间,他那双本该老迈昏聩的眼神显得格外锐利,但下一瞬,他又将满身的犀利之气散去,平静的移开了目光,将视线落到了马车内的姚守宁身上。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姚守宁站起身了来,向陆执招了招手。 “世子。” 他牵着狗上前,姚守宁提着裙摆便从车上跳了下来,速度快得姚翝都灭不及伸手去拉她。 她落地打了个踉跄,往前跌了数步才站稳脚。 有了这一个小插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二人吸引,自然便不再盯着姚翝看。 姚翝被那老叟看得后背发凉,自然知道他非同寻常人物。 不过他又没有存有与陆执作对的心,因此心存坦荡,被人打量也并不如何畏惧。 今日姚守宁是陪同陆执来剿灭蛇窟的,自然也作轻便的装扮,抛弃了以往厚重的长裙,头发仅扎了一束,垂及腰臀,额颊两侧有些碎发落下,难掩明艳俏丽。 她一面唤着陆执,一面目光落到了他牵的狗子身上。 那狗子毛色黄黑交杂,昂起的脑袋及至陆执大腿,四肢健壮有力,看上去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十分勇猛。 家里附近的邻居也有养狗的,但都不是这样威猛,姚守宁心痒难耐,想去摸狗。 “你伤好些了吗?” 她话音一落,手便忍耐不住,往那狗子探了过去。 “你伤好些了吗?” 姚守宁说话的同时,陆执也开口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问话,令得听到的人都怔了一怔。 姚翝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女儿已经伸手往那狗摸过去了,他眼皮一跳,急喝了一声: “守宁……” 但喊得慢了些,她的手已经落到了陆执牵的那条狗的脑袋上,顺势还搓了搓。 那大狗被搓了脑袋,并不生气,反倒低了下头,耳朵一压,任她揉搓。 这个小插曲将陆执与姚守宁二人之间的问话一下就打断了。 “姚小姐——” 跟在陆执身后的男人身背一双短戟,正是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段长涯,他见姚守宁摸狗,情急之下开口。 但话音刚一落,却见姚守宁已经将狗头搓完,听到他的喊声,下意识的抬头。 “这……” 段长涯愣了一愣,又去看那狗。 只见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狗子此时后腿一蹲坐地,并没有摆出攻击之态。 他面露不解之色: “奇怪,这黄飞虎怎么不咬人啊?”莫非是因为牵在了世子手中,知道世子与姚守宁熟悉,所以通了人性,才不咬人? 段长涯心念一转,也伸手想去摸—— 但那先前还表现十分温顺的大狗一见他探手过来,顿时后腿一蹬,调转头来,后颈上毛都根根竖起,嘴巴咧开,露出尖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嘶吼。 他若再贸然探手上前,恐怕这狗就要扑他了。 “……” 段长涯默默将手收了回来,并退了两步,一面以诡异的眼神看了姚守宁一眼,一面又去看那狗。 姚翝见女儿无恙,紧绷的心一松,接着皱了皱眉头: “守宁,你过来。” 他觉得那狗又凶又恶,身上彪悍之气极重,恐怕非同一般家宠。 姚守宁初生牛犊,竟敢伸手去摸,幸亏那狗被陆执牵制着,不然恐怕手都要给她咬掉了。 “爹,不用担心。”姚守宁向父亲挥了挥手,神色间带着丝天真的笃定:“它不会咬我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仍是乖巧的起身,听话的站到了姚翝身侧。 这一趟陆执出行,包括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在内,一共有十六人,其中大半都牵了狗。 出行的人都是陆无计从黑甲之中挑出来的精锐,各个都身经百战,当年曾在西南的时候,随同陆无计剿杀过无数妖邪,身上煞气很重。 凉亭的后面就是南安岭,里面密林重重,道路难走,内有野兽出没。 陆执将马匹留在了外面,又留了两人下来照看马匹,仅带了其余人手收拾准备入林中。 姚翝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山,又看了看女儿,眼中露出犹豫之色。 此行事关陆执身上的妖蛊,所以他准备十分充分,有将军府的人在,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但山路崎岖难行,他的女儿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他有心想使姚守宁留在亭中,等着他们出来。 陆执却似是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收拾妥当之后,一挥手: “走!” 众人出了亭子,便往上山的方向走。 到了这个地步,姚翝自然不好再说让姚守宁留下来的话,便唯有吩咐她: “你紧跟在我身侧。” 此行毕竟是为了除妖,虽说陆执准备充分,但他还未与妖邪打过交道,心中依旧十分忐忑。 尤其是那妖邪是蛇,山林之中便是它的老窝,就连陆执这样的武者都中了招,他害怕女儿到时伤于蛇口。 姚守宁也不愿额外让父亲忧心,闻听此言,十分乖顺的点头。 陆执原本走在最前面,但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转身向姚守宁招了招手。 她指了指姚翝,并没有往前,陆执顿了顿,竟牵着狗转身倒回来了。 “怎么不过来?”他问了一声。 段长涯的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往罗子文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偷偷转过了头,下意识的倾耳去听。 姚翝眼皮跳了两下,觉得这两人口吻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我爹让我紧跟在他身侧。” 姚守宁察觉到了周围人奇怪的眼神,却又并不明白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陆执看了姚翝两眼,接着牵狗走在姚守宁身侧: “你伤好了吗?” 他先前就问过了,但被姚翝、段长涯的举动打断,两人都没来得及说话。 姚守宁点了点头,举起包扎得像熊掌一样的手给他看: “已经不太痛了。” 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前夜伤势严重,但睡了两天之后,已经在结痂了。 “你呢?” 陆执按了按胸膛,“行动无碍。” 当日‘河神’的那一支水剑并没有将他的胸口彻底刺穿,破开皮肉的刹那,不知为何,这妖邪便将水剑化去了。 那伤口当时流血,但回府之后以特殊的伤药一贴,已经不影响他行动了。 姚翝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入耳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且自己就在这里,世子却似是旁若无人缠着女儿说话,他想起柳氏担忧,干咳了一声,强行挤进二人中间,将陆执与姚守宁分隔。 姚守宁倒没察觉出姚翝内心的不快,目光落到他牵着的大狗身上,说道: “你这狗养的挺好的。” 陆执矜持的点头: “它叫黄飞虎,是我爹驯养的。” 军中专门饲养,以许多成了气候的凶兽之肉喂养,所以它对妖气格外敏锐,性情也格外凶猛,一般人不敢近它,唯有陆执身手非凡,有大气运在身,所以才能将这只狗驯服。 但姚守宁手无缚鸡之力,可黄飞虎对她好像又不相同,似是格外温顺,令陆执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有些不信邪,故意将那牵狗的绳索松了些,哄她过来: “它好像很喜欢你,你再摸摸。” 狗子听他号令,越过姚翝,来到姚守宁面前。 少女不疑有他,再伸手去,那狗不止不凶,反倒十分热情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果然有古怪! 陆执眼中闪过一道暗芒,觉得不大对头。 “……” 姚翝总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中间是个错误,陆执根本不介意他隔在中间,反倒旁若无人与姚守宁聊天,倒令姚翝觉得浑身都不大对劲。 “算了,我去前面看看。” 反正此地人多,料想陆执也不可能跟姚守宁说什么,纵使眉来眼去,但他就走在不远处,也能盯着。 陆执点了点头,姚翝含恨而走。 他一离开,那先前跟在陆执身后的老叟便随即往他走了过去,跟他攀谈了起来。 少了中间人碍手碍脚,陆执便随即将狗绳拉紧,低声道: “等此间事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他话音一落,姚守宁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再找自己,恐怕是为了‘河神’一事。 “你有眉目了?” 她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陆执摇了摇头: “不算眉目,但也打听了一些消息。” 事发当日,他回府之后便受了朱姮蕊喝斥。 他行事任性妄为,当日独揽姚家的事,迎战‘河神’,最终不止事情没有解决,反倒还受了伤。 不过听他提起‘河神’诡异之处,却引起了朱姮蕊夫妇的关注。 “《紫阳秘术》乃是皇室秘传之术。”他压低了声音,有意将一些皇室秘辛说给她听: “此术当年是太祖梦中受仙人所授,对妖邪有特殊的克制作用。” 当年太祖身故之前,曾将此书刻印于皇陵之中。 七百年来,《紫阳秘术》烙刻进每一个皇室血脉的传人身体之中,每个皇室血脉子弟,都会有力量觉醒之日。 一旦苏醒,便可修行《紫阳秘术》,血脉越纯,力量则越强。 只是七百年来,不知是传承过程中,太祖的血脉受到了稀释的缘故,还是因为天下无妖,天妖一族已经躲藏避世,所以《紫阳秘术》觉醒的力量在逐渐的减弱。 到了朱姮蕊这一代,已经是大不如数百年前的典故记载,陆执更是皇室新一代血脉之中,觉醒力量最强悍的。 所以时至今日,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紫阳秘术》的存在,这曾助太祖剿灭天妖一族,定国安邦的秘法,早就已经成为了传说。 但就算如此,这套来自于梦中神授的秘法,对于妖邪的克制还是毋庸置疑的。 可当日陆执以此法斩‘河神’,竟不止不能将其重创,反倒像是力量被‘他’所吸收。 朱姮蕊当时听了这话,便大惊失色,连道数声‘不可能’。 第一百五十七章 神武门 《紫阳秘法》的存在是当年大庆可以定国的资本,光是此秘法,便足以镇压天妖一族,使它们七百年不敢妄动。 若《紫阳秘法》无法再镇压妖邪的消息一旦泄露,此时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天妖一族恐怕会倾巢而出,天下自此会大乱。 在朱姮蕊的心中,《紫阳秘法》的重要性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但凡妖邪,便没有不受秘法所克,除非陆执遇到的‘河神’并非妖邪、水鬼。 陆执细想当夜情景,那‘河神’黑气缠绕,身上半点儿生气也无,分明早就已经非活物。 “总之这‘河神’来历诡异,不是一般的邪祟。” 朱姮蕊怀疑,这‘河神’恐怕是皇室中人,且极有可能是生前血脉力量觉醒,并且修习过《紫阳秘术》的人。 唯有皇室的血脉,才有可能在身亡之后,对于《紫阳秘术》有一定的抵御之力。 只是此时人多耳杂,陆执并不准备在这会儿就将这些事说给她听。 《紫阳秘术》对‘河神’无效之事虽说令陆执母子心疑惑,但最为奇怪的,是姚守宁了。 姚家除了一个柳并舟来历非凡之外,柳氏、姚翝都只是普通人罢了,可是姚守宁却身怀特异之处。 她的血液力量非凡,对妖邪有克制作用。 当天夜里,陆执的《紫阳秘术》对‘河神’无效,是借了她血的力量才将那‘河神’重创。 除此之外,她似是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 无论是破幻境,还是危难之时阻止‘河神’刺他的那一剑,都展示出她非凡之处。 这令得陆执想到了传闻之中,早就已经灭绝的一个神秘传承。 不过据陆执观察,姚守宁对自己的状况好像懵懂未知。 “唉。” 姚守宁听陆执说完‘河神’之事,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反倒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姚婉宁的脸,只是此时的姚婉宁额心处那粒朱红小痣颜色更深,且那痣内红气与她命运紧紧纠缠,使她难以摆脱,让姚守宁说不清姐姐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朦胧之间,她隐约觉得姐姐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这个结果可能是一好一坏,取决于某种决择。 这个念头一起,她再要细想,却又觉得全无头绪线索。 “等此间事了之后,我要查出‘河神’身份。” 有了这两个朦胧的猜想,姚守宁精神一振。 至少事情并不全然是往坏的方面发展,还留有一线生机,因此决定先从已知的线索查起。 陆执点了点头,转而将话题引了回来: “你提到的南安岭的佘氏一族,隐藏在何处?” 他这话音一落,姚守宁便笑得眼睛弯弯,露出狡黠之色。 其实‘南安岭佘氏’一族的存在,是她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处听来的,可这样的话却没有办法跟陆执说。 从预感来说,她感觉苏妙真身上的那道隐藏的意识并没有说谎,但她只知道这蛇窟位于南安岭,具体在哪个位置,却又不大清楚。 若是在她与陆执提起交易当日,他要问起这个问题,她是答不出来的。 不过此时她却气定神闲,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黑蛇皮取了出来,递交到了陆执的手上: “具体隐藏在何处我不清楚,不过我有这个东西。” 她说完,将那黑蛇皮递了过去。 那蛇皮之上萦绕着淡淡的妖气,陆执接过之后,便想起了当日姚守宁说过关于孙神医的话,问了一声: “这就是那包药引的皮?” 她点了点头: “孙神医身上的妖蛊与你出于同源,这蛇皮应该与佘仙一氏也有瓜葛。” 南安岭佘氏不止欲害陆执,同时也设计害自己的姐姐,如今留下这一段蛇皮,也算是留下祸引。 陆执知她心意,点了点头,取了蛇皮唤大狗来闻。 那黄飞虎似是闻到了蛇皮上的妖气,目露凶光,就在这时,陆执似是看到了姚守宁眼中的犹豫之色。 “怎么了?” 他捏着蛇皮,问了一声。 姚守宁面现踌躇之色,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不详预感讲给陆执听。 不过二人已经有过合作,算来如今也是捆在一根藤上的蚂蚱,陆执先救柳氏,后帮姚婉宁驱赶‘河神’,甚至受了伤,隐瞒自然是不太道德。 因此她只顿了半晌,仍是决定将自己的预感告诉他: “我总觉得,你这一趟南安岭之行,可能不会如愿以偿。” 她这话一说完,陆执还没开口,只见正与姚翝说话的老叟已经直起了身,目光之中闪过精芒,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似是包含了不少的东西,有惊疑、有探究,同时还带着一丝隐匿的激动与欣喜,直到姚守宁看得后背发毛,下意识的闭了嘴,问陆执: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陆执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了那老叟正与姚翝说话的样子。 哪怕是并没有瞧见先前的一幕,但陆执也猜想得出来,必定是那老叟听到了姚守宁说的话,转头看了她一眼。 但这老叟非同一般人,他若有心隐藏行踪,一般人应该是发现不了他的窥探才是,却没料到姚守宁如此敏锐,应该是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执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却没有回答,反而还在盯着那老叟看,听到陆执问话的时候,悄悄将头往陆执的方向偏了一下: “我总觉得他看了我一眼。” 她感应极其敏锐,虽说那老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即将视线收回,甚至与他说话的姚翝恐怕都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人走了神,但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想起那老叟看她的目光,姚守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姓徐,出自神武门,算是我的一位长辈,目前正替我镇压体内的妖蛊。” 陆执问了话没有得到回应,便唯有先前这位徐叟的身份说了出来: “你可以唤他徐先生。” 说完,他不欲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又问: “你跟我说说,你觉得我此行不会如愿以偿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定定的盯着姚守宁,等她回应。 与陆执也打过两回交道,姚守宁也大概摸清楚了几分他的性格。 既然他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那么必然不允许她逃避,她也就压下心中的疑惑,说道: “我觉得你解除妖蛊一事不会这么顺利。” 她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妥,怕陆执以为自己说这话是触他霉头,连忙又解释了一句: “剿灭蛇窟应该是没有问题,就是拔除妖蛊……” 说到这里,姚守宁顿了顿。 她剩余的话没有接着往下说,但陆执已经猜到了她话中未了之意。 “……” 他捏着那黑蛇皮,沉默了半晌,姚守宁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正欲安慰他两句: “我的预感也不见得很准……” 陆执低垂下头,幽幽的道: “妖蛊无法拔除的话,我还会失去神智吗?” “……我不知道。”姚守宁话虽是这样说,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信任。 她的目光肯定不真诚,因为陆执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骗子。 “我真的不知道……”她又强调了一声,陆执已经转过了头: “不管如何,先剿灭蛇窟再说。” 皇室对于天妖一族的记载之中,要想拔除妖蛊,就得剿灭下蛊的妖族血亲,以血亲怨力为引,引出中蛊之人体内的妖魂。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握着的黑蛇皮凑到了黄飞虎的鼻尖前。 那大狗子嗅了嗅,将那气味记入心中,接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汪汪汪——’ 犬吠声响起,其他被牵引的狗也跟着发出咆哮声。 陆执将手里的黑蛇皮往段长涯丢了过去,冷声吩咐: “让狗闻。” 蛇皮一一传递,闻到的大狗都发出吼叫。 不多时,数条大犬都准备妥当,待陆执一声令下,便撒啼飞奔。 姚守宁同来的作用只是为了领路,使陆执减少搜山的时间,以避免蛇窟中妖邪趁乱逃走而已。 现如今有了黑蛇皮的存在,自然便不再需要她领路,反倒她若同行,还会拖累其他人前进的步伐而已。 因此陆执令罗子文留下,送她回到凉亭之中,等待众人归来便行。 姚翝本身也是为了保护女儿安危才来,自然也一并留下。 三人返回凉亭之中等候,凉亭内还留有其他接应并照看马匹的人,见到几人退回来,也并不诧异。 亭内铺了坐的软垫,姚守宁坐下之后突然开口: “罗先生——” 罗子文愣了愣,接着露出笑容: “姚二小姐不用如此客气,直接唤我子文就行。” 他长相斯文,气质儒雅,一笑起来令人好感倍增,仿佛使人觉得十分亲切,容易对他放下戒心。 姚守宁闻听此言,也大方一笑: “你比我年长,我就唤一声罗家大哥。” 罗子文微微颔首,道: “姚二小姐可有什么疑问?” 他应该没有预知能力,但那双眼睛却像是格外透彻,可以看进人的内心。 姚守宁说道: “罗大哥也不用叫我姚二小姐,直接唤我一声守宁就可以。”她说完这话,才直言发问: “我看到世子身边有位姓徐的先生,世子说来自神武门,可以拔除他身上的妖蛊。”她说到这里,又有些好奇: “什么是神武门啊?” “守宁!”姚翝本来开始听她与罗子文闲聊,互相拉近关系的时候还未出声,哪知听到这里,不由喊了她一句。 姚翝其实也对那老叟来历颇为好奇,‘神武门’之名他也从未听闻过,不过既然那老叟来历神秘,且跟在世子身边又是为了解除妖蛊而来,说不定涉及了一些隐秘。 他的女儿向来娇生惯养,性情活泼且又天真无邪,贸然问出这样的话,恐怕会惹人不悦。 罗子文笑了笑,安抚似的看了姚翝一眼: “姚大人不用着急,守宁小姐为人坦荡,且与世子乃是好友,说给她听也无所谓。” 他极会察言观色,为人处细也十分仔细。 虽说姚守宁让他直唤名字,但他想到陆执与她之间异常的亲近,仍是极有分寸的称了一声‘守宁小姐’,既显亲近,又不失尊敬。 只是姚翝听到这话,心中有些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正欲开口之间,却听罗子文说道: “若说到‘神武门’的最初,得从七百年前说起。” 七百年前,太祖朱威于梦中得仙人授以《紫阳秘术》,最终剿灭天妖一族,成立大庆。 大庆立国之后,便论功行赏。 居功至伟的,共有四人。 这四人分别为:徐昭、顾敬、孟松云、张辅臣。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姚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翝是粗人,大庆的开国历史他读的不多,但对于开国的功臣,身为大庆官员,他却如数家珍。 当年定国之后,太祖曾设立了凌云阁,以供奉忠臣义士,无论当时存在亦或是亡故,都将名姓刻录于凌云阁中。 但他从未听闻过这四人的名字。 罗子文像是知道姚翝内心的疑惑一般,微微一笑,主动解惑: “这四人,代表了太祖当年的四大助力。” 姚守宁听到这里,倒像是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说道: “他们并非只代表自己,而是代表了四支力量?” “对。” 罗子文赞许似的看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话听得姚翝更加迷糊,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跟不上罗子文的思路。 “四支力量是什么意思?”他先前还怕女儿贸然发问惹人忌讳,此时自己也忍不住,问出了声。 罗子文并不介意,微微一笑道: “这四支力量,代表了天下四大力量的分支。”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道、儒、武。” “你只说了三支力量。” 姚守宁总觉得罗子文口中未说出的剩余的一支力量对她来说颇为重要,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只是提醒了罗子文一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消息 哪知先前有问必答的罗子文却是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支力量早就已经断绝了传承,不用再提起了。”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内心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支力量并没有真正的断绝传承,只是暂时隐世未出而已。 但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罗子文已经接着说下去: “道家的力量,你们也知道了。” 大庆尊道抑其他别派,王朝延续至今,道门地位至高无上,就连当今的神启帝,也对道士格外尊崇,甚至拜请了道门高人陈太微入朝教他修行。 “而儒家之中,以张辅臣为主,当年助太祖一臂之力,以儒家之力,镇压妖邪。” 姚守宁听到此处,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外祖父柳并舟的那张字画,字画上的神异力量,恐怕就是儒家之力。 她想到此处,恰好就见罗子文含笑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与她想到了一处,记起了她送的那幅字画。 “至于武道的力量,则是以顾敬为主。”他叹息了一声: “当年顾敬谢绝了太祖册封,离开了权势中心,成立神武门,从此隐于暗处,辅佐皇室。” 其实早年间,神武门的传人是与朝廷合作紧密,当年镇魔司成立之初,都曾是神武门的人担任,后期权势逐渐过度,最终成为内侍掌权,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而朝廷腐败之后,开始畏惧神武门这样的隐世宗门,担忧神武门意图不轨,开始削夺神武门权势,并大肆借着清除妖孽的借口搜捕打压,之后神武门人才渐渐隐于天下,这两百年来,已经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神武门的存在了。 “陆将军其实也是出身神武门。” 罗子文说道: “所以当年世子出生之后,也是由神武门教导、启蒙的,我与长涯也是神武门的人,是世子长随,跟在他的身侧。” 他说话倒也坦承,令得姚守宁对于神武门这样一个传闻之中的门派心生好奇。 “神武门的存在,类似于一个特殊的学院,有师长、有弟子,神武门的人自然是以修身炼体的习武为主,但也有像徐先生这样擅长咒怨、蛊术的人。” 不过因天妖一族在当年被打压得极狠,再加上忌惮《紫阳秘术》的存在,已经隐匿了七百年的时间。 这七百年中,大庆王朝摇摇欲坠,神武门也遗失了许多最初的传承。 “此次世子中了邪蛊之后,将军便写了书信,特地从神武门请来了徐先生。” 他说道: “这位先生是神武门中掌管书库的长者,读了很多的书,对咒怨、蛊术尤其擅长,若能剿灭蛇窟,以佘氏全族血亲力量,必能引出世子体内的妖魂。” 姚守宁父女都是知情人,再加上他观察陆执与姚守宁之间似是关系并不一般,他总觉得这两人将来可能还会有纠缠的时候,因此便将一些能说的话都说给了姚守宁听。 罗子文说话有条不紊,神武门的来历由他娓娓道来,倒是极为有趣。 不知不觉之中,两个时辰便已经过去。 几人在凉亭之中坐了许久,姚守宁感到手足俱冷,正站起身准备走动一下,姚翝看了看时辰尚早,陆执那边也不知何时能归,正想叫她先回马车休息一阵,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那狗叫此起彼伏,从山中传来,回音远远荡来,仿佛四面八方都藏了狗群。 声音虽大,但凉亭外的马匹却是训练有素,并不受这叫声惊吓,依旧安静的低头吃草,并不惊乱。 罗子文听到声响,欢喜的站了起来,往远处看了一眼: “世子他们回来了!” 他似是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跟姚守宁道: “应该成功了。” 从陆执等人进山到现在归来,也不过才两个多时辰,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解决佘氏一族,看来陆执此行十分顺利。 姚守宁也有些开心,拉长了脖子往远处看,但看到的只是青青的巍峨高山,及茂密的树木,除了狗叫的回音之外,再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不过罗子文既然这样说,想必陆执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 佘氏一族如果被一网打尽了,那么陆执此行功败垂成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想不通问题出自于何处。 约半个时辰之后,半山腰里终于可以看到一队黑甲归来的影子。 陆执等人穿出山林,黑甲的手上都提着淌血的袋子。 狗群似是十分兴奋,姚守宁可以‘看’到陆执身上冲天的血气与不散的阴怨之气。 他身上的血光之中,一条黑色妖蟒之魂不甘的盘绕在他上方,冲他张嘴吐信,却受他身上天运之气所制,无法近身。 “完成了?” 姚守宁一见此景,上前一步问了他一句。 他点了点头: “有了那截蛇皮,黄飞虎等很快找到了蛇群的藏身之处,将它们一网打尽了。” 在他身上打下妖蛇之蛊的南安岭佘仙一氏几乎已经全部覆灭,陆执十分肯定: “我们搜巡了山岭,没有漏网之鱼,所有的蛇都在这里。” 他准备将蛇尸运回,借这血煞气引出体内的妖魂。 徐叟看了姚守宁一眼,笑着问了一声: “姚二小姐现在觉得世子这除蛊,有几分胜算呢?” 徐叟果然是听到了姚守宁进山之前与陆执说过的话,此时剿灭了佘氏一族之后,他旧事重提,显然是对此事十分上心的。 这是姚守宁与徐叟见面以来,第一次听他跟自己说话。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声音温和,说话时双手合十,腰脊略弯,似是对她十分礼敬,这副恭顺的姿态倒将她吓了一跳,连忙道: “徐老先生。” “二小姐也不用如此见外,我本名徐相宜,直呼我名字也行。”他含笑说完这话,倒将姚翝吓了一跳: “怎么敢如此失礼?” 他没有听到陆执先前的介绍,但罗子文可提到过这位徐老先生——来自神秘莫测的神武门,属于隐世门阀,且地位不低。 更何况抛开他身份来历不说,此人年纪不轻,而姚守宁才将满十六,直呼人名字难免显得十分失礼。 哪知徐相宜并不介意,闻听姚翝的话,只是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微微一笑: “既起了名字,本来就是供人称呼的,又何来失礼一说?” 姚守宁性格大方坦然,并不像姚翝一般心有七窍,也不愿思索大人之间七弯八转的念头,直接就道: “世子说我可以唤您一声徐先生。” 她年纪还小,眉眼间带着天真与稚嫩,徐相宜含笑看她,却仿佛透过她此时的神情,看到了她的未来及内心。 他笑眯眯的点头,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十分好脾气的点头: “既然世子这样说了,那守宁小姐这样称呼也行。” 陆执见徐相宜三言两语将姚守宁哄得消除了戒心,不由别开了脸。 徐相宜就再问: “守宁小姐觉得,世子今日能否顺利引出妖蛊,恢复如初?” 他似是对姚守宁的看法十分在意,连问了两次,想要得到她口中的答案,姚守宁甚至生出一种他好像看透了自己隐藏未说出口的她预知能力的感觉。 她心中一跳,再往徐相宜看去,却见他眼中含笑,神态温和,似是对她并没有恶意。 稍稍犹豫了数息后,她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预感,直言说出自己的感觉: “我总觉得,世子驱蛊之事,不大会顺利。” 这种感觉全没来由,但她就是十分笃定。 罗子文与段子涯听得清楚,不由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先前还满脸微笑的徐相宜微微皱起了眉,露出了沉思: “不顺?缘由在哪里呢?” 他好像对姚守宁的话格外的相信,甚至没有去问过她的这种感觉由来。 “我只是感觉,有可能感觉也不准。” 姚守宁摆了摆手,说了一声。 徐相宜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守宁小姐不用在意,有时感觉一事,说不定才是最准的。” 说完,他又皱眉苦思: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下蛊的是南安岭佘氏,今日一行,已经被剿灭了干净。” 古籍上的记载说过,只要以下蛊的妖类全族血魂之力,便能将妖蛊拔除,今日没有留下祸根,那么问题出自于哪里? “莫非,”他看了陆执一眼,小声说道: “当日闯入将军府的蛇群之中,有漏网之鱼?” 姚翝虽说知晓一些情况,但又知道的并不全面,他没想到女儿无意中一句话,竟会引得这些人开始认真推算猜测,不由有些纳闷。 正如姚守宁所说,小孩子一句感觉又作不得准,兴许出了错呢?怎么将军府这些人会如何在意? 他心生疑惑,但见将军府的诸人面色凝重,也不好出声。 商量了几句之后,陆执等人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纰漏在哪,便准备先打道回府。 这头众人重新上马、回车,准备进城。 而另一边的姚家里,苏妙真一如既往,早早起身之后来到了柳氏的院子。 她昨夜出狱之后见了姚家人心中不快,露出了心中仇恨,受苏庆春一激之后和他争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 回去之后心中十分懊悔,也怕自己过早曝露出对姚家的怨恨,使柳氏对她心生警惕。 此时她与陆执的亲事未定,她还需要留在姚家,自然是要好好讨好柳氏的。 因此苏妙真仍如刚进神都那些时日一般,天才刚刚亮起,便赶往柳氏的院子,准备等着她起身,做些侍候的事。 她来到柳氏房中的时候,柳氏已经洗漱收拾妥当了,却并没有见到姚翝的身影。 一开始的时候苏妙真还不以为意,哪知等了一阵,姚婉宁都来了,还不见姚守宁。 柳氏为人板正,姚家的早膳时间一向十分固定。 再等下去,姚若筠恐怕都要过来请安了,苏妙真却并没有看到姚守宁。 “表妹可是起得迟了些?” 她没来由的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担忧之下,她没能忍住,借着逢春与曹嬷嬷摆菜的功夫,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马上要摆早膳了,不用等她吗?” 她话音一落,便感应到姚婉宁似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等苏妙真想调头去看时,又见姚婉宁似是低头抱着茶杯,不发一语。 先前苏妙真察觉到的视线,倒像是自己的错觉。 但也正因为这一眼,苏妙真意识到了在自己入狱的这段时间中,姚家似是出现了许多改变。 原本垂死病中的姚婉宁身体像是好了起来,可以下地行走,也能进出柳氏院子。 与她前世记忆中,病得起不来床的样子好像判若两人。 这一世许多事情好像都不一样了,这种变化令得苏妙真隐隐有些不安,仿佛不少东西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柳氏没有意识到她问出这话之后心中的忐忑,摇了摇头: “不用等她,她今日有事,已经与你姨父外出了。” “外出?”苏妙真怔了怔,那种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这么大早的,守宁表妹又能去哪里呢?” 她问这话时,虽说是在笑,但一双手却相互交缠,抓握得极紧,指节用力,几乎都已经泛白。 姚婉宁抬起了头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疑惑之色,觉得苏妙真的表现有些不大对劲儿。 柳氏本来也不想说,但苏妙真也不算外人,听了这话就叹道: “长公主今日要出门狩猎,她喜欢守宁,所以派了人来请她同行,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妙真的心开始‘怦怦’乱跳,就在这时,她脑海里的‘神喻’传来提醒: “陆执身处南安岭,已经将蛇仙‘佘氏’的族群剿灭殆尽。” 听闻这个消息,苏妙真浑身一震。 她自小生来对妖族并没有什么防备与畏惧之心,反倒因为‘神喻’缘故,而对妖族有种若隐似无的亲近。 此时听到提醒,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似是从她识海之中生出,她受到这情绪的感染,露出几分哀恸之意。 但很快的,这种难受的感觉便如潮水般褪去,她想起柳氏说的话,迅速的回过了神。 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约姚守宁出门的,果然是陆执,长公主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想巧遇 陆执剿灭妖群的原因苏妙真也清楚,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世子偏偏会带上姚守宁。 莫非是那一次姚守宁送画引起了他注意,后来两人私下再见过两回,因此相互对上了眼不成? 在她前世的记忆之中,姚守宁此人虽说娇纵任性,也满口谎言,惯会踩高捧低,但她长相明艳,若有心哄人,确实可能会蒙蔽陆执。 想到此处,苏妙真心中暗恨,哪里又还坐得住,顿时想要去阻止。 “长公主怎么会在这个时节突然出门狩猎?怎么昨夜没听表妹提起这事儿?” 苏妙真强忍内心不安,出言打探了一句。 柳氏哪里好意思向苏妙真提起约人的并非长公主,闻言只好含糊的避重就轻: “长公主的想法我也不清楚,因事发突然,昨夜你与庆春突然归来,可能看大家欢喜,守宁就没有提。”柳氏又补了一句: “连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 她后面的话本来出自真心,但苏妙真对柳氏的印象极糟,因此对她的话是半点儿都不信。 听她这样一叹,还觉得她是装模作样,内心很阴暗的揣测:恐怕柳氏早就想要拿女儿攀龙附凤,所以故意替女儿创造机会,同时帮她隐瞒,怕自己抢了她的姻缘。 苏妙真忍下心中不快,挤出一丝笑意: “表妹出门多久了?可曾用过早膳?” 柳氏不疑有他,说道: “已经出门大半个时辰了,不用管她,你姨父陪她同去,带了些零嘴点心。” 苏妙真一听已经出门了如此之久,自己就算此时找个借口跟随,先不说出城可能有些麻烦,就是一路通行无阻,恐怕也难以追得上去。 她心中既恨且怒,闭了闭眼睛。 就在这时,一旁的姚婉宁冷眼看了她半晌,突然出声: “妙真似是对将军府的事格外关心?” 她与柳氏不一样。 柳氏对苏妙真是一片真心,所以受她蒙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而姚婉宁因苏妙真挑拨离间自己的母亲与妹妹,早就对她心生戒备,这会儿自然看得出来苏妙真的异样。 自从柳氏提起姚守宁跟将军府的人出门之后,苏妙真虽说强作镇定,但仔细一看,便能从她的眼神及话里行间处处找出破绽。 她对此分明十分介意,姚婉宁内心暗自猜测:莫非苏妙真也喜欢世子,所以才对妹妹处处针对? 她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像是被人戳破了内心的秘密一般,几乎控制不住的小脸一白,脸上露出慌张之色,下意识的否认: “不是……” 说完,她去看姚婉宁的脸。 这位在她心目中只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的表姐,此时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那目光似是要看入她的心里,自己的所有秘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令她十分恐惧。 “‘河神’的新娘。”就在这时,苏妙真脑海之中的‘神喻’传来提醒: “姚婉宁生来血脉有异,注定是早夭之相,幸亏受妖族大恩,才改变其命数,令其活至如今。” “柳氏将女儿嫁‘河神’为妻,意图为女儿续命,如今婚事已成。” 苏妙真听到‘神喻’提醒,不由吓了一跳,定睛往姚婉宁看去,果然见她肤色红润,不复最初见时的惨白,眉心处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红痣,显然这就是婚事已成之后的‘烙印’。 难怪在她前世记忆之中,姚婉宁活不过明年,此时应该卧病在床。 而这会儿她却能走能动,这异变恐怕就是因为婚事已成之后,姚婉宁命数被改变的原因。 想到此处,苏妙真心中不免有些怪异。 她原以为自己就已经是天底下十分幸运的人,所以才得遇‘神喻’附体,能在不如意的时候重生至一切还没开始之时。 却没料到姚婉宁竟也如此幸运,在将死之际,受妖族眷顾,得以继续活下去。 传闻之中,天妖一族凶残成性,残害无数人命,引得人间冤魂遍野,人人闻之而色变。 但苏妙真却从‘神喻’口中得知妖族也有情义,觉得传闻也不能尽信。 她与姚婉宁二人都受上天眷顾,本该亲密无间才对,可惜姚婉宁是姚家的人,而苏妙真因为前世之事,偏执的认为姚家没有一个好人。 更何况姚婉宁话音行间都像是在针对自己,让她十分不快,自然难以对姚婉宁心生亲近。 闻听她问话,定了定神,强行令自己平静: “我只是关心守宁表妹,顺口多问了两句。” 她原本准备再解释两句,却见姚婉宁微微一笑: “妙真不要紧张,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她这样一说,反倒显得苏妙真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引来柳氏看了她一眼。 苏妙真双手紧握,手指扭成麻花一般,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面,堵得好半晌话都说不出。 事已至此,有些关于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何时关系如此亲近的话,她自然便不好再套柳氏了。 不过她也不甘愿眼睁睁让这两人独处,陆执身中妖蛊,却需要姚守宁陪同,可见二人进展神速。 她深呼了一口气,又另想他法: “姨母,今日我也想出门走走。” 柳氏还未说话,姚婉宁已经含笑看她,那目光似是大有深。 苏妙真因她先前说的那句话对她有些不满,不等她再问,便自己主动先解释道: “前些日子我初来,可能守宁还有些不大习惯,所以与我并不是很亲近。”她说话的时候,还不着痕迹在柳氏面前上了一记姚守宁的眼药: “所以我想要出门转转,看能不能挑些东西,送给她作为礼物,拉近我们姐妹之情。” 她顿了顿: “我在家时,也跟着娘学过做绣帕、荷包等物。” 她这样一讲,柳氏顿时动容,还没说话,姚婉宁就抿唇笑道: “妙真真是心灵手巧。”她夸完,才状似无意般道: “不过守宁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喜欢话本、故事书。” 姚婉宁说完,才转头看了柳氏一眼: “娘,您不是说守宁近来性格跳脱,不允许她再看这些东西了么?” 柳氏前一刻还觉得苏妙真实在懂事乖巧,处处想得周到细致,后一听大女儿这样说,觉得更有道理,劝道: “婉宁说得很对。守宁应该拘拘性子,荷包、手帕送她也无用,便不要白花费那等心思了。” 苏妙真心中恼怒,见这一条路被姚婉宁堵死,又另觅蹊径: “不瞒姨母说,实在是我跟庆春自入神都以来,还没有正经出门逛过。” 她这会儿心中不快,说话时也不再看姚婉宁: “先是去了一趟将军府,后面又因刘大爷之死,而进了刑狱中。”说到此处,她眨了眨眼睛,眼圈微微泛红,显得有些楚楚动人: “我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出门走走。” 柳氏开始还以为她出门是真心实意要为姚守宁挑礼物,如今听她这样一说,神色不由一怔,但见她一哭,又有些心疼苏妙真。 想想她自入神都以来,确实发生了许多波折,来了这样久的时间,至今还未正经出门逛过。 她还没说话,一旁姚婉宁就接话道: “妙真说的也对。”她打断了柳氏,开口道: “娘,既然如此,我们都出门走一走。” 姚婉宁不知苏妙真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她几句试探,已经感应到这位表妹对姚守宁心怀不满了。 再结合她对将军府异常关切的态度,一听姚守宁与将军府的人出门便格外焦急,原因她自然也就窥探出几分了。 虽说姚守宁目前并未表现出对陆执有所爱慕,但既然妹妹还没有说不喜欢陆执,且两人走得又近,姚婉宁自然不允许苏妙真妄加插手。 她想打乱苏妙真节奏,笑着对柳氏道: “我病了多年,以往出门大多都是寻医问药,也没好好逛过神都,如今我已经病愈,又正好赶上表妹有这雅兴,不如我们一起出门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说完,顿了顿: “再者说,大家一起,出门更踏实一些。” 姚婉宁在柳氏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她说这样的话又十分周到,柳氏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听她一说完,便连连点头道: “婉宁说得不错。” 神都如今才遭受了水患,兵马司人手不足,只让苏妙真独自出门她有些不大放心,若全家人一起出去,再唤了郑士陪同,便要安全得多。 她这样一说,自然再没苏妙真拒绝的余地了。 原本想要独自出门,守候在城门口处,但计划被打乱,苏妙真只有含恨应了。 柳氏没有察觉出她的不情愿,一面吩咐曹嬷嬷去做准备。 家中只有一辆马车,已经被姚翝赶出去了,还得找邻居再借一辆车。 曹嬷嬷将先前的情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小姐不由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 不过此时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她打定主意稍后晚些无人的时候要提点一番柳氏,此时却应了一声,出门借车去了。 等曹嬷嬷一走,姚婉宁又问: “妙真想去哪里?” 苏妙真这会儿对她印象由好转坏,本以为这位大表姐性情温和易相处,却没料到她数次说话坏自己好事。 此时听她发问,连话都不想和她说。 但姚婉宁与姚守宁可不一样,她若挑着姚守宁闹事,柳氏只会认为小女儿不懂事。 可她要是对姚婉宁不理不睬,柳氏恐怕心中要对她生出隔阂。 想到此处,苏妙真强忍心中不耐,也在想陆执等人会从何门而归。 这个念头刚一起,她便‘回忆’起前世的时候,她被柳氏匆匆配给姚若筠为妾,后来备受冷落,姚若筠厌烦了她的冷脸,任由温献容将她送入一处深山道观之中。 而那深山道观,恰好位于南安岭。 而南安岭位于城北二十余里,若陆执等人归来,应该会从城门北而入。 想到此处,苏妙真顿时心中有数了,说道: “姨父在城北任兵马司指挥使多年,城北受他管辖多年,应该那里是最熟的,不如我们先在城北逛逛走走,如何?” 她十分有自信柳氏不会拒绝她,果不其话,她这话一说完,柳氏便答应下来了。 众人用了早膳之后,曹嬷嬷也恰好借了车归来,一番准备之后,众人便都乘车出门。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到了北城,苏妙真心中有事,又怕错过了与陆执相遇的机会,特意借着认路的理由,让柳氏吩咐郑士打着转的往城门处走。 北城的中心倒也繁荣,街人来人往,但越往城门口处,便显出几分荒凉。 近来白陵江发了大水,许多受灾的人无家可归,沦为乞丐,赤足蜷缩于街道两处。 一见有人进出,便都围上来乞讨。 郑士冷着脸驱赶,柳氏见此情景,不由叹息: “今年真是怪了。” 姚婉宁没有说话,与先前在家中的时候相比,她显得有些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苏妙真见她这模样,倒有些幸灾乐祸,正欲说话间,便听‘神喻’提醒: “一刻钟后,陆执的队伍即将从城北门而过。” 这样一条消息顿时令她来不及看姚婉宁笑话,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城门,上面悬刻着:北城门。 她打定主意要留在此处,便看沿街两侧的店铺,这里的店铺大多都是客栈、茶楼一类,可供进出城的人歇脚的,只是都布置得十分简陋。 苏妙真提出要下车喝茶,柳氏虽说觉得此举有些怪异,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管得太多了恐怕惹人厌恶。 她与姚婉宁交换了一个眼色,略有些无奈的点头。 郑士将马车停好,守在大门外,亲自将几人送入一间相对较干净的茶铺。 姚婉宁总觉得苏妙真这一趟出门不怀好意,不过她冷眼旁观着,等着看苏妙真接下来要做的事。 几人点了一壶茶,靠着栅栏而坐。 约一刻钟后,果然听到阵阵马蹄声响起,有人骑着马进城,大声的吆喝: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回城,闲人避让!” “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人回城,闲人避让!” 第一百六十章 施技能(明天请假) 守城的士兵将拦路的木桩移开,两侧往来的乞丐被驱赶,苏妙真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姚婉宁到了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苏妙真为何会执意来城北,并守在此处。 不过她心中还有疑惑,陆执与姚守宁出城去了哪里,苏妙真并不清楚,为何会知道守在此处,且笃定陆执会走这一条路? 只是这些事情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因为苏妙真已经站起了身来,与柳氏道: “姨母,是守宁他们回来了吗?” 几人之中,两个表姐妹各怀心思,唯有柳氏是被蒙在鼓中的那一个。 她初时听到‘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名号时愣了一愣,再听苏妙真这样一说,果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女儿归来了。 还未说话,便见苏妙真已经站了起来: “我去瞧瞧守宁。” 不等柳氏回复,她已经冲出茶寮,站在了大街一侧。 此时苏妙真正脑海里,‘神喻’道: “陆执进城之后,会受阻片刻,请你抓住机会,令他‘一见钟情’。” 苏妙真的呼吸一瞬间紧绷。 她还有一个‘陆执的一见钟情’奖励机会,若能成功使用,陆执的眼里便会只看到她了。 紧张之下,苏妙真再次向‘神喻’确定了自己的奖励。 ——‘陆执的一见钟情’,顾名思义,只要在技能施展的刹那,陆执眼里映入的第一个倒影,便会得到他的一见钟情。 “这个奖励绝对能起作用吗?” 苏妙真舔了舔嘴角,又确定了一声。 她原本不想这么快施展技能,而是想要凭借与陆执的相处来获取他爱意的。 可是两人之间地位悬殊实在相差太大了,她又害怕姚守宁‘心怀不轨’,到时将陆执引诱。 无可奈何之下,苏妙真才决定先施展术法,大不了等陆执对她一见钟情之后,两人再慢慢培养感情基础就行了。 “不要怀疑奖励。”‘神喻’的声音冰冷的传入苏妙真的识海之中: “此奖励一旦施展,便一定会起作用。只要你在术法施展的刹那,令他眼里看到的只有你就行了。” 苏妙真对于‘神喻’深信不疑,听了这话,终于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处。 而这会儿城门之外,姚守宁越是靠近北城,心中便越发忐忑。 马车摇晃之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奇怪的一幕:将军府的队伍冲入城内,城门之内大批衣着褴褛的人冲了上来,继而被马群所冲撞,接着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陆执会再沾因果,使他气运衰退,再次受妖气缠身。 ‘见’到这一幕,令她隐隐感到不安,连忙撑起马车窗,探头唤陆执: “世子。” 她的声音被马蹄淹没,幸而徐相宜一直分神留意着马车这边,见到她探头,特意提醒了陆执,陆执才一牵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调转回头。 “什么事?” 他骑了马回来,与马车并行而走,问了姚守宁一声。 “我觉得有些不安,你进城时,不要太快了。” 陆执听闻这话,挑了挑眉头。 姚守宁以为他有话要问自己的时候,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好!” 接着他一挥手,喝声传令: “进城的时候,放慢速度。” 所有人大声应‘是’,勒缰的吆喝声接连响起,队伍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 姚翝虽说没有听到姚守宁与陆执的对话,但却知道女儿跟世子说了什么,紧接着队伍的速度放慢。 他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下意识的收紧手里的缰绳,使得马车速度慢下来了。 照理来说已经有所准备,姚守宁隐约觉得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她脑海里那种不详的预感还在,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有一桩大事会发生,而这件大事则是与陆执相关的。 她越想越是不安,可具体是什么大事,又再没有半点儿预兆,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执手中牵着的大狗子身上。 那狗子格外威武,虽说跟着跑了一路,直吐舌头,可耳朵竖立,精神抖擞,牢牢跟随在主人身侧,保持着警惕。 姚守宁心中一动,仰头往陆执看去: “世子一定要将狗牵好。” 陆执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问: “你觉得进城之后,我会出事?”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不准,就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有了她这话,陆执也就心中有数,应了一句。 他不紧不慢的骑马跟在车子旁,马队放慢了速度,缓缓进城。 此时城门内侧,姚婉宁虽说没有预知力量,但从苏妙真的举动,也猜测到接下来可能会出什么事。 “娘,你看那里!” 她盯着城门的方向,果然见到大队人骑马、牵狗,以极其悠闲的速度归来。 姚婉宁的话音刚落,柳氏与苏妙真等都接连转头。 就在此时,原本城内沿街两侧坐躺着未动的流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不约而同的先后爬了起来,如潮水一般的往马队涌了过去。 “求诸位大爷行行好,给些吃的……” “赏点银钱吧。” “大人替我申冤——” “……” 这些人潮开始暴动,来得迅速至极,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将陆执一行牢牢围在中间,困住了他们前进的步子。 且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把这一条街很快堵得严严实实。 徐相宜眯了眯眼睛,转头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罗子文、段长涯二人相互对望,都想起了先前姚守宁进城前与世子说的话,让将军府的人缓行。 若不是队伍速度放慢,这十几人的马队冲入城中,流民猛的涌冲出来,将军府的人避让不及,必定会再出现人员伤亡——造成的后果会比当日西城案件还要严重许多。 二人正暗自庆幸,同时出声驱散人群。 守城的士兵反应过来,也帮着赶这些流民。 姚守宁坐在马车之内,紧张得直咬手指。 她先前预知的混乱流血一幕因为她提前做了准备,并没有再发生。 照理来说,这一劫应该已经过去。 可她内心的不安感并没有消失,反倒越发深了些。 好像冥冥之中,有件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守宁!” 姚守宁下意识的抬头,拉开了车门,赶着车的姚翝也听到了呼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了正冲着马车招手的长女。 “婉宁?” “姐姐!” 姚守宁也看到了远处茶坊前站着的姚婉宁,柳氏在离她不远处,正带了曹嬷嬷、逢春及郑士,在她的身旁,站的正是苏妙真。 此时姚婉宁冲她挥着手,同时看了苏妙真一眼,姐妹交换眼神的刹那,她就知道姐姐是想要提醒自己要小心表姐。 苏妙真! 这个意念钻入姚守宁脑海的刹那,她先前那种忐忑顿时有了明确的指引。 表姐是冲着陆执而来的,流民的暴动只是造成混乱,想要逼停陆执,给她一个冲陆执下手的契机而已。 她脑海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紧接着识海之中就听到苏妙真身上那一道声音发出提示: “‘陆执的一见钟情’。” “一旦使用,最先映入陆执眼里的那一个影子,会使他产生一见钟情的爱意。” 姚守宁听得寒毛直竖,就在这时,她耳中听到了苏妙真在喊: “陆执!” 她声音原本清柔婉转,此时因为情急而变得高亢,凭添了几丝尖锐,压过了流民产生的暴动,引起了马队中人的注意。 无论是徐相宜还是罗子文与段长涯,听到她喊出世子名讳的刹那,都下意识的抬头想往苏妙真的方向看去。 陆执也不意外! 他是出身将军府的天之骄子,神都之中,少有人胆敢直呼他全名。 被唤了名字之后,他本能的正要转头之际—— 姚守宁却是胆散魂飞。 她听到了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的提醒,知道陆执若是转头往苏妙真看去的刹那,可能会陷入与苏妙真的一见钟情。 若是这两人正常往来,男欢女爱自然天经地义,可表姐身上的那道意识来历邪门,且之前西城事件可能也是这意识捣鬼。 她总觉得若是让这意识得逞,可能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危急关头,她再唤陆执未必能来得及。 因此她目光落到了跟随在陆执身侧的那条大黄狗身上,想也不想的喊了一声: “黄飞虎,扑他,扑他!” 唯今之计,她绝对不能让陆执的眼中看到苏妙真,陷入这种迷障里。 她不知道这‘陆执的一见钟情’是什么术法,但这术法违背人的本意,必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那大黄狗子性格难驯,平日只听陆执之话,对旁的人根本不理不睬的,姚守宁也不知自己这一喊能不能使它听从口令。 但无论如何,她为了救陆执,也要全力一试。 好在那大狗子不知为何,对她格外亲近的同时,也听从她的命令。 在她喊话声未落的情况下,眼角余光感应到姚守宁伸手所指,便毫不犹豫纵身跳起,往陆执扑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身上的‘神喻’发出提示: “‘陆执的一见钟情’完成。” 黄飞虎来得恰是时候,一飞扑而上,陆执的眼里映上了狗的影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徐相宜的目光还落在苏妙真的身上,段长涯、罗子文只听到了姚守宁驱赶黄飞虎扑世子的声音。 二人忠心耿耿,正要策马回身,阻止这条大犬伤害主人。 而苏妙真喊出陆执名字的刹那,以为事情已经万无一失,正等着收获的喜悦—— 所有人就见到陆执抱住了那只飞扑而来的大狗,温柔的唤了一声: “飞虎。” “……” “……” 他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将扑跳而起的大黄狗搂进了怀里,并亲昵的低下了头,以下巴去蹭它的鼻子。 “飞虎,这一路来回,苦了你了。” 说完,他伸出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去轻柔的抚摸大狗的脖子,满脸的怜惜: “累不累?”他的动作温柔,语气亲近,眼神像是要滴出了水,仿佛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只猎狗,而是自己温柔的情人。 这一个变故打了罗子文、段长涯两人一个措手不及,眼前世子的异变,显然非是出自他的本意。 二人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蛇妪硬闯将军府那日,陆执苏醒之后发疯的场景。 虽说徐先生来了神都之后,将世子体内的妖蛊暂时压制,可从眼前的情况看,那压制失效,世子恐怕又一次要发疯了。 “飞虎,你看看你的嘴,怎么都是血?”陆执对身边长随的想法全然不知,他只是温柔的望着面前的大狗,以手抓了披风,替那狗子擦嘴: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 狗子得到主人爱抚,热情的伸舌头去舔他的掌心,对他的感情不加掩饰的回应。 “救命!” 姚守宁的半个身体还探在外面,见到了这一幕,心中大叫救命。 陆执的眼神、动作、说话,无一不证明了他此时恐怕妖蛊发作,又开始发疯了。 大街之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清,这下恐怕要名声扫地。 “完了——” 她身上鸡皮疙瘩层层的蹿起,看着世子与大黄狗子之间亲热的你来我往,觉得既是恶心,又是刺激。 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她原本十分不安的心在发生了这件事后,终于踏实下来了。 不妙的预感消失,显然她先前的心神不宁,来源于苏妙真,以及她身上的那道意识所奖励的一见钟情。 “飞虎,我爱你,我要带你走遍天涯——只有我们。” 陆执的情话还在源源不绝,姚守宁的头皮发麻,想起几次与这位世子打交道,他神色冷淡,初次见面时,更是高傲如神祇。 而此时他横抱着那只巨大的猎犬,喊着要与它私奔。 “……” 所有人哑口无言,连围冲上来的流民都傻了眼,望着面前的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 明天请假一天。 第一百六十一章 脚抹油(求月票) . 苏妙真的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在‘陆执的一见钟情’施展的刹那,她还十分有信心,因为她亲眼看到世子抬起了头,正要看向自己。 原本以为此事已经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现意外,哪知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被陆执牵在手中的大黄狗子飞扑而上,挡住了陆执看向任何人的目光,以强悍至极的姿态,占据了陆执所有的注意力。 她想像中的陆执翻身下马并温柔往她走来,对她一见钟情的戏码并没有发生,而她两世为人看中的那位梦中情郎,此时正抱着一条大黄狗,诉说着衷情。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诡异,柳氏与姚婉宁都看得分明。 但是她们不明就里,只看到了世子发疯后的场景。 柳氏仿佛重温起了当日将军府中,世子初时发疯的恶梦,而姚婉宁则在初时的怔忡之后,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她不是故意要笑世子的,但她想起了妹妹说过的话,提到世子发疯唤她娘的情景。 当日她未有幸亲眼目睹,却是能透过今日的闹剧,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 陆执此时发疯,应该是体内的妖邪作祟。 她想起苏妙真今日执意要出门,又偏要在北城门处等,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专门出了茶坊,接着又趁世子被困,唤了世子的名。 这些种种事情凑在一起,姚婉宁觉得并非巧合,虽说她没有证据,但她隐约感觉这一切都与苏妙真脱不了干系。 “飞虎,长相思兮,摧心肝——” 陆执那一双桃花眼中,盈满了深情,全心全意的望着被他抱在怀中的狗子: “你懂不懂?” ‘汪!’ 回应他的,是一声嘹亮而热情的狗叫声。 陆执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此时一片深情,说话的语调前所未有的温柔: “汪什么呢?我带你去踏青,带你去打猎……” “……” 罗子文与段长涯听到此处,终于回过了神。 不能再让世子说下去了,否则他此时骚话说得多溜,清醒之后可能就有多想立即暴毙。 幸亏长公主与陆无计不在这里,否则听到陆执的话,可能会先打断他的腿,让他哪儿也不能去。 “世子!世子!” 忠心耿耿的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包围了上来,试图将被他抱在怀中的大黄狗子抱离,陆执将狗抱得很紧,厉声喝斥: “滚!休想拆散我们!” “飞虎——” “汪!汪汪!”大黄狗子用力的回应。 “……” 姚守宁看着眼前的波乱,久久无语。 一个一见钟情,而另一只对主人则又是全心全意的忠诚,这是什么糟糕的双向奔赴的爱情? 这样的场景,就连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徐相宜也看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直接呆愣在原地。 他从神武门被召唤入神都,听朱姮蕊夫妇说过陆执妖蛊发生后疯癫的情景,知道他曾抱着姚守宁唤‘娘’,但耳听终究不如现场亲眼看到这位天之骄子的世子发疯来得刺激。 所有人一脸的凌乱,牵着狗的黑甲们露出同情而又不忍直视的眼神。 “将世子先带回府!” 罗子文好歹经历过两回世子发疯,也算是有了经验,此时回过神后,便知道不能让世子再继续丢人现眼下去。 他的话惊醒了众人,段长涯二话不说,上前欲将陆执先制住。 但陆执可非同一般人,他师从神武门,且天生有大气运加身,实力非同一般,为‘爱’发疯后战斗力更是惊人。 先前还一拥而上的流民眼见出了大事,俱都一哄而散。 街道上吵吵嚷嚷,有黑甲驱散围观群众,试图保住世子英名;段子涯一人不止打不过陆执,反倒被陆执追着打,一面躲闪,一面唤罗子文、徐相宜帮忙。 被陆执抱在怀中的大黄狗子一见陆执动手,护主之下冲着段长涯呲牙咧嘴,发出凶悍的威胁声,引得狗群也跟着大声吠叫。 …… 人声、马蹄声、狗叫声、兵器交接之声响起,姚翝就像是一头误入了瓜田的猹,一时之间既感震惊又感荒唐,同时还夹杂着一丝不可思议。 骚乱一起,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并非单独一人,还带了女儿,急忙驱赶马车,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深怕被将军府正在乱斗中的人波及。 他勉强驾驶着受惊的马匹远远的停在了街边,柳氏等人面色煞白,俱都赶了过来,一起躲上了马车。 有了车厢的庇护,几个女人才终于松了口气,觉得多了几分安心。 苏妙真浑浑噩噩,一脸的不敢置信——她既吃惊于陆执与狗的‘一见钟情’,又悲痛于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励落空,错失了一个获得陆执暗恋的机会。 但好处是,她没占到便宜,姚守宁也没得到陆执的爱,这让她在失落之余,又隐隐松了口气。 姚婉宁抿了抿嘴唇,才忍住了将到嘴边的笑意,可惜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陆执吸引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神情。 “这可怎么是好?” 柳氏颤巍巍的上了马车,总觉得今日所见所闻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不是她这个年纪可以承受的刺激。 苏妙真受到的打击过大,这会儿难得乖巧的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姚婉宁的目光往妹妹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她这会儿双手紧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一脸心虚不敢看向车窗外的样子。 “我们先回去。” 不等姚翝发话,姚守宁便大声的说了一声。 “回去?” 柳氏愣了愣,听到外头的动静未歇,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姚守宁之前还只是急于逃避,所以本能回应,这会儿细想之下,倒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她初时还被眼前的混乱冲击,久久回不过神,但这会儿一平静下来,她就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陆执爱上狗,今日出了大丑,追根究底是跟她有关的。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使用‘陆执的一见钟情’时,除了天知、地知,苏妙真及她身上的意识、自己知道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可是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自己在关键时刻呼唤黄飞虎扑陆执的喊声,以陆执的聪明,肯定会怀疑自己。 若是此时不走,等他清醒过来,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说不定会找自己麻烦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不止是要走,还得要赶紧走! “娘,您听我说!”姚守宁越想越觉得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当即劝说柳氏: “你看这里打得如此厉害,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也是帮不上忙的,与其等着混乱不知何时平息,不如早些离去。” 柳氏还未说话,苏妙真就急道: “那怎么行?” 她先前受刺激过深,久久无法回神,连自己几时被拉上马车的都不知道。 刚一清醒过来,就听到姚守宁说要离开,不由转头看她: “世子对姨母好歹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他……”她说到这里,也觉得今日的事难以启齿,‘他’了好几声后,避开了陆执发疯的话题,道: “世子有难,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 她与陆执之间身份地位相差太大,见上一面实在不易。 今日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她又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呢? 更何况苏妙真心中一计未成,又再生一计。 ‘陆执的一见钟情’已经没有了,但他受这‘一见钟情’影响,已经开始发疯。 毕竟此事因‘神喻’而起,苏妙真也想借‘神喻’之手,解除陆执与狗的牵绊,借此在长公主心中留下关于自己的记忆,将来兴许还有与陆执相识的契机。 因此她对姚守宁提出的建议极力反对,甚至为了怕柳氏不肯留下,还将话说得很狠: “那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 姚守宁冲她怒目而视! 说来说去,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苏妙真。 若非她对陆执心怀不轨,且在关键时刻施展什么‘陆执的一见钟情’,她根本不会在情急之下出这样的馊主意。 如今陆执当众出丑,疯的比第一次妖蛊发作还要厉害,自己也算是间接害他出丑的人,还要担忧他将来报复,既觉得头痛又觉得心虚,苏妙真却在此时装出深明大义的样子,实在令她生气。 最令姚守宁不爽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满眼都是指责。 可惜她身上有那道诡异的意识潜伏,且自己能听到这道声音的事无法外传,姚守宁纵然知道是苏妙真的问题,也不敢在此时毫无顾忌的说破,只得恨恨的看她,最后道: “表姐说是不走,莫非有什么好的主意?” 柳氏还捂着胸,满脸惊疑的转过了头来,看着这个小女儿。 姚守宁这会儿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咬着嘴唇,看向苏妙真的神色有些不善的样子。 她性格好,向来很少有与人翻脸的时候,无论对谁,向来都是笑脸相迎,若是与人性格不合,最多不与人讲话,柳氏还是第一次见她冲人怒目而视。 苏妙真显然也没料到姚守宁会翻脸,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回过神后,便察觉到柳氏、姚婉宁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坐在外面的姚翝也转过了头来,似是对车厢内的事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心中有股火气涌起,蹿上脖子,继而将整个大脑包裹在热气之内。 苏妙真心中又恼又羞,觉得此时姚守宁的话令她难堪至极,好半晌后,她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 “世子的情况不大正常——” 陆执情况不正常虽说与她有关,但好在这个秘密无人得知。 她抬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去看柳氏: “当日西街的时候,我想他毕竟救了姨母性命,如今不管一走了之——” “那你有什么方法?” 姚守宁越听她说,越是生气,又问了她一声: “世子对我们有恩,现在这种情况,你教我们要怎么做?” 她想起当日,更是对苏妙真印象极差。 当日西城的官司未解,姚守宁一直怀疑那附身的妖蛇就是受到了苏妙真身上的‘意识’驱使。 毕竟刘大之死不明不白,而当日他们姐弟马车一进城,便立时失控,接着张樵遭蛇妖附身,突然开始发疯砍人,种种一切实在过于巧合了些。 姚守宁虽说没有证据,但总感觉一切都与苏妙真身上的‘意识’脱不了干系。 所有事情都来源于她,此时她又怎么有脸来提这些? 心中不高兴之下,姚守宁也不给苏妙真面子了,直言道: “如今外头人多眼杂,他这样抱着狗,始终不是雅事,难道不应该帮忙将他与狗先分开,并且将人送回将军府再说吗?” 苏妙真一连被她追问了几句,也逐渐生出了怒气,态度生硬的顶了回去。 “我们——” 姚守宁正欲说话,姚婉宁便伸手拉了妹妹一下,示意她平静,同时温柔的开口: “妙真,你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她的语调柔和,但说出口的话、露出的微笑神情,却无疑恰到好处的在苏妙真心口火上浇油,恰到好处的挑动苏妙真的怒气。 姚婉宁这话一说完,不止没能令苏妙真平静,反倒越发恼怒,恨不能立即起身下车,不与姚家人同行。 “那请婉宁表姐说说,我哪里天真了?”她冷冷望着姚婉宁,语气生硬。 车里曹嬷嬷皱了皱眉,听到此处没有出声。 柳氏放在胸口前的手握成拳,见她出言顶撞自己的大女儿,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但脸色却沉了下去。 “妙真,你想一想,世子如今出了状况,谁又劝得住呢?”姚婉宁见她生气,不止不恼,反倒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笑意,将声音放得更软,安抚她道: “将军府的人都压制他不住,我们只是几个弱质女流,又怎么可能帮得上忙呢?” 姚婉宁说话轻言细语,不疾不徐,且又很有道理,听得柳氏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吵赢了(求月票) 苏妙真怔了一怔,正欲说话,姚婉宁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此时城门混乱,又有流民,世子在这个时候发病,我们留在此处除了看热闹之外并没有作用,不如像守宁所说,先行离去,再派郑叔去将军府通传消息,请他们来人帮忙将世子请回去。” 她说完,眼圈又突然一红: “我也知道你担忧世子安危,可我说这些,也不是故意针对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若说苏妙真先与两姐妹话锋有来有往,姚守宁的态度显得咄咄逼人,此时姚婉宁这一哭,又让人觉得苏妙真实在太不懂事。 “我没有担忧……”苏妙真张嘴正欲辩解,就见姚守宁冲她怒目而视: “你把我姐姐弄哭了!” “……” 姚婉宁趴在她肩头,听她愤怒的指责,不由抽了抽嘴角,只是配合的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我……我没有……”苏妙真本来也想哭,她今日算计好的计划失败,浪费了一个‘陆执一见钟情’的奖励机会不说,还被姚守宁半点儿不给面子的数落了一顿。 只是还没等她红眼圈,姚婉宁先一哭,倒显得她是坏人。 柳氏虽说没出声,但也没有看她,曹嬷嬷沉着脸,全然没有初见时温柔和蔼的模样。 而逢春也是细声的去安抚姚婉宁,车外的姚翝叹息了一声,跟姚守宁道: “哄哄你姐姐。” 在姚家里,姚婉宁的地位是特别不同的,她久病于床,柳氏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平时哪里舍得给她气受,看她流泪。 此时见她一哭,便如剜柳氏心肝,只是惹哭了她的是苏妙真,这使得柳氏不好跟她计较,但心中却是对这场争执格外不满意。 “对,对不起。” 苏妙真被姚守宁一喊,心中怒火中烧,但她眼角余光见到了柳氏冷下来的脸色,心中一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日犯的错可能足以将前些日子在柳氏处得到的好感推翻殆尽。 十分无奈之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认错: “是我的错,我没有理解表妹意思。” 她越说,越发觉得心中委屈,只觉得眼前这些姓姚的人都在针对排斥自己。 “我说错了话,实在没有要怪表姐的意思。” 姚婉宁与姚守宁不一样,今日自己与她争执,已经使得柳氏不快,若以对付姚守宁的方法再阴阳怪气,不止无法将柳氏激怒,恐怕会引来柳氏反感。 最重要的,姚婉宁并非省油的灯——在如何拿捏柳氏情绪这方面,她比自己更熟。 一番权衡之下,苏妙真咽下这口气,乖乖认错。 姚婉宁本来就是想着当日她故意装模作样惹怒柳氏,气哭姚守宁而想给她一个教训。 如今见她认错,自然见好就收,也跟着坐直了身,抿了抿唇。 这会儿她眼神清澈,嘴角带笑,半点儿没见泪水,可见先前只是假装而已。 “妙真既然认了错,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姚婉宁笑眯眯的看她,补了一句: “我们毕竟是姐妹。对吧,娘?” “对对对。” 柳氏见这几个女孩‘言归于好’,不再吵闹斗气,不由大是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婉宁大度,妙真知错能改,都是很好的孩子。” 她这一番话说出口,姚翝转头看了她好几眼,表情有些头疼的样子。 “你们都是姐妹,身上流的一半都是柳家的血,有什么问题好好说,相亲相爱便再好不过。” 柳氏觉得这场矛盾化解,心中欢喜,多说了几句。 而苏妙真觉得自己已经忍气吞声,此时还要听柳氏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心气难顺。 她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若非小柳氏去世,自己与弟弟又何苦进入神都,受这样的气? 再加上前世的遭遇,她越想越是心梗,也眼圈一红,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感到伤心了。 街道上的吵闹声还未平息,且因为陆执超强的武力值,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相较之下,姚家这点儿姐妹间的争执不值一提,根本引不起外头的人注意。 一群黑甲都难以压制住他,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联手也非他对手,再加上众人投鼠忌器,不敢冲他下手。 相反之下,陆执为‘爱’拼命,出招大开大合,半点儿没有收敛,一时情况僵住。 姚守宁解决了苏妙真后,从车窗处探出了头: “罗大哥!”她的喊话声令罗子文顿了一顿,这一闪神,陆执的长剑从他下巴处削了过去,幸亏他躲闪及时,才未受伤。 但一退之下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分神转头往姚守宁看去。 “我先走一步,我爹会派人通知将军府,来人助你们一臂之力。” 罗子文听闻这话,倒是很快应答了一声。 世子毫无预兆的发疯,姚家的人留在此地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反倒许多人围着开始看热闹,一些宵小之辈趁机不怀好意,涌入人群之中,做偷鸡摸狗之事。 姚家一群女人全在此处,仅有姚翝守着,确实太危险了。 姚守宁喊完话,姚翝吩咐郑士驾车入内城通风报信,自己则也赶着车往姚家而行。 一路之上,众人再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回了府中之后,苏妙真才借口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中去。 等她一走,柳氏既是无奈,又是有些头疼。 今日这事她看眼中,也不好说谁对谁错,觉得两头都不能斥责。 最终唯有将目光落到姚守宁的身上,觉得头更加的疼了。 “我看你最近应该收一收心。” 她皱着眉,教训女儿: “那位世子的疯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婉宁的事儿虽说将军府帮了忙,但你也不要总与这位世子混在一起。” 从今日他突然发病,抱着狗神智不清的样子来看,陆执这病实在很重。 之前强闯姚家的宵小之事虽照姚翝说来将军府已经查探出眉目,而姚家也欠将军府人情,但柳氏却不愿意让小女儿去还,深怕陆执发起疯哪天将姚守宁伤到了。 这话不用她说,姚守宁也觉得最近要躲陆执,至少在他清醒消气之前,自己是绝对不能与他再见面。 因此闻听柳氏的话,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听娘的。” 小女儿乖顺的话让柳氏脸色微微一缓,接着挥了挥手: “你们两姐妹自去耍吧,我有些累,要躺一会儿。” 她今日夹在几个小辈之间,去北城溜达了一圈,又看了世子发疯,总觉得心力憔悴,没有精力管理孩子。 打发了两个女儿离开后,曹嬷嬷侍候她洗脸时,不经意间的提了一句: “我总觉得这位表小姐,可跟当年的二小姐性子是不一样的。” 她的话令得柳氏顿了顿。 曹嬷嬷话中提到的二小姐,自然不是姚守宁,而是柳家的二小姐,柳氏的同胞妹妹。 小柳氏性情温柔,又天真浪漫,不是诡计多端的人。 柳氏想起往事,表情柔和了几分,再一想到妹妹已经去世,眼睛又有些湿润。 “我知道。” 出乎曹嬷嬷意料之外的,她应了一句。 若今日说出这话的,不是她的乳母,柳氏恐怕还会装聋作哑。 但在自己的乳母面前,她也说出了几分真心话: “她好像十分不喜欢守宁,对我们也有戒备。” 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母亲刚去,她与庆春又远来神都,心中感到惶恐害怕的原因,才会如此。” 不过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双孩子是妹妹在生的时候写信托付给她的,无论为了什么,柳氏也不可能冷落苏妙真。 “您对她与表少爷可真心实意,希望她不要辜负了您的一片心。” 曹嬷嬷与她相伴多年,哪能不知柳氏内心的想法,便说了一句。 柳氏微微一笑: “我行事不要谁感激,只求问心无愧。”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妙真年纪还小,一时偏激也无可厚非,将来总会明白我们的心意。” 这是小柳氏教出来的孩子,苏文房当年也是知书达礼,总不会走偏路的。 曹嬷嬷没有再说话,屋里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与姐姐离开之后,二人说起先前苏妙真,都露出心中有数的神情。 “你要小心妙真。” 姚婉宁等走到无人之处,才提醒了妹妹一句: “我看她对世子似是有意,今日特别撺掇了母亲去北城门。”她说到这里,拧了拧眉: “她似是对世子的行踪有所了解,仿佛知道他会从哪处归来,几时在城门口等。” 一切过于巧合,令得姚婉宁心生戒备。 姚守宁听得心中发毛,知道这是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提示的原因,对‘它’的存在更加戒备。 哪怕明知苏妙真确实对陆执有意,今日陆执发疯也是‘它’搞鬼,却因为顾忌,而不敢说给姐姐听。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去拉姚婉宁的手: “姐姐你也要小心,她,她,危险得很。” 姚婉宁闻言怔了怔,不知妹妹为什么会说出苏妙真‘危险’的话,但见姚守宁神色认真,再想到她身上血脉有异,恐怕能‘看’到一般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我心里清楚,会防备的。”她说完,又笑: “再说了,我现在这样的情况,能活到几时也不知道,又怕她做什么呢?” 姚守宁不愿意听她说这样的话,拉着她的手晃了两下: “姐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来吓我。” “好好好。”姚婉宁看她焦急,也不再逗她,含笑温声应了她好几句。 “对了,‘河神’的身份,可能有些端倪。” 她今日陪陆执出门,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河神’的身份已经打听出了一些眉目。 事关姚婉宁性命,她说给姚婉宁听: “当日世子驱赶‘河神’的时候,使用了皇室秘法,这秘法乃是神仙入梦而授,对妖邪有克制,但当日这秘法在‘河神’身上失效了。” 她这话听得姚婉宁来了兴致: “当日望角茶楼里面,那落叶先生讲的故事之中,太祖梦中得仙人所授斩妖秘术,竟然是真的?” 与姚守宁听到这话时的反应一样,姚婉宁也想到了当日听的说书故事。 若是事不关己,姚守宁恐怕也会十分感兴趣的与她说上几句。 但这件事情牵涉到姚婉宁的性命,这会儿她还对传言十分好奇,不免令她有些焦急: “姐姐!”她跺了两下脚,道: “这个事情的重点,在这驱邪斩妖的秘法,在‘河神’身上失效了,世子回去问过长公主,殿下猜测这可能是因为‘河神’身份来历可疑——” 她说出朱姮蕊的猜测: “他们怀疑,这‘河神’可能生前是皇室中人,曾觉醒过皇室秘术。” 姚婉宁低垂下头,渐渐失去笑意。 “你放心,只要查出‘他’的身份,这烙印总有办法解去的,我一定会保住姐姐。” 姚守宁拉着她的手,急切的保证。 她说得有些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等着姚婉宁回应。 心中的不安、忐忑似是被妹妹热情洋溢的眼神治愈,姚婉宁也仿佛受到了她的乐观感染,用力的点头应了一声: “我相信守宁。” 她不欲多提此事,转而又问起陆执: “我看世子的病不轻……” 今日姚守宁出门本来是陪同陆执剿灭蛇妖,拔除他体内妖蛊的,姚婉宁问: “莫非事情不顺?” 否则为何在回府的路上,陆执就会突然发疯呢? 说起陆执,姚守宁便难免心虚。 “顺倒是顺,但在此之前,我看那佘氏一族的妖邪有漏网之鱼,世子这蛊,恐怕没那么容易拔除的。” “也就是说,他之后可能会不定时发疯了?”姚婉宁想起今日的情景,忍了又忍,露出笑意问了一句。 “有可能……”姚守宁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心中既是同情世子,遇上了苏妙真,又害怕他找自己算账,到时折磨自己。 “他之前发疯时,也是这样的架势?”姚婉宁再问了一句,姚守宁就弱弱的道: “差不多……” “真可惜。”姚婉宁叹了一句。 “可惜什么?” 姚守宁不明就里,傻傻的问了她一声,就见姚婉宁眼含笑意,说道: “可惜没有亲眼目睹。” 好好一位天之骄子,没料到如今被妖邪弄得疯疯癫癫的。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虚了(求月票) 姚守宁想到陆执发疯,就愁眉不展。 但她这副模样落入姚婉宁眼中,却只以为妹妹喜欢世子,所之以替他担忧而已,因此拍了拍她的手臂: “别担忧,只要拔除妖蛊,世子总会清醒的。”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重重一抖。 时到如今,她怕的就是世子清醒,可惜却不好跟姐姐说个分明。 姚婉宁本欲提醒她苏妙真当时唤了陆执的名字,但看她心事重重,又转念想起苏妙真当时声音如此之大,姚守宁恐怕也听到了。 更何况她突然想起一个事,苏妙真喊音刚落之后,姚守宁随即也似是喊了一声。 现在一回想,她喊的似是:‘黄飞虎,扑他,扑他。’ 而陆执抱着那条狗时,唤的就是‘飞虎’…… 两个念头一涌上姚婉宁心中,她隐约像是摸到了姚守宁此时心虚的原因,甚至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心里:说不定世子今日发疯,可能与姚守宁有关系。 这样一想,妹妹此时心虚的表情就可以理解了。 她忍俊不禁,看姚守宁满怀心事,既感好笑又有些心疼,当即不忍心再与她说这个话题,姐妹二人往院中的方向走去。 姚婉宁的院子被毁,暂时无法住人。 今年水灾频频,好的匠人也不是短时间能找到,再加上柳氏又手头拮据,因此便令姚婉宁收拾了东西暂时与姚守宁同住一段时间,等院子修好再搬回去。 姐妹两人回来的时候,冬葵与清元、白玉二人正边做清洁边闲聊,见到两位小姐回来,俱都欢喜的唤了一声。 “小姐!” 冬葵见到姚守宁的时候眼睛发亮,随即又想起她今日独自出门,没有带自己同行,不由又有些哀怨,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小姐……” 姚守宁跟在姚婉宁身侧,姐妹俩一个面带笑容,一个垂头丧气,迈入屋内。 冬葵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见姚守宁愁容满面,不由连忙机灵的擦了擦手,倒了两杯水为二位小姐送来,一面以眼神询问姚婉宁: “发生什么事了?” 早晨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很开心,这会儿回来却似是愁容满面的样子。 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她以往神采飞扬,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而这会儿眉梢都垂了下来,一双眼睛满是愁云。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觉得陆执与姚守宁真是十分好玩,一边以杯茶挡住笑意,轻声的答道: “回来的途中发生了些事。”说完,她似是知道冬葵要问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世子生了病。” 冬葵有些不解。 早晨将军府的人来接姚守宁的时候,说的是长公主邀她同行,这会儿姚婉宁又说是世子生病。 “莫非世子也去了?” 这事儿解释起来就十分麻烦了。姚家里许多人都不知道今日同行的只有世子,姚婉宁点了点头: “对。” “世子既是病了,可请了大夫?” “请倒是能请。”姚守宁听到这里,接了句话: “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病。” 据罗子文所说,徐相宜就是擅解蛊、咒的高手,当时妖蛊发作一样反应不及——这样一想,姚守宁又十分阴暗的有些庆幸:陆执发疯这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我娘不是让我最近抄《慎言》、《戒行》,并哪儿都不准我去吗?” 她回到这里,很快打起精神: “若最近有人来访,无论是谁,统统给我推掉!” 本来有气无力趴在桌上的少女说到这里,‘腾’的坐直了身,眼睛发亮: “你最近帮我多盯将军府一些,若有消息,要立即回来告诉我知道!” 她已经开始在想神都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陆执如果有好转的消息,她要即刻溜走才行。 姚婉宁面带笑意看她吩咐冬葵,而小丫头听她这样说,明显误会,以为她此举是心悦世子,所以关注她一举一动而已。 冬葵保证: “小姐放心,将军府若有风吹草动,我绝对第一时间就能打听到!” 姚守宁点了点头,像是卸下了心中大石,长长的松了口气。 …… 到了晚间的时候,姐妹俩带了丫环往柳氏屋中走。 冬日白天短,夜晚来得也快,但自从前几日陆执将‘河神’击退之后,那妖邪便再没来过。 今晚天色黑得虽快,但没有大雾封路,姐妹二人有说有笑,不多时便到柳氏院中了。 几人刚一过来,远远就见到有个身影站在院中。 那人影颇高,有些瘦,披了件厚重的黑棉斗蓬,仰头望着天空。 “大哥,你怎么在这?” 姚守宁认出了姚若筠,便有些吃惊的唤了他一声。 已经年底了,天气越来越冷,尤其入夜之后风似刮骨钢刀,柳氏屋中肯定点了碳火,姚若筠不在屋中坐着,在院中站着干嘛呢? “我在赏月。” 姚若筠听到妹妹声音,不由自主的长松了口气,吸了一下鼻子,连忙跺了跺脚。 他转过头,就见两姐妹拉着手,领了几个丫环站在离他不远处。 姚守宁心思单纯,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的仰头去看天空。 今夜虽无雾,但也没有月亮,云层极厚,挡住了星空,看上去灰蒙蒙的。 她纳闷道: “没有月亮啊。” 她是个娇憨的性格,对人并没有防备之心,但姚婉宁却若有所思,目光透过姚若筠的身影,落到了屋里。 屋中传来柳氏与苏妙真说话的声音,看样子这两姐弟应该先二人一步,到柳氏房中了。 她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大哥,你不会是在躲妙真吧?” “那怎么能叫躲?”姚若筠一下就忍不住了,连忙辩驳: “我只是不方便留在屋里罢了!”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也反应过来姚若筠应该是为了特意避开苏妙真,所以才单独留在院中罢了。 她想到了表姐第一次见大哥时的情景,苏妙真身上的‘意识’曾评价姚若筠:贪花好色,下流无耻,实属反复无常的小人。 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细想,却又觉得这评价处处都是漏洞。 大哥即将二十,与温献容订下亲事之后,十分洁身自好。 纵然与学子出伴同游,也不狎妓、不拈花惹草,对旁家女子敬而远之,纵然是同窗好友的姐妹,相处也是极有分寸。 苏妙真见他那日,二人第一次见面,为何表姐会以那样的眼神看他? 就算是受那‘意识’影响,对他心怀戒备,也不至于心生怨恨啊? 而且自己之后一番试探,令大哥警惕,自此之后,姚守宁也回过神来,发现姚若筠已经处处避嫌,表姐应该察觉到,大哥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人了,为什么不怀疑她身上的那道‘意识’是在骗她? 她总觉得其中有迷团,只是此时她烦恼的事情太多,苏妙真的这些秘密她暂时顾不上。 等到姚婉宁的‘烙印’解决之后,她得好好思索要如何查出苏妙真的秘密,把她身上的‘意识’来历搞清楚——到时说不定可以将世子一并拉上。 毕竟这‘意识’对世子两次下手,陆执应该也十分恨‘它’,想要找出‘它’的来路。 想到此处,姚守宁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些同情的对姚若筠道: “大哥,我们一起进屋吧。” 他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对了,今日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发疯了,你们知道吗?” 他话音一落,就见姚守宁身体用力的抖了抖。 冬葵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听到这话,顿时有些站不住了: “什么?世子疯了?” 她今日从姚婉宁口中听到的消息是:世子病了,且病情有些棘手。 而这话听进她心里,则自动变成:世子病了,将军府的人十分紧张,所以回程的途中出现了骚动。 却没料到这个‘病’,竟然是因为世子发疯了。 今日出门因有曹嬷嬷、逢春陪同,再加上姚婉宁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清元、白玉二人也没有去,而是留在家中收拾东西。 毕竟姚婉宁才搬家,许多东西是要收拾整理的。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两人一脸震惊,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 “对,听说还打伤了不少的人——”姚若筠顿了顿,补充道: “还抱了一条狗,说要成亲拜堂。” ‘噗!’ 姚婉宁本来并没有出声,听闻这话终于没能忍住,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由笑出了声音。 她这一笑,姚守宁更加心虚,不由忐忑发问: “大哥,这事儿都有哪些人知道?” 这话一问完,姚若筠便怪异的看了她好半晌: “这事儿都传扬开了,恐怕神都城中就没有谁不知道。” “???”冬葵在一旁急得跳脚,世子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完了——” 姚守宁喃喃自语,双手抱住了脑袋: “这下完了。”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陆执才在城门口处发了一趟疯,这疯名还不到半日功夫,便如长了翅膀,满神都传扬。 “什么完了?”姚若筠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而姚婉宁则是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姚若筠这话,反倒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走: “大哥,后来呢?事情如何解决了?” 她这一追问,很快将姚若筠注意力引走,他不再好奇姚守宁的话,转而道: “后来将军府的人到来,陆将军与长公主亲自出手将世子镇压带走,人群逐渐就散开了。” 近来家里人仿佛都有秘密,就唯独将他蒙在鼓中。 此时说出世子发疯这件事,姚若筠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等说完之后,还十分讲究的牵了牵自己的圆领,故作不经意的道: “你们没听说这件事吗?” 冬葵老实的摇了摇头: “我是不知道,但小姐肯定知道!” 难怪姚守宁回来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猜测是因为此事太过丢脸,所以姚守宁想帮陆执保守秘密的缘故。 “你们知道?”姚若筠牵衣领的动作一顿,问了一句。 姚婉宁就抿了抿嘴角,点了点头: “早晨的时候,爹带着守宁一起外出,恰好回程时与世子遇上了,正好那会儿就看到他病发作。”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有种不好的预感,又问她: “你也知道了?” 姚婉宁露出无辜之色,应了一声: “对,因为早晨时表妹说想出门转转,我跟娘便陪她同去,哪知就目睹了那一幕。” “也就是说,家里人都知道了,又是我一个人不知道。” 姚若筠早晨请安时确实听柳氏说要出门,但没料到竟如此巧合,正好碰上世子发疯。 原本以为这事儿自己最先知道,还没来得及炫耀,结果家里人全都亲眼目睹。 “大哥,你别丧气。” 还是姚守宁看他低垂下头,似是有些失落,不由出言安慰他: “后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 比如陆执打伤了人,以及喊着要跟黄飞虎成亲,这种场景光是想一想,她都开始替陆执感到绝望了。 “唉——” 姚若筠叹了口气,几兄妹说话间进了柳氏屋子,冬葵几人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心,全都溜去找逢春打探消息去了。 陆执发疯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席卷了整个神都。 姚守宁既想探听到他已经恢复的消息,但又害怕听到他已经恢复的消息——深怕他一恢复理智,就要上门找自己报复。 根据冬葵打探来的情报,据说许多神都适龄人家的女儿都往定国神武将军府送了礼物。 很多人明里暗里打探世子的病情,就连神启帝都被惊动,说是要请陈太微替世子开坛做法,令他恢复。 …… 外头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一切好像都与姚守宁无关了。 她近来是真的不敢再往外走了,而是老实留在家中,借口柳氏罚她抄写《戒言》《慎行》,婉拒了好几次温献容的邀约。 自此之后,神都好像一下就平静下来了。 姚家里,仿佛一切都上了正轨,除了刘大、张樵之死的官司还未了结之外,好似恢复了平和。 ………………………… 先跟大家道个歉,五月可能会进入单更时期,调整我自己的状态。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见河神 而‘河神’自从当夜被陆执驱赶走后,一连过了八九天的时间,再也没有现身过。 但姚守宁知道,‘他’没有出现,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解除。 在她梦中,世子身怀金芒,恐怕是有大气运的人,所以‘河神’应该是受他重创,暂时无法外出。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家在寻找机遇的同时,‘河神’也在养伤之中。 她必须要在‘河神’恢复之前,找出白陵江‘河神’线索,把姐姐的烙印解除。 而姚家里,不知是不是当日‘陆执的一见钟情’奖励失败的缘故,苏妙真也因此消沉了很长时间,最近老老实实留在姚家,再也没有听到她身上那道‘意识’出现异动。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中,离姚守宁的生日不远了。 趁着一家人晚膳的时候,柳氏闲聊了数句之后,特地提起了小女儿的生日。 姚翝父子、苏庆春三人因为人少,单独坐了旁边的小桌,而柳氏母女及苏妙真几人则围着大桌而坐,柳氏提起此事时,透露出想要替她好好治办的意图。 “你之前不是说不准备请客吗?” 姚翝转头看了柳氏一眼,她点了点头: “先前温太太也问过我,那会儿家里事情多,确实是不准备办的。” 当时家中三人身缠官司,几时能了结官司尚且不知,更何况上下打点也要钱,柳氏入不敷出,实在没有心力替小女儿置办生日宴,所以才在温太太主动要提出帮忙时,柳氏婉言谢绝了。 “但如今情况已经缓和了过来,妙真、庆春的官司虽未结,但有了楚大公子发话,刑狱的人心中也有数。” 没了外忧,柳氏也想要借此机会办个酒席,使家中热闹一下。 “也不需要办得多大,就请三五个好友过来坐一坐,吃些酒水瓜果。” 说完,她将目光落到了苏妙真与苏庆春的身上: “借此机会,也正好将妙真与庆春二人介绍给左邻右舍。” 两人投亲而来,小柳氏临终之前恐怕也为了这一双子女的将来担忧。 苏妙真已经十八了,此时相看已经不算早了,柳氏也想趁此时机介绍这一对外甥,好让别人看看苏妙真人品、样貌,以便将来她择偶。 听闻柳氏这话,苏庆春心中也有数,既是有些不安,又是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却并没有出言反对,显然是顺从柳氏安排的。 唯独苏妙真在听到柳氏这番话后,心中十分不舒服。 她已经心有所属,在她看来,除了陆执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入得她的眼了。 姚翝未卸职前,只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这样的人往来的家世能有什么好的? 就连柳氏替自己的嫡长子找的岳父,也不过是个七品的芝麻官罢了。 此时她替自己相看的人,又有谁能比得上陆执呢? 她总觉得柳氏是有意想要破坏自己与陆执,想使自己的女儿攀上陆执这条高枝罢了。 心中不快之下,苏妙真深恐被人看出,连忙也装出害羞的模样,低下了头。 “说得也有道理。”姚翝也明白柳氏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应声后,这事儿便相当于已经定下了。 柳氏看了看苏妙真,又看了看苏庆春,似是已经想到为二人相看适合的人选的情景,不由面露满意之色。 “我明日就去温家,向温太太借些人手。” 她说完,又看了一眼似是还在怔忡的小女儿,大发慈悲一般的道: “守宁陪我一起去。” 若是以往,这样的机会恐怕要姚守宁撒娇央求柳氏才肯的。 但她想到自姚守宁随陆执出过一趟门后,仿佛转了性般,在家里一呆就是半个月左右,一趟都没有外出过。 据冬葵所说,她天天在家抄写《戒言》、《慎行》,仿佛真心悔过。 太过乖巧,反倒令得柳氏有些心疼,想到她以前过于活泼,在家一刻也呆不住,总想外出,便越发有些内疚,因此主动提出要带女儿外出。 “我——” 明明事情与姚守宁有关,但偏偏她像是个局外人般,三言两语间便被柳氏安排妥当了。 听到柳氏的话,她正欲出声,眼角余光却看到姚婉宁偷偷掩唇打了个呵欠,似是有些困了。 不知为何,姚守宁眼皮一跳,一股久违的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 近来过得太顺,她又一心躲着陆执,竟有些放松警惕。 与姚婉宁相关的预感,便唯有‘河神’了。 这个念头一起,眼前所有的人与物都消失了,柳氏说话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红。 先前还正分别坐在大小桌子上的柳氏、姚翝,此时正坐在一间收拾得喜气洋洋的喜堂之中。 四处贴满了‘喜’字,夫妻二人并坐于上首。 一对新人并肩而立,戴着凤冠的身影虽有珠盖挡面,但她依旧觉得那是自己的姐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不不不——” 姚守宁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当日姚翝所说,曾做过的关于姚婉宁拜堂成亲的梦。 ‘河神’的能力非同凡响,‘他’似是擅于引人入梦,并在梦中成婚,使人防不胜防。 绝对不能让这桩婚事完成! 心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姚守宁便下意识的冲向二人,想将这场婚事破坏了。 可她一冲出去,身影从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穿过。 在场的人目光落在新人身上,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这样一个意外的闯入者。 她转头回望,却见到姚婉宁头戴凤冠,冠前垂下红色珊瑚珠帘,将她半张脸挡住,仅露出鼻子之下的部分,那嘴角艳红,微微勾起,仿佛十分欢喜快活。 而另一边,与她想像中的‘河神’则是截然不同。 她印象里的‘河神’,身高近达八尺,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石岩般的铠甲,脸笼罩在黑雾之中,看不大清楚。 唯独印象中最深刻的,便是‘河神’那一双黑得仿佛无底深渊一样的眼睛,在与她对视时,则转化为波浪般的银色,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此时映入她眼帘的,并不是受铁甲包裹的‘河神’。 ‘他’身穿喜服,脸上的黑气散逸开来,露出一张粗犷的男人面孔。 从面容看来,此人长相并不出色,一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仿佛刀削斧刻。 ——不知为何,她依稀觉得这眉眼似是十分眼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似是感应到了姚守宁转头去看的目光,那人转过了头来,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重重威压仿若崇山峻岭,直压而下,震得姚守宁浑身一抖。 还未再次定睛去看,却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浓眉大眼的男人,分明仍是身披黑色岩甲,脸罩黑雾的‘河神’,牵了姚婉宁的手。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现原形 “夫妻对拜!” 那尖叫的喊话声响起,这一对梦中的‘夫妻’,诡异的弯腰对拜。 “不不不!” 姚守宁回过神来,大声的喊。 可惜她像是被阻隔于这个世界之外,喊音一落的刹那,耳畔听到有男人声音在道: “你我是拜过天地,拜过父母的夫妇。我朱——” 他还在说话,但名字还未说出口,姚守宁就隐隐约约听到柳氏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钻入她的耳中,将男人低沉的嗓音压盖过: “守宁,守宁?” 她来不及回复柳氏的喊话,聚精会神想去听那‘河神’说了什么,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伸手过来拍了她一下: “守宁表妹!” 姚守宁的记忆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夜暴风骤雨之时,柳氏外出取药的时候。 她夜睡之中也恰好梦到有人办喜事,正发呆之际,有‘人’伸手拍她肩膀,她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本能的转头往自己的肩侧看去—— 果然见肩头之上,一只毛色泛红的爪子正搭在她身上。 那爪子极粗,似是人的手般,数根长长的尖甲探了出来,轻轻的勾握住她的衣服。 姚守宁的身体瞬间僵住,目光顺着那只红色的巨爪望去,便见一只红毛大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右手侧,正咧嘴望着自己冷笑呢。 那满嘴尖牙利齿,在满室红光之下折射着森然的光,仿佛染了一层血似的,眼睛碧幽幽的,半眯半睁着,仿佛有不怀之意隐藏在那双阴测测的狐狸眼中。 “守宁表妹——” 狐狸张了张嘴,喉间吐出尖细的人声。 在它的身后,有大股大股的黑气冲天而起,像是浸泡在海中的藻团,用力摇拽着,几乎将屋内的光全部挡住。 姚守宁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黑气,分明是九条摆动的长尾,上面附着了妖气,每晃一下,便与屋内的红光紧密结合。 它的脸越靠越近,嘴中腥气吞吐,尖利的牙齿几乎要碰到姚守宁的脸,身后高扬的长尾像是一只奇大无比的巨爪,似是轻易就能将她抓住。 一只巨大的狐狸突然出现也就罢了,还口吐人声,离姚守宁还如此之近,这惊悚至极的一幕几乎将姚守宁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不要碰我!” 她用力一掌往那搁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拍了过去,‘啪’的脆响声中,狐狸阴森森的笑声顿时就戛然而止。 所有的幻像消失,唯独那狐狸阴鸷的笑声还在她耳边回荡,仿佛魔音贯耳。 姚守宁急站起身,身下的凳子被修长的小腿顶开一些,发出‘哐’的刺耳挪移声。 这声响一起,顿时将姚守宁的意识拉回现实之中。 巨大的红狐笑声消失,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苏妙真探出的手还维持着被她拍开的姿势,一只手托着手背,怔愣愣的望着她,眼中看不出喜怒。 柳氏坐在上首处,连原本表现得有些困倦的姚婉宁也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望着眼前的一幕。 “守宁表妹——” 苏妙真的手背被拍得通红,此时心中格外恼怒。 她不知道姚守宁这是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发着呆也就算了,还突然伸手打了她一下。 明明动了手的人是她,此时却表现得像是受到惊吓似的。 苏妙真捧着手,眼圈一红: “我不是有意要碰你的,我只是听到姨母在唤你,所以才提醒你一声罢了。” 她半点儿没提姚守宁打人一事,却一直搓着手背,使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到了她手背上头。 “守宁!” 柳氏之前就见小女儿神不守舍,此时打了人后还反倒一脸惊慌,不由皱了皱眉头: “妙真好意提醒你,你不听也就算了,为什么打人呢?” “娘——” 姚守宁惊魂未定,目光落在苏妙真身上,只见她双眼含泪,灯光下,那一双妙目圆溜溜,碧莹莹的,竟与先前那一张火红的狐狸脸相重合。 她嘴唇一张一合间,隐隐露出尖利的牙齿,里面隐藏着猩红的舌头。 “娘。” 姚守宁被吓坏了,话还没说完,姚婉宁就强打精神开口: “守宁不是故意的,兴许是想着事情出神,所以妙真拍她的时候,将她吓到,才下意识还手。” 她这样一说,顿时将责任又抛回到苏妙真身上。 若是换了其他人,柳氏未必倒信,但这个小女儿的性格她却十分清楚。 姚守宁不是尖刻的人,此时她脸色煞白,在拍打苏妙真前,像是受到了惊吓,喊了好几声,确实有可能不是成心打人的。 想到这里,柳氏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苏妙真搓手背的动作一顿,敏锐的将柳氏的神情变化收进自己的眼中。 “柳氏对女儿十分信任,无法再挑拨。” 识海之内,‘神喻’传来提醒,也验证了她的猜测。 “主动讨好柳氏,表现识大体的一面,让她对你印象更好。任务完成,奖励‘陆执的欣赏’。” 这声音一响起来,苏妙真心中是又恨又喜。 恨的是柳氏果然偏心,明明她的女儿动手打人,此时却偏偏要自己再去讨好她; 而喜的则是就这样一件小事,‘神喻’竟会主动再次送自己一个奖励,且与陆执相关的。 想必是当日见‘陆执的一见钟情’失利,‘神喻’要再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缘故。 想到此处,苏妙真压下内心的愤恨,十分识大体的将手放了下来。 既然柳氏已经相信了女儿的说法,她再举着被拍红的手无异于自取其辱。 “表姐说得对。”苏妙真眼圈虽红,却又露出笑意: “守宁表妹可能是想着生辰之事出了神,没注意到我伸手拍她,说起来这也是我先动手。” 她嘴唇一张一合,姚守宁却想到了先前从她身上听到的声音。 那道声音尖利高亢,与先前自己看到的红毛九尾狐一模一样。 姚守宁低垂着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深怕再看到一张如盆般的大红狐狸头,冲着自己诡异的露齿微笑。 她忍了又忍,听到那‘意识’提到任务,说到的奖励涉及到了陆执,她才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 恰好就见苏妙真正善解人意的替她解围,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映入她眼中的,是表姐那张温婉而清丽的脸,肤色雪白,脸颊有些消瘦,不是什么大红狐狸脸,也没有尖利的牙齿露出。 姚守宁长长的松了口气,但想到先前所见的一幕,一颗心又落回了原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又来了 “……姨母不要怪她。” 苏妙真说完,冲着姚守宁露出和善的笑容。 她为了得到任务奖励,此时是真心实意要与姚守宁和解的。 但这个笑容落进姚守宁眼里,却无端与那狐狸脸相重合,令她十分害怕的别开了眼珠。 柳氏也松了口气。 她相信小女儿不是有心要打苏妙真,可外甥女被打了手却又是事实。 从内心深处来说,柳氏不愿责怪女儿,但又要给苏妙真一个交待,此时见苏妙真主动退让,使得一场冲突消弥于无形,令她脑海里紧绷的弦松开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苏妙真。 柳氏心中暗忖:兴许是寄人篱下的孩子都要懂事的缘故。 她打定主意,头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不使她白受这委屈。 想到此处,柳氏露出温和的神色: “妙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放心,姨母心中有数。” 她看着苏妙真乖巧的坐着,双手置于大腿上,微微低着头。 乌黑的头发盘了少女式的发髻,几丝刘海垂在她额角两侧。 苏妙真的眼皮垂了下来,两排小扇子似的长睫像是两张帘子,挡住了她一双眼睛,尖细的下巴几乎抵到了她的胸口。 ——逐渐的,这张脸与柳氏记忆之中的另一张脸相重合。 “致珠……” 柳氏喃喃喊出声,眼眶渐渐湿了。 她以为自己姐妹多年未见,有时午夜梦回想起小柳氏,都觉得有些记忆模糊,哪知此时再一看苏妙真,就觉得少年时期的回忆尽数涌入心头。 “柳氏因你而忆柳致珠,对你印象更好了。任务完成,奖励‘陆执的欣赏’。” 就在柳氏因忆起与妹妹往昔情宜而十分感动的时候,姚守宁也听到了苏妙真身上传来的声音,她获得了‘陆执的欣赏’。 这个奇怪的奖励,让她想到‘陆执的一见钟情’了。 世子真是太可怜了! 北门前发疯的事还未过去多久,又被苏妙真盯上了。 姚守宁心里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但脸上却半点儿声色都不敢露,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裙摆,极力避免自己想起先前那头巨大的九尾红狐而瑟瑟发抖。 她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不是清丽秀美的苏妙真,而是一头狰狞可怖的妖兽,可惜这些感受她无法与家人说。 柳氏还在那里说起当年与妹妹之间的情谊,说到情动处,眼眶泛红。 可惜在场的人里,姚守宁是心神不安,身体紧绷;姚婉宁困乏异常,只是强打精神罢了;苏妙真则是既鄙夷于她装模作样,又欣喜自己拿到了奖励; 而姚若筠、姚翝父子则是知道她的心结,安静听她诉说。 唯一对柳氏话真心感兴趣的,就只有苏庆春了。 他记忆中的母亲,与柳氏口中那个柔弱而天真的少女截然不同,因此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要壮着胆子问上几句,使得柳氏说得更多。 这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时辰,柳氏讲得口干舌躁之际,见到大女儿以手肘撑额,才终于惊觉时间不早了。 “大家都回去洗漱休息吧。”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便如同受刑结束,忙不迭的站起身来,长腿一迈,借着站在姚婉宁身后的动作,躲离苏妙真远了一些。 “姐姐——” 姚守宁拍了拍姚婉宁的肩头,她好像十分困顿,听到自己呼唤,极力睁开眼皮,细声细气的应了一句:“嗯?” 那眼神迷离,明显意识不大清楚。 这情况可不对头,令姚守宁想起了前些日子‘河神’出现的时候。 莫非‘河神’已经恢复,又要卷土重来了? 她想到这里,心中焦急,再次拍了拍姚婉宁的肩: “我们先回去再说。” 她说话的同时,将姚婉宁半扶半抱的带起了身,清元、白玉二人要来接手时,她深怕‘河神’会出现,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姚守宁身材高挑,而姚婉宁则是病了多年,身材瘦弱,因此她抱扶姐姐,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只是想到先前见过的红狐,姚守宁脚步踌躇,深怕自己一走,那妖怪会对家人不利。 柳氏不明就里,见她起身后未动,又连忙催促: “你姐妹快些回去,婉宁都要睡着了。”她说完,又内疚: “都怪我今日兴起,多说了两句,妙真、庆春也快回去。” 她说完,苏妙真点了点头。 今日她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奖励,至于柳氏‘回忆当年’,令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时听柳氏催自己回去,恨不得立即就走。 姚守宁不自觉的松了口气,众人俱都出了房门。 屋外夜风一吹,令得姚守宁打了个抖。 苏妙真笑着告辞,等她一走,姚守宁终于不再克制自己的恐惧,浑身直哆嗦。 冬葵还以为她是冻的,连忙上前替她紧了紧披风。 今夜月光如水,满天星辰,可想而知明天是个好天气,并没有之前‘河神’将到时,满府大雾的诡异情景了。 姚守宁压下心中见到那巨大红狐的恐惧,将心思放到了‘河神’之上,带着姐姐一路回屋。 这一路她心神紧绷,却并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清元、白玉二人去打水侍候姚婉宁梳洗,姚守宁防止着‘河神’再现,但直到姚婉宁睡下了,也并没有什么异动。 两姐妹暂住一个屋檐下,姚婉宁的床临时安置在原本收拾出来的书屋处,与姚守宁的卧室相对隔,中间仅有屏风遮挡。 她决定今夜不睡,定要好好守护姐姐。 冬葵等人不知内情,收拾妥当之后也都一一离开了,姚守宁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隔着屏风,警惕的盯着姐姐的方向,竖起耳朵,听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屋子里留了一盏小灯,另一端传来细细的呼吸声,冬葵等人也睡在外头的房间,似是也睡着了,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一切都十分宁静,仿佛先前的不详预感只是姚守宁的错觉罢了。 她心神一恍,却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轻轻的水滴声响。 ‘滴答!’ 若是其他声音便罢,此时姚守宁对水声格外敏锐不过,一听水声响,顿时睁开了双目。 屋内一片漆黑,那盏留下的小灯不知何时灭的,她竟半点儿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的睡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去温家 姚守宁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明明记得自己瞪大了眼,就是为了盯着姚婉宁那边的动静,但何时睡着的,竟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若非那一声水滴落下的响音将她惊醒,她恐怕会误了大事。 想到此处,姚守宁慌忙翻身坐起,一把将床帘掀开了。 幔外冷风吹了进来,她只着寝衣,赤足下地。 窗口处有微弱的月光透进来,使她勉强能视物。 姚守宁冲过屏风,便见到了屋后摆的床,隔着床帘,隐约能看到其中的身影。 但只看影子哪能令姚守宁放心,她收敛了脚步,走到床边,轻轻掀起床幔的一角。 姚婉宁睡得正香,呼吸匀称,对她的到来全无察觉,不像是出事了。 这一幕令得姚守宁呆了一呆,看了姐姐一眼,又悄无声息的将手一松。 床幔垂落下来,重新将姚婉宁的身影挡住。 “怎么可能?”她觉得有些不安,咬了咬嘴角。 姚婉宁今夜反常的困倦,分明就是‘河神’会再临的征兆,而她心神不安,也预感到这‘河神’会来。 除此之外,她不知不觉的入睡,且又被水滴声惊醒,都是十分反常的。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又将那垂落的床幔拉了起来,伸手摸入被子中,去拉姚婉宁的手。 她生来有疾,自小手足冰冷,可此时一摸,那手掌柔软温暖,相反之下,姚守宁半夜惊醒,赤足单衣下床,倒有些冷了。 之前姚守宁不觉得,此时与姐姐温暖的掌心一握,便感觉格外明显了。 她意识到这一点,来不及将手抽回,便被姚婉宁握住。 黑暗之中,姚守宁看不到姐姐在握住了她手的那一刻,脸颊浮出的红晕,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奇怪了。” 姚婉宁被子没有冰凉,证明‘河神’并没有来过。 她将手抽了回来,见姚婉宁睡得正香,又替她将被子盖好,放下床幔,思索了片刻,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姚守宁站了一阵,又从内室出来。 屋门紧闭,她伸手想将门拴取下,发出响动,将屋角睡着的冬葵惊醒了。 “是谁?” 她平日守门,睡的离大门不远,听到响动的刹那,便十分警惕的睁开了眼喊了一声。 夜半时分,这声音显得十分刺耳,接着姚守宁听到了‘悉索’的声音,显然是她掀了被子要起身。 “是我。”她轻声应答了一句,冬葵起身的动作一顿,咕喃着: “是小姐呀。” “我睡不着,起来走一走,你别管我。” 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冬葵听到是她,警惕心一降,睡意上涌,便含糊不清应了一句,重新倒回床中。 有了这一段小插曲,姚守宁越发觉得怪异了。 ‘河神’前两回来时,全府都像是被施了睡眠咒,闹出那般大的动静,没有一个清醒的。 而此时自己弄出轻微的响动,冬葵随即便醒了过来,可见是没有中邪术咒语的。 府中人正常,姚婉宁也似是未出事—— 她将门拴取下,‘吱嘎’声中将门拉开,屋外似是银光互裹,星月之光照落下来,将庭院内照得清清楚楚。 没有大雾,没有邪气密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姚守宁满头雾水,往院中走了一圈,仍未发现有什么异动。 她最终回屋,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夜的事件给姚守宁敲了一个警钟,‘河神’的事情还未彻底解决,之前的平和,不过是陆执将‘他’暂时击退罢了。 要想真正得到平静,解脱姚婉宁的危机,那么便还是得从陆执下手。 世子啊…… 她想到北城事件,心中不由有些发虚:也不知道世子恢复清醒没有。 若是没有恢复,她寻他也无用;要是恢复了,自己呼唤黄飞虎的声音肯定被他听到了,以他聪明,迟早会怀疑自己,并应该沉不住气,来追问自己缘由。 而从他发疯以来,姚守宁因为害怕他秋后算账,除了暗地里打探消息之外,根本不敢露面出头,此时要再找世子帮忙,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胡思乱想之间,窗外渐渐亮起来了。 天色一亮,屋子里的人接连清醒,就连屋内的姚婉宁都翻了个身,似是要醒过来了。 姐姐一苏醒,就意味着她并没有事,昨晚只是虚惊一场。 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一晚没睡,反倒困意上涌。 算了算了!她打了个呵欠,身体缩成一团躲进被窝之中,姚婉宁没有事,找世子的事——等她睡醒之后再说。 她昨夜提心吊胆不敢睡,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时分才醒。 兴许是因为昨夜惊醒了冬葵,大家都知道她昨晚睡不着,中途没有人来唤过她,醒来之后就听冬葵说: “太太向温家递了拜贴,说要带小姐晌午后去温家拜访。” 她昨晚熬了夜,冬葵还怕她不醒,没料到晌午之前她自己就醒了。 因为日夜颠倒的缘故,姚守宁的精神有些不佳,听了冬葵的话,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 昨夜柳氏提到要去温家拜访,借温家的人手替她准备生日宴,可没想到柳氏昨日提起这事儿,今日就要行动,倒是十分迅速。 她起身梳洗换了衣服,又吃了些东西,刚收拾妥当,逢春就过来寻她了。 显然柳氏那边有些等不及,催着她赶紧出门了。 原本柳氏是想着难得出门一趟,准备将大女儿、苏妙真一并带上的。 但不知为何,姚婉宁拒绝了,说是要留在家中,而苏妙真因为前世的事,对温献容十分怨恨,连带着对温家也没了好感,自然不愿意随同。 今日出门的,便只有母女二人。 温家离得并不远,家里准备了两顶软轿,过去最多两刻钟。 柳氏临出门前看到女儿苍白的脸色,心中有些疑惑。 冬葵说她夜里睡不着,半夜出来行走…… 这个小女儿心中从不装事,可这两个月以来,好像频频做梦,有好几次柳氏见她都是眼睑下方浮出黑影,像是许久没有睡好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温景随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母女两人上轿之前,柳氏有些疑惑的看了女儿一眼。 姚守宁顿了顿,摇了摇头,打了个呵欠: “没事。” 若是之前,她说这样的话,可能柳氏还烦恼于家中发生的种种麻烦,意识不到母女之间出了问题。 可现在随着家里的麻烦事逐渐迎刃而解,姚家又暂时得到了朱姮蕊夫妇作为靠山;苏妙真姐弟的事情又有楚少廉出面,柳氏这些日子的烦恼尽去,她的心思就放到了小女儿身上来。 也正因为如此,姚守宁话音一落的刹那,她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发现姚守宁的改变。 这个以往喜欢向她撒娇,有话直说的小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仿佛学会了隐瞒。 “你……” 柳氏若有所思,正要说话之时,就听到曹嬷嬷提醒道: “太太,轿子抬过来了。” 柳氏到嘴边的话一顿,果然就见到有两顶小轿被抬了出来。 另一边姚守宁原本是等着柳氏说话,但没想到被曹嬷嬷打断,只见柳氏的表情似是有些茫然,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 “回家再说吧。” 说完,提了裙摆上轿。 她一上轿,姚守宁也跟着往轿内一坐,闭上了眼睛。 轿子一起身,曹嬷嬷就压低了声音问道: “太太有心事?” 柳氏性格强势,心中藏不住话,无论喜怒哀乐,总会很直接的表现出来。 可她先前的神情,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一般,好似有话要跟二小姐说,却又不知如何说出来。 “嬷嬷。” 柳氏唤了一声,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觉得守宁变了。” 她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可隐约感觉,这个一向粘她,对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小女儿好像与她无形之中疏远了。 仿佛有许多话,她不愿再跟自己说,有些事往心里藏。 柳氏一想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虽说生育了三个孩子,可是这三个孩子中,唯有姚守宁以往是与她最亲近,最会撒娇,也最不怎么费心思的。 只要她说的话,姚守宁就会听,就是遭了斥责,很多时候她就忘了。 柳氏的记忆回到了两个月之前——她带着一双女儿去望角茶楼,姚守宁在马车上昏倒又苏醒过来的时候。 那是母女俩最后一次真正的亲近,姚守宁一醒来,便邀她上床,躺在她怀中,听她讲起了当年的回忆。 自那次之后,柳氏竟再想不起母女二人有再亲近之时,记忆里只剩下了争执、吵闹。 一切的改变,好像是从苏妙真来了之后。 想到这里,柳氏不由揉了揉眉头。 弄清楚问题的关键之后,她感觉十分的头痛,也觉得有些想不通。 在此之前,姚守宁明明是十分期盼苏妙真到来的,当日从望角茶楼回去的马车上,她问的问题也表明了她对苏家姐弟的好奇及欢迎,可为什么后来真的这两姐弟一到,她又变得排斥了? 柳氏有许多疑惑想不通,但除了这些疑问之外,她心中还有些惶恐。 她习惯了关注儿子,习惯了宠爱长女,也习惯了姚守宁的撒娇,当有一天发现这个小女儿无形中与自己疏远的时候,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曹嬷嬷的话从轿外传了进来,安慰着她: “女孩长大,哪有不变的……” “……” 守宁会变吗? 这个念头在柳氏脑海里来回涌动。她发现自己有些不敢去细想这个问题了。 若在此之前,曹嬷嬷说这些,她是不以为然的,她总觉得自己生的女儿,她自己清楚。 小女儿最是顺从贴心,无论她如何指责,姚守宁总是不记仇的。 于是柳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近些日子以来许多的回忆,都是些不大愉快的,有母女俩为了苏妙真而争执,也有姚守宁提到怪异之事的时候,还有前往将军府那一次,回程的路上,当着苏妙真的面,她将姚守宁骂哭…… 柳氏再一想到女儿如今的乖巧,顿生忐忑。 “我……” 良久之后,柳氏还想要再说话,可在她沉默的时候,已经到温家了。 “孙嬷嬷在等着。” 轿外,曹嬷嬷传来提醒的声音,柳氏迅速将满腔的不安压进了心头。 孙嬷嬷是温太太身边最受信任的婆子,她的年岁比曹嬷嬷小些,约有四十来岁,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圆髻,脸颊两侧有深深的法令纹,使她看上去十分的严肃。 她穿了一件浅色的袄子,下身配深蓝色长裙,因早前收到了柳氏要来拜访的消息,所以提前在门口等候。 等柳氏下了软轿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先前的忧愁,而是露出与往常一样自信而独有的强势笑容。 “姚太太。”孙嬷嬷迎了上来,又见到从轿中下来的姚守宁,勾了勾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二小姐也来了。”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姚守宁几眼,目光十分的严苛,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柳氏见此情景,笑容一滞,不由轻‘咳’了一声。 孙嬷嬷回过神,收敛了脸上的神色。 她与温太太时常面带笑容的模样不一样,从她的神情、目光看,她为人一板一眼,似是规矩十分重。 “听说前些日子,二小姐随将军府的世子出门了?还在北城门出了些事?” 孙嬷嬷被柳氏的咳嗽声打断了审视,却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看着姚守宁,问了一句。 这话听进柳氏耳中,便觉得十分别扭。 虽说温、姚两家有默契,要使双方亲上加亲,可自己对温献容向来豁达大方,从未有过为难的时候。 而自己的小女儿与温家八字还没一撇,温太太就已经明里暗里试探过两回了。 姚守宁与陆执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虽说北城事件闹得确实挺大,但也事出有因。 柳氏心中越想越是恼火,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了,淡淡的就道: “长公主喜欢她,出城狩猎,邀了她同行。” 这件事情府中人都知道,瞒也瞒不过,柳氏也没想瞒着: “她爹觉得不放心,便随她同去了。” 她这话音一落,孙嬷嬷点了点头。 柳氏显然听出了她话中要问的意思,并代女儿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姚翝同行,显然情况并非温家所担忧。 柳氏的话虽说令孙嬷嬷满意了,但她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她并不觉得孙嬷嬷有如此大胆,自作主张来询问此事,八成是温太太提前示意过,想借着奴仆的口,探探口风。 虽说她也觉得女儿与世子同行有些不大妥当,可自己的女儿,自己教训也就算了,如今这桩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温太太的手伸得太长了。 姚守宁隐约察觉到母亲的心情有些不快,但她听到孙嬷嬷提起世子,心思就已经飘远了。 看样子事情不能再拖了。 昨夜虽说最终验证只是虚惊一场,可她总感觉‘河神’已经卷土重来,带走自己的姐姐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她不能再因畏惧而躲避,是时候找个机会去找世子见上一面了。 几人不再说话,进了温家内院之中。 与姚家相较,温家的房子占地面积要小了许多。 温庆哲只是七品的舍人,薪俸并不多,且他为人古板正直,不屑于贪墨,也不愿与官场其他人同流合污,因此并没有额外的收入。 至于温太太,虽说外表温和好亲近,实则内里也是颇有些清高的,看不起经营买卖,心思也不像柳氏那样活络。 正因为如此,温家的日子远没有姚家好过,从下人穿的衣裳便看出来了。 温太太昨日就收到了柳氏派人递来的拜贴,早早就已经将屋子收拾出来了。 柳氏母女进门的消息,早前就有脚快的下人回报,她与温献容正站在门口等候。 而两女的旁边,还站了一道瘦高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左右,生得俊眉星目,肤色雪白,神情间有些冷漠。 他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儒袄,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因还未真正束发,他的头发只是半挽,冷淡之中透出沉稳的感觉。 “景随?”柳氏一见此人,不由低呼出声: “他竟然也在家中。” 温景随与姚若筠一样,都在筑山书院入读。 但两者不同的是,温景随读书的天份更高,更受看重。 当年顾相的一句夸赞,使得这个年轻人一入筑山书院,便受了顾家极大的爱护。 明年秋闱,曾有人戏言,若他下场,必能高中榜首。 正因为如此,温太太将这个儿子视若眼珠,温家事事以他为主。 他也不负温太太所托,除了天份之外,读书也十分刻苦,大部分的时候都住在筑山书院,回家中的时间并不多。 温景随当年受顾相称赞而名扬神都,除了他惊人的天赋之外,同样与之出名的,则是他出色的长相。 与陆执精致到非凡的样貌相比,温景随的五官并不是那么完美,可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其独特的韵味。 柳氏当初就是看中了温景随的潜力,才有了想替她定下这门亲事的心。 ……………………………………………………………… 不好意思啊宝子们,最近太堕落了,小说都不想修改,今天多更一千字补偿~~~ 先上传,等下修改后再重新上传一次,但大体剧情是不变的,最多精修一下而已哈~~~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还在这 算算时间,柳氏已经有将近小半年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女婿,此时一见温景随,连先前孙嬷嬷冒犯的问话给柳氏带来的不快都瞬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望着温景随,以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看他,越看越是满意。 “有些日子没见,景随好像长得高了些。” 孙嬷嬷那张看上去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神色,她与柳氏一样,都遗忘了双方先前因询问而带来的不快,一张脸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般: “大少爷是长高了些,太太说去年冬天裁制的衣裳,今年就短了一截。” 她说完,又看了姚守宁一眼,这姑娘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露出娇羞的神情。 ——这在孙嬷嬷看来,是她性格变得稳重而懂事,无疑是令她心中满意的。 孙嬷嬷收回视线,又道: “这段时间以来,大少爷一直在筑山书院苦读,凑巧昨日回了家一趟,太太知道您今日要来,特地留他在家多住一日。” 柳氏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冲淡了她的强势,使得孙嬷嬷紧绷的心弦一松。 显然温太太今日有意令她试探姚守宁,最终又以温景随来化解柳氏不满的举动,是摸准了这位未来亲家太太的脾气。 众人大步上前,温献容的目光落到姚守宁身上,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但在温太太面前,她可不敢造次,而是老老实实的上前先向柳氏行了礼后,得到了母亲示意允许,这才拉住了姚守宁的手,笑着喊了一句: “守宁!” 姚守宁也先规规矩矩向温太太行礼问安之后,温景随也紧接着面见柳氏。 在与柳氏问安时,他难得收敛了几分身上的冷淡之气,变得十分规矩和正式。 柳氏越看越是满意,还没说话,就听温太太道: “守宁好像近来安静了些。” 她说话的同时,目光落到了孙嬷嬷身上,孙嬷嬷微不可察的点头,挤出笑意。 这是主仆二人之间的默契,显然孙嬷嬷在来的路上已经试探过了,柳氏的回答应该是让她满意的。 孙嬷嬷为人严格,对女子教养十分重视,是温太太不可或缺的帮手,柳氏的话能让孙嬷嬷点头,显然前些日子的谣传不可尽信。 温太太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拉起了姚守宁的手,打量个不停。 “她确实最近乖了些。”柳氏含笑望着女儿,只是笑容里有些隐忧。 若是以前,听到有人这样夸奖姚守宁,她只会欢喜。 可现在发现姚守宁的改变有些不对之后,她却只觉得心中忐忑。 “前几日她爹带她出门,又碰上将军府的世子突发恶疾,可能是被吓到了,近来都留在家中抄写书,今日还是我带着才肯出门。” 因有温景随在,柳氏主动多说了两句,变相的算是安温太太的心,这使得温太太不由十分满意,笑容也多了些真诚。 两个长辈打着招呼,温景随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她看似安静,但从目光看来,好似已经走了神。 他垂下眼眸,听着母亲与姚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说了半晌之后,众人才相继进了屋内。 屋中备了茶水点心,众人落座之后,温太太才道: “你今日过来,姚家的事可都解决了?” 姚家好不容易安稳了些,姚翝与柳氏的两个晚辈都从刑狱出来,显然姚家已经找到了头绪,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轨。 这使得温太太不由松了口气。 两家是已经定了的姻亲,温献容与姚若筠的婚事就定在来年,温家可不希望姚家出事。 柳氏端起茶杯,微微点了下头: “差不多了,就等着我家老爷拿到手令,重新入职。” 她这话一说出口,温太太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圆胖的脸上露出轻快之色,一双眼睛笑得如同弯月: “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之前也十分焦急,说要想办法上疏折子,直达天听呢。” 若只是温太太说要帮忙,柳氏恐怕还不见得相信,觉得她只是嘴甜如蜜,拿好听话来哄人而已。 可她说的是温庆哲要帮忙申冤,柳氏却十分相信。 温庆哲此人古板且又严肃,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与他打交道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但他为人却很是正直,且从不说虚伪的话。 他若说帮忙姚家奔走,那必然不是一句打趣的话而已,以他身份地位,要想掺合姚家的事,呈奏直达天听,那必然是抛开了性命、前程。 想到这里,柳氏神色一顿,将手中的茶杯一放,整了整衣袖,冲着温太太躬身行礼: “实在有劳温大人费心了。” 有了温庆哲的举动,使得柳氏因先前孙嬷嬷试探而对温太太生出的恶感,此时消除得一干二净。 温太太心中满意,也十分为丈夫的举动自豪,嘴里却客气道: “哪用行如此大礼,你我将来都是亲戚,本就应该互帮互助才对。” 话虽是这样说,但柳氏仍是十分郑重的将礼行完,才重新落座,两人又说起先前的话题。 柳氏将家中的事情大概与温家说了几句,提到将军府帮忙说了句情,也说到了苏文房与楚少廉之间的渊源。 末了才道: “我今日过来,倒真有一事要请温太太帮忙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姚家如今有一大堆事处理的情况下,柳氏还带着女儿过来,应该是有事相商的。 温太太也心中有数,嘴里一面答应着柳氏,一面将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她穿了深色的衣裙,无论是穿着、打扮,全然无少女的活泼与鲜嫩。 可她的长相就是最明艳的点缀,那身老气横秋的装扮压不住她的艳色。 少女的身段高挑且窈窕,那肌肤细如凝脂,双颊浮了淡淡的嫣红,胜似名贵的胭脂。 那一双大眼睛含媚带纯,仿佛两汪秋水,黑白分明,嘴唇不点而朱,垂落在身侧的长发漆黑如墨,光是往那一站,便照得满室生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温太太心里在想:莫非柳氏也是听到了近来城中的流言,想要提前先订下姚守宁与温景随之间的亲事? 她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但还没说,就听到柳氏道: “我家守宁生辰近了,家里好不容易太平了些……” 柳氏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她是过来借人的,这话一说出口,温太太也说不出心中是失落还是庆幸,但嘴上却连连应答了两声。 两个大人在商议的是正事,她目光一转,落到了儿子的身上,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接着抿了抿唇,笑道: “我们说的事可能晚辈听着也无趣,守宁最近难得过来,不如让献容陪她玩耍一会儿,景随也跟着一起去看着两位妹妹。” 柳氏想到了姚守宁对陆执的‘喜欢’,此时听温太太这样一说,不由点了点头。 温献容几乎要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连忙福了一礼之后应了一声。 随后姚守宁也跟着行了礼,拉住了温献容的手,等温景随不慌不忙的向屋中两位长辈告退之后,三人一起出了屋子。 “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出了屋门,温献容走了很远之后,才拉着姚守宁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想死我了……” 这话一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转头一看,有些吃惊: “咦?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温景随没有理她,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那眉眼间的寒意融解了些,神态变得温文,唤了一声: “守宁。” 第一百七十章 他喜欢 姚守宁还没来得及说话,温献容就道: “大哥,我跟守宁好不容易见面,有些女孩间的话要说,你……” 她想起前些日子的传闻,姚守宁与世子出行,回程途中世子发疯,这些八卦堆积在她心中,令她已经好奇了很长时间,恨不能立即从姚守宁口里得知一些消息。 这种事情哪是温景随能听的? 温景随却并没有如她意,被她一句轻描淡写的‘女孩间的悄悄话’打发,反倒忽略了妹妹的声音,问姚守宁: “听献容说,你在查探应天书局的消息?” 他一句话比温献容之前说的要更令姚守宁感兴趣,面前原本有些无精打彩的少女,在他话音一落的瞬间,一双眼睛便绽放出了光芒,那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温大哥又查出了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 姚守宁问了一句。 温景随微微颔首,认真道: “是查了些消息。” 他也不卖关子,说给面前的少女听: “之前有些消息,你也听献容说了,传闻之中,七百年前的开国太祖,就是书应的参与者之一。” “嗯嗯。”姚守宁乖乖点头,一双眼睛转也不转的望着温景随看。 她的眼神清澈,这样看人的时候,瞳孔之中映出温景随的身影,给人一种好似被她全心全意注视的感觉。 温景随露出微微的笑意,他气质偏冷,这一笑起来却如冰雪初融,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样子,显得亲近了些。 “但据说这一场书局,同时参与的,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也是应天书局的召集者。” 他的消息来源果然厉害,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话题,竟也能被他查到这样的地步。 相比之下……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家的大哥,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大哥,怎么又是温景随的对手呢? “这个人是谁,我没有查出来。” 他轻飘飘的说了这么一句,但温献容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大哥的性格她很清楚,他十分聪明,天赋惊人。 身上承载了家人的期盼,以及因顾相的夸奖而带来的许多外界的窥探,形成巨大的压力。 但他从来没有被这股压力所压垮,反倒展现出非凡的天赋,表现相当出色。 他从不做杂事,也不屑为旁的事多花费心思,可自从得知姚守宁在打听‘应天书局’之后,他竟罕见的愿意帮忙去查询消息,且真的被他查探出来了一些东西。 温献容知道,他是不做则已,一做便必是要求严格,尽量完美无缺。 可此时的温景随竟然说,这‘应天书局’的召集者他竟然查不出来。 若是他都查不出来,可见此人身份十分神秘。 温献容被他话题引导,逐渐忘了自己想要赶他离开,继而跟姚守宁说悄悄话的初衷,皱了皱眉: “应天书局的召集者,竟然不是太祖吗?” 她横插一嘴,打断了温景随与姚守宁之间的谈话,这令得温景随分出一丝目光,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有些严厉,仿佛有些奇怪这个妹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 温献容莫名其妙被他一看,正有些无语间,温景随已经别开了眼,懒得将注意力落到她身上,说道: “应天书局的召集者,据说是有传承的。” “什么意思?” 姚守宁喃喃发问。 不知为何,温景随的话像是触碰到了她神魂之中的一个隐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神识间飞快掠过,但她还来不及抓住,便又消失。 但就算如此,这些话依旧如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她总觉得这些事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一旦想起,对她的未来会带来极大的变化。 姚守宁又惊又惧,同时夹杂着一丝若隐似无的激动与兴奋,又追问了一句: “温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据传,召开‘应天书局’的,是一支十分神秘的传承,他们是此会的发起人。”温景随果然不令她失望,说出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古籍中对于这支传承的存在并没有什么记载,但我近来翻遍了不少传奇、异志,倒是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姚守宁,说道: “在这些罕有的古本之中,关于‘应天书局’的记载,共有四次。” 第一次太过古老,时间追溯至一千年之前,道门崛起。 “而第二次则是天妖一族乱世。太祖所参与的那一次‘应天书局’,则属于第三次。”此后带来的变化大家都清楚,太祖灭除天妖一族,定国大庆。 姚守宁的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第四次‘应天书局’。 果不其然,她接着听温景随道: “第四次‘应天书局’,则是发生在三十二年前。” 他连时间都查出来了。 “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的,有大儒张饶之,而据传,他带了一位姓柳氏的学生。” “……” 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少之又少,仿佛被人刻意的压制过,就是这样,温景随还能查出如此多消息,最后竟然还查到了那张饶之所带的学生姓柳,可见他确实用了心思。 温献容有些不敢置信,凭借少女对于某些情感的敏锐,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但这个大哥的眼角余光也没有看她,而是全心全意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皱眉苦思的少女。 “大哥……”温献容有些迟疑,她没料到温景随竟会喜欢姚守宁。 这两人私下交往的不多,温景随平日性情过于内敛,家里人压根儿猜不出他心中想法。 虽说温、姚两家是有亲上加亲的打算,但温献容从没见过自家大哥对此事十分上心。 原来不是不喜欢,而是将喜欢藏在了心里,还瞒过了所有人。 若非此次姚守宁有事要她帮忙,且用得上温景随,否则恐怕等到这两人之间的事逐渐明朗,温献容也觉得自己可能看不清这件事。 但大哥的喜欢隐藏得深,姚守宁的心思她却能摸到几分的。 她对自家大哥可没有男女之意,提起温景随时,并分不见少女的娇羞之色,反倒是与将军府的世子颇有渊源…… 以往温献容打趣此事,那是以为郎无情妹无意,再加上她娘亲并非好相处的人,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她都不在意。 可这会儿窥探到大哥心意之后,温献容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信你 犹豫了半晌,温献容看了看自己的大哥,又看了看姚守宁。 一个严密的守着内心的秘密,一个懵懂无知,半点儿没有察觉。 “唉……”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点破,而是沉默着,装着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现。 “姓柳?”温献容一面分心想着自己的事,一面听着温景随说的话,突然之间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 “守宁,”她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你外祖家就是姓柳吧?” 姚家是温献容未来的婆家,对于柳氏的出身,她自然是清楚的。 若是其他时候,温献容自然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但她了解自己的大哥,温景随心思缜密,从不会做无用功,他能在此时特意提到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张饶之带了一位学生参与,且提到此人姓‘柳’,那么便证明这位姓‘柳’的人,与姚守宁必有渊源。 温献容话音一落,便见姚守宁点了点头。 “对。” 事到如今,姚守宁也不瞒他们: “当年大儒带的那位学生,正是我的外祖父。” 温献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好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让我们打听?” ‘应天书局’的参与者就是她的外祖父,这是什么情况,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才对。 说完,她又转头去看温景随,果然见他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的样子。 虽说已经猜到,但温献容仍是十分好奇: “大哥,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温景随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道: “都是姓柳,且是南昭人。” 当年张饶之退出朝堂之后,定居南昭子观书院教学,“守宁的外祖就是入读子观书院,被称为南昭的大儒,在当地十分有名望。”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同时姚家的姻亲,那位姓苏的长辈,当年也是子观书院的学生,因此才得以借凭这一层关系,与柳老先生相识,最终与柳家的小女儿相恋成婚,为此还曾跟楚家那位同样入读了子观书院的大少爷决别。” “楚家那位大少爷?” 温献容吃了一惊,没料到竟会从这些陈年往事中,听到这样一桩消息。 “是楚少廉?” 大庆楚家,全国无人不知的存在。 传闻之中,楚孝通的名字,足以令一些小儿止哭,可见楚家威名。 寻常官员提起‘楚家’,都会胆颤心惊,但温景随却并不见惧意,仿佛提起的只是无关紧的旁人,点了点头: “这位楚大公子,当年也曾入读子观书院,与苏先生曾是八拜之交。” 温景随说完,就见自家妹妹一副见鬼的表情看他。 “怎么?”他不明就里,问了一声。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温献容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家的大哥。 他是温家的骄傲,逢年过节之时,总会受到双方亲朋好友的恭维、讨好,而他对这些亲戚总是神色淡淡,温献容有时甚至偷偷怀疑过他可能根本不记得这些说话的七大姑、八大姨——可他此时却能将柳家的亲戚如数家珍。 不止是柳氏这一房,就连苏家那一脉他都打探清楚了。 “为什么不知道?”温景随的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露出一丝小小的吃惊,仿佛十分意外妹妹竟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你与姚大公子已经定亲,姚家与我们也算姻亲,这些亲戚关系难道你都没有用心去记?” “我……”温献容平日自认在温太太的带领下对人情交际、亲戚关系的学习也是十分努力的,姚家的亲戚她当然知道,例如那两位才投奔了姚家的苏家姐弟她也是知道的。 可谁家记住亲戚关系,还要记住未来婆婆那将近二十年不见的妹夫当年入读哪里,与哪些人往来过的?虽然苏文房曾经与刑狱楚家的大少爷有往来,且关系亲近到足以结拜为兄弟本身就是一件十分令她震撼的大事。 两兄妹一聊天,温献容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又生出来了,她话没说完,就见温景随已经别开了脸,仿佛她是一块朽木,不愿与她多交流的样子: “这就是你当初想要打探‘应天书局’的原因?” 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气得温献容直跺脚,含恨瞪他,却又不敢打断他的谈话。 “是。”姚守宁此时心事重重,也懒得去参与这对兄妹之间隐隐的斗嘴: “这个事情,关系到一个秘密……” “说起来,我倒是注意到了一个事。”温景随见她神色犹豫,仿佛在纠结要不要将秘密说出来。 他并没有强迫少女,而是不着痕迹的引导: “这四次关于‘应天书局’的记载,前三次的出现,都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 温景随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的脸上露出复杂之极的神情——仿佛一个她极力想要守住的秘密,此时终于要被揭开的样子。 看样子,这第四次‘应天书局’的存在,确实引发了一些未知之事,而姚守宁恰好知道些秘密。 “不对呀?”温献容没有留意到好友的神色,而是看着温景随,十分诧异的出声: “照大哥所说,前三次确实是有大事发生,但第四次的‘应天书局’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啊?” 姚守宁的神色挣扎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其实是有发生的……” 她的话吸引了温家兄妹的注意,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当年,我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是有缘由的,这关系到了我娘的一生——”姚守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话锋一转: “温大哥,你,你相信妖邪的存在吗?” 温景随闻听此言,毫不犹豫: “你说我就信。” 他的话声很轻,态度却很是坚定。 这是自姚守宁提到妖邪以来,最相信她的人。 她终于抬眸与他对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的将他看进眼里。 姚守宁曾与父母、姐姐、兄长都提到过妖邪的存在,可就算是姚婉宁,虽说对她也是相信,但也不像温景随,仿佛毫无条件、毫无理由的相信、支持她。 ………………………………………………宝子们,515活动我写了个番外,是关于上一次应天书局的内容,有个小小的彩蛋和大大的剧透,全订本书就能免费看哦,将近6k字,大家可以期待一下,就是不知道微信读书和qq阅读能不能看到……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未来人 温景随长了一双好眼睛。 他的双眼皮极深,睑裂细长,睫毛又浓又密,如同幽密的森林,映得一双眼睛如同清澈见底的湖泊般透明。 当他褪去眉宇间的清冷,便显出几分无辜之色。 此时他目光专注,一双瞳仁里映上她的影子,两人离得并不远,她仿佛可以透过温景随的眼瞳,看到自己微张了嘴唇,有些吃惊的表情。 天妖一族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传说,过了七百年太平日子的百姓,许多都不相信妖族的存在。 尤其是很多读书人,甚至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而已。 对于开国太祖灭天妖一族而立国的传记,大部分的人都觉得是一种增加太祖传奇性的说法,与柳氏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且都十分固执。 “当年这场‘应天书局’,可能是导致我姐姐身体不好的原因。”她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我姐姐的病,并非天生。” 她说这话时,神色有些犹豫。 其实这件事情只是一种推测,并非真实,可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总有一种笃定之感,觉得自己的推测就是真正发生的事。 姚守宁的心态逐渐在转变,她对自己的预感更加的信任,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温景随已经注意到了她细微的改变。 此时姚守宁略微犹豫,还是决定将一些秘密说出。 温家是姚家未来的姻亲,温献容是她闺中姐妹,妖邪出现必有缘由,她总有一种预感,这天下的太平日子可能维持不了多久,混乱即将出现。 这个念头一起,她与温景随对视的目光刹时变了。 眼前的亭院消失,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穿着黑白儒衫的年轻学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绛紫衣袍,举手投足间带着无形威仪的男人。 他的面庞比此时的温景随消瘦,双颊有些微的凹陷,使得他脸部的骨头线条格外的明显。 那消瘦的面庞曲线将他身上原本残存的少年意气、青年的温文气质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与她对视的目光一变,哪怕并非有意,但视线变得锐利,煞气扑面而来。 他头发高挽,束白玉冠,面庞如刀削斧刻,嘴唇紧抿,纵然不发一语,上位者的压迫感却无形传来,使人与之对望,便生心惧之感。 姚守宁的呼吸都在这诡异的‘对视’之间像是被夺走了般,屏住了半晌。 在他的身后,有两道异常强势的红、白两种光芒冲天而起,意味着两种不同的气运。 这红、白之光中,还夹杂着一丝若隐似无的青黑之气,与当日将军府中看到的缠绕的妖气有些相似,像是昭示着什么,但姚守宁血脉的力量觉醒还太浅,她看不明白。 “守宁——守宁——” 温献容的声音响起,将那道与她对视的幻景击碎。 那种如被人以威压慑住,好似连呼吸都下意识收敛的感觉骤然消失。 姚守宁回过神,表情还有些茫然的转头,就见到温献容的脸映入自己的眼帘。 她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担忧: “怎么说着说着,就发起呆了呢?”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想要来摸姚守宁额头,关切的问: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这一次见面之后,温献容就觉得好友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心中装了好些心事。 那手一探出去,便被姚守宁握在了掌心里。 少女转头再往温景随看,那目光如鹰般的男人幻影已经彻底消失,站在她面前的还是那个身穿儒袍的年轻学子。 虽说不知道先前那一瞬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但姚守宁感觉自己仿佛窥探到了‘未来’。 是啊,未来! 先前看到的那一道人影,分明就是温景随,却不是现在的温景随,而是未来的。 那时的‘他’无疑变得危险,好似在这中间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姚守宁感觉自己在听了温景随的话后,血脉好似有所改变,像是某种‘秘密’被撼动,带来的细微的冲击,所以令她能在因缘际会之下,趁着这冲击的余波,可以‘看’到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 可是这进阶显然还不够,因为她‘看’不到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凭借强大的预感,她觉得这并非好事。 她抓住了温献容的手,语气有些急促而凌乱: “献容,你们要小心……” “小心什么?” 温献容不明就里,但也感受得到好友在此时内心并不平静。 她反将姚守宁抓握着自己的手紧握于手心,温献容的身体丰腴,那手掌也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在这寒冬之季,也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你别急,慢慢的说。” “我说不出来。” 姚守宁摇了摇头,看了温献容一眼,最后又将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 “我总觉得温家可能会出事。” 她这话没头没脑,令得温献容愣了一愣,温景随的表情一怔,接着微微皱起了眉: “出事?”他轻声的重复了一遍姚守宁的话,内心却开始思索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某些人。 这并非不可能。 温庆哲的性格刚正,但过刚易折。 “没事的。”温献容并不知道大哥脑海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去回想温家的人与事,及温庆哲所处位置、会打交道的官场中人,细想哪些可能得罪之后会致温家出事的人和事。 她只是看得出来姚守宁有些心神不宁,安抚她道: “我爹就一小小的七品舍人,掌管的也只是抄写文章、奏折而已,不接触朝中大事,没有话语权,自然也没什么大事。” 她娘性情精明而又迂腐,自诩为读书之家,不屑于与商贾往来,行为清高,从不犯事,应该惹不到麻烦里去。 温家人口简单,有往来的亲戚,也大多身居低位的官吏,纵然犯错,也达不到会牵连旁人的标准。 姚守宁也说不出来,她觉醒的血脉力量始终还是太低,缠绕于温景随身上的那红、黑、白三气她很难分辨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但她只知道,那夹杂于红光之中的黑、白之气透露出不详的气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朱小姐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看了一眼温景随。 眼前的人仍然是那位备受瞩目的年轻学子,虽说样貌的变化与幻像之中的人差别不大,但眉眼间的神态却有如天壤之别。 至少此时被他注视的姚守宁,并没有感觉到那种沉沉的压力。 未来发生的事只能预防,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力量,仅能做到先前那样的言语提醒,她还没有能力去改变。 姚守宁定了定神,将脑海里的杂念甩去,提醒了温家兄妹要注意家中安全之后,她想起几人先前在谈的话题: “我姐姐的病,可能是妖邪所致。” 她这话如平地惊雷,可将温献容惊得不轻。 温景随也愣了一下,那目光逐渐变得锐利,接着就听姚守宁提到了当日西城事件之后的事,包括将军府中闹蛇,柳氏再遇孙神医得药引,以及家中引来邪祟等。 这一切事听得温献容小嘴微张,许久回不过神。 对于现如今许多已经不信妖邪,认为七百年前的开国记载只是异志传奇的人来说,姚守宁的话无疑是极大的冲击。 但出于对姚守宁的信任,以及敏锐的嗅觉,温景随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 “你的意思是,当日将军府闹蛇,可能是妖邪闹事?姚大小姐的‘病愈’,是邪祟影响的?而前些日子姚家进贼,也并非贼人,而是妖邪?” 姚守宁点了点头。 姚翝提醒过她,这样的话绝不能往外传,否则会引来镇魔司注意。 可站在她面前的,是温家的兄妹。 温景随与她之间关系虽说疏远,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温献容却是她闺中好友,亲如姐妹,将来更是会嫁进姚家,对她真心实意。 她已经预感到温家可能会有不好的大事发生,且从那缠绕的黑气看来,极有可能这件不好的事跟妖邪相关,她又怎么忍心温家出事? 见姚守宁点了头,温景随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 “也就是说,近来将军府数次与姚家往来,都是因为妖邪即将现世?” 他问完这话,便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直到姚守宁毫不犹豫的再次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应答仿佛定心神石,令得温景随顿时觉得踏实,他甚至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嘴角的肌肉微微一松,露出淡淡的笑纹。 直到这会儿,他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处,温献容总觉得大哥的眼中流露出某种神秘的光泽。 她的心思迅速从姚守宁所说的话中抽离出来,想起先前温景随问话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 这位年少便称为神童,并被顾相所称赞,家中父母都夸奖,甚至连严肃、古板的温庆哲提起来都心怀骄傲的大哥,没想到也会有紧张、害怕之时。 他在怕什么?怕姚守宁心有所属?怕自己比不过陆家的那位天之骄子? 温献容心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觉得这位自小在她眼中便超凡入圣的大哥,此时终于有了一点‘落入凡尘’的气息。 “我总感觉,之后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姚守宁话音刚落,温献容还来不及说话,突然几人就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温景随的目光迅速变得锋利,转过了头,就见到一个身穿青色短袄,下身配枣红色厚棉裙的少女匆匆从内院之中出来。 “玉茵?” 温献容也见到了自己的贴身丫环,不由喊了一声。 玉茵正在仰头四处张望,听到呼唤,转头见到这三人,不由面露喜色。 “可是母亲唤我们回去?” 柳氏与温太太正在说话,刚把三人打发出来玩耍不久,不至于这么快又召人回去,温景随总觉得可能是有其他的事发生。 玉茵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太太确实是让我出来找人的,不过找的是二小姐。”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姚守宁有些好奇: “找我?” 温献容咬了咬嘴唇,猜测母亲唤姚守宁的用意。 但下一刻,就听到玉茵说: “对,因为先前家中守门的赵大来报,说是有人来找二小姐。” “有人找我?” 这话倒真是令姚守宁有些好奇了。 她之前性格虽活泼,但柳氏拘她很紧,她亲近往来的人并不多,平时很少有人来找她。 更何况她如今可不是在家中,而是在温家做客,又有谁会跑到温家来寻她呢? 温献容也觉得有些奇怪,看了姚守宁满脸的疑惑,不由感兴趣的问: “是谁找守宁?” 玉茵就道: “赵大说,那人坐在车里,是个自称姓朱的小姐。” “朱小姐?” 这一次说话的是温景随,他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罕见的露出迷茫的神情: “哪位朱小姐?” 姚、温两家虽说没有定下他与姚守宁之间的亲事,但他本人其实早将姚家划入自己的关注名单之内。 与姚家往来的人他都有所了解,他对姚守宁的关注,远比温献容所猜想的要多许多倍。 她的爱好、性格、脾气,他对姚守宁的了解,比温献容还要更多一些。 姚守宁往来的朋友,认识的官家小姐,他都有关注,却从未听闻过有姓朱的小姐。 ‘朱’可是国姓…… 温景随目光闪了闪,似是想到了一个情况,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哪位朱小姐?” 姚守宁紧随其后,也问了一声。 她比温景随还要迷茫一些,翻遍了记忆,她也找不出自己与姓朱的人家有什么牵扯。 唯一最近往来最多的姓‘朱’的,就是长公主朱姮蕊…… 但朱姮蕊身为大庆长公主,手握权势,要想找她,也用不着找上温家的门,且自称‘小姐’…… “我也不知道。”玉茵就不清楚了,摇了摇头: “赵大只说了这位小姐姓氏,说是寻二小姐有急事,其余便没说了。” 但这位小姐乘着马车而来,据说并未完全露面,但从她说话、做派便能显出此人气势不大一般,赵大虽说只是外院小厮,但好歹在七品官员家中为奴,也是有些眼色,所以明知失礼,但仍是急忙的将此事报了温太太。 温太太便索性让玉茵过来转告了姚守宁。 …………………………………………………… 明天请假休息一天~!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不跑 玉茵的意外到来打断了三人谈话,姚守宁不知这位‘朱小姐’的身份,但她生来好奇心重,听到有位‘朱小姐’寻自己有事,哪怕并不知道这所谓的‘朱小姐’是谁,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想要去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反正此时光天化日,这条街巷中住的都是官员家属,兵马司的人巡逻十分殷勤,向来治安都很好,而且就在温家门口,有温家的下人在,也不可能会出什么大事。 想到此处,她转头看了温献容兄妹一眼,说道: “温大哥,献容,我想去看看是谁来寻我。” 温景随点了点头,他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朱小姐’也觉得有些好奇,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危机,因此道: “我们送你出去。” 如此一来,他既可看护姚守宁安全,又可见见这位从没被他记住过的‘朱小姐’。 温献容也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心中也如大哥一样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些时日以来,自己被温太太拘着,竟然没意识到好友身边何时出现了一位‘朱小姐’。 几人出了庭院,很快见到了大开的房门。 从开着的门口看去,可以看到在屋门的几层阶梯之下,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马车外有个赶车的仆从,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身材有些瘦弱,但看人时一双眼睛却露出精光,显然非同一般。 三人出了门口,温景随碍于礼数,在门口站定。 而姚守宁则是提着裙摆三两步下了阶梯,走到了马车前。 车门半掩,她喊了一声: “朱小姐?” 说话的同时,将那门一推—— 接着,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吃惊之色,眼珠子都险些瞪落掉地: “是你!”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走,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的就想反手将车门重新关紧。 但她动作快,车内的人动作还要快。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快如闪电的从车内探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推门的手,将她往车里抓,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身体都提起来。 她半个身体挂在车沿之上,一双脚晃悠悠的挣扎着想要踩地。 “完蛋了!” 姚守宁的脑海里,顿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拽着她手腕的手宛如钢铁,根本不是她的这点儿力量能撼动的。 她哪里还敢关门,深怕夹到自己的手腕,连忙就喊: “别拉,别拉。”说完,又小声的嘀咕: “我不跑就是。” 姚守宁的话中透露出妥协之意,那拽人的力量顿时轻了些,一道轻轻的‘哼’声从车里传出来。 抓着她手腕的手掌微微松开了些,却仍没有完全放——显然比起相信姚守宁的承诺,车里的人更相信自己的力量。 虽说少女的手被人抓着,上半身维持了前扑的姿势,但好歹腾空的双足终于落地。 温景随注意到了姚守宁与这位‘朱小姐’之间诡异的亲近,当车门被推开的刹那,姚守宁背对着他,他没有看到少女脸上露出的害怕之色。 但从姚守宁推门之后急于关门的仓皇举动,他隐隐看出了些端倪。 车门还未被彻底关上的时候,车厢里探出了一只手来,将姚守宁的手腕拉住,温景随脸上的笑意消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只手看得出来是养尊处优的,肤色雪白,手指纤长,但明显较寻常女子大了许多。 尤其是握在了姚守宁手腕上的时候,对比就更明显。 温景随觉得这一幕刺眼无比。 他强压下心中想要将这只抓握着姚守宁的手拉开的冲动,往前迈了一步,作出欲下台阶的姿势,同时目光飞快的往车内看了一眼。 只可惜姚守宁先前关门的动作太快,此时车门半掩,仅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两兄妹站在温家的大门口处,离下方的小巷有数步远。 从他站的位置看去,只隐约能见到一个半卧靠于车内的人影,穿了一条及地的青色长裙,一头妖娆的黑发垂落在‘她’细细的腰侧,从身影看来,似是一位身姿相当绰约的美人儿。 ——只是车门关了大半,看不清‘朱小姐’的脸。 “是认识的人吗?” 就在这时,温献容好奇的问了一句。 姚守宁硬着头皮,哭丧着脸转过身来,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抓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掌还没有放开,仿佛捏住了她的命脉。 她心中天人交战,双股颤颤,几欲想要将门强行关上,恨不能立即逃走—— 但这位‘朱小姐’追到了这里,又点名找自己,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 若她一闹,说不准这人会借机出来,到时事情闹大,此人身份曝露,‘她’倒不怕丢人现眼,柳氏可能会觉得颜面无光,回头自己可能还会受一番斥责。 想到此处,姚守宁迅速收起内心逃跑的欲望,以一种面临苦难的心态,咬牙点了点头: “是熟人!” 这句话止住了温景随想要过来的打算,他犹豫着了半晌,站在原地。 但他随即发现,她这一刻一扫先前有气无力的模样,变得鲜活了一些,显露出几分昔日活泼灵动的姿态。 车内的‘朱小姐’到底是谁? 他心中有些不安,微微皱了下眉,却并不愿将内心的隐忧说出来,增添姚守宁的压力。 “是熟人就好。” 温景随忍下了心中的怪异感,觉得自己总要想办法打听清楚这位‘朱小姐’的存在,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神色: “既如此,你先去忙你的事,回头姚太太与我母亲那里,我跟献容会去说的。” 他半点儿都不去追问,哪怕明知心中觉得不对劲儿。 姚守宁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第一次觉得这位温大哥实在是个好人——奇怪的是,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有些不易亲近,难打交道呢? “多谢温大哥。” 说完,她又飞快的推开车门,爬上了马车。 温献容还想探头来看时,她反手‘砰’的将车门关紧,把外头的注视全部挡住。 赶车的奴仆十分机灵的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扬蹄而走,带动车轮发出‘吱嘎’的辄地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扮女装 马车从小巷很快驶出,温献容望着这车一晃一摇离去的影子,有些纳闷: “大哥,你说这位‘朱小姐’是谁?” 她与姚守宁如此亲近,竟从未听闻过她身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位好友。 温景随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定定的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那手不自觉的握成拳,许久之后又逐渐松开。 以他聪慧,一个念头已经涌上他心中,他没有回答妹妹的话,而是直到马车彻底转出小巷,马蹄声都若隐似无了之后,他才无声的叹了口气,看了妹妹一眼: “‘朱’是国姓,赶车的马,看起来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亮,不是一般人家照顾得起的。” 温家也算官宦之家,与普通人相比,也算小有富余,但也养不出这样好的马匹。 与姚家有往来的朱家人,且家中富贵的,近来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便唯有长公主朱姮蕊而已。 可那位长公主已经五十多岁,且传闻之中,她膀大腰圆,有万夫莫敌之勇,抡得起大刀,舞得起长枪,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将才。 但先前马车上看到的那位‘女子’,看起来婀娜苗条,哪怕温景随只是透过车缝看了一眼,但也仍看得出来年纪应该是不大的。 长公主并没有女儿,她很晚生育,膝下唯有一个独子,姓陆名执,正是近来神都之中传来沸沸扬扬的——那位已经发疯之后喊着要跟狗成亲的世子。 只是可能吗?堂堂男儿,却以女子名义出街——不仅是以女子名义示人,先前那惊鸿一瞥,分明车内坐的就是一个女子。 一个出身尊贵的男子,如何能作女子装扮?此举不止离经叛道,且实在太失体统脸面。 温景随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按捺下了内心的疑惑,觉得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一点。 他沉默了下去,温献容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满的小声念道: “说了两句,也没说出到底是谁……” 两兄妹说着话的时候,另一边那辆已经行驶出小巷的马车之上,姚守宁战战兢兢的坐缩在角落,老老实实的面对坐在她面前的人,满脸压制不住的惊恐之色。 那位传闻之中已经发了疯的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此时正穿了一身女装,宛如一位绝代佳人,正神色冰冷的盯着她看,眼神有些不善的样子。 双方对峙半晌,姚守宁因为紧张而小腿都有些发麻。 她偷偷缩了一下脚尖,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以免引起这位世子注意。 哪知她刚一动,鞋底蹭着马车木板,发出响亮的‘悉索’声。 那位先前冷眼着她看的女装大佬身体一动,姚守宁顿时双手抱头,脑袋像是鸵鸟一样埋进了曲起的双膝之间: “别打我,别打我!” 她惨叫连连,赶车的马夫却仿佛像个聋子,对车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车辆平缓的驶离温家,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干了一桩蠢事。 这会儿车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的命。 她与这世子打了几回交道,兴许是驱赶‘河神’的时候两人曾经共同冒险,让她对这位世子下意识的放松了警惕心。 如今自己与他同处一车,外面是他的人,当日北城门处,他丢了这样大的脸,神都如今传的是他疯名。 从他身穿女装来看,这位世子怕不是彻底疯了,他要是暴起打人,自己找谁救命? 陆执看着抱了脑袋惨叫的少女,气极反笑: “闭嘴!” 他一声喝斥,姚守宁的喊声顿时消失。 她埋在膝盖间的脑袋偷偷动了动,像是想要抬头看他,陆执冷冷道: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终于是动了。 既然他能清晰的说出完整的话,显然这位世子已经恢复了理智。 虽说北城门丢脸一事令他极有可能处于失控的边缘,可只要他清醒了,至少也是可以沟通的。 姚守宁心态乐观,抬起了头来,双手还捧着自己的头顶,壮着胆子盯着他看—— 半晌之后,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你,你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凭心而论,陆执的长相确实极美。 一双丹凤眼眸光流转,本就雌雄难辨。 此时他身穿女装,平日束了一半的头发放了下来,梳成女式的简单发髻,乌发团绕之下,那脸庞更是精致,衬得他唇红齿白,似笑非笑间更是艳色逼人。 “……” 陆执沉默了半晌,姚守宁有些不妙的察觉自己的恭维并没有令他通体舒泰,反倒使他怒气值直线上升。 “我也不是说你好看……”她暗叫不妙,平时那些哄柳氏手到擒来的字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她急恐交加,眼泪汪汪: “你先不要凶我,我们有话好好说——” 这位自小性情沉稳、冷静的世子终于维持不住淡然的神情,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不要装可怜!不准哭!” 姚守宁的退路被他两句话堵死,眼泪逼回眼眶,过了半晌,她问: “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他长发如瀑,妖娆散于身侧,穿了一件加了不知多大码的女装,最重要的,是他本该一马平川的胸口处,不知塞了什么东西,此时竟鼓鼓胀胀,看起来十分惊人。 姚守宁总觉得坐立难安,理智上她觉得陆执已经恢复了清醒,所以才会来找她算账。 可情感上,她觉得这位世子恐怕还是在发疯,不然为什么会装成这个模样大摇大摆的出门? 装成女人也就算了…… 她目光又不着痕迹的往世子胸前看了一眼,那一对胸倒是塞得挺大,但不知是不是他先前斜靠着坐,那‘假胸’已经挤得高低不平,还有棱角顶起了袄子——她总觉得陆执在里面揣了把刀子。 介于她得罪陆执不轻,她觉得自己有理由感到恐惧,并且应该问个分明。 姚守宁这话一问出口,陆执深呼了口气,嘴角试图挤出一丝笑意,似是想让自己平静,但最终抽搐了两下,化为冷笑声: “好你个姚二,这样的话你也敢问出口。” 陆执冷淡的面具龟裂,压制的怒火涌了上来,令他脸色阴沉沉发黑,再不复前几次见面时的冷淡、矜持。 他肤色雪白似透明,额头跳起的青筋显得格外分明: “我如果不装女人,我甚至都无法出门!” 他起身往前一迈,蹲到了姚守宁面前,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用力往姚守宁脑门上点: “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传言你听说了吗?你知道我家里人怎么看我的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吗?” 这些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一一涌上心头,每说一句,就令他更加生气。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这么丢脸过! 满腔怒气值化为手指上的力量,令他用力的点击面前少女的脑门。 陆执每点一下,姚守宁就想抱头发鼠蹿,她被喷得头昏脑涨,好在多年受柳氏斥责、教训让她养成了丰富的下意识反应,这会儿在陆执暴怒之下,还能顺着他的动作拼命点头: “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屁!”愤怒令世子暴发出与他身份不相匹配的粗鄙言语,他蹲下之后的高大身形将极力缩成团的少女笼罩在内: “我爹娘都觉得我疯的不轻,家里的人见我就绕着走!” 因为此事,长公主与丈夫翻脸,不准他在家中养军犬,逼他将留在府里的狗子全部赶去军营。 下人表面不敢吱声,但背地里看陆执的眼神带着怪异与同情。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日北门他中了邪,言行举止不受自己控制,其中也有姚守宁的原因!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姚守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木鱼,被他敲得‘咚咚’作响。 情急之下,她松开了抱着脑袋的双手,壮着胆子将世子那只探出来点她的手抓进了掌心,用力的包握紧: “你听我说,这与我无关啊——” ……………………………………………… 跟大家说个事,起点515的时候是20周年,有个更新5k读者可以抽奖一次的活动。。。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提前一天或者推后一天请假,合并在515当天更新5k,让大家抽次奖,爽一爽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算总账 姚守宁顶着世子的怒火,大喊出声。 她的手掌软绵细腻,仿佛摸不到骨头一般,与陆执修长却又有力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动作过于亲近,陆执愣了一愣。 但随即愤怒涌上他心头,两人之间问题还没说清楚,世子哪里又还顾得上这些‘小事’。 陆执想将手指往回抽,姚守宁深怕他还要拿手敲自己的脑袋,忙将他抓得更紧。 情急之下她的力量倒是不小,陆执一拽之下不止没能将手抽回,反倒在这股力量之下,把姚守宁的身体也拖过来。 她蹲立不稳,像个不倒翁一样摔在他身上。 幸亏他坚如磐石,被她一撞不止没倒,反倒是姚守宁自己撞到他身体,又摔倒下去。 他胸前不知道揣的是什么东西,厚厚实实的,有些硬,被姚守宁一撞之下,歪到了腰侧去。 姚守宁的长发缠在他手臂上,两人手掌相握,她蹬着两条腿想起身,但冬天衣裙极厚,她要翻身可不那么容易。 “放手!” 陆执既觉得离谱,又觉得荒唐,喝了一声。 姚守宁哪里敢放,反倒将他抓得更紧,甚至借他手上的力量,好不容易爬跪起来,昂头与他面面相对。 “不放!”她脸颊有些泛红,毕竟刚刚摔倒在地实在很是失礼。 如果柳氏在场,可能会被她气死。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虚,接着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苦恼的道: “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陆执被她气笑,“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他咬牙切齿: “当日北城门的时候,我听到你喊了狗来扑我!” 不知是不是当日留下的恶梦,陆执此时下意识的避开了‘黄飞虎’的名字。 “那条狗扑完我后,我就妖蛊发作,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越说,他心中越是愤怒。 但是怒到极点,陆执反倒冷静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他蹲在姚守宁面前,与她双目相望: “我妖蛊重新被镇压,清醒之后在想什么?” 姚守宁被他喷得昏头转向之际,只知不停的点头,冷不妨听到他问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目光与他一望,见他眼神幽深,像是两潭深渊,直勾勾的望着她,颇有些瘮人。 他若大发雷霆倒也罢了,此时突然冷静,反倒像是凶气内敛,姚守宁胆颤心惊的问: “想,想什么?” 陆执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腰侧,但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到自己今日乔装打扮出门,将平日的佩剑解了下来,藏到了座椅下面。 “我开始统计看到的人有多少。” 他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能。 但据罗子文说,当日围观者众,恐怕光是流民便不下百十人。 同时沿街店铺、进出城的人,还有将军府的亲随全都看见了。 最重要的,是他爹娘来的时候,他闹得正凶,夫妻联手将他打了一顿才带回家,此时徐相宜想办法将他身上的妖蛊镇压了,陆执还养了两天伤才能重新站起来——真是祸不单行。 “这一切,都是你的原因。” 他说着说着,眼底又有火苗蹿起: “而事情发生之后,我丢人现眼,你躲在家里不出门!” 陆执很阴暗的怀疑她可能是想要逃避责任,自北门事件之后,她甚至没有来将军府负荆请罪的意思。 如果不是今日他主动找上门,可能姚守宁还要躲着他,不知躲到几时! 他幽幽的盯着姚守宁看: “我们以前是不是有仇?” 世子的眼中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被姚守宁抓在掌中的手指用力要往回抽。 姚守宁深怕他暴怒之下出手打自己,甚至怕他挣脱,双手十指交扣,把陆执的整个手掌全包握在掌心,努力在他盛怒之下挣扎求生存: “你听我解释,我有原因的,真的有原因的。” 虽说此时世子看样子像是要气得失去理智,但他这一场大怒始终是在姚守宁预期之内。 遭受了他暴风疾雨般的一通指责之后,姚守宁反倒长长的松了口气。 自北城事件以来,不止世子承受压力,其实她也提心吊胆的,深怕世子来找她算账(虽然他真的来了)。 “哼!” 已经骂了半晌的陆执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此时他可以感受得到面前少女的小心翼翼,她摆出极力求饶的姿态,令他心中那股憋了多时的怒气终于得到发泄,情绪暂时得以控制,恢复平静。 “什么原因?” “因为我当时——”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苏妙真的情况说出来。 陆执见她吞吞吐吐,转头去摸藏在车座底下的长剑,姚守宁连忙拉住他: “是因为有人想害你。” 他没有转头,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令他满意,姚守宁连忙补充了一句: “是妖!是妖想害你!” 这句话终于令他平静了些许。 陆执别开了脸,所以姚守宁看不到他此时眼中已经不见怒火,反倒带着若有所思之色。 “有妖想害我?”他慢吞吞的将摸剑的手收了回来,托了托歪到腰侧的假胸,问了她一句。 世子转过了头来,他的面容冷淡,不见半分怒气,仿佛先前的发怒只是一场有意的表演,就为了诈出姚守宁的秘密。 但不论如何,他发疯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姚守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对。” “你怎么知道的?”他沉声发问,表面虽说平静,但内心已经杀机翻涌,决定问出此妖邪下落之后,必要令它血溅五步远,方能消自己心头之恨! “我感觉到的。”姚守宁话一说完,陆执的眉毛颤了颤。 她此时将察言观色的本领发挥到极致,见他表情不妙,连忙就强调: “真的!” 她怕陆执不信,又提示他: “你想一想,你在向狗表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不敢提起‘苏妙真’的名字,仿佛说到了她,可能会惊动她身上的‘意识’,使‘它’窥探到二人所说的话,偷听到两人的秘密。 提到‘向狗表白’的时候,马车震了震,外面赶车的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险些从车上栽了下去。 这可是将军府大半个月以来,禁止讨论的话题,没有人敢在世子面前提起这个事——除非是不要命了。 而外头的动静也让姚守宁意识到,自己与陆执的谈话可能一直被那赶车的马夫听进耳中,那她先前被骂的时候,此人装聋作哑,半声不吭,显然是故意的! 她嘟了下嘴,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一瞬间显得有些无精打彩的: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叫黄飞虎扑你的。” 陆执看她有些委屈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迷惑。 到底真的受了委屈的人是谁? 他咬了咬牙,强忍下再点她脑门几下的冲动,将心思放到了正事上,想起了姚守宁的提醒。 正如眼前的姚二所说,在她召唤黄阿狗飞扑自己之前,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神都之中,敢直呼他姓名的人可没几个人。 ………………………………………………………… 明天的更新会提前到15号的凌晨12点~! 我会一次性更新5k字,大家记得去抽奖~~ 同时提醒微信读书、潇湘、红袖、云起的宝子们,将近6k字的番外在起点上传,可以不需要全订,但需要几人组团,就能限时免费看,仅限15号一天哈~~~ 最后的最后——我很爱大家(番外+更新是我的证明),所以也希望大家好好爱我,换故事类型真的很艰难,所以有月票的宝子请投给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近真相 陆执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并眯了眯眼睛,接着他就听到了姚守宁轻声的嘀咕: “如果不是那只狗,现在可能你中邪更厉害,说不准被人迷得昏头转向,还不自知。”她说到这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算是帮了陆执一个忙,除了恐慌惹了祸之外,被他发了一通火后,也是有资格生气的: “我也只是想帮你!” “被人迷住?” 陆执意识到了少女情绪的变化,她气鼓鼓的,一双大眼睛中露出不高兴。 可他并没有哄人的经验,所以只注意到了她话中的重要信息: “你是指,当时有人驱动了邪术,意图控制我?” 他很快意识到了姚守宁话中的意有所指,并很明确的指了出来。 而这个控制的术法,应该是媚惑一类,从黄飞虎出现迷得他‘神魂颠倒’来看,施法者可能最初的目的是想要让自己爱上某个人。 姚守宁为他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心惊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深怕被那道附身于表姐身上的‘意识’偷听到般,小小声的道: “差不多吧。” “是谁?”陆执问。 她摇了摇头,面露恐惧,陆执就再问: “不敢说?” 姚守宁这下不停点头,他又追问: “怕被听见?” 她再次点头,力道比先前更大了一些。 陆执就心中有数了。 看样子,她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存在,应该是天妖一族的余孽,且本领极强,哪怕两人私下会面,她也担忧会泄密。 最重要的,是这个妖孽已经盯上了自己。 世子强忍阴影,极力从自己仅剩的回忆之中,梳理当日发生的事。 从与她简单的对话中,陆执分析出当日是有一个妖邪混入了人群,试图向他动手,姚守宁应该发现了此事,所以及时示警——不过她示警的方式过于离奇,使得自己一世英名扫地。 想到这里,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天生气运加身,照理来说妖邪难以近身,纵使天妖之气也不可能令他失控才对。 再加上此次发疯失去意识,分明与他体内并未彻底拔除的妖蛊发作相关,而非外来妖气影响。 他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如何去询问了。 看样子姚守宁应该是愿意跟他分享一些事的,但她似是对于那妖邪十分忌惮。 不过她不敢开口,陆执就主动提起。 他先从妖蛊事件最初问起: “跟西城案件有没有关?” 陆执并没有提到苏妙真的名字,也没提到那个可怕的‘意识’存在,姚守宁略一偏头思索,觉得问题不大,因此连忙点头: “有关。” 她回答得十分肯定。 陆执眸光一转,垂下了眼眸。 长睫掩住了他眼中的神情,在他眼睑下方打出一片阴影,他褪去了先前佯装出来的怒火之后,整个人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雕,有种出尘脱俗却缺少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的感觉,给人无形的压力。 姚守宁悄悄的将手松开,身体缓缓坐到脚后跟上,双手乖乖放置在腿前,安静的看他想事。 既然两次事件都有关联,那么便证明西城、北门两次想要对他动手的人都在现场。 他一旦开始思索正事,自然就不再回避当日北城之耻,开始回忆两次事件同时出现的人。 世子年纪虽轻,但心思缜密,事关自己生死,他并不掉以轻心,先从自己身边人摸查起。 首先徐相宜要排除,西城事件的时候,他并不在神都之中,既然两件事情都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次的事情与他无关。 其次罗子文、段长涯的嫌疑也可以暂时洗去,他二人出身神武门,一直追随在他身侧,是他忠心耿耿的侍卫,不可能与妖邪有染。 将军府中的黑甲都是陆无计一手调教的心腹,暂且不提。 那么两次事件都在场的,便唯有姚家人了。 他记忆极好,将北城当日出现的熟面孔一一想了起来。 姚翝夫妇也在现场,他生性多疑,不可能将这两人嫌疑完全排除。 北城门妖蛊发作的时候,柳氏的身侧似是站着好些人。 除了两个下人之外,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少女。 一个是姚家长女,另一人也有些面熟——苏妙真。 陆执记忆极好,想起了西城事件中,马车失控之后,钻出的那一张少女清丽的脸,自称苏妙真,说是柳氏外甥女。 而当日北城事发之时,她也在柳氏身边,混乱将起时,他听到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细想,声音来源的方向就是从她所在的地方传来的。 也正是听到有人唤自己之后,接着陆执才听到了姚守宁惊惶失措唤黄飞虎来扑自己的声音—— 至于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得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后面的情况他勉强听身边人说了一些,不愿再去回忆。 陆执选择暂时相信姚守宁。 如意她没有鬼扯一通来欺骗自己,那么唤自己名字的少女便有极大嫌疑。 通过媚惑手段来得到他的爱,自然不可能是姚翝夫妇,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婆子,必会是一个妙龄少女。 除开姚守宁之外,当时年纪适合的姚家女孩,便唯有姚婉宁与苏妙真了。 而西城案发时,姚婉宁并不在场,唯一的嫌疑人便只有—— “你表姐!”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扭曲,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额心处那粒朱红小痣。 “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中了‘河神’烙印?” 他一句话便正中问题核心,姚守宁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无异已经表露了一切。 缠绕世子多时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他这会儿对姚守宁的话信了八成。 其实他早就怀疑过苏氏姐弟,毕竟马车当时受惊而失控,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些。 可他没有证据,且苏妙真是柳家的后代,而柳并舟则是张饶之的入室弟子。 儒家修的是浩然正气,对天妖一族有克制之力。 柳家的两位后辈,却先后遭受了妖族的玷污,受到了天妖一族的侵袭。 西城案件的迷团自此真相大白,天妖一族借着当时的案件,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妖蛊。 陆执心中第一个生出的念头是杀人。 天妖一族的余孽寄生在了苏妙真的身上,显然是借她的手,以控制自己,达到天妖一族重新现世的秘密。 若是将她杀死,自然便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但这念头刚一生起,随即便被他自己掐灭。 天妖一族狡诈凶残,且妖族的修炼之法令它们邪术防不胜防,杀了苏妙真只是治标,无法治本。 苏妙真死了,线索一断,未必能重创这邪灵根本。 它要下一次重新再找宿主,自己不一定能轻易将它找得出来。 更何况,他十分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可以看破这妖邪伪装的人。 他心念一转,又去看姚守宁。 少女还不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大的秘密,感受到他注视的刹那,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看他。 陆执想起了一个事: “你知道她要暗算我,为什么当时不唤我?”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意识到这是一个邪术陷阱之后,陆执虽说没有听到那道‘意识’的声音,也不知道‘陆执的一见钟情’的存在,但他却凭借聪明,很快理解了这个术法的原理。 虽说受妖蛊影响,使施展邪法的人钻到了空子,但他心志坚毅,且有气运加身,在妖蛊受压制的情况下,要想令他突然发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要想令他受邪术诱惑,必得有个引子。 苏妙真唤他的时候,他转头往她看去,若术法发动的刹那,他可能会受影响,继而爱上她。 此举神不知鬼不觉,陆执正处于年少而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美貌的少女一见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说不准中了术法之后,将军府的人未必能察觉。 相反之下,他突兀的爱上一条狗,当众表白,如此反常狂悖的举止,才更容易引起众人警觉,知晓他妖蛊发作,后续可以令将军府的人更快察觉,出手镇压妖邪。 道理他都懂,可一想到自己当时丢脸的情景,陆执仍是面无表情的问: “你为什么不喊我转头看你?” 进城之前,姚守宁就已经警告了他,说是心神不宁,觉得有大事会发生。 当时他已经将少女的话听进心中,离她马车极近。 若她当时出声示警,自己必会转头看她,这样一来,说不定表白的对象会换人。 自己‘爱上’姚守宁虽说非出自本心,可能也会做也违背本意的举止,可好歹表白的对象是人,且是个女子,不至于如此丢人。 更何况姚守宁知道内情,事后可以提醒长公主小心防备,令徐相宜出手镇压妖邪,助他清醒。 可她偏偏选择了唤狗扑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丢人现眼。 “那怎么行?” 姚守宁显然也明白了陆执未说出口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反驳: “我们又没有互相喜欢,将来若是影响你姻缘怎么成?” 她是心思单纯,有什么便说什么,陆执听她说完这话,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先前的事。 他在家里忍了大半个月,出门来寻姚守宁后,得知她去了温家作客。 陆执又让人驱车赶到温家,去派人寻姚守宁。 恰巧这温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自与姚守宁相识之后,他便将姚家的情况调查了个底朝天,作为姚家未来的姻亲,自然也在将军府调查之列。 温家的家主温庆哲,乃七品舍人,写得一手好字,在翰林院中负责抄写奏折、圣旨。 姚守宁的大哥跟温家的大小姐已经定下了婚事,从调查情况来看,两家有意相互婚。 这在大庆来说,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事。 温家的那位大公子颇有才名,曾得顾皇后的父亲顾焕之(字明山)称赞。 这样一桩小事,本不该在此时想起,但陆执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神都城对这位温大公子的称赞:姿容俊美,才气天生。 顾相曾点评他: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顾家与陆家一样,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陆执也曾思索过要与温家的这位才子私下接触一番,看能不能将其拉拢麾下,将来以便于行事。 却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自己就遭妖邪盯上,与温景随的见面,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丑名尽出,穿着女装在温府门口接人…… “哼!” 他轻哼了一声,想到查出的资料之中提到过温太太有意替儿子聘姚二小姐为妻,他将垂落在身前的长发甩开,后退了一步坐回长凳之上: “我看你是怕影响自己的姻缘才对!” 姚守宁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凭借敏锐的嗅觉,她意识到这位世子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解释,应该已经消气了,才认真的道: “那不是。”她摇头否认,“但我确实不敢这样做。” 她不敢这样做的理由,并非是怕自己名声受损,使得自己将来姻缘受挫折,而是—— “我是真的有些怕。” 姚守宁老实的道。 她没有明确的说在怕什么,但陆执从她脸上的神色,便猜得出来她在怕苏妙真。 这种害怕与先前她跟自己说话时不一样,仿佛从心中而生的忌惮,映入她的瞳孔中,透过那双眼睛,又传达到了陆执的心中。 他愣了一愣,接着‘嗤’笑了一声: “看你这点儿出息!”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中却生出对苏妙真的警惕。 西城的案件至今未结,当日的情景浮上他的心里。 他从神武门回神都的消息十分隐秘,可此妖似是早就得知消息,提前埋伏,并当着他的面,神不知鬼不觉的使张樵被蛇妖附身。 这个过程他半点儿都没察觉,因此才沾染了因果,坏了自己的气运。 且事后再施咒,简直事前毫无端倪。 徐相宜精通咒术、妖蛊,可却对自己身上的蛊咒束手无策,可见这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天妖一族非同一般的妖邪,种种手段、神通都异常诡秘。 偏偏姚守宁又另有玄妙的神通,可以看‘穿’这妖邪,且对‘它’的手段有所了解。 ——仿佛这两个表姐妹相生而相克,倒是十分有趣。 当然,这样想的前提是姚守宁所言句句属实。 有可能她说的都是真话,所有一切都是苏妙真所为,那么他与姚守宁合作,便是妖邪在明,二人在暗。 可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姚家有嫌疑,这双表姐妹分别作套,想引他入局。 他性情狡诈,心中虽说仍是有疑,但面上却半点不显端倪。 不过除开这些事情之外,天妖一族事隔七百年后卷土重来,且这大妖邪选择寄身于柳家的血脉,必定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他想到了徐相宜所说的,关于姚守宁可能血脉有异的话。 陆执的目光晦暗莫明,聊到了正事之后,他一扫先前的怒意,又恢复了初时见面时冷清清的神色,居高临下望着坐蹲在地,双手握拳搁在腿上的少女。 “一个表姐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有什么办法?” 姚守宁自然听得出来陆执在鄙视自己,但她却振振作词: “害怕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事。”更何况她表姐那可是妖邪附身,她想到了昨夜见到的那只可怖的九尾红狐,不由一个激灵,又嘀咕道: “出息有什么用?我更怕没命。” 陆执看着她,她可能跪坐得有些累了,身体一歪,缓缓将长腿收折起来,曲起抱在胸前,缩成一团之后才小声的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她仰头与陆执对望,一双眼睛中满是认真: “家中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和娘讲过,她不相信我。” 提到柳氏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怔然,缓缓的将头低了下去,把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小声的道: “我也没有你这样强大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苏妙真的存在像是一柄玄在她头顶的剑,随时可能会要她的命,她也想将这个妖邪赶走,但她无计可施。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活了这么多年,近来发生的一切已经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没有人教她什么术法,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不是完全的相信她。 姚守宁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虽说因为后来‘河神’之事,父亲、姐姐已经接连表示相信她,可这种相信并不能安她的心。 ‘河神’的危机并没有解决,作为普通人,他们无计可施,甚至还得依靠她自己。 少女缩成一团,看上去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仿佛等着人安慰。 但陆执却并没有受她所蛊惑,而是想起了她说的话——她说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徐相宜的话也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辩机一族。 徐相宜说,这位姚家的二小姐,可能是传闻之中已经断绝了传承的辩机一族的传人。 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甚至未必知道这个事,但从她一些表现看,她符合传闻之中的那辩机一族人的特征,某些天赋已经初现端倪。 …………………………………… 祝起点生日快乐,也祝大家515看书愉快~ 5k字大更,提前发。 白天10点不要再刷新,16号随缘更。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还敢说 据记载的传闻之中,这神秘莫测的一族人待到神通觉醒之时,能看前尘,可知后事。 他们可以窥探人心,可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扭转乾坤。 并且掌时空之门,能去未来、可碰过去,古籍上有一种记载,辩机一族的人,‘言’出则必行! 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指他们讲信用、重承诺,而是指他们说的话,便如规则、律例,许多事情一旦出自他们的口,那么便是必会发生之事——这几乎已经算是拥有了神的权柄。 陆执的思绪回到了在姚家斗‘河神’的那一夜,想起姚守宁关键时刻的数次发‘言’,帮着自己破局,及挡住了‘河神’的水剑,确实与传闻之中的‘言’出法随并无二致。 听了徐相宜说的话,陆执自苏醒之后躲藏在家里避风头这一段时间,也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对辩机一族了解也不少。 但越是了解得多,陆执越是觉得辩机一族已经脱离了‘人’的许多特性,与神无异。 虽说传说离奇,但结合他与姚守宁数次打交道的了解,他觉得传闻也不是一味夸大,而是有端倪可寻。 而这样一个传闻之中拥有神的权柄的继承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此时坐在地上,蹲抱着双膝,看上去有些懊恼的样子。 哪怕陆执相信徐相宜说的话不是在开玩笑,对自己的判断也极有自信,但看到姚守宁这模样之后,仍觉得眼前的少女与传闻之中近似神人般的辩机一族找不到丝毫的关联之处。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哼’了一声: “你现在是挺弱的。” “……”姚守宁想着家中的情况,悲从中来,眼泪含了一半在眼眶,但听到陆执的话,顿时被噎住,一脸无语。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陆执压下心中的杂念,脑海里迅速生出一个主意,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有些天真的道: “不过我娘说已经写了书信给外祖父,请他老人家来一趟神都。” 算算时间,柳氏早前写的那封信已经寄出将近一个月。 哪怕信件走得很慢,但这么长时间,柳并舟肯定已经收到了,说不准人都已经在来神都的路上了。 “我外祖父非常厉害。”姚守宁说着说着,心中又逐渐生出信心: “他老人家一来,说不定麻烦就解决了。” 陆执眼睛微微一眯,眸光流转之间,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那你外祖父几时能来?” 他想到了柳并舟的那副字画,曾在蛇妪报仇时,帮他挡了数次灾劫。 从他早前探听的情况来看,柳并舟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修出了浩然之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的柳并舟修为应该不减当年,说不准他的到来,真能镇住妖邪。 不过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天妖一族对于柳并舟的情况未必不知,甚至陆执怀疑天妖一族选择柳并舟的两个后辈血脉下手的原因,是知道了某些消息。 若是这样,儒家的力量,就未必能解决姚家的事。 “我不知道。”陆执的问题也是姚守宁担忧的事,她有些烦恼: “‘河神’已经再现了。” “什么?” 陆执听了这话,身体一下坐直,眼中精光一闪,姚守宁无奈重复了一次: “‘河神’再次出现了。” 她昨夜就有不详的预感,但当时她找了许久,又没找到‘河神’踪影,及至天明之后,再看姚婉宁,又没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事情实在是很奇怪。 不过她相信自己的预知力量,总觉得‘河神’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出现,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这个妖邪出现的端倪。 这种防不胜防的感觉令姚守宁有些不安,害怕事情拖延下去会变得麻烦,连忙救助陆执: “你什么时候能再帮帮我?” 她想借陆执的手,将‘河神’彻底赶走。 此时陆执不怕她提出要求,毕竟哪怕她不说,‘河神’的来历成迷,且疑似与皇室有关,他总也要弄清楚这样一个邪祟出自何处。 这会儿见姚守宁主动求助他,他又想起了北城的事。 虽说姚守宁这样做确实也算帮了他的忙,她也确实有自己的理由,但他丢脸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求求我。” 他双腿微分,双手撑在大腿之上,望着姚守宁看。 这样豪迈的动作,此时由他做来,也似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陆执微微笑着,神态间带着傲然之意。 姚守宁毫不犹豫,说道: “求求你。” 陆执微微一笑,接着干脆拒绝: “我不答应!” 他的回答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她怔了一怔,接着有簇小小的火苗从心中升起。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认真道: “你答应过我的!” 两人当日明明有约,她唤陆执为‘爹’,并帮他找到南安岭的佘氏,将他身上的妖蛊拔除,他便帮她杀死‘河神’,救她姐姐性命。 如今看他这模样,他是想耍赖。 陆执的眼中光华转动,下意识的按住了胸口。 那里是他当日被‘河神’刺伤过的地方,他正想要借自己受伤的名义骗骗面前的少女,就见姚守宁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怀疑: “你不会说你伤口痛吧?” 她幽幽的道: “当日前往南安岭的时候,我可问过你,你说伤口没有大碍。” 陆执神色如常,默默的将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 “我伤是好了,可我蛊还没除。” 他也以怀疑的表情盯着姚守宁看: “你说下蛊的妖族在南安岭,显然这个消息也并不准确。” “……”姚守宁哑口无言。 这个消息来自于苏妙真身上的‘意识’,照理来说,有了蛇皮的气味引路,陆执应该已经将南安岭的蛇窟全部剿灭才对,怎么妖蛊还会存在? 提起旧事,姚守宁有些心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妖蛊没有拔除,但蛇妖的洞窟确实是在南安岭。” 这一点,陆执自己也应该明白。 “兴许是有漏网之鱼,可能有妖气蒙蔽了黄飞虎……” 她提到这个名字,显然碰触到了世子的忌讳之处,因为陆执的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你还敢说。” 世子轻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探到姚守宁面前,开始掰起了手指头: “西城的时候,我救了你娘的命,才引祸上身,中了妖蛊。” 此后妖蛊发作,他神智不清就不提了,“我父亲救过你爹,我帮你赶过一次‘河神’,而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他秋后算账: “让我发疯,将我独自丢在北城门,从我妖蛊发作以来,你甚至一次都没来将军府看过我,问我好些没有。” 陆执说的是事实,他每说一句,姚守宁脸上就多一分心虚之色,最后面对他的指责唯唯诺诺,缩进角落中,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现在你还敢跟我讲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哑口无言。 …………………… 掉落的更新,勤劳的我看着不投票的你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干大事 柳氏将姚守宁教导得太好,使她有错就认,明明处于年少娇纵的年纪,但在陆执的目光下,那些死皮赖脸的推脱之言却一句都说不出。 最终低声下气的道: “……我错了。” “当然是你的错!”世子俯身看她,目光锐利,觉得自己气势已经将她震住,接着又话锋一转: “照理来说,我们的约定本该作废,不过我可不是你这样的人!” 他看着姚守宁:“我仍然会帮你驱赶‘河神’,完成我们的约定。” 姚守宁闻听此言,有些羞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即低垂下头来,小声的道: “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很多。”她嘴唇抿了抿,表情十分真诚: “我肯定记得世子的大恩,之后!之后我一定陪你找蛇妖,直到解蛊为止……” 她这样的回答正中陆执下怀,他心里满意,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清冷: “你可要记得你的话。”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之后有事情不要再瞒我,有消息第一时间就得告知我。” 陆执想了想,觉得这样说还不放心,又再次强调: “尤其是我如果再受妖气暗算,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倒真的想起了一个事。 昨夜晚膳的时候,她再次‘听’到了隐藏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它’提出了一个任务,让苏妙真安抚柳氏,之后便给了表姐一个奖励。 而那个奖励…… ‘陆执的欣赏’! 姚守宁想到这一点,既觉得头皮发麻,又觉得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 陆执一见她表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却没料到自己随口诈了她几句,竟真的能从她口中问出消息。 她年纪还小,没学会老奸巨滑的隐藏自己脸上的神情。 这看人的目光,一眼就被陆执看出了不对劲儿。 ——仿佛有些害怕,又夹杂着几丝同情。 二人也打过几回交道了,陆执对她性格也有些了解,当即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是不是又有麻烦?” 他这话一问出口,就见姚守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这表情一露出来,他就懂了: “跟你表姐有关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陆执的拳头就捏起来了。 虽然她没明说,但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世子自然清楚所谓的麻烦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是个隐患,尤其是在妖蛊未解的情况下,自己简直任她摆布。 只要他还未能将附身于她身中的妖邪引出并消灭的情况下,他便不能打草惊蛇,实在被动了些。 陆执皱了皱眉,想出一个方法: “若再有这种情况,得换成你。” “那怎么行?”姚守宁拼命摇头,“我娘会打死我的。” 她还记得当日送画的时候,自己为了应付苏妙真而说喜欢世子,却被柳氏骂得狗血喷头的情景。 若是再发生北门类似的情况,陆执的目标转移向她,姚守宁都没有勇气去想柳氏会是什么表情。 更何况中间还隔了一个苏妙真,这个表姐可非省油的灯,若知道自己坏她好事,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 “不行,不行。”她连忙摇头。 陆执二话不说,吩咐外头的车夫: “调头回去,将姚二小姐送回温家。” “是!”赶车的仆人应了一声,接着姚守宁就听到有人收紧了缰绳,马匹发出嘶鸣。 正在行驶的车辆晃了几下停止,她连忙阻止陆执: “有话好商量……” “没有商量的余地。”陆执在她手中栽了一次,态度十分强硬: “你也说了,要报答我的大恩,现在就是机会。” 不管怎么样,陆执当务之急是要将姚守宁与自己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将来自己才能真正杜绝丢人现眼的可能。 “唉——”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认命的答应: “好吧。” 她性格软,最擅长的就是妥协。 更何况陆执确实救过她娘命,之所以身中妖蛊,也是因为救柳氏坏了气运,才使妖气趁虚而入的原因。 “不过我只能尽力而为。”她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 “我也不一定可以想到办法,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让你尽量不要那么丢人。” 她深怕陆执刁难自己,说话的同时还盯着他看。 陆执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相对,半晌都没有出声。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还没有满十六岁的少女。 她血脉的力量才刚刚觉醒,面对一个诡秘凶残的妖邪,她还难掩恐惧之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答应尽力而为,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陆执大发慈悲,点了点头: “只要你尽力而为,我自然不会怪你。” 姚守宁没有听出他话中潜藏的意思,只当世子宽宏大量,份外体贴。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觉得两人达成了共识之后,才将心思放到了‘河神’之上: “对了,‘河神’的事,你要怎么解决?” 姚守宁的心思单纯,觉得危机已过,顿时撑地起身,坐到一侧车厢壁的椅子上,好奇的问了世子一句。 陆执装着没看到她的动作,说道: “我已经有眉目了,也有了个计划。” 他的话令姚守宁吃了一惊,陆执看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神情,有些好奇: “你以为我今天过来,就是找你算账的?” “难道不是?”姚守宁有些惊奇,反问了一声。 自世子从温家将她带走,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大半都是围绕着当日北门他发疯一事,明显这位世子余恨未消,就是来找她出气的。 她这样说,陆执也不否认: “一半算账,一半也是要说正事。” 他提到正事,表情多了些严肃,少了几分漫不经心: “之前就和你说过,‘河神’对紫阳秘术有抗性。” 姚守宁点了一下头,道: “你说‘河神’可能是皇室后裔,死后可能化为邪灵作祟。” 陆执也不说话,伸手将自己的衣领撕开,从鼓胀胀的胸前抽出一大叠东西。 那东西一摸出来,他鼓胀的胸前顿时塌陷了一侧,陆执也不以为意,将其展开之后,姚守宁才发现是一本手工装订的书本。 “这是我在这半个月中,抄录下来的大庆皇室子嗣的名录,七百年来有记载的,都在这里。” 他干了一件大事。 第一百八十章 色眯眯 大庆自太祖开始,七百年的传承之中,皇室子嗣多不胜数,饶是陆执出身皇室,手边资料充沛,可也花了不少时间查看、整理并且抄录这些东西。 世子向姚守宁招了招手,少女乖乖的靠了过去,蹲在他面前看他翻开的书本。 上面写的是行楷,字迹细瘦,如行云流水,其字骨劲硬,弯转勾折之间如铁画银钩,其意形倒与陆执给人的感觉相似。 他写了一手好字,且极具他个人特色——既是带着秀丽,其形却又似透出锋芒,蕴含锐气在内。 但姚守宁看了两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陆执身上。 陆执没有察觉,而是上半身前俯,跟她说道: “虽说朱氏的血脉对紫阳秘术都会有一定的抵抗力,但‘河神’能以阴邪之身抵抗住我的剑气,可见他在生之时,说不定也修习过紫阳秘术。” 说话的同时,他又伸手探入衣襟之中,去摸自己的左胸,再次抓出一本折叠好的本子。 “所以,我又整理了一批觉醒过血脉的名单,”他抓着两本书册有些不大方便展开,便将一本压在腿上,另一本叠了上去展开: “可能有漏网之鱼。” 毕竟大庆统治天下七百年,皇室也有嫁聚,旁枝血脉多不胜数,不可能人人都配记录进去。 不过只要天赋出众,且表现出色的,几乎都被他记录在案,纵然有漏网之鱼,也只是少数人,可以暂且先不理。 他说了半天,觉得有些过于安静,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不由抬起了头来。 因他先前招手之故,姚守宁也探过了身来,两人离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脑袋都碰到了一起。 这会儿她目光呆愣,像是出了神。 陆执顺着她视线看去,见她正望着自己的胸前发呆,像是眼珠子都要掉落出眼眶似的。 “你在看哪里?”他的手将才抓出来的册子抓紧,另一只手伸了出去,点了一下姚守宁的脸颊,试图将她推远一些。 少女呆愣愣的,但那脸颊却滑嫩细腻,如新剥的鸡蛋,他指尖一碰到,便微微陷了下去。 指腹感受着水嫩的肌肤受力之后迅速回弹,那脸颊布满细细的绒毛,像是熟透的水蜜桃,泛着诱人香气。 世子改点为捏,忍不住掐了一下。 ‘嘶——’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有控制住力气。 姚守宁被他捏得险些跳起来,发出痛呼声,冲他怒目而视。 “你揪我干什么?” “谁让你色眯眯的盯着我看?”陆执毫不客气,提高了些声音掩饰自己被她突然的怒斥吓到后生出的心虚感,极力摆出淡然的姿态将她气势压了下去: “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他的衣襟半敞开,抽出了里面装的书册之后,那高耸的胸已经平坦了下去。 衣裳有些凌乱,露出里面单薄的淡色绸衣,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胸肌。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将这些东西塞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姚守宁伸手揉自己被他掐得泛红的腮颊,每揉一下感觉指尖下有些发烫,却见世子衣衫凌乱,神色淡然,不由说道: “如果长公主在这里,她可能会打死你。” “闭嘴。” 陆执伸出修长的手指将衣裳拉拢,神态有些慵懒的往一侧斜靠回去。 他伸出左手,以手肘撑着他身旁的矮桌: “她在这里,只会先打死觊觎她儿子美色的人。” 姚守宁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暗指自己,顿时想解释: “我没有色眯眯的看你——” “哼!”陆执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话音一转: “‘河神’来自白陵江,所以这些收录的名单之内,沿白陵江封地的诸王,经我统计之后,有姓名的共有335人,而其中大部分都远离神都。” “……” 他说起了正事,根本不接姚守宁的话茬。 事关姚婉宁性命,少女含恨禁声,听他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准备先从死于神都的王室血脉排查起。” 说话的同时,他将握了一本书册的手提了起来,露出下方搁在腿上的另一本,示意姚守宁拿过去。 那书册极厚,入手颇沉,还带着他身上的余温,及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 她拿到手后,世子下巴点了点,示意她打开看看。 陆执准备得十分充分,姚守宁忍下心中的杂念,匆忙去翻他递给自己的那本册子。 上面记录得十分简略,因时间紧急的缘故,他只将诸王的封号及名字组合记录,后面写了死去的年历。 这种记法简便,但除了他本人之外,姚守宁看来只觉得如读天书,眼前发晕。 但这个事总归是姚家的事,救的也是姚婉宁,陆执如此认真,姚守宁哪里好意思全撒手交给他一人。 因此她努力的翻看,试图将其印入脑海里,倒将他先前掐自己,以及给她扣了个‘色狼’帽子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执冷眼旁观,见她装模作样,就知道她看不懂。 不过他也没指望她懂,只是让她看一眼,心里有个数而已。 “葬于神都附近的,共有89人。” 他将记于心中的数据说给姚守宁听。 虽说这些人数也不少,但有了陆执的数字统计之后,再看世子淡然从容的模样,显然他对这些死去的王公资料早就了然于胸,说不准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 姚守宁心下松了一口气,偷偷以眼角余光看了世子一眼。 他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小袄,颜色典雅清新,映照得他肤白如雪,此时不再发疯之后,竟有种出尘脱俗的矜贵清冷之意态。 世子并非浓眉大眼的长相,反倒眉目五官异常精致。 他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露出完整的面庞。 那细眉斜飞入鬓,眼睛是凤眼眼,睫毛浓密,宛如勾了眼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妩媚与凌厉。 这样一个男人,穿着女装的时候,竟比真正的女性更加美丽,与发疯时简直判若两人。 她陷入沉思,陆执说了一阵,没见她回应,不由抬眼看她,见她又怔怔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又道: “看什么?” 他懒洋洋的问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喉间的喉结顶起薄薄的皮肤滑动,又清晰的昭示着他男子的身份。 “我觉得你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两人说和之后,姚守宁放松了一些,被他一看,下意识的就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挖祖坟 姚守宁之前觉得世子有些不大靠谱,毕竟几次见面中,他有两次都是丑态毕露,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却没有想到,他清醒之后行动力十分惊人,且准备也充分,可见他性格之缜密细致,显然几次丢人都是受妖蛊影响的。 这样一想,姚守宁心中顿生内疚之情。 她第一次意识到,妖蛊对陆执带来的影响、伤害有多深。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陆执挑了下眉,问了一声。 这个问题一说出口,他就看到姚守宁陷入沉默,表情有些纠结的样子。 再一回想,他就知道少女心里想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自两人认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表现正常,之后数次接连出了纰漏。 妖蛊影响之下,两次发疯,一次斗‘河神’失利…… 想到这里,他有心想要挽回脸面,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四岁启蒙,六岁习武,无论文谋武功,我不输人。” 他说话时,眉宇间带着傲然之意。 姚守宁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心中对他不起。 世子本来确实是天之骄子,他长得好看,出身显贵,且又文武出众,若非当日西城的意外,他为了救柳氏而被坏了气运,被种下妖蛊,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 可此时他受妖蛊影响,两次发疯,名声大损。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有些紧张的问: “那现在呢?” “……”陆执冷冷看她,觉得她故意在嘲讽自己。 姚守宁坐立不安,正欲再开口说话时,却见陆执将手中的书册捏得极紧。 那册子约有手掌厚,却几乎被他抓得变形,可见他力量大得惊人。 后知后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姚守宁暗叫不妙,正欲出声替自己解释两句,证明自己并没有恶意的时候——却见陆执没有发火,而是一个无声的深呼吸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被掐过的脸颊处,那里皮肤还有些微烫。 但陆执平静之后,她好奇心又起,问道: “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她好奇心很重,陆执索性先将册子合上: “徐相宜没有办法完全压制我的妖蛊。” 他说话的时候,定定看了姚守宁一眼,神情带着漫不经心,掩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徐相宜就算精通妖蛊、咒术等秘法,思维活跃,能力超群,但他也没有办法令陆执彻底保持清醒。 镇压的妖蛊被再次激活之后,力量似是比之前更加强大,凭徐相宜的能力,也只能令陆执短暂的保持理智,但很快他又会再次受妖蛊反噬,变得疯疯癫癫的。 他发疯之后,成天在府中寻找黄飞虎踪影,说要与它私奔。 长公主夫妇既觉得头疼又觉得丢人,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就在这时,徐相宜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虽说不知道陆执体内的妖蛊为何会这样做,但既然妖气发作,使他‘爱’上了一条狗,那么可以以欺瞒的形式,使他换个身份。 ‘爱’上狗的是将军府的世子陆执,若是换一个人,说不定能将这个体内作祟的妖魂欺瞒过去。 这个念头异想天开,但朱姮蕊已经被闹得无计可施,当即听从了徐相宜的主意,想为儿子改变身份。 但他伪装了数个身份,都并不奏效,此时徐相宜再次提出建议,说是让世子扮作女儿身。 朱姮蕊一听这话,倒是毫不犹豫令人再为儿子裁制女装。 等他装扮作女儿身后,徐相宜出手镇压妖蛊时,那原本闹得极凶的妖气,竟真的被镇压下去! 仿佛妖气默认了这种‘欺瞒’的原则,他作女装打扮时,便恢复理智,再不受妖蛊影响。 今日见了姚守宁后,陆执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些端倪。 徐相宜这老头儿大体的猜测没错,下蛊的天妖一族要令他‘爱’上苏妙真,所以他若是世子,便会受妖蛊情景,对中蛊之后所见的狗情不自禁。 但他换装之后,他只是‘朱小姐’而非世子,暂时瞒过妖蛊,再加上徐相宜的压制妖蛊术的手段,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也就是说,在徐先生没有找到办法之前,你都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出行?” 姚守宁听他说完,不由有些同情的看他。 “对!”他表情平静,却将手中的纸张甩得‘哗哗’作响,显示他此时恶劣的心情。 他已经发了两次疯,无论府中、府外,几乎颜面丢尽。 如今还要再装女人出行,若是消息曝露,恐怕对他来说情况更如雪上加霜。 姚守宁低眉敛目,不敢再说这件事,怕他怒火上冲控制不住自己,连忙道: “看皇室名单,看名单。” 陆执冷哼了一声,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 “这89人,我们要一一排查。”他靠在矮桌之上,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指半曲,敲击着放在他腿上的那本书册。 “时间紧迫,我们今晚就开始。” 低头翻着名单的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今晚?” 他点了点头,道: “你早点睡,今晚子夜时分,我来接你。” “接我去哪?”她还有些糊涂,没明白陆执意思。 “去城北五里观下方的皇陵。” 凭借强大的预感,姚守宁听陆执这样一说,就已经察觉到不妙的预兆,身体老实的抖了起来。 “去皇陵干什么?” 他眸光一转,应答了一句: “进墓穴去找尸体。” ‘啪嗒!’ 姚守宁手中的书本落地,她下意识的弹站而起,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陆执低喝: “坐下!” 她的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听话,陆执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老实坐回了椅子上,接着醒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她惊呼了一声: “你要挖自家的祖坟!” 完了。 姚守宁本来见世子知道来找自己算账,说话也有条理,以为他的妖蛊已经暂时被压制,恢复了理智。 可此时听他说的这些话,未免怀疑他是不是还在发疯。 挖人祖坟在大庆律例中可是重罪,尤其挖的是大庆皇室的祖坟。 “瞧你那点儿出息。”陆执微微一笑,反倒显得姚守宁格外大惊小怪: “查探先辈是否落入妖邪之手,是后辈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轻飘飘的看了姚守宁一眼,“什么叫挖自家祖坟?” …………………………………… 明天请假不更,大家别刷新~!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有敌意 别看世子说得义正言词,可姚守宁依旧注意到了他先前说的话: “如果不是挖祖坟,你何必半夜出行?” “在案子没有查明之前,先低调行事而已。”陆执淡淡的将她的话挡了回去,姚守宁还有些紧张: “可是……” “没有可是!”他脸色一沉,“不进墓穴,如何确认尸体有没有出现问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盯着姚守宁: “你不要忘了,这是为了你姐姐。” 这话音一落,他最终懒得再跟姚守宁废话,用力一拍矮桌,‘呯’的重响声里: “你去不去!” 那看样子十分结实的矮桌被他一拍,‘咔嚓’开裂。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望着那桌子,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家也有马车,若自己一掌将马车里的东西拍裂,可能柳氏饶不了自己。 陆执还在冷冷盯着她,她什么担忧都不翼而飞,后知后觉意识到世子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被喝斥之后,老实挺腰坐直,点头如捣蒜: “去。” 陆执见她听话,轻‘哼’了一声: “名单你记下,我们从第一个开始。” 在他强势态度之下,姚守宁没有选择余地,只能乖乖应是。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晚上出行的事宜,末了姚守宁突然想起一个事: “长公主知道你要干这事儿吗?” 她问完之后,怕陆执要发火,下意识的捧着书本挡住了自己额头,深怕他出手再点自己。 哪知世子听闻她这话之后,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接着露出笑意: “你什么事都跟你娘说?” “那当然……”姚守宁原本是要点头的,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僵,脸上露出心虚之色。 她以前虽然活泼外向,偶尔也会撒些无伤大雅的小谎糊弄柳氏,但其实本质是乖巧听话,在原则性的大事上对柳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不敢有所隐瞒的。 但自从苏妙真来了之后,她觉醒了能力,看到了诡谲之事,柳氏对此并不相信,于是这对母女之间也有了秘密,姚守宁隐瞒了自己的预知能力。 虽说她话没说完,但陆执依旧从她话里行间猜出几分端倪,他先是露出一个假笑: “让我来教你,”世子放轻了声音,似是十分温和: “有些事情,需要先斩后奏。”挖自家祖坟查看尸体这种情况,纵然事出有因,也得低调进行。 更何况他前些日子抄录了如此多大庆皇室名录,再加上‘河神’之事诡异,他要干什么,长公主必是心知肚明。 这个时候儿子不说,老娘不提,私下进行。 就算最后东窗事发,长公主可以推脱此事自己全然不知。 众人皆知,陆执已经中邪发疯,一个疯了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挖自家祖坟也是有可能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翻脸了: “你以为这是出门郊游吗?什么都得跟爹娘说,那不是找打吗!” “你是不是傻!” 陆执又想伸手去点姚守宁脑门,却见她说话傻呼呼的,但行为倒是精明,已经提前拿书本捂住了头脑。 世子气极反笑,白了她一眼。 姚守宁听他一席话,觉得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推翻了以往的认知。 陆执没能再点到她的脸,将手中另一本册子丢给了她,示意她全部收起。 说完正事之后,陆执才有了闲暇心思,与她聊其他的: “你跟温景随很熟?” 姚守宁小心的将那一份名单卷起,原本是想藏进自己的袖口中,但那厚厚的名单能订制成册,可想像其厚重。 为了防止寒意钻入袖中,她穿的是小袖的斜襟厚袄,袖口仅能进五指,卷起的书册根本塞不进去。 她想起陆执先前的举动,不由将身一侧,索性也将书本塞进衣领之内藏起。 “……” 陆执还没意识到自己冒犯的时候,就已经见到她已经转过身去低头将书塞进衣领中,‘悉索’的声响传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之后,还没来得及将头别开,就听姚守宁道: “我们与温家有姻亲。”她认真的道: “我大哥跟温大小姐订亲,婚期就在明年秋后。” 所以两家本来就走得近。 她与温景随平日见面的时候并不多,相较之下,跟温献容更熟一些,但彼此也是认识的。 姚守宁的话并没有说完,据陆执所知,姚、温两家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先前在温家的大门口,温景随在隔着马车看他,因有车门遮掩,看得不大真切,但他却透过车门的缝隙,将那位温大公子看了个分明。 虽说只是隔着马车一看,看不出来那位传闻之中的温大公子有何天资出众之处,但陆执却隐隐感觉到了这位令顾相赞不绝口的温景随对他似是有淡淡的敌意。 他皱了皱眉。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随口问了他一句。 本来没想陆执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哪知他却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他是顾相的门生。” 顾家办的族学,做的可不是不求回报的好事。 皇家、世族做事,必定是要索取代价的。 “……”姚守宁满脸问号,显然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执平静的道: “顾家所办的筑山书院,就是替顾氏网罗门生。”他补了一句,“照这样算,你大哥也算顾相的门生。” 不过姚若筠虽然也读得书,但若与温景随这样年少时期就名扬神都的人相比,又差了些。 他只是小有才名,却算不得什么惊才绝艳之辈。 像这样的读书人,神都之中一抓一把,如果不是姚守宁,姚若筠的存在都不值得陆执特意提起。 姚守宁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被陆执如此小瞧,她只是有些怔愣的点头: “原来如此。” 她话虽是这样说,但陆执觉得她根本没有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 他眉头抖了两下,索性直接点明: “我有意想要招揽他。” “那你去找他呀。”姚守宁不明就里,不知他为何跟自己提起这事。 “但我觉得他好似对我有敌意。” 陆执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顿生好奇之心: “为什么?” “……”陆执罕见的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速客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与温大哥有过节?”陆执哑口无言了,姚守宁倒来了兴趣,追问了一句。 世子的眼皮垂落了下来,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里的思绪: “在此之前没有见过。” 既然没有见过面,‘过节’一说自然无从谈起。 “那他为什么会对你有敌意?”姚守宁纳闷不解。 她想不明白,摇了摇头: “可能只是你的错觉吧,温大哥人挺好的,不会莫名其妙就不喜欢一个人。” “说不定……”一个念头浮上心中,她偷偷看了陆执一眼,他衣襟还有些凌乱,袄子半敞开,团团乌发披散在他手臂、胸侧,裙摆洒落一地,慵懒的靠着矮桌,看上去十分美丽。 她想到温景随刚刚好像偷偷在看车内——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中,莫非陆执男扮女装,温景随对他一见钟情?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顿时鸡皮疙瘩爬了她满身。 当着陆执的面,她甚至不敢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害怕陆执听完会暴跳如雷。 “说不定他只是不喜欢将军府而已。”她硬着头皮说完这话,就见陆执皱了皱眉,一口否认: “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虽说她也觉得这个猜测不大靠谱,但陆执如此笃定,仍令她有些意外。 “我爹娘都是属于保皇派。”陆执解释给她听,但她随即又问: “什么是保皇派?” 他深呼了一口气,看她一脸懵懂的望着自己,那肌肤透亮白皙,泛着红润,不由手指有些泛痒,又想去掐一掐。 “顾焕之是顾后的父亲!”他伸手一翻,从那裂开的桌子下面拉开一个抽屉,再将抽屉内的一个木盒取出,盒盖抽开后,露出其间摆的格子,里面装着瓜子零嘴。 陆执捻了一颗瓜子出来,往姚守宁身上扔了过去: “顾后生了四皇子朱敬存,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太子。” 她一见陆执动作,十分警觉的伸出一双手挡脸。 瓜子‘啪’砸到她手心,力量不大不小,她有些得意的将手松开,还来不及向他露出得瑟的笑意,接着下一颗瓜子又扔了过来,砸到她嫣红的脸颊,发出轻脆的响声。 陆执一砸得中,又不停的拿瓜子丢她,她左挡右闪,有时能以手挡下,有时又挡不住,被砸了几次,有些微的刺痛,开始还装模作样: “世子别这样……” 回应她的是一颗扔过来的瓜子,她没挡住,‘啪嗒’砸她额头上。 她的假笑终于绷不住了,见他一直砸,最终忍无可忍: “你好烦!” 姚守宁被惹怒了,也捡了身上的瓜子来砸他。 “我那表弟今年才七岁,我爹娘及朝中许多文臣都是支持他的,所以被称为保皇派。” 她砸人全无章法,力道也不准,全凭不高兴乱砸。 陆执一面扔她的同时,还有余力伸手来挡。 他习武多年,目光锐利,每次都能精准的将瓜子接到,并将其嗑得‘咔咔’作响,还能把嗑完的瓜子皮扔给她。 “……” 姚守宁怒从心头起,警告他: “你不要再扔我了。” “我在教你道理。” 陆执不听,说话的同时还在以瓜子皮扔她,看她左闪右躲,因为来不及回击而气得双颊泛红的样子,顿时心情大好:“而朱敬存是顾焕之唯一的嫡亲外孙,他就是坚定的保皇派。” 换句话说,顾氏与陆家一样,都是一条船上的盟友。 如果温景随是顾焕之的门生,那么他就应该是陆执这方阵营的人,怎么会对他心存敌意呢? “可能中间有什么误会。”陆执手上拿瓜子扔人的动作一顿,思索了半晌,道: “你与他既然熟悉,不如等‘河神’事了之后,你将他约出来,我找个机会见见他。”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听陆执这样一说,双方应该确实有什么误会。 世子帮了她很大的忙,要见温景随也是排在了解决‘河神’一事之后,她本来应该心生感激才对…… 但她被陆执拿瓜子砸得心中火大,尤其是从头发间摸出瓜子皮后,手掌蠢蠢欲动,有些想打他。 她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暗自安慰自己:不要跟世子一般计较,他还中着邪,行事难免与常人有异。 这样一安慰自己,顿时感到快乐了许多,脸上露出笑意,点头道: “好嘞!”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答应完后,她心情舒畅之下又想起了一件事,提醒陆执: “我觉得温大哥将来会做大官的。” 她想起在温家的时候,透过温景随的眼睛,看到的‘未来’——那时的温景随身穿紫袍,通身气势极其慑人。 姚守宁随口一说,陆执捏着瓜子的手一顿。 世子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语,话音一落之后,还在低头翻找着裙子皱褶间的瓜子皮,找到一颗完整的便欢喜的放进嘴里,咬得‘咔嚓’脆。 见此情景,陆执微微一笑,将那粒本来还想扔她的瓜子放进嘴中,也装着没听到她的话般,说道: “你家好歹也是官宦之家,怎么你对这些消息如此不敏锐。” “我爹只是混子而已!”姚守宁理直气壮的道,“他得罪了楚家,根本无法再晋升。” ——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一条咸鱼,无法翻身。 更何况因为西城的案件,他官职都丢了,至今闲赋在家,还在等着待罪立功的机会,她不相信陆执不知道。 “再者说了,我们姚家只是小门小户,管这些朝局之争做什么?” 她一连数句话,再度说得陆执哑口无言,末了只得拿瓜子丢她: “没出息!没出息!” 将军府的瓜子颗粒饱满,陆执手劲又不小,砸在人身上也挺疼的,姚守宁左躲右闪,身上还是被他丢了好几下,终于忍无可忍: “哎呀,你好烦!” 她恶从心中起,顾不得身份尊卑,上前一步去抢他装在抽屉内的木盒,试图将整个装零食的盒子都端走。 陆执伸手来挡。 他坐着未动,气定神闲的只需要伸出一只手,便将姚守宁一双软乎乎的手按在抽屉内,难以抽回去。 “放开,放开!” 她还抓了一大把瓜子,贪心之下更是不可能从陆执手中逃脱,她索性软了半边身体,以肩膀去顶他手肘,试图将他顶开。 两人正打闹之间,突然车外传来一道男声: “世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速客 第一百八十四章 那声音温厚清雅,听进耳中的刹那,令人如沐春风,似是心中烦恼尽去,不由自主的便要露出笑容。 随着声音传入马车内的,还有淡淡的檀香味。 陆执身上也有檀香气,可是这股味道还是不同,尤为清冽飘渺,似是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令人闻之而头脑发空,下意识的多吸了两口。 此时车内打闹的两人俱都是身体一僵,陆执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锐利,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行驶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两人之前竟似都全无察觉,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 车内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氛围。 姚守宁听到声音的刹那,身上的鸡皮疙瘩便立了起来,她还维持着抓瓜子的姿势,依偎在陆执身侧。 但在车停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体,竭力的低垂下头,将脸躲到了世子的腿后。 ‘哐铛。’ 车窗无人动弹,自己便已经往外推开。 光线洒落进这逼仄的空间里,陆执转头往外看去,恰好就与在车外驻足的人目光相对。 她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得多。 车外的人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迫,甚至超过了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给她的感觉。 她本该躲闪,可是车厢的地方只有这么大,窗户被打开,站在外头的人便能将车内的情景一览无余,躲是没有办法躲的。 最重要的,是随着沉默的氛围,有一股幽幽的檀香气息传了进来。 除了冷冽沁凉的感觉之外,带着一种极为厚重的味道,仿佛经历了弥久的时光。 姚守宁闻着这个味道觉得有些奇怪,不小心多吸了两口,引起了窗外过客的注意。 车内外安静无比,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她吸着鼻子闻味道的声音虽说很轻,但仍显得十分引人瞩目。 姚守宁随即便意识到有一道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那目光灼灼,似是要穿透她的颅顶,看进她的脑海里。 不该有的好奇心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她总觉得此时过来的,恐怕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将来可能还会跟自己再打交道。 想到此处,她偷偷的抬起了头。 那双目刚从世子腿边露出来,便与一双眼睛对上了。 车窗外停下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男人。 他骑了一匹灰驴,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瘦的样子。 虽说已经寒冬腊月,但今日可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姚守宁上了陆执马车的时候,外头阳光明媚,晒得人暖洋洋的。 但不知何时,太阳似是被阴云遮盖,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寒风呼啸。 那年轻的道士穿得十分单薄,寒风吹来之时,衣袖猎猎,却似是十分闲适。 他一手轻轻挠着那灰驴的耳朵,另一只手提了一柄雪白的拂尘,含笑望着车内。 从外表上看,他约摸二十七八,面容消瘦,长得倒是颇为英俊。 他的嘴角带笑,这笑容使得他给人一种温和亲切的印象,令人好感倍增。 但值得姚守宁注意的,却是他的一双眼睛。 这人的瞳孔黑得近乎泛蓝,带着一种妖冶的光泽,如同两泉深渊,几欲将人的神魂吸入内里。 姚守宁目光与他相对的刹那,意识随即坠入其中,仿佛看到岁月的长河,以及时光的流逝。 无数景象如走马灯般从她眼前掠过,速度快得惊人,以致种种场景成为了残影,令她一望之下头晕脑涨,眼眶疼痛欲裂。 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心头,双臂汗毛‘刷’的立起,身体渗出汗迹。 陆执还按着她的手,自然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 他二话不说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姚守宁的脑袋,强迫她将头埋了下去,使她避开了道士的眼睛。 同时那只手掌压在她的头顶上,摆出强横至极的姿态,将她护持在自己羽翼之下。 少女老老实实趴在他身边,脑袋紧贴着他的身体细声的喘息。 相反之下,陆执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绷紧,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谁允许你逼停我的马车?” 他表面懒洋洋的发问,实则警觉已经提升到了极致,说话的同时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腰侧。 但他今日出行扮的是女装,挂在腰侧的长剑早就已经取了下来,此时正搁在座位下方。 “世子息怒。” 那青衣男子闻听陆执这话,似是并不介意他恶劣的脾气。 他的目光从姚守宁身上挪移开,随即被陆执所吸引。 这位原本名满神都的美男子此时正作女装打扮,梳了简单的发髻,衣衫半敞,露出里面的亵衣。 而在他身侧,蹲坐了一名陌生的少女。 从先前姚守宁抬头与他对视的刹那,哪怕她下半张脸被陆执的大腿挡住,但露出来的那双大眼睛却极为水灵。 纵然是他已经身入道门,且修的是无情道,但也看得出来这少女的魅力。 那是一双足以媚惑人的眼睛,偏偏盛满的是少女的清澈与纯真,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相融合,形成独一无二的引诱。 这离经叛道的一幕本该非礼勿视,但那年轻的道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望着姚守宁沉默了半晌,这一刻纵然没有与他目光交汇,但姚守宁却觉得像是有无形的大山压在了自己后背之上。 重重压力宛如万重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一双眼睛仿佛有洞悉人心的可怕魔力,仿佛可以看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内心,窥探到她的隐秘。 关于能见妖邪、关于她的血液的秘密,以及关于她能听到表姐身上的‘意识’的特殊才华,仿佛统统都要被他得知。 她头皮发麻之际,接着就听到陆执冷笑了一声。 道士微微一笑,双手作了个揖: “贫道自观星楼而来,途经此地感应到了特殊的气息。” 青衣男人的目光随即挪开,姚守宁身上的压力骤然减去,但她并不敢放松,而是乖巧的趴在座椅之上,本能的靠陆执更近。 “所以停下来,想跟世子打个招呼而已。”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到了陆执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斩道人 在年轻男人的眼中,陆执身上似是萦绕着一层金芒,那金芒气势十足,十分逼人,令人不敢靠近。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金芒之中透出一点儿黑气,一尾约摸巴掌大的细蛇之魂藏匿于金芒之中,暂时被一团橘红色的光线压制。 此时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疯狂挣扎着,吐出层层黑气。 那黑气刚一喷吐出来,便随即被那橘红色的光影罩住,随即化为妖气散逸。 只是这些妖气被牢牢束约,暂时无法晕染那金光。 他低垂下了眼皮,觉得有些疑惑不已。 陆执中了天妖之蛊,这蛊可非一般的妖蛊可比,而是大有来头的。 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破了气运之后,遭妖魂缠身,照理来说,是无法被驱除的。 它无形之中会影响陆执气运,使天妖一族有机可趁。 纵然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与神武门关系匪浅,但神武门经历七百年的传承之后,子孙后代大多只是泛泛之辈,怎么会有将这蛊术镇压并封印? 年轻道人看得清楚,那橘红色的光非同一般,若非下蛊的妖大有来头,普通妖蛊受这道力量一冲,恐怕早就已经湮灭。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样子。 青衣道士跟陆执说的话半真半假,他并非是途经此地,而是特意冲着此处来的。 他在观星楼的时候,感应到了特殊的气机,以他修为,任何感应都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而生,必是与他有渊源的。 所以他顺着那股气机而来,便锁定了这一辆马车。 车中的存在,似是对他有威胁。 看到马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正在车内,但出于自身安全,他仍是出手逼停马车,打开了窗户,却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青衣男人的目光从陆执身上落到了他的手上,这位作女子装扮的世子正与少女手掌交握,两人痴缠亲近,世子衣衫半敞,仿佛预示着先前车内发生了什么事。 车内只有一对少年男女,除此之外并没有藏匿其他的东西。 他的到来似是将少女吓得不轻,此时躲在陆执身侧,藏着脸不敢见人。 “你逼停我的马车,强开我车门,不会以为这样一句简单的打招呼就算了吧?” 陆执的眼中露出杀意,脚尖往椅子下勾去,将一柄黑色的长剑勾出,握到了掌心里。 “是贫道的不对。” 那青衣的道人倒也识趣,见他发怒,也不慌不忙,反倒是微微一笑之后,双手交叠,深深的躬身作揖: “在这里向世子赔不是。” “嘴上说说就算了!” 说话的同时,陆执脚尖一挑,长剑随即落入他的手中,刺耳的金戈交接声中,长剑出鞘,剑刃寒光流转,化为剑气往车窗之外斩了出去: “留下你的命作为赔礼!” 他话音一落,剑光‘轰’的斩破马车一侧,化为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那青衣道人头顶。 只见那青衣道人还在微笑,眼见剑气落下,他也不躲闪,最终任由剑光落向他的头顶。 接着道人的身影扭曲,随即被剑光吞没,连带身下那头灰驴都化为青影,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这一剑之下,诡异的氛围刹时被打破。 剑气落地,将地砖劈开,碎飞乱飞,顿时将静止的空间唤醒。 马车安静了片刻,姚守宁正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间,车体发出‘咔嚓’的声音,随即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 光亮从头顶照入进来,她身体往后仰摔失去平衡,花容失色之际,她本能的伸手拽住了陆执的裙摆,极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形。 陆执人倒是立得很稳,但他穿的裙子未必有他稳。 他穿女裙可没那么讲究,姚守宁这一摔之下力量不轻,再加上那后抛之力,她这一抓几乎将陆执的腰带抓裂。 ‘啪嗒’的断裂声传来,那裙子往下坠滑而去。 “放手!” 陆执顾不得再去计较那青衣道人行踪,当务之急是抓紧自己的裙子,以免被她扯落下来出丑于人前。 但姚守宁头晕之下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咬牙伸手拽住了姚守宁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扯。 “啊——”惊呼声中,姚守宁紧抓着陆执身体,陆执还没来得及勒令她放开,便被她的冲击力撞中,两人便滚成一团,随着后半截车厢往后倒去。 ‘轰’的重响声中,前半截车体栽落于地,后半截车厢仰天也落地。 姚守宁只觉得身体被这股反震力量弹起,随即又重新扑摔下来。 好在她身下有个肉垫,这一摔之下虽说也晕头转向,但好在并没有受伤。 车厢被剑气一分为二,姚守宁紧紧抱着陆执的大腿,惊魂未定。 “你起来!” 陆执被她压倒在座位上,成为了她的垫底。 少女晕头转向间,试了数下想要起身,但头晕脑涨却未能成行。 “不行不行,”她每动一下,头疼欲裂,姚守宁强忍恶心反胃之感,抓紧了陆执的裙子: “你让我靠一会。” “世子!” 这一震、一摔之下,坐在前面的赶车大汉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被半截车厢压倒在地,受了些轻伤,此时意识到出了事情,连忙推挤着破裂的车厢体试图钻出来。 车子破裂发出巨响,苏醒过来的马匹受到了惊吓,扬蹄而走,拖着半截断车厢连带着下面裹挟的人往前滑了数步才止。 那仆人嘴中发出喝斥,使得马匹重新平静下来,他这才艰难的推开木板脱身,跌跌撞撞绕到了车后,便看到了滚成一团的两人。 “世……” 赶车的人喊声戛然而止,在他的面前,世子四仰八叉摔倒地,形象全无。 姚二小姐抱着他的大腿,他双手死死的提着自己的裙子,腰带被撕裂,上方系挂的玉绥珠子散了一地,露出里面的寝衣。 而陆执原本握着的长剑被他扔到一侧,两人凌乱的长发绞缠到一起。 ——这情况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随着年轻道士的离开,周围静止的空间仿佛重新被注入鲜活的气息。 消失的人潮声响重新传来,远处的吆喝声、说笑声又形成嘈杂的噪音,打破了先前的静谧。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丢脸了 这边动静闹得极大,道士的法咒被破去之后,很快有人注意到了这边被斩为两截的马车。 围观的群众逐渐往这边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但又怕冲撞了贵人,一时犹豫着无人聚过来而已。 陆执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令他难免回忆起罗子文口中所说,他在北城发疯后被人围观的情景。 “你还在傻站着干什么!” 陆执深呼了一口气,大声的喝斥: “将姚二给我拉开!” 少女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拽得很紧。 那赶车的下人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想要去扶姚守宁。 但面前的少女娇滴滴的,那人手伸出来了数次,又如触电般缩了回去,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哭丧着脸望着陆执: “世子……” 眼前这两人衣衫凌乱滚成一团,显然关系匪浅,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意去碰世子的人。 陆执咬牙切齿,只得自力更生。 “起来!起来!” 他大声喝斥姚守宁,但苦于双手紧抓着长裙,无法腾出手去推她,只得伸一双修长有力的腿去用力蹬车体一侧。 那车厢被一分为二,车厢断口处朝天,呈巨大的‘v’字形,下方架两个车轮,如一个造型奇异的摇篮。 陆执落在车子底部,劲腰弯折,整个人后背贴着下方车板,而长腿往上,他不敢挣扎乱动,深怕一动之下,裙子往下滑落,便唯有足跟用力,蹬那车底。 车子受力一摇,果然抱着他大腿的姚守宁一下就被晃醒了。 “别动,别动。” 姚守宁被这一晃,头更晕了,将他抓得如同救命的浮萍: “我头痛。” 她这一喊之下,陆执顿时停脚,低头去看。 只见她趴在自己腿上,仅露出半张侧脸。 那脸色雪白,眼睛紧闭着,眼皮上细细的血脉看得一清二楚,唯有一排长睫一颤一颤抖的。 原本红润的樱唇失去了血色,几缕黑亮的长发缠绕过她颈侧,有几丝被她衔在唇间,罕见的显出几分楚楚娇弱之姿。 陆执与她已经打过数次交道,每次见她都是元气十足,还是第一次见她眉心微颦。 “怎么了?” 他一见姚守宁难受,顿时停了脚,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最终松开了抓着腰带的手,一手压着姚守宁后背,一手撑地坐起了身来。 同时提了少女衣领,也一并将她提起来了。 那车辆晃动,将军府的随从极有眼力的上前,连忙将车体扶住。 姚守宁虽说坐了起来,但却头疼欲裂,浑身骨头像是被人抽走,全凭陆执提着衣领才不至于重新倒下去。 这会儿偏头往他身上一靠,听他问话,强打精神开口: “刚刚那个人的眼睛……” 她身娇体软,乖巧依偎于陆执肩头。 两人相貌出众,一个冷艳高挑,一个美貌娇弱,靠在一起,形成十分养眼的一幕。 但陆执全无旖旎心思,听闻她这话之后,神色一紧: “你中邪了?” 说话的功夫,姚守宁就感到有人伸了手过来,用力的扒拉开她的眼皮。 接着眼前一亮,陆执的脸映入她的瞳仁中,眼角酸胀疼痛,像是要被他撕开了。 “好痛啊!” 她头晕脑涨还没缓过这口气,被陆执这样一折腾,顿时双眼酸涩,眼泪‘刷’的就涌出来了,原本浑浑噩噩的意识顿时清醒了大半。 就算是如此,她仍是心中恼怒无比,伸手去打陆执手腕,将他拍开。 见她说话正常,还知道发脾气,陆执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顺着她的力道将手收回。 “世子,刚刚我没有注意到……” 赶车的随从小心的扶着半截断裂的车厢,想起先前诡异的场景,肩膀垂了下来,有些羞愧: “是我无能。” “不关你的事。” 陆执被姚守宁一拍之后,正想掐她脸颊一把报复回去,但听到随从的话,顿时收敛了与她打闹的心思,神色变得正经严肃: “他确实很有本事。” 说话的同时,他望着先前那青衣道人站立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此人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逼停他的马车,他竟全无所知。 若非当时青衣道人计劝开口打招呼,可能他只顾与姚守宁打闹,压根儿不会察觉。 想到这里,他终于找到借口,顺应内心的欲望,伸手掐了姚守宁嫩嘟嘟的脸一把: “都怪你。” 姚守宁神色还有些萎靡,被他一掐,顿时脸颊像是被蚂蚁叮咬了一口。 浑身一震之下,倒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一清醒,她心中便陡然生出怒火。 原本今日她跟着老娘拜访温家,与温献容说话说得好好的,结果中途被世子带走,遇上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弄得她头痛欲裂不说,陆执还找机会掐了她两下,真的把她掐痛了! 世子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如今马车损坏,摔得她晕头转向的。 她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陆执又扒拉她眼皮,还伸手掐她…… 她想起先前两人摔倒的时候,陆执喊的话,顿时伸出一只手,转身飞扑用力去拽他裙子。 世子那条裙子腰带已经绷断了,此时一拽之下布料撕裂声便响了起来。 “……” “放手!”世子才刚坐起身。 他修习了武功,身形自然极稳,可他身如磐石也没有用,姚守宁蓄意报复,他如果不反抗,可能裙子都要被她拽扒下去,感觉下腹凉嗖嗖。 世子只能含恨拉住裙子,两人撕扯之间重新摔成一团。 “放手!” “不放!” “你不要拽我裙子,这是流氓行径。” “是你先掐我的脸。”姚守宁听他恶人先告状,不由转头冲他怒目而视。 “你打了我的手。”陆执与她争锋相对,就听她毫不客气反击: “因为你扒我眼皮。” “我是看你有没有中邪!” “中邪的人是你!” 两人你来我往的争执,谁也不肯认输。 “……”随从头皮发麻,逐渐见到有人冲这边指指点点,不多时便会过来。 马车出事时,正停在北城的街道之上,此地属北城中心,算是颇为繁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本来车辆当街破碎便已经十分惹眼,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兴许是看热闹的天性占据了上风,已经有胆大的人率先往这边走了。 一旦有人牵头,其余人便一围而上,很快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真是有伤风化。” “两个女子当街脱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不知羞耻!伤风败俗!” “……”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灰溜溜 “……” 那随从眼角抽搐,情急之下想要伸手来将两人挡住。 可他双手哪里挡得住这两人,眼见世子裙子被拽掉了一些,露出细瘦的腰腹。 被撕开的裙腰往下滑,他连忙想去挡,但随即又想起陆执先前在北城门发过一次疯,正是鼎鼎有名的。 若是此时再扮女装被人认出来,这名声恐怕是彻底不能要了。 一念及此,那随从连忙放弃防守陆执的腰,飞快伸手将陆执的脸挡住。 “别闹了,别闹了。” 他一面挡脸,一面劝: “人越来越多,若是被人看到,回头公主可是要骂人的。” 将军府攒下的一世英名,近来已经被世子败得差不多了。 以往神都城中提起定国神武将军府,首先想到的是朱姮蕊手中握着的十万精兵,其次是陆无计镇守西南门户,及手下黑甲威名赫赫。 现如今,便是世子中邪发疯…… 有了随从提醒,再加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声传入耳中,两个原本怒令智昏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了。 陆执是想起自己之前抱狗求爱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感到腰侧漏风,下意识的想提裙子。 但他反应极快,手还没碰到腰侧,便随即意识到自己再遮腰侧已经是亡羊补牢,当即伸手将脸捂住,只从指缝间露出一双姣好的眼睛。 而姚守宁则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与世子混作一处,还闹了这么一场事故,若是消息传进柳氏耳中,恐怕之后几天都没好日子过。 她心生害怕,眼见人围得越来越多,而陆执已经提了衣领挡脸,她也连忙伸出手来,想将脸挡住。 可惜她伸手之后,才发现她一只手紧攥成拳,里面包着先前从马车里抓的瓜子。 因那道人突然出现,她受到惊吓之后将手紧握,至今还没有放松。 好在危急时刻她想起自己还在胸口藏了两本书,当即掏了一本出来,翻开之后将脸盖住。 随从即刻上前帮陆执拉了裙子,人群之中冒出几个面孔,向他微不可察的点头,并朝某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将军府暗中部署的人手。 看热闹的百姓指点唾弃,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女子,幸亏有将军府的暗卫帮忙,左挤右钻,很快为三人开拓出一条道路。 几人顶着众人的目光,狼狈不堪钻出人群。 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在随从掩护下,两人灰溜溜挤出人群,疾刻溜走。 三人转了个街角,才稍缓了一口气。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她胆子也算大,平时在家也闯过祸,但还没惹出过这样大的乱子。 先前一时怒火中烧,此时一平静下来,满脸的心虚。 “我们先找个茶楼,收拾一阵再说。” 说话的随从替陆执兜着裙子,以防他走光,同时侧身替他挡住身后人群火辣辣的视线。 不过他的身材比陆执矮些,根本挡不住,为了防止被人瞧出端倪,世子还是低头弯腰,以长发掩面,显得鬼鬼祟祟的,偏他自己还没察觉。 听了随从这话,姚守宁已经开始烦恼了。 柳氏不喜欢她与陆执往来,今天她不止偷上了世子马车,还与他当众闹成这样子——她只盼自己先前脸挡得严实,没有人看清自己。 想到此处,她也弯腰回头去看。 只见三人一溜走之后,人潮便随即一拥而上,蹲在马车之中哄抢着东西。 车子被砍破后,里面的装饰、杯盏等物洒了一地都是。 “别抢!” “那是我的!” 有人大声怒骂,有孩童夹杂其中,偶尔捡到吃食,便塞入嘴里。 赶车的马夫护着世子走了两步,不见她跟上来,回头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笑着就道: “姚二小姐别担忧,将军府的东西是丢不了的。” 他说话时语气十分自信,望着那哄闹的人群: “不过是一群刁民,最多捡点吃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姚守宁愣了一愣,见那人潮中大多衣衫褴褛,已经寒冬腊月,还有人穿了破旧的单衣。 “是啊。” 姚守宁傻愣愣的点头,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情绪有些失落: “都是不值钱的。” 她先前还与世子互掷,此时却能令人抢得面红耳赤。 她总听姚翝提起如今世道艰难,可她养在深闺,从来没有深刻的意识到,原来世道艰难是这样的。 “走吧,姚二小姐。” 随从招呼了她一声,姚守宁神色恹恹,应了一声。 她转过头来,才发现陆执正在偏头看她。 还没等她说话,就见世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神情,以袖口挡了半张脸,催她: “快走。” 说话的功夫,周围有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外形狼狈的几人,纷纷转头往这边看。 姚守宁不敢再耽搁,连忙跟了上去。 将军府的暗卫已经寻了一处离得较近的茶楼,打着暗号将三人引了过去。 那茶楼略有些简陋,食客也并不是很多,二楼已经提前被清空出来,三人找了间雅室,推门入内。 赶车的随从留守外间,陆执与姚守宁进屋之后,将房门紧闭,那沿途以来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被隔绝,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今日真是不利出门。”姚守宁一坐下来,不由抱怨了一句。 陆执还在整理着自己的裙子,他穿女装有些手生,再加上先前两人打闹后,裙子腰围多次撕裂,此时一折腾后,不止没能将裙子系牢,反倒整片裙子直往下坠,有走光的嫌疑。 “你来帮帮我。” 他双手提着裙摆,唤了姚守宁一声。 两人先前还闹别扭,不过姚守宁性情大度,一路走来那点儿气早就已经烟消云散。 闻听此言,连忙将手上的瓜子、书册往桌面一放,上前去替他整理裙子。 世子穿的是马面裙,裙子裁成一片,各留两缕带子。 可惜他不会穿,此时露出内里的衬裙及薄薄的裤子。 她摸找着裙腰处剪开的眼,却心虚的发现裙子被撕裂了——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手笔。 腰间有几处线缝开裂,姚守宁觉得陆执兴许没有注意,便以手去钻那破洞。 钻了许久终于费力抠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口子,将裙子一侧腰带穿了过去,麻利的替他绕着纤腰转了一圈系起。 这样一来自然是不大整齐,看上去有些怪异,她强作镇定的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小袄,将其往下扯了一些,挡住了裙子的破口处,觉得天衣无缝了,还未来得及露出满意之色,却是终于想起一个事: “你是不是杀人了?” 少女想到此处,仰头望着陆执,表情有些紧张的样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又有一种道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死掉的感觉。 陆执低头看她,她还在替自己整理着裙子,他双手张开,高大的身形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几乎可以将她完整的覆盖在自己的阴影里。 ——这情景实在是有些怪异。 世子皱了皱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杀不了他。” 他将心思转到那青袍道人身上,神色逐渐冷了下去,目光变得锐利。 “更何况,他来的可能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姚守宁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只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她的表情迷惑不解,那面庞天真中带着妩媚而不自知,与他昳丽的面容相对,彼此目光中映出对方的身影。 陆执的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带着某种含义,姚守宁觉得他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正欲发问的时候,他已经转过了头,轻轻的应道: “那不是他的真身。”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秘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姚守宁总觉得陆执话里有话,但她仰头恰好视线与世子下巴相持平,她几乎可以闻到陆执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两人离得有些近,柳氏以往的教导终于浮上她心中,吓得她接连后退了两步,离世子远了一些,问道: “他是谁?” 她问这话纯粹是凭借本能,问出口后,就见世子顿了顿,过了半晌,他轻声的道: “陈太微。” “谁?”姚守宁揉了揉耳朵,问了一声。 “陈太微。”世子微微颦眉,又说了一次。 “陈太微……”姚守宁若有所思,她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他是谁?” 陆执转过脸来,低头看她,觉得她是在故意气人。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她小声的嘀咕,随即又想起他还要帮自己寻找‘河神’,连忙又转换成讨好的笑意: “陈太微嘛,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是真的想起了此人身份。 “他是陈太微,皇上身边的道士。” 当今天子沉迷修仙,对陈太微格外礼敬。 当日凉亭中,罗子文便提到过此人,语气间颇有些忌惮的样子。 陆执定定看了她半晌,豪迈的以腿勾了一张凳子,双腿一分便坐了下去。 脱离了先前的狼狈之后,他又恢复了清冷矜贵的模样,仿佛真正的贵女。 他盯着姚守宁看,直看得少女毛骨悚然了,才将目光移到了桌面上。 那里摆了一本摊开的书,以及一堆瓜子。 “要吃吗?” 姚守宁看他神色不对,心中暗自担忧这世子突然又入邪,小心翼翼的将瓜子往他面前推。 他面露嫌弃之色。 陈太微出现的时候,两人正在打闹,她紧张之下抓了瓜子不撒手,后面被青衣道士吓离一身冷汗,瓜子表皮被汗水洇湿。 姚守宁就十分细心的想起他前往姚家替自己驱赶‘河神’那一次,连姚家的糕点他都看不上,他出身显贵,这样的瓜子他肯定是不吃的。 她想起先前围观的群众哄捡东西的情景,先是将书重新塞进自己衣领中,接着把那小堆瓜子拢到自己面前,细声道: “你不吃我吃……” 她话还没说完,陆执就将她手格开,伸手去抢她护在掌中的瓜子: “谁说我不吃了?” 世子一脸嫌恶,说话的同时还故意抓了一大把在掌中,嗑的‘喀喀’作响。 “这道人是神启四年入帝京的。” 他一说这话,姚守宁就意识到了他是在跟自己提起陈太微的来历。 照理来说,她不关心朝局之事,无论是道家,还是皇帝,离她一个闺阁少女都十分遥远。 陈太微几时进帝京,多久获得皇室信任,这应该与她一个闺阁少女无关才对。 可她与陆执数次打交道,虽说隐约感到世子中邪之后偶尔会有行为失控的时候,但他清醒之时,说话做事,却不是无的放矢。 想到此处,她没有出声,而是安静的听着陆执说。 哪知他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她手掌压着桌面坐了下来,好奇的问: “还有呢?” “你求求我。”陆执一面嗑瓜子,一面道。 这样的套路他在车上时就已经玩过一次,照理来说姚守宁上过一次当,不应该再上当才对。 可她性格偏与陆执想像的不一样,仿佛好奇心胜过一切,且对人充满信任。 闻听此言,就将双手往桌上一放,肩膀一压,仰头看他,那一双大眼睛扑闪闪的: “求求你。” 陆执微微一笑,这一次倒没再逗她,而是正色道: “你知道皇室有个隐秘传言吗?” “我不知道。”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倒真有些好奇了。 她对官场波云诡谲并不了解,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制衡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不过说到这种隐秘传言,姚守宁顿时来了兴致。 “但我想知道。” 世子轻‘哼’了一声: “你倒胆大,什么都敢听。” 姚守宁就道:“此地就我们两人,你说完、我守秘,出了这房间谁也不知道。”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很能守得住秘密的。” 话音一落,她就想起了柳氏和她提到的‘应天书局’一事,当时她也答应柳氏守秘,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她没能完全的信守承诺——想到此处,她又隐隐有些心虚。 陆执见她目光左右游移,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就猜出她心中所想。 她心思透明,不太能藏住事的样子,与她那受妖邪附身的表姐同处一室,也不知是怎么样瞒过去的。 心里这样一想,他随即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好奇,接着将话题转回到皇室之上。 世子既然跟她提起这事儿,便已经是深思熟虑过,并不怕她守不住秘。 不过他看姚守宁一脸心虚偏又故作严肃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有意逗她,故意冷着脸叮嘱: “希望你真的能守住秘!” “我发誓,真的能保守得住。”陆执越是‘郑重其事’,姚守宁内心越是好奇,她认真的举手发誓,接着催世子: “世子快说。” 陆执见她催促了好几回,才不紧不慢的道: “早在立国当年,皇室便有个传世之秘,说大庆31世而亡。” 这可真的是一个天大的秘传! 姚守宁目瞪口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说皇室一些八卦传闻,却没料到竟然听了这样一个要命的东西。 “……” 但更重磅的消息接连出自陆执之口: “传承至今,当今皇上就是30代君。” 结合他先前所说的话,也就是说,神启帝之后,大庆便会气数将近。 她头皮发麻,觉得今天听到的秘密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纵然不了解朝局大势,但她也隐隐知道这样的秘闻有多可怕。 “会不会是假消息?”她弱弱的问了一句。 “不会。”陆执摇了摇头。 说起正事的时候,他的神色变得冷然,一扫先前与她打闹时的模样,定定看了姚守宁半晌,接着意味深长的再次放出重磅消息: “传闻之中,这样的消息,最初是出自辩机一族之口的。” …………………………………………………………………… 明天请假,不更新~!大家别等。 第一百八十九章 闻道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辩机一族……” 陆执只是随意一说,但他的话音传入姚守宁耳中的刹那,所有思绪全部都消失了。 她的意识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度空灵之境,似是万籁俱寂,唯独‘辩机一族’如空山钟鸣,幽幽的响在她脑海之中。 浑身血液刹时沸腾,无数幻影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过。 因过于快速,反倒像是‘眼前’飞散开大量灰雾,化为青云氤氲于她‘眼中’。 但这种异像只是刹时之间,很快的便烟消云散了。 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迷茫夹杂着惊愕之色。 眼前灰蒙蒙的青雾已经散去,世子坐在离她不远处,‘咔吧、咔吧’嗑着瓜子。 桌子虽说擦得很亮,但看得出来已经上了年头,半晌之后她思绪回笼——自己仍身在茶楼之中。 陆执先前与她说了些话,可明明像是前一瞬才说过的,怎么此时再回想起来,又觉得像是已经过了经年之久? 眼前的一切十分熟悉,但又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她的眼睛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但到底哪里‘清楚’,姚守宁又觉得懵懂说不清楚。 记忆迅速恢复,她想起了与陆执的谈话,他好像提到了皇室的秘密,接着说了一句谶言,并称是出自‘辩机一族’之口。 “辩机一族!” 姚守宁迅速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儿了。 这四个大字传入她耳中之时,仿佛一把古老的钥匙,将隐藏多时的久远秘密给解开了。 她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觉得胸腔之中血液流奔,仿佛有一种亲昵至极的感觉,有些依恋,有些委屈,并隐隐有些想哭。 姚守宁年纪还小,这种情绪一下从心中生起,顿时眼圈便一红。 “喂,喂——”正嗑着瓜子的陆执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听闻‘辩机一族’之后面色一怔,接着眼睛就红了,眼中神色晦暗莫名,却故意道: “大秘密是你要听的,怎么一听就哭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 姚守宁摇了摇头,伸出两只手抹着眼泪珠。 她也不想流泪,但不知为何,听到‘辩机一族’的名字,便觉得委屈极了,像极了年少时她受了委屈想找爹娘的时候。 “那是因为什么哭?”陆执将手中的瓜子往桌面一放,手抓着凳子挪了过来: “跟我说说?” “不要。” 她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最终含泪承认: “我就是爱哭,世子别再问了,好不好?” 少女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发亮,那睫毛沾了泪珠,明明是妩媚动人,却又似是纯真无垢,一双眼睛仿佛要看进陆执的心头。 她声音软软呼呼的,如撒娇一般,世子怔了一怔,觉得心中‘砰砰’直跳。 他吃了一惊,用力的伸手捶打自己胸口。 “你怎么了?” 世子这个动作将姚守宁吓了一跳,连忙以手背抹了两下眼睛,有些关切的看他。 他面色严肃,再用力捶打了两下胸口,看着姚守宁,眼中浮现出认真之色: “我怀疑我妖蛊可能发作了。” “可能那蛇妖之蛊,钻进我心里了。” 陆执按着胸口,面容上现出恚怒:“我感觉我的心跳得极快。” 传言之中,妖蛊能吞噬人的神魂、肺腑,使人最终成为一具妖魔的躯壳,其他皆化为血肉以供养这下蛊的妖邪全族。 他正色道: “肯定是钻进心里了,我回头得让徐相宜帮我。” 姚守宁被他的话吓得心慌,连忙定睛看他,奇怪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在她的面前,世子身上的秘密仿佛无所遁形,身上那层如同蛋壳般的金芒再次浮现,与当日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当日她梦到这一幕的时候,她不知道这层笼罩在他身上的金圈是什么,可此时再见这金芒的时候,她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说法:大气运。 世子是大气运加身者,这些气运生而带来,使他不沾百病,不受霉运、衰运影响,且鬼神避闪。 可当日他因救柳氏而杀人,所以气运被破,便如沾染了尘埃,使得妖邪有机可趁了。 ——种种念头浮现在姚守宁脑海中,使她回忆当日发生的事,将一切缘由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姚守宁有些惊喜交加的发现,自己的力量仿佛与以往又有不同,好似在世子提到了‘辩机一族’之后,对自己大有益助。 她心中无比开心,只觉得世子对自己有极大的恩德。 想想他救过自己的母亲,又帮过姚婉宁,自己先前还因一时恼怒冲他发火,实在太不应该了。 她心中既是有些内疚,连忙再去看他,却见他额心正中,有一团黑雾。 雾气之内有一条攒动的黑色细蛇,似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那黑蛇昂起了脑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中含杂着怨毒、贪婪及恼怒,张嘴吐信似是想从陆执额心处冲出。 但那黑气一涌,她心中一动,便见世子额心处有橘金色的光芒大盛,形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罗网,将其强行罩住。 那橘金色的光芒一闪,她身体中气血涌动,使得姚守宁一下就反应过来: “我的血!” 她的血将那妖邪罩住了。 且随着她力量的逐渐觉醒,血液的力量更强,姚守宁有些开心的跟陆执道: “世子别担忧,那妖蛊没有发作。”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且如无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会再发作。” 她眼圈还有些红,睫毛被水气润湿,根根分明,此时露出笑意——世子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了。 他用力伸手将胸膛压住,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只是他虽生来聪慧,但却完全想不通自己身体的异变为何,却能通过姚守宁三言两语,猜测到她定是‘看’到了什么。 她提到了‘血’,陆执便想起她前往将军府之后,无意中将自己唤醒的事了。 当时朱姮蕊说她手受了伤,母子两人便有猜测,后来她以血镇妖邪,陆执甚至借过血液来逼退‘河神’,自然更清楚她血液妙用。 两人那会儿心照不宣,此时是她第一次将这话说出口。 看来果然是她将自己唤醒,且将妖蛊镇压,而非后来徐相宜的作用。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极有默契的避开了这个话题,陆执接着说先前的话: “辩机一族,是一支传承古老的族群。” 第一百九十章 辩机族 姚守宁点了点头,再听到‘辩机一族’四个字时,却又没有先前那种如醍醐灌顶般的感受,也没有什么顿悟。 显然这个消息只有一个开悟的作用,再听之后便没有那种玄妙的力量了。 不过她性格并不贪婪,更何况能使力量觉醒已经再好不过,姚守宁相当满足。 再者说,有了‘辩机一族’的消息,将来她再去追寻这一族更深的秘闻便行了。 “我听罗大哥提过。” 姚守宁这话一说完,陆执微不可察皱了下眉头。 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听姚守宁接着说道: “他说当年开国太祖身边,曾追随了四支力量,分别是儒、道、武。” “但有一股力量他并没有提到,只说早就已经断绝传承了。” 世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之色,觉得心中豪气云涌,似是压了罗子文这个无知小儿一头: “他懂什么?” 说完,见姚守宁一怔,不等她说话,他又接着道: “辩机一族并没有断绝传承,只是暂时的蛰伏。” 讲到这里,他索性将自己所知说给她听: “这个族群十分怪异,传承的方式也十分独特,他们这一族群,每代仅得一人,可一人之力,却已经胜过所有了。” 他这样的话明明是将罗子文的说法全盘推翻,但听在姚守宁耳中却极为舒服,拼命的点头: “嗯嗯嗯。” 少女眼睛晶亮,陆执不由将腰背挺得更直: “辩机一族认为,人为万物之灵,所以每代族人,都会出生于茫茫人海之中。” “他们生于人、长于人,最后超脱于人,自成一派,看沧海桑田,寻找下一任传承者。” 他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一一告知姚守宁: “这一族群生来受天道所喜,所以每每天赋便藏于血脉、神魂之中,早先会显露神通,后续受长辈点悟,便会自行领悟。” 这是一种绝妙的天赋,无需修行,生来就有。 只是天道虽说偏心,却也自有公平之处。 这样一族天赋卓绝的人,若是人人都有受到点化的机率,自然对人间悠悠众生是极不公平的。 因此每一位辩机一族的传人,唯有一次传承的机会。 许多人可能生来有异,但还等不到那位命定的传承者到来,便已经湮灭于人潮之中,最终再难寻踪迹了。 而这样的传承方式,自然注定了辩机一族人脉的单薄。 每代单传,纵然神通逆天,也难以影响什么。 “这一脉人灵通觉醒后,能知前尘后知,可以上探苍穹,下探九幽,能镇妖邪,可点生死谱,”他顿了顿,望着姚守宁,补了一句: “且有言出法随的作用。” “……”姚守宁初时听他说起‘辩机一族’的神通之时,听得瞪大了眼睛。 世子的话似是形容的并非是人,而是神仙,可不知为何,她内心之中又隐隐生出一丝骄傲之意,仿佛与有荣焉,也挺起了胸脯,恨不能也长得苏妙真身上那‘意识’一样的尾巴,用力摇上几下,才能表达内心的激动。 到了此时,她内心之中隐隐已经有预感了世子言中之意了,但她仍是忍住内心的期盼,进一步问道: “什么是言出法随啊?” “就是,”陆执偏了下头,举例给她听: “当日驱赶‘河神’之时,你让他不能近我身,他就不敢不听。” “我这么厉害了?”她小声惊呼,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鼓胀胀的胸。 “……”陆执沉默着看她。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对于这件事情,都已经心中有数。 姚守宁力量才将觉醒不久,对于‘辩机一族’来说,她就如同一个刚破壳的幼鸟,才懵懂的睁开了‘初生’的眼睛,莽撞的进入这个离奇的世界中。 她还不是传说之中神通非凡的传承者,只是一个才初发芽的幼苗罢了。 在她未寻找到前辈,接受传承之前,她幼小而孱弱,需要别人的保护。 此时两人心照不宣提起这事儿,显然陆执是已经接下了守护她的任务。 姚守宁心潮澎湃,从听到‘辩机一族’的存在后,她的内心便已经有了一种想要寻找力量根源的冲动。 她隐约觉得某个长辈正在寻找着自己,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时机还未成熟。 那个可以为她引路的人还没有到来,但这个机会已经离她不远了,兴许就在不久之后。 姚守宁长长的呼了口气,见世子定定望着她,不由催促: “你接着说呀。” ‘辩机一族’的事,陆执知道的也并不多。 他们是十分神秘的族群,行事难以琢磨,他想了想,又道: “但我知道,他们是应天书局的主持者。” 这句话便如同给姚守宁又指了另一条明路! 脑海里那原本混沌不清的寻找传承的路线仿佛因为陆执的话而更加清晰,姚守宁第一次清楚的感应到:自己将会参与‘应天书局’,并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传承者。 “‘应天书局’……”她喃喃自语。 当日柳氏第一次提到这个书局的时候,她便已经心生好奇,没想到竟会与自己有这样的渊源。 “世子也知道‘应天书局’吗?”她偏头看着陆执,世子点了点头: “当年太祖就曾参与过。”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书局,太祖才将儒、道、武三支力量招募进行伍之中。” 他的消息比温景随要更加详细,甚至透露出了七百年前的‘应天书局’中,太祖曾与儒、道、武三系力量会晤的事。 “徐昭是书局召开者,张辅臣、顾敬、孟松云……”说到这里,姚守宁微微一顿:“与太祖一样,都是参与者。” 她想起温景随提过,每次‘应天书局’的召开,都意味着会有大事发生。 如今陆执说的话,算是验证了当时温景随的猜测。 “没想到温大哥这么厉害。” 她若有所思,轻声叹了一句。 陆执一听她赞叹,不知为何,心生不快的挑了下眉。 不过温、姚两家本来就有亲上加亲的传闻,她赞叹温景随也没毛病。 世子只当自己是少年意气,听闻别人被夸奖,心中不服气而已。 他硬生生压下了这种感觉,随即猜出她话里的意思: “你之前就关注过‘应天书局’?” 看她模样,不像是只关注,甚至还打听了一番,甚至温景随也牵进了此事,应该从中出了一分力。 第一百九十一章 当年事 陆执天姿聪慧,略微一思索,随即便反应过来: “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 传闻之中,三十二年前的辩机一族曾再次举办了一场‘应天书局’,那一场书局,大儒张饶之也是参与者之一。 “你的外祖父有大儒之能,应该师从张先生。” 他掌握的消息更多,将所有事情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之间牵扯实在很多,姚守宁在得到传承之前,还需要他的保护,闻听这话,也不瞒他,点了点头: “我外祖父当年也是书局参与者之一。” 越是对个中详情了解得多,姚守宁越发觉这‘应天书局’有秘密,她想要知道当年的‘应天书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重要的,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场书局对自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唉……” 真是可惜! 她有些轻声的叹了口气:可惜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书局,否则她也想要参与,一来可以亲眼见证,二来也能见见书局的发起人——她有种预感,自己与这位前辈渊源极深。 陆执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摇头晃脑,摸不清她在叹什么气。 “若你外祖父是当年书局参与者,那么可能早料到如今的乱局。” 姚守宁也点了点头,摸清自己身上的力量极有可能来自‘辩机一族’的传承,以及听到了更多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之后,她对于陈太微的事又心生好奇。 “你接着说陈太微。” 先前陆执的皇室秘密说了一半便被打断,这会儿提到‘辩机一族’,姚守宁对于这皇室谶言自然再无怀疑。 她虽说力量尚未完全觉醒,却有一个莫名的自信:辩机一族所提到的事,必会发生! 陆执并没有和她计较,顺着她的要求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 “自七百年前,太祖定国之后,据说徐昭在离开之时,曾叮嘱过太祖:大庆的传承仅有31世!”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事,但这次姚守宁并没有打断他。 “大庆传承至今,当今天子是三十一世君,但从祖谱传代来说,却是三十代孙。” 姚守宁双手交叠趴在桌上,下巴压着手背,有些迷惑不解的昂头望着陆执,隐约觉得他话中有隐情。 “当年十一、十二世君王,是对兄弟。” 陆执解释给她听: “十一代为武王,在位不过两年,在祭山途中病崩,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没有子嗣,便由当时同母弟弟昭王继位,这位便是昭文帝。” 姚守宁也很聪明,闻听此言,顿时就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谶言提到的是大庆皇室三十一世而亡,当今陛下若按皇室传承,恰好是三十一世,而按族辈传承,则是三十代君。” 若谶言依照大庆朱家的子孙传承来算,到当今神启帝这一代时,大庆皇朝还有一代可残存气息。 而要是这谶言按照实际皇位的传承制度来看,那么到了神启帝这一代,已经是末代皇帝。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姚守宁听到此处,总算明白当今神启帝为何沉迷修道长生,不问苍生世事的原因。 任谁在刚登基不久,便知道自己会是末代皇帝,将来大庆的亡国之君,心情肯定是一言难尽。 “所以你明白了吧?”陆执摸了摸胸口,感觉心跳趋于平和,理智也并没有失控的架势,显然正如姚守宁所说,妖蛊并未发作,这样一想,那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懈了些。 “嗯!”姚守宁用力的点头: “所以陈太微这个时候出现,是不是提出了什么解决之策,才使得皇上信任他呢?” 这样的话题若换了其他人来听,恐怕已经吓得半死。 偏偏她懵懂天真,又生得十分好奇,胆大包天不说,还开始与他讨论起陈太微受宠的原因。 陆执微微一笑: “说到这里,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年先帝有意要立我母亲为女帝。” “没有。”姚守宁眼睛晶亮,觉得世子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八卦体。 这样的消息突破了她的眼界,先帝欲立女儿为帝,简直是奇思妙想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先帝是位难得的明君。 在位期间勤政爱民,知人善用,且极富远见。 在位二十多年,将大庆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是记在了史书之中的。 唯独一点受朝臣垢病,那便是他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 他爱正宫皇后,以致于宫中子嗣不丰。 皇后身体弱,仅生一女便血崩,此后再难有孕。 若是寻常百姓家便也罢了,可是这样的深情发生在皇室天子身上,那便是极为不负责的大忌。 皇帝无子,大庆皇室后继无人,这无论是对皇家还是天下百姓都是不详之事。 尤其是当年的大庆皇室有一条口口相传的三十一世而亡的秘闻,便如一把要命的铡刀悬在朱家皇朝的头顶。 所以当年的朝臣集体誎言,逼迫先帝广开後宫,最终先后生下数位皇子。 偏偏奇怪的是,几位皇子天资平庸,相反之下,出自于中宫的长公主朱姮蕊则从小就表现出了骁勇之姿。 她天生便有神力,七岁便能开弓,表现出难得的天份。 先帝那时因被朝臣逼迫生子,心中抑郁不快,见爱女有勇,便生出了在许多人看来惊世骇俗的念头:想将大庆七百年的基业,传承到朱姮蕊身上。 他认为其余几子难堪大用,便一心想要扶持朱姮蕊,以便破掉朱家三十一世而亡的预言。 先帝深知朝中文武大臣的厉害之处,因此在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不动声色的开始替爱女铺路。 当年大儒张饶之的名声满天下,他才华横溢,且性情豪爽公正。 在为朝廷效力期间,提拔了不少人才,无论是声望、地位都达到了顶至。 先帝并不忌惮他的才华与名望,与他私交甚好,于是利用彼此关系,将当年已经隐退南昭的张饶之费尽心力请了出来,使他成为自己的长女的老师。 有了张饶之的背书,再加上他的手腕,将来朱姮蕊登基必定能压制下一批反对的声音。 哪知张饶之最终确实是被他请了出来,但他只教导了朱姮蕊两年,最终拒绝了先帝的请托,直言长公主并非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 他曾说:天命早就注定,非人力可逆! 先帝当时郁闷不解,追问其意,他却只道天机早有安排。 这样的说法哪里能安抚先帝,反倒使他心生隔阂。 此后由长公主点了太子,先帝始终不得如意,最后抑郁而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守门人 姚守宁万万都没有想到,会从陆执口中听到这么一桩皇室的陈年八卦。 这让她一扫先前被迫上了马车的颓丧,甚至认为今日跟世子出门真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今皇上对我父母是十分防备的。” 虽说当年正是因为朱姮蕊的缘故,才使神启帝有了问鼎帝位的资格。 但人性复杂,帝王也不例外。 神启帝登基之后面临这样一个‘末代皇帝’的谶言,同时也大为顾忌手握大权的长公主。 当年朱姮蕊的一句话能使他从不受人重视的皇子翻身,可见她对先帝影响力之大。 “再者说,先帝当年去世之时,曾允我母亲可设私兵十万,同时有摄政专擅的权柄。” 再加上先帝在位之时,因有意要扶持长公主上位,也替她铺过路,朝中她也有极大话语权。 不少追随先帝的死忠之臣,纵然是在先帝去世之后,仍形成了一股对神启帝极有威胁的震慑力,使他深感屁股底下的江山不稳。 这些种种都成为了神启帝对这位长姐的忌惮、防备之心,表面双方十分亲近,实则隔阂极深。 “可是这件事情,与陈太微又有什么关系呢?”姚守宁的好奇心只限于对皇室的八卦传闻,但对于这些派系的纠葛却并不感兴趣。 陆执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她的表情带着恨铁不成钢之色: “急什么?” 她是真的有点着急,但听世子这样一说,便知道其中必有牵扯,因此又耐下性子听他接着往下说: “我爹师从神武门。”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 “你听子文提过,神武门早年曾与皇室关系亲近。” 姚守宁微微点了下头,道: “罗大哥说,后面心生龌龊,神武门的人便远离朝堂了。” 她说话直接了当,半点儿掩饰也没有,陆执便也不拐弯抹角: “不错。” “不过我爹的情况与一般的人又不同。”他回忆往事,淡淡的道: “他是天生的至阳之体,对妖邪之气有克制作用。” 换句话说,陆无计生来就是带着使命的。 “当年天妖一族乱世,你是知道的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关于这方面的事,她看的话本不少,光是太祖灭妖起义的版本,便已经不下十种。 最近一次听这样的故事,则是在两个月前的望角茶楼。 她没有明说,但陆执也猜想得出来。 这少女年纪不大,好奇心也重,他想起自己第二次前往姚家寻她的时候,她拿了本话本,显然对这方面的传说是有一定了解的。 “话本的记载虽说天马行空,但也大概与一些历史相符合。”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便有些心虚,又隐隐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尤其是在她刚探知自己血脉力量的身份来头的时候,好像有点给前辈们拉后腿了。 想到此处,她硬着头皮试图找回脸面: “世子怎么知道我是看话本得知的?” 陆执似笑非笑,一双眼睛顾盼生辉: “难道不是?” “……”她哑口无言,想要撒谎摇头,但一对上陆执的眼神,她便知道自己瞒他不过。 毕竟两人也打过好几回交道了,她的性格如何陆执也是有所了解的。 虽说看话本是不成熟,但想想陆执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因为中邪也数次发疯呢,在她面前也没什么脸面。 两人彼此差不多,便用不着去装腔作势了。 这样一想,姚守宁默认了他的说法,但想想又有些不服,仍是学着他先前的样子,轻轻的‘哼’了一声。 陆执与她一起也丢过几次人,见好就收,接着又往下说: “天妖一族乱世,最终被太祖镇服,将妖邪赶走。” 姚守宁被他揭穿之后,也不隐藏了,闻言就道: “说书先生讲的是,天妖一族被杀死,其余妖邪被赶入山林之中,再设立镇魔司搜查天下妖邪影踪。” 陆执摇了摇头: “这话一半对,一半错。” 对的一半是:天妖一族的上层妖族大多被诛灭,其余妖邪被驱赶。 而错的一半则是,“并不是赶入山林,而是将其赶入暗影之界中。” “什么是暗影之界?”姚守宁只觉得今日一番见闻像是打开了全新世界的大门,许多事情从陆执口中说来,既推翻了原本的认知,又新奇有趣。 他讲的种种比落叶先生有趣多了,她一时有些遗憾,思绪乱飞:这位世子应该去说书。 陆执不知她满脸认真的表象下所隐藏的心思,解释给她听: “这是一种说法,据我的理解,类似于创造的一个牢笼,将妖族全部关入其中。” 妖族原本肆虐人间多年,为祸苍生,最后被驱逐关押,自然是不服的。 它们性情凶残暴虐,且又狡诈多端,妖法强横,在这七百年中,一直试图想要重新越界,进入人类世界,杀死大庆皇族及屠杀当年曾羞辱过他们的儒、道、武及辩机一族。 等到它们报仇雪恨之后,这世上自然再无人能威胁它们,那时就是妖族再度作威作福,过上以人类为食,占据天下的美日子。 “为了防止这些妖群卷土重来,所以在封印阵眼的地方,大庆王朝会以大将镇守。” 而妖族阴邪,镇守的武将自然要阳气十足,最好是修习过武功,对于妖邪之气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往前的数百年中,不少将士为此付出许多,将阵眼牢牢把控,使得妖邪无法溜出祸乱人间。 虽说偶尔也有将士牺牲,有少数妖邪现世,可最终还没有引出乱子,都会死于镇魔司之手。 陆执提到这些,并不是无的放矢,姚守宁心中一动: “阵眼在西南?” 她真是聪明,陆执点了点头。 他再看姚守宁,便不再是先前一样的眼神了。 自他提到‘辩机一族’之后,对她来说便如闻名而悟道,仿佛整个人都有些脱胎换骨,似明珠拂尘,与先前懵懂稚气有些不同,好似顷刻之间便醒事了许多的样子。 “我爹是至阳之体,是天生的守门人。” 所谓的大将军,只不过是世俗加诸于他身上体面的称呼。 陆无计是天生的人间守门人,所以他生来就应该入世,为世间百姓服务。 第一百九十三章 当年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陆无计长于神武门,自小就知道自己肩负的任务,修行格外刻苦,及至三十五岁之后,修行有成,离开了神武门,而进入大庆军中。 他天生神勇,再加上多年修行,很快从军中脱颖而出。 再加上他出身神武门的背景,使他在明面上很快受到了皇室重视。 那时的神启帝虽说已经登基许久,但并不算安枕无忧。 先帝去世之后,长公主拥兵自重,且没有前往封地,而是长留神都,令得神启帝坐立难安。 他性情刚愎自用,且因为当年登位的原因,对于权势看得极重,不愿将文、武权分割于武将之手,一开始对陆无计的崛起其实是十分忌惮的。 神启帝晾了陆无计半年,事后召见他时,陆无计提出了镇守西南的请求。 原因无他,当年的暗影之界的阵眼,便在西南边界处。 他有将帅之才,又出身神武门,展露头角之后向皇帝提出的请求并非求名利权势,这对神启帝来说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帝王生性多疑,对他的话并不完全信任,而是将这样一头镇妖猛兽圈困于朝野之中数年,一面想要养废他,一面也要观察他是不是真的照他自己所说,毫无野心。 “完了。” 姚守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声。 陆执见她细眉轻锁,一张小脸上满是叹惜,不由又是觉得有趣,又是有意试探她: “什么完了?” 她颊生双晕,艳若桃李,红唇微微一嘟,极力想装出老气横秋的架势: “万物相生相克。” 七百年来,从表面看来,大庆王朝十分平顺,百姓不再受妖邪之苦。 照陆执所说,这些都是许多镇守阵眼的将士以命换来的。 纵然偶尔有少数妖邪逃蹿,可算不得为祸人间,很快便会被镇魔司的人清理了,并没有引起大的轰动。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达成了一定的平衡。” 天道自有其法则。 “而你爹的出现,便相当于这法则的平衡被打破了。”她说完这话,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过她年纪还小,对于天机的感悟辨识得并不十分清晰,所以说完之后,她又下意识的去看陆执。 世子以看‘半桶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接着才往下说: “你的说法其实是对的,但因果错了。” 不是因为陆无计的出现将平衡打破,“而是平衡已经被打破,妖族找到了离开暗影之界的方法,所以才有我爹的出生。” 陆无计本是上天为了挽救世间黎民而来,带着天道布置的任务。 可偏偏帝王多疑而心狠,有意将他圈禁于神都之中。 姚守宁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一点,身上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是不是因为这几年阵眼无适合的人镇守,所以,所以有妖邪偷溜出来了?” 她想到了家中中邪的姐姐,想到了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 陆执点了下头: “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几年的疏忽,使得有一部分妖族的力量暗中潜伏于人类世界中。 但他们当年吃过大亏,所以知道暗中蛰伏,并没有贸然行事。 这批先进入人类世界的大妖相互勾结,包藏祸心,等待机会的来临。 “我爹被困压几年,准备卸职前往西南。”他愿脱去一切光环,只身往西南镇守。 这样的举动,终于像是将神启帝打动。 “他赞我爹有无上风骨,说他有初代武圣之风。”得知那时的陆无计年过四十还未成婚,便执意要为他终身大事作主。 陆无计入世可不是为了成家立业而来,但神启帝要赐婚的对象是长公主。 那会的长公主一听赐婚,暴跳如雷。 先帝去世之后,神启帝登基虽说一直有意无意在打压她,但她性情骄傲,在神启帝看来这位长姐极为跋扈。 一个女人,年近三十还没有结婚,手上握着十万精兵,天天练武打打杀杀的,谁都不敢惹。 这样一个长公主,神启帝怎么忍得? 他想借此时机强迫长公主嫁人,将来再想办法慢慢收回她的权柄。 哪知长公主性情彪悍,听闻他要为自己终身大事作主,提了长枪就冲入宫中。 先帝在时曾允过她有佩武器入宫的特权。 她身材高大,力量勇武,身份高贵,且有常人难敌之勇,一路打过宫中,侍从竟不敢阻。 她提枪入宫,吓得神启帝躲在后宫不敢出。 朱姮蕊一间一间宫殿搜索,最终在当时还只是顾妃的当今皇后床榻之上将神启帝揪出。 她斥责皇帝无胆,丢人现眼,有本事惹祸没能力担当,最终竟躲在女人上床,等待女人庇护。 长公主以教训自家兄弟为由,将神启帝打了一顿。 若非当时还只是妃子的顾氏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替神启帝挨了一棍,恐怕当日的事情是不好善了的。 自此之后,长公主的跋扈凶残大名更是名扬天下,皇帝也终于是被震住,暂时安份守己,不敢再有小动作。 而人与人之间的姻缘自来早有注定,原本是准备终身不嫁的长公主,在教训完弟弟之后,又准备去找陆无计解说这门婚事不作数。 却在与他见面的时候,两人一见钟情,最终结为夫妇。 两人成婚之后,陆无计再提出要往西南镇守时,有了长公主赫赫威名,神启帝不敢再阻。 再加上坐镇神都多年的长公主终于放言:要随夫前往西南。 这样一来,便给了神启帝一个窥见曙光的契机。 朱姮蕊在神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她一走,神启帝便可以自此经营自己的势力,逐步铲除长公主。 因此他迫不及待的应允了陆无计的请求,封他定国神武大将军,将这夫妻欢天喜地的送出神都之中。 “而我父母刚走不久,陈太微便出现在了皇帝身侧。” 说了半天,陆执提到了好几桩皇室的秘闻,甚至讲出了父母当年成婚的八卦之后,终于将正题又重新绕回陈太微的身上了。 “他带来了,一个据说可以逆天改命的方法,可以助皇帝修行,使他避免于成为大庆最后一代亡国之君。” 这样的一个要求,对于神启帝来说,正是他所需要的,双方一拍即合。 陈太微向皇帝献了什么策陆执并没有说,但从世子的语气听来,不像是什么好计谋。 不过姚守宁纵然不懂官场秘诀,但也听得出来这位陈道长的出现时机有些不大对头。 “这个时间,好像过于巧合。” 她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道长,想起先前目光对视的刹那的感受,不由将脑袋缩了缩。 现在想来,她先前懵懂无知,还不知道‘辩机一族’的存在,没有被点破力量来源,与那位陈道长四目相望的时候,不止看不透他的来历深浅,反倒像是自身所有的秘密都要被他看破。 而如今等她闻悟道后,再回忆这一眼,却越发感到这位道长的深可不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傻东西 第一百九十四章 那些从陈太微眼瞳中看到的重重幻影,给姚守宁一种极为压抑可怕的感觉,且随着她力量的觉醒,对于一些预感的把控更强。 照理来说,她此时再回忆起与陈太微那一眼的对望时,应该可以窥探出些端倪。 可姚守宁回忆起先前的那一幕,仅剩后怕与忐忑。 实力的提升并没有令她看穿陈太微,反倒是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他的强大远超自己的预期。 ——仿佛先前只是雾里观花,此时有种开眼之后再看陈太微,便如窥探到了冰山的一角。 她与世子毕竟还是同党,两人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算是拴在一根藤上的蚱蜢。 想到此处,姚守宁连忙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你要小心他,他很可怕的。” 她先前不知深浅,还敢贸然与他对望,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而世子更彪,一见陈太微就动剑砍人,显然与对方是连虚假的关系都不维护的。 姚守宁一时之间又觉得今日实在出门不利,若她今日躲在温家不出门,兴许便不用与那道士遇上了。 “瞧你这出息!” 世子见她面露怂色,忍无可忍,伸手一拍桌子: “我看你刚刚敢伸手打我不说,还敢拽我裙子,胆子很大啊,怎么如此怕这个道士?” 桌子被拍得‘哐铛’的响,上面摆放的茶具都弹了一下。 她被柳氏教训得生出本能反应,一听拍桌,不管有没有错,都下意识的立起身板听训。 待听清楚了世子的话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偏头反省。 “可能是因为,你看起来比较有善意?” 世子看起来不好相处,可实则对她并没有杀意,一些小恶作剧最多丢人并不丢命。 但是陈太微不一样。 她看不清楚这位道人的真实来历,却能感觉得他温和的表象下隐藏的杀机。 姚守宁总觉得陈太微对自己不怀好意,他给自己带来的威胁甚至胜过了苏妙真。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先是阴暗的怀疑她的意思是指自己比较好欺负一些。 可随后又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姚守宁傻呼呼的,说话也不像是含沙射影的人。 他沉默了半晌,决定将她的话当成夸奖来听,接着点了下头,也提醒了她一声: “你清楚就好。” 神启帝的性情阴鸷,喜恶不定。 “这些年来,镇魔司沦为皇上手中的私兵。”从原本的杀灭妖邪的机构,变成由内侍担任要职,被牢牢掌在皇帝手中。 而这样全员清换,仅发生在短短的二十年之内。 “同时刑狱表面掌控在楚家之手,实则楚孝通这老东西是由皇上一手提拔而起。” 也就是说,无论刑狱司还是镇魔司,如今都掌控在神启帝手里,由此可见皇帝并非庸碌无能之辈。 “可他唯独对陈太微十分敬重。” 伴君如伴虎。 但陈太微不止是在神启帝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且能使皇帝对他尊重有加,使得天下道教的兴盛远胜于当年,他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你要小心。”陆执也提醒了姚守宁一声。 姚守宁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咄咄’的敲门声。 “世子,”留守在外间赶车的随从压抵的说话声响起: “将军府重新备好了马车,正候在楼下。” 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说道: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从他乘车将人从温家接走,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先前发生了意外,市井间流言传得很快,恐怕再过不久,温、姚两家也会听到些零星碎语。 他以‘朱小姐’的名义将人接走,聪明人说不定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再者说,两人进了茶楼说了一会儿话,又耽误了一些时间。 世子脑海里想起长公主说过柳氏为人十分固执,且将女儿管得十分严厉的话: “回头你娘若问起‘朱小姐’是谁,就说是我母亲的一位晚辈,听闻世子被你唤醒,好奇来找你的。” 他能想得周到自然好,但姚守宁有些担忧: “那我娘若是不相信呢?” “不相信?怎么会不相信呢?” 陆执听闻这话,有些纳闷不解: “会有娘亲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吗?” “有的。”姚守宁点了点头,想到柳氏时,面露苦恼之色: “我娘就是。” 她脑海里浮现出初见苏妙真时,从表姐身上听到的声音对自己的评价:撒谎成性! 姚守宁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撒谎,但柳氏总认为自己任性爱闯祸,有时不撒谎事情根本无法善了——就如今日出门。 陆执有些傻眼,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罕见的露出一丝呆滞之色。 但很快的,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又道: “如果不相信,让她来我家问,我娘会将这件事圆上,不会让你挨打的。” 姚守宁听到这里,便知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安排,心下松了口气。 “长公主会为你做这些事吗?”说完了正事,她又想起陆执话中的意思,像是朱姮蕊会为他收拾善后的样子,连他扮女装出门,替他撒谎骗人,朱姮蕊都能纵容的样子。 “会。”他点了点头,看她露出一脸羡慕之色:“真好。” 他想起她先前提起苏妙真欲言又止,自辩机一族的力量觉醒以来,她可能‘看’到了不少的东西。 可姚家依旧风平浪静,没传出半点儿消息。 姚婉宁身中‘河神’烙印,柳氏却只当家里进了宵小,却使姚守宁向自己求助。 再加上长公主的话,他不难猜出姚守宁在柳氏面前是什么样子。 可她听到有长公主这样的母亲时,只是羡慕,却半点儿不见对柳氏的埋怨之意,也没有抱怨之心。 世子轻哼了一声: “傻东西。” 姚守宁顿时怒瞪他: “你才是!” 她这会儿倒不傻了,知道快速的反击,将陆执一下气笑了。 世子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她快走,不要留在自己眼前气他。 姚守宁将桌面上的书重新塞入领口中,并极力将撑开的小袄拉平,她走到门边,还未将门拉开,就听到世子提醒了一声: “早点睡,晚上我们还要去查探皇陵。” 她身体一晃,却知道这是自家的事,根本不可能逃得掉,最终仍是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大门拉开之后,她迈了出去,重新又将门关紧,接着外面传来随从引她下楼的声音。 他侧耳细听,听到楼梯被踩得‘咚咚’的声响,有一声轻些,应该是她。 先前人在这里时他嫌吵,这会儿人一走后,倒觉得屋中有些过于安静了。 世子伸手压了压自己的耳朵,接着喊: “出来吧。” 话音一落,那扇看似挂着草编的墙被人推开,提着一大包东西的长公主大步迈入房中。 她随手将手里的物品往陆执面前的桌子一扔,望着屋门的方向: “守宁真是可爱啊。” 朱姮蕊力量极猛,就是随意一掷,东西落到桌面时,也使桌腿晃了数下。 陆执伸手将东西按住,还未说话,她已经转过了头,问: “遇上陈太微了?” 他点了点头,面色严肃: “此人是专门赶来的。” “为了守宁?”长公主挑了下眉,伸出一只长腿勾了条凳子,双腿一分大马金刀的坐下。 “很有可能。” 他这样的话,无疑是已经变相的承认长公主的猜测了。 朱姮蕊的眼睛一亮,仿佛一桩期盼多时的消息终于得到证实一般,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之色。 但随即她想到陆执的话,脸上的肉一抖,又变得凶狠: “他是感应到守宁的存在才来的! 陆执没有说话。 陆家与陈太微不合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双方志不同道不合,再加上他蛊惑神启帝修道,放弃自身帝王的职责,不问苍生世事,彼此早就看对方不顺眼的。 他今日突然出现,自然不会是因为感应到陆执在此的缘故。 很有可能是感应到了姚守宁的气息,觉得不对劲儿,特意赶过来的。 可好在当时他与姚守宁恰好在打闹,陈太微纵然看到她的存在,看到当时的情景,想必也会有所误解,只要能瞒他一时,等姚守宁找到传承之后,情况便不会如此被动。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真离谱 姚守宁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长公主随即出现,及这对母子之间的对话。 她上了马车,怀揣着两本世子亲手所抄的名录,回到了姚家。 还未进家门,便听到了冬葵欢喜的呼唤声。 “小姐。” 姚守宁转头一看,就听到大门后钻出来一个人。 冬葵搬了条凳子坐在屋门口,双手揣在袖口里,冻得牙齿直打颤,发出‘咔咔’的响声。 马车轮声响起时,她应该是贴在门口看过了,所以看到姚守宁一下车就连忙出声招呼她。 “你怎么在这?”姚守宁一见她露面,有些吃惊。 先前去温家的时候,她也带了冬葵同行,后来因有话要跟温家兄妹说,便将冬葵留在了柳氏身侧。 而陆执找后她独自一人离去,将冬葵留在了温家,此时既然她等在家,恐怕柳氏也回来了。 她想到这里,就听冬葵道: “我们已经回了家一阵,太太让我守在大门口,说等你回来了,直接去见她。” 姚守宁一听这话,就知道柳氏有些生气。 她正暗自叫糟,见冬葵目光落到自己胸前,姚守宁低头一看,见到自己胸口胀鼓鼓的,撑得袄子衣襟都变了形。 少女连忙将身一侧,招手示意她靠了过来。 主仆俩头并着头,钻到门缝角落里,利用大门的遮掩,姚守宁将那两本手抄取了出来,交到了冬葵手中,叮嘱她: “你给我拿回房间藏起来。” 冬葵还以为她出门是买了新的话本,闻听这话拼命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保证太太找不出来。” 姚守宁知她误会,也没解释,而是将心思放在稍后如何安抚柳氏身上,闻听此言,便点了点头。 冬葵正欲离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 “对了,小姐出门有没有听说,珠子巷那边,据说坏了一辆马车,掉出来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搂搂抱抱的,说是光天化日之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机警的往坐在远处的守门的小厮看去,猜测他可能听不到两人对话,接着挤了下眉眼,放轻了声音道: “……还在亲嘴呢。” 姚守宁开始还下意识的摇头,她总觉得冬葵口中所说的情况与她无关。 但她摇了两下,又觉得不对劲儿: “珠子巷……”她一下想起来,自己与陆执半途被陈太微逼停的时候,好像就是在珠子巷那里! 陆执一剑将马车劈开,衣衫不整,搂搂抱抱的女人…… 是她跟陆执! 一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又怒又心虚。 “没有这回事!” 她先是大声的反驳了一句,接着见冬葵似是露出呆滞之色,便知道自己反应过激。 姚守宁暗叫不妙,但她反应也快,趁着冬葵还未说话时,接着又道: “我怎么没听到这样的事?可能是谣传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与陆执摔出马车一事还没过多久,谣言传得如此之快就不说了,还越传越是离谱。 姚守宁强作镇定,歪头装作想了一会,才顺着冬葵先前的话说道: “不过我也没去那边,就买了两本书,坐了一阵就回来了,兴许还没有听到这些消息。” 她摇头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太自然了,纵然先前恼羞成怒之下露出了破绽,却并没有引起冬葵的怀疑。 因此这话一说完,迅速便取得了冬葵信任,她当即‘哦’了一声,有些失望的样子: “那小姐可能确实没有听说。”她说完,又强调了一句: “但这事儿是真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 “……”姚守宁神情木然的看她,终于体会到了几分当日世子当众发疯之后苏醒过来的心情。 “好了好了。” 她胡乱挥了挥手,掩饰自己的内心: “我得先去我娘那边。”她不敢再跟冬葵讨论这个话题,匆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 “你帮我将书收起来就是。” 说完,怕冬葵还要再问,连声催她快走。 小丫环没有打听到新鲜的八卦传闻,满脸失望的抱着两本书册离去。 姚守宁迅速转身,脸上露出心虚之色。 往柳氏房间走的时候,她还在思索应对之策。 既然冬葵都听到消息了,柳氏肯定对珠子巷的事有所耳闻。 柳氏为人可比冬葵精明多了,可不是那么好轻易打发的。 今日在温家,世子又是以‘朱小姐’的名义将她约走,珠子巷离温家并不远,事情又发生在她离开之后,柳氏肯定会心生怀疑。 好在只是怀疑,还有她掩饰的余地。 退一万步说,就算柳氏咬定了是她出了丑,但世子扮作女装,柳氏纵然生气,可肯定会比听到她与世子衣衫不整拉拉扯扯要好一些——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前提是娘不能相信谣言!’姚守宁暗忖。 若柳氏真像冬葵一样信了那些夸大百倍的谣言,那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承认。 她心里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做好了两种应对方案之后,很快就来到了柳氏的院子。 脚步还没迈进去,便见到了正从屋中出来的逢春。 两人一碰面,逢春脸上露出喜色,大步上前来迎接她: “二小姐回来了。” 她大声的招呼了一句,接着小声的在姚守宁耳边道: “表小姐正在屋中,太太有些生气。” ‘糟糕!’ 对于柳氏生气这一点,姚守宁是早有预感。 但她没想到苏妙真竟然也会赶来这里,她暗叫‘不妙’,甚至十分阴暗的猜测:在自己回来之前,这位受不知名‘意识’附体的表姐可能在她娘面前不知说了她多少坏话。 她向逢春使了个感激的眼神,还未说话,就听到屋里柳氏在喊: “守宁进来!” 她的语气有些严厉,逢春有些担忧,小声的道: “我去请大小姐。” 姚婉宁之前不愿去温家,而是留在了家里,此时不在柳氏房中,想必留在房里。 两姐妹如今共住一屋,冬葵回去放书时必会遇上,用不着逢春专门再跑一次。 “哦,来了!” 姚守宁一面应答柳氏,一面向逢春摇了摇头,接着提起裙摆进了屋里。 内室垂了帘子,柳氏应该刚回来不久,屋里碳盆像是才刚摆,还有些寒冷。 柳氏正坐在炕床上,手撑着矮桌,伸手揉着额头,表情有些疲惫。 而苏妙真搬了个绣蓝,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做着活计。 身后窗户半撑了起来,光线照在两人身上,柳氏半眯着眼,脸色苍白,嘴唇都有些失去了血色的样子。 而苏妙真的身后似是笼罩了一层光晕。 阳光照耀之下,空气中似是有有细细的尘烟,转瞬化为青色的雾气颗粒,隐约之中似是能看到数条阴影在她身后摇曳,像是飘扬在水中的水藻似的。 这样的情景,之前她可是看不到的。 只看了一眼,姚守宁便低垂下头来,深怕被苏妙真瞧出自己的异样。 柳氏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表情带着些审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蒙混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姚守宁一路过来时早就已经想过对策,因此这会儿听到母亲问话,便定了定神,回答道: “我见了个朋友,出去买了两本书。” 柳氏半信半疑。 “什么朋友?” 她若说去做其他的事,兴许柳氏还不太信。 但姚守宁一说是去买了两本书,柳氏心中的怀疑顿时散了一些。 不过这个小女儿平时被她管束得严格,平日拘守在家中的时候多,往来的朋友、要好的闺阁少女柳氏都是一清二楚的。 今日去温家作客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来寻姚守宁,问了来者是谁,对方只称姓朱,守门的小厮并没有看到这位‘朱小姐’的面容,但听‘她’说话气势慑人,当即连身份也不敢多问便来回报。 柳氏当时心生疑惑,不过当着温家的人面,却并没有出声。 有人跑到温家来寻自己的女儿,这样的举动其实颇为失礼,温太太那会儿面上不显,心中想必是不大高兴的。 但她惯会伪装,脸上笑眯眯的,只让人通传了姚守宁一声。 若是识趣乖顺的女孩,到了此时必会道歉婉拒,有什么事回头再说也行。 哪知姚守宁不懂温太太的心思,听下人一通传后,竟当真出去看了一眼,还说果然是旧识,便抛下了温景随兄妹跟人走了。 虽说后来温景随领着温献容来回话的时候解释了几句,但温太太心中仍是有芥蒂的。 一则是她认为姚守宁此时太过失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有跟长辈打声招呼,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些。 二来则是温景随替姚守宁说了好话。 他虽说是轻描淡写,但温太太了解儿子,知道他这必是上了心。 正如温太太了解他一样,温景随也清楚母亲的性情。 若照平时的情况,他应该一声不吭,全由温献容出面哄人,才会使温太太心中舒适。 可当时柳氏就坐在旁,本身因为女儿离开已经有些尴尬,他出言自然缓解了柳氏的难堪,使得柳氏对他印象颇佳。 这自然是顾全了未来丈母娘的颜面,却使得温太太不大高兴。 她认为这未来儿媳还没过门,儿子的心便已经偏了过去。 柳氏与这未来亲家相识多年,看出她笑意勉强,便坐了一阵就找个借口告辞,回来的路上想起这事儿,心中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当时在温家她没说,但她细思女儿往来的闺中好友,却越发怀疑这朱小姐的身份。 “是长公主的一个晚辈。” 姚守宁按照临走之时陆执找的借口说了出来,以应付母亲的查问。 “真的?” 柳氏还有些不信,提高音量,追问了一声。 姚守宁十分镇定,点了点头: “嗯。”她将一路上想的借口说出来: “这位朱小姐原本是江州人,当年受长公主赐了朱姓,认作了晚辈亲随。” 据陆执所说,他与长公主已经通过气,会替他兜底撒谎,姚守宁也不怕柳氏打听,索性自己编造出了一个‘朱小姐’的身份来堵柳氏的疑问。 她了解柳氏为人,因此不等她依次发问,便先说道: “先前因世子中毒昏迷一事,才来了神都,听说是世子苏醒时我也在场,所以心生好奇,想来见见我而已。” 柳氏心中本来还有些怀疑,但见她将‘朱小姐’来历说得头头是道,且长公主当日调兵入京一事也确有此事。 又看姚守宁说得十分肯定,面上不见半分心虚。 再一回想她近来乖巧,天天躲在房中抄书,半步不出门的样子,心中又信了一些。 不过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又换了个问题: “你今日出门,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她似只是随口一说,但姚守宁却想到了先前回家时冬葵所说的话,心中不由一跳,脸上却装出有些茫然的模样: “怪事?”她偏了下脑袋,想了一下: “遇到了个道士。” “遇到道士叫什么怪事?”柳氏闻听此言,不由摇了摇头。 因当今皇帝带头修道的缘故,大庆重道甚于重儒,道观林立,光是神都城大大小小的道观便不知凡几,街上遇到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那娘是指什么事?”姚守宁故作不知,接着就听柳氏道: “听说珠子巷那边坏了一辆马车,车里坐了两位小姐,掉出来时还在拉拉扯扯。” 这也是柳氏怀疑姚守宁的地方。 她是由一辆马车接走的,接她的人也恰好是一位‘小姐’,更何况事发之时是姚守宁离开温家不久之后,且地方离得还不远,自然令柳氏难以完全相信。 “有这回事吗?” 姚守宁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苏妙真。 她含着笑意,手里捏了绣品绷圈,安静的听着母女俩的谈话,并没有出过声,似是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绣活上。 但姚守宁注意到,自从自己进屋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动过针。 “我没有听到这个事,幸亏我们的马车没坏,我买了书后,还是朱小姐送我回来的。” 姚守宁觉得自己的谎言肯定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她说的一大堆话中,除了遇到道士之外,便没有一句是真的。 而苏妙真听了这些,她身上的‘意识’却并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道‘意识’也并非那么无所不能,仿佛‘它’也有一定的限制,似是受到了什么屏蔽,并不能窥探到自己的内心及今日自己与陆执见面的事情。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想起了冬至前一晚自己所做的那一场苏妙真敲门的恶梦,仿佛今日的结果与那一场梦境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关联,她一时也说不清。 说到了这个地步,柳氏心中的疑问暂时得到了安抚,虽说她仍隐约有不妙的预感,可姚守宁对答如流,守门的小厮也确实说过这个小女儿是由马车送回来的。 至于是不是先前温家那一辆,柳氏没有亲眼看到,也不十分确定,但她仍是没有再问下去。 “那就好。” 她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逢春在喊: “大小姐。” 是姚婉宁过来了! 同她一道过来的,还有姚若筠。 兄妹两人先后进了屋来时,坐在炕上捏着绣品的苏妙真低垂下头。 她的脸庞似是笼罩了一层阴影,姚守宁向她看去时,却见她那张本来素白的面庞上,阴影化为红毛,唇鼻处浮现出一张尖嘴。 一头红脸长鼻的妖怪幻影在她脸上浮现,那双眼睛泛着红光,望向了姚若筠: “等你完成任务后,我会替你解决此人!” 那妖影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尖厉的声音。 ……………………………… 明天要请假! 我的电脑键盘坏了,没有办法修改和码字,尽量会在7号恢复更新。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试探她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姚守宁望着苏妙真瞪大了眼,半晌回不了神。 那道‘意识’的声音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却是第一次在听到‘它’说话时,苏妙真的脸上显出红色的妖影。 兴许是辩机一族的力量被唤醒的缘故,使她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似是注意到了姚守宁的异样,原本缄默不语的苏妙真抬起了头。 她向来擅于伪装,可此时却眯了眯眼睛,有些惊慌的道: “她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极度的惊骇之后,姚守宁反倒表现得异常的镇定。 苏妙真在‘说话’时,她并没有转过头,因此注意到这位表姐那张隐藏在红色妖相幻影下的嘴唇并没有动过。 屋里其他人没有反应,坐在一侧的柳氏目光已经越过姚守宁,望向了门口。 也就是说,此时苏妙真并没有真的在说话,她听到的声音可能只是苏妙真内心的意念而已。 “不可能。” 红色妖相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了尖利而森白的牙齿: “她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是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的。” 话音一落,那红影突然暴起,化为一头巨大的妖兽幻影往姚守宁飞扑而来。 这一刻姚守宁面前所见到的所有景象全部像是瞬间停滞,姚婉宁、姚若筠二人进来的脚步,柳氏转头的动作都像是变得格外的迟钝。 唯独那妖影飞来的速度像是不受这停滞时间的限制,变得迅捷无比。 顷刻之间,那妖怪便至面前,张开巨口,喉间吹出腥风,浓稠的唾液从尖利的齿尖处吹出,化为暴风疾雨。 瞪大的双眼中充满暴戾,那嘴似是一个山洞,欲将她整个人都活活吞噬进去。 寻常人见此情景恐怕要被吓死。 但姚守宁早在梦中就经历过被妖蟒飞扑的情景,因此见那红影往自己头顶吞噬而来,硬生生的屏住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双足立在原地。 ‘呼——’ 邪风从她头顶直灌而下,带起几丝头发飞扬,一股恶臭直冲鼻腔——那红影将她吞下,身体瞬间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眼前一切蒙上了一层血光,耳畔响起妖邪魑魅的此起彼伏的诡异笑声。 “哼哼哈哈哈嘿嘿……” 但不久之后,所有异像全部消失。 苏妙真的脸上,那一对妖冶的红瞳闪着凶光: “你看,她只是个毫无察觉的普通人,姚家天生血脉不凡的,只有姚婉宁。” 那红色妖影说道:“不要将心思浪费在她身上。” 说完,那红影一点一点消退,苏妙真的脸恢复了素白。 她拿着绣布的手一动,与姚守宁目光相对。 虽说隐藏于她身上的‘神喻’已经说过姚守宁没有威胁,但她总觉得这个表妹看人的目光令她有些畏惧。 正欲说话间,突然柳氏转过了头: “守宁。” 她的出声像是打破了所有的魔咒,苏妙真像是要隐藏自己的内衣,下意识的又低下了头,因此错过了姚守宁大大松了口气的神情。 “不要每次闯了祸,都把你姐姐叫出来帮你!” 柳氏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帮了小女儿一个忙,她听到大女儿过来的刹那,第一时间就猜到可能是冬葵回去搬了救兵。 “今日你贸然跟着朱小姐离开,没有跟温太太打声招呼,本来十分失礼。念在你……” 姚守宁还沉浸在先前险些被妖影吞没的惊恐之中,双腿颤颤,几乎站立不稳。 柳氏责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逐渐唤回她受惊过度后几乎无法反应的思绪,使她第一次觉得受到柳氏斥责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 “……但大罚不提,小罚却不能免,要让你长长记性。” 柳氏说道: “将你今日出门买的那两本话本交出来,不准你再私下看这些东西。” 她说完,便见小女儿似是站立不稳,晃了两下,往后倒去。 姚婉宁一见此景,一步迈上前,将妹妹的身体接进怀里。 不过她向来瘦弱,姚守宁比她要高出半个头,两姐妹撞到一处,都双双踉跄着退后数步才止。 “娘……” 姚婉宁唤了一声,感觉到妹妹伸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她转头一看,便见姚守宁小脸煞白,鼻翼、额头都是汗珠,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不由有些心疼: “您怎么总是训斥守宁?” 她从袖口中抽出一张帕子,替姚守宁擦了擦脸侧的汗,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埋怨: “那话本她要喜欢看,就让她看嘛。” “她今日太失礼了。”柳氏皱着眉,当着几个晚辈的面,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 “温太太可不太高兴。” “失礼是有些失礼,娘已经教训过了,守宁也知道错了,对不对?” 今日发生的事姚婉宁已经听冬葵说过了,她对这‘朱小姐’身份也有些好奇。 不过她知道妹妹性格,虽说有些孩子气,但却并不是任性的人,姚守宁这样做必是有原因,不过当着柳氏的面,自然不好与她说起。 她有些怜爱的问完这话,姚守宁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至于温太太,”姚婉宁看了站在一旁的姚若筠一眼,直将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又收回了视线: “八字还没一撇呢,未免闲事管得太早了些。” 就算姚、温两家有交换亲的意思,但双方都是要嫁女儿,柳氏为人大度,并没有搓磨温献容,反倒温太太就已经摆出了未来婆婆的架子,可见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姚婉宁平日性情内敛,很少这样毫不客气的直言评价别人。 “婉宁!” 柳氏大声喊了一句长女的名字,姚婉宁低下了头,那尖尖的下巴抵着胸口,不再出声。 她向来宠爱这个女儿,怜爱她生来带病,从未对她如此大声。 此时姚守宁听到姐姐因为自己的原因受到柳氏责怪,心中有些内疚,便主动道: “回头我就让冬葵将那两本话本送来。” 她手里还有几本藏起来的话本,此时正好交出来平息此事。 柳氏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疲惫,点了点头,想着这事儿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不由瞪了姚若筠一眼:“你怎么也来了?” 姚若筠才刚来不久,没想到也会受柳氏情绪牵连,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冤枉,却仍是解释道: “我出门遇到婉宁,她说守宁回来了,在娘这边,就邀我一同过来……” 柳氏心中有气。 今日温太太满脸是笑,说话却含沙射影,她在温家呆了一阵便如坐针毡,此时一见大儿,想到的就是‘温家的女婿’,当即没好气的道: “一天到晚就知道闲晃,隔壁的景随如今……” “……”姚若筠遭受无妄之灾,被柳氏逮着一顿念斥。 趁此时机,姚婉宁拉着姚守宁告退。 柳氏还在气头上,两个女儿一个都管不了,便拉着姚若筠念个不停。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有诡异 姐妹俩相互扶持着出了柳氏的门,还能听到里面传来柳氏训诫儿子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姚若筠唯唯喏喏的回应。 “我们会不会太过份了?” 姚守宁抓着姐姐的手,颤颤巍巍的问。 “没事,大哥顶得住的。”姚婉宁抱着妹妹身体,感觉到她极力想要站直,却又使不上力的样子,有些担心: “怎么回事?” “我……” 姚守宁刚一开口,便似是有所感应,下意识的住嘴站直了身体。 姚婉宁察觉她身体紧绷,顺着她的视线转过了头,不久就见到了从屋里出来,抱了一个绣篮的苏妙真。 “妙真也出来了?”姚婉宁顿了顿,率先打了声招呼。 苏妙真挤出一丝笑意,单手抱着东西,另一只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抿了抿唇,很是勉强的道: “姨母与大表哥有话要说,我便先行告退。” 她提到姚若筠时,深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厌烦之色,连忙低垂下头: “我不打扰表姐和守宁说话,便先回屋了。” 姚婉宁点了点头,见她抱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出了柳氏院子。 姐妹俩目送她离开,等她裙摆在转角处打了个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姚婉宁才一脸笃定的道: “她不喜欢大哥。” 姚守宁则是想到了苏妙真初见姚若筠时,她身上的那道‘意识’对大哥的评价:贪花好色,下流无耻。 可惜那时她还未受到点悟,不能‘听’到苏妙真的心声。 不过从表姐反应过来,恐怕已经不是不喜欢,而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姐姐你不要惹她。”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提醒了姚婉宁一声: “她危险得很。” 她之前就猜测过苏妙真身上的‘意识’不大对劲儿,却没想到果真是个妖邪。 “我知道。” 出乎意料之外的,姚婉宁点了下头,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也要离她远一点,”说完,她压低了声音: “她身上有妖邪。” “什么?” 姚守宁一听这话,惊呼出声。 她吃惊的自然不是苏妙真身上有妖邪这件事。 力量进一步觉醒之后,她甚至可以窥探到附身于表姐身上的妖邪真身,甚至先前还与它打过一回交道。 可她有些意外的,是姚婉宁也看出了这一点。 “姐姐怎么知道?”她问话之时,想到了先前在屋中,那妖影所说的话:姚家天生血脉不凡的,只有姚婉宁。 姚守宁心生疑惑,莫非姚婉宁也有特殊的血脉苏醒了? 她话音一落,却见姚婉宁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她像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转开了头,避开了妹妹的目光: “我猜的。”她深呼了两口气,再转过脸来时,那苍白的双颊上浮出两抹嫣红: “你不是说,我额头的红痣是妖邪打下的‘烙印’么?妙真额间也有红痣,我猜她是被妖邪附体了。” 她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先前的惊慌只是错觉。 姐妹两人之前也讨论过这个事,姚婉宁的话初时听来极有道理。 但姚守宁对于谎言的反应十分敏锐,她察觉到姚婉宁说谎,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将这事儿说破。 不管姚婉宁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要保密,可既然姐姐暂时不想说,那她就不问了。 她点了点头,转头看了柳氏的屋子一眼。 可能是先前苏妙真呆过,且附身于她身上的妖魂现身施法的缘故,柳氏的屋顶上方似是萦绕着一层若隐似无的妖气。 她的眼中显出隐忧,双拳握了握: “我会想个办法,看能不能将它赶走。” 这妖魂附身在苏妙真身上,时常往柳氏身边凑。 虽说从表姐的心声看来,她神智正常,像是并没有完全受妖邪影响。 但不知为何,她似是十分不喜欢姚家人,却又时常往柳氏身边凑。 可惜柳氏不信神鬼之说,且姚守宁又不敢打草惊蛇,将自己曝露了,只得暗自决定今晚夜出时,将自己的发现跟世子说。 毕竟苏妙真爱慕陆执,意欲借妖邪之助得到陆执的爱慕,世子已经牵涉其中,不如大家一起想想法子。 至于柳氏的安危应该暂时无虞,毕竟苏妙真还没有如愿以偿之前,无论是表姐还是那妖邪,都需要有一个藏身之处。 她心中想着事,姚婉宁也似是能猜得出来她心中的担忧,点了点头,安抚她道: “放心吧,暂时不会出事的。”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若她真敢乱来,到时拼着鱼死网破,将她交到镇魔司之手!” 姚守宁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镇魔司这些年来名声可不大好听,行事偏激残忍,令人畏惧的程度,不下于刑狱了。 苏妙真若真是以受妖邪蛊惑的名义送入镇魔司,远比先前沾染了人命官司进刑狱要严重得多。 若真是如此,恐怕真能将苏妙真镇吓住。 不过姚婉宁向来给人的印象都是温顺柔和,此时冷不妨说出这样的话,倒令姚守宁一时间怔愣住。 她瞪大了眼望着姐姐看,却见姚婉宁眉眼含笑,并无不妥。 “不说这个了。” 姚婉宁见自己说的话令妹妹面现隐忧,知道她可能在为自己担心,便转而换了个话题: “今日去温家寻你的朱小姐是谁?” 她说到这里,一扫先前讨论苏妙真时的冷意,露出几分促狭之色。 从她表情看来,姚守宁就知道她可能已经猜出‘朱小姐’身份了。 “是世子。” 她老实的道: “他中了妖蛊之后,无法以本来身份行走,便换了个名头。” 姚守宁本来指的是陆执换身份是为了‘欺骗’妖蛊,可这话听进姚婉宁耳中,却理解成:世子当日丢了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便唯有乔装打扮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来找你干什么?想报仇?” 陆执在北城门时中蛊发疯一事姚婉宁也亲眼目睹了,自然也听到了姚守宁唤狗的那一幕。 “也不全是。”她摇了摇头: “主要是跟我说‘河神’之事的。” 提到了‘河神’,姚婉宁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伸手勾了勾发梢,没有说话。 姚守宁却因为说到了这事儿,有些紧张: “他约我今晚出门,查探‘河神’身份。” 因为涉及到了挖皇室成员的陵墓,她心中忐忑,为免姚婉宁担忧,她并没有全说。 姚婉宁也不知为何心不在焉,听她这样一说,便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对了,”她道: “世子伪装一事娘还不知道,下次如果有朱小姐来寻我,姐姐帮我在娘面前挡一挡。” 陆执给她的那两本名册极厚,光是要挨个查这些祖宗的坟便不知要多久。 她面露苦恼之色,皱起了眉头。 姚婉宁收拾起内心的情绪,看着妹妹露出笑容。 她伸手替姚守宁理了理长发,并从她发鬓间找到一粒瓜子壳。 那衣裳也有些乱,衣襟都未整理齐整,裙摆处有些灰尘,柳氏恐怕都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点破——偏偏她自以为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说八卦 第一百九十九章 姚婉宁觉得有些好笑,看妹妹苦着一张小脸的样子,点了点头: “放心,娘那里,都由我去说。” 姚守宁还没意识到自己露了馅,闻听这话,紧皱的双眉刹时舒展开来,露出笑容: “那可太好了!”她笑完,又有些愁: “不过娘说这次得罪了温太太,不知道她要气多久。” “放心吧。”姚婉宁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替她将衣领整理好了,看她桃腮樱唇,一双大眼中还带着担忧,便柔声道: “娘没有生气。” 她说这话时,柳氏的训斥声恰巧从屋中传了出来:“大考在即,不如景随用功。” “……”姚守宁眨了眨眼睛,姚婉宁失笑道: “娘生的不是你的气。” “难道是生大哥的气?”姚守宁闻听此言,瞪大了眼。 “也不是。” 姚婉宁失笑着摇头。 站在她面前的少女比她更高,可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再是聪明,又哪知道人内心的复杂之处。 “她生的是自己的气。” “生自己的气?”姚守宁喃喃重复了一声,接着道: “我不懂。” “你不懂,姐姐教你。” 姚婉宁拉了她的手,两姐妹相携出了柳氏院子,母亲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姚婉宁才温声道: “娘以前觉得温家大哥是个好对象,有意想将你嫁进温家,这个你知道的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说起自己未来的亲事,她的脸上却半点儿没见扭捏青涩。 姚婉宁心中便有数,接着又道: “温家大哥确实不错,长得好,读书用功,人品也端方正直,又得贵人看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由谁看来,都是一个很好的乘龙快婿。 虽说柳氏从来不提,可姚婉宁却能摸到几分她内心的隐忧。 “当年小姨没有顺应母亲的心意,执意要嫁苏姨父为妻,应该是娘的心结了。” 若小柳氏这些年过得顺遂也就罢了,可偏偏苏文房又仕途不顺,夫妻俩居无定所,漂泊多年,这在柳氏看来,觉得妹妹是吃了数不尽的苦头。 有这前车之鉴在,柳氏自然是吸取教训,从对姚守宁便格外的严厉,深怕她将来主意大了,不听自己的安排,毁了她的一生。 柳氏生两女。长女婉宁身体孱弱,缠绵病榻,看过许多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八之数。 在柳氏心里,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大女儿能嫁人,早做好了要养这个女儿一生一世的心理准备。 而姚守宁生来无灾无病,且又美貌非凡,仿佛与姚婉宁是两个极端,令得柳氏又忧又喜。 喜的是这个小女儿自小健康,不像长女令她提心吊胆,忧的则是她这样的美貌少有,她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女儿将来长大之时,不知会引来多少狂蜂浪蝶。 姚家虽说也是官宦之家,但在神都这样一个地方,姚翝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谁都得罪不起。 柳氏害怕女儿的美貌是祸非福,将来若不严加管教,怕会走了歪道,因此对她自小便管得格外严厉。 照柳氏盘算,将来若姚守宁长大,为她挑一门适合的夫婿,使她平安富足一生便行。 恰在那一年,姚翝因京察之后调入神都,使她与温家比邻而居,除了对温家的嫡女十分喜欢之外,也看中了温太太那个年少便显出不凡一面的儿子。 那时的温景随已经十分优秀,年纪还小,却能出口成章,她便自然动了想将这样一个未来极有可能前途不凡的人先替女儿定下的念头。 照柳氏看来,双方门当户对,温家是诗书门第,人口简单,温庆哲人品正直,没有纳妾狎妓的恶习。 而姚翝虽说行武,可柳氏自信自己小有家资,且自己也算南昭名门之后,自己的女儿长得美貌,且也懂得读书礼仪,二人郎才女貌,自是格外般配。 况且两家都是嫁女儿,看在温献容嫁进姚家的份上,温太太也不可能不对姚守宁好的。 双方住得又近,姚守宁相当于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若想念女儿,随时都能往来,不用像她当年送妹妹出嫁一样,此后一直承受分享之苦,至小柳氏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再加上温景随的人品、样貌、学识都样样出挑,柳氏自然更加满意,因此忽略了温太太的可怕之处。 “你想想,双方住得这样近,献容婚前要想来我家串门尚且不易——” 温太太管女儿都如此之严,更别提管一个不是亲骨肉的未来儿媳。 双方婚事未定,不过是有口头默契,她便已经看不惯姚守宁的一些举止。 将来若是这门婚事一成,姚守宁嫁进了温家,落到温太太手中,恐怕生活不会像柳氏想的那样舒适。 只可惜柳氏以前一直只看到温景随的优点,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想不到。 今日见到温太太厉害之处,柳氏恐怕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因此借着教训姚若筠的劲儿,应该是在对自己发火。 “娘的性格强势,又喜好将所有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 事情越做越多,责任便越背越大。 “别管她了,她还得和自己较一阵劲呢。” 听姚婉宁这样一分析,姚守宁也算明白柳氏内心的别扭之处。 不过她没心没肺,哪怕事关自己未来婚姻大事,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一心一意想着晚上查探皇陵之事。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回了屋中,冬葵迎了上来,有些好奇的问: “没事吧?” 她依稀记得先前柳氏十分生气,深怕姚守宁受了训斥,回来机灵的搬了救兵。 姚守宁摇了摇头,吩咐她: “你将我的两本书拿出来,顺便将上次献容还我的话本找出,再随意凑上一本,稍后交给我娘。” 冬葵与她相处多年,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看样子她是拿了两本话本保住了这新带回来的两本册子。 小丫头一面去取先前才藏好的书,一面有些替她心疼: “可是那本温小姐借去的话本,你还没看完呢。”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 若是以前,她还没看过的故事便被柳氏收缴她肯定会心疼得满床打滚,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便顾不上这些。 “反正献容已经看过了,将来若是得空,让她说给我听听。” 说完,她就见到姚婉宁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这可不像是她说的话!她向来爱话本,为此不知惹得柳氏发了多少回脾气,也没见她改过。 此时不知是什么书,竟使得她连话本都舍得主动送出去了。 就在这时,冬葵抱了两大本书册过来,姚守宁接过之后,便见姚婉宁也靠了过来,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说完,她好奇的伸手翻了一下。 书内写了密密麻麻的字,第一排写着:“(代)元惇建兴7年。” 姚婉宁再是聪明绝顶,看到这如天书一般的字体,依旧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 姚守宁正欲解释,但刚一开头,却陡然想起自己与陆执要干的事并不是十分体面,越少人知道自然是越好的。 虽说姚婉宁肯定会为她保密,可若是姐姐知道自己为了她敢去挖皇室诸王的坟,不知会有多担心。 想到这里,她眼珠一转,硬生生的挤出一丝困惑的神情: “……这是世子给我的,说是让我自己领悟,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嘿嘿。” “……” 姚婉宁看了她一眼,见她面现苦恼,仿佛对着书册十分头疼。 她对姚守宁十分信任,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哄骗自己,因此有些怜爱的摸了摸妹妹小脸,温声道: “看不清楚就算了,我看世子孩子气重,又很有高傲性儿,说不准是上次北门丢了脸,故意拿这两本书捉弄你的。” “我也觉得……”姚守宁轻声嘀咕了一句,姚婉宁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倒是发现了一些门道: “建兴7年、天化十一年……” 她一连念了好几个字,道: “这些都是年号。”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一紧。 她的姐姐心有七窍,十分聪慧,病中多年又好看书,说不准再看几眼,真能让姚婉宁看出一些门道。 想到此处,她忙不迭的将手中的书册一合,不敢再翻: “可能是,反正世子还要约我,到底什么意思,下回再问他就是。” 姚婉宁不疑有他,心中也觉得陆执是在捉弄人。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世子自己也有分寸,暂时没看出来有会伤害姚守宁的意思,她便没有再多管了。 她打了呵欠,脸上露出几分困倦之色,这令得姚守宁有些吃惊: “姐姐困了?” “嗯。”姚婉宁点了点头,以纤纤玉指将嘴唇掩住: “兴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白天实在是困。” 她这话令姚守宁沉默了片刻。 昨夜她守了一宿,亲自去姚婉宁床侧查看过,见她呼吸悠长,睡得极香,身都没翻过几次。 今日白天柳氏约她出门去温家,姚婉宁也拒绝了,说要留在家中午睡。 睡了这么长时间,她竟然还觉得困! 姚守宁正心生疑惑,但姚婉宁不等她说话,便道: “你自己玩着,我要去躺一会。” 她是听到柳氏回来才被冬葵唤醒,听说了温家始末之后,猜到柳氏可能会生气,特意起身想要帮妹妹挡一挡的。 如今事情一完,她自然是要再躺一阵。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到了傍晚之时,姚家人坐在一起,恰好谈起了白天珠子巷发生的事。 “……说是两家女子私奔,情难自禁。”逢春一面摆关碗,一面将自己从各个府中的丫环仆从之间打听来的传言说给众人听: “遇到了家人追来,劈坏了马车。” 姚翝一言不发,只当没听到。 而姚若筠则是十分好奇,却又要维持读书人的体面,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情。 冬葵也跟着讨论,谣言经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发酵,越传越离奇。 “这两位小姐执意要相守,不爱男子只爱红妆,当时被抓回去时,说是哭得十分凄惨呢。”冬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目睹似的。 “有人说,这两位小姐被抓回去就要嫁人,家里不允许她们这样丢人现眼的。” “依我看,两个女子相爱也太过离经叛道,这世上哪有两个女子私奔的道理?”苏妙真听到此处,也不由插了一句。 “我倒觉得其中说不定另有隐情……” 姚婉宁偷偷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目光躲闪,不时低头往地上看,硬着头皮听了半晌胡话不敢出声的样子,不由抿了抿嘴唇,露出笑意: “妙真这话说得不对。” 她柔声反驳: “只要是人,便有情感,与男女、身份都没有关系。”她这话像是有感而发,姚守宁抬起头来,却听她又道: “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爱才是正理,从古自今,龙阳之好的记载多不胜数,女子相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的话令得柳氏都有些意外,苏妙真吃过她几回亏,对她心生恨意,此时听她又反驳自己,哪里还记得自己先前的怀疑,只一心想要驳倒她: “表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古人都说男女结合才是阴阳调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她在柳氏面前向来表现温婉懂事,此时情急之下滔滔不绝。 姚婉宁轻飘飘的打断她: “自古以来的事便未必样样是对的,自古以来还男尊女卑呢,娘,您觉得我们女子就应该卑贱吗?” “……”苏妙真含恨闭嘴。 柳氏目光从屋里众人身上扫过,斩钉截铁: “那当然不是!” 提到这样的话题,逐渐偏离原本‘珠子巷中有两个搂搂抱抱的女子摔出马车’这样的话题,姚若筠终于找到了插嘴的余地。 可惜姚家一共七口人,其中三个男人,四个女子。 而这三个男人之中,姚翝畏妻如虎,姚若筠与苏庆春都是晚辈,在柳氏面前不值一提。 更不用说家中曹嬷嬷、逢春等女仆人数众多,以柳氏为首,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在‘男女地位’这样的问题上直压得三位男士唯唯喏喏,唯有点头应是的份。 “……”姚守宁开始瑟瑟发抖,直到听着姚婉宁主动将话题引走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 今天加更,我把所有存稿全删了,准备重新走进度,所以明天可能会请假,因为我不敢保证会写得满意……(但也有可能会照旧更新) 第二百章 快出来 因有陆执白天的交待,姚守宁这一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也没有心情与大家说笑,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说要先回去。 好在没过多久,姚婉宁便似是面现困顿,柳氏心疼女儿,招呼大家各自散了,姐妹俩才回了屋子。 趁着冬葵等人打水的功夫,姚守宁看了一眼姐姐。 她坐在桌前,双肘撑着桌子,掌心托脸,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 “姐姐……” 姚守宁迟疑着唤了她一声,她懒洋洋的睁开眼睛: “嗯?” 一路回来的时候她就呵欠连天,此时双眼水润,颊腮泛红,竟似是看上去有些异样的妩媚。 她这模样,与先前‘河神’现身施法后有些相似,这令得姚守宁有些担心: “你没事吧?” 姚婉宁顿了顿,接着将托着脸颊的手改而撑住额头,掌心形成大片阴影,将她的脸藏于暗中,避开了姚守宁的眼神,摇了摇头: “没事,就是睡不好,晚上做了梦。” “做梦?” 姚守宁愣了愣,待还要再问,恰好清元、白玉二人提了热水进来,打断了姐妹二人的谈话。 两人各自梳洗完后,姚婉宁困顿难忍,早早躺上床安歇。 不久之后,她极有节奏的呼吸声在黑暗之中响起,显然她已经进入了梦乡,姚守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一面觉得姚婉宁的情况不对,一面又想着半夜陆执会来约她去挖坟的事儿,更是半点儿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不知是不是受了姚婉宁的话影响,夜里梦境不断。 她又梦到了当初那场‘河神’所举办的梦中婚礼,姚家已经被妖怪占据。 苏妙真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红色妖怪,正匍匐于姚翝夫妇后方,狞笑着望着屋内的众人。 姚家闹了妖邪引起了镇魔司的注意,婚礼进行了一半,姚守宁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还有一个尖细的嗓音喊着: “开门!” ‘咄咄咄!’ “镇魔司办事,快开门!” 那声音杀气腾腾,似是有些耳熟,直喊得姚守宁胆颤心惊之时—— ‘哐哐哐。’ 敲门声又传入她的耳中,将她从睡梦中一下惊醒。 兴许是先前的梦境实在太过可怕,那种诡异的氛围令她像是胸口压了块大石,此时苏醒之后张着大眼望着床顶,张嘴无声的喘息。 ‘哐哐哐。’ 就在这时,有敲击声响起。 这一次声音来自于现实,而非梦境,姚守宁的身体瞬间绷紧: “谁?” 她轻声的喝问,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已经推开被子翻身坐起。 屋外静默了片刻,没有再发出声音。 姚守宁屏息凝神,心跳开始急促。 她的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妖怪群舞、镇魔司的人撞着门,连喊‘开门’的情景,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 内室及后面的耳房里传来姚婉宁及冬葵等丫环们睡着后绵长的呼吸音,在这样的夜深人静之时,姚守宁的思维突然发散,倒是一下想起梦中那位喊开门的人的身份了。 程辅云!她见过一面的,那位阴阳怪气与楚少中较了半天劲的老太监。 奇怪,怎么会梦到他呢? 她正咬了一下唇,接着听到外头传来一道轻轻的咳嗽。 “咳!” 声音是从炕榻边的小窗外传来的,姚守宁一听之下寒毛乍竖,当即赤脚下地,走到了窗边,又低声问了句: “谁?” “是我!” 陆执压低的声音从窗户传了进来,他有些不耐烦的伸手再度敲了敲窗檐,发出‘哐哐哐’的轻响。 暗夜中,他的手指在窗纸上映出可怕的阴影,再一联想到之前的恶梦,令得姚守宁身上鸡皮疙瘩乱蹿。 “你到底是谁?”她被恶梦吓得不轻,不知为何,便想起有之前有天夜里梦到苏妙真化身‘胡妙真’敲门一事,甚至有些害怕陆执自称‘胡执’…… 这样的念头一涌入脑海,姚守宁脚趾用力扣地,一双小腿都紧绷得要抽筋了。 但她想像的可怕场景并没有发生,因为世子的耐心耗尽,只见一只巨大的掌印拍到了窗户之上,窗子发出一声轻响,那别上的木拴在这股力量震敲之下弹落了下来,紧闭的窗一下就松开了。 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剑鞘探了进来,只微微用力,将窗户撬起一角,陆执低下头,露出半张脸,与屋内的姚守宁目光相望。 她夜半起床,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 那寝衣呈淡紫色,如烟霞一般,若隐若现的包裹着少女身体。 浓密如瀑的乌发缠绕着她的细腰及手臂,垂及大腿,掩饰着姚守宁曼妙的身姿。 世子这一探头,未料到会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怔了一怔。 吃惊之下,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举动十分失礼。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还穿成这个样子?” 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姚守宁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她双臂环胸将自己抱紧,陆执轻哼了一声,将手中长剑一撤,撬开的窗户落了下来,重新关闭,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 “约好了子时过来,你可真能睡!” 姚守宁情知自己理亏,不敢吭声。 好在她入睡之前已经提前藏了出门的衣裳,这会儿趁着四下无人,自己哆哆嗦嗦强忍寒意悄悄的穿好了,才走到了炕榻一侧。 她不知几时能回来,不敢从正门出去,怕夜里风大将屋门吹开,到时把屋中的几个丫环惊醒。 冬葵若是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姚守宁都不敢去想那后果的。 她爬上炕榻,将窗推开,探出半个身体,便见陆执背靠着墙侧双手环胸而站。 那窗离地面约四五尺,她伸出一只手去,小声的央求陆执: “世子拉拉我。” 陆执低侧过头,就见到一只雪白的小手探在他身侧。 他极少等人,但自从认识姚守宁后,好像三天两头都在等。 之前去南安岭等她也就算了,今夜约好了探墓,自己天刚擦黑就在准备,而她倒好,睡到自己来敲门才醒。 世子有些不大高兴,想要给她一个教训,却见那只探过来的手不见他动静,甚至在半空招了两下,似是无声的催促他快些。 ‘哼!’ 他轻‘哼’了一声,显示自己此时恶劣的心情,却想到时间紧迫,仍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入掌便先是觉得十分冰凉,一握之后柔若无骨一般,陆执像是握了一团软绵绵的云,冰凉凉,软滋滋。 他下意识的握紧,姚守宁与他掌心相扣,借他力量从窗户里爬了出来,落地时怕她发出声音,世子甚至下意识的托了她手肘一把,使她不致于狼狈。 “谢谢。” 姚守宁落地之后轻声道谢,世子这才似是醒过神来,将手松开。 她的手一被放开,就似是觉得冷,双手放在唇边小声呵气,一双脚冻得在地上跳个不停。 神都已经进入冬季,虽未下雪,夜里却是寒意惊人。 外头冷风一吹,冻得姚守宁恨不能将头缩进衣领内。 可惜两人今晚干的不是什么能见人的勾当,最好轻装简行,因此连披风也不敢系。 “我们怎么出去?” 姚家虽不是什么门阀豪强,但柳氏也请了人守家中大门。 尤其是上个月闹过两次‘河神’之后,柳氏误以为是宵小,越发令家人夜里当值时要瞪大眼睛,就连郑士夜里无事,都会绕着家中外院走上几次。 “你的房间靠南侧,旁边就是厨房,出去之后翻过围墙,隔着一条小巷就是隔壁的院子。” 姚守宁一边听陆执说话,一边脑海中便已经浮现出一墙相隔的邻居的情况。 隔壁住的是赵大人一家,他在礼部任主事一职,赵太太脾气不大好,与柳氏只是虚假的表面情,关系并不是十分亲密。 “等等。”姚守宁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 “我们翻墙出去走小巷也就算了,干什么要进人家院子?” 陆执看了她一眼: “那小巷狭窄绕路,通的可不是出城的大道。” 而赵家的正门出去就是大街,一来更好停靠马车,二来不用绕一个大圈子。 更何况,“他们家背靠大角街,守门的下人惯于偷懒,天黑就大门紧锁不知躲哪睡觉去了,我们翻过去后,开门出去,马车就停在那里。” 陆执说得头头是道,看样子不像是第一回走这条路。 姚守宁想起之前他来去姚家无人察觉,估计就是从别人家中翻墙进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这厮为图方便,两家人的院子都被他钻了个遍。 亏柳氏以往自诩将她锁在深闺,可如今看来,根本拦不住想进来的人。 陆执这两次过来是为了帮她的忙也就罢了,若是将来有贼人找到这样一条路,岂非对自己不利? 她越是思忖越是害怕,决定等此间事了之后,得想个办法跟柳氏说一声,让人半夜多盯一盯这一侧,怕有宵小闯进家里。 世子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估摸着耽误了不少时间,冲她打了个手势,催她快些出门。 …………………………………………………………………… 没有时间精修,先上传了,后面再捉虫~~! 先跟大家提醒一声,因为我把所有存稿全部删掉,每天是现码的,所以写多少传多少,可能会卡文,因此这个月随时可能会请假的,先提前跟大家说一声~! 第二百零一章 溜出城 两人一前一后溜出小院,来到厨房一侧,姚守宁仰头望着高达八九尺的围墙,久久发不出声音。 自古以来,其实规矩传承之中,对于围墙的高度作了规定。 照理来说九尺高墙是属于皇家才应有的规格,可大庆传承至今,许多礼仪早就崩塌,一些规束便没有定国初期那样严格。 那墙极高,至少姚守宁踮起脚尖伸手是摸不到顶的。 显然柳氏在修葺房屋时,也考虑到了女儿的安全问题,不止是修筑了高影壁,令人加固了飞檐盖了瓦片,且在萧墙内侧处安扎了不少尖利的断瓦及碎裂的器片。 可有一角处,不知被谁将这些障碍尽数除去。 陆执一撩衣摆,后退了两步,提了一口气,身体腾空跳起,脚尖在半空相互交错借力,轻如鸿雁便蹲上了墙顶,冲她招手道: “上来。” “……” 姚守宁望着他,老老实实的道: “我觉得我可能爬不上去。” 要想爬过这道墙,她可能需要一架梯子。 陆执低头看她,两人相对无言,他问: “我伸长剑下来,你抓住,我拽你上来。” 他随身佩戴的剑很长,至少有三尺以上,若是将剑递下来,她必能伸手抓握住。 姚守宁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当即点了点头。 陆执二话不说递出长剑,姚守宁连忙伸出一双手死死将剑鞘抓住。 但她错估了自己的力量,陆执蹲在上方一提,她掌心被剑鞘上的纹路蹭得火辣辣的痛不说,且她脚尖才刚离地半个拳头的距离,她便力气耗尽,‘砰’声重新落地了。 陆执重新跳了下来,身体悄无声息的踩地,接着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没用。” “……对不起。” 姚守宁也觉得十分羞愧,她搓了搓红肿发疼的手,老实的低头认错。 夜半三更,陆执既没有办法大张旗鼓替她找梯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领着人大摇大摆的从姚家大门而出。 姚家这两个月接连闹事,家里下人警醒。 这边发生了细微的动静,陆执的耳朵已经捕捉到有脚步声往这里过来了。 “算了,我背你出去。” 他认命的蹲下,姚守宁还有些犹豫—— “快点!”他低喝催促,她被一喝,当即来不及思考,乖乖就趴上去了,双手还将陆执肩膀抓住。 少女身上的馥郁香气扑鼻而来,那身体似是柔若无骨,与他密密贴合。 陆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这样不对,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那来人近了,一道男声低喝: “什么人!” 姚守宁心中一惊,心脏‘砰砰’乱跳,凑在陆执耳边颤声道: “是郑叔!” 她的声音轻细,在陆执耳侧吐出的温热气息似是一只虫子钻入他耳中,令他耳心酥痒,头皮都麻了。 少女的心跳得很快,隔着两层衣袄,他都能听到那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只是当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陆执来不及跟她多说,双手捉紧她的手腕,脚尖一点,带着她的身体腾空跳起,身似轻鸿,轻而易举便越过那高墙。 他带了一个人,却似是并不费力,落地的刹那脚尖一点,又腾空一越,最终落进隔壁赵大人的院中。 等到郑干提了一把长叉赶过来的时候,姚家院内却空荡荡的,四周干干净净,并没有见到什么夜闯空门的宵小匪徒。 “难道是听错了?” 他谨慎的往四周转了转,甚至进了厨房一趟,却并没有找到有贼人的踪影,最终才摇了摇头退出。 而这会儿陆执落地之后将手一松,姚守宁手臂失去力量的挟制,身体直往下踩,脚尖将地踩住。 这一次腾空跳跃的经验并不好,陆执抓着她胳膊怕她滑落,将她两只手腕拽得很疼不说,他肩膀硌着她手臂也疼。 尤其落地的那一瞬冲击力更大,相较之下身在半空的失重恐惧感与跟他太过亲近的羞涩反倒被她下意识忽略了。 她疼得直揉胳膊,陆执已经揉了两下耳朵后,带着满脸疑惑,熟门熟路去打开了赵家的大门,向她招了招手: “走。” 两人出了门,他顺手将门掩上,屋子转角的阴影处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但车上并没有车夫。 那车子并不大,看样子有些简陋,姚守宁想爬上马车,顺口问了句: “怎么不见车夫?” 她人还没上,便已经被陆执拽了下来,她左右一望,街上又黑又静,除了两人之外,不见半个人影。 少女心中发毛,问了一句: “你干嘛呢?” “你是不是傻?”陆执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看了姚守宁一眼: “我们出门是干什么?” 两人出门是要去挖墓,自然是不能带人的。 他下巴往自己身侧一扬,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 “我来驾车,你就坐这。”他自己赶车,也见不得姚守宁舒服的坐在车里头,非要让她跟自己一道坐在外面吹风。 姚守宁双手环肩,哆嗦着坐了上去,开始还担忧他会不会赶车,却没料到他一抖缰绳,那马便似是识途,已经扬蹄走起来了。 “咱们能出城吗?” 照理来说夜里应该有宵禁,可近些年来随着朝政腐败,城内兵马司巡逻早不如前,那宵禁一令已经形同废约。 更何况神都城近来并不太平,上个月大雨滂沱带来的影响还未消除,后面白陵江涨潮,淹没不少民宅,使得夜里流民增多,官府便更不管这宵禁之事,夜里都时常有人在街上行走。 可城内法令松懈也就罢了,守城的可是神都城内禁军,恐怕两人不易外出。 “我打点好了。” 陆执早有准备,应了她一句。 姚守宁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认了命,最终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挖皇陵一事虽说要命,但始终是与姚家有关,世子这样做,也是为了查出‘河神’身份。 若能真的如愿以偿,至少可以救姚婉宁。 这样一想,她内心的忐忑减去了一些,整个人的意志一下坚定了。 正如陆执所言,守城的士兵他早就打点过。 车子到了城下之时,已经子夜时分,那城门甚至还没有关严,马车顺利的驶出,连声盘问也没有遭受过。 事情如此顺利,姚守宁本来应该放心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却想起陆执提到过的:大庆三十一世而亡。 她从来没有如此一刻清晰的感受到,这个传承了七百年的王朝已经极为腐朽。 …………………………………………………… 明天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