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上宰相》 第1章 [幽魂淫艳乐无穷]《压上宰相》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边关战事吃紧,吴副将已领三千兵马去救援,马不停蹄行军的话……最快两日内抵达,但两日足以让边关待援的人马全数被歼灭……”救人如救火,水火是不等人的,边关领军的总大将被斩,眼下尽剩些小将小兵,负担不起重任,只能任人宰割,偏偏边关那群谋士个个脑袋里榨不出半条好计谋,现在要求胜己不可能,至少得让士兵能安然退兵才是上策! 说话的是名文人,皂蓝色的儒袍看来雅风文息,然而他此时脸上的焦急一点也不冷静,嘴上分析著战况,却无计可施,只能满屋子疾行盲走。 与蓝衣青年迥异,白衣青年绶缓听著紧急的军情报告,眼前来回踱步的杂杳声并不影响他沉思,薄长的唇畔有抹浅笑,淡淡的,并不明显,笑起来有些苍渺。他坐在床榻上,靠著软枕,长发整齐扎束在脑后,身上一股浓重药味久久不散。 他合起手上的兵书道:“无妨,那日我将锦囊交给其中一名小将军,他能打胜仗的。”想起那名双腰缠了四柄大刀的年轻小将军,他笑得极有自信。那小将军,将来绝非等闲之辈。 “你已经预见此回战事的结果?!”蓝衣青年惊呼,停下走了近半个时辰的双腿,拉了张椅坐在床边,彷佛遇到汪洋中的唯一浮木。 “猜出来的。”白衣青年掩嘴轻咳。 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此次领兵的总大将会做出哪些错误决策,全在他掌握之中,而那些决策会换来什么危险下场也就不难推演了。 “那你怎么不事先跟六皇子说?!说了的话六皇子也不会惨遭杀害——” “说了的话,六皇子也不会听。”白衣青年一句话就堵死了人。 “呃……也是。”六皇子是出了名的刚愎自用,哪可能听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小官之言。即使事先告诉六皇子任何应当注意之事,六皇子决计不可能放在心上。“只不过六皇子一死,那些士兵怕是会遭皇上迁怒。虽然六皇子并非皇上最最宠爱的儿子,但仍贵为皇亲。”看来有人要倒大楣了。 “杀几个小将泄恨恐怕在所难免。”人命何其无辜,成为代罪羔羊。 “那还不如战死沙场算了。”至少还能换个光荣战冢及几杯薄酒浇坟,也好过因为迁怒而掉脑袋。 “是呀,将兵战死沙场,谋士死于运筹帷幄,适得其所。” 将兵战死沙场,谋士死于运筹帷幄…… 白衣青年——穆无疾,笑笑说完最后一句话,呼吸停窒,瞠圆双眼,气息从有到无,手上翻阅无数回的兵书从手中滑落,仅仅坠地时发出微弱的“啪”一声。 谋士,死于运筹帷幅。 那一天,穆无疾正逢十九岁。 第一章 穆府经年累月都弥漫著一股苦苦的药味。 煎药房总有人忙碌地进进出出,袅袅飞窜的白烟夹杂著数十种珍贵药材独特的味儿,煎药小童个个专心看顾自己跟前那壶药盅,在它沸腾时小心火候,过与不及都会伤害药效,谁也不敢怠慢,一条不长的廊檐就足足坐著五名小童,火炉上不曾间断地煎药热药,为的正是穆府的年轻主子——那据说在多年前几乎断气弃世的年轻主子穆无疾。 穆无疾,取其名义,无疾无疾,双亲盼其终身无疾无病,身体健壮平安,然而这个名字并无法治愈他一出生便身负的宿疾,他总是病著,情况时好时坏,寻遍医者仍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他的名字,成为一大讽刺。 传言他逢九大劫,在他九岁与十九岁那年差点应验,眼看距离二十九大关仅剩一年,爱子心切的穆家夫人不惜重金礼聘名医,只求能挽救穆无疾的生命。 这也是她出现在这里的主因。 她,恰巧是医,也恰巧需要找到一名难治的棘手病患,所以,她挑中了穆无疾。 而她在穆府征求名医的初试中拔得头筹,所以,穆府挑中了她。 两者各取所需,她要治人,他要人治。 她抽抽鼻,小声惊呼,“这味道……这不是毒蒲吗?若用得妥当,是有去百病的效果,嗯……开药方的人真敢下药呀,弄个不好,不能救人反杀人哩。蜀椒、附子、干姜、赤石脂……”她又细声数数所嗅到的各种药材,暗暗记下。“还有栝萋韭白半夏汤?胸痹不得卧,是肺气上而不下,心痛彻背,是心气塞而不和,其痹为尤甚矣,故胸痹孳中加半夏以逐痰饮,若病势向下扩展,更见心中痞气,气结胸满胁下逆气抢心者,为阴寒邪气较著,应急治其标……” 每一盅药汤都不尽相同,她光凭味道大概都能分辨出来,综合以上药材推断出穆无疾的病况——很严重。 “太好了,应该很难治!”她雀跃得几乎想大呼万岁,但顾忌穆夫人正在前头带路,一边不断重复养育她这个病弱儿子一路长大成人的心酸血泪,她若是在此刻太高兴人家的儿子病重而欢呼,八九不离十会被拖出去打成残废,还是识相些吧。 “大夫,您刚说什么?”穆夫人听见她细细碎碎的呼嚷而回头。 她急忙消灭唇边两朵可爱笑靥,做出沉重严肃的模样摇头。 “没。夫人请继续。”让她在心底暗暗爽快就好。请。 “哦。我刚说到哪了?” “夫人,你说到少爷十八岁那年便受先皇重用。”身旁小婢马上提醒自家主子。她兴许是所有人中唯一认真听穆夫人说话的,够忠诚。 “对对,我正说到无疾十八岁那年受先皇重用。我家无疾虽然身子骨不好,但是自小聪慧,可不输给他那个右丞相爹爹。可是他一被封官,责任也跟著变重,偏偏无疾这孩子又老爱事事亲为,也不顾自己的身子,十九岁那年突然咽气,若非先皇急派御医——”哇啦哇啦哇啦,再配上感动自己儿子生为人中龙凤而不时传来的啜泣擤鼻声。 可惜她不赏脸,她对穆夫人说的那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想赶快看看穆无疾,看看他病重到哪样令人期待的情况。 要是只剩半口气在喘最好,呵呵。 “我实在是怕极了无疾再发病,这一回可没有御医能再救他……十九岁时救活他的那位杨御医因为误诊先皇爱妃而掉了脑袋,万一无疾二十九这个大劫过不去,我这个做娘的……呜……”终于,穆夫人哽咽到无法再说下去。 她暗暗松口气。从被请进穆府就一直一直一直听穆夫人细数这些拉杂小事,说不烦是骗人的。她对穆无疾这个人没有太大兴趣,但她对穆无疾身上的“病”兴致高昂! “大夫,到了,这里就是我家少爷的舍居。”小婢含笑温婉道。 她不禁抬头打量身处的四周环境。 颇为清幽的房舍,但并不特别华丽,比起她一路走来的豪府,这里彷佛是宅子里最偏僻的下人房,没植太多花花草草,没有假山流泉,没有垂柳阔湖,说是少爷的住所,显得有些寒酸。 安静是这里最大的优点,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可见穆夫人为儿子下了多少苦心。 房里偶尔传来轻咳引起她注意——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剧咳,让她有些失望。她比较希望听到那种肝胆俱裂式的咳法,最好能在被衾上溅开几朵血红花才过瘾。 “听起来……怎么不太严重呀……”她努嘴嘀咕。所幸这句脱口而出的咕哝被小婢轻敲门扉的叩叩声给掩盖了。 “少爷,夫人领著大夫来看您了。” “进来。” 咦?她怎么好像听到在这个回答之前,还隐约夹杂无奈的浅叹? 小婢推门让穆夫人与她,这屋里的药味远比方才一路走来更浓烈,她并没有立刻看到她的病人,眼见穆夫人穿越布置简单的小厅,拨帘而进,她才快步跟上。 内屋里光线明亮,几幅山水画作、几张龙飞凤舞的字画点缀,好几柜的藏书,其他的就没有了,没摆上古玩珍品来提升价值,桌子椅子都并未像穆府前头几个厅堂那样铺上华美的软绸或垫子,透著原有的木质颜色,桌面上堆放著好些叠奏折和书籍,半干的砚墨架著毫笔。 然后,她在一片白亮干净中,看见了穆无疾。 他掩著嘴,刚刚咳完,修长手指从嘴边搁下时,薄长又带点苍白的唇瓣全貌让她瞧得仔细,身上那袭白衣加上窗棂透进的日光,变成相当刺眼的颜色,她几乎必须要眯著眼才能直视他,她分不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白皙是因为衣裳的衬托还是病躯的惨白。 他坐在床榻上,双手正摊著奏折在读。 衣白、脸色白,更彰显他眉眼发的乌黑。他有对浓密的黑眉,一双黑亮的眼眸及一头披散于肩的黑墨长发。 她看著他时,他也正凝觑她,那双黑眸不失礼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完毕。 “这位就是新聘的大夫?”他开口说话,声音不沉不重,有些病哑,让人好奇这嗓音若在病愈后听起来会是如何的好听。 女大夫相当罕见——或许是根深柢固的观念,女人习字读书已属少数,及笄后大多嫁人相夫教子、认分持家,能钻研医理少之又少,何况是像……这样的一名女大夫。 “没错,她是新聘的大夫。你别看她这模样,娘这回征求来数百位医者,再让他们一个一个考试筛选过滤,她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就让她试试吧。” 第2章 穆夫人抽走他手上的折子,“不是要你多休息吗?又偷偷爬起来看折子?等会我叫人将折子全丢出去!” 这当然是气话。每份奏折里都是社稷大事,条条都要紧,在新皇不过三岁之际,他这名年轻宰相得更费神费心。 “我觉得今天精神好许多了。”穆无疾笑道,想让娘亲安心。 “你哪一回不是这样说?”穆夫人没好气地损道。他就连十九岁差点断气的那回也是这样骗她……说身子无恙,她才让他和人商讨军情大事,怎知商讨商讨,差点连命都商讨掉了! 穆无疾不顶嘴,注视著新任大夫,吩咐小婢倒茶给她喝,她挥手说不用,迳自搬张椅到床边坐下。 “我先替你诊个脉。手给我。”她现在只想赶快知道他能带给她多大的挑战乐趣。 他按照她的交代做,她一扣住他的手腕,闭起眼,让指腹的触觉变得更加敏锐。 怪异的是,穆无疾看见她在笑,这是任何一名大夫替他诊脉时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当然,那些大夫接下来最常发生的摇头叹息或是自认无能为力、另请高明这些行为举止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微微挑高的眉峰是代表无限喜悦的,当她睁开眼时,他发誓他看到水灿灿的光芒在她眸子里闪耀跳动…… 发现他在看她,她努力想收起笑意和亢奋,但一时半刻做不来,只勉强扭曲著笑脸,形成一幅颇有趣的画面。 她假意清嗓一咳,转向穆夫人以逃避他深透人心似的黑眸。 “令郎的病确实相当棘手,不过我有信心,请务必让我一试!”嗓音都正兴奋地在飘扬,这是造假不来的。 “就让你试试吧。”应允的人是穆无疾。 她转回身看他,“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双眼晶亮得像有火光在燃烧,将她整个人衬亮起来,他在她身上看见了他自己所没有的活力。原来一个人也可以活得……这么光明有干劲? “那么该如何称呼你?既然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总该知道才好。”不可否认,他对这样的她第一眼印象极好。 “唤我皇甫大夫或皇甫姑娘都成,随便你。”问及她姓名时,她眼里的火光明显黯了黯,撇开的脸蛋带著一抹嫌恶,不过随即又重燃炙焰。“我要在这里住下,就近看顾你,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所以住得离你越近越好,最好随时随地能看到你的气色、听见你的吐纳来判断病情。最省事的就是直接在刚刚经过的小厅摆个躺椅让我睡——”提及他的病情,她语调轻快流利。 “隔壁有间房,整理整理好让皇甫大夫休憩。”穆无疾对小婢吩咐。 “是。”小婢福身退下,不敢轻怠。 “呀!那间房我暂搁了好几疋要送给众贵妃的绸布,弄脏就不好了,我同你一块去!”穆夫人担心小婢手脚笨拙,不放心没人盯著。 待穆夫人与小婢的脚步声退出房间,她才开口问:“那里离你很近吗?” “几十步的距离而已。”够近了。 她的不满意全写在脸上。要是整夜听见他带著病虚的呼吸声,说不定她能睡得更香更醇——“还是在小厅摆个躺椅……” “男女授受不亲。为皇甫大夫著想,还是避嫌好。” “你都病成这样子了,我还用得著担心你扑过来吗?”哈,也得掂掂他有没有这种男性雄风吧。 “瓜田李下,就算没有事实也会落人口舌,若被人渲染,吃亏的会是你。”穆无疾完全没有因为她的直言而翻脸,他脸上有的只有病容及笑容。 “我都不婆妈了你在婆妈什么呀……”文绉绉的最让人受不了!她嘴里嘀咕著,突然动手去推他,将他推平在榻上。“你的脸色真糟,躺一下比较好……真破的身子,我一推就倒!就算外头有人说你对我胡作非为,会有谁相信呀?”说完还忍不住赏他个白眼。 她取出背囊里的行头,小心翼翼搁在膝上,拈出细针先扎他几针再说。 穆无疾似乎习以为常,眉宇连动也不动,看来是长年久病被针给扎麻痹了。 “皇甫大夫。”他唤住她正专注在细如毫毛的银针上施加力道的动作。 “嗯?” “恕在下失礼一问。”他笑得好有礼貌。 “你还有什么问题?”快快问完快快闭嘴。 穆无疾打量她良久,温婉问——“你满十二岁了没?” 真不敢相信,面容如此稚气的女娃儿,竟然只比他小一岁。 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真的觉得她在诓骗他…… 以他目测,她勉勉强强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比这个岁数还大上许多许多。 “姓穆的!你再用这么怀疑的眼神看我,我就拿针扎瞎你!”皇甫是很想这么大声吼他啦,不过她没付诸行动,反正她被看扁扁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她就是娇小可爱怎样?! 她就是发育迟缓怎样?! 她就是明明一把年纪还长得像小女孩怎样?! 再怎么说,她都是道道地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若她争气一点,她的孩子都会跑会跳会吟诗作对了! “穆公子,你会以貌取人吗?”她在写药方的同时开口询问。如果他敢点头说会,她会顺手写下一味药——妣霜。 “不会。” 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她挑眉生疑。 “万一我真的只是一个没满十二岁的毛丫头,冒医者之名,纯粹来吃吃骗骗呢?”吓吓他。 “我只知道你在我身上扎完这几针之后,我真的舒坦不少。”外表可以骗人,但医术不行。 “那是当然。我可不是脓包大夫。”嘿嘿,被他这么一说,她心里有点乐,不由得夸起自己,“谁敢对我以貌取人,是他自己吃亏。我只是矮了一点、小只了一点、不够挺拔了一点,其他样样不比人差。”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提供更好的词汇。 “对。”她猛点头附和。 这个男人说话深得她心,懂得适时谄媚她,真得人疼。 好,就算他病入膏盲,她也要救他。 越来越有挑战的好精神了! “为何皇甫大夫看来异常的……有冲劲?”他本来想用的词儿是“亢奋”,但还是觉得婉转些好。 “每一个医者遇到极具挑战的病症时都很有冲劲的。而且——” 她停顿良久,久到让穆无疾重复她的句尾。 “而且?” “唉,让你知道也无妨。只要医好你,我就能完成一件自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心愿,所以我定会尽全力医治你。”她又燃烧起来了,抡握著小拳不放,像是掌心里正握著梦想。 “是什么心愿?”明知道自己这么一问是逾矩了,他仍忍不住。 娇稚的花颜上闪过阴霾。 “不能说。”她撇开小脸。 “不能说就不要说。”他不强人所难。 “反正你只要知道你的生死和我息息相关,你若是断气,我会很困扰的,所以——你要完全听从我这名大夫的吩咐,我让你吃几碗饭你就吃几碗饭,我要你睡几个时辰你就睡几个时辰,我要你在床上躺平就躺平,不准和我顶半个字,你必须对我唯命是从,明白不?” 被一个外貌如此年轻,身形又小巧精致得完全没压迫性的娃儿指著鼻尖喝令,那种感觉真的真的很诡异,让他想笑。 真是个有趣的大夫,才不过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却让他心情大好。也许是她那双眼眸总是晶晶亮亮,也许是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也或许,是她笑起来有点温暖,看在眼里很难不随著她起伏。 他想,这一次的医病过程应该会稍稍有趣一些吧,令人期待。 “我的病还有得治吗?” “我还需要观察一阵子。”既然是让她这么满心欢愉的病,当然不会是几帖药几支针就能解决的小病痛,她还需要一些日子来找出症结,不过凭她的好本事,很快就能处理啦。 “从没有医者敢肯定回答我这个问题。”他不是在嘲弄她,只是陈述事实。 正写药方的她闻言抬头,问的却是——“你会怕死吗?” “我几乎算是死过无数次,那有什么好怕的。”死亡只是瞬间,他不会害怕,但是他身旁的人会。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罗哩叭唆的?吃你的睡你的玩你的不就得了?别老拿一些无济于事的怪问题来烦我。” “连问问题都不行?”他失笑于她的霸道。 “是可以问啦,不过太破的问题我不想回答。”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像我刚刚的问题就是属于太破的那种?” “基本上……你现在这个问题也是。” 好吧,少问少错,不问不错。他认分闭嘴。 她写完药单,吹干纸上的墨迹,先压在桌面上,才起身回到他床边的椅上坐著。 “现在我问一些关于你病情的问题,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当然是越仔细越好。”望、闻、问、切,识病之要道也。 望,以目查,就是用眼睛看。 闻,以耳占,就是用耳朵听。 问,以言审,就是用嘴巴问。 切,以指参,把脉把脉啦! 她现在要进行的就是“问”,问诊。 他点头。 “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 “认真点回答!”她以为他在敷衍她。 “你会期望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婴儿记得什么吗?” “呃……也对。好吧,改说说发病时的感觉。 第3章 发病时哪里会痛?痛的程度激不激烈?是怎么样的痛法?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还是像胸口碎大石那种碰碰碰的闷痛?不然就是像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的痛?” “就只是单纯的痛。”他没被人捅过刀,也没在胸口碎过大石,更没让野马踹断整排骨头,她说的那些痛法超乎他贫瘠的想像。 她皱皱眉,再追问:“痛起来的时候是哪里最严重?” “胸口吧,还会喘不过气,但我不确定,因为通常我都是昏过去的。”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尽力描述的所有情况!” “这就是我尽力描述的所有情况。”他露出好抱歉的神情。 “你……你有没有被大夫挥拳打过?”不要以为当大夫的人都有好修养! “没有,也不想。” “那你就给我认真点!” “好吧,我再回想看看……”穆无疾闭起眼,陷入沉思,瘦削的面容因为长睫掩盖住黑亮的眼珠子而只剩下白惨惨的脸色,他掀扬著唇角,像想起了些什么。“痛起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骂了粗话,可能也在诅咒著什么人,大概就像传言中女人生产时会发狂谩骂丈夫那般吧——这样讲你又会想打我,嗯,我再想想该怎么说……那种痛,像心脏被人揪住,用五根指头紧紧的、紧紧的收握住,像要捏碎捏烂,然后……后头我就晕得不省人事,再醒来都只剩下残余的小小扎痛,扎痛就像你方才针刺的那样,不太清晰,还能忍耐的。” 呜。 怪异的哽咽声让穆无疾睁开眸子,却看见她捂住口鼻,眼角有泪。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说得高兴一点吗?”她胡乱挥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泪,嗓音哽抖还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个多无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遗传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遗传到我娘毫无节制的心软……像现在,我明明觉得听到你说心脏像被人揪烂那种痛让我非常高兴,想到我将会亲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兴奋得想转圈圈跳舞,但是眼泪就是关不住……等一下,我马上就哭完了……”呜呜。 她也不想这样,全怪她的爹娘,个性天差地别,害她这个女儿搞得像性格分裂,时而见人重病就莫名喜悦,时而又边治病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将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针一针缝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惨烈地替跌伤膝盖的小顽童涂抹药膏。 “我还以为你是心疼。”现在看来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果不其然,她听见他这么说时马上抬头看他,彷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会让心窝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过其他的心会揪揪疼啦、或是心会因为一个人、一句话而疼痛,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满脸眼泪的她,此时已经完全不见半分蹙窘,只剩鼻头被拧得红通通的颜色还在。 她有时呜呜在哭,哭些什么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感同身受、一点也不鼻酸,但仍会哭到连她都嫌弃自己的一场胡涂。为什么呢?她不知道,问过爹娘,他们也不知道,对她来说,眼泪不是高兴或是悲伤时的产物,它就与汗水无异,溢出来时除了是身体自然功能外,并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义。 所以,刚刚只是听见他在陈述旧疾发作起来的痛时,那没有意义的泪水又滚滚滴落,如此而已。 “医者不都该有悲天悯人的慈心吗?”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个不悲天也不悯人,却偏偏一身本领高得吓人的坏医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为另一个不怎么悲天更不怎么悯人的坏医者。 “如果不悲悯病人,又怎么会尽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觉得救活一个人还满……”她低著脸,状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扬起螓首,对他露出突然顿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颔首,点得更坚定,泪水洗涤过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觉得和那些疑难杂症对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脸上的痛苦减轻,我很快乐。” 这些,在他眼里就是慈悲,虽然她似乎不这么认为。 “那么,看来我会是你短期内最大的乐趣。” “嗯。你可千万不要让我觉得无趣哪。”别在她还没享受太多乐趣之前就两腿一伸,这样她就亏本亏大了。 穆无疾让她逗笑了,“我会尽量让你高兴久一点。”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努力求生,对抗病魔,忍耐疼痛——是件会让他甘之如饴的事。 第二章 一连数日,她总是跟在穆无疾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有几回他在专心批著奏折,她会悄悄捉住他没在忙碌的左手帮他诊脉,再塞给他几颗黑褐小丸子要他当零嘴嚼。 她撤掉所有他在喝的药汤,重新替他开方子——味道比他先前喝的都更苦涩。 他的三餐也由她全权操刀,在膳食间加入对他有益的草药——只是他很确定她一定自己没试尝过味道。或许草药有助他的病情,但完全不搭轧的味道五味杂陈,很难下咽,让他有种三餐也以苦药果腹的错觉。 像现在,她炖了半只鸡给他加补,心意是颇令人动容,但……那只鸡变成深奇#書*網收集整理墨绿色又是怎么回事? “这汤对你很好,喝光它。”她下达命令,然后眼巴巴要看他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个合作的病患,从不违抗大夫的命令,只好捏鼻灌下。 “鸡肉也吃一吃吧,看它的色泽应该不错吃。”别浪费食物。 穆无疾露出惊讶的眼神看著她一脸自信——这小大夫该、该不会有眼疾吧?这只鸡的色泽看起来就知道它的滋味一定很难入喉,他甚至怀疑这只鸡是身中剧毒死的! “快吃呀。”她努努颚,催促著他。 “皇甫大夫,你自己有先尝尝汤的味道吗?” “不用尝呀,我用看的就知道自己炖出一锅好鸡。”嘿,很骄傲。 他可以笃定一件事。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只是镶在小脸蛋上的装饰品…… “你要不要用嘴尝看看?”用看的不准。 “我尝又没有用,它治病的对象是你不是我。”她自己则是品尝著小婢送来的甜糕,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我觉得你该试试。”他撕了一片鸡肉递给她,笑容像央求,却又不容人拒绝。 “没病的人吃这肉是浪费。”她咕哝,但看出他很坚持,她只好接过鸡肉塞进嘴里,咀嚼几口,吞咽。 “怎样?”他问。 “什么怎样?”她反问,一双圆圆大眼写著不解。 “滋味。” “不赖呀。”她摇头晃脑,继续攻击盘里的甜糕。 原来……她不只眼睛有问题,连味觉也异于常人吗? “你不觉得……苦得有些离谱?” 她瞟他一眼,“你再罗唆我就撑开你的嘴将它塞进去——” 穆无疾被她这么一威胁哪还敢多嘴,如果最后下场都是必须将鸡啃得干净,他情愿自己来,也不希望她助这一臂之力。 唔……可能是错觉,他觉得才吃几口鸡肉,舌头已经麻痹到尝不到味道了。 “事实上,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这个甜糕或是那个鸡肉,吃在我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她托著腮帮子,带点意兴阑珊地说。 说话的同时,她又塞了甜糕到嘴里,好似她有多喜欢那盘糕点,一点也不像她此时说的丧失味觉。 见他一脸惊讶不信,她扯扯嘴角,但不是在笑。“就算我替你煮药膳时,尝再多回的味道,我也煮不出可口的食物。” “但你看起来很像——” “很像在享受美食,是不?”她还顺势吮吮指,彷佛多意犹未尽。 “嗯。”光看她吃,就感觉自己也饿了。 “这叫演戏,尽量把自己演成一个正常人。除了因为肚子饿不得已必须吃东西外,我也会假装自己很贪吃,但吃这种糕点和嚼干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么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件事?” “可能我觉得你不会嘲笑我吧。”她与他相视好半晌,自己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说真的,我很介意被人知道我吃不出食物味道这事儿,我讨厌被人当异类看,但我认为……你不会用异样眼光看我。” 认识他的日子光用五根指头就能数清还有剩,可是他是个让人很安心的人,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他身上那袭白净的衣裳,柔和又明亮、简单又朴实,她几乎是直觉地信任他,这个男人,让她不会产生建构起高墙来阻隔他的心情。 “你怎么会这样?”他指的是味觉丧失。 提到这个她就满肚子委屈及不满——“还不是我爹害的!明知道他自己身上有毒,还不懂禁欲地和我娘卿卿我我,也不考虑考虑后果严重性,结果他纵欲享乐享得爽哈哈,苦到的却是我和我弟!你看我——长成半大不小被笑像个小女孩也就算了,舌头也不灵光,我弟则是高得都快顶到屋梁,偏偏是个瞎子。”生完了她,两夫妻不信邪又努力生了她弟,最后终于认命,不敢再荼毒子孙。 “你没办法治好自己吗?” 她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反而让他觉得苦涩。“我认识不少御医,请他们来替你看看?” “喂,这对我是羞辱哦。”她就是大夫,还用得著让别人来治吗? 第4章 她都没办法的病,别人就比她行比她高竿吗?哼! “说不定有些病症他们学有专攻。” “他们要是这么厉害,为啥治不好你呀?”她斜眼瞪他。 “我这种一出世就带来的宿疾……”呀,她也是一出世就这样,两人几乎算是一样。若说御医不能治愈他,又有什么说服力让她相信御医有能力治好她? “哼哼,知道要闭嘴了吧。” 她正要再咬一口甜糕,他却伸手阻止她。 “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勉强自己吃。反正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演戏,松懈一下也无妨。”穆无疾娓娓缓道。 她小嘴还微微张著,拿在半空中的甜糕就这么被他拿走,放回盘里,过了良久才记得自己仍维持住的蠢样,赶紧合上嘴,在他的浅笑注视下,窘迫地低著脸。 竟然被他看穿她的心思了!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我真讨厌吃东西……” 这是她沉默好久好久之后才冒出的一句嘟囔,口气听起来很是苦恼。 “真羡慕你还能吃出那盅鸡汤有多苦……” 穆无疾无法理解胸口的沉重是又快要发病的征兆,还是…… 她说话时的噘嘴及说话时的恼嗔,让他无法忽视,无法假装没看见。 她羡慕的事情,是那么微不足道,对任何人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她却羡慕得由眼眸流露出渴望。她只能从别人的反应去猜测食物是否美味,炮凤烹龙的珍馐和粗茶淡饭,咀嚼在她嘴里全都是一样——一样的无味。 所以听见他抱怨鸡汤的苦味时,她火大他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那种苦味,会让舌头麻掉。”他突然对她说道。 她“咦”了一声,然后露出不太高兴的倔气表情,“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没办法理解。”听不懂她刚刚说的话吗?!她根本吃不出任何酸甜苦辣——“你曾不曾不小心手肘去撞到桌角?” “你的问题很奇——” “撞到的瞬间,手会麻到举不起。” “我当然知道手会麻,因为撞到麻筋呀!” “那种苦味就是让我的舌头有这种感觉。”说完,他缓缓夹起色泽恐怖的鸡肉送入嘴里。 她原先皱皱的眉心慢慢地松开,就在她想通他这几句突兀的话有何用意之后——他……他该不会是想让她稍稍明了那盅鸡汤的味道吧? 因为她尝不出来,他就用她也能懂的方式来说。 这盅鸡汤,苦到会让人舌头发麻,像撞到麻筋一样麻麻的…… 还是不太能理解滋味,但是……有点高兴。 他虽然不明说,可是他很有心,从没有人这么对她过…… 好高兴…… 高兴到忍不住大发慈悲,体贴起病人来——“不然我下次炖鸡汤时多加几匙糖,吃起来就不会这么苦了。” 那味道会更恶,绝对的。 穆无疾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他当时正读著史传,小婢送来药汤,却失足踩著裙角,身子倾跌的同时,那碗药汤也当然喂了地,皇甫小大夫恰巧跑茅厕不在犯罪现场,否则她定会哇啦哇啦数落小婢数落不停,穆无疾体谅小婢的无心,刻意帮她掩饰过错,拾起没摔破的汤碗捧著,轻嘱小婢快快收拾地上的汤药,待皇甫小大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之时,他将汤碗抵在唇间,她一跨进房里,就瞧见他刚仰头饮尽药汤的乖巧假样。 然后一切就像平常,他继续读他的史传,她继续看她的医书。 两个时辰之后,风云变色。 他绞紧胸口那方部分的衣料,神情痛苦,彷佛呼吸不到气息,脸色几乎褪到与身上衣裳一样的惨白——当她冲到他身边,将他按倒在床上,快手抽出腰际针囊的细针,要替他舒解疼痛时,他却颤著双手挡住她,泛紫的嘴唇竟还能有笑,“这种痛……会让人全身发冷……感觉像跌入冰、冰冷的湖里,手、手脚忍不住打颤……”少少几个字,用尽他全身力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么多废话?!”她要拨开他的手是轻而易举,他虚弱得连她一根指头都抵挡不了。 “可能就像你说的……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连、连呼吸都痛……” 他在努力描述这种病症的情况给她听! 就因为她之前不太满意他回答的问诊,所以他忍著痛楚,将他现在正遭逢的感受化为语言。 “你够了!很痛就昏过去呀!” “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痛,但吸不著气……” 她直接一针将他送进安安分分的沉眠里。 “这个笨蛋!也不会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谁有空理你痛起来是什么德行谁又有闲管你痛起来是像被马踹还是被牛撞到?!”她被他气到只能不断嘀咕,扯开他的衣襟,在几处穴上扎完针,再用耳朵贴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声,然后若有所思地咬咬唇,从他身上爬起,拧来热巾子敷在他胸口。 莫约一盏茶功夫,穆无疾缓缓苏醒,看见她正站在床边叉腰瞪他,表情紧绷得是那么那么的泼辣,眼睛半眯得是那么那么的带杀,红唇抿得是那么那么的严厉——鼻头红得是那么那么的无辜可怜。 哭过的红鼻头。 明知道她不是心疼他发病受苦而哭,只是情绪无法自制,在那一瞬间,他仍是内疚地拉住她的手,轻轻对她说声抱歉,抱歉他以后不会再自作聪明以为一帖药不喝也无妨,抱歉他让她这么劳费心力,抱歉他让她哭泣。 她一点也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继续死瞪他,像要将他瞪穿两个大洞。 “皇甫大夫……” “一个病人刚清醒过来,大夫就出拳打他应该是很不人道的,是不?”她声音冷冷的。 “对。”他回答得非常麻利、非常肯定、非常的认同这句话。 “好,我忍下来。”她深深呼吸,不过还是在瞪他,嫩唇一掀,“脱衣服。” 穆无疾瞠眸,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 “我叫你脱衣服!一件都不准剩,给我脱光!”她又吼著下令,这回更狠更直接。 “呃……我知道少喝一帖药是我的错,我以后绝不再犯,不需要让我一丝不挂地……拖我去游街吧?”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她会耍的手段。这的确对他是最严重的处罚,教他这名大男人的尊严如何挂得住? “谁有这种怪癖呀?!我要让你泡些药草!” “哦——”穆无疾大松一口气,果然在她身后看到沐浴用的大木桶。 “动作快一点。”她催促他,自己也没闲著,在大木桶里又加了好几种草药,伸手去搅和,不料衣袖太长,浸到水里,弄得她一身湿,她干脆也将薄罗衫子脱掉,只剩下贴身小抹胸,抹胸是翠绿的色泽,再缀上几朵小红花,简单可爱。 她忙完所有事,该下水的家伙却还是半躺在床上,脸孔撇向墙面,完全不敢往她这方向瞧半眼。 “穆无疾,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你脱不脱呀?不动手就换我来罗。” “你先出去……” “大姑娘呀你?!我是大夫,我见过光溜溜的男人也不是一两回的事,甭跟我装矜持。”她剥光的男婴儿十根指头也数不完! 那么,你也时常少根筋地就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吗? 穆无疾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幸好他向来自制力极好,才没失礼。 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的自由,他无权过问、无权干涉,更无权感到……不悦。 他解开腰结,褪下衣裳,但没法子做到她说的甭装矜持,裤子仍穿在身上,缓慢跨进大木桶里,她随即拎了条布巾跟著跨进来——“你——”他差点要从木桶里跳出来。 “你以为我站在木桶外能摸得到你吗?也不想想我才这么一丁点高而已。”她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臀儿靠坐在木桶边缘,开始揉按他的背脊。 水温并不太烫,毕竟他的身体不合适浸泡高温。 他本以为她在替他擦背,其实不然,她每一个推拿都推在有益于他的穴位,温水氤氲著薄薄轻烟,带著药味,每吐纳一口,都觉得肺叶舒服好几分。 “你真的好瘦哦。”她将他的黑长发撩盘起来,对他的瘦削觉得不满。从骨架子来看,他是属于高颀的身材,不过没长太多肉来衬托这副天生的好架子,要是再添些肉会更好看。 他不说话,只是闭著眼,让她用神奇的手指为他消减身体不适。 “噗。”她又自顾自笑了起来,“穆无疾穆无疾,你看你看——”她拍拍他的肩,他张眸注视她,她笑得好乐,“你看现在像不像在炖鸡?我炖鸡汤时也是这样,把鸡放在锅里,再捉把草药丢进去,接下来就等鸡炖得香喷喷给你吃——” 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想,锅里的那只鸡也不会有好心情哈哈大笑。 更何况……她炖出来的鸡,从没有一回是香喷喷的。 “喂,你很奇怪耶,明明比较生气的人是我耶,你跟我沉默抗议什么?”她捏他的手劲加大。她不是笨蛋,她看得出来穆无疾并不是很高兴。“我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照顾你,你吃的用的喝的,哪一项不是我费心开药方、磨草药?认识的头一天我就命令过你,事事都要听我的话、顺我的意,我要你喝药就喝药,要你挨针就挨针,结果呢?药汤洒了还敢诓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火吗?如果不是看你病重,我真的会赏你一拳一脚,让你尝尝整排骨头断掉的实际滋味!现在你摆什么臭脸给我看?请解释解释吧!”不给个好理由,她就准备出拳出脚了! 第5章 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又想用无声蒙混过去,他才开了口。 “姑娘家还是矜持一点好。”他声音含糊。 “哦,你是觉得我喝令你脱衣服不够矜持?” 那不是重点。 “姑娘家要更懂得保护自己。” 柳眉因为皱蹙而尾端上扬,“我很会保护自己呀。” 很会保护自己就不会在一个男人面前脱到只剩抹胸和软裙。很会保护自己就不会和一个男人共浴。很会保护自己就该多几分防人之心。很会保护自己就该懂得男女有别。 “你信不信我有一千种以上的方法让想欺负我的混蛋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你还会担心我不懂得保护自己吗?说不定把你和我分别丢在荒山野岭中,我还能活得比你久哩。”她自信满满,并又将他看得扁扁的。 “你总是这么……劳心劳力地帮你所有的病患擦浴按摩吗?” 她很清楚地听出第三句的语气明显有别于前两句,这句听来……有掩不住的埋怨。 “穆无疾,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吧。” “那你听了我的答案一定会更生气—一是,我向来都是这样帮我所有的病患擦浴按摩,如果他们也像你一样需要的话。”她感觉掌心碰触到的肌理绷了绷紧。 她是对的。身为医者,本该不分男女,以对病患最佳的方法为优先考虑,只要能让病患减少一分痛苦,都是医者首先该做到的。 她是对的,她没有错,错的是他,他不该干涉她对所有病患的用心及尽心,不该听见她万分笃定的答案而倍感恼火。 他,似乎太在意她的每言每句了…… 甩甩头,他强迫自己淡淡一笑,给予肯定。 “你真是个好大夫。” 明明是夸奖,却淡漠得让她没有被夸的喜悦,害她几乎要脱口补上一句:“不过你是我第一个这样对待的病患啦……我以前诊治的都是小病小伤,没有一个能劳烦本姑娘亲动玉手。” “我觉得……开始有点头晕了。”穆无疾确实觉得昏眩——不只是昏眩,胸口重压的挤迫感也让他轻皱双眉。 “泡太久了吗?”光顾著说话,差点忘了考量他身子的负荷。“我去拿大巾子来给你包身子。” “呀……皇甫大夫,等等——” “等什么?” 她才问著,身子都还没跳出大木桶,却倏然被穆无疾擒住,一把往后头扯,哗啦水溅,她跌入药草浴中,还不小心咕噜咕噜喝到几口苦涩呛鼻的沐浴水,她咳了两声,感觉穆无疾将她环护在瘦削的胸前,接著就听见房间门板砰的被人推开,飞快的脚步声奔进内室,一路上还嚷嚷著要找穆无疾商讨大事,然后,嚷嚷停止,换成惊愕的吼声震天——“穆无疾!认识你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种劣徙!连一个小孩子你都染脚得下去?!” “伏钢,是染指,不是染脚。”穆无疾正色指导来者用词上的错误。 “谁管你染指还是染脚,我马上就让你血染于此!” 腰际四柄厚重大刀,每一柄都能斩杀践踏社稷小幼苗的邪佞坏宰相,解救小幼苗于魔爪下! 四柄大刀,斩恶除邪,杀得坏人片甲不留! “喝!” 刀起刀落,大木桶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碎成木片,草药水流满一地。 穆无疾遮掩住她,不让她此时衣衫不整、浑身湿透的模样被伏钢瞧见,又一面想和伏钢解释。 “伏钢,你能不能冷静片刻—一” “我看到恶官吏就冷静不下来!”嫉恶如仇是他伏钢这辈子唯一学得最透彻的成语! 她的声音从穆无疾怀里传来,“我有麻沸散可以让他冷静。”包准一帖就让对方乖乖趴地,无法动弹撒泼。 “太好了,拿出来用。”穆无疾支持她。 麻沸散,用于全身麻痹,方便将人开膛剖腹治疗疾病,当然——也方便让狂暴不听人说话就拔刀杀过来的大熊男人一帖倒地! 皇甫从湿漉漉的腰间小药囊掏出麻沸散搓制的药丸,趁著伏钢大声喊杀的大好时机以指尖一弹,将药丸直送进他嘴里。 “别人的麻沸散可能要和著酒一块喝才有效,也可能要入喉之后等上一盏茶的工夫,我的麻沸散不用,它入口即化、入胃即——倒。” 砰!鏮!鏮!鏮!鏮! 伏钢连著手里四柄出鞘的大刀一并倒地,瞠大的眼眸看起来彷佛落入兽夹的野兽,想奋力一博地挣脱——挣脱此时逐渐侵蚀身躯意识的麻痹。 穆无疾刚被伏钢追杀得有点喘,但他没忘记继续挡在皇甫面前,直到从木柜上随意抽来一件男用衣裳套上她娇小的身子,确定没让她暴露半分之后,才记得要赶快向躺在地板上的伏钢澄清,不然等会儿伏钢失去意识就白搭了。 “她是来替我治病的皇甫大夫,方才她是在替我舒缓不适。还有……伏钢,她只比你小两岁。” 伏钢眸里写满不敢置信,麻痹的嘴吃力蠕了蠕,发出无声两个字的唇语——放屁! 第三章 “的确是和一般小娃儿不太一样……看来只是矮了一点的女人嘛。” 话说完,正要抵到嘴边的热茶被人洒进一大把赤色粉末,粉末遇水竟咕噜咕噜沸腾冒烟,撒粉末的凶手当然就是伏钢口中所说“只是矮了一点”的女人。 “伏钢,你还是择言些好。”穆无疾衷心建议,因为他看见皇甫在翻药囊找毒药了。 茶没得喝,索性不喝了。伏钢将茶杯搁下,这段误砍恶宰相的戏码差点让他忘了到此来找穆无疾的正事。“不谈她了,我有事和你商量。是不是——让她先避一避?” “不用,皇甫大夫不是碎嘴的人,有话可以直说。” 皇甫咧嘴笑得很甜,听穆无疾这么说时,她更心甘情愿地继续努力替穆无疾捣药。 穆无疾信得过的人,伏钢也没啥好多嘴,毕竟穆无疾识人之能远远胜过他几千万倍。 “我今天才听到的消息,宁太后有意在后日早朝正式垂帘听政,拿小皇帝当玉玺用,顺便捞个女皇帝来做!” “哦。” “你怎么不惊讶?”他听见这消息时震惊得好半晌做不出反应,结果穆无疾只是淡淡回他一个哦? “这很值得惊讶吗?是啦,我是有惊讶……惊讶她还有耐心多等这两年。”换做其他人,早在小皇帝一登基时就展露野心。 “你‘又’早知道了?” “猜的。”老方法。 “既然你已经猜到,那你一定也有解决办法?” “也不能算是办法,不过……应该会很有效。” “你就快说!绝对要阻止宁太后,暗地里宁姓家族的人马已经个个都露出一副快要跟著猪狗升天的嘴脸——” “鸡犬升天。”唉,词汇又用错了。他老建议伏纲要多读些书,伏钢却说动脑的事交给他,他自个儿只需要负责动刀动枪的劳力事就好。 “还不是一样都升天!反正你听得懂就好!重点是——要是朝廷让宁太后这么一搞还得了!国家一乱最吃亏倒楣的还是老百姓!”伏钢激动地从椅上跃起,一副慷慨激昂、恨不得马上除尽狼子野心之徒的模样。 “好好,我知道你痛恨见到朝乱,我也同样不乐见。”收拾起来很累人的,尤其对他这种身子骨不好的人,疲累的程度是加成的。 伏钢原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爹亲是再单纯不过的打铁匠。在先皇登基之前,有过短暂半年的外戚专政,皇城里朝纲紊乱,官不行官事,受苦的当然是百姓。那半年里,边关战事不断,士兵一个一个到战场去送死,皇城里却镇日荒淫纵乐,伏钢亲尝过百姓之苦,他深深明白更深深痛恨著,他从军,不是为了得到位高权重的享乐,他只是想替百姓守住一个和平的生活,不要再让任何人经历过他曾受的伤痛,在这一点上,穆无疾是敬佩他的。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朝廷被他们给玩坏,我只用一招就能逼退宁太后。”所以不用太操心。 穆无疾从不露出过度自傲的神情,他总是谈笑间就能令敌方胆怯退缩,他没有惊人的气势,却用最儒雅的姿态杀遍天下无敌手,这种人最是难以防范。 “哪一招?” “命人去雕两张凤凰椅,顺便送两封信给十七皇爷李求凰及七王爷李祥凤,就说……请他们来喝杯参茶。”穆无疾笑得眸子弯弯,啜一口苦药。 伏钢拊掌恍然大悟,“让这两个最难搞的家伙牵制宁太后!”以凶暴的虎驱除狡猾的狼! “不,不是牵制。”穆无疾温文地与伏钢相视,用最无害的嗓笑笑撂狠话,“我要他们两个吓破宁太后的胆。”让她再也没有胆子染指帝位。 “穆无疾,我有时还挺庆幸我和你是同一阵线的。和你这种人为敌,应该很伤脑筋。” “会吗?我这种人只要你拇指拧拧就断气,不成威胁吧。”他可是赫赫有名的病弱破身体,已经半具身子坐在棺材里了。 “在我拧死你之前,你会有十种方法先让我喃屁。” 穆无疾闻言低笑,纠正他,“正确来说是十六种。” “你这个家伙能不能别用无害无辜的表情说这么狠的话?!” 穆无疾直接将这句话当成夸奖,大方轻笑地接受下来,不过他才刚掀唇,溢出来的不是温雅笑声,而是几个轻咳。 几乎是同时,皇甫从小凳上起身,来到他身边,替他拍背,然后投给伏钢一记“谈完了没呀?还不快滚,没空招呼你啦!”的冷冷瞟视,因为眼神太过明显,伏钢再怎么驽钝也知道小大夫在赶人了。 第6章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走就是了,别再瞪我了——”伏钢双手一扬,作弃兵投降状。“好好照顾他。在太平盛世到来之前,穆无疾可不能死,拜托你啦,小大夫。”仗著高人一等的身长,临走前还粗鲁揉弄皇甫的头发,像在摸狗那样。 “大夫就大夫,前面还加个小做什么呀?!”皇甫吠他,他却已经走远。 “伏钢是个鲁汉子,向来有口无心,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我要是真同他一般见识,你以为我会让他活著走出这房间吗?”哼,一根奇毒针就能取他性命。“不过他刚刚的说法真让人讨厌,什么叫在太平盛世到来之前你不能死?那是指天下太平之后,你要死要活也没人理睬没人在乎吗?他到底算不算是你朋友?!” “他只是口无遮拦,真没那种心思的。”认识伏钢也不算短短几年,伏钢的性子他大抵摸透,就是那张嘴坏。 “要是他真有那种心思也没差,反正我会治好你,让所有希望你死的人都大失所望,最好是大摇大摆走到他们面前,哼。” “别这么生气,脸颊都鼓起来了。”他想逗笑她,她却扁扁嘴,眼眶又红了。 “又来了又来了!讨厌死了!我又没有想哭!”才这么说时,眼泪就滚下来。“我又没有觉得有什么好难过的,都是我爱哭的娘啦!一定是她眼泪太多,两只眼睛哭不够,把我生出来帮她一起哭!我一点都不难过的!呜呜……” 她最近时常这样,不自觉哭得一塌胡涂,明明心情不难受,心里也没有什么酸涩苦辣,却哭了好多次,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眼泪,来得莫名其妙,总是背叛得让她措手不及。 不难过的,真的,穆无疾发病是他自己不乖乖听话的报应,让他吃点苦头以后还怕他敢不对她唯命是从吗?他痛上几回就会清楚明白和她作对是占不上便宜的,反正只要保住他的小命,其余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她干嘛替他热敷胸口之后,像个痛失玩具的奶娃娃,放声大哭? 她比谁都清楚,他离死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哭她自己医术不精救不活他似乎还嫌太早,但他就只是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眉心的蹙结无论怎么推也无法平坦,一脸白惨惨的模样,逼出她的眼泪。 而现在,她只不过听见伏钢一句对穆无疾死活的玩笑话,竟然又哭得丑态百出。 她一点都不是心软的人,比起她弟,她反而更像她爹的坏性格,老是心坏嘴也坏,近来的反常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生了什么爱哭病,得开几帖药方子来治治自己——“或许是因为你内心里对于眼见病患受苦,仍带有几分的怜悯,所以才会不自觉落泪。或许……你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冷血无情吧。”这是穆无疾唯一能解释她哭泣的原因。虽然她嘴上老是说她自己多缺心少肺,但实际上她拥有最柔软的心肠。 “是这样吗?” “我不是唯一一个让你治病治到哭的人吧?” “……嗯。”她点头。以前替好几个小孩子擦药时也擦到她满脸眼泪。 “那就是了。”这回他的答覆更笃定,不过笑容有些淡淡的惆怅及无法形容的叹息。“你对病患真好。” ……是这样吗?她还是满肚子困惑,总觉得不是医者父母心这么伟大的理由,不然她更常冷笑替病人接手接脚又该如何解释才合理呢? 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偏偏下人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说是夫人请两人到饭厅用膳——向来她和穆无疾都是在房里吃的机会比较多,膳食也是她亲手做的,穆夫人特别派人来唤,往往都是有事要说,假用膳之名,行问话之实,譬如说——为什么穆无疾在她拍胸脯保证的诊治之下,今天竟还会发病?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她牵著穆无疾到达饭厅,才一坐定,穆夫人就问了一模一样的句子。 “是我不好,弄翻汤药又怕皇甫大夫生气,所以骗她说药已喝光,差点让皇甫大夫的努力功亏一篑。”穆无疾出面将过错全揽下来——不过这也是实情。但他没抖出小婢这名罪魁祸首,因为他娘舍得骂皇甫大夫、舍得骂小婢,就是舍不得骂他,他来顶罪最是理想。 “怎么会少喝一帖药就压不住病情?难道要无疾一辈子都得喝药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吗?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穆夫人再问。 “我现在下的药并不重,因为他从小到大喝过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药即是毒的道理你们也听过吧?我得让他的身体先回复到最初才能再治,所以我开的药方子只是用来维持住不让他病情发作,而不是治愈他,当然一帖都不能少。”她说给穆夫人听,也说给穆无疾听,要他明白少喝一帖药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原来如此。”穆无疾很受教地颔首。 “你这孩子真糟糕,要听大夫的话才好呀!”穆夫人一听是儿子惹出来的,也就不加苛责。若换成是皇甫的错,大概没吃完这顿饭,她就叫左右赶人出府了。 “是,孩儿知错。”在这时候,唯诺应答准没错。 “好了好了,饭菜都冷了,大家用膳吧。皇甫大夫,你尝尝饭菜合不合胃口。”穆夫人先客气地夹一个炸卷给她。讨好讨好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她这个当娘的得尽的心力。 皇甫面不改色,咬下一口,猛点头,直道好吃——天知道她连自己咬进了哈东西都不晓得! “这蟹黄卷,好久没尝了,它的香味我可一直惦记著,里头还捣进蟹肉,又鲜又甜。”穆无疾替自己夹一块进碗里,还没尝就将它的滋味说齐了。 “原来是蟹黄卷……”她恍然大悟,小小声自语,赶紧将碗里那半块蟹黄卷咽下。“真好吃,我还要再一个!” 配合她的演技,穆无疾替手短的她再夹了一块。 “别吃太多,炸的东西容易腻。”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对我来说都一样。”她也回得悄声悄语。 她埋头苦吃,像个饿死鬼,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假意享受美食,实则食之无味,在他眼中却是舍不得。 “星甫大夫有没有讨厌吃什么?”穆夫人询问她的喜好。 穆无疾正准备替她解危。这个问题对寻常人是再容易不过,但对失去味觉的皇甫而言,简直是难上加难——“蒜头。”皇甫答得非常干脆,然后舀进一口热汤到嘴里,喝得啧啧有声。 穆无疾微微惊讶,看不出来她是随口胡认还是当真,但——“你现在喝的就是蒜头炖鸡。”穆无疾暗声对她打暗号。 “咦?我没有看到蒜头呀!”她只看到汤里有只鸡腿,其余全是雪花般的碎白小物在汤里飘呀飘,完全没颗蒜头的影,不过……是好像有嗅到蒜头的味道啦,她显著假装大啖美食,一时不察——“蒜头全炖碎了。你是在诓我娘吗?”他和她持续交头接耳。 “不,我是真的讨厌。不要问我为什么,就是讨厌!”她皱起脸蛋,将面前那盅汤推开。 “现在才嫌弃它太假了。”刚刚喝得好像蒜头鸡汤是琼浆玉液,此刻才又装作它是穿肠毒药,谁也别想蒙骗。 “还不赶快帮我!”她在桌下拿脚猛踢他。 “是。” 窃窃私语结束。 “蒜头?”穆夫人露出一脸不解,“可你刚刚……” “我也讨厌蒜头,不是讨厌吃它,而是吃完它之后呼出来的口气真让人困扰。皇甫大夫也是如此吧。”穆无疾奉她命令替她圆谎,她只负责在一旁勤劳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这蒜头炖鸡喝起来很暖身子,是我特别吩咐厨子费时做的呢。” 皇甫笑吁出一口气。过关,嘿。 幸好之前有跟穆无疾坦白,不然今天就要在穆夫人面前出糗了。果然信任穆无疾是对的! 一顿饭用完,她正牵著穆无疾要回去,穆无疾却被穆夫人留下,看来是母子俩要嘀嘀咕咕说些私密话,她这个外人就趁此空档去煎碗药,等他回来再喂他好了。 “娘,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孩儿?” “也不是什么要事。来,坐。”她招手要穆无疾坐在她身旁。 待儿子顺从坐定,穆夫人神秘兮兮贼笑道:“我看你和皇甫大夫一顿饭下来的互动很不寻常,小俩口嘀嘀嘟嘟的在说些什么不让旁人听见的情话呀?” “娘,你想偏了。”光看娘的诡笑就知道她又想做什么了。 “想偏?娘可能真想偏了,但眼睛可没看偏。你哪时对姑娘家这么费心?生怕她吃不饱似的,又是夹菜又是仔细解释那道菜是什么……别想骗娘你对皇甫大夫没有私情。” “娘,我若不替她夹菜,你觉得她夹得到吗?”他试图婉转些,不明说她人矮手短。 “也是啦……不过那可以吩咐小婢去做就行了,不是吗?” “娘,你别想太多,我和皇甫大夫就是病患与医者的关系,况且你别忘了,我是个随时都会死的人,哪能误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你这孩子又胡说八道什么呀!”穆夫人拿捏最轻的力道,掴了穆无疾一掌,只发出声音而不带来疼痛。 “就算不说,这也是事实呀。”穆无疾一点也不避讳谈论生死,“谁知道我能不能度过二十九?这仅仅的一年却要一个女人拿一辈子来陪葬,我一点也不愿。” “你是我们穆家唯一的命根子,就算你真过不了这一关,也得替穆家留下一丝血脉……是皇甫大夫也行,或是任何一个你看得顺眼的姑娘,我要一个孙子,你听清楚了没? 第7章 要就是你选你自己喜欢的女孩,否则就是由我来选!”穆夫人对这点非常坚持。穆家原本就男丁单薄,偏偏唯一的宝贝儿子又体虚嬴弱,她一直有意替儿子娶房媳妇儿,但他总是拒绝,老将死字挂嘴上,说什么不想耽误人,不想害人孤寡,就没想想她这个做娘的心里盼的求的只是那么小小的心愿,不想过世之后没脸去见穆家的列祖列宗。 穆无疾自然清楚娘亲的心思,光为这件事他就与娘亲对抗了好多年。 “要是你早听娘的话,在十七岁那年先娶,你的孩子说不定现在也十岁大了!你就是这么固执……” “娘,不谈这事儿了好吗?” “你每次都用这招!”又拿不谈来唬弄她! “我该回房去喝药了。”最后一招,病弱的微笑,这招绝对让人无法招架。 穆夫人只能重重一叹,摇摇头、扬扬手。“去吧去吧去吧……” “是。”耳根子又能清净了。 “等等,娘再问一件事就好。”她唤住他。 “娘请说。” “你对皇甫大夫真的无意?” 穆无疾笑容微敛,这一问,问得他哑口无言。 若说有意,娘亲一定会用尽办法将他和皇甫配成双,然而,他……也许没剩多少日子好活,要是将她孤单抛下,他又会是如何的心痛和自责…… 他已经不会害怕死亡,但若曾经拥有过她,要他抛下那些,他一定会不甘心,一定会怨天尤人,一定会恨起自己这副破身体,一定会…… 无法瞑目。 “那是当然。” 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答案。 “谈什么谈得你一脸不太高兴呀?” 皇甫在穆无疾一回到房里时就嗅到不同以往的气息,他脸上有浅浅的肃穆,镶在略显白皙的面容上格外醒目。或许一般人很容易忽略,但与他朝夕相处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她看得懂他这号神情所代表的意思。 “没什么,交代一些注意身子的事罢了。”他淡道。 她骨碌碌瞧著,明明好像察觉到什么端倪,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被他这派云淡淡风轻轻的笑靥给蒙混过去。 “喝药。”她捧上热呼呼的黑药汁给他,他没第二句话,轻吁几口气将药汤吹凉些便一口饮尽,干净俐落。 “好乖。要不要?”她递给他一块解苦的梅片当奖赏。 见他摇头,她耸肩,塞进自己嘴里。 “你会不会觉得一个快死的人还娶妻是件错事?”他突地问。 “会,大错特错。”她俐落答道。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若是双方都高兴乐意,那就没什么好多嘴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怎么,你娘逼你娶妻呀?”不然他不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沉默等同于默认。 “你想娶吗?”她又问。 这次的沉默她就分辨不出来是何意。 “怕拖累人呀?”她三问。 这回他不是抿嘴无语,而是有给予回应,但说出来的语气真是渺茫,“怕留下她一个人。” “是怕自己死不瞑目吧。” “对,你说的对。是怕自己连死都无法放心解脱,无法安心地走。”竟被她看穿了心思……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保证你能长命百岁,你想娶妻就去娶呀,没事儿的,我会努力让你和你的媳妇儿白头到老,包你子孙满堂……我可是堂堂的神医后人哪!”她拍拍胸脯。 真想替她的豪气干云鼓掌叫好,不过他一点也没受到感动,反而被她这几句奋力鼓励他娶妻生子的话给气黯了眸光——听见她急著将他推给别个女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索性不理睬她,自个儿摸了几个奏折慢慢翻阅起来——这本奏折他批示过,内容是弹劾某从官贪赃枉法,私吞官银,中饱私尧,并狐假虎威欺压良民,他日前已在篇末写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容宽贷,十年狱刑定论。 他皱眉,越是反覆看越是火大,操来笔墨,将“十年狱刑定论”给画掉,飞舞挥毫补上:关他个三十年还嫌太少! 不行不行,不能在现在愤怒时看奏折,那会扰乱他应该做出的正确判断,冷静!冷静! “穆无疾,你也不要老是胡思乱想,是人都会死,又不是只有身体不好的人死第一个,身强体壮的人还不是可能因为小意外而死于非命?如果每个人都学你,那还有谁敢成亲呀?你没听说过及时行乐吗?你有空担心这些又担心那些,不如早早娶个娘子生个孩子,先享享温香暖玉和天伦之乐才快活嘛!”她又在此时此刻火上添油。 “关他个三十年还嫌太少”又被飞快画去,这回改成——关他关到死! 皇甫不是少根筋的笨姑娘,她清楚知道房里气氛不太对劲,所以她不断努力想好词儿鼓励穆无疾,只差没顺口祝他和不知名的未来“穆夫人”永浴爱河早生贵子瓜瓞绵绵万世流芳一辈子相亲相爱缠缠绵绵——但是他看来完全不领情,一张脸虽然没臭得让人想一拳挥过去打扁他,可也相去不远。最后她还没翻出更多激励人心、豪情壮志、前途无量的皇甫语录来畅言一番,他竟然扬唇笑了笑,然后——赶她出来! 皇甫向来都是缠在他左右,无聊时找他说话他一定会理她,现在被人给赶出房门,害她一时之间找不到事做,还在他房门外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腿酸,偶尔听见房门阻隔的另一端传来掩嘴低咳,她就有股冲动想跳窗进去替他拍背,不过被人赶出来实在太窝囊了,她才不想拉下脸求和,至少得要他先开口向她说话她才可能会再理睬他,不然她不要跟他说半句话——哼,女人也是有尊严的! 她决定去逛逛穆家府宅,自个儿找乐子,穆无疾爱咳就让他慢慢去咳,这样他就会体会到身旁有她是件多值得珍惜的事! 皇甫任性扭开头,却忽略了转头那瞬间,她仍是忍不住又瞄瞄紧闭的门板,双唇嘟得半天高——她逛了花圃,也逛了书房,还逛了下人房,最后连马房都逛了好几圈,到后来还是逛回他的房门外。 好吧,她承认,她担心他的身体,说不定在她没盯住他的时候,他又不喝药搞得病情恶化,她只是担心她的病人会发生什么麻烦事,所以她现在偷偷撬开窗子,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倒在桌上或地上一动也不动等她救他…… “皇甫大夫!” “喝——”正准备偷窥的她弹跳起来,身后是满脸抱歉的小婢。 “吓到你了?” “你怎么都不出个声呀?!”害她差点吓破胆。 “夫人有请。” “请我?” “嗯。” “找我有什么事?”她不解嘀咕。大概是要盘问关於穆无疾的病情吧。“夫人在哪里?” “她在茶厅。” “我这就过去。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皇甫大夫请吩咐。” “这盅汤端进去给你家少爷。”这是她刚逛到厨房里顺便炖的补汤,消火气的。“别跟他说是我炖的,就骗他是夫人要他喝的,可以吗?”她没忘记自己还在因为被他赶出来而生气,绝不承认在关心他,也绝不先低头讨好。 “小事小事,交给我吧。”小婢接过汤药。 皇甫这才一边回视房里一边挪动脚步到茶厅去会穆夫人,欲走还留。 小婢尽责将汤药送进房里,全盘按照皇甫的交代说完才又福身退了下去。 穆无疾打开盅盖,扑鼻而来的味道霎时弥漫整个房间,他动动调羹舀了舀汤料——“能炖出这种东西的,除了她还会有谁呀?” 苦笑著送了一口汤入嘴—一他十成十笃定,是皇甫的手艺。 这汤,好涩好苦还有诡异又不协调的甜味。 五味杂陈的滋味。 如同他现在的心境。 又苦又甜,两种本不该共存的滋味,却又真真切切地同时存在…… 第四章 “皇甫大夫,您来啦,奉茶。” 穆夫人殷勤招呼,她才一坐定,立刻就有好茶送上。 “穆夫人是想问我关于令郎的病情吗?”皇甫问得直接,因为急著想回房去偷瞧穆无疾有没有乖乖喝光那碗药。 “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哦?那么其中最大部分是什么?”在穆夫人眼中,还有什么比穆无疾的病情更要紧的? “我想请教皇甫大夫一些事。” “好呀,我知无不言。”快快问完,她好快快回房。 穆夫人先是顿了顿,带些尴尬的笑,“您这段日子照顾无疾的病,又时常替他诊治……他的身体还行吗?” “行呀,能跑能跳又能喘气,勉强算健康啦。”只是跑一跑会心悸,跳一跳会胸痛,偶尔忘记该喘气罢了。 “不是啦,我想问的是……他能娶妻生子吧?” 皇甫怔了怔,马上会意过来,“哦,你问的‘行不行’是那个‘行不行’呀?”她搔搔头,倒没什么腼腆,直言道:“应该没问题。他只是身子骨比别人清瘦一点,不代表他被阉掉了,想要孩子的话,加把劲就成了吧。” “可是那孩子偏偏老不听我的话,像他这年龄的男人,哪个不是早就成家立业,他却老拿病情来拖延,我可是想抱孙想得快疯了,而且万一他像那年一咽气……” “厚,你们真的都当我是破大夫耶,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让穆无疾挂掉的啦!”皇甫有些动气,尤其是被人质疑医术,更气大伙好像都觉得穆无疾应该要早早嗝掉一样! 第8章 “我当然不是怀疑大夫您的能力,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我才想尽早让无疾留个后,也好安心些——” “这事儿,是你的家务事,应该是你和他去商量吧,找我这个外人谈什么呢?”找错对象了吧? 什么叫留个后好安心些?让穆无疾替穆家留个孩子,他就可以达成任务去死了吗?那个留下来的孩子可以代替穆无疾吗?! 思及此,皇甫不由得替他觉得悲哀,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无权多嘴。 “我若能说动无疾,老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孙子了……”这句话叹息多于埋怨。 “既然你说不动穆无疾,是想拉我一块在他耳边唠叨吗?” “是想请大夫您帮个忙……” “生小孩这种事情我可没办法帮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做这么无礼的要求,您误会了。”再说无疾也信誓且且说对皇甫大夫没兴趣,她不会将主意打在她身上。“皇甫大夫,您可以再替无疾开一些壮阳的药方子吗?” “我开给他更好,你觉得呢?”皇甫扯唇假笑,完全不跟穆夫人迂回,一把就摸清楚穆夫人婉婉转转到底想要什么。壮阳?摆明就是要让他兽性大发吧! “对对对,这更好这更好!”穆夫人没料到皇甫大夫这么上道,举一反三,马上将她的计画全吐实给皇甫大夫知道,“我都打算好了,挑了个清秀小姑娘,让她和无疾先圆房,一旦生米煮成熟饭,无疾这个孩子一定会负起责伍,到时就算小姑娘不嫁,他也硬是会娶的,这样我抱孙子就有望了!皇甫大夫,您说这主意好不好?” “很好呀,依我对穆无疾的认识,他醒来一发觉他欺负了姑娘家,厚厚厚,不就范都不行!” “是呀是呀,他的性子就是这样!” “可是他有说他喜欢你安排的姑娘吗?” “这……是没有,但感情可以培养嘛,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穆夫人说得理直气壮,彷佛设计儿子是她这个做娘的天赋的特权。 “这样好像把穆无疾当成传宗接代的种猪……”先将他搞到发情思春,再放头肥软软的母猪进去,然后一夜风流,种猪从此开始妻管严的悲惨命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穆夫人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皇甫大夫,我们穆家的命脉就全在你手上了!” 全在她手上的才是吧。 但是……对穆无疾下,让他被赶鸭子上架去娶另一个姑娘家,怎么光用想的,就好想大声对穆夫人吼“不”? 她费尽了多大的力量才咽回那个字,咬咬唇,良久不敢再开口,心里的迟疑全锁在眉心。 对穆无疾下…… 啧。 好令人嫌恶的一句话。 “大夫?皇甫大夫?” 皇甫抬头望著轻唤她的穆夫人,她还在寻找可以拒绝穆夫人的理由。 要对付穆无疾那种死脑筋的家伙,她也同意穆夫人提的狠招最有效果,绝对让穆无疾毫无招架之力,穆夫人开口请她帮这种举手之劳的小忙,她又没啥损失,反正只要穆无疾别纵欲过头死在床上,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妨碍,她一样可以拿穆无疾的病来和她家里那位不疼女儿不疼儿子的老爹打赌,若她治好了穆无疾,她就赢了,就能逼得老爹认同她,进而达成她的心愿,这些和下不下都毫无关联,她唯一辛苦的地方不过只是花功夫多煎一帖药罢了。 她茫茫然,脑子里有道声音嗡嗡作响,但是太吵太混乱了,她听得不清楚…… 不要这样做,穆无疾会跟你翻脸的,他一定会生气,别看他一副好脾气的假象,那男人发起火来才真的麻烦。 不过是下帖嘛,替穆家留后也算是大发慈悲,顺手做做就当积阴德,以后说不定穆无疾成亲时你还能坐上媒人大位,让他恭恭敬敬敬上一杯酒哪。 千万不要这样做。 顺手做做啦。 不要做。 做。 吵死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她还在和那两道声音对抗,双手已经将膝盖处的裙子布料给绞成一片狼藉皱褶。 奇怪,怎么有些难受? 她从小身强体壮,几乎算是没病没痛,偶尔被老爹拿来试药也没玩掉过小命,拿毒花毒草当零嘴吃得双唇肿成三倍大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却没有一回让她觉得难受。 一定是今天闲逛了穆府太多圈,逛得她腿软晕眩头好痛。 皇甫脑子里两道声音终于分出胜负,她奋力一吼,好似要是没这么放声大叫,她就无法搏下狠话,就会窝囊地拒绝穆夫人可怜兮兮的请求。 “不过就是多煎一帖,简单啦,交给我吧,我包准让穆无疾乖乖听话!” 穆夫人感激地握住她的手直道谢,她脑子里却闪过了穆无疾曾说的话——“对,你说的对。是怕自己连死都无法放心解脱、无法安心地走。” 娶个妻,让他心里有人,让他想为那个人活下去,不能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放心解脱,走得潇洒又无牵无挂,绝不让他如愿,她讨厌他每次都一副随时准备好可以死的态度,她可以开药方治他的病,却不能开药方治他的心,穆夫人的提议不单单有可能让穆家添后,说不定还能让穆无疾因为责任而努力求生。 如果有个女人成为他的责任的话…… 这也是她会答应配合穆夫人的理由。 阴谋既然已经成形,只差施行这一步,为免夜长梦多及……自己后悔变卦,皇甫与穆夫人相约就在今天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穆无疾就地正法! 皇甫煎好药,送进房里,穆无疾正巧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右手揉按自己僵直的颈背,瞧见她时,他笑著朝她走近,接过她手上的汤药。 他从她的脸上察觉不到喜悦,以为她还在和他闹脾气。“还在气我请你离开房间的事吗?” “请我离开房间?你不是叫我滚吗?”她瞪回去。 “我绝对没有用‘滚’这么无礼的字眼。” “你嘴上没说,心里就是这么想!”哼。 穆无疾浅笑,不否认在那时的的确确有这种想法,因为若让她继续待下去,他大概会批出一堆罚责过重或是用辞严厉偏颇的文件。 “这药的味道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他转移话题,嗅嗅手里那碗药汁,通常她会端进房的药,最终当然是喂进他胃里,所以他也没多思索就先啜了一口,扬扬眉,“……好喝多了。” “呀——”她差点出手阻止他,才发出一声小小惊呼,又急忙握拳咬唇,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反常,但仍是让穆无疾发觉怪异。 “怎么了?这药不是给我喝的?” 她停顿好久好久之后才慢慢松口,“……是给你喝的。” “那你怎么一脸不甘不愿的?”好像随时会出手打翻那碗药似的。 “我哪有!”她撇开脸不看他。 他只是笑,乖乖将药喝尽,她盯著他,探索打量的目光令他生疑。 “你有话想跟我说?” 她连忙摇头。 “你想挥拳打我?”为了请她离开房间那件小事。 皇甫晃著脑袋,髻上的小珠花跟著激烈摇晃。 “可你看来……欲言又止。” “穆无疾,对不起!”她突然朝他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就跑,快得连他想伸手擒住她都来不及。 “怎么忽然跟我道歉?” 有诡,真的有诡,他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男人的直觉是正确的。 尤其当他发觉房门外站著一名神色羞赧又精心打扮的陌生年轻姑娘,十只葱白纤指不安地绞成麻花,怯生生地啾著他,缓缓挪著莲足跨过门槛,再反手将房门关上;直到身体里一股莫名的燥热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他终于完全弄懂——他被他娘和皇甫小混蛋给设计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皇甫擤掉鼻涕,第二波倾盆的眼泪又哗啦哗啦掉下柬,她手忙脚乱拿已经湿透的衣袖去抹。 “干嘛掉泪呀?!呜呜呜……我是在做好事耶,呜呜呜……以后说不定会被穆家人当菩萨在膜拜,呜呜呜……” 她可怜兮兮地窝在假池的巨岩上,孤伶伶的倒影映照在被夜风吹皱的湖面上,惨淡的月光微弱不明,陪著她一块,一人一月,在湖畔水面间成为相伴相偎的寂寞同类。 刚刚慌张跑出来,与那名小姑娘擦身而过,小姑娘娇答答的看起来好甜美可口,穆无疾一定会很喜欢她,加上那帖皇甫家传的强力,今儿个的夜晚绝对绮丽销魂。 呜。心窝口抽痛了一下下,让她瑟缩哆嗦,她只能将自己更蜷成一团,用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脚,以对抗夜风的萧飒。 她哭得连自己也一头雾水,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应该说,又不干她的事,这是穆家母子的问题,日后要吵要吼也请他们自个儿解决,她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为什么快要被一种莫名的情愫给淹没溺毙,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怨恨更像是自我嫌恶的情绪在她胸口翻腾,压迫在她心窝口,介于疼痛和窒息之间,无法说得明白那是什么…… 心里像是被投入无数颗小石,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扩散成紊乱的图形,再也不是完整的圈圈…… 混乱的脑子里一想到穆无疾,又想到今夜与他缠绵的小姑娘,没干过的眼泪又滚滚淌下。 她有些后悔与穆夫人的合作,呜,她后悔了……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呀!” 夜风里传来呼嚷声,叫得慌乱心急,回荡在全府内。 第9章 咦?这声音……不正是穆夫人买来准备让穆无疾收房的小姑娘吗? “少爷他——少爷他——” 穆无疾?!穆无疾怎么了?! 她飞快跃起身,差点要失足跌入假池里,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就立刻往穆无疾房间的方向飞奔过去。 “皇甫大夫!”穆夫人一见到是她,急呼呼捉住她的手,“无疾将自己关在房里,里头一直有怪声音传出来,我好担心——” “怎么回事呀?”她问著穆夫人,也同样问著穆夫人身旁那位小姑娘。 “少爷他……他把我推出来,他、他把房里所有的水都朝他自个儿的头上倒,不管是茶壶花瓶甚至是洗墨盆,他看起来好像快喘不上气了——”小姑娘结结巴巴。 “皇甫大夫——”穆夫人听得胆战心惊,只能依靠现在站在面前的医者大夫,“你快想办法呀……” “我……想办法,想办法,想……先把门撞破再来想办法啦!”她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只能陪著跳脚。 “你们还不快撞门!当心不要伤到少爷,听见没?!” “是!”四、五名大汉个个虎背熊腰,卷袖抡拳要一举破门——两片门板却在此时缓慢开启,穆无疾站在门后,发梢不住地滴著水珠,向来整齐束绑的长发已散乱,衣裳湿濡一大片,脸色不曾如此红艳,薄唇似乎被他自己的牙关咬得泛红,呈现一种异于健康的红润色泽。 “无疾!无疾!你没事吧?!”穆夫人上前查看。 “娘,我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穆无疾扯唇淡笑,但笑容消失得很快,“不过我有事要和皇甫大夫商量,请她进来。”扫来热辣又严厉的一眼。 众人的眼光全转向皇甫。 “呃……我觉得没什么事要和你商量,你还是找其他人吧。”瞎子也看得出来穆无疾正在气头上,白痴也知道绝不能和他独处,残废也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拔腿就跑——“你是大夫,我不找你还能找谁?过来。”穆无疾不容她拒绝,侧著身,让出半条通道等她进房。 皇甫求救地看著穆夫人,穆夫人却一心只担忧著自己的儿子,“皇甫大夫,您去看看吧,无疾看起来好像又不太舒服了,拜托您……” “真的是别人的孩子死不完……”皇甫咕哝。 “冬桃,添壶茶水进来。”穆无疾摆出一副准备和皇甫喝茶闲嗑瓜子的姿态。 被点名的小婢福身后马上去办,不一会儿茶水送来,递到皇甫手里。 “喂,为什么给我……” “反正大夫您要和少爷长谈嘛,顺手。”小婢笑得甜美可人。 顺你个鸟蛋从树上摔下来全破光光啦! 穆府里就没有半个人跳出来仗义执言吗?! 没有,半个都没有。 好,真好,真要让她去送死。 谈就谈,哼,她天不怕地不怕,会怕区区一个病弱鬼?!她一根指头都能撂倒他! 皇甫深深吸气,将勇气吸得饱饱,迈步走到穆无疾面前停住,然后又用力再多吸两口气,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屋内,听见身后的他笑著对穆府上下轻道“大家都早歇吧”之后,绶缓掩上房门。 “坐。”他接过她手捧的温茶。 她狐疑打量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没事了?” “我应该有什么事吗?”他凝眸觑她,嗓音沉哑。 “你不是喝下一整碗的……吗?”自制力这么好吗?还是真的拿些水淋淋就能抵抗药性?她还记得以前和弟捉了姑丈养的爱犬来试,结果害那条狗去奸淫满山满谷的活生物,连老虎也不放过,差点被老虎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没道理用在穆无疾身上就效用奇差,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下过药的人,只是脸色鲜红了点。 难道平时喝药喝太多,喝出了抗药性? 穆无疾替两人斟茶,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仍不失他向来的温文儒雅,倒完茶,他在她对面坐下。 “很好,你自己先开了口,这就是我想和你讨论的事——请先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对我下药?”真难为他还能维持有礼的好口气。 “受你娘的拜托。”她马上将始作俑者抖出来,这种时候甭提义气——反正大家遇到事情也是推她出来死,哼,义气这两个字,大家都学过,但没有人学得好。 “我一点也不曾怀疑过是第二个人。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对我下药?” “我也说了,受你娘的拜托。” “就因为她拜托你,你就出卖我?” “出卖?我这不叫出卖,我只是达成一个可怜娘亲想抱孙子的心愿。” “你还敢理直气壮?不顾我的意愿,随便找个姑娘就想逼我就范,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就只能任凭宰割,亏你我交情还比你与我娘好,这还不叫出卖?”穆无疾加重语气,听得出他的动怒。 “好啦好啦好啦,我承认没先问问你的意见是有一点过分啦,可是问了你也没有用呀,你娘说你根本就不当回事,要是你别让你娘这么担心,她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我一块出主意呀!”她还是有她的歪理。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不愿成亲的理由!”他一拳重重敲在桌上,震出了杯子里的茶水。 “我也记得我拍胸脯向你保证过我不会让你的媳妇儿太快成为寡妇。”皇甫顶回去。 “如果你做不到呢?如果我仍是死了呢?你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拦摊子谁来收拾?你吗?!” 她被他逼问到只能缩缩肩,一时语塞,因为她真的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若穆无疾死去的话…… 她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但是天底下没有绝对能救活人的医者,连她老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你什么后果都不曾考虑过,就与我娘狼狈为奸,你认为这是为我好吗?这样教我如何走得干脆?” 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对人说话,他是个从不曾大声吼叫的人,但他真的觉得愤怒,他以为她明白他不愿拖累人的苦心,他以为她能谅解的,结果她非但不懂,还反过来帮助他娘亲一块设计他,她们让他觉得自己努力求生的价值只有那么一个,就是为穆家留下一个孩子,其余的什么都没用! “我就是想让你走不掉……” 只捕捉到蚊蚋飞过的微音,他挑眉,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什么?” 她没抬头看他,只是盯著桌面,嗓音没变大,呐呐再道:“我就是不要让你以为你可以用死解脱,我就是要找个人来困缚住你,让你不得不为那个人努力活下去,在你断气之前还得思量如何安置那个人……” 那个让她嫉妒到心都发酸的人。 “我的生死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他没忘记见面的头一日,她就提过,医好他的病,她就能完成一件心愿,他若断气,会造成她极大的麻烦,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她用尽手段也不许他死,即便再拖累另一个无辜女人也不以为意?! “很重要。”她仰首与他互视,看不见在他眼中的自己已经又哭得万分狼狈,大颗大颗眼泪倾滴下来。 她张嘴想再解释她所谓的重要是指一个大夫尽最大心力救病患的那种重要,声音却发不出来,抖蠕著唇瓣,越是看著他,眼泪掉得越凶——她真的生病了,无法止住泪水,想哭的时候哭,不想哭的时候也哭,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的时候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的时候也哭。 “我才不在乎你家会不会绝子绝孙,那干我屁事呀!就算你没替你家留下子息,那也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我只是……” “只是”之后是一长串的沉默和抽泣。 只是不想因为他的死而输掉与她爹的赌注? 只是不想让他的死,成为她行医上的一大缺憾? 对,这些都是理由,说出来都理直气壮的理由,却不能解释她掉泪的原因,不能解释心窝口揪揪的涩疼。 “我……只是不想你死。” 只是害怕他死。 她说完,自己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自己说了什么,脑子里方才又闪过了什么。 视死亡为天经地义,知道人来到世间都势必要走上这么一轮回的她,怎么可能会觉得害怕呢?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穆无疾直问。 嗄? “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她喃喃重复著他的话,这句话说起来好绕舌、好陌生,却又像点破了什么迷思。 “是吗?” “是吗?” 她的一脸茫然令他失笑,胸膛的怒火浇熄了泰半。 “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的手被他握住。向来她总嫌他的手冰冰冷冷的,这时却觉得好火烫,她几乎是想抽回手来,这个让她鄙视只用一根指头就能撂倒的男人竟让她无法挣脱。 “别再重复我的话,回答我就好。”他放轻嗓音哄她。他的嗓异常低沉,不是病喑的低沉,而是一个介于吐纳与沉吟间的声音,离她明明有段距离,听起来就像在耳边贴熨箸,彷佛还能感觉到说话时缓缓轻吐的气息,以及他口中一股熟悉的药草味道。 “我、我不讨厌你呀,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很听话,也很配合,对我又好,常常……”她不知道还能夸奖他什么,这个男人与她的相处时光并不长,应该只能算稍稍熟悉的陌生人,她虽然整日跟在他左右,逼他喝药,让他挨针,这也不过是医者与病人的相处模式,可是她为什么如此信任他?待在他身边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甚至是享受这种心安的感觉,有好几回他喝完药睡下,安详无害的表情让她也好想蜷窝在床铺的另一边、蜷窝在他身旁好好睡一觉,这样的情绪,称之为喜欢? 第10章 “你也喜欢我吗?”她没答完要给他的回覆,反问他。 穆无疾没料到她反将他一军,但他不像她迷惘,因为在他心里老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一直拒绝去坦诚心意,害怕一脚踩进去之后会伤害她,极度不愿预见自己的死亡会替她的将来带来无止尽的哭泣。 但此时,她的表情迷人可爱,她的声音茫惑天真,她反问他时用了“也”这个字眼,他可以在他娘亲面前说谎,也可以自欺欺人,却无法骗她。 “如果,要找个人来因缚住我,让我不得不为那个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断气之前还得思量如何安置,无法将她轻易抛下,那么——我贪婪地希望那个人是你。” 她怔得做不出反应,只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用著她自己未曾察觉的力道努力想包覆住几乎是她一倍大的手掌。 “你怎么说?”他不是一个愿意吃亏的男人,他也想知道她会如何回应他。 他的视线咬住她,不让她逃避,她也没想逃避,望著他的容额,她听见了自己在说话,无论是她的嘴,还是她的心——“我……想成为那个人。” “即使我可能比你早走?” “说不定我明天坐在椅上煎药时,被一条毒蛇咬到或是午膳吃饭时噎著,就换我比你早走……我不相信谁一定会比谁先走这种推论。” “说的也是。从小我爹娘总担心我这具病身子很难养大,结果世事难料,我爹却死得比我这个病儿子更早,生与死……不是我说了算的。” “嗯!”她颔首,抢著道:“拥有求生意志比任何一帖药都更有效,你不只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这样我会更有信心能治好你!” 他点头,有将她这番话听进去,她看著他眉宇松扬,也跟著松了口气。 “好了,我们谈完了。”他朝她露出一抹笑靥。 是因为方才彼此确认了心意,所以……她才觉得他笑起来变得好诱惑人吗?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在勾引人,就连他仅是伸手将他的黑发缓缓撩到耳后,都牢牢吸引住她的眸光,口中唾液快速分泌,快过她吞咽的速度,咕噜。 “我的忍耐也到极限了。” “咦?” 他勾唇,眼眸因为笑容而微眯,这一眯更是魅态横生,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整夜说话的嗓音都那么低那么沉那么炙热——“你忘了吗?你对我下药。” “呀,对哦——” 而这帖药,是皇甫一族最最自豪的无人能挡,神佛亦会动情生欲,夫妻间共享床第乐事的必备良方! 药效根本还没有过去! 她、她、她、她的处境危险了! 第五章 竟然忘了她手上有解药,唉,笨什么呀! 早点跟她说嘛,害她以为他用极强的自制力战胜了,白白强忍这么久,很伤身耶,只要喂他吃颗解药不就没事了。 不过,还是迟了一步,因为——她是在隔天早上睡醒睁眼时才记起自己的小药囊里的那瓶解药丸子。 她揉揉脑侧,一直觉得有东西在戳她的头——原来是珠花头饰,昨夜没来得及拆下。她正要解下它,有双大掌先一步替她温柔取下珠花,接著她被抱进一具不比她温暖多少的胸膛,让她好想反过来替他搓搓暖。 穆无疾甫醒的声音很像昨夜意乱情迷时的迷人,唇瓣轻轻扫过她的鬓发及耳廓。“告诉我你的闺名是什么?” 都这么熟了,瞒著他不说她的名字似乎太见外了,她抿抿嘴,决定跟他说了,但说之前有一个强烈要求——“你发誓不可以笑。” “我发誓不笑。” “小蒜。皇甫小蒜。”她自己边说边嗤之以鼻,脸蛋轻皱起来。 “蒜?蒜苗的蒜?” 她闷闷点头。 “你笑了?!”她好像听见闷笑声! “我没笑。”嘴角怎样也不能在此刻上扬,否则只有一个字,死。 “你明明笑了!” “我明明没笑。” “哦——”她懊恼地将脑袋埋在软枕里。“什么小蒜嘛!难听死了!我也想有一个念出来好美好美的名字!像刚刚你问我名字的时候明明气氛这么好,我要是接著说出一个很悦耳的名字,你一定就可以说‘真美的名字,人如其名’,然后嘴就亲过来—一不过你不能纵欲过度,太操劳会搞坏身体的……呀呀,我已经气到语无伦次了,重点是,我没有好美的名字!” 听得出来她非常非常的介意,介意到光是说出她的名字都好似耗费掉她所有的勇气。 “皇甫小蒜,小蒜、小蒜、小蒜……”他轻喃,反覆再反覆,缭绕在嘴里,彷佛正品尝咀嚼。 “你不要一直念啦!”不美,一点都不美,就算用他那么好听的声音念出来也不美啦! “我喜欢你的名字,小蒜,听起来好可爱。” 她没有一个美名,但仍换到他压覆过来的甜美亲吻,稍稍让她比较释怀些。 “只有你说它可爱……我讨厌它,讨厌到努力想把它改掉,但我爹硬是不替我改,所以我才向他撂狠话,我会找到一个重症病患,然后治好他,只要我能做到,我爹就同意让我改名字。”这是赌注,赌她能不能摆脱这个臭蒜名。 “那个病人就是我。” “嗯嗯。我才正苦恼要去哪儿找病人,就在街上拿到你娘派人四处发阅的榜纸,所以我就来了。” “但我喜欢你的名字,改掉多可惜,小蒜。”他马上就喊得好顺口。 “可是改名字是我懂事以来最大的心愿,而且蒜很臭……”最后这句咕哝绝对占了最大嫌恶的主因。她又继续埋怨,“我爹每次都叫我皇甫小蒜头皇甫小蒜头的,难听死了!” “皇甫小蒜头?”嘿,这名字更讨喜。 “你不准这样叫我!”她翻过身来与他鼻眼相对,凶巴巴道。 “可是它真可爱。”他吻吻她光洁玉白的额心。 “哪里可爱了……”听起来真像敷衍她的蹩脚谎言。 他吻吻她的眉,吻吻她的鼻,再分别吻吻她圆鼓的两颊。“无一处不可爱……”他用他的温唇在回答她。 “我又不是在问你我哪里可爱……”被吻到颈侧时,她敏感地蠕蠕肩,分不清是想避开滑痒的吮舐,还是想让自己更贴近他的唇,好方便他更大范围地温润自己。 就在顽皮且贪婪的薄唇往锁骨下方挪去时,她立刻弹跳起来,左右手巴住他的脑袋将它扳正。 “不行!适当的运动有益身心健康,但是太过纵欲会伤身体!”按按他的脉搏,她不甚满意地晃晃脑,从床榻爬下,不急著找衣裳遮掩小巧娇躯,反而先从药囊倒颗小黑丸塞到他嘴里,确定他乖乖咽下后,她才拎起散落周遭的襦衫,一件件套回身上,最后将长发从襦衫里撩出,侧著身子回视他的神态哪里像个青涩小丫头,几乎美丽得就是个大姑娘了。 “你要沐浴吗?”她拿出好几把曝干的草药问他。 “你确定那叫沐浴吗?我以为那叫炖鸡汤。”反正都是一桶水加上各式草药下去闷熬,步骤一模一样。 “把你炖得软嫩嫩的,最好连骨头都能嚼焖,好方便我整盅吃干净。”她咧出白牙。 “那么加小蒜头一块下去炖吧,滋味更好。” 别人是甜蜜同享鸳鸯戏水乐,他们是一块熬汤泡草药——无妨,反正都是一样浓情蜜意。 备好热水,加进佐料,倒些药草,身子泡进温暖水里,舒服得让人想大呼痛快——“呼……” 皇甫小蒜差点享受地闭上双眼,不过她没忘记自己在木桶里的本分,她替他按按穴位,穆无疾替她揉揉肩,她是相当认真为他舒活筋脉、消除疲劳,他则是完全门外汉,揉法杂乱无章——不,他根本是存心不良! “别胡闹!”她掬水泼他,弄得他满头满脸湿漉漉。 “我明明很认真。”他一脸无辜。 “认真?那你现在把手搁在我臀上做什么?”一语道破水面下的所有动静。 “小蒜,成亲吧,嗯?”他以唇蹭蹭她微微湿濡的鬓角。 “成亲?谁跟谁?”她拇指沾了些凉膏,轻按在他左右额际,以揉旋的方式帮他松缓精神。他原先被她揉按得合上黑眸,听闻她的回问时,他睁眼觑她,以为她是姑娘含羞,故意扭捏说反话来逃避话题,然而他看见她脸上非常明显的困惑。 “当然是你与我。” “我没有想过要成亲耶。” 等等,他是不是听错了?这句话应该是吃干抹净却不想负责任坏男人名言吧?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竟有机会亲耳听见有人将这种令人唾弃的句子完完整整送给他——“你没有想过要成亲?” “对呀,我根本就没想要嫁人。” “为什么?” “我又不能生孩子,嫁人的下场大概也会被休掉吧。”无子,可是七出中的头一条重罪哪。“你没忘记我跟你提过,我舌头的毛病就是我爹身上那毒的后遗症吧?所以我不能保证自己生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万一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还是像我弟一样双目失明,或者有其他更严重的情况怎么办?偏偏你娘最需要的是一个孙子,这是我不可能给的,所以我不要跟你成亲。” “你太不负责任,你想玩玩就走人吗?!”他想激发她一丝丝责任感。 “我也没办法呀。如果你有其他兄弟能替穆家传承血脉,我还可以考虑和你成亲,但你没有。穆家一定要孩子,我不能给;穆夫人要一个会生孙子的媳妇儿,我不是;日后为了传宗接代你开始纳妾,我不准。 第11章 你看,没有半个条件是支持我们成亲的,所以不成亲的好。”按完他的额际,她正要收回双手,他却握住了她。 “你身子都给了我,不嫁我要怎么办?” “你真的好古板,我都说不嫁人了,身子有没有给你有差别吗?”将来又不会有个丈夫对她的贞洁视如金石,知道她没许人之前就与人胡来,开始折磨她凌虐她冷落她,她有什么好烦恼的? “万一有了孩子——” “我是大夫,我知道该如何避妊,你不用担心这种小事。不会在十个月过后冒出一个小毛头来认你当爹爹。”她拍拍他的肩想安他的心。 “我可没办法像你洒脱!”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被安抚到。“我喜欢你,想跟你成亲,这是你给我的希望,你不是说想成为那个困缚住我,让我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吗?你不是还说你想成为在我断气之前得要思量担心,无法轻易抛下的那个人吗?” “非要成亲才能当‘那个人’吗?”她还以为就算不成亲也行的…… “难道你可以忍受我另外娶一个能替穆家生孩子的女人?你不嫁我,我娘势必会再想坏主意来摆布我,你就不担心我再遭设计,隔日醒来发现身旁躺著另一个陌生女人吗?”他不是在威吓她,而是陈述一个将来会成真的事实。 “……”她噘嘴,光听他讲就倍觉不快,但她也知道穆夫人一定会这样做,更可能第二次第三次央求她替穆无疾准备。“但是孩子的问题……明知道极可能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却还是坚持要生,我觉得这样的父母很残忍。想要子嗣的心情我了解,可是都没想想孩子日后会受到怎样的歧视和欺负……” “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才想与你成亲。” 就如同他不是因为作崇才与她发生肌肤之亲,而是确定了两人彼此有意——她那时给他的回答轻易击碎了他一直死守的决心。他不想拖累人,也不想死后还留著一个妻或是几个孩子为他伤心难过,他情愿走得孑然一身,是她让他开始贪心,开始以为自己或许也可能像寻常人一样,拥有平淡的幸福,不求非得白头到老,却求为她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年是一年。 若非喜爱她、若非她也同样喜欢他,不管昨夜的药性有多强,他同样会将她推出门外,就像那名他娘亲替他寻来的姑娘一般。 他不是谁都好的人。 “你或许不是,但你娘是,你有胆就去同你娘说我的所有情况,问她像我这种媳妇儿她要是不要,她若摇头,我也不想不识相。”她率先跨出浴桶,用大布巾将自己包妥,再抖开另条布巾,等著他出浴。 “若我娘点头,你就再无异议,同意心甘情愿与我成亲,成为我的妻?” “嗯哼。”排除掉传宗接代这个最大的难题,她也没啥好反对——能和穆无疾在一块,她求之不得。 “那就交给我吧。”穆无疾自信一笑。 他连处理宁太后都易如反掌,何况是他娘亲。 他先恭喜自己,要当新郎倌了。 皇甫小蒜真的不清楚穆无疾用了啥手法。 在她看来,传宗接代明明是横亘在两人面前最大的困难。不孝有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前两个不孝是什么,只知道最后也是最受指责的第三个:无后为大。 他是独子,整个穆家的香火全靠他传递,她却是毒人之后,身体血液里还残存多少毒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传给孩子她也不敢笃定说会或不会,但她真的不想祸延子孙,去赌那种孩子生下来或许会与平常人无异的渺小机会。 她坚信穆夫人知道她的想法及状况时,绝绝对对会立刻命令穆无疾离开她——可是…… 她现在被穆夫人满脸淌著欣喜眼泪,紧紧擒握住双手,感动地直视著她又是怎么回事呀?! “呜……”穆夫人哽咽,情绪激动到无法说话,只用水灿灿的晶亮泪眼刺痛皇甫小蒜的双眼,好闪亮…… “你是想叫我离开穆无疾是不是?有话直说就好,不要哭著求我走,我对女人的眼泪最吃不消——”包括她自己每次哭时,也都很失措。 “不……你千万别离开无疾,呜……”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抽泣。穆夫人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了些才能再说道:“我、我都听无疾说了,你放心,我不会阻止你和他成亲,你们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呃? “穆夫人,穆无疾有跟你说清楚我的‘所有’情况吗?”如果有,实在不应该得到这种对待才是…… “有,他全说了。可怜的女孩,你真善解人意……” 唔? “他真的有说吗?”皇甫小蒜很怀疑,“包括我的味觉丧失,包括我的娇小玲珑——”这句话她绝不会用四肢短小来代替,她坚持!“包括我身上有从我爹亲遗传的毒,这种毒也极有可能再传给下一代子孙?” “有有有,无疾都说了。” 嗄? “都说了,一项都没漏?”皇甫小蒜仍是觉得事有蹊跷。 “嗯,他说的比你说的更详细。呜……”让她好生心疼。 “那……你还同意我和他成亲?” “嗯嗯嗯,同意!同意!当然同意!来——这玉手镯你戴著。”穆夫人连忙摘下手腕上翠绿青凝的漂亮玉镯塞到她手里,哭得两眼水汪汪。“这玉镯我也是从我婆婆手上接过来的,向来都是传给穆家长媳,现在它是你的了。” 呀? “我、我可不可以先找穆无疾谈谈?他跑哪去了?”她还是先弄明白始末再和穆夫人沟通好了。 “他今天上朝去了。” “上朝?”她待在穆府的这段日子里可不曾见过穆无疾上朝……呀,难道是为了之前伏钢提及的宁太后垂帘听政之事? “对了,你双亲还在吗?” “在呀。”而且身体健康得很。 “好极了。你家住哪儿?我得挑个好日子登门拜访你双亲,谈谈亲事——” 皇甫小蒜就在等到穆无疾回府之前,让穆夫人捉著手不放,对她洒了足足一碗的眼泪。自个儿的儿子主动开口要娶妻是她此生最最希冀的心愿,如今能成真,她别无所求、别无所求了呵,呜呜。 好不容易穆无疾终于回来,皇甫小蒜才被高高兴兴的穆夫人推回他怀里,挥挥手绢赶他们小俩口回房恩爱去了。 “你到底是怎么跟你娘说的?”皇甫小蒜拧著衣袖,上头还有穆夫人湿濡的一大片泪渍,她正努力扭看看能不能榨出泪水来。 “照你的要求,实话实说。”穆无疾难得整装束冠,一袭绛纱朝服,衣上精绣著浅色丹鹤清梅,腰际附以金带銙,贵气荣华,她头一回看到他身上有这么多种颜色华采,而不是只有一件素白单衣。 “但怎么可能——你娘是那么的想要孩子呀!” “是呀。” “穆无疾!你认真点说啦!”她被他一副很想三言两语打发她的模样给弄蹙了眉,还顺手赏他一记手拐子,他没来得避开,只能捂著胸口呼疼——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多疼,她很控制手劲了,不过他只不过做做样子,温暖小手随即就探过来,充满歉意地替他揉揉胸。 “我将你的情况都向我娘说全了,只不过我还针对你担心孩子也会继承你爹身上那毒的事补说一句话。”他顺势牵住她,不让她揉完就将手给收回去。她的手好小,让他包覆在掌心仍绰绰有余。 她没挣开他,让他这么牵著,散步回房去。“哪句?” “你是大夫,你会有办法解去那毒的。” “这种屁话你娘也信?!”简直天真愚蠢得令人不敢置信。 “是呀。”又是同样的回答,同样的甜笑。 “她就不烦恼我没办法解毒吗?!” “我想……她光听到我同意成亲就乐得再也不烦恼任何事了。”而他,就是摸清楚他娘的弱点,让他娘亲点头如捣蒜地接纳她这个未过门的小媳妇。 “你这叫诈欺吧!”她差点揪住他的黑领将他狠狠摇晃一顿。 “这叫善意的谎言。”他修正她的用词。 “善你个大头鬼啦!日后露馅被休掉的是我不是你耶!” “小蒜,脑袋瓜子里别想这么多,你只管安心当你的新娘子就好——别想反悔,是你答应我在先,我娘点头你就没第二句废话。” “可是你耍诈——” “你没说不能呀。”他一脸无辜地反将她一军。 她终于有些明白伏钢那时说与穆无疾为敌会相当伤脑筋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男人,生得慈眉善目,却有精于算计人的心肠,表里不一! “诓我呀……”她暗暗偷骂他,他听见了却只是笑,牵著她穿过小苑洞门前停下,从腰际取出红锦囊,解开束口,拿出一只玉戒环,执起她的手,将它套进她指节间。 皇甫小蒜眨眨眼,“这是?” “回府时我到古玩铺里挑的。我也戴了一只同样形式的。”他现出指节上相同的玉戒环,只不过他戴的自然比她的大上许多。 “你们怎么都抢著送东西给我呀?你娘刚刚也给了我一只玉镯,说是传家之宝。”她掀开衣袖,露给他看。 “这不一样,玉镯以后还是得交给下一任儿媳妇,玉戒环则会一辈子戴在你手上,不摘下来。” 看著说这句话时的他,她颊上浮现艳丽晚霞,令人眩目的晕红。 等他一套妥玉戒环,她立刻将小拳握起,好似害怕它会一不小心滑离手上,再将抡成圆的拳儿凑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小巧的玉戒色泽碧绿,玉的冰晶纹路像道涓流,再以冰晶纹路为基底,雕出了图案。 第12章 “喜欢吗?”他宠溺地问。 “嗯嗯。”她很用力很用力的点头,吸吸鼻。何止喜欢,简直爱死了。 眼见房门近在咫尺,他拐了个弯,将她牵往另一端的水廊,两人身影偎印在池面上。 “你不回房休息吗?” “你不是老说多动动对身体好。休息太久只会让我觉得更累。” “也是啦,病人最怕的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活动活动,要活就要动。” “况且我也没有太多闲功夫生病。皇上已足三岁,天资聪明,我想趁现在开始多教他一些事,毕竟将来他可得独当一面,我不可能时时替他善后,因为我……” 以为他又要将死挂嘴连,她老大不爽地瞪他。 “我也想将时间都花在我娘子身上。” 听见这个答案,她才满意舒眉。 “小皇帝才三岁,但我听说他的七皇哥和十七皇叔不都有在替他辅国?可是好像许多事都是你在承担的?”这对身体休养不好。 “十七皇爷就不提了,他一开始确实是兴致高昂,打算承担起摄政大任,可是只过了短短五天,他嫌无趣,拍拍屁股走人,将烂摊子全丢下来。七王爷就好多了——他多维持了半个月。”叹气。 “这两个家伙未免太不负责了吧!”当年两日政变弄得举国哗然,但因为来得快,去得更快,所以老百姓生活完全还没来得及受影响就换了君王,也没人因为政变而家破人亡。但是这件大事,连常年随著爹娘隐居在山野间的她都有耳闻,只是她没想到后续发展竟是两个政变的主谋者玩腻了就闪人,然后累死穆无疾! “当年十七皇爷原本就不是抱著负责的心态和七王爷连袂政变,他已经见过他想见的后果,心满意足改找别个乐子;七王爷则是一怒为红颜,目的达成,他也无心于此。虽然七王爷本该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之人,但我从以前就觉得他并没有这种野心,他帮助先皇登位,用尽谋略,大抵也是享受过程……不提这些了,你听来倍觉无趣吧?”这些政事她是不懂的,说再多恐怕也只是更让她一头雾水。 “还好啦。不过小皇帝才三岁,养到他可以自己执政,少说也得十来年,你还得累这么久呀?好长的一段日子……” 她真有自信能医好他,不是吗?已经在替他烦恼这十来年代理国政的辛劳,让他也差点要开始感慨自己还得熬上十年才能轻松些,还能……多活十年。 他真的能吗? 她相信他能。 而他,也想相信自己能。 他收紧五指,将她握得更牢,笑道:“所以才得尽早教他,希望十年后他能撑起这片天。” 穆无疾眺望顶头湛蓝苍穹。 这一天,万里无云,晴朗得几乎可称之为他一生见过最清湛的天空。 “到那时你我一块去赏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来,如何?” “念要念标准一点啦,害我听成‘就在床上三天三夜不下来’……”明明是她自己想偏了还有胆埋怨他说得不清楚,害她……有点小失望。 “呀,难道是我不当心将心里的实话给说出来了?”穆无疾作势吃惊地掩嘴,那一副“我心里正有这么下流想法”的模样好可爱,两人接著都笑开了。 希望十年后的今天,还会是这样的晴朗好天气。 希望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像现在,手牵著手,一块优闲依偎。 希望。 第六章 一国宰相的婚姻大事在城里沸沸扬扬传开,原本合该是喜事,然而大伙都是讨论讨论著,最后不忘补上一句困惑。 “穆宰相的身体……还能撑满一年吗?” 并非想恶意诅咒别人家的好事,只是穆家独子几次近乎断气的消息,想来那名新媳妇儿年纪轻轻守寡也将成为定论,让人不由得替她摇头叹气。 “真可惜了,穆宰相是好人哪,好人不长命……” “人家明明是办喜事,瞧你说得像办丧事一样!说不定娶媳妇儿冲喜,他一身的病便不药而愈。再说,宰相府的新媳妇据说是名女大夫哩!” 两名汉子说著说著便往右巷转进,交谈声音渐远渐歇,一道静伫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身影默默听罢,隐蔽在帷幔下的面容若有所思,听见喃喃低语的咬牙声自帷幔下传来——“这颗混蛋小蒜头,又捅出什么楼子来?” “哈啾!” 身在穆府里的皇甫小蒜揉揉鼻。明明不觉得冷,为什么会打喷嚏?是有人在暗地里说她坏话吗? “奇怪,耳朵也痒痒的……”她嘀咕,边抱起竹篓,将草药全倒在桌上,开始仔细拣选她要用的分量。穆无疾之前喝太多杂七杂八的药性大抵都清得干干净净,她正准备换药方,得对症下药了。 放缓拣药的速度,她到后来变成呆呆看著药材发愣。 这帖新药方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她知道怎么做对他才最好,然而她不信任自己…… 也许让她再磨练几年,她就有足够的本领一劳永逸解决他的旧疾,让他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可是她也会害怕自己的失败,一失败,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他的生命——“不行不行,不能胡思乱想!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让穆无疾活著。”奋力咚咚捣著药。对,这是她现阶段最大的挑战,她不能露出太多毫无自信的嘴脸,就算不用那个方法,她也有能力可以治好他的! 皇甫小蒜将用来乱想的精力全花费在捣药配药及查药书上头,半个时辰便将一个时辰才能做完的工作做妥,她抹抹额上的汗,先大口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才准备继续做搓药丸子的工作。 最近穆无疾勤往皇城里跑,教导三岁小皇帝读书识字,带小孩很费精神,她打算做一些药丸子方便他带在身上吃。 “皇甫大夫,外头有您的访客。”小婢特来禀报。 “我?访客?” 她在这城里既无朋友也无亲无戚,哪可能会有人指名找她? 呀!莫非是近日穆无疾常出府溜达,旁人见他似乎病状稍减,特地慕名来找她这名功劳恁大的医者?有可能有可能这个最有可能! 不过她皇甫小蒜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治的,她传承她爹的狼心狗肺,要治人得先拽个二五八万才行,嘿。 皇甫小蒜放下手边正事,拭净手,大摇大摆让小婢领著她去瞧瞧访客。 一方翠竹前,站著未以真面目示人的访客,但是她瞧见了帷帽掩不住的部分——一绺长长垂泄在胸前的银色长发! “冬桃冬桃!你先下去!我、我自己来招呼他就好!”皇甫小蒜变脸地驱赶小婢。 “那要不要冬桃替你们沏壶茶来?” “不用不用不用,他马上就走!”连茶都不会有空喝的! “是。”虽然心里有疑,小婢也只能乖乖退下。 皇甫小蒜轰然转头,杀到帷帽身影面前,可是身材相距太多,她只能努力仰头再仰头,从这角度正好可以将帷帽下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谁准你这么对我说话的?没大没小。”一拳直直落下,正好敲中皇甫小蒜的脑门,疼得她只能捂头闪避。 她跳开一步,指著来人,“谁又准你私自跑到穆府来找我的?!” “来瞧瞧你还得费多久才肯承认自己失败。”帷帽下传来沉沉笑嗓。 “我可没失败,穆无疾的病全在我掌控里!”哼。 “病情在你掌控里本来就是你到此的目的,有什么好骄傲的?但……治病治到成为他的媳妇儿,你也真是好大的狗胆。” “呃……”她马上心虚地撇开头。 “穆无疾是个病弱鬼,不用一年便会驾鹤西归,你挑个已经半具身体躺进棺材的丈夫做什么?这么想当寡妇吗?” “他才不会!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一辈子的!”皇甫小蒜握拳吼著。 “这种谎话你也信?你是从小灌药灌到脑子有问题?呀,还是你娘生你时,那毒不只毒残你的味觉,实际上最大的影响是你的智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直觉得那毒不该如此轻微,原来最残害的是智能呀!终于能解释这个女儿怎么老让他觉得无法沟通,找到主因了! 皇甫小蒜只能气鼓双颊,鼻腔喷哼有声,几乎要瞪穿他。 “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有种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把我的舌头和弟的眼睛赔来啦!”她伸手向他索讨,但是没索讨到手心反挨了啪的重重一掌。 “别以为你娘没来你就能对我大吼大叫。” “你还不是一样以为我娘没来你就对我动手动脚!”动手动脚扁她。呜,好痛,手掌都红了啦! “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你娘说你挑了个病痨夫婿的事!敢让你娘掉半滴眼泪我就毒死你!” “我会跟娘说——我能治好他。”自信挺起小胸膛。 “要治好他的确不是难事。”他挑挑拨开帽边帷纱,露出半边脸孔。“我才正觉得奇怪……你会不知道吗?只要剖开他的胸膛,将他心脏那处缺洞给补起来——” “住口!” “看来你是知道的。” “……”皇甫小蒜低头不语。 “既然知道,你迟疑什么?动刀呀。”他凉凉挑眉。 “就是知道我才不敢!你以为那像挑刺一样,开个小口就能解决吗?那是要将他的胸口开个大洞耶!”皇甫小蒜冲著他嚷,“弄个不好,他可能不是死在旧疾复发,而是死在我手上!” “忘记生个胆给你了吗?” 第13章 他嗤笑,“还是你的胆真的小得跟颗蒜一样?” “换成是你,你敢动这个手吗?” “为什么不敢?我能救的,为何不救?” “万一……” “万一失败的话,就看看死掉的人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存在。若是你娘,我就跟她一块去;若是你,我就和你娘再生一个补回来,一点都不碍事。” “你这个臭老爹!”她掏出身上小药瓶,倒了满手黑漆漆的药丸子弹他。 “你这颗臭蒜头!”他随便一捉就是一把,挑了几颗放进嘴里尝,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我会变成臭蒜头还不是你害的!”也不想想是谁取的破名字! “你不敢动刀对他开肠破肚,你就等著叫臭蒜头一辈子!” “有什么关系!反正穆无疾说我的名字好可爱!” “他是瞎了还是聋了,看不到听不见你的名字多好笑吗?”哈! “他就是喜欢我,连带喜欢我的名字,我今天就算叫皇甫狗脊或是皇甫蚤休还是皇甫龙胆草再不然皇甫冬虫夏草,他都不在乎!” “是哦是哦,那就代表不用改名了嘛。你认输了?不想改叫皇甫芸香了?”这名字,可是皇甫小蒜从识字熟读医书开始就心心念念最想改的。 “我——” “小蒜比较好听,念起来很甜蜜。”穆无疾的声音介入,发表他的浅见。 “你看吧你看吧,穆无疾喜欢我的名字!”皇甫小蒜拽得咧。 “别忘了那名字是我费尽周章取的。” “费尽周章?哈,你根本就没有取,你只是随手翻书而已!别把自己说得多辛苦!”还费尽周章哩,自己说出来都不会觉得汗颜可耻吗? “你以为翻书不累吗?你罚跪过那本书就该知道那本书都快高过你了!” “把我生成矮冬瓜的也是你好不好!” “明明是你变种。你瞧你弟,英俊挺拔,高挑健壮。” “长成一棵大树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啦!” 两人对吵得很专心,谁也没分神去注意穆无疾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好一会儿,连他刚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的那句话,也淹没在两人一来一往的汪汪吠吠里。 穆无疾甫从皇城回来,在房里找不到皇甫小蒜,问著奴婢们才一路问到了这里,没料到她与一名男人吵到不可开交,他大略听罢,已经猜出男人的身分。于情于理,他是该上前向长辈行礼致意,不过他是识相之人,此时此刻上前向未来岳丈请安的下场一定是被人吠回来,他干脆自己挑了处廊阶坐,顺便还能整理今日朝堂上众官禀呈的国家大事。 嗯,邻国蠢蠢欲动,大军已有在边境集结之势,其余邻国见状必然也会尾随发兵,想占渔翁之利。让伏钢领兵去对抗东边邻国,西边那邻国呢?有谁能担此重任? 宁太后虽然经过上回一吓,确实不敢造次,但她身旁的兄弟族亲可没死心,妄想拿小皇帝当人质,朝纲不先整肃整肃,光让这些家伙扯后腿,国不泰人不安,该是一举除旧布新一番了…… 再来就是其他皇子,他们并非真心诚意让最年幼的弟弟坐上龙座,先前不过碍于七皇子的威权,陪笑地任由七皇子将二十六皇子推上帝位,时间一长,野心又逐日成长,各方皆不再沉潜,暗地里他听见的阴谋可是远远超乎想像,二十六皇子年岁尚稚,无法与兄弟们抗衡,而就他观察,除七王爷之外,其余皇子并不合适成为皇者,最快最省时的方法还是将野心勃勃的皇子们一网打尽…… “穆无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穆无疾专心思索著一件件政事时,皇甫小蒜终于发觉坐在廊阶上闭眼沉吟的他,立刻凑上小脸蛋。 “你吵完了?”穆无疾很高兴总算被人注意到了。 皇甫小蒜努嘴,“我才没有和他吵哩,谁有那种闲功夫呀?跟他多说一句我都嫌嘴酸——” “小蒜,怎能这么跟你爹说话?”穆无疾不赞同地皱眉,“快向你爹道歉。” “我又没——”她还想顶嘴狡辩。 “小蒜。”他只是再唤了她的名字一遍,她便只能像个犯错孩童垂头丧气。 “光凭你方才那句话,我无条件将小蒜头嫁你。”那人缓缓摘下帷帽,露出真实面貌。帷帽下是一张成熟而俊俏的容颜,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头异于常人的银亮发丝。那并不是因为老迈年高而使黑发褪成的色泽,因为白发不可能有那样美丽的光泽,浅亮亮地披挂肩胛,衬出光晕般的朦胧。 这就是皇甫小蒜亲爹的真面目? 说实话,他很吃惊。 皇甫小蒜与他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从外貌到气质,找不出血缘羁绊,若要勉强来看,皇甫小蒜横眉竖目的倔强嗔怒样倒有一丝丝他的味道。 “你好像来很久了?”未来丈人不像皇甫小蒜一吵起架就无视周遭动静,他从刚才就瞄见穆无疾默默出现在现场。 “你来很久了?!”皇甫小蒜惊呼。那、那不代表他可能听见她与她爹所争执的内容?!虽然大多数句子都是无意义的吠言,但也是有一两句攸关他的病情,尤其是开膛剖腹那一句! 穆无疾笑了笑,“还好,不算很久。在你们正好提到我的病不难治,只要剖开我的胸膛,将那处缺洞给补起来时——我才到的。” “那不等于全都听光光了?!”她跺脚。 “既然知道方法,你怎么不试看看呢?小蒜。”穆无疾问她。 “你也偷听到原因了不是吗?” “不用担心太多,你就尝试看看吧。”身为病患还鼓励大夫对他切切剖剖。 “拿你的生命来尝试?”皇甫小蒜用力撇开小脸。“我承认,我很孬,胆小如蒜,我不敢!” “如果成功的话,说不定我真的能和你白头到老。” “如果失败的话,你连一刻钟都熬不过!”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意见分歧。 “我认识的皇甫小蒜可不是如此毫无自信……那个指著我鼻子,像个山大王命令我要对她唯命是从的皇甫小蒜不是还站在我面前吗?” “今天要是生病的人是我老爹,我就有自信把他剖开来再缝回去而面不改色啦!”皇甫小蒜还在撂狠话,眼泪老早就背叛她地流了满脸。 “小蒜头,你讲这种话不怕被雷给劈成焦蒜吗?”真是女大不中留,狼心狗肺和他如出一辙,不愧是他的女儿,血液里有他们皇甫家的劣根性。 穆无疾给他一记很歉然的眼神,仿彿在替自个儿未过门的娘子致歉。 他耸肩,反正他向来习惯女儿的不孝。再说,他自己也不是多优秀的爹亲,半点也不在意皇甫小蒜的口不择言——况且他方才也说过和皇甫小蒜类似的冷血句子,父女俩半斤八两啦。 “早点把我治好,我就不用提心吊胆在赌日子,每一天睡下都得担心明早能不能醒来。”等待死亡的日子并不好受,每日对他而言都如同是最后一日,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是否像十九岁那年,前一刻还在与人谈著军情,下一瞬间便吸呼停窒…… 穆无疾的眼神虽很能安抚她,但是她还是摇头。 “我不敢……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的手会发抖……”就像现在,她紧紧捉住他的衣袖,即使抡握成拳,它还是在颤抖。“对了!我爹,我爹可以!他比我要厉害多了,他——” 唰扇声打断皇甫小蒜的声音。 “我不要。自己的病人自己救,当初可是你拍胸脯朝我吠豪话的,现在你想拉下脸来求我吗?求我也没用哦。”晃扇招来清风。爱妻不在身边,可以尽情的蛇蝎心肠、可以放肆的冷漠无情、可以毋需顾忌的要狠要阴,好痛快! “谁、谁要求你了?哼!”本来还想央求老爹替穆无疾动刀的,被老爹一激,她又赌气了。 “对呀,怎么可以求我呢,一求我的话,你就得改名叫皇甫大蒜。”哈哈哈哈,这是当初的赌约。她赢,改成她中意的皇甫芸香,他赢,就更狠地叫她皇甫大蒜——而向他求饶也算是输哦。 “不用你插手!你走啦!”她飙泪吠亲爹。 “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走。回去时顺便买几块芝麻大饼孝敬孝敬爱妻。”他重新将帷帽戴妥。“穆无疾,要娶我女儿,就等你被开膛剖肚后还没死成再说。无论如何我这个当爹的,没办法将女儿嫁给一个死人,你明白吧。” “晚辈明白。” “小蒜头,我跟你娘最近就住在对街客栈里,你娘想看十日后进城表演的戏班子杂耍,没事也别忘了来请请安。” “我挑你不在的时候去!”就算请安也只向娘亲请,哼。 穆无疾按按她的肩,不让她再以下犯上。“伯父何不在府里住下?” “住外头自在多了。”他挥挥手,要穆无疾别送了,迳自遁著原路慢条斯理逛出去。 “你爹看起来相当与众不同。” “怪得与众不同!”她哼声。 “笨小蒜,你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跟他硬碰硬杠上是占不到便宜的。” “你又知道了?” “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你撒撒娇他一定惨输。” “我才不信!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气吗?有哪个爹会对女儿这么坏的?他根本就没心没肝!”从小被老爹欺陵到大,斑斑心酸血泪史,没说他都不知道,还替臭老爹说话,呜。 “你下回试试照我的话去做,我不会害你的。” 她狐疑盯著他,忍不住怀疑,眼神就像在说:老爹是我的,我都和他相处二十多年了,会比你这个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还不了解他吗? 第14章 他抡起袖,替她擦眼泪,她才记起自己还在哭哩,抽抽鼻,想忍住眼泪,却又滴滴答答掉下来。“穆无疾……” “嗯?” “我真的没办法用那种方式帮你治病,我做不到……” “你有替别人动过刀吗?” “有呀。虽然不多,但是真的有。我帮人把烂掉的肠子切掉,也帮人将不小心吞下肚的铁块拿出来。” “那不就得了。” “不一样呀!躺在那里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那得吃下大量的麻沸散,一刀下去,血会喷开,你不知道切的洞要多大吗?我还得把你的胸膛左边拨开右边拨开露出你的心脏——” “如果你不描述得那么详细,我会很感激你。”这种话说出来像在恫喝病患。 “麻沸散用个不好,你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失血过多你也可能会死掉——我做不到!我会害怕……”害怕他会变成她亲手害死的一样! 他捏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发颤。“好好,没关系,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像现在这样也不差嘛。” “嗯。若是用药的话,我有自信能压制你的病情!” “我知道,我也对你有信心。” 穆无疾笑著揉揉她的发,她偎靠过来,挨在他胸前——所以没有发觉穆无疾的笑容里是无比深沉的算计。 “少爷?!” “嘘。” 穆无疾长指轻抵在自己唇前,要小婢咬住惊呼,不准惊动正在一旁磨药的皇甫小蒜,不过仍是嫌晚了些,皇甫小蒜抬头转身看过来,看见穆无疾正在吹凉汤药。 “怎么了?” “没有,药有些烫。”穆无疾堆满笑,搅动整碗的汤药。 “吹一吹就凉了,快喝。”她又低头做她的工作。 而她转身回去的同一时间,穆无疾将汤药倒进手边的洗墨盆里。小婢瞪大双眼,不明白少爷将救命汤药倒尽是何用意。 过了一会,穆无疾将碗递回小婢手上的托盘里,起身来到皇甫小蒜身后,故意道:“药好苦,有梅片吗?” “有。喏。”她掏了两三片给他。 他让她喂完,挨在她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篓子里的草药,她也有问必答。 小婢望著空碗,一脸无措。 这是怎么回事?不喝药……好吗? 她有几回都想向皇甫大夫告密,可是都在开口之前被少爷以眼神制止…… 其实穆无疾不只一回将药倒掉,只要皇甫小蒜稍稍挪开视线,他就有办法处理掉药汁,连皇甫小蒜搓制的药丸子也是同样下场,前一刻才送到他嘴里,下一刻他也会暗暗吐掉它。除了偶尔几回皇甫小蒜盯得紧,他才会一滴不剩喝光,摆明人前装乖人后使坏。 今天早晨,小婢又端出空碗,里头的药汤想当然仍是被倒掉了,她虽然不太明了,但也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可是少爷曾告诫过她,不许她多言,乖乖闭嘴在一旁看就够了……她到底是该听少爷的话将一切当作没看到,还是该找机会跟夫人或是皇甫大夫禀报这件事? 少爷怎会拿生命开玩笑呢?最想活下去的人就是他呀,他却在做著可能会让他丧命的事情——小婢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苦皱起脸却只能叹口气,将空碗送进厨房去清洗干净。 虽然小婢没将穆无疾的行径向皇甫小蒜全盘托出,但皇甫小蒜天天照三餐与他相处,一有空就按按他的腕脉,听听他的吐纳,观察他的脸色,不可能没察觉怪异的地方——“奇怪,我的药怎么会没效呢?”皇甫小蒜挪开按扣在他腕间的手指。穆无疾的病情非但没改善,反而更糟,之前还犯了几次胸痹,一回比一回还严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你到床上去躺著,我替你诊查看看。” 穆无疾顺从听话,皇甫小蒜将长发拨到另一端,凑著耳朵去听他的心跳。 “你真的都有喝药吗?”她才刚问完,又自己推翻这个问题,“我几乎都有看见你喝药,药丸子还是我亲手塞进你嘴里的,不可能,问题不可能是出在这里……那是我的药方子不对吗?” 她从他身上爬起,困惑写满了花般的脸蛋,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想到什么,小跑步冲到书柜前,搬下好几本厚重的医书,立刻坐到书桌前开始翻翻查查。 穆无疾凝视她良久,强压下心里那股欺骗她的歉疚,尤其她如此担忧著他——从小他就在生生死死间徘徊,时间对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珍贵,他没有太多功夫去迂回过日子,所以他养成了事事都采用迅速方法解决的个性,他不想浪费精神在处理同一件事上,在不长的生命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现在,他也选择了最快的方式让她动手处置他的病情,即使他心里明白,得知真相的她会多生他的气。 他命令自己别因为一时的歉疚而退缩,他相信皇甫小蒜的本领,也愿意将生命交付在她手上,他的决定决计不会让自己后海。 这步棋,绝处逢生。 穆无疾取来绛纱朝服替自己著衣,她瞟见他正在梳发束冠,本来就微蹙的双眉挤成一团死结。“你还要去皇城?” “嗯,答应小皇上今天要说故事给他听。”从故事中学习道理对孩子来说是最容易吸收的了。 “可是你的身体……” “不凝事。” 脸色这么差还说不碍事?几乎整张脸都白苍苍看不到血色了! “今天不去不行吗?你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昏倒。”她放下书,走近他,想拿走他挂在手臂上的外褂。 他轻拍她柔荑安抚的同时也制止她,“放心吧,我会早点回来。” 皇甫小蒜虽然很不赞同,不过穆无疾已经摆出非去不可的姿态,她掏出一瓶药罐子塞进他手里,仍是忧心忡忡交代,“只要有一点点不舒服就吃一颗,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吃,头晕也好,呼吸困难也好,胸痛也好,一定要吃。” “好,我知道。”等一下出府就将这瓶小药丸倒干净。 虽然得到他的保证,皇甫小蒜依旧无法安心。她也不懂今天的自己怎么如此杞人忧天,一股不祥在心头挥之不去,她的心绪就像下午骤变的天空,开始乌云满布,阴霾笼罩。 眼见穆无疾跨出脚步,迈离屋子,身影穿过长廊,在她面前逐渐走远,她突然撩起裙摆追了出去。 “穆无疾,等我等我,我要和你一块去——” 皇甫小蒜还是不放心,决定黏在他身边,随时随地能看顾他。 就在她快追上他时,发觉穆无疾的情况不对——他在听见她喊他时,没有回头笑著等待她,更没有将手伸向她,等待她牵住他…… 高瘦顽长的身影在她面前瞬间坍方倾倒。 指节上那一圈翠绿色的玉,随著身子重击在地面时,发出苟延残喘的碎裂声,散落一地…… 第七章 冷静!现在一定要冷静! 皇甫小蒜双拳紧紧交握,左手努力制止右手的颤抖,她全身上下都在发颤,连呼吸声也显得急促,她困难地吞咽,光只是站著,额上却冒出大大小小颗的冷汗,仿彿她刚刚才绕著穆府跑完好几十圈似的。 她的周遭很嘈杂,有穆夫人的抽泣晕厥,有小婢们的惊呼奔走,也有奴仆们的手忙脚乱,她伫著不动,张开嘴让肺叶吸满更多更多的空气。 “把穆无疾抬进房里去!冬桃,去烧热水来,还有将这些刀子剪子细针全拿去煮一遍!春李,找干净的白巾来,越多越好!夏柳,将府里所有的成年人都集合到廊前来!秋桂,把只会哭哭啼啼的穆夫人带走!”皇甫小蒜嗓音哆嗦,所以她试图用吼叫的方式来掩饰它,若不这样做,她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夫,找府里的成年人做什么?”夏柳怯怯一问。 “别问这么多,去找就是了!你!你!还有你!跟我来!”皇甫小蒜边吼著回答夏柳,边指著右手边三个壮丁跟著她搬动穆无疾。 “是——” 没有人知道皇甫小蒜想做什么,大伙只能听一句做一句,大疋大疋的白布送进穆无疾房里,数名小婢拿剪子将布裁成适当大小,冬桃奔进奔出,沸腾的热水里正煮著好几柄薄刀,府里无论男男女女的成年人都在皇甫小蒜指示下划指滴血,有些人滴完血后被留了下来,其余的则赶回去各忙其事。 “大夫,我喂完您交代的麻沸散了。”春李禀告她的工作进度。皇甫大夫刚交给她一碗麻沸散,命令她让少爷喝下。 “都有咽下吗?” “嗯,我一小匙一小匙喂的,全喝光了。” “好。”皇甫小蒜深呼吸,一头长发全数盘绾在头巾里,再将双手浸泡在温热的净水里反覆搓洗。 “大夫,您是打算……” “替他动刀,剖开他的胸膛,将那颗作怪的心给补起来!” 问话的春李倒抽凉息,屋子里听见此番话的人都傻愣住,瞠著眼看皇甫小蒜。皇甫小蒜没空去理睬众人对她的注目,拿干净的布巾将手拭干,来到那十几名滴完血后留下来的人前头,一个一个仔细用双眼目测,又剔除两人,迅速简洁问了两三个问题后,再请其中两人离开,算算剩下十二个。 “等会儿我可需要你们的帮忙,我怕他失血过多,你们可以借些血给他吗?”皇甫小蒜正色问著十二个男男女女。 “借血?”众人听都没听过这种词汇。 “不会太多,我会尽快完成工作的。” “既然是为了少爷,我阿一义不容辞啦!”当中有人率先拍胸坎。 第15章 “我阿二也是!” “算我阿三一份啦!” “我阿四也行!” 很快的,众人都点头答应,这让皇甫小蒜露出小小的欣慰笑靥。 好,准备就绪,其余的,全看她了。 挑了柄薄刀,她抖得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这个决定是仓卒了些,她没有心理准备,但现在已经不是用药就能立刻奇解决的问题。药汤的效果是温和稳定可也缓慢,适合日积月累慢慢调养底子,若此时此刻还只想灌药了事,她不敢保证会有什么下场。她开的药方让他一连喝上数日,一点成效也没有,她不能再用药了,穆无疾最需要的也不是这种不能根治的汤汤水水! 用力再吸气,闭眼重重吐出,再深深吸入一口气的同时,她睁开眼,眸光变成专注坚韧而毫无迟疑——走近床铺,穆无疾因麻沸散的药效而沉睡,胸口的起伏是那么微弱,她抚摸著他沁著冷汗的惨白脸庞,喃喃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之后,握牢薄刀,开始下刀。 这一个夜里,穆府静得没听见任何一个人开口交谈,只有来来回回送热水送白巾的杂杏脚步声。 而穆无疾房里的那几盏油烛燃了近乎彻夜。 远方天际隐隐传来沉沉闷雷声,不一会儿,倾盆大雨落下,成为全穆府里最嘈杂的声音,却在此时,冬桃的惊呼声划破深夜,整座府邸霎时沸腾起来。 “少、少爷——少爷没息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房门被猛力推开,皇甫小蒜一身是血地冲进滂沱大雨里。 她面容惊恐,慌乱奔跑,一脚一脚踩向泥泞水洼,任凭豆大的雨水打湿她,她身子不停颤抖,不只是因为雨水湿冷,而是彻头彻脚的寒意——入夜的街巷无光无火、无声无息,只有这道娇小身影倾尽力在跑,最后停步在对街客栈门前,砰砰咚咚地敲打著门——“爹!爹!快开门——爹!” 杂乱无章的捶门声及嚷嚷吵醒了店小二,他睡眼惺忪地前来开门,一见到狼狈血污的皇甫小蒜马上为之惊醒,以为是哪家姑娘遇到歹事,上门来求救。 “小姑娘——你是遇到匪人挥刀抢劫吗?!” “我爹在哪间房?”她慌张地问,没等店小二回答,自己冲进店里,扯喉嚷著,“爹!爹——” “姑娘,你半夜上客栈来寻爹,有没有毛病呀?要找爹回家去找!”掌柜也跟著被吵醒,几名浅眠的住房客人同样开门看是谁在深夜里大呼小叫。 “喂喂小姑娘,你别乱闯客倌的房呀!”店小二来不及阻止,皇甫小蒜已经奔上楼,一间一间敲打起门来。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吵什么呀?!”开门是张陌生的脸,她一愣,继续转往下间房。 “爹!”砰砰砰!砰砰砰砰! “你谁呀你?!”这回换成裸著上身的鲁汉子。 砰砰砰!砰砰砰砰! 整间客栈的人都被吵得无法再睡,当然也包括了暂住在这里等著要看戏班子表演的皇甫夫妇。 “小蒜?” 听到熟悉而温暖的娘亲轻唤,皇甫小蒜轰然回头,瞧见娘亲披著外褂就站在不远处的门前觑她。 “小蒜,真的是你?”她娘抽息惊呼,“你怎么浑身上下都是血——” “爹呢?爹呢?!”皇甫小蒜打断娘亲的问话,捉著娘亲反问。 “别在大闹客栈之后还喊我爹,丢脸都丢死了。”顺手爬梳一头银发,被吵醒时总是没有好性子的老爹站在爱妻身后嘲弄埋怨。 皇甫小蒜一见到他,双腿一软,应声跪了下来。 “爹!求你快去救穆无疾!求求你了!你要将我改叫什么都好,我全都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去救他!”她绝望的低咆,边说边对著亲爹一下一下猛磕头。 她认输了!她失败了!她没有本领没有医术,她是一个破大夫,她没有用,她是废物——她就要害穆无疾死在她手里了! 她错了!她根本不应该替他动刀,这样说不定穆无疾还可以多活好久好久,她没有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医术不佳不是可耻的事,最可耻的是医术不佳还想强出头! 她就快要失去他了! 皇甫小蒜磕头的力道像在惩罚自己,发上的雨水混著眼泪在木质地板溅开深色的水痕,眼泪落地原该是无声无息,此时却伴随著螓首叩地而发出重重的声响。 皇甫夫妇都因她突来的举动而怔忡得无法立刻回应,过了良久,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心疼女儿的娘亲。 “小蒜!别磕了!快别磕了!”她急呼呼跟著蹲下,想阻止皇甫小蒜再荼毒自己的额头。光听那几声重响,她的心都揪疼起来了! 但皇甫小蒜恍若未闻,只是不断对著亲爹磕头请求,不断哭求著——救他!快去救救他! 她的头又痛又晕,分不清楚是撞出来的疼还是眼见穆无疾没了呼吸的痛,他就那样躺在床杨上,探不到气息,他就那样……在她面前…… “爹……求你……求你了……”又是好几记沉重激烈的叩首。 “你还在发什么愣?!”爱妻气急败坏地拉扯他的衣袖,“小蒜都这样求你了!你快答应她呀!”虽然她不知道穆无疾是谁,竟让自己的心肝女儿哭著跪地求爹,但现在若不赶快答应小蒜,恐怕小蒜会这样一直磕头下去! 呃,他也不是真的如此冷血啦,只是一时被向来不怎么特别宝贝的女儿给吓怔了。他太习惯女儿对他没大没小吠两句,突如其来被她一跪,连自己该做什么都忘光光,还有点晕眩……现在让爱妻一提醒,如梦初醒,他只能叹口气。 “我又没说不帮她。”他无辜地对爱妻撒娇,装出一副好爹爹的嘴脸。女人当了娘之后,在面对孩子和夫君这两方之间,绝对是比较疼孩子的——啧,早知如此,当年一个也甭生,省得来瓜分属于他的所有疼爱。 “小蒜,爹说要帮你了,乖乖乖,别哭别哭了——” 皇甫小蒜昏沉沉地让娘亲扶起,她吁吁喘著气,脸上净是狼狈的泪痕,双唇毫无血色。 “走吧。”他接手拎过头晕目眩的皇甫小蒜,将她扛抱在臂膀间。 当爹的人,是得要有一副强壮的肩膀来替孩子收拾残局的,要生就要认命,谁叫她还喊他一声爹呢? 上穆府去看看情况糟到什么不可收拾的程度吧。 他苦命惯了,不差这一回啦。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银发随著不断晃动脑袋而左右轻甩,他以目光搜寻那具躺平在床上的身躯,然后继续啧啧啧…… “爹,你赶快救他呀——”皇甫小蒜无法忍受老爹只是站在床畔,居高临下地打量杨上脸色苍白的穆无疾,却没有立刻动手救人,她口气好急。 “还需要我救吗?根本是白走一趟了呀。” 他才说完,屋子里此起彼落响起啜泣声,甫被救醒的穆夫人闻言又昏了过去,一干子奴仆小婢都痛哭主子的死讯,但不包括他的女儿皇甫小蒜。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不像刚刚求他时哭得惊天动地。 她最后一丝希望消灭了,连爹都没办法救穆无疾,没办法了…… 是她害死他的。一直到刚才,他都还是活生生的,虽然气息微弱,但仍是温热的,是她任性替他下刀,她是最后杀害他的凶手,是她…… 她握紧拳,指尖深深陷入肤肉里,痛觉麻痹、知觉麻痹,连额上磕头撞出来的血口也都不再泛疼,她失神盯著穆无疾,听见崩坏的声音。 如果,要找个人来困缚住我,让我不得不为那个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断气之前还得要思量如何安置,无法将她轻易抛下,那么——我贪婪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喜欢你的名字,小蒜,听起来好可爱。 到那时你我一块去赏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来,如何? 她好像听见穆无疾还在她耳边说著那些话,好听的嗓还那么清晰,现在却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唇紧抿,双目紧敛,他明明还在说著话的呀! 生平头一遭这么恨起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鲁莽冲动,恨自己没办法救他,她好恨自己! “这伤口缝得真漂亮。”神乎其技呀、神乎其技,连他这个从小叫到大,从大叫到老的神医都不敢保证自己有本事缝得这么美。再让他惊叹一下,啧啧…… “缝得好有个屁用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皇甫小蒜无比自责,抡起拳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你这颗小蒜头打自己是打个啥劲?你虽然是我生的,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现在在激动什么?”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要替他动刀的话——如果没有我动刀,他……”皇甫小蒜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害死他?明明就救活了,还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拉住皇甫小蒜的手,将它抵到穆无疾鼻下,她想挣脱,不敢再去试探那里一片冰凉,她方才就探过了,就是因为探不到温息,才会奔去客栈求爹来救人——她爹不容她挣开,拈住她的食指硬是捉过来。 “你给我认真点探!” 她还在垂死抗拒,弯著指下肯靠近穆无疾的鼻,蓦然,一股温息淡淡拂过指节,非常非常的渺小、非常非常的平稳,温暖著她的肤,她瞠大眸,终于缓下挣扎——“怎、怎么可能……我先前明明就没探到鼻息……” “光看你这股孬蒜样,不难想像你先前探鼻息是怎么探的。” 第16章 八成自头到尾都没信心能治好穆无疾,所以才会没胆仔细观察穆无疾微弱的气息就像头小牛四处狂奔求救,将自己撞得满头满脸的伤,结果病人安然无恙,老早就被她给缝合得妥妥当当,只有她这家伙还自以为医死了人。 他再按住女儿的脑袋瓜子,一点也不温柔地将她塞向穆无疾的胸坎贴平,“听,声音应该很清楚吧?还有心杂音吗?”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清晰而干净,有力而平稳。 “我听见了……是心跳声……还在跳……”她讷讷低语,不敢相信自己耳边还能有机会听到规律的鼓动,那是血脉奔流的声音,更是生命延续的声音。 “他没死!他没死!”她从木然到逐渐咧嘴傻笑,情绪的转变如遇冷热。 “何止没死,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穆无疾没死成他一点也不惊讶,他真正惊讶的是……女儿的本领超乎他的料想,伤口的缝合和下刀的技巧绝不输给他,让他有点……欣慰。 当神医的人最是凄凉,空有一身好本领救人,一旦当自己也需要让别人来救时,却找不到媲美自己医术的家伙,只能眼睁睁含恨而终……天底下哪个神医不是落得这种凄凉下场?他现在后继有人,以后就不用担心没人救他了,嘿。 皇甫小蒜立刻从穆无疾身上爬起,取来柜上一罐药膏,小心翼翼均匀涂抹在他缝合的伤口上,才又心满意足地轻贴回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声兼傻笑。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听著听著,绷紧的精神一放松,她带著两行眼泪睡死在穆无疾怀里。 “搞得我没得睡,结果自己倒好,还打呼哩。”半夜被挖起来收拾残局,结果白跑一趟,虽然不用操劳他救人是很乐啦,但等会还得回客栈面对掌柜店小二及众位深更被吵醒的客倌白眼,为自己女儿惹出来的事鞠躬道歉,光用想的就头疼……看来得一个人发一颗男人吃了会强精女人吃了会养颜的天王大补丹来当赔罪贿赂了,损失惨重。 话虽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脱下丝履,打横将她抱起,在穆无疾身边挪个空位,把她塞进去——她睡归睡,还会下意识寻找穆无疾的体温偎过去。 唉,女儿留不住了。 转身欲走时看见一屋子的人还挂著眼泪,似乎不明白剧情急转直下,少爷一会儿死一会儿生到底现在是死是活——“皇甫大夫救活了你们家的少爷,别忘了对她恭敬点。” 甩甩银亮刺眼的长发,闪人。 众人突然爆出欢呼声,开始有人喊起万岁——床上的穆无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慢慢停歇,惹人心烦的雨声回归宁静,朝阳从乌云间缓缓露脸,发出了微笑。 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锅的补血汤药孝敬十二名借血给穆无府的奴仆们,感谢他们的慷慨。若没有他们的挽袖相肋,恐怕一切也无法顺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汤送到穆夫人房里,为她惊压,顺便向她大略说明穆无疾目前的病况,让穆夫人安心。 再来还熬了药粥,当作是给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谢——只是喝完药粥的众人都被那股思心苦味给吓得只差没吐出肠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时笑得那么诚恳,他们真要误以为她是想恶整人。 独独对穆无疾没这么好。 她替他诊脉,一诊就是好久,不时闭起眼在默数脉动的次数,但通常都不开口和他说话,若是他吃力唤她的名字,她也当做没听见,彻底无视他。 她定时拿蘸水的布巾濡湿他双唇,也喂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说半个宇。 他看见她额上的伤口,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后抿紧唇,低头继续替他抹药。 他终于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数日之后,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时凑到他耳边嘀嘀嘟嘟偷偷告诉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药,将情况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动刀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会因此事与他生气,所以穆无疾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难以解决,他知道如何安抚皇甫小蒜的怒气。但当冬桃继续说著皇甫小蒜额上的伤是怎么来时,他真的很自责。 想像她是如何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为了他猛力磕头,更是如何为了他哭著哀求,这些都像针一样扎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会为了他而这么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认为皇甫小蒜有足够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气,却忘了将她对于失去他的恐惧一并计算下去。他从头到尾都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他太过信任她,不曾有过怀疑,她曾说过那些恐怖的治疗手法,若是由她操刀,他一点也不会害怕。他以为她和他一样无惧,忘却她只是个小姑娘,也许见识过许许多多的剖腹开膛,也许比寻常女子更习惯见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为他对于她是特别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他却心机深沉地算计了这样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愤怒,就直言骂我吧,闷在心里不痛快。” 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时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他受不了她对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气憋了满肚子,他这一句话像是触动机关,让她终于开口,不跟他客气地轰责,“你是个阴险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认。 “你诓我!” “我是。”他坦诚。 “你只会用这副皮相说好听话,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我是.”再骂狠一点吧,能消气最重要。 “……”不骂了,骂了更火。她将这股火气发泄到擦拭他身体的力道上,不过遇到伤口的周遭仍是窝囊地放轻手劲。 “小蒜,就只有这三句吗?” “当然不只,但我怕我骂到后来会抬脚踹你!” “如果打我能让你心情愉快,你就挥拳出脚吧。” “把你打残,累的还是我。”打完人还得费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饱撑著。 “说得也是。”他笑,但牵动伤处,痛得皱眉,她马上低头去检视他的伤口。他扯唇摇头,“不碍事。小蒜,谢谢你。” 她气得直喷气,“你欠我的是道歉!” 对,是道歉而非感谢。 “小蒜,抱歉,让你担心了。”凝望她的额心,那一方伤处让他心疼。 “担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是真的会疼,那才不是什么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的疼,而是会因为一个人而那么痛……那只是担心而已吗?”她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从来都不懂的情绪,却因为他而渐渐体会。是他教会了她去碰触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让她知道,原来落泪并不单纯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将她揽进怀里,贴吻著她的额心,吻著伤口也吻著她,只能反覆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让人修好它。”听得出来她很介意,否则不会特别提起。 “碎掉了要怎么修……” “我一块一块将它黏回去。” 她安静了片刻,慢慢眯起眼,眼泪在眼眶里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时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时,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听,这是我的呼吸,听见了吗?”他在她耳边拂气,在她肤上吐纳著温暖。 “我那时想著,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绝不原谅自己,绝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叫我……呜……” 眼泪一坠下就没完没了,她让他见识到何谓一发不可收拾,她用他从没见过的狼狈模样号啕大哭,眼泪鼻涕全都一块来,毫不掩饰哇哇哭声,就那样用力而且专注的哭著,将累积的恐惧及终于放心的情绪全数倾尽。 他只是抱著她,让她尽情哭泣,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庆幸的是,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的病情而忧心落泪。 真好。 第八章 “外头都在传言你穆无疾骑著鸟飞向西边了。” 风尘仆仆的伏钢才从战场回来,便直奔穆府,只因他一入城即听见穆无疾病殁的消息。他急呼呼赶来,没想到那个谣传老早就断了气的穆无疾正好端端坐在房里让皇甫小蒜盯著喝药,看起来虽然仍不改苍白瘦削,可是气色明显改善许多许多。 “哦?”是驾鹤西归。罢了,懒得纠正伏钢,反正他的语意他明白就好。 “听说有天夜里,穆府上下爆出大哭,会搞得穆府这么反常,除了你这个病弱宰相嗝掉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事。” “全城都在传吗?”他这些日子几乎不被允许下床,只负责养好身子,府外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是有几个穆府下人在外头替你澄清,可是大家还是相信谣言,包括我。” “绘声绘影的流言总是有趣些,人们情愿去相信有趣的事。” “喂,被传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么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多触楣头!”伏钢嗟了声。 “伏钢,你想……朝廷里又会有多少人也认为我的死讯是真的?”穆无疾突然问道,眉目间似乎精明起来。 “大多数吧。没有人来探问你的病情吗?” “全被冬桃他们请回去了,一概以‘少爷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打发。”皇甫小蒜回答伏钢的问题。 第17章 她端著一碗食物正在一口一口品尝,不时困惑地挑挑细眉。 “这种答案绝对会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家伙们解释成——嘿,穆无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钢不屑地撇撇嘴。对那群家伙而言,穆无疾是挡在路中央的大石,不打碎他就喝法更进一步。若除掉穆无疾,小皇帝就没啥好惧怕的,只是个哇哇大哭找奶喝的小娃儿。 “对,他们现在想等的,就是穆无疾断气的消息。”穆无疾仿彿在说著别人家的事,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讨论的正是他的死活。 “我好像闻到了你又在打坏主意的味道……”伏钢每回见穆无疾露出这号表情,就知道穆小子又有诡计了。 “穆无疾一死,会有多少人露出马脚,我很好奇。”又有多少人捺不住性子立刻造反,他更好奇。与其慢慢一个一个猜、慢慢一个一个测,不如一次引蛇出洞,费一次功夫一网打尽。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招来试探那群家伙……”伏钢明白了。 “我是呀。”穆无疾一笑,直言。 “喂喂喂,你的死讯只要一散布开来,皇城马上陷入大乱,现在掌实权的人是你,你等于是没挂名上的皇上!你以为谁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要不是你还挡在前面,那个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给撕来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个跟著上路的绝对就是小奶娃——” “所以伏钢,这件事就得麻烦你了。”穆无疾手掌盖在伏钢的左肩上,这一拍,是沉重的担子。 “咦?麻烦我什么事?”伏钢看看肩上的那只手,又看看穆无疾。 “进皇城将小皇帝给偷出来。”在小皇帝被豺狼虎豹分食殆尽之前。 伏钢瞠大虎眸,“你要我去偷——” “对,偷人。” 伏钢觉得头开始疼起来了,“然后呢?” “然后让那群家伙先自相残杀,我们只要处理最后留下的那个就省事多了。” “这样不是就非乱不可了吗?皇城里一乱,百姓就——”伏钢浓眉死蹙,他就是为了不想再见到百姓受苦才来当官的,现在穆无疾却想引发朝乱,还要他当帮凶?! “伏钢,我保证,只乱这一回,在你与我的有生之年里,我不会再让你看到第二次乱政的机会。我知道你渴望太平盛世,你嘴里的那个小奶娃定能给你,这次的赌注很值得。”穆无疾语重心长。 “就像身体里的毒瘤一样,你不将它除掉,它就是在那里作怪,时时威胁你的生命,常常让你痛起就想死。此时只要大刀阔斧将它除掉,痛上这么一次,换来一辈子健康,你觉得划不划算?”皇甫小蒜替穆无疾补充说得更容易懂些。 “……”伏钢陷入长久沉思。他只是武人,不懂太多权谋,他只知道穆无疾这个代国宰相下达什么命令,他就去执行,而穆无疾从没有一回让他失望过。穆无疾明白他的心愿,也清楚他的动机,他认为有穆无疾在,国运便能顺遂,他从来没怀疑过穆无疾的话,因为穆无疾看得比他更宽更远。 这个男人……有著一双像能看透未来的眼! “真的能做到只乱这一回?”伏钢沉问。 “不行的话,你就用你那四柄大刀将我剁成碎粉。”穆无疾笑著承诺。见伏钢一时半刻无法笃定心意,也不逼他。“你可以再考虑几个时辰,不用急著现在回答我.不过我话说在前,无论你成不成为共犯,我都打算这样做,皇城里野心大的人太多,若是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应付不同人却相同的夺权举止,你认为百姓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吗?” “不用考虑了,我做。”伏钢打断他的话,壮士断腕的坚决。 只痛一次,换来长远的国泰民安,就连算帐本领不好的他也知道,这是一门多划算的交易,不做的是傻子! 穆无疾露出微笑,伏钢的同意一直在他计算内,所以他并不吃惊。 “还有一件事也得由你来做。明日上朝,若有人向你问起我的病情,你只管先沉默,再皱起眉,回答‘很好呀,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明白不?”他也会让穆府下人偷偷摸摸——假的偷偷摸摸——去采买一些白烛和纸钱这些让人更加误会的用品,顺便训练训练下人们提及“穆无疾”三字就红起眼眶蓄泪。 “这一听就知道是谎话!谁不知道你病成那副德行,哪还能骑马?!” “就是要他们听出来是谎话。来,伏钢,演练一次吧——伏将军,听说你昨天上穆宰相那儿去探病,穆宰相的情况如何?”穆无疾随兴扮演起一名朝官,探问有关病情的事。 呀?演练一次?呃,好吧。 伏钢按著穆无疾方才教的,先沉默片刻,再蹙紧一对浓眉,“很好呀,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噗——”破功失笑。“不是……我光想到你这家伙有本领骑马就觉得很好笑——”穆无疾会骑马?狗都会打鼓了。 “伏钢,你要骗过他们,请认真一点。” “好——不笑。”重新再来一次。 伏钢重整肃颜,沉默、锁眉。“很好呀,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 “伏钢,你的唇角动了。”他要伏钢说这番话时,必须让外人看来像欲盖弥彰。 “哪有?!”伏钢否认,他觉得自己做得真好! “有。” “我也看到了,你真的动了。”皇甫小蒜站在穆无疾那边。 二对一,伏钢败。 “再来一次。” “……很好呀,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 “再来。”还是不行,神情太生硬。 “……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 “再来。” “……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 “表情该再冷凝一点。” “什么叫冷凝,听不懂啦!”说什么狗屁绕舌话! “凶一点啦!”皇甫小蒜变成穆无疾的释义人员。 “娘的!我还瞧见他在穆府花园里骑马奔驰,顺便从马背上跳下来,空中翻滚三圈再安全落地啦!”伏钢蚁一般的耐心立刻被消磨殆尽,中气十足吼起来。 “好,就这样。”穆无疾给了他掌声,非常满意。伏钢说起谎来就该是这种德行,带些别扭及说谎时快露馅般的粗声粗气,他要的就是这样。“伏钢,别忘了今晚回去多练几遍,练熟些。” 伏钢暗蠕了几句粗话,但也只能认命一路默背这句明儿个得派上用场的词儿回将军府去。 “他行吗?”皇甫小蒜对伏钢的表现倒不如穆无疾那样满意,觉得破绽百出。 “他如果太行才会让那群家伙生疑。伏钢现在这种像说谎又不像,却又听不出虚实的态度最好。”他本来就不奢望伏钢做到多好,太完美反而显得做假。 “要是他坏事怎么办?” “伏钢很值得信任的。别瞧他一介武夫,他恐怕是全朝廷里唯一真心关心社稷大事的人。”为了国泰民安这四字,伏钢说什么也会卯足全力办好他交代的事。 “当官真辛苦,老得你阴我我阴你。”她有感而发。 “当大夫也不轻松呀。”他要对抗的是朝上腐瘤,她要对抗的则是攸关生死的病魔,两者都是棘手之事。 见她从方才就在吃东西,表情不是陶醉于食物美味的模样,他不禁好奇,“小蒜,你在吃什么?” “果子冻。很好玩的东西哦,冰冰凉凉的。”她献宝地捧到他面前,小舀一口递到他唇边喂他,但只有一小口——不是她小气不分他吃,而是他还不能吃太冰冷的食物。“黄澄澄的透明果子冻,虽然吃不出味道,但是嚼在嘴里,滑溜溜的。” “这是橙子汁和琼脂做的甜品,再加些小碎冰及糖水,味道酸酸甜甜,放进一两颗酸梅,滋味更好。” 她有听没有懂。什么酸呀甜的,对她来说陌生得紧。 她又舀了一口喂自己,满口腔里就是沁凉的感觉,除此之外,尝不到啥滋味。 “冬桃说,如果我喜欢吃果子冻的话,下回她要再做给我吃。还有茶冻、杏仁冻、桂花冻、甜酒冻……可是这几样甜品吃在我嘴里大概都是这样凉滑滑感觉而已吧。”皇甫小蒜的口气难免有些低落。这么剔透好看的食物,要是能知道它是怎生的味道就好……真可惜。 “我也喜欢果子冻的味道,你就吩咐她多做一些来吃,要多加一些酸梅,我不爱吃太甜的。冰得透凉,让我们泛舟赏荷时带在船上吃,你一口我一口……”话未说尽,他的唇贴著她的,轻缓吮去她唇间的糖水。 她愣了愣,但没浪费太多时间发呆,反客为主地叼住他的唇舌。他很温暖,无论是软润的或丝绸般的嘴儿,都像在诱她更深更深地探索他。她将果子冻放一边,空出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蹑足垫高身子,将他当成美食在品尝味道。 这个吻,有香香甜甜的果子冻味道。 她是个丧失味觉的人,分辨不出酸甜苦辣咸,可是她知道他有多甜美,那并不是依靠舌头而得知的答案,而是吻著他的时候,她的双颊会沸腾,脸耳颈子都红得发烫,她灌下几杯酒时也常常如此,人称酒为“天之美禄”,味醇意浓,他应该就是那样的滋味吧。 他突然从她嘴间退开,她追逐上来,他沉沉笑了,她则是不满地低狺,仿佛失去嘴上一块肉的小兽在闹脾气,呜咽著兽类的粗话在叫他快快滚回来她嘴里。 “我的滋味如何?”他像在吊她胃口,以身长欺她短小,微微挺直身拉开距离,故意不理睬她一跳一跳的窘困样。 第18章 “你……你明知故问!”滋味这两个字她尝不著啦! “我可不希望我的滋味在你嘴里和嚼肉块是同等的。”他飞快啾她一记又退离,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啾他。 她挫败地跺脚,“不一样的!” “你现在是甜的。”她都坦白说了,还不快快低下头来给她亲?! “现在?难道我是治好你味觉的良药,突然让你尝到甜味?” 她不给面子地摇头。真遗憾,他没这么神奇的功效。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这么说你,可我就是觉得你很甜,像酒一样。” “呀?酒是辣的呀……”好样的,她不知道什么是辣耶,她只知道酒一下肚,胃都暖了,就像她抱著他时,也会觉得好暖和。 他终于又俯首,将唇送到她面前,她不放过好机会,叼住他,扭头吸吮着,这次绝不放他偷跑! “小蒜,你知道你在我嘴里是什么滋味吗?”他的声音全被吮在她嘴里,变成一种比低沉更低沉的沙哑,也像是吐纳的气音或呵气。 “唔支傲。”不知道。 “甜的。因为瞧著你时,我的心,甜滋滋的。” 呀,原来如此,他说出了她心里好像隐约明白又解释不清楚的原因。 那股甜意,是从心里泛上来的,不是她用舌头尝到的滋味,而是她的心感受到了,这就是甜甜的滋味呀…… 她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味道。 甜的。 穆无疾的死讯从皇城里散布开来,当天夜里,小皇帝下落不明,宛若人间蒸发,皇城里皇子们与外戚露出野心,为私欲为己利,互相残杀。 能扼阻乱象的七王爷不在皇城里,自从吓跑妄想垂帘的宁太后后,他离开皇城已有一段不短时日,无人知晓他的去处,只知他是为了某一个人而甘心停留在某个地方,其余全是谜团。 十七皇子则是一脸兴味想瞧瞧这乱局谁能来收拾,很明显的,他不会也不准备插手管事,他不在乎社稷变成什么下场,他只在意他能从中得到多少看戏乐趣。 前一日,三皇子李傲凤坐上帝位,不到午时,宁太后亲弟弟宁威便带兵杀进宫里,将李傲凤的首级斩下,宁威的狂妄笑声还在宫里回荡,下一瞬间,他又惨遭乱箭射死…… “真乱。” 穆无疾听罢这些时日的腥风血雨,淡笑地说出心得。 “你就只有这两字感想?!”伏钢急得直想跳脚,巴不得捉著四柄大刀杀进宫里,将乱源一个一个亲手拈除,还皇城一个安宁! “稍安勿躁,大鱼还没上钩呢。”穆无疾意有所指。他在观望,有人亦然,他按兵不动,有人比他更沉得住气,现在就是比谁先露出马脚。“不过……伏钢,你抱小孩的姿势真粗鲁。” “这种软绵绵的生物我哪知道怎么抱?!”伏钢一吼,吵醒了被他捧在掌心的小皇帝,小皇帝瞠开圆圆大眼,眨了眨,转头扫向穆无疾和伏钢,露出一排乳牙在笑,一点也不害怕此时被伏钢抱得要掉不掉的危险,还爱玩地挥舞手脚。 “小家伙笑起来还满可爱的。”穆无疾接手抱过咯咯直笑的小皇帝。“日后边关再有战事,直接推他去御驾亲征,包管敌军舍不得动他半根寒毛。”直接退兵,呵。 “咦?!你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伏钢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当然是认真的。” “抱个小奶娃上战场?!”说出去还有颜面见人吗?! “我反问你,若有朝一日你在战场与敌人短兵相接,发现敌人推上前线的将领是三岁小奶娃,你下不下得了手除掉他?” “呃……”小孩子手无缚鸡之力,两根指头就能拧死他,但是杀稚童为武人所不耻,说出来非但不是丰功伟业,还保证会让人取笑以大欺小到死…… “说不定敌人也抱持著和你同样想法。” 屁啦!伏钢压根不信。将小奶娃推上战场只有死路一条,正好被敌人当成小草一样砍砍砍,砍成草屑再晒干拿去喂马! “不过……伏钢,我只让你去偷小皇帝一个人,你怎么还额外多偷了一个?有这么顺手吗?”穆无疾边逗小孩边笑觑伏钢一脸“咦?!这、这件事为什么你也知道?!”的吃惊嘴脸。 伏钢好半晌无法替自己找到说词,浓眉蹙紧得像扎上四、五个死结,他正试图想个好理由来搪塞穆无疾,可是微微抽搐的嘴角却挤不出半个字。 “无妨,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你偷走十八公主的用意,我只是随口问问。”穆无疾仿彿恶意调侃完又不给人辩解的恶徒,挥挥手,继续陪小皇帝玩。 “呃……”不行不行,一定要替自己想到一个好理由,不然这件事会被穆无疾时时拿出来取笑——伏钢索性窝在安静的角落露出难得的认真沉思,非得找出他连同十八公主一块偷出皇城的好借口! “我一直以为你很排斥皇亲国戚……你向来都认为他们全是一群靠著民脂民膏作威作福的败类,不是吗?”恐怕在伏钢心里,他穆无疾也属于败类中的一个,毕竟他是右相之子,一出世就注定了衣食无缺的荣华富贵。 “他们是呀!”伏钢咬牙。直至现在,他仍是这么认为。尤其是这些年,他见过更多丑恶而贪婪的嘴脸,皇亲国戚在他眼中只不过是运气好一些才投胎到好人家的幸运鬼,却凭著这一点尽情享福、尽情压榨,想来都令人作呕! “十八公主也是民脂民膏养出来的美人儿。”穆无疾提醒他。 “我当然知道!我……” 我什么?他有什么话能辩驳吗?没有,他无话可说——“你最好真的知道。十八公主可是将来要送出去和亲的人,请你别随随便便玷污她,毕竟你想要的‘国泰民安’还得靠她来勉强维持个几年。” “穆无疾,你当真决定把她——” “皇亲国戚在某些时候还是非常好用的。尤其是拿来送人,既体面又合宜也不失礼。” “也只有你这种家伙有脸说出这种话!”不知怎地,伏钢动了怒气,从角落跳回来,一掌重重击向桌面,蛮力将桌面拍出裂痕,这声重响让正咬著穆无疾衣袖的小皇帝吓了一跳,但他没像一般孩童哇哇大哭,只是仰头看向伏钢,一脸打量。 “这小家伙好胆识。”穆无疾真的忍不住夸赞他,给他一个奖励的眼神才继续与伏钢交谈。“你气什么?你不也时常这么说?牺牲一两个皇亲国戚来换百姓的安居乐业,何乐而不为。”他可只是将伏钢说过的话稍稍修润重申。 “我——一又我?我我我的我个不停,到底在婆娘什么呀?怎么一遇到她,他就反常到底…… “等皇城的乱事告一段落之后,别忘了将十八公主送回去。” 伏钢收紧扣在剑柄上的手掌,他听得出来穆无疾是在命令而非询问,他也应该要立刻点头——当然要点头,一国公主和亲,两国成为友好姻亲,得到一个盟友等于少掉一个敌人,他们这群将士也乐得轻松,不用拿生命去硬拚,百姓也不用日夜害怕战火波及,就只不过是送出一个公主罢了! “我知道。” 声音这么有气无力的? “小皇帝就搁在我这儿吧,我府里人口风紧,他与我这个假死人正好一块藏匿。”反正两个人都见不得光。 “随你便,我也不懂带小孩。”伏钢一脸对任何事都不再有兴致的模样。 或许伏钢不懂他此时的表情代表了什么,但穆无疾懂。 如丧考妣。 一整个上午都忙著替穆府里六十岁以上老仆针灸舒压的皇甫小蒜一踏进房里,就看见穆无疾与小皇帝一大一小在床榻上睡得乱七八糟——她找不到其他词儿形容两人的睡姿,穆无疾似乎是读书读到一半去会见周公,所以书还握在手上没放,身子却倾倒了大半,小皇帝俯趴在他胸口,已经几乎快滑到肚子边,侧偏著圆圆粉脸,微噘的嘟唇挂著一条银涎,弄湿了穆无疾的衣裳,泛开好大一片的口水。 这就是俗称的龙涎吗?看起来……不太珍贵。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娃儿,就像一对父子般,这幅景象,很美,美得让她呆呆看了好半晌,莫名其妙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爱哭鬼爱哭鬼,只是看人在睡觉有什么好哭的?哭那个臭小鬼巴在穆无疾胸口,抢走她的专属位置,害她没地方可以躺吗? 她也好想拿脑袋压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蹭蹭他、搂搂他,呜…… 他好像……很喜欢小孩子,是块当爹的好料子,和她的臭老爹完全不同,他若是拥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疼呀宠的无法无天,将孩子都当成了宝,要是半夜孩子哇哇大哭,他也会很心甘情愿起来哄摇拐骗,直到孩子香沉睡下——不像有些臭男人只会拿枕头捂住双耳,再吼著叫娘子将吵死人的臭小孩抱到外面去摇。 他应该有想像过自己当爹时的情景吧?有一个传承他的血脉,可能五官会有与他神似之处的小小穆无疾,有他一半聪明,有他一半体贴,叫爹的时候声音好可爱,跌跌撞撞学步时也好可爱…… 可是,她给不起一个孩子。 皇甫小蒜没听见自己低声叹气,她行至床边,将小皇帝从他身上抱起,挪到内侧的软枕上,自己再跪坐于地,用脸颊贴压在他胸口——避开了他正愈合的伤口及那一片“龙涎”。 “……小蒜?”穆无疾醒了,惺忪看著埋首于他怀中的她。 “你喜欢小孩吗?” “喜欢呀。怎么突然这么问? 第19章 是小皇帝吵到你了?” 她摇头。 “小蒜?” “嘘,我在想事情,先别跟我说话……” “在想什么可以跟我商量,说不定我能提供一些意见。”穆无疾放下书,抚摸她的长发。 “不用了,我很快就会想通的。” 她所谓的“很快”,足足费去十五日功夫。 这十五日里,她常看著他发呆,他教小皇帝识字,与小皇帝说话,甚至是小皇帝哭闹时他耐著性子去哄人,都让她看得出神。 终于,皇甫小蒜想通了,摸摸肚子,唇角掀起笑,做出了决定。 第九章 皇城内,乱象已达巅峰,穆无疾嘴里所说的大鱼总算吞饵上钩。 大伙你争我夺,觊觎龙座,演变到后来自相残杀,最后由前任左承之子铲除异己,身披龙袍登上大位。而在他坐上龙座的同时,伏钢一柄大刀斩下他,众官仍在傻眼之际,传言中早死去多时的穆无疾牵著小皇帝一阶一阶步向龙座,他将小皇帝抱起,安置于其中,再屈膝跪下,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官立即跟进,小皇帝手舞足蹈,笑得兀自天真。 “原来你早就看出前任左承的儿子暗地里使坏?”伏钢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号人物。他还以为是皇子与外戚的问题,没料到前左承相之子才是幕后风点火的人。他利用皇子们的心理,鼓吹他们除去自己的二十六皇弟——也就是当今小皇帝,等的就是当大家都杀累了,他再轻松得利。 先皇时期拥有左承右相,分别为先皇策谋治国,然而左承介入皇子夺权之事太深,一心想拥立三皇子为太子,尔后七皇子窜位废帝,便连带将左承一职废去,将他打回小官一名,右相则独揽宰相之职,尽力辅佐新皇,不到数月,宰相骤逝,七皇子便拔擢其子穆无疾续任。 左承被废了官职,他的儿子却承袭了他的野心,只是他比他爹懂得沉潜的道理,躲在暗处不见光,要钓出他,确实让穆无疾伤了些脑筋。 “他有一双充满野心的眼。” “接下来是不是真如你说的,能天下太平了?”伏钢看著不远处皇城的惨况,工人们正忙著重新修筑,好几处的宫所被烧得一干二净,重建恐怕得费上一段日子。 穆无疾笑了笑,“用你的双眼等著看吧。” 看这个无人能及的黄金盛朝来临。 两人行至城门,都没打算坐轿乘马,穆无疾挥手要家仆们先回去,问了伏钢isuu書网,“一块吃酒去?” “你能喝酒吗?”那副破身体,看起来没长多少肉。 “你吃酒,我吃茶,一人一壶。” “扫兴。”伏钢呋他。 “难得除掉一些乌烟瘴气,不好好庆祝一下怎对得起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和皇城那群家伙斗,也是很伤身的。” “反正你有个小大夫跟在身边,劳什子的病呀痛的都甭担心。” “别在她面前叫她小大夫,她讨厌你加个‘小’字。”想起皇甫小蒜听到伏钢这样喊她时的不满俏颜,他就觉得可爱。 “她本来就小小一株,还怕人讲呀?” “就是因为小小一株,才会更介意。”穆无疾拍拍伏钢的肩,“你这个武夫,多了解一下女人的心吧,否则我保证十八公主不会喜欢你。” “干嘛扯上她?!”伏钢藉著吼声来掩饰尴尬。 “用她来举例你才听得懂呀。” “啧!” “如何?真打算乖乖将她送回去,让她去和亲?” “……当然。”伏钢冷硬著音回答。 穆无疾低声一叹,“伏钢,喜欢上一个皇亲国戚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你又何必这么嘴硬?”之前他故意拿话激伏钢,也只是想让伏钢正视自己的心,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眼下看来…… 伏钢这颗硬石头,还是不开窍。 伏钢沉默不语,到了酒馆,也只是猛灌酒,穆无疾亦不想多言,毕竟有些事,只有当事者才能厘清,旁观者无权置喙。 “你呢?快办喜事了吧?”酒过三巡,伏钢才稍稍有心情管别人家的闲事,用著一种又护又羡的眼神在看穆无疾而不自知。 “我是很急,但她不急.不过我仍希望早些将她娶过门。” “娶她不是好像在娶一个小孩子吗?你的癖好真怪……”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矮归矮,不代表她长不大。 “你成亲那天一定会被人取笑。”大男人娶小娃娃,哈。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笑,只要我与她彼此相属就够了。我一奇#書*網收集整理点也不在意别人指指点点,也不会想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什么矮人一等,她只需要我一个人来心疼,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都干涉不了我。”穆无疾品著茶,脸上笑意满盈,说著这番话时是笑得如此坚定。 最好是谁都不懂她的好,只让他一个人看见,他就毋需担心有人来与他相争。 “你说的这些绕口话我都听不懂。”伏钢只觉得听在耳朵里,有点刺耳,好像在嘲弄他这些日子的蠢行一样,刺耳到心有些发酸。 “也难怪你不懂。你若懂了,就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跟我讲话时可不可以别绕圈圈,有什么就直说,暗喻来暗喻去的谁懂个屁呀!” 穆无疾本想回损伏钢几句,却瞧见酒馆外头一名卖杂货的小贩正停下脚步让几名姑娘家挑些首饰水粉,他招来店小二,“小二哥,等会围在杂货小贩周遭的姑娘都挑完货后,麻烦你请他进来一趟,我也想挑些东西。” “好,没问题。” 不一会儿,杂货小贩肩扛著箱匣子进来,穆无疾一眼先挑中样式小巧精致的珠花,又陆续挑了银耳坠、七彩丝带、镶有假玉的蔷薇花簪、贝珠小钗及檀木梳。因为是街边杂贩的商品,自然不是太高贵的珍品宝玉,但穆无疾还颇乐在其中。 “伏钢,你也挑几件吧。”穆无疾拿著一只珠串手链,想像它戴在皇甫小蒜手腕上叮叮作响有多可爱,便毫不迟疑又要了它。 “我?我又用不到。”叫他一个大男人去挑姑娘家的玩意儿?哼,他宁可去挑马镫! “送个什么给十八公主又何妨?”他低声道,不让旁人听见他提及的尊贵名讳。 “你怎么会以为她喜欢这种廉价东西?”伏钢也低声,但咬著牙,句子变成愤懑冷嘲,“她一生穿金戴银,要什么珠宝就有什么珠宝,身上随随便便一颗珍珠也足够买下这里所有的东西,何况你手里拿的银簪我敢断言它只是一支锈铁,她不可能看得上眼——” “伏钢,你就将这支锈铁送她吧。重点在于心意,而非价值。如果她收到这支锈铁而无动于衷,不代表她嫌弃它,而是嫌弃你。”穆无疾不太信任伏钢的审美观,干脆直接替他挑妥,朝他掌心一塞,再转向小贩,“小哥,我们就买这些,谢谢你。” “谢谢客倌光顾,总共是十一两,算您十两就好。” 穆无疾正要付帐,伏钢突然将那支假银簪递回去给小贩,然后又拿了另外一支同样也是他口中锈铁的簪子,但样式更素雅,尴尬清清喉——“这支比较适合她。”黝黑的脸庞难得透出一丝窘红。 穆无疾不觉莞尔,付了银两,伏钢也马上掏钱给他——既然是自己要送的,当然要自个儿出钱才有诚意。 只是,她会喜欢吗? 收到这种便宜簪子,她会开心吗? 她会笑著收下它吗?还是不屑一顾…… 伏钢盯著簪子,脸上写满的就是这几句迟疑。 谁说为爱情忐忑是女人的权利,茫然不安、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心意不被接受,生怕自己不被爱……男人也会有这些情绪的。 穆无疾这次好心了些,不开口调侃耳根子已泛红的伏钢。说不定弄个不好,伏钢会恼羞成怒失手将手里那支簪子折断。 况且,他又有什么资格取笑伏钢?他自己不也如此,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她,簪子耳坠丝带小钗,这些小首饰她是否喜欢,收到时是否开心,是否也会踮高脚尖在他颊上啾几个唇印…… 精明的人,例如他;率直的人,例如伏钢,在感情面前,都占不了太多便宜。 “小蒜?” 穆无疾踏进房,却扑了个空,思索几个她最常待的地方,他旋身,准备再去煎药房将她这个小药痴给逮回来,顺便奉上他今日买来的首饰,让她先露几个甜甜笑靥给他瞧瞧。这些日子看多了狰狞丑陋的夺权嘴脸,得赶快让皇甫小蒜可爱的脸蛋缓和缓和视觉才不伤眼。 他跨出房门时正巧与小婢碰个正著,小婢见是他立即福身禀报,“少爷,夫人请您到大厅去一趟。” “好。”原本要去煎药房,只得改成先去见娘亲。“对了,你有没有瞧见皇甫大夫?” “用完午膳后,还有看到她陪著夫人在园子里散心谈天。” 穆无疾颔首表示明白了,小婢再缓缓一福便退下。 婆媳感情融洽,真不错。他乐见如此。 穆无疾噙著笑来到大厅,穆夫人尚未察觉到他,她静静低头坐在椅上,手里紧绞著什么东西他没办法瞧清楚。 “娘?” 穆夫人重重一震,几乎弹跳起来。“呀!无疾……你来啦。”她按著胸口,缓下方才被他这么突然一吓的怦咚心跳。 穆无疾环视大厅,“怎么不见小蒜?听小婢说她之前还跟你在闲话家常。”又跑到哪儿去玩了?她在穆府里倒是很自得其乐,府里上下不分高低,哪里有病痛她就往哪里跑——不是因为有副慈悲好心肠,只是单纯享受治人的乐趣。 第20章 他问完,屋子里还是一片沉默。娘亲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让他察觉不对劲,收回寻找皇甫小蒜的目光,落在娘亲惶惶不安的脸上。 “娘?” “无疾……娘今天都听皇甫大夫说了,她、她说……她不可能解去她身上的毒,所以她不会怀孕生子……”穆夫人悄悄抬眸偷看儿子的反应。 穆无疾只是淡淡听著,黑眸却在看见娘亲手里绞握的物品时蓦然瞠大——“娘,这只玉镯子为什么在你手上?你不是交给小蒜了吗?”那只传给媳妇儿的传家玉镯。 “是皇甫大夫亲手交给我的,她说……”穆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却也知道话总是得明说的,干脆全盘说了,“她说她不跟你成亲,不当穆家的媳妇儿,她想通了……她不想浪费你天生就是个好爹爹的资质,她还说……你现在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那个困缚住你,让你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她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所以她——” 穆无疾心一凛,无法听完便要往屋外冲,他要去找她——“无疾!别去找她了!”穆夫人箭步跑来拉住他,眼神哀求,嘴唇边有著释怀的苦笑,“这、这不是正好吗?难得她识大体,知道传宗接代对我们穆家的重要……她是笑著跟我说那些话的,不是我们逼她走,她是心甘情愿的!与其你现在娶了她,最后又因为子嗣的问题休妻或纳房,不如现在就让她走,反正你的病已经治好了,不用再担心突然发病,你可以挑喜欢的姑娘,也可以纳小妾,快快生几个孩子让穆家热闹热闹……”穆夫人一鼓作气说完。 “娘,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方才说的那些,不觉得非常耳熟吗?” 穆夫人一怔,被儿子一点醒,她才惊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这些话,是婆婆曾对她的夫婿说的话。因为她身子向来单薄,不易受孕,嫁进穆家七年都无法顺利生下一男半女,婆婆不但强势要替她夫婿纳进几名小妾,甚至差点以死逼她夫婿将她休离再另娶他人。 她仍记得那些年她总是以泪洗面,却有苦难言。一个女人无法生育已是多么打击的事,还得眼睁睁看夫婿迎娶新妾……那种痛苦,没尝过的人绝对不懂。她明明就知道那有多难受,今时今日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婆婆,说出了当初深深被刺伤的话语——“我……” “她怎么可能笑著说那些话?”穆无疾沉沉道。 是呀,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懂?当年的她不也是笑著同意夫婿纳妾?脸上笑著,心里却在哭呀! “可是她……是她主动来找我,跟我说她做下的决定……我没有想逼她走,她如果真要瞒我,就不用跟我说那些话,我什么也不清楚,还不都随便你们年轻人胡来……” “我懂她心里在想什么,娘,你别自责。”穆无疾安抚娘亲,他知道问题不出在他娘亲身上,而是皇甫小蒜。 那丫头,脑子里又在转什么九弯十八拐?前几日老对他说她在想事情,要他去忙正事别吵她,这就是她想出来的结论?! 因为她认为他合适当爹,所以她不想碍著他迈向好爹爹之路,所以主动退让,自己滚一边去,不想成为绊脚石?! 因为她妙手回春医好了他,她认为他不用再强撑著病躯为某个人而求生,所以她屁股拍拍就走人?! 真是……让人满肚子火,火到现在若是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也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将她按在腿上,狠狠赏她几个臀巴掌再说! 笨小蒜! 拜托做什么蠢事之前先和他商量商量好不?! “无疾,那现在要如何是好?你想怎么做……” “我想打她的屁股。”非常非常的想。 “呃……娘是问你实际一些的作法。”人都不见踪影了,还怎么打得到呀? “把她找回来。”这是废话,不然难道还放任她玩玩就走人吗?她想当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他可不想成为呆守寒窑的悲情人。 “但是穆家的子嗣……”穆夫人嗫嚅著,她最最忧心的还是这件事。 “娘,她只是不愿意生孩子,而不是不能生孩子。不能生和不想生是有很大的落差及解决方法的,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了不起将她绑在床上,做做做到让她有孕为止! “但她说小孩子生下来极可能会和她一样——” “和她一样有什么不好?你见过比她更厉害的女大夫吗?她慧黠又可爱,像她有什么不好?她从来不拿自己的缺陷博得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她比寻常人更努力——一个尝不出味道的大夫,她必须比旁人更有毅力及决心才能得到更多医识。你知道她有多勇敢吗?是她剖开我的胸口,替我将心补起来,否则你以为我有办法站在这里和你相商任何事情吗?是她让你我都不用再担心病情恶化,是她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继续代替爹辅佐新帝,是她让我还能见到下一个日出,我能多活几年全是她给我的,她既坚强又心软,一边流著眼泪仍能一边救人……娘,我真的不懂,像她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不懂皇甫小蒜排斥一个极可能与她相似的孩子是为什么。在他眼中,皇甫小蒜并不异于常人,相反的,她的一切都让他折服,她的勇气、她的自信,以及她的泪水,无一不牵动著他。 她或许没有高挑的身长,但她有著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坚毅肩膀撑起一片蓝天。她不是只会依赖著男人生活的弱女子,她总是能与他并驾齐驱,甚至于还有余力扶撑他一把,当他倦累之时,她还可以张开臂弯抱住他,让他安然地闭眼休憩,全心信赖著。 他真的不懂,为什么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好? “……事实上,娘也挺喜欢她的,那孩子很体贴人。”穆夫人缓缓回想著皇甫小蒜在穆府里的这段日子,“她替你动完刀的隔天早晨,便熬了碗安神汤给我,还详详细细跟我说清楚你的情况,叫我别操心。光是看见她笑著在说话,我就觉得安心了,根本不用喝什么汤药来安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有安抚人的本领……” 她真的不讨厌皇甫小蒜,只是根深柢固地想要一个子嗣来传宗接代。她从来就不反对儿子迎娶皇甫小蒜,若不是皇甫小蒜自己开口说要走,摘下了传家玉手镯还给她,她不可能不要这个媳妇儿。 “只是那碗安神汤好难喝……”这是唯一让她嫌弃的地方。 “我向你保证,安神汤绝对比我喝的那几帖药可口多了。” 母子两人相视一笑,想起皇甫小蒜的手艺不予置评。 “娘还记得她冒雨去求她爹来救你……” “我也记得。除了爹娘外,我找不到还有谁能这么爱我。我也是真心喜爱她,若不是她,我谁也不娶。” 他的生命,或许早在九岁那年就该停止,但他没有,他知道后头还有他应该做而未做完的事情在等待著他,那是他爹娘为他求来的寿,所以他不能死。 十九岁那年,他也或许真该寿终正寝,但他仍没有,因为他还有责任,朝廷还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不能死。 二十九岁这年,说不定又是一个大劫,她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替他化解劫数,不是苟延残喘地拖延他的病,而是一劳永逸除掉它,她替他将本该终止的寿命又添了一笔,他想拿那些岁寿来陪伴她,她给他多长的寿命,他就渴望陪著她多久。 “所以我是非得替你将媳妇儿找回来,才有抱孙的希望了?”这孩子,和他爹可真像。当年她含泪允了他爹纳妾,他爹却一回也没踏进过新妾的房门,这也是为何穆府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而没其他异母兄弟。 穆无疾笑著点头。 “那、那还待在这里闲聊什么?快派人去找呀!”换穆夫人急了。 “娘,不用,我有方法让她自己乖乖回来。”突生的计策,让他自信一笑。但……唉,又要算计她了。她都不知道,算计她是会让他有罪恶感的。 不过,这种时候不用跟她讲情分,谁叫她先对他不仁,他只好也对她不义。至于不仁不义之后的小小争吵,关起房门来再解决。 皇甫小蒜,认命吧。 负心汉皇甫小蒜,将穆无疾玩玩后抛弃,干净俐落甩了他,过程完全没有拖泥带水。 按道理来说,甩人的是她、无情的是她、狼心狗肺的还是她,为什么她却闷闷不乐呢? 那天对穆夫人坦诚所有之后,她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感,至少不用欺骗人,更不用担心哪天露了馅被人赶出穆府;可在松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感觉鼻头好酸,因为她知道,坦诚之后,就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笑笑地到马房讨了一匹马,笑笑地和穆府众人挥手道别,然后一路哭回家——真是做贼的喊捉贼,抛弃人的家伙哭得震天价响,羞也不羞呀?! 好吧,她承认她是自做自受,不该对穆无疾放太多情感,这样离别时才不会觉得难过伤心。如果光阴能倒转,她会小心翼翼控制自己,单纯治病就好,不让穆无疾又偷偷跑进她的心里。 “小蒜饿不……呃,你要改名叫芸香吗?” 娘亲正要叫她用膳,却不知道要叫哪个名字,毕竟先前的赌约女儿算是赢了,有权利换掉她不中意的“皇甫小蒜”。 “不,还是叫我小蒜就好。”皇甫小蒜意兴阑珊地趴在床上翻医书,见娘进来也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瞧著同一页的同一行的同一个字发呆。 “真的可以吗?”娘亲不太确定地问。 第21章 “小蒜很可爱呀,念起来很好听。” “咦?!”这、这实在不像每回一提到名字就暴跳如雷,死也不肯报全名给人知道的皇甫小蒜耶…… “我是最近才突然发现的啦,原来这两个宇也能念得那么优雅,声音低低的,贴在耳边叫我的名字时,好好听哦……”皇甫小蒜才笑著这么说,突然就又没了声音。 她想起的是穆无疾的声音,因为只有他会故意将嘴贴在她耳边轻轻唤她,像在呼吸一般,热热的,将她的名字和他的吐纳混在一块儿,害她总忍不住打起轻颤,却忍不住更贴向他——唔,不该再想他!都说服了自己想通这么多事,既然想通了,就不能再扭捏不能再踌躇…… 皇甫小蒜合上书,从床上跃起,拍拍脸,让精神好些。 “所以我不改名了,就继续叫皇甫小蒜。” “好,娘知道了。小蒜,肚子饿了没?吃饭啰。” “饿了饿了饿了,饿得不得了!”没有味觉,却仍会感觉饿,唉,没办法抗拒的本能哪。 “娘熬了些清粥,还有酱瓜小菜。”娘亲习惯性牵起皇甫小蒜的手,老是忘了小蒜只是矮,而不是小娃娃了。 “能吃饱就好。就算你割一把青草喂我,我一样能吃的。反正嘴巴嚼起来的感觉差不到哪里去。哎哟——”才说完,脑袋瓜上就扎扎实实挨了一记爆栗,痛得她眼泪鼻涕一块爆发。 “你说这种浑话会让你娘内疚,没脑的笨蒜头。”她爹甩甩方才敲她脑袋的凶器。打在儿身痛在爹手,还是少打小孩为妙。 一看见娘亲泫然欲泣,皇甫小蒜马上忙著解释,“娘,我不是在怪你啦!完——全——不是你的错,最大的问题出在‘那里’——”手指坚决地指向打完她就跑去盛粥吃的家伙,他才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更是万恶的根源,活脱脱就是会走动的毒瘤! “不可以这样指你爹,你爹也会内疚的。”娘亲凑在皇甫小蒜耳边低道,温柔按下她的手指,顾及相公的面子,不能大声嚷嚷。 “内疚?你确定他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她很怀疑哩,哼。 娘亲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替她盛了满满一碗粥,让她与她爹面对面坐著吃。 皇甫小蒜本来还想与娘亲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娘给了她一记淡笑,要她等会儿再说。 直到她爹吃饱,拿起鱼竿往湖边钓鱼——那哪有资格叫钓鱼?根本就是拿毒药当饵,哪条鱼吞下哪条鱼死——她娘才缓缓续道:“最内疚的人就属你爹了。他原先也不敢让我怀孕,就是担心孩子会受他身上残毒的影响。那时你出世,他可乐得呢。直到三岁左右发觉你味觉的问题时,虽然嘴上不说,但你爹最难受了,毕竟他认为是他害的。” “那为什么又生弟?” “弟是我瞒著你爹偷偷怀上的。他本来想用药打掉你弟的,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才将孩子留下。”她替皇甫小蒜挟了好几块配菜到碗里。 “你又为什么敢再怀第二个孩子?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不担心他的情况吗?”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是当娘的人总会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结果还是一样。你很后悔吧。”不是责怪,只是好奇。 “后悔?不,一点也不,我很庆幸当年生下你和弟呢。还好我有坚持,否则哪来你和弟这么棒的孩子。”娘亲笑得很满足。 “全天下大概就只有你觉得我们姊弟棒。”溺爱孩子的娘亲都蒙蔽了眼,只看到孩子好的地方,她不意外。“我被人笑矮子,弟被人笑瞎子,我们的生活很辛苦呢。”她一副老成的口吻,搭上娇小可爱的脸蛋儿,非常不搭轧。 “没能生个健康的身体给你们是爹娘不好,让你们吃苦了……” “呃,也没那么糟糕啦。弟怎么想我是不清楚披,但是我觉得我还好,矮归矮,但我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没味觉归没味觉,但我还长了张嘴,能吃能喝喝……娘,会不会我和弟根本就不是因为爹身上残毒的影响,而是某人坏事做比较多,时常见死不救,冷血无情这一类的因果报应……” 这样说是直接了一点,但她真的怀疑她和弟是爹爹诸多恶行的报应。 娘亲还真的低头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说不定哦…… “我就没有你这种勇气,我不敢去赌小孩的运气。换成我是你,我才不会生孩子呢。”皇甫小蒜突然有感而发。她娘亲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会更好,她却是连一丁点的挑战心都不敢有。孩子生下来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赌输就赔钱了事的容易。 “这就是你逃回家里来的主因吧。”娘亲一针见血扎中她的痛处。 “娘你怎么知道……” “这些日子不问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沮丧,怕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你爹和弟都很担心你,要对娘说吗?” 皇甫小蒜本来想摇头不说的,但是这些天她真的憋坏了,胸口沉沉闷闷的,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以为自己这样做对穆无疾才好,她一点都不想让他觉得困扰,一点都不想让他为了她而失去些什么…… “他很喜欢小孩,我看他抱著孩子的模样,觉得……好温暖。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爹爹……” “就是让你跪著求你爹去救的那位穆无疾?”先弄清楚女儿口中说的对象是谁。 皇甫小蒜点头。“可是那一瞬间我很茫然,我不想把他让出去,最好他一辈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真的有这么自私的想法。但不行的呀……我一想到穆夫人,就知道这是不行的。我一直在思索应该要怎么做才好,说不定现在的他嘴上说不介意,两年后呢?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呢?他会不会埋怨我,或是真纳几个小妾来生孩子?那我该怎么办?我才不想看他搂著其他女人,或是怀里抱著不是我生出来的孩子在叫他爹,那会让我……苦苦的,整个人都苦苦的……我也不是没想过替他生几个孩子,但我又好害怕自己一时冲动生下来的孩子以后会恨我,所以……” 她低头,看著指上的玉戒。这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反正穆无疾手上那只已经碎掉了,再也没办法成双成对,那就让她卑鄙留下玉戒当个纪念也好。 “所以你就溜回来了,以为这样对他最好?” “不是吗?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方法,我想了好几天好几夜呢。”离开他,让他去找另一个合适他的女人,就算心里不太舒畅,她也说服了自己。 “小蒜,我有预感,你会为了这个决定付出很大的代价。”极有可能会被打到屁股开花或是几天几夜下不了床……她最近也迷上读《幽魂淫艳乐无穷》、《侵犯将军》、《压上宰相》,里头没用大脑思索的女角儿都是这些下场。 “后果我有考虑过,我知道穆无疾一定会气我不告而别,但是日子一久,他会明白我是替他著想,我帮他省下大麻烦,说不定他还会感激我。”她自欺欺人地扯唇一笑。 娘亲摇头叹道:“你这句话不就否定了他对你的感情吗?他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无法依靠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他为难……” “你现在正是做著会让他为难的事呀,笨女儿。娘是不太清楚你口中的穆无疾是怎生的人,他不够喜爱你吗?还是他觉得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不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如果这几个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对他始乱终弃是正确的。但若是他非常喜爱你,觉得你对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很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那么你对他始乱终弃就等于狠狠捅了他一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甭救他,让他死去才慈悲——救活了他才又舍弃他,太狠了,小蒜。” 皇甫小蒜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只想著怎么做才算对他好,她替他考量了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替他考量了穆家独子的责任,更替他考量一个不想生孩子的妻子会给他及他娘亲带来的争执,却忘了替他考量他的心情,忘了考量若她离开,他是悲是喜的心情。 当她嘴里说著是为他好才做出的决定,到底真的是为他好还是为他不好,她也开始迷惑了…… “娘,你越说越让我迷糊了。”皇甫小蒜搔搔头,满脸苦恼。本来以为和娘亲聊聊可以更笃定自己的决定,现在反而动摇了。 “好啦,娘知道你又得花时间来‘想通’,你慢慢想吧,这种事急不得,但也别让人等太久,咱们皇甫家的家训可没教你如何当个负心汉。”娘亲摸摸她的脑袋,让女儿自个儿去开通她紊乱的思绪。 皇甫小蒜皱著眉,一方面想著穆无疾一方面又想著自己,两者之间的冲突还是梗在那儿不上不下,她就是无法打通任督二脉——“小蒜。”娘亲突然停下收拾碗筷的举动,唤醒了她。 “嗯?” “你曾经因为你的缺陷恨过爹娘吗?” 静默瞅著娘亲,她思索了好半晌,坚决地摇头。 自卑是有过的,但说到恨,没有。她有个温柔的好娘亲,也有个嘴坏却从来不曾真正嫌弃他们的爹,她知道自己够孝顺的了。 她娘亲笑弯著眸,眼里水水亮亮的。 “或许没办法将你们姊弟生得完美无缺,但我们可是做好准备要当对好爹娘才敢生下你们的。” “看来做好准备的只有你吧,爹到今天都还没准备好才对。”离好爹爹的距离还太远太远太远太远了! “除了娘之外,爹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你觉得他还不够好吗?” 第22章 她自己倒是颇惊讶相公会这么疼女儿呢。 “好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恕她驽钝,没有慧根。 “一听见你要嫁给病入膏盲的宰相,最心急的就属他了。他不是还亲自跑了一趟宰相府,想助你一臂之力吗?” 原来老爹那时上穆府不是去找她拌嘴的呀?她还以为老爹是吃饱闲闲上门来酸她几句哩…… “娘,爹是不是吃软不吃硬,撒撒娇就能解决掉的家伙?”她想起了穆无疾曾这么点醒她。 “呀,你终于发现啦?”呵呵呵…… 原来娘就是用这招,才把爹治得服服贴贴哪。 嘿,她有空也来试试看。 第十章 “小蒜,想通了没?”娘亲每天早晨都会探头如此问。 “还没——” 第一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第三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第十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一个月过去。 “你这颗笨蒜头到底还要想多久啦!”旁边火大弹来一颗硬邦邦的“阎王要你三更死”直击皇甫小蒜的额心。这颗药丸时常被老爹拿来毒鱼,一颗吞下别想有机会再游出生天,没想到拿来当暗器也这么好用,再多弹四五颗,看看能不能弹醒那颗固执的蠢脑袋! “我就是转不过来嘛!”皇甫小蒜抱头鼠窜,蹦蹦跳跳在闪躲药丸子。 “你乖乖站著让我用‘阎王要你三更死’多打几下就会开窍了!”成天看著她哀声叹气又半死不活的孬蒜样,还让他的宝贝爱妻如此担心,他就一肚子的怒焰! “那不只是开窍,根本是爆脑浆了好不好——哎哟哎哟哎哟——”连中三颗“阎王要你三更死”,痛痛痛…… 骗人!打完还是没开窍呀!呜! 她爹还是没停下攻击,一颗接著一颗药丸子弹过来,她闪无可闪、逃无可逃——对了,差点忘了她还有一记绝招,可以立刻让老爹无法再对她动手动脚扑向老爹哇哇大哭! 这是她最近发现克死她爹的好方法,穆无疾没诓她!她爹吃软不吃硬,跟他吵只会越斗越火爆,但要是使出这招,两三下就解决她爹! “我也不是不想开窍呀!只是我还是觉得很混乱嘛!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是我不能容忍他有朝一日会去纳妾,我一定会气疯的,我也想一直待在他身边呀!我也想替他生几个小宝宝呀!要是我身体里没有残毒的话,我当然想呀!但我就是不能嘛……”她巴在老爹胸前喷眼泪。 “喂……你走开啦!要哭去墙角哭——”娘的,扒不开…… “万一生下来的小孩情况很糟怎么办?要是小孩生下来有两颗脑袋怎么办?要是小孩生下来有八条腿怎么办?要是小孩缺了眼睛少了鼻子或没了嘴巴怎么办?!”呜呜呜……皇甫小蒜跳上老爹的身子,双手扣锁住他,完全仿照小娃儿撒娇的行径。“爹,你以前在娘怀我和弟时都不会这样想吗?你都没有担心过后果吗?你有吧,不然为什么你不敢再生个弟弟或妹妹给我?你也会怕对不对?”呜呜呜呜…… 她听见老爹叹口气,放弃将她从他身上硬扯下来,干脆自己找张椅坐,如此一来既可以继续让她这么巴著,一方面也不会嫌她重。 “你以为我不敢生第三个孩子是因为谁呀?”他瞪她。 “唔?”这话听起来摆明就在指控她。她脸上还挂著两串眼泪瞅著爹爹,“因为我……的缺陷?”怕再生一个缺陷孩子吗? “因为你的坏事。” “坏事?” “因为你老梗在我和你娘的中间,时常在非常不适当的时间号啕讨奶吃不然就是尿巾子,让我决定再也不要多生几个像你这种小混蛋来碍事!”每次一提起当年事,还是会发火。那时的他有多呕,到现在都还能从他的表情看出端倪。 “呀?”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听得懂老爹的弦外之音——他所说的“非常不适当的时间”,十成十就是夫妻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简单来说就是正热著身子准备淫艳乐无穷的时候…… “我坏事就是指这个?”真的很欠扁。要是她正“性”致高昂时也被哪个家伙这样破坏,她一定会拿迷药迷到让那家伙睡上三天三夜还醒不来! “这个还不够吗?!”他狠狠拉拧女儿的右脸泄愤。当年不能对一个小奶娃施以酷刑,此时小奶娃终于长大成人,君子报仇二十年也不晚啦! 唔唔唔,会痛耶! “不是因为我的缺陷?”她不太确定地问。 “谁告诉过你是因为劳什子的缺陷?” “我一直以为……娘也是呀——”不然娘怎么说爹原本不打算生弟,全是靠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欺又瞒才换来弟的存活?不正是因为爹不想让余毒继续茶毒下一代? 他瞟来一眼“你真蠢”的睨视,“我从头至尾都不觉得你和你弟有任何缺陷,该生给你们的样样没缺——你的舌头不灵光,但是做鬼脸时还不是伸得比谁都长,要是将穆无疾全身抹满蜂蜜,拿它来舔干净也绰绰有余,够不够用了?弟的眼睛不能视物,所以他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更胜旁人,没了双眼,他却‘看’得比你我更清楚。” 原来……在她爹的眼中,她和弟与寻常人无异,他们都毫无缺陷,甚至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出色,这就是……自家孩子永远最可爱的道理吗? “所以……有生下我和弟,对你来说是好事吗?” “坏我事那一项让我无法昧著良心说好。”他很会记恨。 换句话说,除了破坏老爹床第乐事外,其余的都好啰? “也就是说,如果我和弟都很乖的话,你会再生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他耸肩,不置可否,但也不否认。 “我要是生了孩子,会不会也和你一样觉得有生真好呢?” “笨蒜头。” 干嘛又骂她啦?! 他一手揉乱女儿的发髻,让她顶头青丝变成一头鸟巢,他没发出笑声,但银发半掩的眼眸弯了起来,“我还满想看看你生的小孩……应该也不差吧。” 说得有些别扭,所以音量压得很低,但她坐在爹爹腿上就是听得很清楚,害她听了也有些心动。 生一个可能像穆无疾或是像她的小孩…… “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我这身余毒有流到你和你弟身上呢?”老爹赏她脑袋一个软拳,敲出响声,这一“叩”,好像突然打通了她缠困许久的死脑筋,满天乌云瞬开退散,露出一丝曙光。 “对哦……” 她看似乐观,实际上不管什么事都直接往坏的方面去想。之前替穆无疾动刀也是,还没做就担心会送掉他的性命,畏首畏尾,半点胆量也没有,现在也一样,直接把自己当成小毒物,以为自己和老爹一个模样,却从没想过——说不定,她和弟都干干净净的,身体里连半滴毒血都没有! “不过当然也可能你身上真的也有毒血啦。”他又凉凉补上这句话,立刻又将那方破云而出的旭日给遮蔽。 “爹!”干嘛这样一会儿让人心生希望一会儿又让人绝望啦! “你什么时候才要从我腿上滚下去?” “我难得想当个乖女儿跟你撒娇耶,你不想多享受一下吗?” “乖女儿?在哪里在哪里?呀,我想起来了,你娘还没生出来的那个。”至于目前存活在世上的那个,一点也配不上这三个字。 “厚,我刚刚还觉得和你撒撒娇说说心事满开心的,以后也打算和你培养培养迟来二十几年的父女感情,你竟然说这种话?!”太伤女儿的脆弱小芳心了! “想当乖女儿就先从我腿上滚下去再泡壶茶来润润喉顺便帮我捶捶背然后别忘了把后头那盆脏衣服洗一洗。” “爹,你不会是在害臊吧?”这种扭扭捏捏的态度很有可能哦! “啰、啰唆!” “感情真好的父女。”很难得一见的场面,很难得一见……自个儿的义兄会露出这么失措的模样。 一道身影缓缓步入,噙著一丝笑意。 “十九叔叔!”皇甫小蒜终于愿意跳下亲爹的腿,奔向这个总是很疼她和弟的“叔叔”。他让她环腰抱住,笑笑将手上拎来的伴手礼递给她,她一闻香味就尖叫,“哇!秋月小姨的拿手好鸡!”虽然嘴里尝不了味道,但这股烤鸡香可是让她的鼻子吸得饱饱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饭馆倒了?”撩撩银发,一出口就是乌鸦嘴。 “大哥,你就不能有一回不诅咒饭馆吗?让你失望了,饭馆的生isuu書网意同样很热络,秋月难得让我排休一日,就过来瞧瞧大家了。嫂子,谢谢。”他对端上茶水的小蒜亲娘道谢。 “秋月好吗?”小蒜亲娘坐在夫君身旁,向十九询问亲妹妹的近况。 “很好,不过还是老忙著饭馆的事。毕竟是老板娘了,她有野心在城里多开几家分店。”从最早在膳缘馆当跑堂小零工,尔后以稚岁之龄转任帐房,再一路到帐房长、副掌柜,最后揽足银两到城里来自立门户,秋月展现惊人的商业手腕,他只能当个饭馆护卫兼劈柴的杂工,跟在秋月身边和她一块打拚,很累,但他甘之如饴。 “十九,辛苦你了。秋月就多麻烦你照顾。” “她照顾我比较多。” “对了,先前城里乱成那样,饭馆生意都没受影响吗?” 第23章 她问的是不久前城里传言宰相病逝,皇城里争权腐败。 “有影响是难免的,毕竟一大堆自诩尊贵皇子手下的走狗在城里横行,吃食花用都不付帐,瞧见貌美的年轻姑娘就掳回府去,大伙为明哲保身干脆就躲在屋里不上街,那几日生意是冷清很多。不过没多久诈死的那位宰相突然冒出来,将皇城整肃得干干净净,城里走狗少了,人潮回来了,日子又一如往常。” 经营饭馆最容易听见这类小道消息,客倌们在茶余饭后总爱讨论上几句,城里近来最流行什么,哪家儿子出类拔萃,哪家老爷迎了第几房小妾,饭馆里都能首先得到消息。 一听见“宰相”两字,正捧著烤鸡在鼻前用力吸香味的皇甫小蒜停下了动作,虽然没转过身加入他们的话题,却拉长了耳朵在努力听。 “但……说不定又要乱了。”十九叹口气,摇头。 “怎么说?为什么又要乱了?”皇甫夫妇都有疑问。 “据说那位宰相又快死了。” “什么?!”皇甫小蒜跳起来,“十九叔叔,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那位宰相又快死了?他怎么可能会死?!我明明、我明明把他从头到尾都治得好好的,他、他已经好了才对呀!”她揪著十九的衣襟边问边激动地摇晃他。 “好像是相思成疾。”这是他在饭馆里听来的。“他被人抛弃,日夜茶饭不思,想出病来了。穆相府四处张榜,聘求医术高超的大夫救他一命。”记得饭馆里几名姑娘客倌这么说时,还为宰相的悲惨遭遇痛哭失声。 “他、他……” 皇甫小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掉头就朝屋外狂奔而去,速度虽不快,但不难看出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大哥、嫂子,这是怎么回事?”十九一头雾水。 “不妨事不妨事,她有事忙去了。”小蒜亲爹不在意地摆摆手。 “十九,晚上要留下来和我们一块用膳哦。”小蒜亲娘和自家夫君一样的悠悠哉哉。 “可是她哭著跑出去了……”十九似乎成了屋子里唯一担心皇甫小蒜的人。 “来,十九,喝茶。” “但……” “还有瓜子哦。”小蒜亲娘笑吟吟地倒满一盘瓜子,准备边嗑瓜子边磕牙。难得回来一趟,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十九哩。 “可……” “十九,别客气。对了,家里的小毛头们都好吗?” “……” 他很确定,这对爹娘完全不在乎皇甫小蒜的死活。 “穆无疾——你不要死——” 哀哀切切的哭声从城外延续至城内,仿彿走失的稚儿呜咽哭著找爹娘,可怜兮兮,不是惊天动地也没有震天价响,有的只是奔跑得好喘好喘,又要哭又要跑的吁吁抽泣。 “穆无疾——” 她哭了一路,哭到声音都哑了,她根本不是靠双眼在认路,她的双眼光是哭泣都来不及了,毫无余力去忙其他的事情,豆儿大的泪珠倾巢而下,占去所有视线。 孤伶伶的月儿陪伴著她一步一脚印,当她靠双腿走到穆府,已近深更。 “穆无疾——穆无疾——”她敲打著穆府赭红色大门,砰砰声比起她气虚的哭喊还要惊人。“穆无疾——”砰砰砰砰! 捶红了小拳,拍红了掌心,终于有脚步声前来应门,两片厚重门板咿呀拉开,灯笼的烛光照亮她的小脸蛋。 “皇甫大夫?!” 皇甫小蒜推开来人,一点也无心去看来者何人,更没功夫和任何人多说半个字,她直奔穆无疾的房舍——她知道他睡在哪里,穆府她熟透了! 拍开房门,她直直往床榻上的隆起扑过去。 “穆无疾|!我回来了,你别死!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你喜欢小孩,我就生好多个小孩给你,你起来!我不准你就这样死掉呜——” “你可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 衾被缓缓掀开,露出穆无疾那张气色红润健康无比的俊颜。 她善观气色——就算是个不谙医术的人,也瞧得明白这是一张多么健壮无恙的脸! “你——” 她捉住他的手腕,探到好脉搏,惊讶地瞠圆眼看他。 相思成疾?哪里有呀?! 被人抛弃,日夜茶饭不思,想出病来了?哪里有呀?! “你骗我!”本来就在淌泪的双眼像被凿开了涌泉,蓦然冒出大量泉水,止也止不住! “你不也弃我于不顾?”彼此彼此。 “你怎么可以用死来骗我?说什么相思成疾茶饭不思想出病来……你明明知道我会多担心!你明明知道的!”她一点也不想忍泪,她又气又恼又安心又大松口气又鼻酸又喉痛脚也痛得几乎无法站立,她吼完,哭得更大声。 “你为什么以为我是在欺骗你?思念用肉眼瞧不见,所以就能全盘否定它吗?你又如何认定我没有相思成疾?你告诉我,相思病的脉搏应该是怎么跳的?你告诉我,相思病的气色应该又是怎么样的?最后别忘了告诉我,相思病最终寿命还剩多久?” “那个……”医书上当然没有记载。它虽然是病,却又不是病,有人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自动痊愈,也有人会病上一辈子,无药可医、无穴可灸、无法可救,它是怪疾,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医者敢拍胸脯说能治疗的棘手怪病。“那个谁知道呀!我只知道你欺骗我!” “小蒜,是谁曾与我在湖畔立誓,说在十年后要陪著我一块泛舟赏荷?又是谁曾让我亲手为她戴上玉指环,承诺成为我穆无疾的妻?更是谁说想当我心里的那个人,那个让我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人?是你,但是你却欺骗我。” “我……”她无从狡辩。和他相比,她才是那个说了最多谎话的人,完全没法子指控他半句话。 “无妨,我会原谅你的。”他摸摸她的脸,为她将泪痕拭得一干二净,看见她哭得红肿的眼,他倾身吻吻它们,比她更舍不得。 方才才擦掉的眼泪立刻又蓄满流下,他的唇徘徊在她眉眼之间,每寸肌肤都印著好浅好浅的啄吻。她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他却还肯原谅她,他这么包容人,让她更是歉疚不已…… 钪钪。 她隐约听见了怪声,不过此时她被穆无疾吻得有些昏昏然,无暇顾左右。 钪匡匡钪匡匡匡…… 不是错觉,她真的听见了,像……铁制品摩擦的声音! 对,就是铁炼铁铐铁什么的——喀。喀。 两声更怪异的声响近在咫尺。 穆无疾轻抚她的脸颊,又爱不释手左右各啾一下才拉开两人距离,从床榻上起身,皇甫小蒜原本要跟进,却发觉自己下不了榻——“咦?!”举起双手一瞧,她竟然被两道铁炼给牢牢锁在床上。“这、这是做什么?你把我铐起来做什么?!” “用你聪明的小脑袋想一想。”他站在床边俯觑她一脸通红。 “你、你、你想把我绑在床上一直做一直做一直做做到我肚子大起来再也没有理由逃走只好认命替你喂孩子生孩子喂孩子生孩子喂孩子生孩子?!”她惊呼,凭直觉猜测。 他赞赏地给她一抹笑颜,很高兴她还不笨。 “因为这件事是你心里最介意的一件。你并不是不喜爱我,也不是不想和我执手相伴,你只是迟疑不决罢了。那么让我推你一把,那时你会知道自己的死命挣扎是件多浪费时间的事。” “万一生出不好的孩子,你不会疼的……” “谁说的?所谓不好又是如何认定?” “像我这样呀……” “小蒜,你知道我有多喜爱你吗?如果拥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我一定会将他们宠上天去的。我不想逼你生孩子,你想生也好不想生也罢,我真的不在意。但是如果它变成你抛弃我的理由,我就必须解决它……我不想再被你弃下。”穆无疾决定用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解去皇甫小蒜心里的疙瘩,“小蒜,你不能在救下我之后,又这样待我。若真要如此,我情愿你不曾出现,不曾替我治好心疾。还是你就是故意想让我尝到比胸痹更疼百倍的痛楚?” 他定定看著她,说话时不改向来的温雅清晰,但眼里一闪而逝的叹息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伤害他,那些都是不见伤口的。他正为相思所苦,而这些苦,是她带给他的。 她的离开就是不想为难他,可正如她娘亲所说,她却真正成为让他为难的源头。 “呜……”她眯起眼,无法控制的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 “小蒜,不可以这么卑鄙,想用眼泪让我觉得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她猛摇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她最想痛骂自己,又找不到最恶毒的词儿,偏偏他又不畅快淋漓地狠狠骂她…… “我不是想抛下你,我只是不想以后让你有借口再喜欢别人,我只是害怕……”她哽著声,缓道出她的心思。 “笨小蒜,你在我的心上及胸口下了这么多针,缝得密密牢牢的,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替我补心时,将你的名字一并绣了上去,注明‘皇甫小蒜所有’,我已经没有第二颗心能给人了,约好了要在一块的,我不会食言,绝对不会。” 他伸手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他指上的玉戒碰触到她,那是他一块一块黏回去的,费了好一番功夫——虽说玉有裂痕就不该再配戴,但他不在意。 “戒子……” “对,戒子,我今天才将它全部黏好,我就在想……你应该快回来了。”这是预感。 “所以准备好两条铁炼等我?” 第24章 “不只,我连我自己都准备好了。” 将自己搓洗得特别香喷喷,等她。 他唇角笑靥迷人,扯开衣裳,吊极她的胃口地缓慢优雅,几乎像在逼她自己跳过来助他一臂之力,加快剥光他的速度。 他与她相视,他故意加深那抹笑容,却还是不加快动作。 褪下外褂,他还先将它折得方方正正,放置在桌上,喝道先喝口茶,一切都慢慢忙完,他才继续解腰带,解完,又折妥,叠在外褂上,再喝口茶…… 皇甫小蒜咽著口水,努力吞咽才不至于让它从嘴角溢出来。 她咬疼了自己丰盈的下唇,听见自己对著他不满埋怨——“你就不能……再快一点吗?” 他被她的饥渴猴急逗笑,也爱死了她的饥渴猴急。 “如你所愿。” 尾声 顶著大肚,怀孕对于皇甫小蒜来说是件苦差事。 她看起来太娇小,显得肚子大得吓人,整个人好像快被肚子给压垮。 她走没几步,被夫君给抱起来,她加上孩子的重量也只不过和寻常姑娘家没两样,他不看在眼里。 “我可以自己走。”她讨厌被人当成易碎花瓶一样对待。又不是多走一两步路就会发生惨事,别老拿她当病患。 “你就当我是想提早抱抱孩子。”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朝里没什么要紧事吗?”明明一早就有宫人急呼呼来找他的。 “没什么要紧事,轻松解决了。”他笑,“筝儿睡了?” “差不多快醒了。”所以她才急著想赶回房里去。 她这么一说,穆无疾加快了脚步,要赶在女儿醒来之前抵达——女儿醒来没见到人可是会哇哇大哭的。 时间算得恰恰好,踏进房里的同时,女儿也睡醒了。他将妻子安放在床上,自己抱起女儿,女儿快满两岁,让他疼宠得很。 皇甫小蒜瞧著他与女儿,她向来贪看这样的景象。“幸好筝儿看起来很正常。就是不知道她长大会不会像我一样矮不隆咚。”为了试试女儿是否带有残疾,她在女儿九个月大时就用辣椒泡水给她尝,幸好女儿还懂得分辨酸甜苦辣,水一入口就哭得浙沥哗啦,没有味觉丧失,眼没瞎、耳没聋、口没哑,手脚没多长一只,反应灵敏,活泼好动,健康宝宝一个。 怀上头一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算算时日,确实是被穆无疾绑在床上那时有的——穆无疾也没像他所言那般残忍,非得做到让她怀孕才放她下床,她隔天早上就重获自由,但她太想念他的温暖,反倒是硬拖著要他不上早朝陪她厮混,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楚是他在欺负她还是她在蹂躏他,她可以一整天趴在他的胸口细数他心窝处的缝线有几条,数累了就听著他的心跳睡,睡醒了还可以就近恶意轻咬他的,唤醒他的欲火,继续下一回开战,铁炼成为非常具有乐趣的工具,至于使用方法,随个人喜好,反正《幽魂淫艳乐无穷》里都有教——然后过了将近三个月,她在闻到鱼腥味时吐得昏天暗地,那时才抖著手指替自己诊脉,诊出了有喜。 她抿著唇,一时半刻只能手足无措怔忡,穆无疾却在那时搂搂她的肩,跟她说:“要当娘了,开心吗?” 她还无法笃定回他“开心”,他却又自己先说了,“要当爹了,真好,希望孩子像你多一点。” 她突然笑开,因为他说那句话时的脸庞好开心,让她忍不住摸著平坦的肚子,开始勾勒起孩子的模样,并且有了期待,有了……当娘的喜悦. 生下孩子后,她的心踏实不少。如同穆无疾说的,那是她的心结,一解开之后她就完全安心了,尤其是女儿平平安安健健壮壮。 “你又在杞人忧天了。女孩子娇小一点也不错,抱起来不吃力.”别当男人个个都力大如牛能抱著情人转圈圈,有时力不从心,也是会累的。 “我就是担心嘛。我才不像你,老是夸自己的孩子顶呱呱。”穆无疾现在最爱抱女儿到外头献宝,非得要从每个人嘴里听见一句“好可爱”,他才肯罢休。 她拿玩具逗女儿,女儿很快就被逗得咯咯直笑,舞动双手要捉玩具,穆无疾干脆将女儿也放在床上,让母女俩好好去玩。 “或许像丈人所言,他身上的毒只是影响了你和弟,并没有传至你们身体里。”穆无疾转身打开木柜,从里头拿出毛裘,准备替爱妻添衣。近日天凉,再过几日可能就会降下今年城里第一场初雪。 “嗯,我也越来越相信爹说的了。”床上散落的小玩意儿一下子就让女儿玩腻了,她向她爬过来,要捉住她腕间的传家玉镯玩,她随手拿过几桌上的玉如意摆饰递到女儿怀里,女儿马上自得其乐地玩起来,与一般孩子一样将东西往嘴里摆,沾满童涎——啪裂。 那只玉如意在女儿的嘴里碎裂开来,皇甫小蒜从头到尾都将注意力落在女儿身上,所以这一幕没逃过她的双眼——“她、她把玉如意咬碎了!” 穆无疾闻言回头,立刻探手到女儿嘴里将玉如意的碎片给掏出来,这若咽下喉可就糟糕了! “我亲眼看到她把玉如意咬碎了!”皇甫小蒜急呼呼揪著穆无疾的衣袖嚷嚷。 “怎么可能?应该是玉如意之前就有裂痕才是。” “不不不,是咬碎的,你看——”她递上那根缺角的玉如意到他面前,“这是齿痕对不对?” 玉如意上头确确实实有个小小的圆弧状咬痕缺口,拿来对照他女儿的嘴大小正好吻合。 穆无疾将女儿搂进怀里,要女儿“呀——”地张嘴,白米粒般的乳牙亮晃晃的完好无缺。 “筝儿有一口好牙。” “是一口钢牙吧!”她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是毒!一定是老爹身上的毒继续藉由他们这群皇甫后辈传承下去了——“只是牙硬了一些。”穆无疾颈上的御赐锁片又被女儿叼在嘴里。 啪裂。 “连金锁片都能咬碎!”皇甫小蒜捉著头发尖叫。 “这样以后要啃甘蔗或是鸡骨都能很顺利。”他又探指将金锁片掏出来。 “她以后要咬断人的指头都很简单好不好!”她慌张将穆无疾的手指抢救出来,就怕女儿顺口将爹爹的手指也“啪裂”咬断。“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个一定也会有缺陷的!呀呀呀呀——”疯掉了。 “对呀,不知道肚子里这个会些什么?真期待。”穆无疾呵呵轻笑,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觉得骄傲。他屈膝半跪在妻子面前,将耳朵贴在肚皮上,感觉孩子动了好几下,他闭上眼,享受亲匿的时光。 他原以为此生没有机会拥有到的平实,是皇甫小蒜替他带来的,她给了他重生,也给了他孩子,并且将她自己也完完全全给了他。他之前的生命太狭隘,以为那就是全部,从没想过还能获得如此丰富的人生。 他并不知足,他开始贪心,他知道他还能得到更多更让他心满意足的东西。 在他有生之年,他能获得的不仅于此。 活著,真好。 “穆无疾!” 吼声一路飞震过来,打破宁静,是伏钢。 果不其然,声音由远而近,随即被踹开的两片门板可怜兮兮地苟延残喘挂著摇晃。 “你是什么意思?!”伏钢杀进内室,兴师问罪。 “我的意思是,我下一个孩子可能也会是非常特别的。”当爹的人,满嘴都是儿女经。 “谁管你下一个孩子多特别!你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真的怎么做了?”穆无疾被伏钢吼得耳痛。 “你真将小皇帝推上战场?!”两邻国这些年来大小战事不断,他总得两头奔波兼顾,累归累,至少还勉强能压制两邻国的攻势,形成势均力敌的对抗。这一回东邻国君王有备而来,倾尽全国之兵想打下他们,他原以为穆无疾会提出什么好建议,没想到竞真的要叫小奶娃领兵打仗?! “刚刚在朝上我不就说明过了吗?众卿官也毫无异议呀。” “你想害死他吗?他才五岁!” “如果这个五岁的奶娃娃没办法战退敌兵,那么我们就会被东邻和西邻两国瓜分得干干净净。” “你还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嘛——我还以为你这几年被幸福生活给腐蚀得丧心病狂了!” “不是丧心病狂,用错词了,伏钢。”开始多读些书是好事,不过似乎还没能读得顶好。 “鸟你呀?!你最好认真再想其他对策!”他伏钢一点也不想带著小娃娃上战场!把屎把尿的像什么样?! “再送一个公主去和亲吗?按照排次,快到十八了……送东邻国的话,东邻君王火爆是出了名的,我倒没几分把握能挣得几年的安稳。” 伏钢咬牙切齿,喷吐著炙怒鼻息,瞪著穆无疾好半晌,突然大吼,“娘的!把屎把尿就把屎把尿啦!” 吼完,掉头走人。 “伏钢,去哪呀?”穆无疾明知故问。 “去准备小孩子上战场的东西!”走时又再踹了门板一脚,砰!门板寿终正寝。 伏钢来匆匆去匆匆,留下来的只有两片被踹坏的门板,穆无疾用毛裘将妻女抱裹其中,少了门板,几阵萧瑟的风灌入房里,有些冷哩。 “送小皇帝上战场真的是好主意吗?”皇甫小蒜被抱得很舒服,蹭蹭他的臂弯。 “至少是我能想到最不劳民伤财的主意。自从你救了我之后,我很珍惜生命,不管是我方的生命或是敌方的生命,每个人都有会替他担心挂念的人,我不会轻易践踏它,这是我活下来后的体悟。” 第25章 看见女儿在毛裘里暖和得眯起双眼,他拍拍女儿的背,没两下她又安静打盹去了。 “你有点贪心哩,想要多全其美?”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小子行吗?”她问的是小皇帝。一个五岁的孩子上战场,只会在敌方大军面前尿湿裤子吧! “行。” “你哪来的自信呀?”她声音带著笑,也带著一个呵欠,他听见了,轻柔地抚摸她的背脊。她在等他的回答,但是近来的她很贪睡,或许是怀著孩子太耗体力,她在他轻缓的手劲下无法抵抗地合起眼,以为自己还能听完他说话才睡——一大一小偎在他怀里,一个睡得比一个还要沉。 穆无疾笑了,放柔声音,明知她睡熟了,压根就听不见他说话,他却很有兴趣继续说:“我猜测的是人性。东邻国君王傲气十足,胜了个小娃娃他不会觉得光彩,我就赌他的高高在上。西邻国女王外强内柔,本想跟著东邻国一并瓜分咱们,东邻国一退,她自然也会有所斟酌。加上她向来喜爱小孩,我就赌她的母性光辉。所以你说,我能不有自信吗?再说……那个五岁的小娃儿可是比我更有自信哩。” 如果这是一个不可行之策,他不会拿它来用。此役只能胜不能败,这个国家里有著他的亲人,有著他最悬念的所有,他心里牵挂著的、他呵护在掌心的,他无法下尽力保护,不容许任何伤害,所以他做出决策时,比谁都认真。 “将兵战死沙场,谋士死于运筹帷幄……为的都是守护心中最重要的人。”无怨无悔。 后记 先跟大家说抱歉,这回漫稿有点短,再跟大家说抱歉,我不知道正确的手术的伤口长什么模样或是应该要从哪里下手,三跟大家说抱歉,我家皇甫……年纪明明一大把了,却还是被我画成少年模样(搔头笑)。 一直很挣扎要不要将小蒜推出来当主角,因为她一出现,势必就有人得变老,明明被我写出来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卯在几本之后变成爹爷辈的感觉好可怕,我向来私心很喜欢皇甫。或计因为他是我第一本过稿的主角,等于是他陪着我走进了言情小说这一途,这份感情实在是很复杂,也由于这个缘故,就让我再私心一回。用不肯扮老的皇甫粉墨登场吧(好久没画他了,真怀念)。 小蒜这个角色在写完《梅开眼笑》系列时头一次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她的名字很久前就想到了。不过碍于上头的因素.也就只是让她存在在我自己画好的简单人物表里,真正决定扶正她,是因为一股非常想写病弱美,少年的冲动! (在《十七皇子》里出现小蒜名字时,我还完全没打算写她,不过既然皇甫在二十多年前的《十七皇子》都出场了,我想大家可能比较接受他的老化(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想追么多) 这次若先偷偷从漫稿看书的宝贝们会丧失很多乐趣噢(我想当大家看到这句话时,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所以还是希望大家都是乖宝宝,是从第一页读到最后这里的。 画这篇漫稿时,遇到了差点就想让漫稿开天窗的事情,我的小ph坏掉了(ph=photoshop),事实上在画上一本的稿子就有一些徽兆,是我自己一直跟自己说:“没事的啦,小问题小问题。”结果事实证明,问题很大条……这一次它已经到达极限了(我好像一直看到它病重在喘,却还是很努力替我跑档案) 笔刷画没两笔,就跳出暂存档已满的视窗,我只好重新存档,再将档案关掉重开,嗯……听起来是很单纯的动作,可是600dpi的图档每个都是10m以上(有时图层开十几个,档案冲破50m……),存档再开档几乎要花掉五分钟的时间……整个通程里,载就是一直存档读档存档读档(兼哀号哭两声) 一直到我在打freetalk的现在,小ph还是没有好,同样的工作却得比平常花三倍以上的时间。还好这次的漫稿dea比较少,要是像之前都是五六页的话,不知道半个月画不画得完…… 到底什么是暂存档已满呀?!(哭抖)一一不要笑我电脑白痴啦,我的电脑只是用来打字和打电动的,我连什么叫msn或icq都没有碰过耶(所以有读者来问我有没有msn可以交入好友,我不是不告诉大家,而是我真的没有,我是古代人,不过幸好我会收mail。——喂!这很值得骄傲吗?) 等赶完这次的漫稿,就要请家里的工程师帮小ph和我的小c一块大重整(虽然他说是小毛病,为什么让我这么苦恼呢??),希望下一本不要再发生这种惨事……这样赶稿好累呀(精神上的累),所以这回漫稿有些地方不是我偷懒不修饰,而是真的力不从心,(我橡皮擦功能也完全不能用,擦没两下又暂存档已满~暴走翻桌ing) 祝大家的电脑都平安健康(泣) 决明2006。6。15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