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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赌徒陈汤 > 第五章 陈汤(一十)
    【十二】

    长安还是旧日的模样,我回来了,却依旧只能投奔陈遂,在寂寞中默默等待时机。

    好消息终于来了。

    得到车骑将军许嘉赏识的陈遂,终于向许嘉推荐了我,我还得以认识当年如雷贯耳的大英雄甘延寿。

    甘延寿已经近五十岁,手脚矫健却一如青年。虽然我自认一直保持练习弓马的习惯,但自问和他比试,依旧没有胜算,虽然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那天深夜,我被召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的夜景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高大的殿阁檐角在暗夜中显出狰狞的剪影,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以前我都是作为执戟的郎中,担任着特定殿阁的守卫任务,从来没有敢进过殿内。这是第一次,我作为商议政事的官吏堂堂正正地被召进温室殿。

    温室殿中灯光明亮,堂上四角都点着枝形的油灯,总共有数百点火光在殿中闪烁。许嘉正坐在温室殿的东面。正南面的座位是一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黑色绣花的便服,头上戴着缀满明珠的皮弁。西面位置则坐着廷尉陈遂和甘延寿两个人。虽然灯光黯淡,我似乎仍旧看见陈遂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一个宦官匆匆走到我身边,轻声道:“赶快上前拜见皇帝陛下。”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真见着皇帝了。我急匆匆紧走两步,跪在皇帝面前,稽首行礼,嘴里道:“草莽臣山阳布衣陈汤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一挥手,道:“免了。赐坐。”

    许嘉这时开口了:“陛下,这就是臣向陛下推荐的陈汤。”

    “很好。”皇帝把头转向我道,“你的策书我都细细看了,文字华丽,见识不凡,果然有才。如果朕派你去西域,你能保证比胥楗和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区的安全吗?”

    我大声道:“臣不敢以生命担保,但臣一定夙夜匪懈,千方百计消除陛下的忧虑。”

    皇帝似乎有些惊讶,笑道:“君敢请缨去西域镇守,竟然如此惜命乎?”

    “臣不敢惜命。”我说,“臣的一条犬马之命算什么,岂值得用来担保西域的安危?如果西域果真有恙,便是斩臣一千次,也不足以塞责,所以臣只敢用臣的一片赤心担保。”

    “很好。”皇帝高兴了,他叫道,“据说你对西域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臣流落在西域康居有两年之久,每过一个山川都会画图做记录,臣就是做梦,也能知道哪些地方有河流,哪些地方有山脉。”

    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很好。”他把目光移向陈遂,果断地说:“陈遂听旨。”

    陈遂赶忙跑到皇帝面前跪下,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跪下的时候差点全身瘫了下去,好在他马上挺身跪直了。

    皇帝道:“朕拜你为光禄勋,掌管宫廷防护事宜。”

    陈遂道:“谢陛下。”

    皇帝道:“为陈君结印绶。”

    两个宦者立刻上前,摘下陈遂原来的廷尉印绶,换上光禄勋印绶。廷尉和光禄勋都是九卿之一,也都是中二千石,看似地位一样。但光禄勋是在宫中侍卫皇帝的长官,廷尉却只是掌管断案的法吏。在大汉的初期。廷尉曾经一度在九卿中地位排行第二,但到现在,地位已经远不如前了。陈遂迁为光禄勋,可以说是升迁。

    陈遂结好印绶,谢恩退下。

    “甘延寿听旨。”皇帝又道。

    甘延寿也赶忙跑到皇帝面前,皇帝道:“朕拜你为骑都尉、谏议大夫加都护西域使者校尉,明日一早乘传车赶赴西域乌垒城,接替现任都护刀万年。有文书直接递送光禄勋,由光禄勋转呈朕。”

    两个宦官又跑上来给甘延寿结上印绶。我心里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看来多年的愿望今天终于要实现了。甘延寿从布衣一下子升迁为比二千石的骑都尉兼西域都护,我怎么也不会太差罢。

    我的心正咚咚直跳,听到皇帝又在叫我:“陈汤听旨。”

    晕晕糊糊地我跑到了皇帝跟前,刚刚跪好,就听得皇帝道:“子公君,朕决定拜你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协助甘延寿去西域乌垒城,监护西域三十六国,防备匈奴作乱。”他又面对陈遂,“君保举子公,认为他的才能卓越,可以靖平西域,君之眼光识人与否,朕不敢必,然有厚望焉。”

    陈遂大声道:“若保举不当,臣甘愿依法坐罪。”

    我们三人跪成一排,向皇帝谢恩,缓缓退出了温室殿。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长安蔚蓝的天空上,一行大雁正在快乐地飞翔。我望着天空,又看了看自己腰间葱绿色的绶带和亮闪闪的银印,呆立良久,眼泪扑簌簌下落。

    【十三】

    坐在从金城令居县驰往敦煌的传车上,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悠闲的心情,而是心里充满了仇恨。传车经过敦煌县的时候,敦煌太守疏汉强出来迎接。我想起几年前见到前太守辛武贤的场景,不由得柔肠百转。不过几年功夫,那位威名赫赫的破羌将军已经死了,而我又是第二次回到故地。

    疏汉强属下有几个掾吏仍是熟人,见了我惊讶道:“原来副校尉君是故人,没想到君当年突然失踪,再次出现却已经位至二千石了。”

    我淡淡一笑,谦虚道:“皇帝陛下过听,授臣为北军中垒副校尉,实在心中有愧啊。当年受到辛府君的提拔,如今不过数年,府君已然成为古人,真是不胜感慨。”

    一个掾吏道:“唉,当年君失踪时,辛府君非常焦躁,到处派人寻找,后来有人说看见君当天去过羌人富翁归何家,于是辛府君派吏卒系捕归何,归何坚决不肯承认,最后竟死在狱中,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归何是不是说谎。另外他雇用的弛刑戌卒张松,据说也有参与,那次一并死于狱中。”

    张松就是猴子的本名,我的脑中顿时闪过上一次被归义羌人归何灌了幻药卖到康居的情境,猴子是我的兄弟,他参加了这件事,恐怕也是受了归何的欺骗,并非他的本意,可惜竟为此而死。我还想起了在康居市集上见到倚苏的第一次,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地离我而去?如果她能忍辱负重,她还活着该有多么的好。我现在不就来救你了吗?我带着汉兵来了,可是你已经看不到我率领汉军进击郅支的威武模样。

    我背过身去,偷偷擦擦眼泪,回头强笑道:“归何死了么,唉,其实和他无关,是我自己不辞而别……”

    出了敦煌城,甘延寿显然有点察觉我的反常情绪,问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我骗他说,旧地重游不免有些喜悦和伤感。他摇头道:“子公是个伤感的人,我今天才知道。我看你是读多了简书,到了西域,天天面对黄沙,恐怕你什么书也不想读了。你以前在康居流浪的时候可还有心情读书?”

    我不置可否。

    传车很快过了玉门关,不几日又过了延城,再走几天,远方遥遥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的影子,那就是乌垒城了,它是用当地盛产的黑色石块垒成的。霎时间我心中的激动当真难以形容。

    乌垒城外冷冷清清,城门戒备森严,等我们拿出节信和文书,对着城上大喊,吊桥方才缓缓升起。

    城内的街道上也是行人稀少,透露出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偶尔遇到的人,也都不是汉人的打扮。士卒把我们领到西域都护的治所,都护刀万年已经带着鼓吹,在府门口迎接。对于我们的接手,他脸上的神色透露了他的求之不得。显然,这个孤处西域的弹丸之城,谁都不认为它为理想的葬身之地。在他们的脑中,从来不会考虑乌垒城虽然是个危险的地方,但也同时是个充满机遇的地方,只要机遇能把握好,很快就会有封侯拜相的机会。在汉家做到列侯,除了军功,其实再也没其他更便捷的道路了。

    本来我们一直担心乌垒城已经遭到意外,到了之后,才发现没有想像的那么糟。在接待宴会上,刀万年说:“最近有一次匈奴人离乌垒城几乎只有十几里了,我们守城的人少,所以向长安发了紧急文书,要求派兵增援。”他顿了一顿,有些忧虑,“你们带的人不多,只怕……”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是很显然的。甘延寿笑道:“府君放心,有我甘延寿在,看匈奴人敢不敢再靠近乌垒城。”

    刀万年连连点头,也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翼虎’甘延寿一向是名震北疆的。”

    几天之内,刀万年就快速地和我们办完了职务交接手续,他如释重负地打点行李,准备回长安了。从他对包扎行李的士卒们不停的催促声中,从他登上传车时那一刻的兴奋表情来看,他是多么急于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我却按着长剑,站在土坡上,想对着康居的方向长啸。我想吼道,西域,我又回来了。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次在我的身后真的有一个强大的汉朝,它散落在西域的汉朝屯田士卒都归我指挥,只要时机来到,我就可以真正淋漓尽致地发挥我的才能。该死的郅支单于,你就等死罢。

    不愧是关西宿将,甘延寿视察了一番乌垒城的守备,乐观地说:“还好。攻战不足,守则有余。乌垒城在我们手上,一定可以保证安全。”

    虽然他说得在理,我却有些不舒服:“君况兄,难道我们打算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守候几年等待升迁吗?”

    他有些惊愕:“当然也不,如果匈奴人敢跑到乌垒城附近来,我一定要他们好看。但是如果他们老老实实躲在康居,我们恐怕也没办法招惹他们。”

    见我脸上颇有不悦,他又温言抚慰道:“子公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杀到康居去为你的小情人报仇。但是,你要知道,我们汉兵在乌垒城不过一千多人,加上在车师的戊己校尉屯田士卒,也不到两千。我们怎么去对付远在数千里外的匈奴人?”

    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君况兄,我们汉兵虽然不多,但西域都护的节信可以征发西域各国的军队,如果顺利,征发五六万的人马不成问题。我从康居逃出来的时候,知道郅支的兵马不过两万,现在又过了一年,他连年征伐,连年获捷,只怕已经有三万有余了。再不动手,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甘延寿笑道:“子公好大的脾气。你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气盛。我何尝不想立即击破郅支匈奴,封侯拜相,可是发西域兵是要奏请朝廷同意的,擅自发兵是万万不行的,我老了,可不想拿项上的人头来开玩笑。”

    见他一副坚决的样子,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况且时机也确实很不成熟,我只好无奈的缄默不语。

    【十四】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修筑城防,前任刀万年当都护虽不能说当得不合格,但也不能说多优秀。乌垒城的城墙多有破损,只怕难以保证都护的安全。我们命令驻扎的士卒轮流劳作进行修补。由于大部分士卒还分散在乌垒城南的轮台屯田,能征发的汉兵更加不足。甘延寿和我商量后,决定临时征发一些龟兹、危须、尉犁、焉耆、乌孙等附近国家的民众来帮助我们。按照律令,西域都护府用节信征发诸国民众担任徭役是允许的,征发士卒作战则不行。

    几天后,沿途邮驿反馈的消息说文书已经送到各国国王手中,他们的民众会陆续到达。大约一旬左右,按照位置的远近,这些国家的民众果然都相继来了,而且车辆、骆驼、牛马、粮食,络绎于道。有了他们的帮助,乌垒城的城墙修筑进度大大增加。我天天到城楼上巡视,有时帮他们象征性地打打下手,同时也和他们交谈,以便了解一些情况。西域诸国的话都差不多,我在康居呆了数年,多接触西域各国人,简单的交谈对我来说毫无困难。

    这些西域诸国人虽然干活的手脚还不算慢,情绪却不怎么高涨。除非谈到汉朝出产物品的时候,他们会饶有兴致地问长问短,他们对丝绸很感兴趣,抱怨自己买不起那么柔滑的东西,对于丝绸的形容,他们的言辞是粗鲁的,说那柔滑得像少女的屁股。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多少这种“少女的屁股”。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还很多,比如铁铸工具、马具甚至铜铸弓弩机。但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所关注的是他们怎么看待匈奴和汉朝。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人虽然对汉朝颇加赞美,但谈到匈奴的时候,恐惧之情仍然形诸颜色。

    “匈奴人的行动像闪电一样,他们的屁股和马的屁股是连成一体的,怎么颠都颠不下来。”一个龟兹人夸张地说。

    另一个焉耆人连连点着他像鸟一样的头,同时呲开他斑驳陆离的脏牙齿,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交欢的两条狗说:“对,比那两条狗的屁股粘得还紧。”

    另外几个人都开心地捧腹大笑,在说脏话自我取乐的习惯上,他们和汉朝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又一个龟兹人对那个焉耆人道:“但是匈奴人强奸你的婆娘时,和那两条狗粘得同样紧呢?”

    焉耆人倒不以为忤,笑骂道:“我看你这家伙就像上次匈奴人打进龟兹时留下的种,你看看你的脸,又扁又阔。”

    西里哗啦,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我大声安慰他们道:“诸位请放心,有我们汉兵在,匈奴人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的呼韩邪单于已经对我们大汉俯首称臣,上书要求保塞,现正居住在长城下当大汉的守卫呢,你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话旋即遭到了他们的纷纷反驳:“可是还有一个郅支单于,就在康居附近呢,乌孙人经常遭到他们的骚扰,苦不堪言。据说大月氏又和郅支暗通书信,准备臣服匈奴啊。”

    “校尉君,你不是说还有乌孙的兄弟来和我们一起筑城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一个?”一个尉犁人问道。

    我也感到焦躁,文书送出去这么久了,乌孙人果真一个没来。我和甘延寿两人这几天都心里打鼓,难道乌孙人经不起匈奴人的进攻,又重新臣服匈奴了?前天我们刚派出了使者直接前去乌孙的首都赤谷城送信,看看情况如何。

    又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两百个乌孙人。他们的首领走进都护府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样子颇有不满。

    甘延寿把首领呈上的文书看了看,摔在案几上,有点不高兴地问:“征发文书已经送达一个月了,你们乌孙人现在才来。而且文书上说征发五百名工匠,你们才来了不到两百,一应粮草也完全没有达到预定的数量,到底怎么回事?”

    那首领直挺挺地道:“要是前两年,凭都护君要什么,我们乌孙都能送来什么。可最近两年匈奴伙同康居时时前来骚扰,不是勒索财物,就是大加杀戮,我们乌孙青年男子不知有多少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财物不知有多少被他们席卷而去,就现在来的这些人和粮草,还是我们国王挨家挨户劝服搜集的呢。”

    甘延寿呆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大声道:“岂有此理,堂堂乌孙,是个西域大国,士卒就有十万,现在跟我说五百个人都凑不齐,还编造这么多理由。难道不知道汉朝西域都护每下一个命令,都是按照《军兴法》从事的吗?律令规定,乏军兴者斩,你有几个脑袋。来人……”

    旁边的汉朝士卒齐齐答应道:“在。”就等甘延寿一声令下,就将这乌孙首领拖出去斩首。

    “都护君要斩便斩,”那乌孙首领的神色不变,大声道,“总之我说的话全部千真万确。当年乌孙臣事大汉的时候,大汉皇帝曾经承诺保护乌孙不受匈奴侵扰,乌孙也立誓愿意听从汉朝西域都护的调遣,并按时供应汉朝驻屯军队的给养。现在上国没有践行它的诺言,却让臣国奉行它的义务,不亦难乎?况且,乌孙这两年的确人穷财尽了啊!”

    甘延寿脸色铁青,大喊道:“来人,拖出去,斩。”

    士卒跑上来,一边抓住乌孙首领的胳膊就要往外拖。我赶忙道:“且慢。”

    甘延寿不安地看着我:“校尉君有何见教?”

    我长跪施礼,道:“都护君,下吏看这乌孙人说得在理啊,望都护君三思,暂且饶他一命罢。”

    甘延寿不悦道:“乌垒城中,万事都按军法行事,饶他一命不难,但因此让律令成为一纸空文,将来就不好节制,一旦猝然有急,而调遣不动,你我都难辞其咎。”

    我坚持道:“虽然如此,可是事涉外国,一件事办得不妥将引发诸多连锁反应。不如上书长安,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奏上,请皇帝陛下裁决。如果诏书仍旧指示按照军兴从事,再斩他不迟。”

    那乌孙人突然挣脱士卒,紧跑两步,在甘延寿前跪下,道:“都护君,斩我一个人不要紧,但是都护君如果能出兵康居,翦灭郅支,则我虽死,犹自感谢大汉和都护君的功德。否则,虽斩我一人,都护他日征发乌孙民众和粮草,乌孙仍然无法供应。大汉斩不胜斩,则是把乌孙硬推向匈奴。乌孙为西域大国,大汉失我乌孙,和失去整个西域三十六国无异,望都护君明察。”

    甘延寿呆了,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岂是尔等随便说说而已的吗。来人把他拉出去打二十军棍,伤好之后再行劳作。”

    【十五】

    等他们出去,我心里觉得很堵,对甘延寿说:“君况兄,你怎么狠得下心肠打他。他所说的字字恳切啊。若真的逼得乌孙投降匈奴,不但我们乌垒城岌岌可危,皇帝陛下也不会轻饶我们的。”

    他又叹了口气:“子公兄。我又何尝不想挥师杀往康居,可是兵力不足,奈何。要不我今晚就上书朝廷,请求皇帝陛下允许征发西域诸国兵马,袭击康居。”

    我摇摇头:“我和朝廷那帮儒生也打过不少交道,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勤修道德,不要轻惹边衅。当年孝武皇帝被儒生不着边际的大言说得大怒,按诛了数十人,才得以拜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最终将匈奴打垮。儒生们高坐庙堂,对边事毫无所知,只知道侃侃而谈。君况如果真要奏请,十之八九会遭到批驳,那时就算想要做事也担着公然违抗诏书的危险了。现今夏季将要来临,胡虏战马骨肉未丰,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发兵千里远袭,同时上奏朝廷,自劾以矫诏之罪。只要斩获郅支,矫诏不足罪,君况兄必能封侯。兄一生征战,军功赫赫,却未得封侯,不觉得遗憾吗?”

    甘延寿的大脑袋也不停地摇晃:“矫诏发兵,虽有功不得赏,何谈封侯?元康元年,卫候冯奉世送大宛使者回国,到了西域,他与副手严昌合计,以节征发西域南北道诸国士卒,攻莎车,斩莎车王的首级传首长安。先帝当时想封冯奉世为侯,连车骑将军和丞相都齐声赞成,只有少府萧望之坚执不从,认为冯奉世不好好做他的使者,却擅矫制违命,发诸国兵,虽有功效,不可以为后世法,最后冯奉世也就毫无封赏。这你也应当知道罢?”

    看来这老竖子倒不是有勇无谋的人,我争辩道:“冯奉世虽然没有封侯,但先帝对他的功劳还是很欣赏的,很快他就升了水衡都尉,君况兄大概也会知道罢?”

    甘延寿不屑一顾地说:“世易时移,情况不一样啦。先帝一向以孝武皇帝为榜样,对开疆拓土颇为热衷,因此喜欢鼙鼓之臣。但饶是这样,冯奉世的不世之功还被萧望之那个腐儒给沮坏了。而当今皇帝爱好儒术,身边都是一帮摇唇鼓舌的儒生,如果我们效法冯奉世,只怕不要谈赏功,能保住脑袋都是万幸呢。”

    我无可奈何,只有激激他了。我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听说‘翼虎’甘君况的威名,没想到今天有幸和‘翼虎’供事,却发现名不副实,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我看见甘延寿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乌云,他嘴唇抖抖索索地说:“久闻山阳陈汤是个轻薄无赖子,杀母背父,我一直以为传闻不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混迹长安数十载,却一直只能靠寄托贵家糊口维生。”

    十年长安的无聊赖的生活,是我心中的伤疤,今天听他嘴里说出,我的理智也顿时被愤怒淹没了,我使劲拍了拍几案,大吼道:“甘延寿,你欺人太甚。我是寄托贵家糊口维生,但你在当上这个都护之前,还不照样是在车骑将军面前摇尾乞怜。”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也止不住了。好在我虽然是他的副手,但实际统辖我的却是长安的北军中垒校尉,我们的秩级也一样,都是比二千石,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们唇来舌往,虽然在外面,我无赖的品行远比他要闻名,但他的口才则比我远远不如,很快他就落了下风,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好了,只能不停地重复“杀母背父”那几句。我估计他自己也觉得乏味,终于他像老虎一样扑了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从没和这威震天下的‘翼虎’有过交锋,这么扭打了几个回合,才意识到我们俩是旗鼓相当,一会儿我把他压在身下,一会儿他把我压在身下。不过我得承认,如果把我们俩的年龄做个对换,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等我们筋疲力尽,躺在地下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我们发现四周已经围上了好些个士卒,他们大概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跑进来察看,却发现我们在相互厮打,而双方都没有召唤士卒的意思,他们也正好乐得欣赏长官的狼狈模样了。

    甘延寿扫了他们一眼,忸怩地说:“出去。”

    士卒们捂着嘴巴偷笑着,相继出去了。

    甘延寿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说:“陈汤,我老了,不会像你这样不顾后果。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你再劝说我做不法之事,我就要上奏朝廷处置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撑起酸痛的胳膊,艰难地爬起来,默默地走出了都护府的官署。

    【十六】

    从那之后,我和甘延寿有了芥蒂,见面也不再以兄弟相称了。虽然他没有权力处置我,但究竟是正职,一应和朝廷之间的文书往来都是他首先处理,我还真怕他会偷偷告我一状,那我的前途又泡汤了。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尽量表现出一副顺从的样子,我希望能和他达成和解。攻击康居的想法我早已抛之脑外了,虽然有时睡到半夜,倚苏的音容笑貌会在我脑中闪烁,有一天,她似乎在责怪我为什么没有随她去地府一起生活。她说:“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秦人的看法确实是对的,地府和地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还一样可以做夫妻。”

    醒来之后我热泪盈眶,哪里真有什么地府?就算有,我也得杀了那个郅支单于再去陪你啊。

    两个月后,乌垒城的修治工程结束了,各国的人马相继回国。乌垒城又恢复了我们刚来时的平静,直到有一天,长安的使者路过乌垒城,据说要前往康居,再次和郅支单于接洽。

    随着使者来的还有一大批弛刑徒,都是因为犯罪被流放到乌垒城来做军中苦力的。

    我们热情地接待了使者。有西域各国的按时供奉,乌垒城酒食倒不缺,我们陪着使者在一块痛饮。酒酣之际,我对使者说:“前使者谷吉已经被郅支单于杀死,但是郅支单于不肯承认,君这次去康居见他,只怕凶多吉少。”

    那使者也满面愁容:“虽然如此,但是王命难违,奈何。”

    甘延寿最近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还没有痊愈,这次是强自挣扎病体出来陪客。听了我的话,他不满地说:“使君这次衔王命出使,校尉君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郅支单于既然不敢承认杀了谷吉,就说明他仍旧畏惧大汉,又怎敢再次胆大妄为呢?也许谷吉真不是他杀的也未可知。”

    虽然感觉甘延寿的话是针对我来的,但我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说错了话,于是歉疚地说:“汤胡言乱语,望使君勿怪。不过汤没有恶意,只是为使君感到担心而已。”

    那使者倒是很宽厚,笑道:“校尉君不必自责,我也知道你并无恶意。”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漠夕阳,豪迈地说:“其实就算死了也没什么,至少可以为子孙博得个封赏的机会,谷吉的儿子谷永不过三十岁,现在就已经是二千石的太中大夫了。”但是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豪迈听来有点勉强。

    我和甘延寿相视无言,不知道用什么话可以安慰这位使者了。

    第二天,使者继续西行。由于甘延寿病体不安,只有我代表他欢送,望着使者的车马逐渐远去,我也打马回城,顺便去探望一下甘延寿,顺便报告送行的情况。虽然心底不和,表面上礼仪还是需要具备的。甘延寿倚在榻上,和我漫不经心地说话,聊了一会,我看也聊不出什么,就要告辞,他忽然道:“校尉君,刚刚我在看新送来的弛刑徒名册,在其中发现了王翁季一家的名字,他好像是你的仇家罢。”

    我身上打了个冷战:“什么,王翁季?他不是逢迎石显加官进爵,风头正盛吗?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甘延寿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朝廷的事谁知道,升得快,跌得就快。车骑将军和陈府君都不喜欢他,总免不了抓到他的把柄罢。我也不知详情,你要有兴致,就去营房亲自问问。不过,你可不能公报私仇,虽然他们是弛刑徒,可也在戍卒的名册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曾是朝廷长吏,虽然现在落难,哪天诏书一来,马上又召回长安官复原职也说不定。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我没法向上面交待。”

    他这样说,也许想跟我和好罢。我也会意地说:“君况兄,上次的事,实在是小弟的不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唉,算了,老子一生征战,何必落到跟一个山阳无赖子一般见识。”说着他闭上眼睛,似乎不再想理我。

    我只好说:“君况兄你好好养病,这几天我会代你处理文书等一应杂事的。”

    他百无聊赖地说:“都拜托了。”

    我辞别他,跑到庭院,翻身上马,向轮台方向疾驰而去。

    【十七】

    到了轮台的营房,我命令把这次流放的弛刑徒全部叫来。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下巴像抽屉的王君房,他的特征太明显了。按图索骥,我很快发现王翁季也抖抖索索地站在他身边。

    我招招手,让部曲司马把王氏父子叫出来。

    他们见了我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紧张,也不等我发话,老老实实地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挥挥手,让部属们都出去,只留下我和他们两个人。我笑了笑:“二君别来无恙乎?”

    他们低头道:“请……校尉君……恕罪。”

    “你们两个谁是结巴。”我的语气冷冰冰的。

    王君房赶忙说:“我,是。”

    我拍了拍他硕大的脑壳:“那你先给我闭嘴,让王翁季回答我的问题。”

    王翁季赶忙表态:“小人在,请校尉君吩咐。”

    我想起了乐萦,虽然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及倚苏,可是她对我的好处我又怎能忘记。我呵斥道:“王翁季,你也有今天,你给我老实交待,乐萦到底怎么样了?”

    “啊,乐萦,她病死已经有七八年了。唉,好可怜的孩子,我的孙子也因此早早就没了母亲,好可怜,好可怜啊。”他一副伤心的表情。

    我哼了一声:“可是我听王黑狗说,乐萦是被你杀死的。我父亲也是你派人杀的。”

    他身子剧烈抖了一下:“不,不是我杀的。王黑狗完全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这时我突然听见墙脚处发出悲伤的哭嚎声,原来是王君房抱着他的大脑袋蹲在那里哭得正伤心。他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嘴里还喃喃不停地叫著「阿萦”两个字。

    我心里一亮,意识到可以从他入手:“王君房,你说,阿萦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王翁季杀害的?”

    他哭得过于流畅,以至于没时间回答我。等我再次加大了呵斥的声音,他才像狗一样爬在我的跟前,他说话本来就远不如他的哭声流畅,这回被哭声占了先机,回答我的声音显得更加支离破碎:“不是,我阿翁,杀了她,阿萦她,是自杀,的,她……跳井,自杀的。”

    虽然我早已猜出了这个结果,但想到那个和我在瑕丘县乐寿里嘻笑打闹的女子真的早已不在这个人世了,心里仍感到一阵怅然。我的鼻子一酸,问道:“你阿翁杀了他,我刚才没说错,果然是王翁季杀了她。”

    他赶忙辩解:“不是我,阿翁杀,了她。”

    我怒道:“我没说是你,我说的就是你阿翁杀了可怜的阿萦。”

    他急了:“不是我阿,翁,杀了他,真的,不是我,阿翁杀了她。”一边说,一边双手乱舞,显然非常着急。

    我懒得再吓唬他:“那为什么她要自杀,不是你们逼她自杀的吗?我早就知道她在你们家过得很不快乐。”

    王君房硕大的下巴又发出一阵嚎啕,眼泪扑簌簌地从他眼中滚出,全部滚落到了他嚣张伸出的下巴里。

    我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怒道:“你他妈的倒是说啊,她为什么要自杀?”

    “她说,儿子是,跟你生的,我阿翁,很生气,就,把她关,起来,准备饿她,几天,她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我实在,舍不得,她啊,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王君房哭得像泪人似的。

    “妈的,你们还真狠毒啊。一个弱小的女子,你们也不放过。你们屡次想害死我,今天可算落到我手上了。”我恨恨地骂了一声,拔出长剑,走到王翁季的跟前。

    王翁季恐惧地看着我,大声叫道:“你,你想怎么样。”

    我一言不发,握着剑死死盯着他。

    他继续喋喋不休:“虽然你是西域都护副校尉,但是随便杀弛刑徒也是死罪,何况我不是普通的弛刑徒,我随时,随时都可能被诏书召回……”

    剑光一闪,他的话戛然而止。

    王君房惊恐地看着我,继而满脸都是愤怒,他突然发狂地跳了起来,一头把我撞倒在地,双手闪电般死死卡住了我的脖子。“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杀我的父亲。”他这句话竟然说得惊人的流利。

    开始我并没有杀王翁季的打算,但被王翁季的嚣张激怒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会下这个手。也许,也许是我想藉机发泄点什么。总之一切无可挽回。

    王君房的力气越来越大,我被他卡得喘不过气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硕大的头盖骨力气竟然这样大。我使劲挣扎,但挣脱不开;我想叫侍卫,也发不出声音。朦胧中我想起自己的长剑还握在手中,我把长剑掉了个方向,下意识地朝王君房的脊背刺去。

    随着一阵粘稠的液体喷出,王君房的手渐渐放松了。他奇怪地看着我,道:“我真,不明白,阿萦,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畜生,无赖。我对,她的儿,子像我,亲生的,一样好,可她,为什么不,爱我。”他的结巴又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摇着他的肩膀:“我的儿子,他现在在哪儿?快说!”

    他咳嗽了一下,满嘴都是血沫:“那是阿萦的儿子,我寄养,在陈览,家里了,你要记,得养……”

    看着他的甚至带着一丝笑容的脸,我心中涌起一阵凄然,喃喃地说:“对不起,我的确是个畜生无赖。”

    他的眼中再次闪烁着泪花,仰身向后倒在室内的干草地上,胸前的衣襟上红色不断地蔓延。

    我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很久才理清思绪,除了伤感,心里渐渐也有些恐惧。杀了王氏父子,我怎么去向甘延寿交待?像王翁季这种身份的人,的确如甘延寿所说,虽然某日一封诏书贬为刑徒,但有可能某日一封诏书又会擢拔为大吏。他来轮台没几天,就死在我的剑下,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

    我在屋子里打圈,一会看看他们的尸体,一会发发呆,心乱如麻。我想起了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做法,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何不趁着甘延寿卧病不起,我偷偷用他的节信去征发西域诸国兵马袭击康居。一旦大功告成,这点过错就会淹没在我的威名里。

    我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热血沸腾。“来人,这两个人是匈奴奸细,意图攻击我,被我杀了,把他们的尸体拖出去埋了。”我大声吩咐道,然后跨上我的马,向乌垒城里一路驰去。

    【十八】

    第二天一早,我就发下节信和文书,派遣专门的使者火速赶往西域诸国,征发他们的军队来乌垒城会合。文书上插上三根羽毛,用赤白囊包裹,以示紧急。之后,我站在了甘延寿的床边,波澜不惊地告诉他,西域诸国的军队正往乌垒城集结,车师戊己校尉的屯田汉兵也正星夜向乌垒城进发。大概一旬后,我们就得出发去奔袭郅支单于了。

    甘延寿像个跳蚤一样从床榻上蹦起来,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嚎叫道:“你这大胆的竖子,竟敢假传我的命令。来人啊,来人……”

    我早知道他会有这个举动,借口商量机密军情,让外面的卫卒移到了二门之外,一般的嚎叫根本听不到。我拔出剑大踏步上前,左手揪住他的衣襟,右手将剑搁在甘延寿的脖颈上,怒道:“老子千方百计来到西域,做梦都想杀贼立功,博取封侯。你这该死胆小的老竖子,却巴不得龟缩在城中享福。现在大军已经集结,你他妈的现在还想破坏计划吗?再敢嚷嚷,老子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再说。”

    谁都怕死,甘延寿也不例外,看见自己颈上闪亮的剑,他气得发抖,却一动也不敢动,嘴里倒没有示弱:“你他妈的害死老子了。你这该死的赌徒无赖,老子胆小?老子打仗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尿裤裆呢。打仗可不是像你他妈的赌博那么简单。你自己不要命事小,可知道多少人会被你连累得丢命。”

    我冷笑道:“不能封侯拜将,毋宁死,你他妈的要再啰嗦,你的命会比我们所有人的命先丢掉。”

    “他妈的,我真碰到鬼了。”他从嘴里吐出一句脏话,像截木柴一样颓然倒在床上。

    既然他示弱了,我觉得还得稳住他,毕竟我是假借了他的命令征发士卒的,没有他的支持估计会有麻烦。于是我也放松了语气,收起剑,坐在他床前,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君况兄,你枉为关西宿将,怎么不到五十岁,就未老先衰了。你要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从上次筑城征发民众的情况可以看出,现今西域诸国都在对匈奴观望,我们汉朝在此地的势力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再不拿出一点强硬手段,西域诸国必将叛亡,那时你想安稳当你的西域都护,恐怕也不可得啊。”

    “他妈的放屁,匈奴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又能有什么胜算?”他心里虽软,火气到底未消。

    我还是耐心劝服他:“君况兄,这世上没有百分百胜算的事,人人都想封侯,人人都能如愿吗?想得到侯爵,只能冒险。”我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又放松了语气,“其实君况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匈奴人没有强弩,也不擅长守城。而郅支单于偏偏在康居征发民众修筑高大的郅支城,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如果我们猝然奔袭到郅支城下,郅支守不能守,逃无处逃,我们一定可以斩了他立功,这实在是千载难求的好机会啊。”

    甘延寿沉默良久,突然又破口大骂道:“你这该死的竖子,事到如今,老子就算不愿又能如何。总之是被你这死竖子害了,让老子起床,去检阅士卒。”

    我心花怒放,假装关心他说:“你先好好养病,等大军集结完毕,你的病也该好了,那时我们再出发。”

    他气哼哼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老子一身冷汗都被你这竖子吓出来了,还有个屁病。只求不要被你这竖子害得掉了脑袋才好。”

    我憨厚地笑道:“只怕你的儿孙将来会一辈子念叨我的好处,不是我,你怎么可以给他们世袭一个列侯的爵位。”

    “去死!”他再次骂道,“你他妈的知道老子从来不喜欢女人,哪里还有甚么子孙!”

    【十九】

    这是建昭三年的秋天,正是塞外草高马肥的时候,我们浩浩荡荡的四万人马将要从乌垒城倾巢出动了。

    军队划分为六个校尉部属,其中新置的扬威校尉、白虎校尉、合骑校尉三人各率领自己的部队走南道,经过大宛、葱岭,奔赴康居。另外三个校尉的部队由“使都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亲自统辖,从北道经过乌孙进击康居,我作为使都护西域副校尉就直属甘延寿指挥,虽然我们这支军队和南道三校尉的军队数目相当,但大部分汉军士卒包括将田车师戊、己两校尉的强弩部队都在我们军中,可以说是这次出征的精锐。我踌躇满志地准备登上征程,虽然甘延寿仍是满面严肃,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长途奔袭没有信心。

    在出发前我们进行了祭祀,祭坛上摆着血淋淋的牛、猪、羊三个脑袋,祭坛后面竖起一杆高大的旗杆,旗杆上飘荡着同样血红的蚩尤军旗。甘延寿仰头默默地望了军旗半晌,对我说:“你是北军派来的使者,戊、己两校尉恐怕更听你的话,不如你来说几句罢。”

    我赶忙道:“君况兄,你这话可是折杀我了。你是皇帝直接派遣的使者,我只是你的副手,怎敢不自量力训导士卒。”

    甘延寿摆摆手:“子公,我说这话没有半点意气在内。这次征战非同小可,一旦失利,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你的口才文辞都远胜于我,而且懂得胡语,希望能好好激发士气,一鼓奏捷。”

    我看看实在没法推却,也觉得当仁不让,于是走到台上。我面前站满了军队的大小头目,按照秩级高低顺序错落有致地排着整齐的队形。不但有汉军的戊、己校尉、司马、丞、候、千人,还有头发和颜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高鼻深目的各国胡人君长,他们都满眼渴望地望着我,被都护征发来打仗,汉人中想立功升爵的将领固然热衷,胡人中的大小头目也颇为向往,因为一则匈奴基本上是西域各国的仇敌,二则打仗得到的战利品都归自己,而在一线厮杀阵亡的则是自己辖下的普通士卒,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在高台上,我慷慨激昂地发表了我的演说:“普天之下,有许许多多的国家,他们各不服气,喜欢发生争斗,因此必须有一个道德高尚的强大国家来当作天下的主宰,为天下的群邦诸国主持正义,现在,这个责任无可争议地落到了我们大汉身上。”

    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万岁”的欢呼声,看来我这几句开场白还可以。等到欢呼声平息,我继续大声道:“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文明高尚的地方,惟其高尚,所以富强;匈奴是个野蛮的部落,惟其野蛮,所以落后。在我们大汉几十年的攻击下,往日肆毒天下的匈奴人已经陆续向我大汉臣服。呼韩邪单于早就款塞称藩,只有郅支单于仍然躲藏到大夏之西,肆其凶焰,他时时率领他的小股游骑,骚扰西域诸国的兄弟百姓,天真地以为大汉没有能力对他远征诛讨。现在皇帝陛下命令我们率领义兵,躬行天罚,希望诸君不要辜负皇帝陛下的厚望,奋勇杀贼,靖平贼氛,斩郅支的首级以告天下百姓,让天下百姓知道太平可以永保,安宁可以永得。”

    我一口气说完,又用胡语说了一遍,下面的校尉司马候长们和西域诸国的君长们交替发出激昂的响应声,群情极为激愤。我心里也萌生了说不出来的激动,脑子里空荡荡的,我觉得还意犹未尽,突然拔出长剑,指向天空,嚎叫道:

    古有唐虞,今有强汉!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也许是我这四句话铿锵有力,他们的激情越发高涨了,每个人脸上都像猴子屁股似的闪耀着血液的红光,接着我听见台下响起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每个人都拔出自己的佩剑和环刀,齐齐指向天空,西域都护府的庭院立刻变成了一片刀剑的丛林。伴随著「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吼声,如海啸的浪潮,惊天动地。

    【二十】

    我们从北道的军队进入乌孙境内,乌孙人不管男女老少都雀跃欢呼跟随在我们的马后,送粮的送粮,送水的送水,就像书上写的“箪食壶浆迎接王师”一样。甘延寿显然也被感动了,侧首对我说:“子公,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即使是为了他们的安居乐业,我们都应该打这一仗,看到他们的激愤,现在我很有信心了。”

    他能说出这样支持我的话,我感到尤其欣慰,我笑着说:“君况兄,我倒没有你那么高尚。说实话,我之所以要这么做,一则是要报仇,二则是想封侯。和兄相比,我内心实在是很龌龊啊。”我觉得在他面前对自己适当的贬低可以让他更加快乐。

    “那你誓师的时候怎能说得那样高尚?”他有些惊讶。

    我笑道:“不这么说,怎么能激发士卒们的斗志呢,尤其是西域诸国的士兵,他们争先恐后地去攻打郅支单于,并不是抱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仅仅是想切切实实地保护自己的家园啊!而且,我们队伍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士卒呢。”

    甘延寿朝车厢外吐了一口唾沫,笑骂道:“古有唐虞,今有强汉!说得真他妈的煽情。陈汤,你的的确确是个轻薄无行的竖子。”

    我笑道:“没有办法,我也不想的嘛。”

    十几天后,军队很快过了乌孙首都赤谷城,离赤谷城不远就是阗池,阗池以东两三百里就是康居的东边边界了。这时夕阳西下,天色将近黄昏,我命令军队停下来埋锅做饭,

    阗池一望无边,比夷播海还要广阔,但湖边风景和夷播海约略相似,也有齐人高的芦苇和数不清的柽柳,从碧蓝的湖面上吹来的阵阵清风也勾起了我对倚苏的回忆,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一切都恍如梦里。

    我们正在进食的时候,突然远处烟尘滚滚,有一队乌孙士卒前来报告,说赤谷城刚刚遭到康居人的攻击。为首的是康居副王抱阗,他带着数千骑兵击破了乌孙大昆弥的军队,驱赶着大批牲畜战利品想回到康居。

    甘延寿和我都大喜,康居骑兵才数千,而且驱赶着战利品,绝对没有什么斗志,这是个小试牛刀的好机会。我和他立即下令,前锋队伍立即整装上马,准备进击。

    西域诸国的胡兵在汉兵的辅助下,果然非常勇猛,一顿饭功夫,康居骑兵已经被我们击破,湖边沙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等我们清点完四百六十个康居骑兵的首级,太阳才刚刚坠入天际,隐没了它最后一丝光芒。

    我命令把夺回来的牲畜全部送还给乌孙大昆弥,然后让士卒把刚刚捕获的康居首领伊奴毒带进来。

    伊奴毒长得非常剽悍,却很怕死,刚进我们的帐篷,立即体如筛糠,大呼饶命。他定睛一看是我,脸上的表情非常惊异,脱口而出:“是你。陈……不,张纯。”

    我笑了笑:“看来你的记性还不错啊。”

    甘延寿奇怪地看着我:“什么张纯?”

    “哦,忘了告诉君况了,当初我能逃出康居,多亏编了些谎话。我跟郅支单于说自己是富平侯张彭祖的小儿子,可以帮助让汉朝支持他像支持呼韩邪单于一样尽心尽力。”

    甘延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以后真得小心你,也不知你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道:“兵不厌诈嘛,对付胡虏就得如此。”

    我把头转向伊奴毒,用康居话对他道:“既然是故人,你希望我怎么对待你。”

    他赶忙道:“当然是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罢。”

    “饶你容易,可是下次被我捉住了怎么办?”我道。

    他乞求道:“不会有下次,其实到乌孙进行寇盗,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郅支单于下了命令,谁敢违抗。”

    我冷笑道:“你们康居也号称大国,怎么一点尊严都没有,郅支活活蒸死你们的贵人屠乌鹿的时候,你们难道一点兔死狐悲的心都没有吗?”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嗫嚅道:“实在是匈奴人太过残忍,我们抵抗不了啊。”

    我突然咆哮起来:“大丈夫立于世间,大不了是个死。倚苏公主为什么就宁死不屈?和他相比,你们是不是猪。”

    他吓得蹦了起来,又忙伏地叩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甘延寿也被我吓了一跳,道:“他妈的跟疯子似的,我不陪你玩了。反正我也不懂你们的康居鬼话,审出了结果及时向我报告。”说着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出了帐篷。

    把甘延寿送出去,我继续审问:“现在我们汉兵来了,你们愿不愿意里应外合,一起剿灭郅支单于。”

    他答非所问:“敢问你们带了多少汉兵来?”

    我夸张地说:“我们先头部队四万,后续部队还有六万,总共十万。”

    他有些惊喜:“真的?”

    从他的表情我发现,他确实没有说谎,如果我帮助他杀死郅支单于的话,他们应该是很高兴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这次我们大汉皇帝陛下特意下诏,征发西北六郡骑士、关东数郡材官车骑,加上西域诸国胡兵,足足十万有余,郅支能够当得起我们一击吗?”

    他连连摇头:“当不起,当不起。郅支的军队不过三万,和上国比那是以卵击石。我们康居人都恨郅支,愿意协助汉兵,反攻郅支。只是担心郅支不死,汉兵一退,我们又要遭殃。”

    “这次不会了,不斩了他,我誓不回师。你说愿意帮我们,以何为凭证?”我问。

    “小人的兄弟屠墨,现在较得郅支信任,但心中实恨郅支夺我国柄,小人愿随大军进发,到了康居,把我兄弟招来,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我喜道:“很好。明天一早出发。”

    【二一】

    郅支城外已经是渺无人烟,甚至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到,大概它们也嗅到了这里的血腥气息,感觉一场杀戮就要大规模开始了。

    我们在离郅支城外三里的地方驻营,左边是波光粼粼的都赖水,不知有多少康居人因为不服从郅支而被手脚捆住扔进了这条河里。想起当年我骗得郅支放我出城时那种惶惶的心情,胸腹间就涌起一阵愤怒。

    我站在冲车上,靠近并仰望着郅支城,这座城修得还真高,比当年我在康居时要高大得多,尤其是土城外层层累累架构起来的木城,整个把内城环卫了起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可是再难,我也要把它攻下来。

    郅支城上彩旗飘飘,按照方位,旗帜的颜色一丝不乱,东边是一色的青,西边是一色的白,中央则是一柄黄色的大纛,上面绣着一个狰狞的白虎,正在奔跑飞跃。大纛下就立着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郅支呼屠乌斯。他还是那么健壮,头顶被剃得闪亮,剩下的头发捆缚成一个小椎,在肩上晃来晃去。他的耳朵上吊着一对金色的环状物,全身披着皮甲,手拿弓箭,倚在城墙上对着我张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左右两边各站着几个胸前佩戴着珠形饰物的女人,也都全身披甲,各握着一张弓,背着箭壶,对着城下虎视眈眈。

    郅支单于认出了我,大声道:“原来是张纯君,你不是说帮我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转达我的友好诚意的吗?”

    我仰面对着他喊:“没错,我已经向皇帝陛下转述了你的诚意,皇帝陛下听说单于竟然放弃了匈奴王庭,躲在康居这样的小地方屈就,所以特意下诏,派遣使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君和我一起来迎接单于,希望单于就此带着妻子跟我们去长安享受荣华富贵,同时和你的兄弟呼韩邪单于握手言好。”

    他显然不相信我的鬼话:“既然是来迎接我,为什么带这么多兵马?”

    我已经看出他不可能对我信任,何必浪费时间徒费唇舌,现在正是清晨,朝阳照在这座城池上,一派欣欣向荣。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如速战速决,待久了士气不利。

    于是我大笑道:“兵马带少了,只怕会重蹈谷吉的下场。”

    郅支单于知道我在讽刺他,也大笑道:“你要再不退,恐怕就真要像谷吉那样了。”他拿起胸前挂着的牛角一吹,只听得呜呜几声,城墙上突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排满了匈奴士卒,每个人都披着皮甲,挽着弓,箭镞齐齐指向我的位置。

    我大惊失色,叫道:“赶快后退。”

    幸好我来之前作好了准备,我话声一落,头顶上车棚砰然盖上,马车也像相反的方向狂奔,接着我就好像听见下了冰雹一样,车棚上咚咚咚响个不绝。等我跑回自己的阵地,跳出车厢,发现车厢外面密密麻麻钉满了箭矢,像个蜷曲的刺猬。

    这时远观郅支城,发现城门洞开,数百披甲挽弓的骑士在城门前来回游弋,马蹄踏起的尘土蔽天,显得有恃无恐,另有数百步卒重重叠叠站在木城上面,像鱼鳞状排列。城上披甲的射士也齐声大吼:“胆小的秦人,有种的来啊!”声音像浪潮一样涌了过来,营中的胡人们大惊失色,君长们都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和甘延寿。看来匈奴人确实凶横,竟让这么多的西域君长如此惊恐。

    我跟甘延寿商量了一会,立即下令,让戊己校尉的两千汉兵排在前面充当先锋。西域诸国的士卒夹在两翼,等汉兵进攻顺利,再从两面包抄。胡人士卒们这才惊恐稍定。

    这时匈奴骑兵见我们没有反应,越发嚣张,突然一声呐喊,全部向我们的阵地冲来,马蹄声震天动地,气势排山倒海。

    我手中旗帜一挥,叫道:“上弩。”

    汉兵的材官蹶张士齐齐弯腰,踏住弩臂,将弓弦引上弩牙,箭矢插入弩槽,然后直起腰,平端着弩臂指向来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绝无半点凝滞,足见平时训练得当。

    匈奴人看见我们的营门打开,前面的武刚车后像梦幻一样,突然站起来上千汉兵,弩臂齐齐指向他们,知道厉害。领头的匈奴首领立即大叫:“撤退。”匈奴人急勒缰绳,所有的马都弯成个弧形,向来的方向奔去。有的骑兵收缰绳不及,前后相撞,立刻从马上摔下,被马蹄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看匈奴人离得尚远,发弩无益,于是下令:“收弩前进。”

    于是前面武刚车开道,接着是盾牌手护卫,后面跟着大队强弩手,最后是长戟手,层层叠叠,像列队的蚂蚁那样,虽然缓慢,却是坚定地往前移动。随着我们军队的移动,刚才还耀武扬威游弋在外的匈奴骑兵以及盘踞在木城上排成鱼鳞状的步卒都惊叫着纷纷向城内撤退。等我们迫近城下,郅支城已经是城门紧闭。

    我挥动手上的旗帜,大吼道:“第一队仰射城上。第二队上弩,第三队准备。”

    一声呐喊,先头的弓弩手弩箭射出,数百箭矢像飞蝗一样向城上扑去。他们射完马上蹲下,第二队踏上一步,又是一轮箭矢射出,像疾风骤雨,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城上的匈奴人立刻用盾牌在墙头立起了一道盾墙,箭矢有的射在盾上,没羽而入,躲在盾后的匈奴士卒惨叫着栽倒。匈奴士卒也纷纷向城下射箭,他们的弓箭虽然劲力不如我们的强弩,但是由上射下,有着地利优势,也有的匈奴人将城上的石头不停地向下面推来,箭矢和坠石砸死了不少汉朝士卒。

    不过随着我们的箭矢过于密集,匈奴人城墙上的盾墙相继消失,只有偶尔出现的圆石顺着他们修筑的石槽,盲目地从城上滚下,力量已经远不如刚开始时的准确和强劲。

    我命令弓弩手暂时后退,让大群手持铁铲的士卒上前,甩开膀子挖起沟来。如果攻城不利,只能挖地道突入城内,反正不能在这城下久驻,否则粮草给养会成问题。

    见我们停止射箭,匈奴人相继又出现在城头,乱箭再次像暴雨一样激射而下,这阵箭雨中,还夹杂着大量四角尖利的铁制和木制的蒺藜,汉兵弓弩手和挖土的士卒在箭矢的打击下纷纷撤退,慌乱之中,多踩在这些尖利的蒺藜上,纷纷摔倒,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遍地。

    我登时心烦意乱,看来匈奴人真的学会了不少我们汉兵守城的方法,而且时机掌握得很恰当。我命令长戟兵推着牛车车厢上前,掩护受伤的士卒撤退。第一轮进攻就这样失败了。

    郅支单于再次出现在城头,得意地大叫道:“该死的陈汤竖子,竟敢骗我。等我再捉住你,一定再次把你浑身剥得精光,吊在铜镬上蒸了吃。”他身旁的十几个阏氏也齐齐尖声大笑,为郅支单于助威。

    我羞得满脸发烧,当时赤身裸体在郅支面前的狼狈模样又一次晃到眼前。我用剑指着他大叫:“该死的呼屠乌斯,看看这回是你捉住我,还是我捉住你。你等着瞧罢。”

    说完我下令:“给我退后二百步进行修整。”

    【二二】

    修整了一会,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我命令一队弓弩手为前锋,后面的士卒继续在稍远的地方挖地道,将挖出来的土堆积起来,筑成一个高大的土堆,等到土堆筑到郅支城那么高的时候,我就可以让士卒上土山,用弓弩射向城中就像平地对射一样,匈奴人也就占不到什么地利上的便宜。

    弓弩手再次上前,强大的箭雨压住了守城的匈奴人,他们又突然隐没不见。持铁锹的士卒们又甩开膀子,按照开始挖好的部分地道继续开挖。

    我命令弓弩手全神贯注警惕城上匈奴人的动静,但是时间过了一个时辰,城墙上仍然毫无动静,只有在我命令小队士卒到城下搭梯子攀登时,城上会突然倒下来一大锅滚烫的水,霎时间,就有十几个士卒遭到了烫伤,鬼哭狼嚎地跑了回来。

    甘延寿有点气沮,忧心忡忡地说:“如果十天之内攻城不下,我们的给养就成问题。”

    我说:“今天才第一天,君况兄你千万不要气馁,你可是主帅啊。况且大军出发,如果不立大功,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叹了口气。

    我见他这个样子,自告奋勇地说:“地道很快就会挖通,到时我率领数百死士,从地道冲进城去,一定可以奏功。”

    他笑了笑:“不要以为我怕死。到时你带一队,我带一队,看谁先斩获敌酋。”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听得阵地前面发出鼓噪的声音,一个士卒很快跑到我们的冲车前叫道:“大事不好。匈奴人也从里面挖通了地道,对着地道烧火鼓烟,我们的兄弟好多都熏倒在地道下面。”

    我大惊失色,下令道:“赶快跟我去救。”说着我跳下冲车,提着盾牌长剑,带着一队士卒向阵地奔去。

    还没奔到阵地门口,就看见士卒们个个脸上泪水滂沱,其中一个千人哭丧着脸对我说:“校尉君,匈奴人刚刚鼓完烟,又往地道中灌了流沙。他们挖通的地方地势比我们高,现在地道已经被流沙淹没了,弟兄们全部埋在地道里面。”

    我全身的鲜血霎时间全部流到了脑中,大吼一声将剑掷在地上,咆哮道:“该死的郅支,你这个畜生……”

    城楼上立刻又响起了郅支单于的笑声:“哈哈哈,陈汤竖子,过来受死。”接着,城楼上又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匈奴士卒,他们齐声呼道:“陈汤竖子,过来受死。陈汤竖子,过来受死。”

    我弯身捡起长剑,下令道:“给我继续挖土筑山,看看到底谁最后受死。”

    这时太阳已经冉冉坠入都赖水中。

    【二三】

    虽然汉兵和胡卒们都很勇猛,但这天还是没用将郅支城攻下,我们只能在城外埋锅做饭。

    我吩咐下去:“晚上注意匈奴人突围,强弩士卒分批监视。”

    这个夜晚果然很不宁静,半夜时分,有人来报,说军队外围有上万康居骑兵,想对我们发动攻击。

    我把伊奴毒叫来,责备他道:“你不是说康居人大多仇恨郅支单于吗?怎么这时候反来帮他?”

    伊奴毒不安地说:“可能军中有匈奴首领裹胁,康居人素来害怕匈奴人,不敢不听啊。”

    “妈的,你给我去劝降,否则我把他们都杀个精光。”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心中也很忧虑,现在天黑,到处漆黑一片,看不分明,康居人如何和匈奴人内外夹攻的话,还真的有点麻烦。

    伊奴毒答应了一声去了。但似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康居人仍然发起了数十次进攻,幸亏他们战斗力不强,都被我们轻松击退。而在郅支城方向,果然有数百匈奴骑兵趁着黑夜想要突围,好在我已经布置得当,弩箭齐发,遭受了强弩手的打击后,匈奴人留下上百具尸体,怏怏地退回了城内。

    我命令士卒们继续轮流挖土堆山,胡人们尤其卖力,因为他们担心我们攻不下城池退走,到时郅支单于会对他们进行报复。匈奴人对我们的计策显然也非常担心,对付积土为山攻城的最好方法就是强弩和连弩,而这正是匈奴人不擅长的。如果等我们的土山堆积成功,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所以他们不时地派出游骑向外冲锋,做突围的打算。但在我们的强弩防备下,又一筹莫展。

    夜漏下三刻时分,城下挖土的士卒们干得正欢,突然从外层的木城下又出现了很多匈奴士兵,他们透过木城的缝隙向外面纷纷放箭,一片嗡嗡声过后,大批挖沟的士兵躺在了他们挖的沟里。

    我听到报告,勃然大怒,下令道:“给我点火烧了木城。”

    “可是我们靠不近木城。”一个军中司马说。

    我怒道:“难道你们不会用火箭吗?”

    他嗫嚅地说:“火箭已经用过,但箭一射上,他们马上用桔槔喷沙,将火扑灭。箭杆上所带的火苗本来就很微弱,禁不起流沙的覆盖。”

    我大骂的了一声:“他妈的,这个该死的郅支还真有两下子。”这时旁边一个西域胡兵君长立即自告奋勇说:“我们有一种石脂,极易燃烧,一旦烧起来,寻常的办法绝对扑它不灭,不知可否试试。”

    我大喜:“当然可以试试。”

    我看着他马上跑出去,吩咐麾下胡兵,抬出来一桶桶黑色糊状物。我命令汉兵盾牌手护送他们靠近木城,然后架起发石车,将这几桶石脂呼的一声抛在了木城上,石脂很粘,一沾上木城,立刻像黑色的浆糊一样粘在上面。其他的汉兵乱箭齐发,每支箭上都带着火团,那箭一射上木楼,果然听“忽忽”的风声,石脂黏附的地方立刻火焰腾空而起,不一会木城就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那种壮观的形势,显然就算是下瓢泼大雨,也对它无可奈何。

    火光燃烧了整整一夜。在这彻天的火光照耀下,外围的康居士卒不敢再次发动进攻了。郅支城里的匈奴人也噤如寒蝉,不再出来。

    双方就这样艰苦相持着,天色也已经逐渐亮了。木城燃烧的余烬和朝阳相互映衬,让我恍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大大变了样。昨天郅支城前还一片祥和,今天已经是血流遍野,尸骨成堆。

    甘延寿站在冲车上瞭望,也许此情此景勾起了这位宿将的回忆,他现在也比较兴奋,叫我道:“子公,来,陪我击鼓,号令士卒,灭此朝食。”

    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没想到君况兄也出口成章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别他妈的以为我们出身羽林营骑的人都是白丁。”说着,他举起鼓椎狂击,这老竖子膂力着实惊人,鼓椎下处,霎时间鼓声喧阗,铺天盖地。

    各部曲令长已经把命令传递了下去,士卒们都大吼“灭此朝食,灭此朝食”,外围的康居人则像潮水一样退却,丢盔弃甲,再也没有去而复回的意思。

    我松了口气,现在可以转头来专心致志地对付郅支城里的匈奴人了。

    经过一清晨的厮杀,汉兵终于艰难地攻入了木城,但是里层的土城还紧紧关闭,仓促之间不能够攻入。城楼上又站满了匈奴人,引弓往下射箭,箭如雨下,石球不断地从城上石槽处滚落,汉兵惨叫着纷纷倒下。郅支单于和他身边的数十个阏氏们也都张弓乱射,我勃然大怒,将鼓椎一扔,捡起一张强弩,跨上马驰到城楼前,卫卒们赶忙跟上,用盾牌在我前面护卫,我大声吼道:“呼屠乌斯。”他突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下意识地朝我一望,我手臂一举,弩槽里的已经迅疾飞出。郅支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仰面栽倒。城上的十几个阏氏们也都尖叫着弯腰退下了城楼。

    我大喜过望,叫道:“郅支已死,给我加紧攻城。”

    士卒们又恢复了兴奋,相继传达郅支死亡的消息。也许就在这股兴奋之下,没过多久,土城终于轰隆一声被圆木撞塌,士卒们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我骑在马上,看着士卒们涌入,城中杀声震天,惨呼不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在城内抓住了奄奄一息的郅支单于,抬到了我的面前。看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人,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层悲凉的情感。因为从他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英雄落难的悲哀。他灰头土脸的,鼻子上有个大创口,半截箭镞还插在里面,血一缕缕地从创口流下,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看见我,笑了笑:“好一个竖子,我终于被你射死了。”

    我看着他衰老的面庞,虽然开始从远处看上去,他壮大的体魄使他还显得还比较年轻,但到了眼前,才发现这个名震西域的屠夫其实已经是个老人,脸上斑斑点点,这种衰老已经和长年的疲惫融会贯通,大概是在长年的惊恐和奔逃中留下来的。他也真不容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投降我大汉不就行了吗?”我语气中不由自主露出怜悯。

    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岂忍在稽侯狦那个懦夫之下。”他一激动,脸上的血顿时像行将干涸的泉眼那样苟延残喘地喷了两下。

    我叹了口气:“可你永远在他之下了。历史上只会记载一个叛逆汉朝的郅支被诛,而呼韩邪单于却能名垂青史。”

    “那是你们的说法,如果匈奴有后裔的话,他们会有他们的判断标准。”他艰难地吐了口气,又道,“对了,请叫我郅支单于。”

    我说:“也许罢。你快死了,虽然是我射了你一箭,但是我仍想趁你活着的时候斩下你的头颅,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汉朝,而是为了……”

    他笑道:“是为了倚苏,她死了,其实我的伤心不亚于你。”我吼道:“不一样,你只是遗憾,而我是伤心,是痛苦,一生中无以复加的痛苦!”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强笑道:“快来罢,否则我真不能活着等你的刀了。”

    我拔出剑,道:“好的,单于。”说着我一手抓住他椎形的发髻,卡嚓一声,他的首级就到了我的手上,他胸腔里的血像喷泉一样,溅得我满身都是。

    我提着郅支单于的首级,盯着他死亡的面容看了许久,缓缓走出营门,太阳已经升上了三竿,在大汉,这正是民家早食的时辰,我的面前密密麻麻站满了风尘仆仆的士卒。我一步步走上了还没有完工的土山,举起郅支单于的头,大声喊道:

    古有唐虞,今有强汉!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士卒们都齐齐举起他们手中的武器,跟着我疯狂地号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在一起吼着我创造的豪言壮语,但这时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