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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赌徒陈汤 > 第四章 郅支单于(三)
    【一】

    汉朝真是个狡猾的国家。

    他们对外宣称,我是伪单于,真正的单于是稽侯狦。

    这种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知道,我是匈奴中的强者,扶持弱者对付强者,是秦人【注一】惯用的伎俩。当初对付羌人,他们就成功地使用过这种办法,他们扶持那些弱小的部落对抗强悍的部落,等到那些强悍部落的血都在草原和沙漠上流得一滴不剩,那些弱小的部落自己也随即成了汉人的奴隶。

    【注一】匈奴人一般称汉朝人为秦人,因为秦朝而得名。

    我不能容忍伟大的匈奴人落到这样的下场。可惜这样的下场一直在进行着,在过去的几十年,丁零人、义渠人、犁污人甚至某些正宗的匈奴人都像干渴的骆驼一样扎进了汉朝的怀抱,我们剩下的匈奴人就只能躲在龙沙堆的极北哭泣了。

    振兴匈奴的使命这一次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要向他证明,我不是伪的,我是正宗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匈奴大单于”,伟大的“郅支骨都侯单于”。真正的伪单于是那个叫做稽侯狦的竖子,他不过是靠着他老婆的父亲乌禅幕的势力才得以保全一条狗命,竟然敢厚着脸皮自称什么单于。

    当然,我不否认,当初他也给了我一些帮助。当年我因为不得父亲虚间横渠单于的欢心,被贬逐到民间,和其他下等的匈奴人为伍。在那些塌鼻黄面的匈奴人之间,我高鼻深目阔脸的贵种模样还是很令人注目的,我一刻没忘记自己只能属于挛提氏这个家族。因为我身躯的威武,那些草原上的少女都喜欢朝我投来挑逗的目光。我也不在意和她们逢场作戏,但是我的正式妻子必须属於呼延、兰、须卜这三个家族,只有和这三个家族婚配,才能保证我的后代具有匈奴贵族特有的旺盛精力和强大膂力。这些都是汉朝那些身材矮小的蛮子们无法比拟的。

    “虽然这么说,可是那些黄面孔的秦人早已成为高贵的人了。你看西域三十六国的人们,一看见黄面孔的人经过,即使不是大汉朝廷派出的使者,也都情不自禁卑躬屈膝地送上食物和礼品。你老是自称天地所立单于的子孙,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在这里伐木作车为生?就算血统真的高贵,又有什么用?”一个匈奴和汉族混血的少女曾经对我这样抱怨,那段时间,她深为得不到我的欢心而苦恼,大概是劝我不要那么好高骛远罢。

    我逼视着她:“你现在身上有一半秦人的血液,是不是很骄傲?”

    她似乎被我的眼光吓坏了:“没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像你这样强悍高贵的匈奴人,你才是真正的匈奴人。”

    我慢慢地松开了放在身后刀把上的手。如果她就此缄默地离开,本来还可以保留性命。但是她转身的时候,竟然咕噜了一句:“眼窝深得能盛一泡尿,还谈什么高贵?”

    她的话刚刚说完,我手中的刀已经出鞘,头颅飞快地离开了她的脖子,血热热的溅了我一身。她死得很痛快,毫无痛苦,不枉爱我一场。

    我翻身骑上一匹骏马,就往东方逃去。我杀死的那个少女并不是真正普通的匈奴贫民,而是右大都尉的女儿。如果我不逃跑,很可能会丢了性命。谁都知道右大都尉脾气暴躁,性情粗野,他可不会管我是上任匈奴王的儿子,一定会杀了我再说。

    我在居延泽附近的森林里躲了好多年,直到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弟弟稽侯狦在东边,已经被姑夕王和左地贵人立为呼韩邪单于,而且刚刚在姑且水滨击破了暴虐的握衍胸提单于的兵马,握衍胸提单于向自己的亲弟弟右贤王求救不得,愤意自杀。

    于是我立刻决定,带着妻子去投奔他。

    稽侯狦那时还很念兄弟的情分,见到我,立即下令封我为左谷蠡王。随即他派人去右地,命令右地贵人杀掉右贤王,但是右地贵人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把消息告诉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怒,发兵东击稽侯狦。他的兵马虽然有四万之多,可我认为不值一提,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将他们击灭。但是谁也料不到稽侯狦这个竖子竟然临阵畏惧,下令撤退,虽然我攀住他的马头苦苦劝告,他也无动于衷。数万骑兵一撤,顿时像宾颜山崩塌了一样。我夹杂在乱军之中侥幸逃脱,而稽侯狦这个畏懦的竖子也丢了他的单于王庭。

    那时我就暗暗发誓,我要自己召集兵马来完成匈奴统一的使命。我是稽侯狦的兄长,如果他这样无能的竖子都敢自称单于,为什么我不能。

    稽侯狦的畏懦造成的后果是巨大的,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匈奴的土地上像开花一样,一共有五个单于出现,昔日强大的匈奴完全分崩离析,这都是稽侯狦那竖子的过错。我要杀了他,然后像冒顿单于一样,重新统一整个匈奴,在几千里的漠野上重新恢复冒顿单于时候的辉煌,我通过神巫向伟大的冒顿单于的灵魂保证,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的灵魂也一定会保佑我的成功。

    那个在右贤王面前吓得要死的竖子稽侯狦得知我自立为单于,竟敢带着他貌似强大的兵马来攻打我,我率领我的军队很轻松地击破了他。趾高气扬地来,灰溜溜地逃窜,这就是他的结局。姑衍山单于王庭现在归我所有了。

    后来我听说这个畏懦的竖子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汉朝,请求汉朝出兵帮助。起初我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我问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我属下的右大当户:“你有没有听错?兄弟之间的争斗用得着去求救外人吗?如果他来投降我,还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匈奴人,我会给他一个右贤王的位置。如果他认贼作父,那就和我不共戴天。”

    右大当户说:“单于,你的心地太善良了,这世上有的人像狼那样凶恶,像田鼠那样委琐,他们能做的远远超出你的想像!我的消息得自汉朝长城下的烽隧士卒,汉朝皇帝下达给他们亭隧的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丝毫虚假。”

    我气咻咻地叫道:“该死的竖子,你自己委琐怕死倒也罢了,可是你不该让死去的诸位先单于为你的无耻承受屈辱!我一定要杀了你,拿你的头来祭祀先单于,即使你死了,你的魂魄也没有脸面去见先单于们!”

    帐篷里的贵人们全部齐声欢呼,赞同我的声讨。

    “向仇人摇尾乞怜,这不是我们匈奴贵人应当做的。我们匈奴和汉朝的仇恨像那祁连山上的万年冰雪,永远没有销释的一日。”一个贵人说。

    另一个王室贵人马上附和他:“是啊。如果不是汉朝几十年如一日的追赶攻打,我们匈奴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稽侯狦那个竖子认贼作父,他已经不是我们匈奴人了。我们挛提家族没有这种下贱的子孙。”

    “发兵攻打他,单于,你下命令罢,虽然用匈奴人的血来洗涤匈奴人的血不是一件高尚美好的行为,但是,如果伟大的匈奴撑犁孤途单于的名号被耻辱给玷污了的话,惟有背叛者的鲜血才能将它清洗干净。请伟大的郅支单于马上下令发兵,我将率领我们兰氏家族的所有壮健男子,供单于驱使。”这是一位兰氏贵人的表白。

    “我们须卜氏也不会落后。”

    “还有我们当户氏。”

    我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面容,由于声嘶力竭,每一张扁平的胖脸上都鲜红鲜红的。我欣慰地笑笑,如果我的族人都这样勇武而看重尊严,那么统一匈奴指日可待。

    穹庐里像开水一样沸腾着,但是我突然发现我那个壮健的儿子驹于利受没有附和我的意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穹庐的一边,冷眼看着愤激的贵人们。

    【二】

    “驹于利受,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我挥挥手,止住激动的人群。

    他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躬身道:“儿子没有。不过儿子有一个问题想问父亲。”

    “什么问题?”我问。

    “儿子想知道现在父亲手上总共有多少兵马?”

    这个问题问到我的痛处,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四万。”我知道,其实还不到四万。

    他又问:“稽侯狦投奔汉朝,如果遭到父亲大军攻击,汉朝会不会帮助?”

    “也许会。”我的声音更低了。

    “儿子认为肯定会。”他坚定地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看着我们匈奴人自相残杀,汉朝不是更会感到快乐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是对他们更有利吗?”我甚至用了一句汉朝人的成语。

    他摇摇头:“不然,如果父亲对外扬言,攻打稽侯狦是因为他臣事汉朝,羞辱了匈奴祖先,那么汉朝就不得不帮助,否则稽侯狦会因为失望而和父亲和解,这是汉朝所不想看到的。此外,秦人是个虚伪的民族,对外标榜礼义,他们宁愿牺牲自己族人的利益也会在外族人面前展示一副公正的面孔。汉朝的皇帝至高无上,他想让他的民众为他的脸面做出牺牲,他的民众就得牺牲。你千万不要指望汉朝会袖手旁观。在面子和利益之间,秦人不像我们匈奴,他们一定会选择面子。”

    我的声音又降低了几度:“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力量的确不够。”

    他点点头:“那是自然。往年匈奴全盛的时候,光控弦披甲的骑兵就有三十多万,所以才能东破林胡、楼烦、西平西域诸国,威震大漠。但饶是如此,却也没有能力驻兵长安城下。后来的众多单于常常身率十万骑兵入塞,也只能小有斩获立即回兵,不敢直接在塞内和汉朝的骑兵精锐和撅张弓弩士硬拚。现在父亲手上只有四万骑兵,岂有力量南击叛贼?不是说灭自己威风的话,儿子认为,以父亲现在的兵力,只怕连靠近汉朝边塞的力量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血在蜂拥逃逸,我这时的脸色肯定像烧尽的白草灰烬那样黯淡:“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竖子背叛祖宗吗?”其实这么说并不表明我真的那么重视稽侯狦对汉朝的投降,我只知道,这可以当作一个打击稽侯狦在匈奴中威信的很好借口。

    旁边的诸位贵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我:“是啊,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竖子背叛祖宗吗?”

    “父亲,儿子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说。”驹于利受跪道。

    “你说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他道:“儿子认为,既然汉朝狡猾,想扶持稽侯狦来对付我们。如果我们和他们硬碰硬,就中了他们的计了。汉朝的儒生虽然文弱可笑,但是有一句话儿子觉得还是不错的:‘以彼之矛,陷彼之盾。’儿子认为,我们干脆将计就计,也派遣使者去长安,假装向汉朝表示臣服,这样汉朝就没有理由公然发兵支持稽侯狦。没有汉朝的支持,稽侯狦又怎么能是父亲的对手?如果击破稽侯狦,将他的兵马收归己有,那时我们就不怕汉朝了。”

    “岂有此理,那我们不就和稽侯狦那个叛贼一样了吗?”一个贵人马上大嚷起来。

    兰氏家族的一个贵人也愤激地说:“我们匈奴之所以享有一百多年的威名,长城外的游牧杂胡和玉门以西的城郭诸国都臣服我们,就是因为我们崇尚武力,而羞于做人家的奴仆。所以我们匈奴人打仗时个个奋勇争先,不惧死亡。作为一个匈奴人,在战场上战死,是免不了的,就算死了也威名赫赫。而稽侯狦那个竖子投降汉朝,则会在大漠传为笑柄。如果我们也学他,匈奴人有什么资格再在大漠称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驹于利受已经冷冷地回答:“如果匈奴全族都战死在长城之下,纵有赫赫威名又让谁去传说?难道大漠上的诸国会崇敬一个全部都被汉兵杀死的民族吗?难道我们的子孙都没有了,还会有别族人在戊、己这两天,像我们现在祭祀祖先那样同样隆重地祭祀我们吗?我可不想这片土地上洒满我们的鲜血,而让后来迁居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从传说中去想像我们,想像我们是高是矮,是黄发还是黑发,是黑眼珠还是蓝眼珠……”

    兰氏贵人怒不可遏:“不臣事汉朝,我们也有足够的力量收复国上,击灭叛徒!”

    “那你就去试试罢。”驹于利受道。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理智上,我知道驹于利受说的是对的,但从感情上,我不能接受。何况我刚才如此激动地表示了对稽侯狦投奔汉朝行径的鄙弃,现在突然要我效法他,我一时还真不好意思开口。我只能斥责道:“驹于利受,你太狂妄了。难道诸位贵人的见识都不如你高吗?”事实上我底气不足,我自己很清楚。

    驹于利受躬身道:“父亲,我不是狂妄,我真的是在为我们匈奴考虑。臣事汉朝固然耻辱,但耻辱得过灭国绝种吗?秦人有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忍匹夫之辱者,不能成大业。臣事汉朝只是暂时的屈辱,现在汉朝正当强盛,黄面孔短身材的秦人个个在西域趾高气扬,简直就像背上长了两个翅膀,那些高大健壮的西域人跟在他们的背后,却像臣妾一样畏畏缩缩。不久以前,这些西域人在我们面前也是这样卑躬屈膝的,可现在见到我们,却像见到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这不正说明了一切吗?如果我们肯暂时臣事汉朝,就可以获得安稳,秦人还有一句话:‘以柔弱胜刚强。’强弱会变化的,我们只有暂时隐忍,积蓄力量,等到汉朝衰弱的那天,我们匈奴又可以重新起来了。”

    “你这竖子,开口闭口引用秦人的话,我看你是被秦人吓晕了头脑,连灵魂都丢了。”须卜氏的一位贵人忿忿不平。

    我觉得必须安抚一下诸位贵人:“大胆狂妄的竖子,给我推出穹庐,用皮鞭抽他二十鞭,让他懂得在贵人们面前说话要懂点规矩。”

    兰氏贵人劝道:“单于,鞭打我看就免了,不如罚他去北山射猎,不猎获到一定数目的野兽,就不许回来。”

    “不行,给我拖出去打。”我说。

    驹于利受被两个健壮的匈奴卫士拖了出去,他人已在外面,声音还在穹庐里飘荡:“父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让汉朝知道我们犹豫不决,即使以后我们去投降,他们也不会信任了。”

    我的心一阵刺痛。

    【三】

    事情果然如驹于利受所料,稽侯狦那个竖子从汉朝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据我派在汉朝的探子报告,说这年是汉朝的甘露三年,新年正月的时候,稽侯狦带着他的亲信贵人二百余人去了汉朝云阳县的甘泉宫,向汉朝皇帝祝贺新年。汉朝皇帝在甘泉殿接见了他,对他颇加礼遇,把他的位置列在汉朝本国的诸侯王前面,虽然他仍必须在皇帝面前称臣,却不必称呼自己的名字。皇帝还赐给他绿色绶带的黄金印章、刀剑车马以及数量巨大的财物,光丝帛就有八千匹,絮也有六千斤,谷米则不计其数。稽侯狦和西域的数百个蛮夷君王贵人一直跟随汉朝皇帝回到长安,在长安附近的渭桥上,汉朝皇帝的车马即将来到,蛮夷君长们都夹道陈列在渭桥下拜迎,等到皇帝的车马登上渭桥,蛮夷君长们都齐声欢呼“万岁”,声音震天动地。稽侯狦等人在长安住了几个月,一直等到塞外的杨柳都变青了才离开,他离开的时候,皇帝特地派遣长乐卫尉董忠、车骑都尉韩章发兵一万六千骑欢送,一直送到朔方郡的鸡鹿塞。后来董忠又得到诏书,命令他率兵就地驻扎,帮助稽侯狦随时镇压造反的匈奴人众。

    探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艳羡的神色,对汉朝的盛会好像非常仰慕,完全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匈奴人该有的立场。而我的肺却要气炸了,我左右扫视了两遍随侍的贵人,他们一个个脸上也黯淡无光,非常沮丧。很显然,巨大的财物把他们的灵魂俘获了。现在正是冬天,穹庐外寒风呼啸,贵人们身上都披着薄薄的兽皮,谁不希望能穿上汉朝厚厚的丝衣絮绪?当年匈奴兴盛的时候,我们可以入塞去抢,抢不到还可以通过边境的互市用兽皮去换。现在我们却只能胆怯地孤守在这极北的朔北沙地,苦熬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我叹了口气,问身边的贵人们:“诸位有什么看法?”

    大家都面面相觑,左骨都侯道:“稽侯狦这个竖子竟然厚着脸皮跑到甘泉去给汉朝祝贺新年,简直无耻之尤。那曾是我们匈奴人祭祀天地祖宗的地方,后来才被汉朝人抢去,一直是我们匈奴人最大的耻辱……”

    我皱了皱眉头,尽说这些废话有什么屁用。匈奴丢掉云阳甘泉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当年冒顿单于也没有把那地方抢回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有那个本事?

    左大将须卜氏见我脸上不悦,赶忙说:“单于,刚才探子说汉朝已经命令董忠的骑兵驻扎在鸡鹿塞,随时准备帮助稽侯狦镇压反叛,看来是真的决定全力扶持他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许驹于利受说得对,我们或者也可以学学秦人的狡诈,假装臣服他们,就算换来一些粮食、布匹,也可以解决目前的燃眉之急啊。”

    我心里暗暗赞同。说实话,听见稽侯狦得了那么多馈赠,我真的开始动心了。臣服不过是个名声,和实际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左大将说得固然有理,”我说,“但是稽侯狦那竖子现在已经占了先机,我们就算想假装臣事汉朝,只怕也来不及了。”

    诸贵人也相继点头。

    我假装无奈的样子:“不过为了匈奴的未来,我们不得不暂行这个权宜之计。诸位贵人,谁有勇气去汉朝充当使者?”

    贵人们都面面相觑,没有吱声。显然他们担心到了汉朝就把命丢在那里。既然汉朝已经接受了稽侯狦,还肯再接受稽侯狦的仇敌吗?”

    我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就靠这些人作为辅佐,振兴匈奴只怕有心无力。

    把贵人们都斥退,我闷闷不乐地在穹庐里转圈。忽然我想起了儿子驹于利受,他前几天被我命令打伤,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也许上次我确实对不起他,他也是为匈奴好啊。

    不知不觉,我出了自己的单于庭,踱到了驹于利受的穹庐前。门外的卫士看见我,慌忙跪下觐见。我挥了挥手,叫他们不要惊动驹于利受。我掀开兽皮帘子,一弯腰进了穹庐。

    驹于利受正躺在骨制的床上,看见我进来,一蜷身就要爬起。我上前紧走两步,按住他。

    “父亲。”他哽咽地说。

    “我们匈奴男子,不要学秦人那样哭哭啼啼。”我说。

    他抬袖擦擦眼窝。

    我自言自语道:“稽侯狦去汉朝的甘泉宫朝见皇帝了。”

    他沉默不答。

    我看着他的脸:“如果我们再去,会不会太迟了?”

    他马上回答:“不会,不会太迟,汉朝一定会接受我们。”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他说:“父亲,当年你带着我们隐居在居延泽森林中射猎的时候,我经常出去和汉朝边境士卒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不打仗的时候大家相处得还不错。我对汉朝人的脾气很了解,他们对我们匈奴又怕又恨,日夜希望我们能够永久跟他们和好。现在我们虽然衰弱,却也有数万之众,汉朝不能追击到漠北,就永远不会安心,如果我们竟然肯主动臣服,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又怎么会管迟早呢?”

    “可是诸位贵人都不愿意出使汉朝。”我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脱口而出:“我可以去。”

    “你不怕吗?”

    “不需要怕。”

    【四】

    驹于利受去汉朝出使,当了汉朝的侍子,说是侍奉皇帝,其实就是人质。匈奴自从冒顿单于以来,就没有给任何国家送过人质,我感觉自己真是匈奴先单于们的不肖子孙。这都怪稽侯狦,如果不是他首先做出这种事,我怎么会效法?我也是被逼的。

    这期间我也没有间着,因为从匈奴右地传来了坏消息。稽侯狦原来的一个部下在被我击溃后逃到右地,收编了他哥哥伪屠奢单于的数千兵马,竟然自大到了疯狂,自称为伊利目单于。我正想趁着稽侯狦躲在汉朝的机会把右地收复,于是除一部分兵马留守之外,我几乎倾巢出动,向西边进发,没过几天,我在余吾水滨碰到了他的军队。战斗自然发生了。

    这场不相称的战斗只持续了半刻,我很快击破了他的兵马,我的左大当户将他的首级撑在矛尖上大声呼喊:“反贼的头颅在这里!”他麾下的人马立刻全部停止了抵抗。

    我兼并了反贼的兵马,现在我的士卒达到了五万还多。

    余吾水边响起了一阵欢呼,但是还没等我过足胜利喜悦的瘾,变故又发生了。

    十几个匈奴骑士沿着余吾水风驰电掣般地奔来,他们是我派出的出使汉朝的使者。

    “单于,汉朝赐给稽侯狦三万四千斛谷米和上万匹丝绸,对我们除了给足邸舍所需,没有任何其他赏赐。我们请求面见皇帝,汉朝的大鸿胪却不肯为我们传达。”主使飞身下马,哭丧着脸向我报告。

    刚刚得来的欢喜一扫而空,我脸色铁青,看来这次算盘打错了。

    “那驹于利受呢?他在哪里?”我问道。

    “汉朝把他留住了,说是当成质子。既然臣服汉朝,就必须遵从规矩。”

    我怒发如狂,觉得非要发泄一下不可,我手中的刀在暴怒中忽然从手中飞了出去,像旋转的风车一样,那个使者的身体登时被刀掷穿了,他奇怪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像破了的水袋一样,血从刀的侧面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他大叫了一声:“单于──”“扑通”往前一跪,摔倒在我面前。

    刚才还欢呼热闹的人群登时像鬼魂一样鸦雀无声。

    我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使者并没有罪。我恨恨地骂了一声:“那个竖子劝我向汉朝臣服,完全是自取其辱。他现在被汉朝扣留,也是咎由自取,让他为自己的过错承担代价罢。”

    左大将须卜氏低头抬起眼皮畏缩地看了看我,说:“单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送了质子表示臣服,汉朝就不好意思自己发兵来打我们。我们尽可以有时间休养生息。”

    “可是稽侯狦也有机会休养生息。而且有了汉朝源源不断的谷米和缯帛的帮助,他们很快就可以恢复得比我们强大。”我有些烦躁。

    左大将说:“不然。汉朝不给我们谷米和缯帛,我们不可以从别的地方取吗?汉朝现在正当盛壮,我们不能去惹他,但是西域诸国有的是钱粮,如果我们得到了西域的供奉,照样可以变得强大,还需要害怕稽侯狦吗?”

    我犹疑地说:“我也想这么做,不过现在西域诸国早就听从汉朝,怎么会给我们钱粮?”

    “当然不会主动给,难道我们不可以抢吗?他们原先就是我们匈奴的属邦,对我们素来畏惧。只要我们发兵,就一定可以击破他们。”

    “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么办了。”我无可奈何地说。

    虽然这么做了决定,但是往西走困难重重。西域靠近我们匈奴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乌孙,这是一个大国,国中最多能招集十万兵马。如果是往年,靠着我们匈奴骑兵势不可挡的力量,乌孙只能闻风而溃,但现在我手头只有五万士卒,绝不可能拿去和乌孙硬拚。

    我决定采取一点计策,假装派人去和乌孙交好,等他们放松戒备的时候,再突然发兵袭击。

    【五】

    真是祸不单行,我没等到我的使者,却等到了乌孙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一样朝我的阵地奔涌而来。

    “单于,乌孙人果然来迎接我们了。”探子前来报告,他的面庞竟然充满了喜悦。

    我哼了一声:“放屁。有派出这么多使者来迎接的吗?分明是来进攻的,给我立即披甲上马迎击!”

    我的预料没有错,当那些骑兵从展雾里露出轮廓的时候,每个人手上的弓都挽满了。接着,四下里响起了“嗡嗡”的弓弦声和箭矢的破空声,那声音连成一片,像一堵结实严密的墙,没有一丝的罅隙和残缺。幸好我做了准备,箭矢射在我们的盾牌上,像鼓点一样,呼唤着我们进攻。我把跃虎的旗帜一挥,两翼骑兵立即张开,向乌孙人环抱而去。

    乌孙人没有机会溃败逃亡,很快,他们就变成了圈中的野兽,被我们恣意围猎。

    还剩下了几个俘虏。从俘虏嘴里得知,我派去的使者已经被乌孙小昆弥【注一】乌就屠杀掉,乌就屠还将使者的首级送到了位于乌垒城的汉朝西域都护治所。这也不奇怪,如果我是乌孙昆弥,我也会这么做。做匈奴人的附属和做汉朝人的附属并没有丝毫区别,只怕汉朝人对乌孙还更温和一些。如果匈奴已经衰微到分崩离析的时候,再要求人家臣服你就未免有点过分了。我正是从这点判断他们盛大的马队不是来对我这个落魄的匈奴单于进行欢迎的。

    【注一】昆弥:乌孙国王的称号。

    还有一点,汉朝的西域都护接受了我派去使者的头颅,就说明他们已经与我为敌。这也不可避免隐隐表明了汉朝对我的态度。

    我很愤怒,但我现在不能痛快地报仇。

    “单于,干脆我们继续进兵,击灭整个乌孙罢。”兰氏贵人说。

    我摇摇头:“乌孙首都赤谷城坚固无比,十八年前,先单于亲率十万精锐骑兵都没有将它攻下。乌孙本国士卒起码还有七八万,而我们经过这一役,士卒耗减,疲倦不堪,去进攻乌孙可以说毫无胜算。我的决定是,北上攻击乌揭和坚昆两国,这两国兵马少,离都护治所也远,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整,总之,先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很好,请单于下令,我们立刻出发。”贵人们都大声道。

    【六】

    军队随即在漫漫的沙漠里行进,五万多人马的队伍看上去也似乎一眼望不到边,但在至尊无上的上天眼里,也只不过是沙漠里的一列蚂蚁。而且因为缺水的缘故,这些蚂蚁有的会当场倒毙。每当我站在高高的土丘上俯瞰我的军队时,我就能看见时时突然有人栽倒在流沙中不再起来。由此我感到心痛悲凉,并在土丘上久久不忍下去。

    并不总是仇恨汉朝,有时我也会反思,也许现在这个处境是我自己带来的。如果我能够先稽侯狦一步臣事汉朝,也许汉朝现在选择帮助的就是我。或者,就算我迟了一步,我仍旧选择臣事汉朝,汉朝至少不会帮助稽侯狦攻打我,我也不必这样长途跋涉。是我的性格,忍不了一时之忿,我甚至对自己产生怀疑,光有匹夫之勇,我能承担重振匈奴的使命吗?

    好在祖先的威灵还发挥着它的作用,我这支长途跋涉的军队虽然在路上损失很大,也疲惫不堪,却最终击溃了乌揭、丁令和坚昆三国的兵马,我顺利地坐在坚昆国的土城上,望着城楼上猎猎的匈奴军旗,松了一口气。

    暂时是安顿下来了。

    但是一想起稽侯狦那个竖子这时也许正躲在汉朝边塞的受降城里快活地享用乳酪羊肉和汉朝所给的精美食品,我心里的嫉妒之火又腾地升了起来,这嫉妒迅即转换成了愤怒。我对左大当户说:“我的儿子驹于利受还在汉朝,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怎么样才能救他回来?”

    和汉朝相隔万里,怎么去救?所有的贵人都傻傻地看着我,认为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还是左大当户聪明一些,他说:“单于,你知道,如果我们有硬拚的本钱,就不会跑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了。居延泽多的是肥沃的土地,茂密的森林。姑衍山的草还是青的,这里却早已黄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笑了笑:“我们并没有和汉朝正式撕破脸皮,我们可以派遣使者去长安,请求把侍子交还给我们。”

    兰氏贵人说:“汉朝怎么肯交还?本来送侍子就是我们表示臣服的象征。如果我们把侍子要回,汉朝认为我们有二心,就会干脆把侍子杀了。”

    我烦躁地说:“得不到一点好处,还赔上了一个儿子,简直疯了。”

    “单于,你知道在两种情况下还是可以要回侍子的。”左大当户说。

    “什么情况?”

    他看了我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按照规矩,如果老单于死了,就可以用立新单于的名义要回侍子。”

    兰氏贵人马上愤怒地打断了他:“好大的胆子,你敢诅咒我们单于?”

    左大当户赶忙跪下:“不敢,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我淡淡地问他:“算了。还有一种情况呢?”

    他道:“另外一种情况就是用新侍子去换回旧侍子。说单于想念儿子,因此派另一个儿子去轮换侍奉皇帝。”

    我“哼”了一声:“我倒是有几个儿子,但是一个也不想送给汉朝。你就对外声称我死了,立刻让使者出发,去长安要回驹于利受罢。”

    左大当户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剑,指着自己的喉咙:“单于,臣并没有诅咒你的意思。如果你要臣死,臣马上就可以做到。”

    他大概认为我是讥讽他,虽然他的行为过激了一些,但这是否说明我的确有些缺点呢?

    “放下短剑。”我赶忙说,“没有单于的许可,任何匈奴人都没有权利自杀。如果你还认可我这个单于,就不要违背祖宗的规矩。”

    他惨然道:“单于是匈奴人至高无上的守护神,臣不敢违抗。如果单于想轧碎臣的踝骨,臣也毫无怨言。只是臣以后再也不能骑马射箭,为单于冲锋陷阵了。”

    我笑道:“勇敢的左大当户,我以天的名义发誓,我并不想惩罚你。我之前的话也是真的,现在我们和汉朝已经一刀两断,任何一个匈奴人我都不会送给他们,你们就对外宣称我死了好了。等到我的儿子驹于利受回来,我再复活。我也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想点事情,为我们匈奴做点谋划。这期间,你就和兰乌脱两个人代替我处理政事。”

    【七】

    的确,见到驹于利受固然是我的一个愿望,但并不是我最大的愿望。虽然说我一直怨恨汉朝,一有机会就要骂它,因为一想起失去了肥美的匈奴故地,我就忍不住一阵心痛。我之所以在坚昆土城一安顿下来,就提到驹于利受,不过是想找一个名目。我其实很想知道汉朝现在正在做什么。

    我和几位阏氏躲进宫里,享受着暂时的安宁,我的臣属并没有采用我的建议,他们只对外宣布我卧病。这样也好向汉朝解释,单于卧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提前迎回储君也是可以理解的。

    派出的使者去了几个月,杳无音信。开始我还悬望着,希望能尽快得知汉朝的消息,日子一天天拖下去,我开始失去了耐心。这时,我遇见了一件奇特的事。

    有一天,我率领亲信骑兵去郊外射猎,因为比较顺利,长久以来一直抑郁的心也似乎发舒了,我只管纵马狂奔,等夜幕降临我命令驻扎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离坚昆土城已经很远。我游目四顾,发现眼前有一片碧蓝色的湖泊,形状狭长弯曲,一眼望不到尽头。如果在高空中鸟瞰,它一定像一条镶嵌满蓝色宝石的革带摊开在枯黄的沙漠上。

    我纵马沿着湖滨飞奔,湖滨密密麻麻竖满了笔直的杨树和金黄色的柽柳,一丛丛芦苇也在向晚的西风中摇曳,湖上甚至还翻飞着无数白翅黑尾的鸟儿。自从离开居延泽之后,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风光了。我们匈奴姑衍山以北的北海,它的水也有这么清澈,这么蓝,却没有这么多的树木和水鸟。我把随从叫来,问道:“这是什么湖?”

    “单于,臣也从来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湖的名字。”他跪下叩头。

    “哦。”我沉吟了一下,“这个地方好,也许我们可以迁居到这里,不比坚昆那个荒凉苦寒的地方好得多吗?”

    “单于说的是。虽然这湖水看样子也是咸的,但究竟比没有好。”他应道。

    我命令:“今晚我们在这里宿营,我要好好欣赏一下这湖边的景色。”

    吃晚饭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有鱼端上来,原来是随从中几个汉人仆役在湖里钓的。我曾经接纳了不少逃到匈奴来的汉朝人,其中有一些是犯了死罪的亡命之徒,这些人我一般编入骑兵,让他们像匈奴男子一样冲锋陷阵;也有一些汉朝人是因为遭到官吏欺压,穷极无聊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他们虽然比较畏懦,却擅长缝补、烹饪等一些杂役。在他们的侍候下,我逐渐对汉朝人的饮食也喜欢了起来。我有时甚至会怀疑,我之所以那么恨汉朝,是不是因为我得不到更多的汉朝衣食享受的缘故。

    “这些鱼各有什么称呼吗?”我问那个汉人厨子,之前我们匈奴人几乎没有吃鱼的习惯,自然对鱼也分不清差别。

    “这条胖胖的,嘴巴边有胡须的叫鲤鱼。这条头小,两侧身上有斑纹的叫鲈鱼;这条身体扁平的叫鳊鱼。单于,都是上好的鱼类啊。”他眼里闪着光芒。

    我尝了一口鲈鱼,觉得确实不错,于是笑道:“很好,等我们都迁到这里来,你就可以天天钓鱼了。”

    他脸上乐开了花:“单于可以在湖边筑一座大大的城池,像长安一样坚固。城的后面建一座桥,每天送鱼的队伍可以络绎不绝地从桥上经过,就像渭水边的渭桥……”他的脸上满是憧憬,很显然,他逃到了匈奴,但生活习惯还是倾慕当年在汉朝的样式。

    我打断了他:“当年你们汉人有一个叫卫律的,也曾经逃到匈奴。他曾劝先单于在塞外筑城,像汉人一样防守来自汉人的进攻。单于答应了。后来有人劝先单于,说我们匈奴人向来是逐水草而居的,只有穹庐,没有城池。我们擅长的是攻击,而不是守城,正是因为我们飘如疾风的攻击才让汉朝胆寒。如果我们放弃自己的长处,反而像汉人一样畏怯地防守,汉朝又怎么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呢?汉兵一来,我们一定守不住,那不是把积聚在城里的粮食都拱手送给了汉人吗?先单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命令卫律停止修建。”

    他跪下施礼:“臣有不同的看法,希望单于能让臣尽言。”

    我点点头:“伟大高贵的匈奴人没那么多繁琐的礼仪,你说罢。”

    他恭敬地说:“臣以为这个故事不能说明什么。先单于毕竟没有试过卫律的方法,怎么会知道有用与否呢?臣以为我们匈奴完全可以学习汉人的守城方法。人住在城池里又温暖又享受,何必天天在草原和沙漠上游荡,遭受风沙侵袭之苦呢?而且汉人的冶铁和器具之所以制作精良,为我们匈奴人不及,就是因为城池能为他们提供栖身之地,让他们可以防备普通的伤害,不用担心生计,而得以潜心研究。汉人身躯大多矮小,如果我们匈奴人能有汉朝人一样精良的兵器,一定可以很轻松地打败他们。”

    “嗯,也有道理,也许我们的确可以一试。这几天我们就先察看一下这附近,如果确实好,我们就可以把单于王庭迁过来。到时我们也筑一座大大的城池,学习汉人冶铁,制作弓弩。”我把头往后一仰,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意。

    【八】

    这个湖确实很长,我们沿着湖岸走了一天还没走到尽头,当然由于它景色的美丽,我们边走边停也是一个原因。看来今天又得到湖边驻扎了。我看着西方的晚霞想。南岸的芦苇丛在夕阳中只留下个轮廓,黑色和血红相称,瑰丽无比。

    突然我听见浓密的柽柳丛那面有人说话,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清脆,似乎很年轻。但是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一个侍从就说:“有秦人。”

    “你听得懂?”我问他。

    “单于,这是康居话,我小时候曾经和一个大月氏的朋友交好,大月氏话和康居话是差不多的。”他说。

    我松了一口气:“哦,康居曾是我们匈奴的臣属,我小时候,还看见过康居的使者觐见我父亲虚闾权渠单于呢。”我又追问道,“那你刚才说有秦人是什么意思?”

    他俯首道:“单于,这个女子刚才说‘喂,那个秦人,快跟上’,所以臣说有秦人。单于,要不要我们出去把他们抓了?”

    我摇摇头:“暂时不出去,先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等会他们说话,你都给我翻译。”

    柽柳丛那边又哑然无声。我正有点耐不住,想出去看看。忽然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接着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的也是听不懂的话,他似乎说了很长的一串,但是从口音中还能听出有些汉朝人的特点。侍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汉人男子。

    我看着我的随从,示意他马上翻译,他却有点支支吾吾:“单于,这个……这个……”

    我不耐烦道:“什么这个那个,你到底懂不懂她的话?”

    “懂是懂的,只是他们好像在调情,非常肉麻。”侍从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也怪不得他羞涩。

    我低声笑了笑:“我们匈奴人怎么也像汉人一样扭捏?说吧,他们到底说什么。”

    他只好给我翻译:“那女子说,陈汤,你们秦人怎么下贱,连我的小腿也舔。你真的连做我奴仆也愿意吗?那男子说,妈的,老子在长安,多少美女缠着老子,老子也不稀罕,却独独被你这个小金毛迷住了。老子说话算话,愿意当你奴仆,但你得给老子当妻子。”

    “他的话竟然这么粗鲁?”我皱皱眉头,“大概是汉人中的无赖少年,在内郡混不下去,打着汉朝的旗号来西域求功的。这个人叫陈汤?”

    “是的,他说话就是这么粗鲁。”侍从说,“我是直接翻译的。”

    “继续给我翻译。”我低声道。

    这个叫陈汤的人和那个女子接着又在对话,再接下去我听见他们发出呢喃的声音,还带著令人耳热的声响,侍从说得没错,果然他们是在相好,也许正在搂抱亲热。

    侍从脸红道:“那女子说,不要乱摸,陈汤,你们秦人都这么下流的吗?那陈汤说,实在是你太漂亮了,你的眼珠这么蓝,像这片夷播海一样蓝:你的皮肤这么白,比天上的云彩还白。每次在康居王宫,我都不得不一直忍着,现在总之我是再也忍不住啦。”

    “哦,原来这个湖叫夷播海。他们说康居王宫,看来这女子地位不低。这女子真很漂亮么?”我心里想着,身体下部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漂亮的女子谁不爱。只是康居是个大国,她既然是康居王宫的,或许还是居次【注一】,出来游玩,必定身边带着大队随从。我这次出来射猎,随从却不多,身单力孤,贸然出来恐怕不妥。虽说康居以前是匈奴属国,然而现在匈奴受难,西域诸国全部转而投靠汉朝,如果被她们发现我,斩了我的首级送到汉朝请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上次乌孙派八千骑兵来进攻我,不就是同样的用意么?

    于是我低声命令:“我们暂且躲着,不要轻举妄动,看看他们是否带了很多士兵。”

    【注一】居次:匈奴人对公主的称呼。

    我们伏在柽柳下等了一会,侍卫们都老实地卧在柽柳下,纹丝不动。倒是我自己逐渐忍不住了,悄悄立起身体,从柽柳的缝隙间朝对面窥视。

    霎时间我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差点要晕眩过去。天哪,我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一张精致绝伦的脸,白晰得像天上的满月,鼻子高挺,眼珠湛蓝,嘴唇饱满鲜红,头发像染上了一层金粉,柔顺地铺在圆滑的双肩之上。她依附的是一个男子的背面,肩膀宽阔,看来也颇强健。她的下巴紧靠着这个男子的左肩,眼神迷离,两条圆滚滚的白胳膊环在这个男子的肩上,看样子非常沉醉。我看得呆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她是谁?康居公主吗?不,不管她是谁,我都要把她抢到手。一时间我的魂魄都飞散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我的身体飞散出去。

    我痴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尖叫,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苏醒。总之我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惊恐的脸,一手指着我的方向,大声叫着什么。显然,她发现了我在窥视。

    我身旁的侍从也有些慌张。“单于,他们发现我们了,怎么办?”一个侍从急促地说。

    “什么怎么办,出去准备打仗。”说完,我干脆直起了身。

    【九】

    那个男子也回过头来看着我。果然是个汉人,四方形的脸庞,眉目舒朗,身材高大,看上去相当英俊,一定是汉人中的翘楚。看见我站起来,他脸上起先露出迷茫的表情,很快又转为一丝兴奋。他的手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同时左臂反手一推,将那个美女掩蔽在自己的身后。看来他很懂得怜香惜玉,这样漂亮又懂得讨好女人的男子,没有哪一个女人能抵拒得了。难怪这个康居国的美女对他一往情深。

    “你是什么人?”他喝道,刀已经半截出鞘。

    他说的是汉话,汉话我可以听懂一些,这句很简单,听懂毫不困难。

    我极目远望了一下,看不出他们身后还有随从,胆气顿壮。我笑了笑:“拔刃尺者死。你死定了。”

    “拔刃尺者死”是我们匈奴的法令,我在这里引用,只是想戏耍一下他。

    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又满不在乎:“你是匈奴人?匈奴的法令可不适合我们大汉使者。”

    看来他对匈奴的了解并不少。

    那个美女惊呼道:“匈奴人!”她脸上的惊恐让我感到慰藉,看来康居人对我们匈奴还是非常畏惧的。

    我的胆气愈加壮了,对那男子说:“你名叫陈汤吗?来这里干什么?这是我们匈奴的土地,没有经过我们匈奴人的允许,怎么能随便进来?看在汉朝皇帝识趣,最近送了我一笔财物的分上,我可以饶了你。但是,这个被你拐骗的美女得给我留下。”

    陈汤嘴角一撇,也笑道:“你们的呼韩邪单于早在前几年就叩塞表示臣服我们大汉了,你是什么人,还敢在大汉使者面前如此无礼?”

    “使者,”我哈哈大笑,“康居向来就臣属我们匈奴,和你们汉朝有什么关系?喂,那位美女,你是康居人,这个黄脸孔的秦人是不是想拐骗你?有我们在,你不用怕。”

    那康居美女见我对她说话,转头去看陈汤,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陈汤也好像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柔声向她解释着什么,他说的是康居话,我听不懂,我转身示意随从为我翻译。

    随从道:“遵命,单于。他说,这个匈奴人说我拐骗你这个美女,实在好笑。”

    那康居美女立即对着我拚命地摇头,嘴里也急促地说着什么。那样子显得非常可怜,但愈发增加了一份说不出来的美丽,我真想马上上前抱她在怀里。

    随从赶忙解释:“她说,她们是恋人,她没有被骗,多谢你的好意。”

    陈汤这时脸上露出极为惊异的神色,用匈奴话问道:“你是郅支单于?”看来这竖子经常在西域混,至少匈奴、康居话都很精通。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是刚才随从对我恭敬的称呼暴露了我的身份。

    不过这也没什么。“对。既然知道了,还不把美女让给本单于。”我笑道。

    “那除非你能杀得了我。我在附近有带来的汉人兵马,还有不少康居骑兵。大汉皇帝命令我出使康居,康居王知道匈奴现在已经衰落不堪,匈奴的两位单于都也已经臣事我大汉。你在这里可没法颐指气使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附近有他们的兵马。

    我登时有些有些犹豫,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那看来我抢不走这个美女。可是我一个堂堂的单于,竟然被一个汉朝使者拒绝,这个屈辱可不能忍。我得给自己找个下台阶:“陈汤,既然你是汉朝的使者,这个美女也是你首先勾上的,我也就不强抢了,要不我们一对一来个比赛,如果你赢了,这美女我就放弃了。否则我只能硬抢,你有士兵在附近驻扎,蓝湖那边也驻扎着我的大批骑兵,你恐怕不是我对手。再说毕竟我是你们汉朝一个友国的单于,你是汉朝的臣子,相对我来说是陪臣,竟好意思和我抢女人吗?你们皇帝知道的话,恐怕也不会支持你罢。”

    陈汤民抿着嘴,似乎有点激怒了:“一个单于不惜抛弃脸面,却强抢他所侍奉的宗主国一个臣子的女人,说起来也不怎么光彩罢……好吧,单于,你说比什么,我一一奉陪。”

    “我们比骑射。”我说。

    “怎么个比法?”他道。

    “很简单。”我道,“我们驰马互射,各发三矢,生死各安天命。”我对自己的射术一向极为自信,当年我就是靠着射术非凡,才能在居延泽森林中存活下来,后来回归匈奴,被封为左谷蠡王,屡次征伐,经常是身先士卒,手挽强弓射杀敌军大将,建立了赫赫战功,赢得匈奴各部族的景仰和归附,才能帮助我击破右贤王,成为现在的郅支单于。可以说,我如今的地位都是靠手上的真本事挣出来的。

    “可以。”他似乎没有丝毫犹豫。

    那个康居美女却神色不安,牵住他的衣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随从劝道:“单于,你以万金之身,怎么能跟这个小无赖亲自比试射术,万一……”

    我打断了他:“难道我比不过他吗?”

    “不是。”他嗫嚅地说,“诚知单于射术过人,只是以单于的身份,不需要亲自跟这个秦人无赖动手罢了。”

    我的其他几个侍卫也一起劝说我,但是我根本听不进去。除了我对自己射术的自信之外,其实我还想在美人面前卖弄一下。我知道西域诸国的女子都崇尚健勇善射的男子,这是我表现自己的一个极好机会。

    我说:“休要多言,他们在商量什么,你直接翻译给我听好了。”

    “那女子在劝他不要冒险,那小无赖倒是毫不害怕,说什么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战胜单于。”他说。

    我冷笑了几声:“看我一箭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无赖脖子射穿。”想到马上就可以赢得美人归,我心里痒痒的。

    “准备好了吗?”我端坐马上,手里握着自己的弓箭,向对方喝道。

    陈汤迟疑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只是我忘了带弓来。”

    我越发轻视,真正善射的人那是弓不离身的,显然他并非惯于射箭的人。而且,汉人力弱,一向不能挽强弓,所以才大量制造强弩,单凭弓箭射术,一向远不如我们匈奴。这点我睡着了也不会失去自信。

    “把你的弓借给他。”我对身旁的一个侍卫说。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说:“快点。”

    他无可奈何地将弓从背上摘下,递给陈汤。

    陈汤说:“你的箭壶也借来一用。”

    侍卫回头望着我。我说:“给他。”

    【十】

    陈汤又接过他的箭壶,系在腰间,对那康居美女说了一句什么,从康居美女随后的行动来看,他的话应当是:“你坐到马上观看我们的比赛。”

    康居美女翻身上马,揽辔退后了几步,神情紧张地握着缰绳,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了笑:“美人,等着跟我走罢,很快他就变成死人了。”我又面对着陈汤:“好了吗?”

    陈汤说:“我试试这弓好不好用。”说着他挽了挽那张弓。我看见他颈上肌肉虬结,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他手上那张弓却只张开了一半。他喘了几口气,颓然道:“这弓不好用,有没有软一点的弓?”

    他的话刚说完,我们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个侍从对我那个稚嫩的翻译侍从说:“把你的弓给他罢。陈汤,你要是再说不好用,我就得把我七岁儿了的竹蔑弓给你了。”

    在笑声中,我更加得意,我斜了一眼康居美女,似乎她神情也颇有羞愧。我拉开自己那张三石的强弓,拉成了一个满月的形状,对陈汤说:“我曾经听过一个你们汉人的故事,想起来倒挺有趣的。”

    他好奇地看着我:“哦,没想到单于还这么喜欢我们汉家的故事。”

    “那倒不是,不过以前时时有汉人逃亡到我们匈奴,其中有几个还颇识得几个字,肚子里装了不少故事,所以顺耳听了一些。”我道。

    他点点头:“哦,不过现在单于既然臣事我们汉朝,就应当将那些汉人遣送回我们大汉才是……那个故事到底讲什么的,竟让单于这么念念不忘?”

    我有些不高兴:“也没什么。说的是你们春秋时期有一个姓贾的大夫,长得非常丑陋。但是他比较有地位,家里也有很多钱,因此娶得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他妻子嫌他丑,对他并不喜欢,嫁给他三年了,竟一个笑脸也没有给他。这贾大夫心情抑郁,有一天,他带着这漂亮妻子去山林里打猎,迎面看见两只野雉在飞,贾大夫弯弓搭箭,一箭将两只野雉全部射下。他妻子看见贾大夫如此善射,竟欣喜地笑了。从此,她对丈夫特别热情,再也不把一张冷脸面对丈夫了。”

    “哦,这个故事到底说明了什么呢?”他傻傻地问。

    我鄙夷地说:“说明一个男人长得丑不要紧,但一定要学会射箭,只要射箭射得好,美人就会喜欢的。”我对着远处骑在马上的康居美女笑道,“你说是不是,美人?”

    他笑道:“单于,你这就错了,虽然你可能擅长射箭,但你并不丑。”

    我勃然大怒,气冲冲地说:“那当然,废话少说,我让你先射罢。我们相距一百步。”我都怀疑他能不能把箭射到一百步那么远。

    “那好,单于,你向前驰一百步。”他说。

    我纵马驰到一白步远,大叫道:“开始罢,一人发一支。轮流发,总共三支。”

    “开始!”我的随从大叫。

    我忽然看见陈汤把两张弓叠了起来,展开双臂,猛的将弓拉成了满月形状,一支三棱的箭镞就搭在他的弓弦之上。我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大叫道:“我们上当了,快趴在马背上。”说着我急忙一低头,从马背上滚落,躲藏在马腹下。只听“嗡”的一声,我的马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仰天嘶鸣,我感觉到脸上热热的,溅了一脸的马血。随即这马双腿往前一跪,我重重摔下,从马腹上滚了下来。

    原来他竟然可以拉开并列的双弓,要知道那两张弓加起来有五石的硬度,一般人根本拉不开,可他偏偏事先装着连拉一张弓的力气也没有。而且更重要的是,本来他没有带弓弩,他骗了我两张弓去。这个汉朝的使者,实在狡猾到了极点。

    这时,我的侍从有的赶忙跳下来扶我,有的则张弓搭箭回射陈汤。我躺在马血里,听见陈汤对那康居美女大声呼唤,接着我看见那美女纵马奔驰,陈汤则圈回马,对着我们继续射箭。

    他的弓力强劲,老远都听见“嗡嗡”的弓弦声,很快我身边就倒下了两个随从,而他的笑声则越来越远。我的另外随从在他后面不断地吆喝,声音有些畏惧,显然害怕他的弓箭。可以说,如果保持到一定的距离,陈汤的弓箭可以射到他们,他们却射不到陈汤。

    另外的随从用盾牌把我遮个严实。我对随从说:“让他们回来,不要追了,怕前面真有他们的人。我们暂且回去,招集兵马再来报仇。”

    【十一】

    我回来的时候,驻守坚昆土城的左大当户须卜当看见我狼狈的模样,大惊失色。我也有些羞愧,隐瞒了我和陈汤比试的细节,只是说碰到了康居骑兵,他们竟然对我发动袭击。

    须卜当怒道:“康居国好大的胆子,当年先单于怜悯他们,没有将他们灭种,现在我们匈奴稍微有点内乱,他们就敢反叛,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右大都尉兰乌脱附和道:“单于,干脆我们进军康居,灭了他们。”

    我心里叹气,康居也是大国,往年匈奴全盛时,尽全国之力,要灭他们或许还可以办到。现在匈奴衰败如此,我手头的兵马不过三万多,怎么去灭足有十二万精壮骑兵的康居?何况汉朝的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都驻扎在西域,负有保护西域诸国的使命,对匈奴一直虎视眈眈。我脑子里一边百转千回地思考,一边不住地叹气。偶尔又想起了那个康居美女妖娆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愤恨。

    “这些天来,有什么事发生吗?”我岔开话题。

    兰乌脱道:“正想禀告单于,汉朝使者就要到了,而且带了右大将回来。这是汉朝使者的先行官吏昨天赶来报告的。”

    我心里一喜,但想起陈汤,转而又愤怒起来,该死的汉朝,一个小小的使者陈汤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怎么报复他们。

    “他们一到,马上向我报告。”我命令道,“另外,派个使者去康居,探听一下他们的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