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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105章
    归顺不仅要归身,还要皈心。所以如今这座佛寺就成了难民村的精神和政治象征,每逢政府规定的宗教节日,佛寺里人头攒动,一派香火旺盛的可喜景象。

    1992年之后,美斯乐逐渐向外界开放,准确说是搞活旅游经济,利用金三角的名声赚钱。于是在那座圆弧形巨大金佛塔俯瞰之下,我曾经独自下榻的美斯乐丽所,从前杀气腾腾的反共抗俄训练班旧址变成一座花团锦簇的山林公园,公园四周修起宽敞的回廊,有许多摊点出售旅游纪念品和当地土产。我有时爱到公园徜徉,因为是雨季,少有观光客,所以我这个外人很快就与摊主熟悉了。摊主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有老太太,抱孩子的大嫂,也有花季少女,绝没有一个男人,连一个白发或者秃头的老男人也没有。我从这里经过她们便招呼我,拉我看这看那,总之很热情执著地劝我买她们的东西。

    她们的货物相当单调,基本上千篇一律,没有什么特产,说明此地旅游经济刚刚起步。我看见除茶叶、干菌和木耳是当地货外,一些标明玉石但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石头(当地不产玉),其余货物多为大陆舶来品,有药品、食品、百货等等,如红花油、风油精、娃哈哈、男宝女宝之类,居然还有一朵来自峨嵋山的干灵芝!我指着灵芝问她们,这是从峨嵋山来的吗?摊主是个抱孩子的大嫂,三十多岁年纪,她向我保证说是从峨嵋山进的货。我笑了,说:“你去过峨嵋山吗?告诉你,峨嵋山早就没有灵芝了。”大嫂就装出生气的样子骂道:“你这个台湾鬼佬!这朵灵芝就卖给你家了,你家不买就不放你走人!”

    金三角民风淳朴,一人做生意,别人也不抢道,都围在一起做说客。她们管台湾人叫“台湾佬”,香港人叫“香港仔”,日本人叫“小鬼子”,惟独对大陆人没有称呼,因为大陆游客基本上是个空白。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台湾佬?”她们一伙女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说:“你家不是台湾佬?嘿,看你家的衣服,还想骗人!”那天我穿了一件在台湾桃园机场买的t恤衫,上面印有台湾机场字样,所以她们便认定我是台湾佬无疑。她们对台湾佬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金三角,许多难民村随处可见各种牌匾,上书某某学校、某某道路、某某建筑或者某某公共场所,为台湾某某捐建字样。连清莱到美斯乐的山区公路都是由台湾慈善公会捐建的。另外台湾每年都要拨给难民村一定数量的名额,选拔学习成绩优秀的中学生到台湾免费读大学,这也是汉人后代走出大山,走向文明社会的一个机会。

    我说:“你们错了,我真的不是台湾佬,我从大陆来的。”她们停止说笑,个个都很惊奇,互相看看,脸上写满疑问。我就掏出护照让她们看,她们叽叽喳喳地传看,但是大多数人根本不识汉字。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大约识一点汉字,但是她好像不大认识简体汉字,偏着头看了半天,然后不服气地说:“你家从大陆来?大陆哪个省,哪个县?”我知道她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祖籍都是云南人,就存心跟她们开玩笑说:“我从云南来。云南省成都市。”

    她们全体发出“啊嘎——”一阵惊叫,然后惊讶和兴奋之情就久久地停留在脸上。几个人同时争着告诉我,她们也是大陆人,老家都在云南。我发现她们对“云南成都”的错误毫无察觉,就装作对她们来历一无所知,故意问她们都是云南什么地方人?哪个地区,哪个县?回去过没有?她们显出茫然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回答她们应该是云南什么地区,什么县,哪个村子人氏。当然更没有人回过老家。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你们都是假云南人,连云南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话口音也不对头。那个年轻女孩子委屈地分辩说,“那是我爷爷的老家,连我父亲都没有回去过。但是你家听听,我们说的可都是真正的云南话啊。”我笑着纠正说,“你们说的哪里是云南话,是金三角话。”她们全都不服气,齐声说:“你家说给我们听听,哪样才是真正的云南话?”

    准确说,金三角汉话比较接近滇西话,它实在是一种很好听的,发音软软的(云南话音调较硬),明显带有混杂口音的华侨语言。记得我在边疆当知青,农场人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农场出生的下一代就讲一种不同于任何云南地方话的“农场话”。我认为金三角的汉话有一点像农场话,也与新加坡或者马来西亚华语相似,没有云南地方腔,却有云南调,因此更像一种云南普通话。因为我通常与她们讲的是普通话,所以她们并没有真正听过我的口音,现在她们一齐噤了声,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种迫切表情,很像一群孩子安静地等待大人讲故事。

    我清清喉咙,用标准的四川话(我不会说云南话)念了一段大观楼长联,又跟她们讲了一个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的美丽传说。我看见她们的眼睛一个个瞪得灯泡一样大,都没有了声气,仿佛停止了呼吸。等我讲完之后,静了好一阵,才有人呼出气来。她们不断“啊嘎——”、“阿嘎——”地发出由衷惊叹,我看见她们脸上有了毫不掩饰的佩服,乱纷纷赞美道:“哇,真好听,你家才是真正的云南话!原来云南话就是这样子啊。”

    但是我却因自己这个没有恶意的小把戏感到难过,感到自责,心中漾起一种没来由的悲哀。我相信这群善良的同胞分不清家乡话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原本是一叶远离大陆的扁舟,一片脱离大树的落叶,任凭命运的风暴刮向天涯海角。她们的后代,以至于后代的后代会不会说家乡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我的没有根的同胞啊!

    4

    有人告诉我,金三角有几多,孤儿寡母多,残废男人多,公墓乱坟野狗多,等等。我深入金三角山区数百公里,沿途采访数十座村寨,所见所闻果然不谬。

    连年战乱,生灵涂炭,人命如蚁蝼,如衰草,硝烟连天哭声恸,一将功成万骨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这样一幅“千村万落生荆杞”的悲惨景象在古老的中国大地延续了两千年,然后又在金三角土地上继续了五十年。男人打仗卖命,有人收回白骨,有的人什么也没有盼回,就像渔船一去不复返,未亡人只好拖着孤儿寡母,艰难地把日子过下去。我在许多地方,接触两代甚至三代寡妇同堂的家庭并不鲜见。

    战死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只找到一绺头发,一根白骨,也算有个交代。所以打仗人有个规矩,就是把战死者的一件东西,哪怕一片衣服碎布带回来安葬。因此作为汉人部落顽强存在的标志,就是村外山头上那些醒目而庞大的坟场。

    我曾在“美斯乐之父”段希文将军豪华气派的大型墓地前流连,我也曾仔细考察雷雨田将军虚席以待的显赫归宿之地,还有许多军长师长的坟墓,这些墓地不仅如愿以偿地留住了主人生前的地位、权势和无限风光,而且也生动形象地昭示部下,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长官也比士兵过得好。

    作为鲜明对比,那些长眠山头的士兵土坟就不大美观,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塌的塌,陷的陷,有的地方挤作一团,有的地方又稀稀疏疏,由于无人管理荒草疯长,连那些墓碑也都歪歪倒倒。有的还有一块石头墓碑,上面刻几个汉字,注名生辰年月,姓氏籍贯等等,有的干脆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也许只有他们活着的亲人记得他们的最后归宿。

    这样豪华与简陋,显赫与无名的坟场墓地在每一个金三角难民村比比皆是,至于总数到底有多少,几百处还是几千处,总之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它们的确切数目。我认为即使弄明白也没有太大意义,活着的人还没有脱离苦海,你就算把死人弄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乱坟间到处游荡的。

    当时有向导小米陪同,但是他是个相信风水的人,对我坚持要去坟地考察很有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将给他的年轻人生带来晦气和背运的倒霉建议,他想不通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那种地方,而一个大活人上那种地方乱逛有什么意义?难道准备把自己跟他们埋在一起不(奇*书*网-整*理*提*供)成?所以他就一个人远远躲在公路上等我。我这人不大信鬼神,所以也就不怕晦气,我之所以坚持要来坟地,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长眠地下的原国民党残军官兵都保留什么样的心情。

    我看见军官依旧扬眉吐气飞扬跋扈,士兵窝窝囊囊愁眉苦脸,他们即使到了地下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泰缅边境一座著名的桂河大桥(二十世纪经典战争片《桂河大桥》即以此为题材)盟军阵亡者墓地,看见数以千计的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阵亡官兵的墓碑,他们从上校到列兵,每人占有相同面积(大约一个平方)墓地,一块完全相同的铸铜墓碑,上面铭刻各人的国籍、姓名、出生年月、军队番号和军阶职务。那是一种和谐地体现西方人即使到天国也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不搞特权,你在人间握有再大权力,享有再崇高威望,即使你是万人之尊的将军,都被时光无情地留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