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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82章
    开饭时候,牢卒给每人发了一只芭蕉叶饭团,只有一二两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觉得气味不对头,打开一看果然是馊的,吃不下去。他看见那个郜连胜一点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里觉得很佩服。余新华恳求牢卒说:“请把我的饭团给我女朋友,她怀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说:“你不吃饭怎么行?”就把自己饭团分一半给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完就抹开眼泪,说:“早知道受这么多罪,干吗还要往外跑?”

    焦昆问他:“你们干吗要越境呢?”

    上海知青遮遮掩掩地回答:“连队要批斗……我们就逃走了。”

    郜连胜像个坚定的革命者那样说:“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对付反革命暴力。我们必须越狱!”秦大力赞同道:“对!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转站,旧垃圾还没有运走,新垃圾又来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里出入,小偷、毒贩、杀人越货的强盗土匪,也有不少背景复杂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装分子,国民党情报人员,等等。总之你很难辨别他们的身份,弄清朋友还是敌人。

    这天夜里,隔壁女牢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叫,夹杂着敲打铁门的哐啷声。余新华脸一下子白了,抓住铁门发疯地喊叫:“来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么啦?是不是……要生产啦?!”

    一个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大声呵斥道:“闹什么啊!再闹,明天给你们戴脚镣!看你们老实不老实!”

    余新华央求他:“她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进医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骂道:“想得倒美!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进医院?……生就等她生在牢里,明天叫人来收尸。”

    知青都气炸了,扑到门边破口大骂:你一个反动派走卒算什么东西?老子堂堂中国知青,受你这样侮辱?……你还是不是人,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你只配做条狗!帝国主义的乏走狗!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人从地上站起来,用汉语劝说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跟他吵,救人要紧,让我来想想办法。”

    大家一愣,这是个新来的犯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穿掸族服装,其貌不扬。他原本不声不响地坐着,谁也没有在意他,把他混同于其他当地犯人。只见他低声用缅语说了几句话,牢卒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暴躁与怒火像乌云一样退去,温驯和恭敬的笑容堆上脸。他唯唯诺诺,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久就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开进来,用担架把产妇抬走了。

    余新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摇着头说都是中国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为他的见义勇为而感动,许多日子的苦水委屈无处倾诉,这天晚上他们就热烈而激动地讲了一夜话。那人自称姓卢,金三角的华侨,在仰光做玉石生意,这回因为路上遇上麻烦,才被警察关进拘留所。他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星期他就会被朋友保释出去。焦昆天真地问他,怎么一下子就让牢卒变得像狗一样听话?他笑着说我告诉他如果按我的话去办,明天他就能到一个朋友那里领一笔赏钱。这个朋友的名字在这一带很有影响。郜连胜紧皱眉头,像哲学家一样庄严地思考着,他慢慢松开手臂,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

    那人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或者无可奉告。郜连胜没有找到辩论对手,就一脸不屑地坐到一边去不说话。上海知青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对卢先生刚才关于朋友的话产生兴趣,这时他突然急促地说道:“好心的卢先生,能不能请你的朋友,也把我们保释出去?……我们会永远感激不尽的!”

    几个中国知青,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卢先生的出现对于他们的命运转折意义重大。他的朋友能够保释他,为什么不可以保释别人呢?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救星或者机会吗?于是他们一齐紧张地望着卢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卢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能帮忙他一定想办法。这个回答很像圆滑世故的推诿,也可以看做一个借口,当然不能使知青满意。知青愿望太迫切,需要肯定和立竿见影的承诺。刚刚燃起的希望无疑又破灭了,他们都很失望,个个垂头丧气。话说回来,要把一群偷渡者弄出拘留所绝非易事,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惹这个麻烦呢?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家对这个喜报激动不起来,相反悲观的情绪像虫子啃噬他们的心脏,要知道,产妇和婴儿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多了一个沉重负担,原先还梦想越狱,你能背着孩子越狱么?你能把产妇孩子扔下不管么?!

    两天后,卢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个有地位的朋友将他保释出去。卢先生的出狱极大地刺激了男知青,郜连胜像狮子一样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变得越发烦躁和神经质,连睡觉都在说梦话:“越狱!越狱!……”

    郜连胜的绝望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男知青,他们开始认真研究怎样夺枪,怎样越狱,然后怎样击退追兵,从哪个方向沿着怎样路线上山去。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始终困扰他们,那就是,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目的何在?

    郜连胜大声回答:“干革命!唤醒广大劳动人民,推翻反动政府!”

    秦大力反驳说:“你懂缅语吗?连缅语都不会,怎么唤醒?”

    郜连胜哑口无言。焦昆却喃喃地说:“我要去找父亲。”

    余新华说:“你父亲在哪里?总不能像瞎子一样找下去吧?金三角有多大,你怎么找?你这一辈子也找不到。”

    于是灰心和悲观绝望的气氛又像大雾一样笼罩他们,知青整日懒洋洋的没有精神,个个都像患了恶性贫血症。现在就是放着越狱的机会,他们大约也懒得去冒险,因为与命运的抗争的结果是更加茫然,所以日子就像令人恶心的脏水一样慢吞吞从他们身边流过。又过了十多天,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牢卒哐啷一声很不情愿地打开牢门,大声对知青吼道:“还不快滚!……下次再见到你们,决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几个人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赶出拘留所。他们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面,手捧一束鲜花,亲切而友好地朝他们点头微笑。焦昆最先认出那人是卢先生,他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卢先生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向知青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愿意做先生么?……去教教中国人的孩子吧,他们太需要先生了。”

    2

    战争是一种类似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方式,你简直没法预料什么时候这把刀子会将你削成两段,或者削去你身体的某个部分,再不然就把你的同学朋友和你永远分开。刘黑子的朋友陈倭瓜、郑九九、郭老四就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相继离他而去的。陈倭瓜几乎没有落到全尸,郑九九踩上地雷身亡,而郭老四死得更惨,他被做了俘虏,被绑在树上开了膛,活活喂了野狗。大约半年之后,刘黑子忽然向他的朋友李大毛和杨红梅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替他们打仗?”

    朋友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把“他们”同“我们”分开,说明刘黑子已经放弃弄个省长市长干干的雄心壮志。李大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呢?”杨红梅的公开身份是游击队卫生员,她是刘黑子女朋友,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那种早熟的肉体关系。她小声建议说:“听人说南边有个泰国,那里生活好,不打仗,人人都有汽车。我们往泰国跑吧。”

    刘黑子说:“是资本主义吧?”

    杨红梅没有把握地回答:“可能是吧。反正能过好日子。”

    刘黑子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日他妈!老子想来想去,就去找那个资本主义!”

    逃跑是一种反叛行为,在游击队,两种人得不到宽恕,一种是逃兵,另一种是叛徒。他们趁半夜下大雨逃离营地,躲进一个山洞,等游击队开拔后才沿着萨尔温江往南走。三个人在老百姓竹楼里换了便服,碰巧一队马帮到瓦城运货,经再三央求,首领才勉强同意让他们跟了一程。就这样,三个中国知青,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懂当地语言,再加上人地生疏,无论给游击队或者政府军抓去都没有好下场。但是他们有枪,凭着求生的本能,小心翼翼,昼伏夜行,绕开大路村镇,沿着萨尔温江险峻的丛林小道往南走。其实小路也不安全,不但常有毒蛇猛兽出没,而且土匪强盗多如牛毛,防不胜防。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一刻也不敢离开枪,困了抱着上膛的枪打个盹,饿了到寨子里讨口饭吃,遇到老百姓玉米红薯地就偷上一大抱,躲在树林里大嚼一顿。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山谷,看见前面有些竹楼和庄稼散落在山坡上,两个男知青躲在树林里,让女知青杨红梅空着手去讨些吃的。按照以往经验,年轻姑娘去讨东西,往往会得到善良主人的同情,能讨得一些山薯干玉米棒子,有时还会捧回一竹筒白生生的米饭来。金三角民风淳朴,许多竹楼里都供奉普渡众生的西天佛祖,所以刘黑子往地上一坐说:“小红,给我要撮烟丝来,我的烟瘾实在熬不住了。”

    杨红梅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两个男知青看着她走出树林的荫影,走进闪耀着金色光斑的太阳里,女青年身体瘦弱,步履有些不稳,枯黄的头发被山风吹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