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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65章
    这时候雨季就像一头阴险的鳄鱼一样扑上来。

    长长的闪电像鞭子凶猛地抽击大地,猛烈的炸雷由远及近,发出骇人的巨大撞击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台风横冲直撞,将海平面挤压变形,将海水变成几十米高的波峰浪谷,然后驱赶它们浩浩荡荡地冲上陆地来。城市和村庄被冲毁,树木、行人和房屋被卷走,台风还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封建暴君,到处攻城略地,把蓄满水分的积雨云团源源不断地赶往大陆深处,将山林覆盖,河沟注满,淹没低地,冲毁山坡,引发洪水和泥石流,将山川大地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这一年全世界都笼罩在“厄尔尼诺”现象的可怕阴影之中。中国后来宣布发生百年不遇的灾害,饥荒在全国蔓延,时间持续三年,死亡人数未见公布。史称“三年自然灾害”。

    军长段希文骑在马上,沿着泥泞的山道艰难前行。

    大雨如注,山谷仿佛变成一座昏暗的牢房,低矮的云层挤压树梢,疲惫的队伍像蜗牛一样在崎岖的山道上缓慢移动,人人脸上都挂着茫然和疑问的表情。段希文忧郁地望望天空,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军从猫儿河谷紧急撤退,之后一度进行战略大转移,先是根据台湾命令渡过湄公河,试图像当年占领金三角那样在老挝北部重建根据地。谁知这回是美国人站出来反对,因为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挝内乱,白宫直接向台湾施加压力,台湾不得已,命令柳元麟撤军。第一、二、四军服从命令,经由泰国空运撤台,第三、五两军再次联合抗命,宣布就地独立。

    独立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台湾不承认,取消番号,你就名不正言不顺,这支连国籍也没有的汉人队伍只好变成土匪。

    老挝政府宣布非法入境的汉人军队为不受欢迎的人,政府军出动飞机和地面部队拦截,第三、五军在老挝军队打击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准备的缅甸军队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机会,他们一路围追堵截乘胜追击。时光流转,此残军非彼残军也,第五军痛失根据地,流离失所,又经历内部分裂,情报不灵,到处被动挨打,变成丧家之犬。好比从前威风凛凛的兽中之王,一旦受伤落魄,它的敌人包括那些最胆小的豺狗都会猛扑上来撕碎它。为了不被敌人消灭,他们只好不停地行军转移,冒着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岭中四处流窜。这是一个悲惨的时刻,雨季提前来临,交通中断,到处洪水爆发,官兵士气低落,伤员病号剧增,开小差溜号甚至集体逃亡事件天天都有发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这支不幸队伍的敌人。

    段希文看着队伍从他面前经过。这是一些他曾经熟悉的灰暗面孔,他们都是云南人,家乡子弟兵,经过岁月流逝,这些人拖儿带女,早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队。一个妇女从他面前走过,她是军人家属,怀里婴儿大声啼哭,母亲却没有奶汁,还有两个跟在后面的大孩子累极了,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母亲打了孩子又打自己,结果大人孩子哭成一团。将军看得心酸,险些掉下眼泪,他把坐骑让给孩子,自己随队伍步行。

    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以来,这支前国民党军队已经演变得面目全非:年轻人长出胡子,中年人进入老年,单身汉变成拖儿带女的丈夫和父亲。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这支行军打仗的队伍里有将近一半是妇女和儿童。反攻大陆的政治目的已经消亡,台湾不再是靠山,他们没有合法国籍,没有目标,没有精神向往和追求,甚至没有番号,他们失去一切,沦为一个流浪部落,一支类似被迫迁徙的吉普赛人队伍。他们背负着生活的全部希望,就像蜗牛,到处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生存之地。他们身上惟一可供辨识的标记,那就是他们说汉话,是一群汉人,根在中国,与金三角毗邻那个伟大民族共同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炎黄祖先。

    参谋长雷雨田和钱运周在前面焦急地等他。钱运周不愿追随柳元麟撤台,遂投奔段希文,因他在猫儿河谷通风报信有功,被任命为情报处长。他们低声通报,副军长兼前卫师长曾将军病危,曾将军在战斗中腿部受伤,按说枪伤并不致命,谁知队伍天天行军,天降大雨,结果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

    曾将军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军医正向他嘴里喂稀释过的鸦片水。山风鼓号着从帐篷破洞里灌进来,帆布开裂,滴滴嗒嗒往下漏雨水。曾将军家属都留在大陆,关山阻隔,音讯杳无,剩下这个孤独无助的老军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

    段希文问军医:“……还有针药吗?”

    军医惶恐地摇头。这当然不怪军医,军队早已断了药品。原先药品来源有两条渠道,一是台湾空运,另一个是马帮走私。现在两条渠道都被切断,贮存的药品消耗殆尽,许多伤病员皆因无药医治死亡。原先军队有严格纪律不许吸食鸦片,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惟一办法就是向当地人学习,以鸦片代替药品治病。

    好像有了某种感应,曾将军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苍白脸上浮起一抹回光返照的红晕,那是生命中最后一抹恋恋不舍的晚霞。他对站在面前的军长说:“看来……我不中用了,人各有命啊!希公,我担心不是自己,是……队伍啊!”

    曾将军眼里溢出泪水,他知道败血症病毒正在侵入自己的大脑和心脏,山林外面传来军马凄厉的哀鸣,那是粮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杀忠心耿耿的军马维持生存。军马挣扎的长啸像刀片一样划破挤压在帐篷里的沉闷空气。

    曾将军急促地说:“希公,别在缅甸兜圈子,从前的根据地,是回不去了……换个地方,到南边去吧,让泰国收留队伍……要不然,会像民国三十一年(1942)杜聿明远征军那样,被野人山,活活吃掉。”

    段希文心中大恸。曾将军经历两次印缅大战,两次走过野人山,为一代抗战名将,但是这次他是再也走不出去了。段希文执着垂危人的手,耳朵凑上去,倾听死神的脚步。老军人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被风带走。

    “……朝南,队伍……冲出去……再来接应……不然……完蛋……”

    病人的手渐渐凉下来,在场人无不神色黯然,他们明白老军人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生存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这天晚上段希文召集紧急会议,全体军官一致赞成放弃夺回原根据地计划,向南转进,甩开缅军,打开一条生路。缅军对汉人军队的突然转向感到迷惑不解,后来意识到他们确实要离开缅甸领土,立即表现出大度和宽容的姿态。第五军基本上没有遭遇大的战斗,顺利进入泰国北部同样是原始森林覆盖的龙帕山脉。

    雨季结束前的一个傍晚,前卫营在一座无名山谷停下来。这里三面环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顶可俯瞰像湖泊一样闪亮的大平原。据当地山民讲,马帮到泰国北部清莱府只需走一天,而去到与缅甸大其力一河之隔的泰国边境重镇美塞(又称夜柿)需走两天。

    段希文勒住马,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他看见远处的平原与河流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中闪闪发亮。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走到金三角边缘,平原像魔鬼一样诱惑着这支历尽千辛万苦的汉人队伍,有人禁不住哭起来。雷雨田后来对我说,他一看见大山外那片宁静富饶的平原,双腿立刻就软下来,再也爬不动大山。他听见段希文的声音从夜色笼罩的山上传来:“就是这里,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们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段希文给这座山谷取个汉泰合一的好听名字,叫美斯乐。“美”,泰语村子,“斯乐”,汉语和平,即和平村之意。

    4

    刘舟对我说,六十年代李文焕第三军退出老挝,在金三角深山老林与缅军周旋。那时候他老婆古月棋刚出生不久,裹在襁褓里,抱在她母亲也就是他未来的岳母李文焕妹妹怀中,连天大雨和没完没了的行军打仗险些没有要了婴儿的小命。

    刘舟说,这支队伍起决定作用的是亲情。与第五军不同,第三军主要将领和骨干基本上都是李文焕亲戚和乡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老的血缘联系和家族统治奇迹般地团结着这支汉人军队,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保持坚强的战斗精神。

    我以为刘舟的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我在后来的采访中看到,李文焕在第三军的威信确实深入人心。许多人并不直接称呼李文焕为军长或者将军,而是按照滇西习惯,称“老表舅”或者“爷叔”。

    同第五军的强大实力相比,第三军无法望其项背。五军鼎盛时期战斗员达七千之众,而李文焕充其量也就两千余人,经过几番挫折,还剩下不到一千人,包括一百多名妇女儿童。在这个动荡时刻,当地华侨都悄悄离开队伍各奔前程,那个已经当上独立团长的未来的世界大毒枭坤沙也不例外,他将队伍悄悄拉回当阳老家莱莫山自立山头,成立土司武装“弄亮自卫队”。这就应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老话。李文焕既不肯与五军合并,那样就等于交出队伍,但是他又决不能离开第五军单独行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所以第三军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第五军,拉开一两天距离,若即若离的样子,像头被大熊遗弃的可怜巴巴的小熊。这种情形还造成另一种尴尬,第五军先期经过的寨子,所有粮食都像蝗虫扫荡一样,后来者就得挨饿。但是李文焕有自己的办法。他派出骡马到远处山寨购买粮食,他的队伍少,经费却充足,所以没有断过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