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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流浪金三角 > 第11章
    但是这家曾经当过国民党师长的主人却养了许多狗和家禽,那些精力旺盛的畜生不停地互相追逐,在空旷的泥地上打滚和奔来奔去,像肤色各异的淘气孩子或者业余足球运动员。我们穿过院子来到饭厅,这餐饭是我进金三角第一餐,印象十分深刻,饭是泰国米饭,菜是道地云南菜,辣椒鸡块、茄子砟肉、辣椒山菌、水豆豉,等等。这些饭菜挟带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我在云南生活十七年,自认为是半个云南人,所以这种浓郁的家乡气息令我食欲大开,备感亲切和满足。

    采访是从饭桌上开始的,我直截了当切入正题:“……请恕我冒昧,请问国民党残军依靠什么经济来源养活自己?”

    丰先生吃得很慢,他因为中风,一只手不大灵便,慢慢往口中送饭。他肯定地说:“护商。我们为马帮提供武装保护,商人交保护费。另外我们在管区内抽取一定比例的税收。”

    我停止咀嚼,说:“你们不种罂粟吗?比如贩毒,做海洛因、鸦片生意?”

    丰先生显得很有准备,他稳稳地回答:“部队有时也做一些生意,比如第三军李文焕就靠做生意起家,至于他怎样做,做些什么你去问他好了。我们第五军从来不做毒品,如果有人悄悄做,那是个别人的事,不是部队行为。”

    我怀疑地说:“最困难的时候,比如李国辉时代,段希文时代你们也不种罂粟,不做毒品生意吗?外面很多报刊可不是这样说的。”

    丰先生放下碗筷,慢慢抬起手来抹抹嘴巴说:“外面猜测当然很多,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品大王,这不是事实。其实在金三角,种罂粟很正常,甚至比种粮食还简单,因为罂粟是懒庄稼,收入高,一亩罂粟抵十亩粮食。种地多辛苦,还不值钱,不种罂粟种什么?告诉你,我倒是亲自种过粮食,因为要吃饭,但是没有军人种罂粟。种罂粟都是山民,佤族、掸邦、傈僳族、倮黑族,国军坐地收税,干吗自己去种那玩艺儿?”

    我连忙把上面的话记下来。我继续紧追不放问:“可不可以这样说,你们国军是靠抽毒品税养活队伍?而金三角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产地,客观上与你们国军这种刺激政策有关?”

    老人面有愠色,不快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长期以来,我们协助政府维持山区治安,查禁毒品和走私活动。政府按编制发给一定补助津贴,台湾方面也不定期给予资助。我们全体官兵转为农业生产,屯垦戍边,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屯垦戍边”这个熟悉名词,令我想起我们一代人曾经当知青的生产建设兵团,那时候我们也称“屯垦戍边”。我问:“你们国军抽税怎样抽?护商怎样护?还有您亲自参加过护商没有?请谈谈好吗?”

    丰老先生打个大大的哈欠,摆摆手说:“你刚到,先安顿休息,时间还多,以后再谈吧。”

    但是我坚决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坤沙吗?您个人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毒枭吗?”

    丰老先生懒懒地回答:“我同张奇夫(坤沙)算老邻居吧。他坏不坏不由我说,但是我知道,他为地方上,就是掸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本人不吸毒,掸邦革命军也不准吸毒,三次吸毒(者)枪毙。他不是第一号毒品大王,那是(缅甸)政府栽赃给他,比他大的毒贩有的是,都安然无恙。外人不知道内情,都让(缅甸)政府蒙蔽了。前年(1996)坤沙投降,金三角毒品并没有减少,照样生产走私,不是很说明问题吗?”

    我头次听到如此高论,不禁目瞪口呆。需要补充一句,鉴于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多为前李弥第八军老部下,而我曾在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专章描写第八军血战松山的悲壮场景,所以我携带若干本国内版和台湾版本的《大国之魂》,分别赠送当地一些重要人物以及华人会馆。我的良苦用心当然不言自明,事实证明,这个明智之举为我深入金三角采访起到不可估量的铺垫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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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光紧随五十年前李国辉部队的脚步移动。

    当我无数次关注历史的时候,我发现李国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年轻有为,雄心勃勃,却又面目神秘,上蹿下跳,常常让你像遮了一层雾似的看不清楚。他行踪诡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穿行于金三角历史风云之间。李国辉时代没有哪件大事少了他的身影,他就是一度占据复兴部队参谋长高位的前情报科长钱运周。

    关于这个神秘人物,我所能知道的,仅是他在八十年代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成为金三角无数尚未揭开的历史之谜中的一个。对于他的情况,包括战争年代的活动,人们缄口不言,似乎知之不多,又似乎不愿提及,好像他是个地下工作者。我猜想他们可能有所顾忌,知道也不愿说,不能说,不想说。总之他们对于我的采访询问态度暧昧,言语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有意回避,顾左右而言它,好像他们早就统一口径,金三角机密不得向外人泄露。

    我在国内查阅的史料书籍中均无钱运周这个名字,足见得他是个不入史册的小人物,一粒草芥。可是在我采访所到之处,我明明到处看见钱运周活跃的身影,听到他呼风唤雨仰天长啸。无论崇山峻岭,山道马帮,在金三角每处旧战场乃至每个角落,我仿佛都能听见钱运周出生入死搏击命运的巨大回声。我私下认为这是个巴顿式的人物,或者像汉高祖麾下的大将韩信,如果缺少他,李国辉将不成其为李国辉,金三角也不成其为金三角。

    我心中暗暗激动,我凭直觉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一种事物的本质,这种东西往往不属于史学范畴,但是比史学更有价值,人们欲盖弥彰的矛盾态度正好说明这一点。我试图通过种种努力寻找钱运周,我期待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破译许多谜雾一团的金三角秘密。

    一个偶然机会,我听说钱运周家属还在金三角,而且就在距美斯乐不远一个地名叫做大象塘的汉人难民村,不禁欣喜若狂。前面说过,金三角地域广阔山大林密,如果没有确切线索,任何找人的努力都等于大海捞针。顺便解释一下,所谓汉人难民村,就是指1949年以后从中国大陆涌出的形形色色的中国人,他们中许多人至今没有国籍和身份,相当于非法移民,在山里结庐而居,垦荒种地。汉人“难民村”在金三角比比皆是,人数多达百万以上!

    然而大象塘并没有一家姓钱的汉人。村自治会长诚恳地对我摇头,解释说汉人确实有一百多家,但是没有一家姓钱。我说男人死了,剩下女人孩子的有几家?会长回答有一多半,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绝望地说会不会改了姓?假设钱运周老婆姓李,就将儿女都姓了李。自治会长是个老人,姓蒋,云南昭通籍,从前在国民党残军当营长。他皱着眉头,表情很痛苦地将那些乡邻人家一一历数,然后以更加肯定的口吻对我说,汉人都跟父亲姓,这是规矩,大象塘没有跟母姓的汉人。

    希望破灭了。金三角地广千里,浩如烟海,上哪里去寻找一个没名没姓的寡妇人家呢?何况钱运周是个神秘人物,不像李弥李国辉,一提起来人人都知道。但是我仍不肯死心,采访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放弃,哪怕看上去已经没有希望。

    我开始对汉人居所进行普遍走访,尤其是那些退役的前国民党老兵。我心怀暗暗的期待,万一发现什么新线索,出其不意蹦出一两条大鱼也说不定!但是采访四处碰壁,人们对我这个大陆来的不速之客心怀戒备,每当我按照当地习惯拎着礼物登门,他们要么闭门不出,让女人堵在门口,要么装聋作哑,好像听不懂中国话的样子,再不干脆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姓钱的,你问也白搭。

    更惊人的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不是幻觉,也不是神经过敏,确确实实有个尾巴跟在我身后。自从进入金三角,我的第六感官就没有停止工作,我感到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我,我想这里是金三角,人们为什么要轻易相信一个外来人?谁知道你心里揣着什么企图?这样一想反倒安心,我索性公开自己的行动。记得一进金三角,我就提出想拜会最高总指挥雷雨田将军,丰老先生却搪塞说:“雷将军很忙……以后再说吧。”

    问题是这次我肯定没有看错,我亲眼看见那个不高明的跟踪者!那是我独自从一个汉人家里出来,经过一片杂树林的时候,清清楚楚听见树枝折断的响声。我警觉地回头一望,就看见那个尾随我身后的男人。他是当地掸人打扮,裹着头帕,看不清他的脸。我突然记起来,这两天我常常在村子里看见这个人,他有时蹲在路边上,有时出现在旅店里,只是没有引起我的警惕罢了。

    他是什么人?谁派来的?雷将军?坤沙?别的什么贩毒组织或者台湾情报部门?他想干什么?监视?跟踪或者暗杀?一时间我脑子里头绪如麻,涌出种种猜测。在缺少警察保护的金三角,要干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外来人,简直比消灭一条狗,一只鸡还要容易。那么苍莽的大山,那么深黑的箐沟,那么茂密的森林,还有那么多到处巡游的野兽和虫蚁,不消一时三刻就将你变成一堆白骨,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蒸发干净,好像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使不说贩毒组织或者特工间谍,当地就没有刑事罪犯吗?没有抢劫、杀人、抢夺财物和谋财害命吗?总之那一瞬间我心跳如鼓,背上冷汗涔涔,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