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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燧提醒一句,孟清和立刻从无语中回归现实。

    天子驾临,必须开正门。动静再小,也足够引人注目。整条街上住的都不是普通人家,消息很快传播开来。

    “天子驾临兴宁伯府?”

    “莫非朝中又要有大动作?”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异常……”

    “莫要轻举妄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此言有理。”

    各种猜测纷纷出炉,却始终没人猜到,还有一个最贴近实情的选项,叫做“蹭饭”。

    朱棣到时,孟清和在门前石陛下跪迎。

    一拉缰绳,朱棣翻身下马,笑道:“起来,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臣惶恐。”

    “行了。”朱棣看看伯府大门,又转头看一眼隔壁,“瑄儿家的门匾是朕亲提,改日给卿家也换一块。”

    孟清和:“……”

    想说心领,明显不成。狂草也是圣恩。

    唯一的选择,行礼,谢恩。

    “陛下请。”

    孟清和让到一侧,目光扫过距永乐帝两步下马的徐增寿,再看他身后,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悬金牌的杨铎。估算一下,今日之后,他家的粮仓必定要下去不少。

    抬头望天,果然还是要早点回北京,钱袋安全。

    当日,伯府的厨子发挥出十八般武艺,总算没堕了“兴宁伯家伙食好”的名头。朱棣一人啃掉两个肘子,朱瞻基和朱瞻壑都多吃一碗饭。

    饭后,堂兄弟俩又手拉手去看羊驼,顺带消食。

    徐增寿借口一同出去,杨铎也知机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朱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孟清和心里突然开始打鼓,总觉得,天子此行,并非只为蹭饭。

    “兴宁伯。”

    “臣在。”

    “你前日的奏请,朕看过了。”

    “是。”

    “朕不明白。”朱棣放下茶盏,目光微沉,“尔欲还铁券,原因为何?”

    话中听不出喜怒,孟清和顿时神经一紧,朱高燧满脸吃惊。功臣铁券,多少朝臣求都求不来,竟然要还?

    孟清和知道今天这关难过,过不去,必定失去圣心。过去了,即使他不在,孟家也能荣耀三代。

    “陛下,”孟清和跪地,“臣欲归还铁券,还请陛下恩准。”

    “哦?”朱棣道,“你可知,供奉铁券,非谋逆大罪,可免一死?”

    “回陛下,臣知。”

    “那你可知,若朕不悦,可定你不敬之罪?”

    “回陛下,臣……”

    孟清和脸色发白,额角冒出冷汗。

    这一点,他当真没想到!

    皇帝赏赐,不是想要就有。同样,皇帝给的赏赐,也不是想还就能还。

    “父皇……”

    朱高燧想为孟清和说两句好话,却听朱棣一声冷哼,“你闭嘴,让他自己说。”

    赵王闭嘴了。可也有八分确定,父皇不会真治兴宁伯的罪。这样的语气态度,分明是对“自己人”才有。

    “陛下容臣禀奏,臣上交铁券,实非对陛下不敬,臣万万不敢!”

    “那是为何?”

    “陛下,臣起于布衣,仰赖陛下厚恩方有今日。”

    朱棣脸色好了些。

    “臣幼时,多闻师长教导,又在燕中闻陛下箴言,深知勤学苦读,勤练武艺,学得一身本事,兼之脚踏实地,方为立身根本。祖宗荣耀或可托庇半生,却不能保全万世。”

    朱棣缓缓点头,类似的话,他的确说过。

    “蒙陛下赏识,臣以草莽得官拜爵,使先考寡母得荣,兄长得封。乡里也得荣耀。然臣亦知,事有两面。一人荣耀一门,一门荣耀一宗,于家族子弟而言,是幸事,却也潜藏危机。”

    “哦?”朱棣目光一凝,“此言何为?莫非官爵荫佑子孙倒是错了?”

    “陛下,臣以为,人有惰性。一代荣,不意味世代荣。臣不敢比勋贵世家,却也愿家族中人能世代耕读,保存根本,以学上进。陛下所赐铁券,于臣而言是莫大荣耀。然臣无法保证,族中子弟皆勤学向善,旦有不肖子弟以身试法,得铁券庇佑,将何以对苦主?”

    朱棣眉头拧了起来。

    “若后代子孙不求上进,耽于享乐,只以夸耀祖宗功业为荣,不以不学无术为耻,文不能成章,武不能上阵,不知田桑,不晓饥寒,长此以往,家族何以承续?”

    朱棣的神色愈发严肃,朱高燧也肃然端坐,目光炯炯。

    “臣此生不会有子,亦不会收嗣子。然臣有兄长,几年后或可有侄子、侄孙。臣不愿家中子孙不求上进,成蠹禄之辈。臣请陛下收回铁券,再请陛下明令,臣之爵位不传侄,不传侄孙,不传族人。孟氏子弟若要晋身,需凭真才实学,闯出一个前程!”

    一口气将话说完,孟清和跪地顿首,只待永乐帝发落。

    室内很静,落针可闻。

    良久,朱棣猛然一拍圈椅扶手,“好,朕准了!”

    堆积在头顶的压力骤然消散,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

    孟清和用力闭眼,再睁开,清楚知道,这一关,他终究闯过去了。

    门外,沈瑄一身绯红公服,双唇紧抿,目光愈发深邃。

    杨铎侧立一旁,眸光微闪,开口道:“国公爷令人羡慕。”

    沈瑄勾了一下唇角,“多谢。”

    杨指挥的话,有些没头没尾。定国公的回答,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场的锦衣卫和国公亲卫,却都不由自主退后半步,莫名觉得,定国公和杨指挥的身边,煞气有行,很不安全。

    永乐帝回宫后,当即下旨,收回兴宁伯功臣铁券,并表彰兴宁伯忠义。

    闻听天子收回兴宁伯铁券,却无处罚,反而多有奖赏,京中顿起一片哗然。

    与此同时,运送玉米土豆的海船已达天津。

    港口处,一辆辆牛车和马车排开长队,等着领取种子。

    船上除运粮官军之外,还有三名宦官,下船后,由边军护送前往兴州卫。

    很快,在兴州卫屯田的孟清江接到敕令,授其为从五品副千户,调往保定府皇庄,领一处皇庄护卫。在北京的孟清义获赏良田五百亩,宝钞六百贯,布帛百匹。

    孟氏宗族也迎来圣旨,在天使走后,一块“勤恳为本”的匾额,供奉在祠堂之中。

    读过孟清和的亲笔信,孟氏族长和族老合议修改族规,凡有子弟不肖,不学无数,或仗势欺人,轻者关祠堂,以《大诰》教导,重者划去族谱,驱逐出族。

    三月中旬,汉王朱高煦回到宣府。没等到他下令召集边民和归附的牧民开垦荒地,边境烟墩突然燃起烽火。

    久不见踪迹的阿鲁台,终于露面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送上门的便宜一

    三千余鞑靼骑兵,穿过瓦剌边界,逼近大明边境。

    甘肃,宁夏,宣府,开平卫,全宁卫,接连燃起狼烟。

    边塞各镇守将立即训饬兵马,整治城池,烟墩,屯寨,地堡。冲要之地,更在城下设置拒马,挖掘陷马坑。大将军炮和巨弩推上城头上,炮口张开,弓弦张紧。

    北疆之地,烽烟骤起。

    游骑回报,经探明,鞑靼骑兵主力,是自明军手中逃脱的阿苏特部。率领这支骑兵的,正是之前不见踪迹的前鞑靼太师阿鲁台。

    确定情报属实,边塞诸将顿时兴奋了。

    阿苏特部,阿鲁台,从魏国公和定国公手下逃跑的猛人。

    想当初,定国公亲自出马也没能抓住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躲藏本领太高,寻人不着。现如今,不用费劲去找,自己出现,简直是送上门的战功!

    若能一举拿下这三千鞑靼骑兵,生擒阿鲁台,晋官升爵,封妻荫子,荣耀三代,都不在话下。

    各镇守下令,游骑斥候日夜巡逻,边民分发或自备枪矛棍棒,屯田放牧时,加强警戒,一旦发现鞑子踪迹,立刻吹响木哨。遇有紧急,各烟墩地堡立即烽火示警。

    宣府城,朱高煦亲自披甲执锐,走上城头。举起千里眼,瞭望塞北草原。

    正值春耕时节,翻耕农地,开垦荒田,挖深垄沟,选播粮种,都需要大量的壮丁人力。

    钦天监观星,顺天八府官员上奏,均言,今岁恐有大旱之忧。

    北京工部派遣官员探访各地,令府州县官员组织民众开深井,在河边建造水车,开挖沟渠。凡开井挖渠,可抵当年徭役。

    有御史弹劾此举不妥,北京巡按御史失责,理应严惩。

    奏疏经通政使司封存送上,当即被永乐帝驳斥回去。天灾将发,不思为朕解忧,为民脱困,还想着排除异己?

    撞上皇帝枪口,御史必然悲剧。

    一道敕令,乌纱帽摘掉,下放边塞劳动改造,和广大劳动人民一起挖井抗旱。

    大旱之后,往往伴随蝗灾。

    一旦旱蝗连发,又将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饥馁而死。

    永乐帝为何急令皇庄种植番粮?频发的水旱蝗灾,就是最重要原因。

    宣府屯田数年,旱蝗对农田的摧毁力度,朱高煦十分清楚。不惜冒着被御史弹劾,召集民力,开垦荒田,播种番粮,只为将天灾的破坏力减少到最低。

    自回到宣府,他几乎要睡在农田边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当做二十四个时辰来用。不想,偏偏这个时候,当了几个月老鼠的阿鲁台,突然冒出来找他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