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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年幼,尚不能体酒之深意。本官所言,不过待世子年长,再加以教导。刘教授认为本官所行不对?”

    刘教授哑口无言。

    他固然耿直,却不是无脑。

    兴宁伯简在帝心,又是汉王和赵王眼前红人,往不敬的罪名上扯?结果很可能是兴宁伯丁点事没有,自己乌纱脑被摘。

    最终,三头身关于酒和糖水的疑问,就此不了了之。

    宫宴之上,并无外邦使臣席位。

    天子下旨,宫宴后于华盖殿再设宴,款待各海外使节。之后,朱棣又传口谕,宴请海外使臣之事,由汉王主持,鸿胪寺光禄寺在一旁协同。

    这道旨意,无形中肯定了汉王的继承人身份。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太子能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和外邦时臣。平王在京中时,从未有此殊荣。

    消息传出,汉王一派自然欢欣鼓舞,平王一派则显得消沉,如胡广、黄淮这般的中坚分子,也不由得产生动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士奇依旧沉稳如昔。人前如此,人后如何,便不得而知。

    两场宫宴之后,历史的脚步迈入永乐八年。

    自正月元宵休假,到节后销假上班,孟清和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他已从郑和口中得到证实,此次远航,船队的确寻找到一块广阔的海外大陆,还有数处岛屿。其中,有可做良港的海湾,也有植被茂密,海鸟成群,却无人类踪迹的无人岛。

    “伯爷之前叮嘱之物,未能全部寻得。但此两种却已寻到。当地土民择良种种植多代,虽不如伯爷描述一般高产,但无需肥地,比稻麦更为耐旱,却是我朝谷物不能比。”

    说话时,郑和取出一本有些发皱的册子。翻开几页,都是玉米,土豆,番薯一类的作物。这本册子为孟清和口述,兵部职方郎中所绘,堪称“寻宝目录”。

    “此种作物生于地下,不知其叶花如何,倒是费了不少力气。”

    郑和指着土豆,孟清和挠挠下巴,干笑两声。他也想说得详细,可的确没办法。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有几个见过土豆叶子,又有几个知道土豆花开成什么样?倒是玉米,电视中经常出现,多少能描绘出大致形态。

    “若能将这两种作物细心培育,于北疆之地广泛种植,数年之内,当可充边民之粮。”

    孟清和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拍着胸脯保证,种玉米土豆能马上解决全国的粮食问题。

    后世亩产几百上千斤,是依靠优良种子和高效化肥,并经多代人的努力,才取得的丰硕成果。历史上传入明朝的土豆玉米,也是经过欧洲人长期培育改良。早不是美洲大陆的“原生态”品种。

    孟清和看过,郑和船队带回的土豆,最大不到半个拳头,小者只有拇指粗细。玉米植株不到一米,据通译所讲,当地人称其为“矮草”。可见,最初的玉米,不过就是野草。

    实话实说,孟清和很有些失望。

    现实远远落后预期,不可能不失望。

    叹气之后,猛拍两下脑袋,犯下自己钻了牛角尖。美洲大陆发现了,土豆玉米带回来了,失望哪门子?

    种子不优良,没关系。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农人和巧手。《天工开物》出在明朝,即便隔了两百年,也能够证明,明朝的农学家绝对有真材实料。更有宋元时期留下的农书,有爱好广泛的大明读书人,还愁种不出高产粮食?

    退一万步说,遇上小冰河时代,水灾大旱,地动蝗虫,谷物歉收,这些美洲带回的作物,就是万千百姓活命的希望。

    孟清和同郑和说了许多,他希望通过郑和的口,提前给永乐帝打一剂预防针,新粮可以活民,但要改良。

    “伯爷所言,咱家记得了。”郑和道,“这些也是前朝遗民所说?”

    “吔……”孟清和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了是。

    郑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道:“伯爷尚且不知,咱家此次寻到海外之地,曾遣人寻访当地,发现其人虽与我朝不同,然其族中传说,祭祀神明,却与夏商颇有类似之处。船上通译学习当地之言,速度奇快,船队众人均颇感惊奇。咱家料想,此处与我朝定大有渊源。如此,伯爷遇到前朝遗民,应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孟清和干笑两声,他能说什么?

    果然人不能说谎。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弥补。幸运的是,不用死掉万千脑细胞,郑公公已经发挥友爱精神,替他进行了脑补。

    “郑公公所言确有道理,本官佩服。”

    “不敢。”

    郑和笑得亲切,兴宁伯口中的前朝遗民,不过是个引子。是否真有其人,并不再重要。

    只要咬定海外之地与大明有莫大渊源,待到将来,无论是与当地通商贸易,友好建交,还是派遣军队官员,设立宣慰司,天子作何决定,理由都能站得住脚。

    送走郑和,孟清和沉吟良久,想明白之后,摇摇头,看起来,他当真不是搞政治的料。

    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拼命,真该感谢好运逆天,让他遇上定国公。否则,早在各路猛人面前被虐得渣都不剩。不提旁人,当年的宋忠,就能一指头按死他。

    郑和回宫后,第一时间向朱棣进行汇报,字里行间不忘为孟清和美言。

    朱棣没做太多表示,只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郑和躬身行礼,就要退出暖阁。

    “慢着。”

    郑和停住。

    “呈上的海图,朕都已看过,几座海岛殊为难得,可建造海港,为船队贸易补给之处。”

    “陛下圣明。”

    “朕已决定,三月后再遣船队出航,赵王随行。”

    “陛下,”郑和被吓到了,“陛下三思!海上风险难料,殿下千金之躯,怎能……”

    “朕意已决。”朱棣断然道,“朕为国守门,朕的儿子不当图享安逸。况赵王多次上表,欲同船队出海,尔不必多言。”

    郑和没有再劝,心下开始思量,天子心意已决,不能更改。此次出航必要做万全准备,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拉太医院的院判上船。

    永乐八年二月,朔望视朝。

    百官朝拜后,天子明旨,朝廷自番邦寻来耐旱高产作物,春耕时,于顺天府内皇庄种植,待验证丰产,择选良种,可推广至多灾旱沙之地。

    “自朕登位,时有地动天灾,减免税粮,发粮赈灾,能解一时之苦,却不能保万世。能得贫地丰产之粮,方可解万民之艰。民如朕亲子,民不果腹,朕何言圣德。言语此,望诸卿与朕同心。”

    “陛下圣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再多疑虑都不能出口,否则就是不顾天子仁德,不念天下百姓苍生。

    孟清和站在武官队列里,跟着众人一同跪拜。心下打定主意,回府之后,立刻写信劝说孟清义,留出一百五十亩土地,全部种植土豆玉米。

    种子不是问题,经验丰富的农人也不难寻。皇帝说“与朕同心”,不在这时跟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退朝后,沈瑄奉召右顺门伴驾,孟清和随众人一同出宫。见到走在前面的徐增寿和张辅,立刻快行几步,“武阳侯,新城侯,且慢一步。”

    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停下,见是孟清和,不约而同露—出笑脸。

    朝廷船队两下西洋,武将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赚得盆满盈钵。这要感谢天子圣恩,但众人也不会忘记幕后功臣,兴宁伯。

    “两位侯爷,下官有礼。”

    “如此多礼,倒显得见外。”徐增寿笑道,“兴宁伯叫住我等,必是有事。”

    “侯爷神机妙算。”孟清和笑道,神态自然,只略压低了声音,“圣上在朝中所言,侯爷可有想法?”

    “兴宁伯是指?”

    “海外之粮。”

    孟清和话出口,徐增寿和张辅同时心头一动。

    徐增寿道:“本侯前日得了一坛好酒,两位到本侯府中一叙,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孟清和笑道,“只是下官不胜酒力,届时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好说。”

    三人说笑着走出奉天门,遇上路过的杨铎,孟清和主动问好。徐增寿和张辅惊奇发现,阴沉得不像活人的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笑了。

    笑容只在脸上一闪而过,但的确是笑了!

    两人看向孟清和,表情极不可思议。

    兴宁伯,果真了得!

    傍晚时分,孟清和才从武阳侯府出来。

    事已谈妥,三人都有些微醺。

    徐增寿本欲派家人送孟清和回府,结果刚出府门,就遇上来接人的沈瑄。

    定国公身上还穿着朝服,明显是出宫后直接赶来。

    侯府护卫不敢造次,抱拳行礼,眼睁睁看着国公爷俯身,将孟伯爷捞到马背上,招呼不打一声,转身就走。

    护卫愣了半颗,连忙遣人向武阳侯禀报。

    这情况,跟是不跟?

    “不必,都回来。”徐增寿展开一方温热的巾帕,覆在脸上,长舒一口气,“护得这么紧张……真是,我还能吃人不成?”

    家人低头盯着脚面,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明个不上朝,本侯去城外田庄。徐成。”

    “在。”

    “你安排人去保定,本侯记得,今上登基之时,赏了本侯一千五百亩旱田。”

    “侯爷意思是?”

    “让人吩咐下去,今年春耕别急着种粮食,留出五百亩地,本侯另有他用。”

    “是。”

    虽然不解,家人还是领命,下去着手安排。

    张辅回府后,一边吩咐家人查验庄田,一边派人给成国公朱能送信。既是好事,自然不能撇开成国公。

    自从交趾归来,朱能隔三差五告病,摆明不在掌兵。家中子弟却开始崛起,在军中渐渐有了声望。朝中人提起成国公,无不佩服。这份洒脱,就不是一般人能有。

    商议之时,孟清和刻意提醒过,不能吃独食。只有大家都为百姓努力,才是真正的体会圣意。

    皇庄才多大?就算土豆玉米高产,又等得出多少种子?

    勋贵都有御赐庄田,正好一起为大明做贡献。反正大家都在海洋贸易中发了财,就算新作物歉收,不过是浪费一年粮食。不靠这些田产过日子,损失了也不心疼。

    相比之下,圣心更为重要。

    孟清和看准勋贵这种心态,才和徐增寿张辅搭话。说动这两人,相当于起个好头,接下来的事,不需他多费心,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定国公府,孟清和的酒意已醒了大半。看向一言不发的国公爷,脚步有些迟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