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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姚少师的徒弟,兴宁伯究竟是贤能的治世之才,还是谄媚小人朝中佞臣?

    如果有机会,他很想见见此人,或许能解开心中的困惑。

    朱高炽能猜到儿子在想些什么,不免摇头轻叹。

    多年之前,皇太孙尚在,他与二弟三弟一同进京朝拜。当时,定国公尚未封侯,兴宁伯还只是个百户。

    路上的不平,京中的暗潮汹涌,逃离南京时的那场大雨,兄弟三人在雨中把臂大笑。

    一去经年,恍如隔世。

    如今,二弟三弟去了边塞,定国公兴宁伯镇守一方,他却囿于京城,在原地踏步。

    是谁的错?

    能问的,只有自己。

    “父王?”

    面对长子不解的目光,朱高炽笑了,“父王只是忆起早年间的事。当年,父王能平安从金陵离开,还是兴宁伯出的主意。还有这个杂粮饼子……”

    朱高炽放松了神情,陷入了回忆之中。

    朱瞻基听得十分认真,双眼发亮,父王第一次同他说这些。

    暖阁外,平王妃拦住了宦官,“王爷在同世子说话,不必打扰。”

    话落,带着宫人,沿来时路离开。

    王爷不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世子也只是王爷的长子。

    空中闪过惊雷,雨幕骤降。

    平王妃停在廊下,墙壁之上的蟠螭隐于祥云之内,屋顶檐角的青色琉璃瓦被雨水敲击出了一声声脆响。

    一场大雨,笼罩了整座南京城。

    “王妃?”

    “回吧。”平王妃突然笑了,笑得释怀,“快到王爷千秋了,府内也该准备着了。”

    “是。”

    大雨连下了数日,江浙部分州县都上报有水患之灾,今岁恐稻谷不丰。请减免数地夏粮,并开府库,调拨稻谷赈灾。

    朝堂之上,户部奏给三月之粮,朱棣摇头。

    “水患频发,秋粮未有期。只给三月之粮,民定饥馁,国于惠民岂可为旦夕计。”

    “陛下,府库之粮尚需给以卫军,需秋成之后方得充裕。”

    “不足之数,从内库出即可。”

    郑和下东洋,开原、广宁和大宁上交的税粮,布帛,铜钱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在内库中堆得如小山一般。

    朱棣相当有底气,朕不差钱!府库钱粮不足,朕来补。

    内库不归朝廷管,皇帝自己说得算。

    皇帝说从内库出钱,户部还能如何,只能拱手,“陛下圣明。”

    出钱归出钱,对于朝廷和地方某些官员的问题,永乐帝是洞若观火,当殿明令,寻常时候,朕不追究,但赈济灾民之时,有谁敢打赈济粮的主意,要钱不要命,查不出来是运气,一旦查出来,扒皮砍头,自己选一样。流放充军的机会都不再有。

    朝廷的诏令很快下达至各州县,各地官员纷纷表示,一定不负皇命,互相监督,谁敢伸爪子,不用天子下令,直接剁手!

    受灾之地的老人们被请到县衙听诏,回到里中,无不宣讲天子仁德。有县民耆老缝百家布,书天子圣德,当地官员即以快马驰送入京。

    铁血如朱棣也不免双目泛红。

    民如水,君如舟。

    君爱民,则民亦爱君。

    自靖难起兵到坐上皇位,朱棣的身份变了,思想也在不断产生变化。

    从德州到济南,再到如今的江浙之地,民心所向,方是治国之道。

    想到引起这一切转变的源头,朱棣叫来内官侯显,道:“传朕旨意,赏大宁镇守纻丝纱罗五匹,银百两,钞三百锭。”

    “是。”

    侯显应诺,心中思量,如此厚恩,兴宁伯果真是简在帝心。当初咱家同兴宁伯交好,结个善缘,果真是做对了。

    赏赐由锦衣卫护送出南京,一路送往大宁。

    孟清和尚不知天子又给自己发钱,正琢磨着该安排谁随郑和一同下西洋。

    朱高煦说匀给他三条船就绝不会食言,以朱家人的作风,永乐帝面前应也报备过了。

    想装满三条船,光凭自己做不到,定然要加上沈瑄和大宁都司上下,余下的空位,表现好的兀良哈首领和计划拉拢的女真头目也可以考虑。

    天子派遣使臣下西洋,代表的是上国之威,能搭个顺风船,往来一回,见识一番,甭管赚多赚少,都是脸面。

    哪天和其他部落首领头目坐一起喝酒吃肉侃大山,旁人能炫耀的不过是得了多少战功,部落里有多少牛羊,在互市中得了多少处好。换成自己,胸脯一拍,老子和天子的使臣一起下过西洋,见识过海外方物!牛羊算什么,老子的部落里可养着海外舶来的野牛!

    此言一出,绝对大杀四方,面子里子一起挣足。

    搓搓下巴,若消息能传到鞑靼瓦剌,更好。

    壮汉们还在为一片草场挥刀互砍,大明天子的船队都在海洋对面立起了旗杆。

    羡慕吗?

    嫉妒吗?

    跟着鬼力赤和马哈木是没有前途的,归附大明才是带领部落发家致富,奔向小康生活的最佳途径。

    越想越觉得可行。

    孟清和几口喝完碗里的汤药,竟丝毫不觉得苦。在厢房里转悠两圈,算算时辰,沈瑄该回来了。当即推开房门,一路小跑。

    沈瑄刚从杂造局回到伯府,迎面遇上了从二堂跑出来的孟清和。以为是特地来迎接自己,冷峻的眉眼不由染上了暖意。

    结果不到五分钟,这份暖意又凝成了寒霜。

    罪魁祸首尚不自觉,兀自拉着沈瑄回到二堂东厢,将计划和盘托出,眨巴着眼睛求表扬。

    沈瑄捏了捏额角,深吸气,告诉自己,眼前这位身体底子不好,调养中,禁不起自己一巴掌。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最终还是把人捞过来,狠狠咬了两口才算完。

    “国公爷?”

    捂着脖子,孟十二郎万分的无辜。

    难道是觉得这主意不好?那也用不着咬人吧?

    沈瑄额角暴起了青筋,抓过来,继续咬!

    孟清和被咬出火了,火大之余,张口咬了回去。

    于是乎,晚膳拖到了早膳,都司衙门又收到了孟伯爷的请假条。

    负责记录的经历很是淡定,拿起笔,翻开册子,在兴宁伯的名字下边又做下了一个记号。算一算,本月第五次了。如此劳心劳力,兴宁伯果真一心为国。

    在孟清和请假期间,沈瑄将他的计划写成奏疏,盖上官印,呈送天子预览。

    送赏赐到大宁的锦衣卫没等歇歇,喝口茶,立刻又踏上了归程。

    一路之上,哥几个都是一脑门的官司。

    从国朝创立以来,敢支使锦衣卫跑腿还不给路费的勋贵大臣,除了定国公和兴宁伯,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了吧?

    哪怕是魏国公和武阳侯也没这能耐。

    定国公和兴宁伯,果非常人。

    奏疏送到南京,朱棣看过,当即下令,郑和船队下西洋的日期推迟一个月。

    监督解缙修书的姚广孝被请到西暖阁,君臣进行了一番长谈。

    六部尚书也先后被宣到君前奏对。

    随后,北疆镇守,藩王,陆续接到天子敕令,从归附草原部落及女真诸卫中垛集壮丁,充实边军。并许归附时间长,资格老,拥护大明各项政策,表现好的部落遣人随朝廷船队同下西洋。

    朝廷欢迎各部落踊跃报名,但名额有限,谁能笑到最后,成功登船,单看各自本事。

    甘肃总兵官宋晟和宁夏总兵官何福动作最快,两人不只给守御千户所的部落头领们递了消息,连暂时安置在凉州等地的新归附部落也没落下。

    元朝海贸发达,即便隔了几十年,草原上的部落仍流传有当初泉州海商往来的盛景。之前朝廷派船队下东洋,带回来的各种香料和货物,在南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北边也有流通。

    虽说草场和牛羊是部落的根本,但同海贸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朝廷要再使海外,许携带货物随船,绝对是发财的好机会。但凡是有点头脑的,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兀良哈和归附的鞑靼部落闻风而动,消息灵通的女真各部纷纷活动,只为争取一个席位。

    消息传到北边草原,鞑靼和瓦剌各部也动起了心思。

    朝廷在开原等地设立互市,带动北疆经济,富裕的只是边民和兀良哈等归附部落,基本没鞑靼和瓦剌什么事。

    鉴于鬼力赤已经向明朝称臣,朝廷对鞑靼偶尔还会放松一下政策。换成瓦剌,不好意思,禁止边贸。

    马哈木和鬼力赤只能眼馋边民和兀良哈的富裕,做梦都想抢一把,却每每在边军的炮口和长枪之下打了退堂鼓。得知明朝要遣船队下西洋,还许归附部落掺一脚,两人更是抓心挠肝。鬼力赤还能上疏争取一下,马哈木就只能干瞪眼。

    随着越来越多的草原部落向明朝边境移动,请求内附,鞑靼瓦剌同大明的实力差距会越来越大。不想出点好办法,两人成为“光杆司令”也不是不可能。

    永乐三年六月,甘肃,宁夏,宣府,大宁和北京等地陆续派队伍进京。队伍中携带着各种货物,只等上船,运到西洋大赚一笔。

    大宁的队伍有些特殊,携带的货物远比其他队伍少,却派遣了重兵护卫看守。其中两辆马车始终蒙着油布,边军日夜不离,没人能猜出车上装的是什么。

    七月初,各地随船的人员货物陆续抵达京师,其中有不少自备海船,希望能一同出航的商人。

    对此,朝廷颇有争议,反对者占多数。在收到汉王和赵王的上表之后,永乐帝选择对高皇帝的某项成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

    未几,朝廷下了诏令,跟随船队出海可以,获取的利润必须向朝廷缴纳五成。若能带回优质粮种,可酌情减少。发现无主之地,还可得到奖励。

    诏令下达,商人们立刻举双手同意,大呼天子圣明。

    能光明正大的出海,有大规模的舰队护航,不用担心被舟师盘查或被海盗骚扰,别说五成,便是六成七成都可以。

    交钱,没问题!

    寻找粮种,一样没问题!

    寻觅无主之地,更是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