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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炽大喜,拊掌大笑,道:“孟同知果真了得,孤被这些蒙古人闹得头疼,始终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孟同知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孟清和没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叠按了手印的“契约”,双手奉上。

    朱高炽好奇的翻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第一张,他熟悉,一头狰狞的绵羊,五个简笔小人。朵颜三卫手里的白条也是这个类型。

    第二张,同样是一头狰狞的绵羊,两只胖墩墩的,什么东西?

    目光看过去,孟清和一咧嘴,“回世子,是鸡。”

    朱高炽:“……”

    斩首五级一头羊,一头羊却只能换两只鸡?

    这是什么道理,会算数吗?蒙古人竟然答应?

    孟清和表示,合同内容千真万确,生意也是童叟无欺。

    至于原因,他没做别的,只是带着这些蒙古人参观了道衍和尚开办的“养鸡场”。

    燕王造反之前,为了地下兵工厂的保密问题,在王府养了大量的鸡鸭,还被投诉扰民。

    当初,王府用养鸡鸭是为祈福,坚决不能杀的理由搪塞了张昺。夺取北平之后,这些家禽就被移到王府一处偏僻的院落养着,数量越来越多。杀了一批,又有一批成长起来,用作军粮不合算,不如和归附的蒙古部落交换。

    部落的问题解决了,给朵颜三卫的红利也有了。

    “卑职认为,这些部落归附王爷,为的也是填饱肚子。部落中的男人跟随王爷出征,冬季又没有合适的草场,不如将牛羊换成鸡鸭,有肉和禽蛋可以食用,多的还能到集市上换取其他需要的东西。”

    孟清和又取出几张纸,纸上画着两个大小相似的圆圈,一个圈着两头羊,另一个却是七八只鸡。

    “在草原上,这些部落要逐水草迁徙,归附王爷之后,有些习惯适当可以更改,只要日子过得更好,应该没人会有怨言。”

    孟清和说得有些模糊,朱高炽却听得十分明白。

    “你答应了给他们草场?”

    “是。”孟清和说道,“不过卑职没有说是哪里,等王爷成就大业,四分五裂的北元自然不是对手。拿下几块草场定不是问题。”

    后边的话孟清和没有说,一旦归附的部落过惯了定居的日子,还会想到草原上去风餐露宿吗?

    明显不可能。

    朱高炽点点头,把两叠纸收起递给一旁的文官传阅,“看看吧,父王将这件事交给孤,是信任孤。孤请托各位,也是看重诸公的才干。孤体谅诸公,孤的难处,诸公也当体谅。”

    众人面露羞惭,孟清和却暗暗叫苦。

    朱高炽是看重他还是害他?明摆着拉仇恨值啊!

    该庆幸他立场坚定的站在武官队伍中,不用时常和这些文官打交道吗?

    孟清和咂咂嘴,无解。

    当夜,孟清和辗转反侧,想了很多。留在北平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真跟着燕王出征?他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道衍和尚念了一夜的佛经,精神依旧很好。从内宦口中得知归附部落的问题已经解决,派人将孟清和请来,又着人回报世子,今日他要与徒儿讨论佛法,请世子见谅。

    潜台词是:大和尚要和徒弟谈心,世子要抓壮丁暂且找别人去吧。

    能暂时脱离繁重的工作,孟清和自然开心。代价是被大和尚嗡嗡,咬咬牙,总能撑过去。

    走进道衍的厢房,一步暖气迎面扑来。

    厢房里布置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一个书架,一张桌案,两个蒲团,再无其他。

    道衍示意孟清和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炭炉上架着水壶,还有几块焦黄的烤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

    孟清和盯着烤饼,眼珠子一动不动。

    道衍捻着佛珠,微微一笑,“徒儿可是腹中饥饿?”

    “是有点饿了。”对于道衍动不动就叫他徒弟,孟清和已经麻木了。

    叫就叫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既如此,便和为师一起用吧。”

    有宦官送上米粥和小菜,道衍夹起一张烤饼,放到孟清和面前的空碗中,“多用些,吃得多,身体才能好。”

    喷香的烤饼有些烫嘴,一口咬下去,麦香中裹着肉香。

    孟清和诧异的看向道衍,肉馅的?

    和尚不老实!

    道衍将自己碟中的烤饼掰开,却是素馅的,意思很清楚,荤食是为好徒弟准备的,他是出家人,怎么会轻易破戒。

    出家人?

    孟清和又咬了一口饼,灌下大半碗粥,出家人六根清净,六道皆空,视世俗为无物,会心思用尽的鼓动燕王造反?

    道衍似能猜到孟清和的心思,没解释,只是一口一口吃饼喝粥,食不言寝不语。

    沉默中,面前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内宦送上茶水,孟清和长舒一口气,很长时间没吃得这么饱了。

    用过茶,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道衍可以静坐整日,孟清和不行,只能先开口问道:“大师叫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的确有事。”道衍点点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孟清和,很是高深的说道:“此书,望徒儿好生研读。”

    孟清和看看道衍,再看看书籍的封面,《道德经》三个字赫然入目。

    “大师,你确定要我仔细钻研这本书?”

    身为一个和尚,竟然让徒弟研究老子的《道德经》?就算拿本《金刚经》也比《道德经》强吧?这和直接让他叛出师门有什么区别?

    不对,他还没拜师,也没加入这个和尚的不良门派!

    没等孟清和想明白,手里的书突然又被拿走了。

    抬起头,道衍和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为师拿错了,这几本才对。”

    孟清和接过,低头再看,《易经》。也没比《道德经》好到哪里去。

    怀疑的看向道衍,这位真是佛门弟子?

    “大师教诲,在下一定好好钻研。”

    从书页来看,手中的《易经》定然是古本,怕是宋以前流传下来的。不谈书中的内容,单是书籍本身便已价值连城。

    《道德经》和《易经》都不是佛家的东西,大和尚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

    道衍捻着佛珠,很想说几句话来挽救一下在徒弟心目中的形象,孟清和却忽然站起身,只道今日与大师一晤,获益匪浅,回去后定当苦心钻研典籍,绝不负大师的看重。

    “大师,在下告辞了。”

    孟同知转身出门,动作干脆利落。

    道衍坐在蒲团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许久,合目轻笑,又念起了佛经。

    这个徒弟当真是狡猾,得了便宜,仍不肯叫他一声师父。

    没关系,和尚他有的是耐心。

    徒弟总归是跑不掉的。这声师父,叫与不叫,倒也无妨。

    接下来数日,孟清和时常被道衍请去“谈论佛法”,朱高炽每每想抓壮丁都落了空。

    这也未免太凑巧了?直到燕王妃提醒,朱高炽才恍然。

    “你父王将北平政务交给你,也是想看看你的驭下之能。”燕王妃仍有些许病态,气色却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孟十二郎有才,你要用他,也需思量该怎么用。”

    “儿……”

    “你自幼受儒师教导,不像你两个弟弟一样张扬,这是好事。”燕王妃顿两顿,接着说道,“可也别尽学酸儒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让人寒心。”

    朱高炽没有说话。

    “你父王为何能得拥戴?你两个弟弟为何更得武官夸赞?”燕王妃看着朱高炽,目光凌厉,“你年纪渐长,母妃不愿多说,只有一点,看看南京的皇帝,还不能明白吗?”

    “……是。”

    退出燕王妃所居的正殿,朱高炽的额前出了一层薄汗。

    想起母妃的话,不免心中一沉。

    为何道衍大师突然将孟清和请去,为何母妃会突然如此教导,还以两个弟弟做比?

    驭下之道?

    朱高炽呼出一口气,有些恍惚,又似明白了些什么。

    燕王妃与世子谈过之后,道衍请孟清和钻研佛法的次数逐渐减少,至少王安去找人时,不会次次扑空。

    王府官属的气氛也发生了改变,随着世子交代的工作逐渐减轻,盯着孟清和的视线越来越少。即便有,也不再如往日一般扎人,着实让孟十二郎轻松许多。

    工作的间隙,孟清和开始捧着道衍交给他的典籍研读。

    《易经》很难懂,认真去读,却每次都能得到不同的体会。先人积累的智慧,是在浮躁的钢筋水泥社会中难以获取的珍宝。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到身上的许多不足。

    小聪明,争强好胜,妇人之仁,瞻前顾后。

    以为自己很低调,却处处成了出头的椽子。

    自以为路走得很稳,殊不知脚下正踩着独木桥。

    渐渐的,孟清和明白了道衍的用意。

    某日又被道衍叫去研究佛法,孟十二郎真心诚意的向道衍行礼,道:“多谢大师。”

    道衍捻着佛珠,“仍不愿叫贫僧一声师父?”

    孟清和:“……”感激归感激,加入不良门派,免谈。

    “也罢。”道衍笑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样,看你还能嘴硬多久!

    十月中旬,前方的战报传回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