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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座两位一直没出声,孟清和不想傻傻的继续跪着,事到临头,七想八想一大堆,他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不就是建造了一座半豆腐渣工程吗?一没玩忽职守,二没借机敛财,三没冒领战功,顶多提高了被顶头上司穿小鞋的概率,他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是个杀人如切西瓜的时代,总也要讲究个前因后果,师出有名。何况他是大明边军小旗,不是对面的北元鞑子。

    “标下见过郑千户,沈副千户!”

    “起来。”

    声音很陌生,孟清和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是郑千户。

    军队之中,上下有别,正副要分,规矩铁板钉钉,

    注意到这点,孟清和却没感到多高兴,就算能平安过了这关,马总旗那里他该怎么交代?

    一个处理不好,这双小鞋,怕是不穿也得穿了。

    待孟清和站起身,一旁的刘经历朝他使了个眼色,朝着堂下的几个匠户努努嘴,动作极快,且干净利落,丝毫不下于军伍之人。

    孟清和不动声色,心下了然,事情怕就是出在这几个匠户身上。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心里也没底,只能事后再问。总之,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说。

    想到这里,孟清和背挺得更直,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孟小旗。”

    “标下在。”

    “这个,”郑千户展开他同沈瑄之前看的那张纸,正是孟清和交给匠户们参照的图纸,“是出自你手?”

    “回千户,确出自标下之手。”

    “恩,画得不错。”郑千户貌似想摆出和蔼一点的神态,明显不太成功。这句夸赞,只证明千户大人的艺术欣赏水平十分有待提高。

    “……谢千户夸奖,标下愧受。”

    “孟小旗是读书人出身?”

    “标下不才,读了几年书。”

    “还是童生?”

    “实属侥幸。”

    郑千户一咧嘴,“谦虚了。”

    孟清和同样一咧嘴,“谦虚是种美德,标下一直在努力。”

    郑千户默然无语,转头看了一眼充作背景板的刘经历,目光中具有相当深层次的含义,读书人,果然不一般。

    在千户大人过于赤裸裸的目光注视下,躺着也中枪的刘经历无语泪千行。

    他招谁惹谁了?不就是牵了一回线,帮忙做了一回中人,两边都捞了一点劳务费吗?作为“军管”的开平卫,他一个文官,兼差赚点家用,何其不易。

    刘经历的神情过于哀怨,郑千户终于移开了虎目,孟清和也不忍的转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怕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沈副千户突然侧过头,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润玉一般的手指,艳色的唇,眉眼之间,貌似去了几分凌厉。

    “孟小旗通兵事?”郑千户不开口,沈副千户接过了话语权。

    “略知皮毛,纸上谈兵且称不上。”

    “通晓杂学?”

    “有所涉猎,不敢言专精。”

    “可为营缮之事?”

    “尚可。”

    沈瑄点点头,倒没怀疑孟清和说谎。

    明朝科举虽重八股制艺,明朝的读书人却绝非后世人想象中的书呆子,读书之余,总会培养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例如医术,农学,茶艺,等等等等。各类杂学更是不胜枚举,专精者不在少数。若是某个户部给事中出版农业书籍,或是工部尚书好为人诊脉,一点也不出奇。

    若没有一两项业余爱好,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明读书人。

    正如没有骂过皇帝,没弹劾过内阁,没参加过六部群体斗殴的言官不是好言官一样。

    别怀疑,打群架的确是明朝文官群体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当然,要在洪武永乐之后。

    那种读书读傻了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是大多数。真如范进一样的书呆子,是鞭子朝的注册商标。

    投军前曾身为童生的孟清和,于杂学上有所见地,并非不可信。只是他年纪太轻,郑千户与沈副千户均认为他背后应有名师指点,或是哪位民间遗贤。

    “于杂学一项,汝师承何人?”

    “回副千户,标下实是自学。”

    “自学?”

    “是。”

    “既是自学,学自何处?通读何书?”沈瑄拿起那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图纸,“名为地堡,实为敌台,我朝多筑于边墙,汝一童生,年不过十四,从军之前未出北平一地,又是如何自学?”

    孟清和却不怎么紧张,“回副千户,标下曾拜读前宋宣靖公《武经总要》部分残卷,获益匪浅。”

    “何卷?”

    “守城。”孟清和抬起头,“然标下才疏学浅,能建造此堡,多仰赖手下兄弟与城内匠人。标下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瞒。”

    “为何想到在山顶建堡?”

    “月前鞑子犯边,标下于城墙之上,曾见墩台之上惨景。”顿了顿,孟清和才接着说道:“自请戍守城外并无他图,只为尽力,请千户,副千户明鉴。”

    一席话落,堂内落针可闻。

    沈瑄没有继续追问,单手搭在腿上,似在沉吟。

    郑千户却已是放缓了表情,点了点头,问道:“此处地堡已经建好?”

    “回千户,尚需一些时日。”

    问弦歌知雅意,孟清和很快猜出郑千户想做什么,要是千户大人想去实地考察,面子工程还需要再做一下,至少再贴一层墙皮。

    “无妨,便明日出城,子玉以为如何?”

    沈瑄没有马上点头,却在孟清和满怀希望时说出了让他傻眼的话,“千户还需坐守城中,不如瑄代为一行。”

    “这个……也可。”

    “且此事非同一般,若确有实用,还需呈报徐指挥,以瑄之见,当越快越好。”

    “是这个道理。”郑千户点头。

    于是,郑千户大手一挥,当即拍板,沈副千户今日出城,代为实地考察。

    孟小旗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的前边引路,随同副千户大人一起出城。

    一直充作布景板的几位工匠和刘经历也被一起拉上,孟小旗意志坚决,有“功劳”大家一起领,陪领导视察更是一个不能落。

    什么是兄弟,这才是兄弟!

    刘经历和匠户们迎风泪流,无语凝噎。

    走出千户所,一行人直奔城门。

    沈副千户有马代步,孟清和和刘经历跟在马尾巴后边吃了一肚子的灰。看着前方的高头大马和马上的沈副千户,孟十二郎心中腹诽,劳苦大众高举反封建大旗,不是没有理由的。

    走到山下,抬头隐约看到土堡一角,待到了山顶,沈副千户直接走进堡内,上下查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孟清和暗自舒了口气,就算是半豆腐渣工程,好歹也能拿得出手。

    没等他一口气出完,沈副千户突然开口。

    “孟小旗。”

    “标下在。”

    “汝建此堡有功,即日擢升为总旗,待上报指挥使,凡建堡人等另有恩裳。”

    孟清和眨眨眼,他这是,升官了?

    “报副千户,建造此堡,一应材料人力,马总旗也多有照应。”

    沈瑄点头,没有明言,不过等到赏赐发下来,肯定不会少了马常一份。

    至于马总旗是不是真的在这其中出了力……马鞭握在掌心,沈副千户心中了然。

    前武库司郎中站在兵卒之中,再次惋惜,见缝插针,力挽狂澜,化劣势为优势,等这番话传出去,再不甘,马总旗也不好随意找小旗,不,总旗的麻烦。

    多好的文官苗子,可惜了啊!

    第十六章 历史的车轮

    建堡的事过了明路,压在孟清和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

    “标下恭贺总旗!”

    同旗众人均面带喜色,沈副千户亲口允诺,参与建堡诸人均有恩赏,不求人人升官,便是给几斗粮食,发几匹布也是好的。

    有铜钱更好,没有铜钱,宝钞也行。

    刘经历慢沈副千户一步回城,孟清和寻机问了图纸是怎么到的千户手里,总算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根本没他想的复杂,不过是几个工匠在杂造局内说漏了嘴,被到任不久的副使听了去,以为逮住了上司的小辫子,直接捅到了郑千户面前。

    为朝廷干活的匠户,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视为“国有资产”,私下里接活的行为,说严重点,无异于“国有资产流失”。认真追究起来,大使绝脱不掉责任。说不得,这正副之职就要换个个。

    副使到任时间不长,尚不了解杂造局里不成文的规矩,此举无异于得罪了局里大部分的工匠,还牵扯到了经历司刘经历。便是郑千户要追究,大使被问责,他也得不了好处。

    再加上孟清和这个变数,事情便如脱缰的野马,距离杂造局副使所希望的方向,越来越远。

    听到此处,孟清和恍然,说到底,是杂造局内斗,他无辜遭殃,还差点被一脚踢进坑里。

    “那位副使?”

    刘经历微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清和知道,那位怕是马上要回家待业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就是不接地气的结果。有上进心不错,太心急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