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心意,孤已经感受到了,西阳哈这关外蛀虫,孤也为你们收拾了……”
渤海王府内,伴随着朱高煦放下酒杯,大马金刀的他也眼神示意了亦失哈。
在他的示意下,亦失哈走出承运殿,不多时就托着一个托盘走入承运殿中。
张纯命人端来了一张桌子,放在左右两侧六十九部使臣中间。
见状,亦失哈将托盘放在桌上,随后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霎时间,所有人呼吸一滞,纷纷目光避开那托盘。
只见那托盘之上,赫然摆放着西阳哈与舒尔哈父子的首级。
经过石灰腌制的首级没有腐化,也没有什么臭味,只有浓浓的石灰味。
朱高煦满意的看着目光避开首级的六十九部使臣,嘴角上挑:
“虽说这大害已经除了,但上游还有与他为伍的阿者迷七部,以及在苏温河地面、那温河地面、兀良哈地面的兀良哈诸部。”
“如今西阳哈虽除,但消息一旦传去兀良哈诸部,恐怕他们也会寻求机会前来报复。”
“孤坐拥吉林城,有坚城利炮,身后有辽东都司,有燕王,有陛下……自然不用担心,可是你们呢?”
朱高煦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不明白的。
兀良哈诸部与他们的关系虽然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太差。
兀良哈诸部需要他们运送海盐、木柴、耕种粮食,而他们需要兀良哈的牛羊马匹,二者可以说相互依存,并没有朱高煦说的那么凶险。
不过关外的部落式外交并不牢固,一场白灾就可以让两个世代交好的部落拔刀相对,更别提蒙古人和女真人这数百年的恩怨情仇了。
西阳哈是兀良哈诸部扶持的一个对象,为的就是不让大明彻底掌握关外。
眼下西阳哈被杀,兀良哈在关外没了代言人,反观朱高煦强势崛起,局势彻底被打破。
来年兀良哈会怎么做,没有人可以预测。
他们固然可以赌兀良哈会扶持新的女真部落,但这关外有朱高煦在,而朱高煦又可以借助松花江水运来肆意进攻女真诸部。
恐怕前脚投靠兀良哈,后脚就被朱高煦带兵灭了。
兀良哈实力虽然比朱高煦强,但正如朱高煦所说,他的身后还有辽东都司和朱棣,还有整个大明朝,而兀良哈呢?
海西诸部的消息虽然闭塞,但也没有到与世隔绝的地步,谁都知道北元内讧,无力干涉关外。
没了北元的支持,兀良哈诸部也不过就是一群强盗罢了。
从兀良哈秃城到吉林城接近八百里路程,但从辽东开原到吉林城只有五百里,打吉林城对于兀良哈来说完全得不偿失,而且还容易被辽东明军收复,他们还没想不通到这种地步。
所以当下的局面,只要北元不干涉,那朱高煦的关外之主头衔几乎可以坐稳,偶尔一些兀狄哈和反抗者根本没办法对他构成威胁。
在蒙古人多年的打击下,女真诸部已经虚弱的向朝鲜朝贡了,更别提比朝鲜强大十数倍的大明朝。
之前之所以没敢表露太明显,是因为大明在关外势弱,西阳哈势大。
如今西阳哈死了,那朱高煦的话就成了关外的铁律,哪怕他只有一千多兵马,可他的这一千多兵马足够击败海西诸部的上万人。
面对朱高煦,海西诸部无法做到团结一致,哪怕是六城的头目,单独拉出三四千男丁就已经是极限,根本不是朱高煦的对手。
更何况,朱高煦对于互市并不反感,反而积极互市,给诸部粮食作为交易。
在关外,粮食比黄金白银还要重要,朱高煦掌握了这个,就等同掌握了关外诸部一半的命脉,剩下的一半则是由他手中兵马掌握。
因此,现在的六十九部使臣只想知道,前番朱高煦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要庇护我们吗?”
作为与吉林城关系最好的势力,弗提斤城的塔失率先打破僵局,而朱高煦也微微颌首,目光扫视:
“孤想要在撒叉河口,前元时期的肇州站建设一个军堡,并在那里驻扎一千甲骑。”
朱高煦缓缓开口,但他所说的话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肇州站是直面兀良哈草原的前哨站,如果这里有一个军堡,那女真诸部都能睡一个安稳觉。
一千甲骑的份量不用多说,如果真的有一千甲骑在肇州站驻扎,即便是兀良哈人也得考虑考虑值不值得。
不过正因为一千甲骑的份量太重,女真诸部才会怀疑朱高煦。
“孤眼下仅有六百甲骑,但孤也向陛下请调军户北上,明年开春后,渤海王府想要凑足一千甲骑驻守肇州站并不困难,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在塔失身上停了片刻,似乎在示意塔失配合他。
“不过,甲骑需要扈从,一个甲骑最少需要两个扈从,而且我的军马还差四百匹,况且想要在肇州站自给自足,起码也得在吉林城开垦足够的土地,而足够的土地就需要足够多的部众和耕牛来开垦和耕种。”
朱高煦的狐狸尾巴冒了出来,他想要从六十九部薅一些羊毛,以此作为庇护诸部的条件。
对此,诸部倒是没有紧张和抗拒,因为按照朱高煦的话来看,他需要四百匹军马和两千扈从,以及数量不等的部众和耕牛。
前二者不是问题,六十九部凑凑也能凑出来,问题在于后者。
“敢问殿下需要多少部众和耕牛?”塔失没有令朱高煦失望,他顺着朱高煦的话反问。
尽管诸部使臣都能看出二人的把戏,但却没有人敢揭穿。
对此,朱高煦也轻笑道:“部众不用你们出,孤从西阳哈那里俘虏了大量部众,孤需要的是耕牛。”
“孤算过,肇州站建城后,起码要两千扈从,而这三千人马的口粮每年就是两万石,最少需要开垦四万亩耕地才行。”
“吉林城土地肥沃,加上我手中还有数千畜力,因此需要你们出的东西并不多,你们只要凑足七百头耕牛就足够。”
“七百头……”听到朱高煦的话,六十九部使臣面面相觑。
这七百头耕牛若是均分,那就代表每部要出最少十头耕牛。
这个数量的耕牛,对于六城和其余十一大部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些小部就很困难了。
对此,不少小部落的使者都面露难色,但这个时候塔失反而站了起来:
“各部落有各部落的难处,小部落凑不出太多扈从和耕牛,大部落就得多凑一些。”
“我们弗提斤城是六城之首,我们出二百扈从和五十头耕牛,五十匹军马。”
弗提斤城毕竟是吉林城最大的贸易伙伴,在塔失的开口下,吉林城所需的东西便一下被凑足了十分之一。
他这样站出来,其它小部落的使者脸色就好看了不少。
“托温城可以出一百扈从,四十头耕牛,六十匹军马……”
“弗思木城可以出一百五十扈从,耕牛军马各三十……”
“弗踢奚城可以……”
“考郎古城……”
“乞列迷城……”
“莽吉塔城……”
在塔失的号召下,女真诸部最富裕的六城各自出了扈从和耕牛军马,只是六城,便凑足了朱高煦所需的三分之一。
有了他们带头,事情就好办了许多,一些大的寨堡开始起身凑数,不多时便凑足了剩下二分之一。
至于最后的几百扈从和几十头耕牛军马,则是被三十多个小部落分别凑齐。
眼看自己想要的东西被凑齐,朱高煦也举起了酒杯:
“好,开春之后我会开放吉林城的互市,并且在肇州站修建肇州城。”
“凡持孤旌旗者,若被欺辱则孤为其报仇,若有困难,孤也倾力相助。”
“待日后朝廷若要招抚关外,孤也定当为诸位谋一个差事,拿一份俸禄。”
“谢殿下!”听到朱高煦的话,尽管知道这不太可能实现,但众人还是跟着举起了酒杯,毕竟眼下渤海掌握了能让诸部扩大发展的粮食。
事情谈妥,不管后续是否能兑现,但气氛起码是起来了,朱高煦也树立了自己在关外的地位,因此酒过三巡后,他便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让亦失哈和张纯代自己招呼六十九部使者,自己拿着礼贴返回了后院。
回到书房的他,依稀还能听到前院的热闹声,不过相比较这吵闹的声音,他更在意这礼贴。
不是朱高煦贪小便宜,而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费。
挑灯阅览,不过几个呼吸,上面的东西就被朱高煦看了个干净。
算下来,大概一百多匹战马,二十几头耕牛和几百张皮毛。
“不错……”望着这礼帖,朱高煦脸上挂上了笑意。
渐渐地,他也感觉到了眼皮打架,几番挣扎过后却是连编写教材都没了念头,脱下衣服就往拔步床躺下休息。
“咯咯咯——”
金鸡报晓,朱高煦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只是临起床时,那弥漫在四周的冷空气让他舍不得离开被褥。
折腾许久,他才从拔步床上起身,连忙披上了被兵卒摆放桌上的干净衣服。
待他推开门,这才发现卧房外雪白一片,显然自己错过了吉林城的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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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那么冷……”
用手紧了紧衣服,朱高煦哈出一口白雾,而这时端着早饭的林粟也凑巧从院外走来。
“殿下,您怎么起那么早?”
林粟表情惊讶,同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和一碗羊肉往屋里走去。
“您先吃,我为您取洗漱的热水来。”
交代一声,林粟便转身离去,朱高煦见状回到了卧房坐下,不多时便见林粟端着铜盆,拿着毛巾重新走进了院子里。
朱高煦简单洗漱一番,重新坐回位置上,一边吃边询问:“松花江没结冰吧?”
“没有,我特意询问过,起码要到十月中旬才会结冰。”林粟坐在朱高煦对面,就这样瞧着他吃饭。
“稍许陪我去船厂那边看看。”朱高煦交代一声,林粟也点头表示知道了。
吉林船厂,那里有着三百船工,只是这些船工从朱高煦来到吉林城开始,就不再进行造船,而是与许多工匠一样投入到了吉林城内外的建设中。
如今西阳哈被解决,松花江流域诸部皆臣服,那朱高煦就得好好利用松花江水运了。
不提与黑龙江汇合后的长度,单单松花江自身流域就达到了五十几万平方公里,整个流域范围内山岭重叠,满布原始森林,蓄积在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等山脉上的木材都可以通过它来完成运输。
除此之外,朱高煦更在意的是松花江流域之中的矿产。
除关外稀缺的煤以外,当地还有金、铜、铁等矿产,以及丰富的渔业资源。
当然,松花江也有自己的缺点,那就是因为高纬度的原因,松花江的结冰期长达五个多月,而在大明朝,这个结冰期更长,足有五个半月。
不过结冰期并不能影响朱高煦和吉林城,因为他已经在三处矿产都安排了人手,现在只要等健妇前往当地工作,那每年开春之后都会有大量的原材料通过航运输送到吉林城。
想要运输这么多的原材料,船只是不必可少的,而如今吉林船厂的那几艘百料小船显然不能满足吉林城的需求。
这种时候,朱高煦从龙江船厂带来的那些船工师傅就有用武之处了。
他们已经在南京城建造过两千料的大船,有着丰富的造船经验。
之前自己忙于建设,没有水运方面的需求,因此他们一直闲置着。
但眼下伴随着肇州城和安东城的崛起,水运也将成为三城往来最低成本的运输办法。
不过松花江具体能通航多少料的船,这还得等朱高煦前往船厂,询问船厂之中的船工才能知道。
因此面对自己面前的面和羊肉,朱高煦很快便吃干抹净,随后带着林粟前往了城外的船厂。
早在朱高煦说要去船厂的时候,林粟就通知了船工们集结,所以在他们抵达船厂的时候,吉林船厂的三百二十名船工已经集合了。
吉林船厂并不大,东西宽不过百步,南北长也不过一百五十步。
船厂外围是木质的丈许围墙,内里则是有三个船坞。
吉林城的船坞符合明初船坞设计,船坞整体三面接陆一面临水,其基本组成部分为坞口、坞室和坞首。
坞口用于进出船舶,设有挡水坞门,船坞的排灌水设备常建在坞口两侧的坞墩中。
坞室用于放置船舶,在坞室的底板上设有支承船舶的龙骨墩和边墩。
坞首是与坞口相对的一端,其平面形状可以是矩形、半圆形和菱形,坞首的空间是坞室的一部分,在这里拆装木桨。
船坞内海配有各种较为原始的起重、除锈、油漆和牵船的机械。
正常来说,当船舶进入干船坞修理时,首先用灌泄水设施向坞内充水,待坞内与坞外水位齐平时,打开坞门,利用挽马和耕牛将船舶慢速牵入坞内,之后将坞内水体抽干,使船舶坐落于龙骨墩上。
待船舶修完或建完准备出坞时,船工们再向坞内灌水,至坞门内外水位齐平时,打开坞门,牵船出坞。
这办法是宋代张平想出来的,如今已经沿用了四百余年了。
有龙江船厂在前的经历,朱高煦在看待吉林船厂时也多了许多经验。
只是稍微看了看这三座船坞,他就知道了吉林船厂的造船水平究竟如何。
他回到了船工们集结的地方,吉林三百船工为首的是吉林船厂最老资格的王船工,龙江二十船工为首的则是有过两千料战船经验的刘船工。
朱高煦召他们二人上前,随后让林粟遣散了其余船工。
带着二人,朱高煦走到了三座船坞不远处,指着这三座船坞道:
“船坞我看了,能造的船只应该是三百料以内的船只对吧。”
“回殿下,确实如此。”在吉林城造船数年的王船工毕恭毕敬的回答,朱高煦颔首,却又询问道:
“依你之见,这松花江从吉林城往南边去最大可以通行多大的船?”
“这……”王船工有些怯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直到看到朱高煦那鼓励的目光才大胆道:
“若是论四月到十月,那最大可通行一千二百料的战船,但建造那样的战船,以当下三百二十名船工的数量来看,起码得花费六个月的时间。”
“另外船厂内炮制木料的烘烤场也得扩建,而且我们没造过那么大的船,不能保证一次就能成功。”
“嗯……”听到王船工的话,朱高煦颔首表示肯定,随后看向一旁的刘船工:“你以为如何?”
“回殿下。”刘船工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在龙江船厂见过的大官并不少,而且朱高煦又好说话,所以他也就放开了说道:
“以草民之愚见,若是要造战船,那最好控制在八百料左右,这么一来造船时间只需要三个月,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木料。”
刘船工解释道:“船厂现有的木料只能做二百料的战船,虽说这关外四处都有足够造大船的木料,但需要修建木道来从山上往山下运木……”
他的话刚刚说完,朱高煦就抢先问道:
“现在抢修木道,从东边龙潭山运木料下来,同时加修烘烤场,来年四月可否造船?”
“可以,就是现在已经下雪了,这恐怕……”刘船工有些犹豫,但王船工却抢答道:
“这不用担心,只要等到十月中,到时候可以从山上泼水结冰,一路顺着冰路从山上运木入松花江。”
在吉林城待了许多年,王船工造船手艺可能不如刘船工,但怎么运送、砍伐木料,他却比刘船工精明许多。
听着他的话,朱高煦也颔首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了一张设计草图:
“我并不会设计船图,这是我想要的船只,不知道能否建造出来……”
朱高煦递过去了一张草图,刘船工接过后与王船工一起看了起来。
在这草图上的船只造型与当下的战船造型并不相同,但只是做了微微调整,整体上还是能看出中式帆船的痕迹。
这张草图是朱高煦根据自己记忆中明末的明郑戎克船所绘画的,相较于洪武年间的船只,明郑的戎克船造有两条固定的炮轨以及良好的炮架和链拴。
刘船工仔细看了看这张草图上战船的长宽,以及它的吃水深度,还有最后的炮轨、炮架和链拴设计,最后才感叹道:
“这船虽然只有五百料,但它的每一舷侧都能装载七门火炮,船首与船尾部还能有各拥有两门火炮。”
“若是要建造,自然是能建造出来的,而且还能建造到八百料,甚至往上的一千二、一千五百料。”
“不过这样的战船,建造出来的花费恐怕会有些大,而且吉林城中并没有精通铸炮的工匠,哪怕把当下战船上的碗口铳挪动到这艘船上,也凑不齐它所需要的火炮……”
刘船工面露惋惜,朱高煦却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和奇怪,而是平静道:
“我会写信给朝廷,请求朝廷拨发火炮和火药给吉林城的,火炮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让人把炮台山和桃园山两座军堡的火炮给拆下来。”
“即日起,我会调一百户兵卒,男女劳工各五百给你,你只需要在开春后先建造出一艘这样的八百料战船就足够。”
朱高煦目不斜视的直视刘船工,刘船工闻言也与王船工面面相觑,最后作揖躬身:“草民必不负殿下期望,请殿下放心。”
瞧着二人应下,朱高煦偏过头去看向一旁没有出声的林粟:“这事情由你负责,二位先生有什么需要的,皆照办。”
“是”林粟点头应下,见状朱高煦也不再交代些其它的话,带着林粟便离开了船厂。
他们返回吉林城时,正巧碰上准备离开的六十九部使者,因此与之城门寒暄了片刻,直到辰时才亲眼看着他们离开。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高煦目光放到了远处的吉林船厂上。
“只要能控制松花江和黑龙江,这关外就逃不脱我的手心了……”
《渤海纪事本末》:洪武二十八年闰九月丁巳,六城六十九部闻上平奴贼西阳哈而来投,上以利害诱之,诸部闻之献兵马二千余,上受之。
《明世宗实录》:洪武二十八年闰九月丁巳,关外诸部闻上威名而敬仰,献兵马数千余,上不受,诸部再献,上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