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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县官打了个哈欠:“这还不好办,直接让他再多赔你一百两就是了。”

    他语罢拍了拍惊堂木,正准备退堂,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大人且慢!”

    “嗯?”

    贺县官闻言揉了揉眼睛,循声看过去,却见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容宣忽然站了出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是何人?”

    拐子王立刻出声补充:“大人!他和刘拴住是一伙的,打掉了小人的两颗门牙!大人千万不能放过他啊!”

    姬凡目光冷冷一扫,拐子王又立刻吓得安静如鸡。

    容宣对贺县官拱手道:“学生以为大人方才的判决似有不妥。”

    贺县官闻言皱了皱眉:“你自称学生,想必有功名在身,也是读过书的。你倒是说说本官哪里判得不妥,欠债还钱难道不应该?”

    容宣竟是点头:“应该。”

    贺县官又问:“损坏财物赔银子难道不应该?”

    容宣又是点头:“自然应该。”

    贺县官烦躁拍桌:“那你有何异议?!”

    容宣略微颔首:“拐子王状告刘家欠债不还,蓄意伤人,学生亦有三条罪名要告他,还请大人听完再做分辨。”

    拐子王觉得荒谬:“告我?你要告我什么?!”

    容宣忽然转身看向他,目光锐利让人不敢直视:“当年高祖皇帝登基,体恤民生疾苦,特改律文:凡收田租,以粮做抵,不得高于六成。凡遇水、旱、虫灾,致使田地受损超过四成,便可免去田租。去年水灾连连,常、邕、武、宁等十六州县皆受其害,官府明文告知当减免佃户田租,违者脊杖二十!你却强收刘家七成粮食,不敬先帝,蔑视官府公文,其罪一也!”

    他每说一句,拐子王冷汗便多掉一滴,听到最后一句“不敬先帝”,整个人已经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容宣却步步紧逼:“《周律》第二十三章 第七篇有云,略诱取良人为奴婢、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千里,流三年。契约上并未写明若刘家不能还债,便将其孙女巧英卖身为妓,你却买良为贱,强送青楼,罪加一等!”

    拐子王已经抖若筛糠。

    容宣却又忽然转身走上公堂,将那枚磕碎的“翠玉扳指”拿起来给贺县官看:“拐子王口口声声说这是上好的翠玉扳指,可此玉颜色虚浮妖艳,在日光下满是杂色,质地绵散。上好的翠玉大多坚硬,又怎会轻易损坏,这分明是路边买的次货,他却要刘家人赔他一百两,分明是故意诬告!《周律》有云,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其罪三也!”

    贺县官人已经听傻了,拐子王也吓傻了,外面的百姓也都听懵了。

    容宣把手中劣质的“翠玉扳指”轻轻丢回桌案,盯着贺县官笑了笑:“大人,学生所言在《周律》上皆有查证,您若不信可以让师爷翻看。拐子王若有不服,尽管来辩,您可以判案了。”

    第160章 搜查

    贺县令当了几年的糊涂官, 早就把《周律》忘光了。他闻言下意识扶了扶官帽,偏头看向一旁的师爷,压低声音道:“快找找, 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师爷连忙低头把《周律》翻得哗啦作响, 最后快步走上前去,在贺县令耳畔一阵低语:“大人,确如他所言,一字不错。”

    贺县令闻言颇为惊讶的看了容宣一眼,难免被这位少年公子身上的气势所震慑几分。他拍了拍惊堂木, 结结巴巴问道:“容宣, 那依你所言, 本官该如何改判啊?”

    光蔑视先帝这一项罪名,把人打死都不为过。

    容宣淡淡瞥了拐子王一眼,心想这还不简单:“蔑视官府,私下收粮, 脊杖二十。买良为贱,逼良为娼, 徒三年。恶意诬告,受反坐之罪, 脊杖二十。”

    他每念一条,拐子王脸上的血色就褪一分, 到最后已然是面如土色, 吓得魂飞天外。

    容宣最后笑了笑,总结道:“大人, 依律来看, 您一共要判他脊杖四十, 带枷入狱, 关三年。”

    贺县令是个糊涂蛋,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再加上容宣言之有物,引得他频频点头,悄悄和一旁的师爷商议片刻,最后重重一拍惊堂木,对着堂下沉声道:“拐子王,刚才的那三条罪状你应该听得分明。本官实在没想到你看似忠厚,实则奸诈狡猾,来人啊,将他拖下去脊杖四十,押送入狱。”

    语罢直接从签筒里扔了两根筹子下去,一根代表二十杖。

    两边的衙役见状立刻就要拖他下去行刑,拐子王这才猝然惊醒。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直接推开衙役,连滚带爬上前道:“大人!大人!草民不服!草民不服!”

    贺县令闻言刚刚离凳的屁股只好又坐了回去,语气不耐:“你有何不服?!”

    拐子王也还算有几分急智:“大人,这翠玉扳指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小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要怪只能怪那个玉商,他他他……他骗了小人,小人是被他蒙蔽,以为这翠玉扳指是真的,这才求赔呀!不知者无罪,这怎么能算诬告呢?!”

    贺县令闻言捋了捋胡子,皱眉思索片刻,觉得言之有理,偏头看向容宣:“容宣,既然他不知这玉扳指为假,那就免他二十脊杖如何?”

    容宣淡淡挑眉:“大人,既然他说买这翠玉扳指花了一百两银子,那便请他拿出收据来,或者找那玉石商人来对峙,否则口说无凭。《周律》有云,无尸不立凶案,无物不立赃案,他需得拿出证据来,您才能改判,否则学生亦是不服。”

    贺县令又看向拐子王:“拐子王,你说自己花了一百两银子,但口说无凭,你可有买卖收据?若无收据,把那玉石商人叫来对质也可,否则本官也帮不了你。”

    别看拐子王身上披银戴玉,阔绰豪气,实则都是用来充门面的鎏金假货。他平日抠搜万分,用掉一文钱都心疼得快要滴血,又怎么可能花整整一百两去买个玉扳指。

    他拿不出收据,也找不到玉石商人,只能结结巴巴道:“大人,草民买东西没有要收据的习惯,那商人现在也不知所踪,容宣分明是故意为难草民!”

    贺县令懒得和他废话:“你拿不出收据,也找不到证人,那就还是维持原判吧,拖下去打!”

    拐子王冷汗涔涔,心知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劫,却又不甘心让刘家人占了便宜。他恶狠狠瞪了容宣一眼,随即看向贺县令:“大人,草民的玉扳指就算不值一百两,十两总是有的。刘栓柱磕坏了草民的扳指,难道不用赔吗?!”

    贺县令终于聪明了一次:“可本官怎么听说是你先殴打刘栓柱,这才磕碎玉坂指的?”

    拐子王强词夺理:“大人,草民确实打了他,大不了赔他几文汤药钱罢了。他的脸受了伤,草民认赔,可这玉扳指碎成数瓣,他是否也该认赔?!”

    贺县令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只有巧英又急又气。刘家为了还去年的田租,连家底都掏空了,现在别说十两银子,连一两银子能不能拿出来都是问题。

    众人闻言都下意识看向容宣,想听听他会如何反驳,然而只见他垂眸思索片刻,居然认真点了点头:“拐子王言之有理,大人,这十两银子刘栓柱确实该赔。不过他们手头拮据,不知可否交由学生代为赔偿?”

    贺县令赞了他一声:“容宣,你宅心仁厚,本官允了。”

    拐子王心想容家穷得就剩一堵墙了,哪儿来的十两银子赔。他死死盯着容宣的动作,只见对方从袖子里掏摸半天,然后抽出了一根做工精良的银簪。

    容宣把簪子递到贺县令眼前:“大人请看,此乃家母心爱之物。簪棍为青玉,上用素银嵌了几朵梅花,虽不是顶好的料子,却也是能工巧匠所造,应该值十两银子吧?”

    贺县令端详片刻,而后连连点头:“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值。”

    他话音刚落,只见容宣忽然举起簪子往拐子王后背狠狠扎了下去。拐子王痛得险些跳起来,反手打掉簪子,簪子当啷落地,应声而断。

    拐子王后背被扎出了一个血洞,他怒不可遏道:“容宣!你敢在衙门行凶?!”

    容宣摊手耸肩,把地上断成两半的簪子捡了起来:“我这簪子值十两,你弄断我的簪子,咱们的帐扯平了。至于你身上的伤,我赔你几文医药费也就是了。”

    他竟是依样画葫芦,把拐子王的“歪理”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反正这青玉簪子值钱的只有上面的银料,断了也不打紧,容宣回头送到银器铺子,一样可以卖个好价钱。

    拐子王闻言气得一个倒仰,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衙役见状正准备把他拖出去受刑,容宣却忽然抬手制止:“且慢——”

    贺县令还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容宣,你又怎么了?”

    容宣对他拱手施礼:“大人,刘栓柱一家素来老实本分,而拐子王又奸诈狡猾,学生恐他们拿不到汤药费,所以想请大人见证,让拐子王当堂赔付。”

    贺县令只想赶紧审完这个案子,好回去补个回笼觉,闻言自然应允。拐子王见状面色难看的从袖子里摸出五文钱,直接扔到了刘栓柱面前:“呸!穷鬼!”

    容宣瞥了眼,好心提醒道:“王员外,您给错了,不是五文钱,而是五十两。”

    拐子王闻言眼睛瞪得老大,气急败坏道:“容宣!你穷疯了吧!凭什么让我赔五十两?!大人,他这是故意讹诈!”

    贺县令也觉得太多了,示意容宣往下降一点:“容宣,刘栓柱不过受皮肉之伤,去医馆抓药五两银子也就够了,五十两也太多了些。”

    容宣却是故意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五十两不仅不多,恰恰相反,草民还少收了十几两银子。”

    他给贺县令算了一笔账:“刘家共计四口人。刘大爷年迈不能下地,巧英年纪尚小,孙媳妇尚在孕中,所以一家都靠刘栓柱种地养活。算上牲口草料,过冬棉粮,他们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为十五两银子。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刘栓柱现在身受重伤,多处手折腿断,起码有三年都要卧床养病,也就是说他三年之内都不能下地干活,共计亏损四十五两银子。而在此三年间,他的汤药不能中断,算他一年药费五两,三年就是十五两,加起来一共是六十两银子。”

    容宣语罢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中继续算道:“拐子王违背官府明文,私下收租,那张契约应当作废。所以刘家人之前还他的十两银子也应该如数奉还,六十两加十两一共是七十两……大人,学生收回刚才那句话,拐子王要赔的不是五十两,应该是七十两才对。”

    拐子王气得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掐死容宣:“我一年能挣百两银子,那你刚才扎了我一簪子,是不是得赔我三百两?!”

    容宣笑了笑:“王员外,以伤讹诈可是要判十脊杖的,你与刘栓柱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我刚才扎你的那一簪子并不影响你吃喝行路,只看你现在声如洪钟便可知晓。第二,你的伤很轻,明日就结痂了,连药都不用敷。第三,你买良为贱,当流三年。也就是说接下来这三年里你都会在牢里度过,期间做不了任何买卖营生,也就没有任何入账,我自然不用赔付于你。”

    他轻飘飘一开口能把人气死:“大人,还请您速速判案,学生见不得无耻之徒立于堂上。拐子王的恶名乡间人尽皆知,说不定买良为贱的事做了不止一桩,您身为父母官,更应当仔细彻查才是。”

    贺县令摆摆手,压根不想费心神:“此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容宣按住他的手,认真摇头:“大人,怕是不行。”

    贺县令瞪眼:“为何不行?”

    容宣慢慢后退几步,声音清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大人,学生乃是为您着想。略卖和诱之风盛行,《周律》第二十三章 第九篇,如地方该官员弁知情故纵者, 照例议处。乡保衙兵盘查不力, 杖八十, 革役。知情故纵者, 杖一百。此处近天子城下,倘若消息传入上官耳中,岂不是平白断了大人的青云之途?”

    他此言一出,不仅是贺县令,就连两边站着的衙役屁股都紧了一分。杖八十?打完人还能活吗?

    一听很可能要丢官,贺县令算是被掐住了死穴,瞬间清醒过来。他这下都不用师爷支招,立刻拍案而起:“来人!拐子王横行乡里,必然为祸甚多,本官身为父母官,怎可坐视不理!赵捕头,你速速带人去他家中彻查,看看是否有略卖和诱之事!”

    惊堂木重重一拍,声音震彻公堂,连牌匾上的蜘蛛都惊得掉落了下来。

    ……

    案子就此判定。外间看热闹的百姓见状这才稀稀拉拉散开,只是仍未走远,沉浸在刚才精彩绝伦的辩论中难以回神,总忍不住把目光看向那名白衣公子。

    容宣走出衙门,对周遭的目光毫无所觉。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拐子王身上只带了十两白银,剩下的只能用小金锭补足,但还是怪重的。

    他思及此处,不禁抬头看向天边高悬的烈阳,难免有恍惚之感:他居然打赢了官司?

    不过也不稀奇,古代的律法漏洞跟筛子一样,有理在身的情况下,想翻案也不是太难。

    姬凡一直在后面静静跟着容宣。见他刚才在公堂上不仅三言两语就翻了案,还让拐子王倒赔银子,逼得那个糊涂县令彻查此事,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光亮。

    他夫君真厉害……

    此时刘大爷和巧英也扶着栓柱走出了府衙,他们瞧见容宣站在门口,不由分说上前便跪,哭得老泪纵横:“容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在堂上出手相助,我们一家子人可怎么活啊……”

    容宣赶紧把他们从地上扶了起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语罢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袋子:“刘大爷,这是拐子王赔来的七十两白银,其中有十两是你们的欠款,还剩六十两。依照行情来算,我做状师替你们翻案,需得从中抽取四成佣金,也就是二十四两作为报酬。”

    容宣这个人活得很清醒。救人归救人,报酬归报酬,更何况他现在一贫如洗,何必装得清风霁月。语罢从钱袋里面拿出二两金锭和四两白银,把剩下的钱全部交到了刘大爷手中。

    刘大爷一惊,连忙推了回去:“容公子,你这是羞老汉的脸啊!你救了巧英,我们本该谢你才是,怎么还能要你的银子呢!”

    他们是朴实的庄稼汉,大字不识一个。觉得这银子既然是容宣打官司赢回来的,那么理所当然应该归他。

    容宣开口纠正:“这不是我的银子,这是拐子王赔你们的银子。栓柱现在受了伤,虽不至三年难以下地,可也要休养一段时日,难道你们不吃不喝了吗?看大夫也要钱,你们就收下吧。”

    刘大爷还是觉得受之有愧:“这……这这……”

    容宣最后只能把钱袋塞到了巧英手里:“刚好我要带夫郎去医馆瞧病,栓柱也受了伤,一起走吧,免得耽误了他们的伤势。”

    巧英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点头道:“多谢容公子。”

    于是他们两家一同结伴去了医馆。栓柱看跌打损伤,容宣则带着姬凡去看……脑科?

    坐馆大夫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医科圣手。他先是替姬凡把脉,又皱眉检查了一遍他后脑磕伤的位置,思虑半天才道:“后脑血块淤堵,想来外力受创太重,故而记忆混淆。我替他扎针活血,再辅以药材去淤,你们每隔五日前来复诊一次,看看恢复如何再说。”

    姬凡不喜欢旁人碰他,一直眉头紧皱。尤其当大夫检查他后脑肿块时,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又忽然席卷而来,疼的他面色苍白,闷哼出声。

    “大夫,你轻一些。”

    容宣眼疾手快把姬凡拉到了自己这边,无意识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出言解释道:“我夫郎他经常头疼,您下手太重了。”

    坐馆大夫闻言险些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行医数十年,难道会不知道下手轻重吗?碍于不能撵客,勉强忍下了这口气,皱眉走到药柜后面,提笔刷刷刷开了几张药方,递给一旁的学徒去抓药。